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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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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譚氏軒戲箱優器 張家祠妓女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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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戲子占了碧草軒,所惜者,王中在病,不曾知曉,若知曉時,戲子如何住得成?所幸者,王中在病,不曾知曉,若知曉時,火上加油,性命還恐保不住。只因王中害這場瘟疫,每日昏昏沉沉,呻吟不絕。以致紹聞每日在碧草軒戲謔調笑,九娃兒居然斷袖之寵。其初還有個良賤之分,可憐數日後,班上人見紹聞年幼輕佻,也就沒個良賤光景了。從田家唱戲回來,夏逢若就中抽了寫戲的長分子。後來又寫了幾宗山陝會館的戲,江浙會館的戲。紹聞只怕寫成了,碧草軒便要「闃其無人」意思。一日紹聞在軒上與那唱正生的小娃子調笑。那唱正生的卻是掌班的姪子,掌班的一聲吆喝道:「尊貴些罷,休要在少爺面前輕樣!」紹聞滿面通紅。自此少在碧草軒來往。只使雙慶兒叫九娃在家中來往。漸漸的樓上同桌吃起飯來。這九娃有紹聞與的銀子,外邊唱一棚戲回來,必定買人事送奶奶,雙慶、德喜兒也都有些小東西贈送。所以人人喜他。

  忽一日,九娃拿了一封書,遞與紹聞。書上寫道:

  字啟譚大哥台下入目。茲啟者:套言不陳。我那日回家,將班子托於哥照看,原說幾日就回。不料本縣老爺做生日,一定要我這戲。原差火簽催了幾回,誤了便有弄沒趣之處。至於糧飯,我改日進省送去。哥見字發回可也。異日叩謝承情。
  眷弟茅拔茹頓首具

  九娃見紹聞看完,說道:「我不走。」紹聞道:「與班上人商量。」急上碧草軒來。只見衚衕口有兩輛車,班上人正往車上抬箱。掌班的見了紹聞,說道:「譚相公休把借的銀子、糧飯錢放在心上,戲房裡還撇下四個箱、兩個筒。一來腳重了,路上撈不清,二來就是相公的一個當頭。」紹聞道:「不回去該怎的?」掌班道:「俺倒不想回去。只是弄戲的規矩,全要奉承衙門。如今州、縣老爺,也留心戲兒,奉承上司大人,又圖自己取樂。如何敢不回去?要不回,就有關文來了。」紹聞道:「九娃有了病,回去不成。」掌班道:「相公休要恁的說。今日趁天好。晌午過了黃河才好。」說著,箱筒抬完。大家說:「磕頭謝擾。」紹聞說:「不用。」眾人也就止了。一轟兒出衚衕口,紹聞跟著看。一輛車撈箱筒。十來個小戲子嘻嘻哈哈,又上了一輛車。

  年紀大些的,跟著走。九娃車上道:「乾爹,回去罷。」趕車的一聲胡嘯,車兒走開,漸漸的轉過街彎,望不見了。譚紹聞如有所失。回到碧草軒上,只見三四個破箱鎖著,兩個筒也鎖著。牆角破緞靴子,桌上爛鬼臉、破鑼、裂鼓、折槍、斷刀,有幾件子,滿屋狼藉不堪。連書櫃門的鎖也扭了,書套書本子,如亂麻一般,也不知少的是那一冊。院中花草,沒有一株完全的。滿院溺跡糞灘,滿壁歪詩野畫。平日為甚不曾看見?只為心中顧不的。今日從頭一看,才都看見。心中好不惱也!好不悔也!又想二百多兩銀子,兩天都盡,又費了許多糧飯油鹽,是為甚的?端的乾的不是事,算不起個人。坐在醉翁椅上,家中請吃飯,也懶得去吃。

