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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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巫翠姐忤言衝姑 王象藎侃論勸主
[編輯]卻說紹聞還債已畢,到次日合家吃飯以後,睡的還不曾醒,好不自在煞人也。將巳牌時分,揉著眼站在樓門說:「拿洗臉水來。」老樊送的盥盆壺水洗了臉。冰梅整飯,無非是不曾下著的雞鴨,糯米蒸糕,大嚼了一個含哺鼓腹。俗語雲,心裡空了降得飯,想向來欠債未償之時,那個寢食不安,不待智者而知矣。
吃完了飯,正在院內啜茗漱口,只見巫家一個小廝,名叫寶盆兒,到面前說:「俺奶奶叫請譚奶奶到東街,悟果小相公病哩不睜眼,叫急忙瞧瞧去。」王氏忙問道:「是怎的了?」即叫保柱兒叫轎子。這興官兒也要瞧瞧小兄弟去。王氏道:「再叫乘轎子同去。」興官道:「我跟著走罷。」王氏允了。坐了一乘轎,跟的是保柱同興官,上東街來。
到巫家門首,也沒有人照應。進的院去,巴氏起來讓坐,王氏向巴氏一拜,說:「親家母好呀!」巴氏道:「也沒啥好,坐下罷。」王氏看巴氏光景,全無親熱之意,即叫道:「翠姐哩,孩子是什麼病?我瞧瞧。」巴氏道:「孩子是想奶奶的病。」
巫氏在廂房出來,見了婆婆也不萬福,也並無慌張之意,說:「怎麼來了?」王氏道:「坐了一頂二人轎子來。」廚嫗奉上茶來,王氏只得接在手中呷了半盞。興官與巴氏、巫氏作下揖去,俱都不甚瞅睬,王氏心中大有不肯依之意。爭乃巫家聚了一班婦女,既有眾寡之勢,兼有主客之形,不便怎的發作,只道:「您兩口子各氣,我叫回來消消氣兒。再住一半月,接你回去,或是這邊送去。我做婆婆的不曾錯待了你,為甚的奚落起我來。」巫氏道:「您家不要我了,說明白送我個老女歸宗,不過只爭一張休書。」王氏道:「傻孩子,誰家小兩口子沒有個言差語錯,你就這般氣性,公然不要女婿,說這絕情的話。」轉向巴氏道:「親家母擘畫他一兩句何如?」巴氏道:「我生女兒不用擘畫。」王氏道:「我家孫孫哩。」巫氏道:「他小舅背的看唱去。回來時,叫他同興官跟你回去。」王氏道:「我如今就要走哩。」巴氏道:「沒有人請的你來!」王氏氣急了,說:「沒見過這一家子不曉天地人家!」只見巴庚在院中嚷道:「何用與他家這老婆子說。明日見了端福兒這狗攮的,我要剝他的皮哩。」王氏見不是話,一怒起身。興官只是哭。出的門坐上轎,一孫一僕,大不如意而歸。
看官閱此一回,定然以為世所必無。不知這也有個緣故,一為申釋,便即恍然。從來「三綱五常」聖人有一定章程,王者有一定的制度,自然是國無異政。只因民間有萬不通情達理者,遂爾家有殊俗。即如男女居室,有言「夫妻」者,有言「夫婦」者。妻者齊也,與夫敵體也。婦者伏也,伏於夫也。男家取妻,父納采,婿親迎,六禮俱備,以承宗祧,故男先於女。曰「奠雁」,曰「御輪」,是齊字一邊事。女家遣嫁,定申送門之戒,仍是寢地之心,是伏字一邊事。所以天氣下降,地氣上行而為泰。到了民間小戶人家,豔夫家產業之豐饒,涎女家妝奩之美備,這其間攀援歆羨,蔓瓜纏葛,就不能免了。夫婦之際,本然看得是烏合之侶,一但有變,如何不生螽起之像?況且小戶人家,看得自己女兒總是好的,這又是家家如此,戶戶皆然的性情。女兒蠢愚,說是女兒厚道,「俺家這個女兒,是噙著冰凌,一點水兒吐不出來。