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田詩話
歸田詩話 作者:瞿佑 明 |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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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古詩《三百篇》,孔子取《思無邪》一言以蓋之。夫思無邪者,誠也。人能以誠誦詩,則善惡皆有益。學詩之要,豈有外於誠乎?余觀歷代工詩者,在漢魏晉則有曹劉陶謝輩,在唐則有李杜柳岑輩,在宋則有歐蘇黃陳輩,在元則有虞楊揭范輩。諸賢詩,刊行久,固足以為後學法矣。余同鄉宗吉瞿先生早以明經薦,筮仕於仁和臨安宜陽三邑庠,升國子助教,文名播於篇章,膾炙人口舊矣。復升籓府長史,克勝輔導之任。無何居閑寓多台,太師英國張公延為西賓,甚加禮貌。先生不以夷險易心,暇日則篤嗜評古人篇什,取其旨趣微妙者著之。及觸景動情,形於吟詠以自遣者,亦錄之。凡百二十條,析而為上中下三卷,目曰《歸田詩話錄》,先生自述其事弁諸首。一日,其侄德恭暨弟德宣德潤共圖鋟梓,持以示余,展玩再四,不能釋手。觀諸錄中所載先生誦少陵詩,則有識大禮之稱;誦太白詩,則有大胸次之美;誦唐人採蓮詩,則美其用意之妙;誦晦庵感興詩,則知其辟異端之害;誦東野詩,而服前人窮苦終身之論;誦晏元獻詩,則歎斯人富貴氣象之豪。及見前人林景熙《詠陸秀夫》詩,而知表殉國之忠;《詠家鉉翁》詩,而知表持身之節。以至錄自己《香奩八詠》之詩,和他人《西湖竹枝》之作,並雜述之類無遺。非先生以誠而得古人作詩之要,蘊蓄之久,安能記之詳而評之當哉?殆與宋儒輔氏讀《國風》《凱風》篇而引文王《羑里操》以為證,硃文公注《小雅》《大東》篇。而歎非老於文墨者,有不能默契之妙,其致一也。先生敬以夷險殊塗,一動其心,則困苦抑鬱之不暇,安能肆情於風月,而評前人之述作乎?余恨生晚,不得侍函丈以聆其緒論為慊,姑書是於先生自序之次。
時成化二年,歲次丙戌,冬十月穀旦。賜進士、前翰林院庶起士、文林郎、河南道監察御史、浙江辛卯解元八十翁錢塘木訥書
柯序
[編輯]錢塘瞿存齋公著《歸田詩話》三卷,蓋述其師友之所言論,宦遊四方之所習聞,而有關於詩道者。自序其端,藏之於家久矣。其侄德恭德宣德潤共謀刻梓以傳。德恭之子中書舍人廷用,求餘一言志之。公生長多賢之里,山川奇詭秀麗之州,而又嗜好問學,取諸外以充於內者多矣。既壯而仕,歷仁和臨安宜陽三庠訓導,升國子助教,親籓長史,皆清秩也。因得以溫燅舊學,其所造詣尤深,時時發為詩歌,寄興高遠,世謂〔詩必窮而後工〕,豈信然哉!及謫居塞外,羈窮困約之中,吟詠不廢。晚歲歸休故里,自顧其才無復施用於世,乃益肆情於詩,以自娛逸於清湖秀嶺煙雲出沒杳靄之間,浩然與古之達者同歸。間錄是卷,謂將時加披覽,如見師友,聆其訓誨之勤,而受其勸勉之益。於此見公之問學自脩,老而彌篤,非尋常淺學,輒矜持其所有者為可及也。余觀卷中所載,如謂陸秀夫殉國,家鉉翁持節,汪水雲賜還,實足以醜奸臣,壯義士,豈獨娛戲風月,以資人之笑談而已哉?故為之序。
成化三年,四月二十又九日翰林院學士奉議大夫兼經筵官同脩國史蒲田柯序
胡序
[編輯]錢塘存齋瞿先生宗吉,在國初時,著詩話三卷,大略似野史,有抑揚可法之旨,非汗漫無稽之詞,久成全梓。或取而觀之,可資多識,特其名號近於訂頑砭愚起爭端之謂,不若直謂之〔存齋詩話〕也。昔範文正見片文隻字有關世道,不忍輕棄,況此其全編乎!予不敏,敢以正於詩壇君子。
弘治庚申冬賜進士知錢塘縣事安成胡道識
自序
[編輯]予久羈山後,心倦神疲,舊學荒蕪,不復經理。每間居默坐,追念少日篤於吟事,在鄉里侍尊長遊湖山。及勝冠以來,結朋儔,入場屋。迨屍教席,登仕途,至覆患難,謫塞垣。少而壯,壯而老,日邁月征,駸駸晚境,而呻吟占畢,猶不能輟。平日耳有所聞,目有所見,及簡編之所紀載,師友之所談論,尚歷歷胸臆間,十已忘其五六。誠恐久而並失之也,因筆錄其有關於詩道者,得百有二十條,析為上中下三卷,目曰《歸田詩話》,置几案間,時加披覽,宛然如見長上而接師友,聆其訓誨之勤,而受其勸勉之益也。不覺欣然而喜,喜極而悲,悲而掩卷墮淚者屢矣。昔歐陽文忠公致仕後,著《歸田錄》,敘在朝舊事,謂追想玉堂如在天上。今予老與農圃為徒,亦竊〔歸田〕之號。雖若僭妄,然輟耕壟上,箕踞桑陰,與涼竹簟之暑風,曝茅簷之晴日,以求一息之快。地位雖殊,而心事則無異也。知我者見此,或能為之一慨雲。
洪熙乙巳中秋日存齋瞿佑自序
卷上
[編輯]鄉飲用古詩
[編輯]古詩《三百篇》,皆可弦歌以為樂,除施於朝廷宗廟者不可,其餘固上下得通用也 。洪武間,予參臨安教職。宰縣王謙,北方老儒也。歲終行鄉飲酒禮,選諸生少俊 者十人,習歌《鹿鳴》等篇,吹笙撫琴,以調其音節。至日,就講堂設宴,席地而 歌之。器用罍爵,執事擇吏卒巾服潔淨者。賓主歡醉,父老歎息稱頌,儼然有古風 。後遂以為常,凡宴飲則用之。 如會友則歌《伐木》, 勞農則歌《南山》, 號新居則歌《斯幹》, 送從役則歌《無衣》, 待使役則歌《皇華》之類,一不用世俗伎樂,識者是之。
唐三體詩序