  正在碧草軒上生氣,只見夏逢若到了,說道:「戲子一個也不見,想是那裡唱去麼?盛大哥差我來定戲,說叫去玩玩哩。」紹聞道:「走了,目下只怕七八分過了黃河。」夏逢若道:「好狗攮的!愛見來就來,愛見去就去,我不依這事。這些借的銀子,吃的糧飯,放在空裡不成?我將來替你告到官上,行關文,關這姓茅的騙子手。」紹聞從順袋掏出一封書子,遞於夏逢若。逢若看了一遍,道:「這也怪不的他。只是這些欠頭,該怎的?」紹聞道:「你去屋裡看去,有四個箱,兩個筒,說是當頭。」逢若道:「有這當頭,不愁咱的銀子,盡少也值千把兩。他異日有銀子,贖與他;沒銀子,你再添幾兩,招一班好子弟,我就替你領戲。只是我看你那個光景,著實氣哩慌。咱往盛大哥那裡晃晃罷。我一來好回盛大哥,說戲子走了,二來替你散散悶。」紹聞道:「我不去。」逢若道:「既不往盛宅去,我同你再尋個散悶去處。」紹聞道:「我不去。」逢若起來,一手扯住袖子道:「走罷,看氣的那個腔兒。你賴了?」紹聞道:「我不去。」逢若道:「是了!是了!你是說九娃走了就是。呸!你跟我來,管情叫你喜歡就是。」扯著拉著,紹聞跟的走著,出了衚衕口。紹聞道:「我未曾吃飯哩。」逢若道:「我也沒吃飯哩。你跟著我來,有你吃的就是。」轉到大街,到了如意老館門口,逢若拉紹聞進館。紹聞道:「我從不曾下館吃飯。」逢敬若道:「蓬壺館請盛大哥是誰了?」紹聞只得進去。揀了座頭,叫了四五盤子葷素,吃了兩提子酒。逢若撩衣還錢。

  出的館來,往南走了兩條大街,又走了一條僻巷,又轉了一個彎,只見一個破舊大門樓兒,門內照壁前,栽著一塊極玲瓏太湖石兒。逢若道:「我先走,引路。」紹聞道:「這是誰家?你對我說,我好去。」逢若笑道:「你只管的來。」進的二門,是三間老客廳,紹聞見廳簷下懸著匾,心裡想著看姓氏,誰知剝落的沒字兒。又轉了一個院子,門上懸著「雲中保障」匾,款識依希有「張老年兄先生」字樣。紹聞方曉得主人姓張。

  進的門去,三間祠堂,前邊有一個卷棚,一付木對聯,上刻著七言一聯雲:「一叢丹桂森梁苑,百里甘棠覆浩州。」紹聞方曉得是個舊家。只見主人陪著一位客坐著說閒話。見了逢若,便道:「來了?」又見後邊譚紹聞,方起身道:「哎呀,一發還有客哩。」

  大家為禮讓坐。坐下,主人便問道:「老逢,這位客哩?」逢若道:「是敝盟弟,蕭牆街裡譚。」逢若即指著客與主人道:「賢弟不認的。此位是布政司裡錢師傅。這主人綽號兒叫做『沒星秤』。」那主人向逢若頭上拍了一掌,笑道:「沒星秤,單掂你這兔兒絲分量。」逢若方才道:「這張大哥,叫做張繩祖。」大家齊笑了。逢若道:「淡先生哩?」錢萬里道:「我昨日上號,有考城竺老爺稟見。淡如菊在他衙門裡管過號件。我對他說,他說今日要與竺老爺送下程,還要說他們作幕的話。」逢若道:「他贏了咱的錢。倒會行人情。」張繩祖道:「你昨日贏的也不少。」逢若道:「我只贏夠七串多,老淡足贏了十幾串。」紹聞方曉得是個開賭的舊家。