女婿想著欺降,叫族間幾個小舅子,抬起來打這東西!」女兒生得略有才智,便硬說「俺這姐兒,是合戶中第一個有道理有本領的姑娘。」婿家小康,也不管翁姑之勤儉,夫婿之謹飭,俱是女兒到了他家,百方調停,才漸漸火燄生光起來;婿家墮落,便說女兒百般著急,吃虧權不己操,到如今跟著他家受難過。或自己女兒醜陋,硬看成是黃承彥以女妻諸葛。又其甚者,女兒或賦《黃鴿》,又不妨李易安之負趙明誠矣。此民間女家性情之大較也。這巫家正是看翠姐姿性聰明,更添上戲台上綱鑒史學,是出眾的賢媛。這翠姐與丈夫生氣回來,又沒人送,臉上羞,心內惱,向母親兄弟們訴了膚受之恚,這巴氏肚內,是萬萬沒有「不行焉」三個字。因此待親家母面上冷落,話中帶刺。看官就曉得這半回書,是勢所必至,理所固然的了。
卻說王氏坐轎而回,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下轎從後門到院內,上的堂樓,坐個低座,手拿扇子,畫著砌磚,忽的一聲哭道:「我那姓孔的兒呀!想死我了。我今夜還夢見你,想是我那孝順媳婦,你來瞧我來了?我再也不能見你了,我的兒呀!」這冰梅手捧一杯茶,送上樓來。聽的奶奶哭的言語,說:「奶奶吃茶。」王氏那裡答應。冰梅放下茶,把頭抵住門扇不言,淚滿衫襟,鼻涕早流在地下一大攤,咽喉逗著,直如雄雞叫曉,只伸脖子卻無聲。興官倒在王氏懷中,也是亂哭,卻說道:「奶奶不哭罷,奶奶不哭罷。」這是巫翠姐今日沒道理,就弄的合家大小齊哭亂號起來。巴氏還喜今日總算為女兒少出了一口氣兒。
卻說家中如此大變,紹聞上那裡去了?原來紹聞打發母親上丈母家,料得午後方回,心中是改邪歸正的人,再不敢亂行一步,錯會一人,徑上南園訪賢。恰好王象藎僱了短工在井上絞轆轤灌菜,只見少主人來了,真如天上降下一般。原來王象藎移在南園,紹聞總不曾來過一次。今忽而到了,急喚女兒改畦,自上屋裡搬出一張小桌,趙大兒拿出一個低座兒,放在井沿一棵核桃樹下。趙大兒把煮的現成的茶捧來,放在桌上。女兒出來改畦,向紹聞笑道:「大爺今日閒了麼?俺奶奶好呀!」真如一朵小芙蓉,天然不雕飾。兼且舉止從容,言語婉昵。紹聞不覺心裡又親愛、又敬重,答道:「你走了,你奶奶想你哩。」王象藎道:「叫他娘們略閒些就去送萊去。當下天又熱,這菜一天沒水,就改個樣兒。」紹聞看這菜園時,但只見:
庚伏初屆,未月正中。蟬吟繁樹之間,蟻鬥仄徑之上。垂繘而汲,放一桶更提一桶;盈科而進,滿一畦再遞一畦。駝背老嫗,半文錢,得蔥韭,更指黃瓜兩條。重髫小廝,一瓢飲,啖香杏,還羨蜜桃一個。小土地廟前,只有一隻睡犬。大核桃樹下,曾無半個飛蠅。
不覺暗歎道:舊高樓大廈,反不能有此清幽。
少頃,只見趙大兒在屋門叫道:「先打發澆水的吃飯。大叔的飯也有了。」澆水短工,聽說一聲,便住了轆轤。女兒也放下改畦鋤,到井池邊洗了手,自向屋內幫母親去。王象藎拿出短工的飯,放在另一株柳樹下。短工吃完,將所用碗箸向桶洗淨,自覓一株樹蔭,展開布衫,枕了一個竹枕,呼呼的睡去。
王象藎把小桌抹淨,捧出飯來,三回放完。紹聞一看,乃是一盤韮菜,一盤萵苣,一盤黃瓜,一盤煎的雞蛋,中間放了一大碗煮熟的雞蛋,兩個小菜碟兒,兩個小鹽醋碟兒,一盤蒸食。品數雖甚家常,卻精潔樸素,滿桌都是敬氣。王象藎道:「家中沒酒,我去打一壺來。」紹聞道:「我不吃酒,且誤了說話。你且坐下。」王象藎坐在一個草墩上,看紹聞吃。趙大兒叫女兒送的茶來,又澆了自己栽的鳳仙花兒,回屋而去。這紹聞覺得滿心洋然,都是太和之氣,因說:「我這番來,是為咱家還完債還餘下六百兩銀子,該怎的處置,你說。」