[編輯]方虛谷序《唐三體詩》云:〔子曰:『《詩》三百,一言以弊之曰:〔思無邪〕此詩之體也。〕又曰:〔小子何莫學夫《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用也。聖人之論詩如此,後世之論詩不容易矣。後世之學詩者,舍此而他求,可乎?近世永嘉葉正則水心倡為晚唐體之說,於是〔四靈〕詩江湖宗之,而宋亦晚矣。聖人之論詩,不暇講矣,而漢晉以來,河梁、柏梁、曹劉陶謝,俱廢矣。 又有所謂汶陽周伯彊者三體法,專為四韻五七言小律詩設,以為有一詩之法,有一句之法,有一字之法。止於此三法,而江湖無詩人矣。唐詩前以李杜,後以韓柳為最。姚合而下,君子不取焉。 宋詩以歐蘇黃陳為第一,渡江以後,放翁石湖諸賢詩,皆當深玩孰觀,體認變化。雖然,以吾硃文公之學而較之,則又有向上工夫,而文公詩未易可窺測也。近高安沙門至天隱,乃大魁姚公勉之猶子,聰達博贍,禪孰詩孰,又從而注伯彊所集之詩。一山魁上人,回之方外友也,將磧砂南峰袁公之命,俾回為序,以弁其端云:〔大德九年乙巳九月紫陽山虛叟方回序。〕按此序議論甚正,識見甚廣,而於周伯彊所集三體詩,則深寓不滿之意。書坊所刻皆不載,而獨取裴季昌序。近見唐孟高補寫三體詩一帙,書此序於卷首,故特全錄於此,與篤於吟事者,共詳參之。
少陵識大體
[編輯]老杜詩識君臣上下,如雲〔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上歌舒開府》及《韋左相》長篇,雖極稱讚朝霞與見素,然必曰〔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霖雨思賢佐,丹青憶老臣〕,可謂知大體矣。太白作《上皇西巡歌》《永王東巡歌》,略無上下之分。二公雖齊名,見趣不同如此。
太白胸次
[編輯]太白詩云: 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是甚胸次?少陵亦云:〔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然無許大胸次也。洪武間錢塘宰鄭桂芳,歙之黟縣人,能詩而好客,醉後每誦太白此四句。又誦李適之詩: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借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亦足以見其襟抱不凡也。桂芳有詩數百首,號《樂清軒集》,府教徐大章為之序雲。
黃鶴樓
[編輯]崔顥題黃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詩在上頭〕之譏。及登鳳凰台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蓋顥結句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太白結句云:〔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念,善占地步矣!然太白別有〔捶研討會黃鶴樓〕之句,其於顥未嘗不耿耿也。
相如琴台
[編輯]老杜《琴台》詩云: 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 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復聞。
寶靨羅裙,蓋詠文君服飾,而用意亦精矣。以大家數而為此語,近於雕琢。然全篇相稱,所以不可及。近閱《李琬傳》,有〔蔓草野花留服飾,風魂月魄斷知聞〕,知其出於此,然亦善用事。
詩能解患
[編輯]詩雖能致禍,然亦能解患。王維陷賊中,受偽命祿山於凝碧池置宴作樂,維有詩云: 萬戶傷心生野煙,千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邊奏管弦。
及唐收復兩京,凡汙於賊者,以五等定罪,肅宗見此詩,得免。太白坐永王璘事,繫潯陽獄。朝命崔圓鞫問於獄中,上詩曰: 邯鄲四十萬,同日長平。能回造化筆,或冀一人生。
得減死流夜郎。東坡為舒亶李定等所論,自湖州逮繫御史台獄,時宰欲致之死。於獄中作詩寄子早曰: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難。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神宗見而憐之,遂得出獄,謫授黃州團練副使。後作《中秋月》詞云:〔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神宗覽之曰:〔蘇軾終是愛君,得改汝州聽便。〕
因詩見罪
[編輯]薛令之為太學正,有詩云: 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欄杆。
明皇見之怒。續題云: 鴟鴞觜爪長,鳳凰羽毛短。若嫌松柏寒,任逐桑榆暖。
因斥去之。王維攜孟浩然在朝霞林,適駕至,得見,命誦所為詩,有〔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故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之句。怒曰:〔卿自棄朕,朕何曾棄卿?〕即放還山。惟太白召見沉香亭,應製作《清平調》詞三首,頗見優寵,然僅得待詔翰林而已。及在禁中與貴妃宴樂,妃衣褪微露乳,以手捫之曰:〔軟柔新剝雞頭肉。〕祿山在傍接對云:〔滑膩如凝塞上酥。〕帝續之曰:〔信是胡兒只識酥。〕不怒而反以為笑。謬戾如此,天下安得不亂?