  小廝捧的茶來,先奉紹聞,紹聞便讓錢萬里。錢萬里道:「上年保舉賢良方正的--」紹聞道:「是家父。」錢萬里道:「那部咨是我小弟辦的,如今可出仕了?」紹聞道:「先父已經去世。」錢萬里道:「可傷!可傷!」話猶未完,淡如菊慌慌張張來了。說道:「你們怎麼還不弄哩?是等著我麼?」張繩祖道:「還有一個生客,你沒見麼?」淡如菊方看見譚紹聞。作下揖去,說道:「得罪!得罪!眼花了。」逢若道:「昨日黃昏,你把個五點子當成六點子,硬說是『雙龍擺』。你單管著眼花賴人。」淡如菊道:「不胡說罷。此位客尊姓。」紹聞道:「姓譚。」淡如菊道:「家兒已夠了,咱來罷。」錢萬里道:「下程送了?」淡如菊道:「收了十個橘子,餘珍敬趙。」錢萬里道:「下文的張本呢?」淡如菊道:「竺老爺說,回到衙門來接。」大家都道:「恭喜!恭喜!」小廝已把賭具伺候停當,齊讓譚紹聞道:「就位。」紹聞道:「我一些兒不懂的。」逢若道:「他原是散心的。他原不會,不必強他。俺兩個把牛罷。譚賢弟,你在我脊梁後坐著看罷。你那聰明,看一遍就會了,省的再遭作難。你怎麼讀《五經》,況這個是不用師傅的。」果然四家坐下,紹聞坐在逢若背後,鬥起牌來。逢若道:「抽頭的如何不來?」張繩祖道:「他怯生。」逢若道:「叫的來,我承許下譚賢弟了。」繩祖附耳吩咐了小廝。少頃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妓女,款款的上祠堂來。見了別人,都不為禮,惟向紹聞俯俯身子,說了句:「磕頭罷。」紹聞道:「不消。」那妓女名喚紅玉,奉了紹聞一杯茶。也坐在逢若背後,與紹聞同看。每一牌完時,逢若便向紹聞說了名色,講了搭配。未及吃午飯時,這紹聞聰明出眾的人,早已洞悉無餘。

  吃了午飯,大家讓紹聞入伙。紅玉說道:「我再替譚爺看著些。」譚紹聞午前早已看那搭配變化,有些滋味。又有紅玉幫看,便下去了。到日落時,偏偏的紹聞贏夠五六千。到完場時,都照碼子過現銀子。紹聞平白得了五六兩銀子,心中好不喜歡。要辭別起身,張繩祖、淡如菊、錢萬里數人,只是死留。紹聞早已軟了,承許住下。

  喝了晚湯,張繩祖說道:「再不賭牌了,只是輸,要弄色子哩,只是旱了新客。」逢若道:「正妙。譚賢弟會了牌,不會色子,只算『單鞭救主』。爽快今晚再學會擲。他日到一堆時,說擲就擲,說抹就抹,省的是個『半邊俏』。」叫人點上蠟燭,排開色盆,紹聞又在桌角細看。原來擲色,比不得抹牌有講解工夫,擲色時逢若便顧不得講說了。紹聞看了更深天氣,只見有輸贏,不能分叉、快。心生一計,便瞌睡起來,說道:「我要睡哩。」繩祖吩咐小廝說:「齋裡現成牀褥,點枝蠟去。我有罪,不能看鋪候歇罷。紅玉,你去伺候譚爺去。俺們的還早哩,你奉陪一盅罷。叫小廝把夜酌碟兒分六個去。」紅玉引著譚紹聞,進的祠堂。山牆上一面門兒,套著齋室。燭明酒美,吃了幾盅。一個章台初遊之士,遇著巫山慣赴之人,何必深述。詩云:

  每怪稗官例,醜言曲擬之。
  既存懲欲意,何事導淫辭?
  《周易》金夫象,《鄭風》蔓草詩,
  盡堪垂戒矣,漫惹教猱嗤。

  次日紹聞起來,到卷棚下一看,只見杯盤狼藉,桌椅橫斜。伺候的小廝,在牆根火爐邊,畫出了一個「童子莫對,垂頭而睡」的圖。錢萬里在一條春凳上,拳曲的狗兒一般,呼呼的打鼾。尋那兩個時,淡如菊在破馱轎裡邊睡著,夏逢若在一架圍屏夾板上仰天大吼。紹聞忍不住笑道:「賭博人,竟是這個樣子。」又回到齋室與紅玉說話兒,等他們起來。到了日出三竿以後,張繩祖揉著眼到了齋室,說了一聲:「有罪!」出來,把小廝踢了一腳,罵了兩句,叫取臉水。把那三個客,打的打,拉的拉,叫的叫,都攪起來。紅玉自回後宅梳妝去了。

  這五個人洗了臉,吃了點心,依舊上場鬥起牌來。到午飯時,紹聞又贏了七八千。午飯後,又贏了千餘。都說:「譚兄聰明出眾,才學會賭,就把人贏了。真正天生光棍兒,那得不叫人欽敬。」   夜間上燈時,仍蹈前轍。紹聞到黃昏,又是想做楚襄王的。逢若輸的光了,向紹聞說道:「今夜擲色子,算上咱兩個的。托賢弟洪福,明早起來分肥罷。」到了五更時,逢若摸到齋室,說道:「不好了!咱兩個輸了一百八十串!」原來夏逢若指望贏錢,二更後大輸起來。沒奈何裝解手,把張繩祖叫出來,定了暗計,說:「苦了蕭牆街罷。」賭到五更,把淡如菊、錢萬裡打發走開。--你道省會之地,如何夜行呢?原來一個打著布政司小燈籠,一個打著滿城縣舊燈籠,所以街上無阻。這是閒話。

  且說譚紹聞聽說輸了一百八十串,心中也有些著慌。說道:「你看輸了時,就該止住,如何輸了這些?」逢若道:「輸到四十串時,我急了,想著撈,誰知越撈越深。」紅玉道:「你再撈去罷。不見了羊,還在羊群裡尋。借重,關上門。」逢若道:「他們走了。」紅玉道:「有話明日說。」逢若出來,向張繩祖道:「明早要早些起來,好清白這賬。」張繩祖道:「天已將明,我也不回去了。坐一坐,等譚相公起來,看他是怎樣安排。」

  不多時,雞聲三唱,譙鼓已歇,天竟大明了。紹聞起來,夏張二人還點著燈說話。紹聞也坐了。小廝送來臉水,又送來點心吃了。逢若道:「賢弟,你這事我與老張哥商量明白。紅玉的喜禮,就是你前日贏的那宗銀子,開發了罷。你贏的那九串錢,我輸了七串,餘下兩串賞了這小廝罷。伺候兩整天,兩整夜,人家孩子圖啥哩?至於一百八十串,你該認九十串。我既輸了你現錢七千文,你該攤八十三串。這宗錢,是張大哥拿的曲米街春盛號南頂朝山社的社錢,加十利息,要的最緊。賢弟你才成人兒,才學世路上闖,休要叫朋友們把咱看低了,就一五一十清白了他。」張繩祖道:「這也不打什麼要緊,就是遲三五天,也是鬆事。不過完了他就罷。」紹聞心中打算,閻相公交有八十串錢,還不作難。就說道:「我回去,就跟我取錢。只是休要顯出來,惹人笑話。」張繩祖道:「你問,憑誰在我這裡輸下錢時,從來不肯與人弄出馬腳。我只叫一輛小車跟的去,如不便宜拿出來,還許他空回來哩。再不肯聲張,弄出可笑的事來。爽快你今日再住半天,咱與紅玉喝上一場子酒,也不枉你費了十幾兩銀。叫他唱曲子咱聽。日落時,我使小車子跟的去。何如?」紹聞因此又留住了。

  大凡人走正經路,心裡是常有主意的。一入下流,心裡便東倒西歪,隨人穿鼻。這正是:

  少年子弟好浮華,又是孤兒又富家;
  莫怪群謀攢巧計,劉邕端的嗜瘡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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