王象藎道:「我夜間已打算明白,本要進城說去,不料大相公今.日來了。這六百兩銀子,第一件要制一付壽木,奶奶年紀大了,雖說精神康健,我們不可不偷偷預備。萬一有個山高水低,這父母身上大事,是萬萬承不得人情,萬萬落不得後悔。第二件,是要個書房,叫興官相公唸書。或是把張大爺房子贖回,或另置一處。現在後門邊吳小二有個房院,他要遷移大街,只三十兩便賣。他走的緊,我們打掃裱糊,三天便可讀的書。大相公如今立志伺上,也該有個藏身地方。到明年約上兩三個學生,與興官相公做伴兒,大相公就是先生。大相公讀書,可約婁少爺、張少爺,再尋一兩位不拘童生、秀才會課。孔爺如今回來了,就央這老人家看課,好應考試。興官相公也該考了。大相公當日考時,比興官相公年紀、身材,還小的多哩。況且咱家把書房賣了,那是不用提起哩。前院典當出去,壘了後牆。大相公改邪歸正,那些不三不四人,自然是不敢來了。但咱家是有常客的人家,萬一程爺、張爺、蘇爺、孔爺、婁少爺們,有話與少爺說,沒個坐的地方也不成看相。張爺住的房子,贖了原好,只是那遷移不定日子,咱如何催他的。」
紹聞道:「這兩件你說的很是,咱就這樣辦。第三件呢。」王象藎道:「下餘五百銀子,急把南鄉的地,贖回兩家佃戶。大相公你想,俗話說:千行萬行,莊稼是頭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緊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等著做官』,這官是望梅止渴的。況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時候少,不做官的時候多。況且做官的飯,又是難吃的。所以孔爺到浙江,說什麼有了倭賊擾亂地方,不上一年就回來了。回時若不是有兩三頃地,吃什麼哩?若說是做生意,這四五百兩銀子,不夠作本錢。況生意是活錢,發財不發財,是萬萬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幾畝土,打些莊稼,鍋裡煮的是莊稼籽兒,鍋底燒的是莊稼稈兒,養活牲口是莊稼中間出的草料。萬物皆從土裡生,用的銀錢也是莊稼糶的。才好自己有了勤儉之心。若是銀子在家裡放著,人心似水,水漲船高的,有一個錢便有兩個錢高興,大相公是化費慣了的手段,萬一化費了這個錢,是聚者易散,散者難聚。到那時候後悔起來,乾急沒法兒。鄉里人常說兩句俗話,『寧當有日籌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人肚內有了這兩句話,便不怕了。大相公是過來人,近年日子不好,思想舊年好過的時節,真正如登天之難,再沒有半個梯子磴兒。大相公再想。」紹聞點頭道:「是,是。明日你回去,咱就這個辦法。我走罷。」說罷,就要起身,趙大兒道:「再涼快一會兒。」紹聞道:「走罷。」女兒想著問候奶奶,羞澀不好開口,只是眼看著紹聞起身而去。
正是:
老奴少主即君臣,父女夫妻各盡倫;
慢作尋常蔬圃看,分明一幅太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