浯溪中興碑
[編輯]元次山作《大唐中興頌》,抑揚其詞以示意,磨崖顯刻於浯溪上。後來黃魯直張文潛皆作大篇以發揚之,謂肅宗擅立,功不贖罪。繼其作者皆一律。識者謂此碑乃唐一罪案爾,非頌也。惟石湖范至能八句云: 三頌遺音和者稀,形容寧有刺譏辭?絕憐元子春秋法,卻寓唐家清廟詩。 歌詠當諧琴博拊,策書自管璧瑕疵。紛紛健筆剛題破,從此磨崖不是碑。
然誠齋楊萬里《浯溪賦》中間云: 〔天下之事,不易於處,而不難於議也。使夫謝奉策於高邑,稟重巽於西帝。違人慾而圖功,犯眾怒而求濟。則夫千麾萬旟者,果肯為明皇而致死耶?〕其論甚恕。
邊帥事
[編輯]嚴武在當時不以詩名,其節度西川,有詩數首,僅載老杜集中。如云: 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雪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
趙雲澗尚書好誦之曰:〔氣魄雄壯,真邊帥事也。〕
採蓮詞
[編輯]貣有初,泰父尚書侄也,刻意於詩。嘗謂予曰: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花臉兩邊開。棹入橫塘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王昌齡《採蓮詞》也。詩意謂葉與裙同色,花與臉同色,故棹入花間不能辨,及聞歌聲,方知有人來也。用意之妙,讀者皆草草看過了。
山石句
[編輯]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內一首云: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初不曉所謂,後見《詩文自警》一編,亦遺山所著,謂〔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此秦少游《春雨》詩也。非不工巧,然以退之山石句觀之,渠乃女郎詩也。破卻工夫,何至作女郎詩?按昌黎詩云: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卮子肥。
遺山固為此論,然詩亦相題而作,又不可拘以一律。如老杜云:〔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俱飛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亦可謂女郎詩耶?
淮西碑
[編輯]昌黎作《平淮西碑》,既已登諸石,憲宗惑於讒言,詔斷其文,更命學士段文昌為之,在當時莫能別其文之高下也。及東坡《錄臨江驛小》詩云: 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章。
公論始定。然李義山與昌黎相去不遠,其《讀淮西碑》長篇至五十餘句,稱讚備盡,則是非不待百年而已定矣。
陸渾山火
[編輯]昌黎《陸渾山火》詩,造語險怪,初讀殆不可曉,及觀《韓氏全解》,謂此詩始言火勢之盛,次言祝融之馭火,其下則水火相剋相濟之說也。題雲《和皇甫湜韻》。湜與李翱皆從公學文,翱得公之正,湜得公之奇。此篇蓋戲效其體,而過之遠甚。東坡有《雲龍山火》詩,亦步驟此體,然用意措辭,皆不逮也。
示兒詩
[編輯]昌黎《示兒》詩云: 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 此屋豈為華,於我自有餘。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 前榮饌賓親,冠婚之所於。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 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 主婦治北堂,膳服適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孫從朝裾。 開門問誰來?無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帶懸金魚。 問客之所為?峨冠講唐虞。酒食罷無為,棋槊以相娛。 躚躚媚學子,牆屏日有徒。嗟我不修飾,比肩於朝儒。 詩以示兒曹,其無迷厥初。
硃文公云:〔韓公之學,見於原道。其所以自任者,不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處,終不離乎文字言語之工。其好樂之私,日用之間,不過飲博過從之樂。所與遊者,不過一時之文士,未能卓然有以自拔於流俗者。觀此詩所誇,乃感二鳥、符讀書之成效極致,而《上宰相書》所謂〔行道憂世者〕,則已不復言矣。其本心何如哉?按硃子所以責備者如是,乃向上第一等議論。俯而就之,使為子弟者讀此,亦能感發志意,知所羨慕趨向,而有以成立,不陷於卑污苟賤,而玷辱其門戶矣。韓公之子昶,登長慶四年第。昶生綰袞,綰咸通四年,袞七年進士。其所成立如是,亦可謂有成效矣。詩可以興,此詩有焉。
五言警句
[編輯]宋蔡天啟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警句。文潛舉退之〔暖風抽宿麥,清雨捲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皆為集中第一。今考之,信然。
東野詩囚
[編輯]遺山《論詩》云: 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冊萬古潮陽筆,合臥元龍百尺樓。
推尊退之而鄙薄東野至矣。東坡亦有〔未足當韓豪〕之句。又云:〔我厭孟郊詩,復作孟郊語。〕蓋不為所取也。東野詩如: 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 又云: 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讎。 氣象如此,宜其一生跼蹐也。惟《登第》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頗放繩墨。然長安花,一日豈能看盡?此亦讖其不至遠大之兆。
尖山險諢
[編輯]柳子厚詩: 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作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或謂子厚南遷,不得為無罪,蓋雖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此語雖過,然造作險諢,讀之令人慘然不樂。未若李文饒云: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碧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雖怨而不迫,且有戀闕之意。
顧況勉樂天
[編輯]白樂天少日以詩贄謁顧況。況見其名,戲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閱其詩,有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曰:〔有才如此,居亦不難。〕宋薛奎未第時,贄謁馮魏公,首篇有〔囊書空自負,早晚達明君〕。馮掩卷謂曰:〔不知秀才所負何事?〕讀至第三篇云:〔千林如有喜,一氣自無私。〕乃曰:〔秀才所負如此。〕恭後登第,官至參政。王拱辰歐陽公皆其婿也。
昭君詞
[編輯]詩人詠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敘其離愁別恨而已。惟樂天云: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群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裏時。
不言怨恨,而惓惓舊主,高過人遠甚。其與〔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者異矣。
長恨歌
[編輯]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行宮》詩才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
琵琶行
[編輯]樂天《琵琶行》云:〔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東坡舉此以喻杭妓琴操,即感悟而求落籍。龍仁夫《題琵琶亭》云: 老大姮娥負所天,忍將離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觀秋月,卻抱琵琶過別船。
中含諷意。又有女子題詩船窗云: 爺娘重利妾身輕,獨抱琵琶萬里行。彈到陽關齊拍手,不知原是斷腸聲。 含無限悲怨,非抱器過船者比也。
樂天晚年
[編輯]樂天晚年,優遊香山綠野,近乎明哲保身者。甘露之禍,王涯、賈餗、舒元輿輩皆焉。樂天有詩云:〔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或謂樂天幸之,非也。樂天豈幸人之禍者哉?蓋悲之也。晉潘岳《贈石崇》,有〔白首同所歸〕之句。及遭刑,俱赴東市,崇顧嶽曰:〔可謂白首同所歸矣。〕樂天蓋用此事。彼劉夢得之《靖恭佳人怨》,柳子厚之《古東門行》,其於武元衡,則真幸之矣。樂天連為杭蘇二州刺史,皆有惠政在民。杭則有三賢堂,並林和靖蘇東坡祠之。蘇則有思賢堂,並韋應物、劉夢得、王仲舒、范希文祠之。其遺愛猶未泯,不但以詩名也。
鶯鶯傳
[編輯]元微之當元和長慶間,以詩著名。傳入禁中,宮人能歌詠之,呼為〔元才子〕,風流醞藉可知也。其作《鶯鶯傳》,蓋託名張生。復制《會真詩》三十韻,微露其意,而世不悟,乃謂誠有是人者,殆癡人前說夢也。唐人敘述奇遇,如《后土傳》託名韋郎,《無雙傳》託名仙客,往往皆然。惟沈亞之《橐泉夢記》,牛僧孺《周秦行記》乃自引歸其身,不復隱諱。然《周秦行記》與僧孺所著《幽怪錄》,文體絕不相類,或謂乃李德裕門下士所作,以暴僧孺之犯上無禮,有僭逆意,蓋嫁禍雲爾。理或然也。
夢得多感慨
[編輯]劉夢得初自嶺外召還,賦《看花》詩云:〔元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以是再黜。久之又賦詩云:〔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譏刺並及君上矣。晚始得還,同輩零落殆盡。有詩云: 昔年意氣壓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二十年來零落盡,兩人相遇洛陽城。
又云:〔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又云:〔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蓋自德宗後,歷順憲穆或文武宣凡八朝。暮年與裴白優遊綠野堂,有在人稱晚達,於樹比冬青之句。又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其英邁之氣,老而不衰如此。
先入言為主
[編輯]予為童子時,十月朝從諸長上拜南山先壟,行石磴間,紅葉交墜,先伯元范誦杜牧之〔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之句。又在薦橋舊居,春日新燕飛繞簷間,先姑誦劉夢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之句。至今每見紅葉與飛燕,輒思之。不但二詩寫景詠物之妙,亦先入之言為主也。
還珠吟
[編輯]張文昌《還珠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綢繆意,繫在繡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朝明光裏。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予少日嘗擬樂府百篇,《續還珠吟》云: 妾身未嫁父母憐,妾身既嫁室家全。十載之前父為主,十載之後夫為天。 平生未省窺門戶,明珠何由到妾邊?還君明珠恨君意,閉門自咎涕漣漣。
鄉先生楊復初見而題其後云:〔義正詞工,使張籍見之,亦當心服。〕又為序其編首,而百篇皆加評點,過蒙與進。先生元末鄉貣進士,洪武間擢知荊門州,卒於官。
華清宮
[編輯]周伯彊三體詩,首載杜常《華清宮》詩,連用二〔風〕字,讀者不知其誤。曏見一善本,作〔曉乘殘月入華清〕,易此一字,殊覺氣味深長。
詠芭蕉
[編輯]路德延,儋州岩相之侄。少日《詠芭蕉詩》云: 一種靈苗異,天然體性虛。葉如斜界紙,心似倒抽書。
為時所稱。及岩廢黜,遂不復振,屢舉不第。賦詩云: 初騎竹馬詠芭蕉,曾忝名公誦滿朝。五字便容登要路,一枝還許折青霄。 豈知流落萍蓬遠,不覺蹉跎歲月遙。國計未寧身未遇,竄身江海混漁樵。
自述其不得志也。晚依硃友亭,賦《孩兒》詩一百韻。或讒於友甯,謂以孩童喻之,竟以掇禍。然詩多佳句,如〔共指雲生岫,齊呼天〕。曲盡兒嬉這狀。又云:〔項橐為師日,甘羅拜相年。〕亦有勸勉之意。但末句云:〔明時方重德,勸爾減狂顛。〕誠若譏之矣。
鼓吹續音
[編輯]元遺山編《唐鼓吹》,專取七言律詩,郝天挺為之注,世皆傳誦。少日效其制,取宋金元三朝名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分為十二卷,號《鼓吹續音》。大家數有全集者,則約取之。其或一二首僅為世所傳,其人可重,其事可記者,雖所作未盡善,則不忍棄去,存之以備數,此著述本意也。又謂〔世人但知宗唐,於宋則棄不取。〕眾口一辭,至有詩盛於唐壞於宋之說。私獨不謂然,故於序文備舉前後二朝諸家所長,不減於唐者。附以己見,而請觀者參焉。仍自為八句題其後云: 騷選亡來雅道窮,尚於律體見遺風。半生莫售穿楊技,十載曾加刻楮功。 此去未應無伯樂,後來當復有揚雄。吟窗玩味韋編絕,舉世宗唐恐未公。
既成,求觀者眾,轉相傳借。或有嫉之者,藏匿其半,因是遂散失不存。再欲裒集 ,無復是心矣。
宋仁宗昭陵
[編輯]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民安俗阜,天下稱治。葬昭陵,有題詩道傍者曰: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過,春風吹淚灑昭陵。
惜其人姓名不傳。史臣贊之曰:〔帝在位四十二年,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國未嘗無嬖倖,而不足以類治世之體;朝未嘗無小人,而不足以勝善類之氣。君臥上下,惻怛之心,忠厚之政,所以培壅國基者厚矣。〕《傳》曰:〔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厥後荊公變法,至詆為不治之朝,甚矣其肆為強辯而不顧也!
宣仁後上仙
[編輯]宋宣仁太后上仙,置道場內殿。有長老升法座,一僧參問曰:〔太后今歸何處?〕對曰:〔太后身歸佛法上,心在兒孫社稷中。〕舉朝稱善。
富貴氣象
[編輯]晏元獻公詩,不用珍寶字,而自然有富貴氣象。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等句。公嘗舉此謂人云:〔貧兒家有此景致否?〕晏叔原,公侄也。詞云:〔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蓋得公所傳也。此二句,勾欄中多用作門對。
至寶丹
[編輯]王岐公詩,喜用金玉珠翠等字,世謂之至寶丹。其子明之在姑蘇有所愛,比至京師,公強留之。逾時,作詩云: 黃金零落大刀頭,玉箸歸期畫到秋。紅錦寄魚風逆浪,紫簫吹鳳月當樓。 伯勞知我經春別,香蠟窺人徹夜愁。好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蘇州。
句意甚工,而富豔奇巧。蓋得公家法也。
漁家傲
[編輯]范文正公守延安,作《漁家傲》詞曰: 塞上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障裏,寒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予久羈關外,每誦此詞,風景宛然在目,未嘗不為之慨歎也。然句語雖工,而意殊衰瘋,以總帥而所言若此,宜乎士氣之不振,所以卒無成功也。歐陽文忠呼為〔窮塞主〕之詞,信哉!及王尚書守平涼,文忠亦作《漁家傲》詞送之,末云:〔戰勝歸來飛捷寫,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謂王曰:〔此真元帥之事也。〕豈記嘗譏范詞故為是以矯之歟?
謝公墩
[編輯]王荊公《詠謝公墩》云: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 或謂荊公好與人爭,在朝則與諸公爭新法,在野則與謝公爭墩,亦善謔也。然公《詠史》云: 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
則公不獨欲專朝廷,雖丘壑亦欲專而有之,蓋生性然也。
詠鴟詠魚
[編輯]荊公《詠鴟》云: 依倚秋風氣勢豪,似欺黃雀在蓬蒿。不知羽翼青冥上,腐鼠相隨勢亦高。
又《詠小魚》云: 繞岸車鳴水欲乾,魚兒相逐尚相歡。無人掣入滄溟去,汝死那知世界寬。 二詩皆託物興詞,而有深意。
詠塔自喻
[編輯]荊公《詠北高峰塔》云: 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鄭丞相清之《詠六和塔》云: 經過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臥舊林丘。
二詩皆自喻,荊公作於未大用前,安晚作於既大用後,然卒皆如其意,不徒作也。
一日歸行
[編輯]荊公《一日歸行》云: 賤貧奔走食與衣,百日奔走一日歸。生平歡意苦未盡,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蕭瑟施繐帷,青燈半夜哭聲稀。音容想像今何處,地下相逢果是非。
劉須溪云:〔此悼亡作也,古無復悲如此者。〕傅汝礪《憶內》云: 湘皋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浪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為雲。 花陰晝坐閑金翦,竹裏春遊冷翠裙。留得舊時殘錦在,傷心不忍讀回文。
真致雖不及,而淒惋過之。予自遭難,與內子阻隔十有八年,謫居山後,路遠弗及迎取,不意愛成永別。《祭文》云:〔花冠繡服,享榮華之日淺;荊釵布裙,守困厄之時多。忍死獨居,尚圖一見,敘久別之舊事,講垂死之餘歡。促膝以擁寒爐,齊眉以酌春釀。〕蓋祖荊公詩意也。及讀汝礪詩,而益加悲惻焉。
溫公挽詞
[編輯]呂獻可為中丞,因謐王荊公被黜。後臥病,以手書託司馬溫公以墓銘。溫公亟省之,已瞑目矣。溫公呼之曰:〔更有以見屬乎?〕復張目曰:〔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後溫公相天下,再致元祐之盛,而獻可不及見矣。及溫公薨,獻可之子由庚作挽詩云:〔地下相逢中執法,為言今日再昇平。〕蓋記其先人之言也。讀者 悲之!
卷中
[編輯]廬山瀑布
[編輯]太白《廬山瀑布》詩後,徐凝有〔一條界破青山色〕之句。東坡云: 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今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
及其自題漱玉亭云: 擘開青玉峽,飛出兩玉龍。蕩蕩白銀闕,沉沉水晶宮。 願隨琴高生,腳踏赤鯇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意氣偉然,真可以追蹤太白矣。然太白又有〔海風吹不斷,山月照還空〕,亦奇妙句,惜世少稱之者。
與李之儀簡
[編輯]東坡詩云: 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癡。 兒癡君更甚,不樂復何為?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 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其曠達如此。又《與李之儀小簡》云:〔伏惟起居佳勝,眷聚各安慶。無他祝,惟保愛之外,酌酒瑟婦飲。尚勝俗侶對梅二丈詩云爾。〕梅二丈謂聖俞也。
東坡傲世
[編輯]韓文公上《佛骨表》,憲宗怒,遠謫。行次藍關,示侄孫湘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又《題臨瀧寺》云: 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潮陽未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
讀之令人淒然傷感。東坡則放曠不羈,出獄和韻,即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方以詩得罪,而所言如此。又云:〔卻笑睢陽老從事,為予投檄向江西。〕不以為悲而以為笑,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方負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雖曰〔取快一時〕,而中含戲侮,不可以為法也。
詩無愁恨意
[編輯]東坡詩云: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頭蕭散滿霜風。兒童誤喜硃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又云: 公退清閒如致仕,酒餘歡適似還鄉。不妨更有安心法,臥對縈簾一炷香。
皆言閑退而無愁恨之思。至黃山谷則云: 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後當不如今。
讀之令人慘然不樂。
浣花醉歸圖
[編輯]山谷《題浣花醉歸圖》云:〔中原未得平安報,醉裏眉攢萬國愁。〕能道出少陵心事。趙子昂詩云:〔江花江草詩千首,老盡平生用世心。〕亦彷彿得之。
後山不背南豐
[編輯]陳後山少為曾南豐所知,東坡愛其才,欲牢籠於門下,不屈,有〔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之句。又《妾薄命》云: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
亦為南豐作。然《送東坡》則云: 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風帆目力盡,江空歲年晚。
推重嚮慕甚至,特不肯背南豐爾,志節可尚也。一生清苦,妻子寄食外家,《寄外舅郭大夫》云:〔嫁女不離家,生男已當戶。〕得《得家信》云:〔深知報消息,不敢問何如?〕況味可知也。詩格極高。呂本中選江西宗派,以嗣山谷,非一時諸人所及。
陳秦才思之異
[編輯]〔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山谷詩,喻二人才思遲速之異也。後山詩如〔壞牆得雨蝸成字,古屋無人燕作家〕,寥落之狀可想。淮海詩如〔翡翠側身窺綠酒,蜻蜓偷眼避紅妝〕,豔冶之情可見。二人他作亦多類此。後山宿齋宮,驟寒,或送綿半臂,卻之不服,竟感疾而終。淮海謫藤州,以玉盂汲水,笑視而卒。二人於臨終屯泰不同又如此,信乎各有造物也。
崇徽公主手痕
[編輯]歐陽文忠公《題崇徽公主手痕》云:〔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嘗國謀?〕硃文公云:〔以議論言之,第一等議論;以詩言之,第一等詩。〕其全篇云: 故鄉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青塚芳魂知不返,翠崖遺跡為誰留? 玉顏自昔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行路至今空歎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全篇前後亦相稱。公主僕固懷恩女,唐代宗冊立之,以嫁吐蕃,此其出塞時所記雲。
李留後知鄆州
[編輯]北州從事藹家聲,東土還聞政有成。組甲光寒圍夜帳,采旗風暖看春耕。 金釵墜鬢分行立,玉塵談詩四座傾。富貴常情誰不愛?羨君瀟灑有餘清。
此歐公《送李留後知鄆州》詩也。公語人云:〔人開口好言富貴,如此詩所誇,清而不俗,非善處富貴者不能也。〕
燕子樓
[編輯]陳薦彥升彭城《八詠》,惟燕子樓全篇皆佳。 僕射新阡狐兔遊,侍兒猶在水連樓。風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簾懶上鉤。 殘夢覺來滄海闊,新詩吟罷紫蘭秋。樂天才思如春雨,斷送芳華一夜休。
薩天錫《過彭城》一絕云: 雪白楊花撲馬頭,行人春盡過徐州。夜深一片城頭月,曾照張家燕子樓。 亦脫灑可誦。
詠二石
[編輯]陳克子高《題三品石》云: 臨春結綺今何在?屹立亭亭終不改。可憐江令負君恩,白頭仍作北朝臣。
《題望夫石》云: 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和雨,行人歸來石應語。
二詩皆超出常格,而意警拔,不與諸作同。
周公禮樂
[編輯]蔡京當國,倡為豐亨豫大之說,以肆蠱惑。其生日,天下郡國皆有饋獻,號〔太師生辰綱〕,富侈可知也。文士錦囊玉軸,競競進詩詞。獨喜周邦彥詩云:〔化行《禹貣》山川外,人在周公禮樂中。〕及燕山之役,其子攸與童貫北征,京寄詩云: 百年盟誓宜深慮,六月師徒盍少休。緇衣堂下風光美,及早歸來捧壽甌。
既知伐遼為非策,不於朝廷明言之,而私以諭其子,誤國不忠甚矣,周公禮樂安在哉?張商英拜相,唐子西作《內前行》云:〔周公禮樂未要作,置身姚宋亦不惡。〕蓋謂周公未易學得,如姚宋亦可矣。詞旨輕重,要當如是,徒為媚灶語,何益之有!
村學堂
[編輯]曹組元寵《題村學堂圖》云:〔此老方捫虱,眾雛爭附火。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語雖調笑,而曲盡村俗之狀。近吳敬夫一聯云:〔欄杆苜蓿先生飯,顛倒天吳稚子衣。〕其景況可想也。
金明池
[編輯]金明池為宋東京遊賞之地,當時有詩云:〔柳外雕鞍公子過,水邊紈戾麗人行。〕風景可以想見。又有人送邊帥赴任云:〔前隊貔貅沖曉色,後車鶯燕雜春聲。〕行色之盛,宛然在目。惜全篇不傳。
荔枝詩讖
[編輯]微宗於禁苑植荔枝,結實以賜燕帥王安中。《御製》詩云: 葆和殿下荔枝丹,文武衣冠被百蠻。思與近臣同此味,紅塵飛鞚過燕山。
蓋用樊川〔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道荔枝來〕句意,竟成語讖。
杏花二聯
[編輯]陳簡齋詩云:〔客子光陰詩卷裏,杏花消息雨聲中。〕陸放翁詩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皆佳句也,惜全篇不稱。葉靖逸詩:〔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戴石屏詩:〔一冬天氣如春暖,昨日銜頭賣杏花。〕句意亦佳,可以追及之。
中興公佈詩誤
[編輯]磨崖中興碑,黃張二大篇,為世傳誦,然各有誤。山谷云:〔南內淒涼誰得知?〕按李輔國遷上皇居西內,非南內也。文潛云:〔玉環妖血無人掃。〕按貴妃於佛堂前縊死,非濺血也。南渡後,於湖張安國一篇,世少知者。詩云: 錦朋兒啼思塞酥,重床燎香驅群胡。黃裙錦襪無尋處,一夜驚眠搖帳柱。 朔方天子神為謀,三郎歸來長慶樓。樓前拜舞作奇祟,中興之功不贖罪。 日光玉潔十丈原,蛟龍蟠拏與天齊。北望神京雙淚落,太息何人老文學?
可繼黃張之後。
感興詩論二教
[編輯]硃文公感興詩,其間二篇云: 飄飄學仙侶,遺世在雲山。盜啟元命秘,竊當生死關。 金鼎蟠龍虎,三年養神丹。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從之,脫屣諒非難。但恐逆天道,偷生詎能安?
西方論緣業,卑卑喻君愚。流傳世代久,梯接淩空虛。 顧盼指心性,名言超有無。捷徑一以開,靡然世爭趨。 號空不踐實,躓彼荊棘塗。誰哉繼三聖,為我焚其書。
論二教之害,然亦有輕重。
多景樓
[編輯]龍洲劉改之鎮江多景樓詩云:〔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蓋自吳晉以來,立國於南者,恃長江天險,兢兢保守。北望中原,置之度外,況沙漠之境,氈毳之域哉?詩意蓋深寓此恨也。及至我朝太祖命將出師,直抵塞外,太宗親征,遠逾漠北,名王貴族,悉來歸附,龍沙之地,蕩稀一空,奇功偉績,真所謂〔雪恥酬百王,成功冠千古〕者矣。或以為自古但聞北並南,不聞有南並北者,謬論也。
三高亭
[編輯]吳江三高亭,祠越范蠡、晉張翰、唐陸龜蒙,或題一詩於上云: 人誚吳癡信不虛,追崇越相果何如?千年家國無窮恨,只合江邊祀子胥。
自後過者閣筆。
沈園感舊
[編輯]陸放翁晚年過沈園二絕句云: 落晶城頭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
詩意極哀怨。初不曉所謂,後見劉克莊《續詩話》,謂翁初婚某氏,伉儷相得,而失意於舅姑,竟出之。某氏改事人,後遊沈園,邂逅相遇,翁作詞有〔錯,錯,錯〕,〔莫,莫,莫〕之句,蓋終不能忘情焉爾。翁得年最高,有句云:〔世味掃除和蠟盡,生涯零落並錐空。〕〔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去尚餘癡。〕〔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予垂老流落,途窮歲晚,每誦此數聯,輒為之淒然,似為予設也。
瀘溪送澹庵
[編輯]王瀘溪《送胡忠簡謫嶺表》二詩,有〔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之句,秦檜見而大惡之,以謗訕流辰州。二詩人皆傳誦,忠簡和韻,少有見者。詩云: 岩耕名已振京關,未信終身袖手閑。萬卷不移顏氏樂,一生無愧伯夷班。 致君自許唐虞上,待我誰能季孟間。宗社年來欠元老,蒼生拭目看來還。
士氣年來弱不支,逢時言行欲俱危。不因湖外三年謫,安得江南一段奇? 非我獨清緣世濁,此心誰識只天知。萬牛回首須公起,大廈將顛要力持。
清峭警拔,與前詩相稱。瀘溪在辰州,人爭迎以為師。孝宗更化,許自便。光宗即位,忠簡薦之,召對便殿,除直敷文閣,年已九十餘矣。
龍洲送簡卿
[編輯]劉改之《送王簡卿歸天臺》二詩,辛稼軒致書云:〔送五侍郎詩偉甚,真所謂『橫空排硬語,妥貼力排傲』者也。〕詩云: 欲數人才難屈指,有如公者又東歸。班行失士國輕重,道路不言心是非。 載酒青山隨處飲,吟詩玉塵為誰揮?歸期趁得東風早,莫放梅花一片飛。
千岩萬壑天臺路,一日分為兩日程。事可語人酬對易,面無慚色去留輕。 放開筆下閑風月,收斂胸中舊甲兵。世事看來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
予以為可繼王瀘溪《送胡澹庵》詩後。又高九萬《送方秋岩以諫去國》云: 忠言歷歷未曾行,盡載圖書出帝京。餘子但知才可忌,先生當以去為榮。 門闌竹石關心久,部曲溪山照眼明。長嘯歸歟莫惆悵,浙江風定自潮平。
時人以為不下劉龍洲《送王侍郎歸天臺》詩,然規模機軸,皆自李師中《送唐御史》詩來。
姜白石雲山句
[編輯]姜堯章詩云:〔小山不能雲,大山半為天。〕造語奇特。王從周亦云:〔未知真是獄,只見半為雲。〕似頗近之。然較之唐人〔野水多於地,春山半是雲〕之句,殊覺安閒有味也。
戴石屏奇對
[編輯]戴式之嘗見夕照映山,峰巒重疊,得句云:〔夕陽山外山。〕自以為奇,欲以〔塵世夢中夢〕對之,而不愜意。後行村中,春雨方霽,行潦縱橫,得〔春水渡傍渡〕之句,以對,上下始相稱。然須實歷此境,方見其奇妙。
劉後村書所見
[編輯]後村劉克莊絕句云: 新剃闍黎頂尚青,滿村聽講法華經。那知世有彌天釋,萬衲如雲座下聽。
謂小道易惑眾,而不知有大道也。又云: 刮膜良方直萬金,國醫曾費一生心。誰知髽髻攜籃者,也有盲人問黓針。
謂精藝難成,而小藝亦可售也。又云: 黃童白叟往來忙,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亦可感歎雲。廷博案:後一詩亦見陸放翁集中。
龐右甫過汴京
[編輯]蒼龍觀闕東風裏,黃道星辰北半邊。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兒吹笛內門前。
此宋龐右甫《過汴京》詩也,甚感慨有味。楊仲弘作《紀夢》詩,乃全用其一聯,何也?
陸秀夫殉國
[編輯]宋衛王即位海上,秀夫為首相。時播越海濱,庶事疏略,每朝會,秀夫獨儼然正立如治朝,雖流離中,猶日書《大學》章句以勸講。及涯山兵潰,秀夫行驅其妻子入海,即負帝同溺。或畫為圖者,石田林景熙賦詩云: 紫宸黃閣共樓船,海氣昏昏日月偏。平地已無行在所,丹心猶數中興年。 生藏魚腹不見水,死挽龍髯直上天。板蕩純臣有如此,流芳千古更無前。
詞嚴義正,足以發明其心事雲。
家鉉翁持節
[編輯]元兵南下,次高亭,宋朝納降。吳堅為左相,家鉉翁為參政,與賈餘慶劉岊為祈請使北行。文天祥詩云:〔當代老儒居首揆,殿前陪拜率公卿。〕又云:〔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前謂吳,後謂家也。至北,鉉翁抗節不屈,拘留河間。世祖崩,成宗即位,始賜衣服,遣還鄉里,年逾八十矣。林景熙有詩送之云: 瀕死孤臣雪滿顛,冰氈齒盡偶生全。衣冠萬里風塵老,名節千年日月懸。 清唳秋荒遼海鶴,古魂春冷蜀山鵑。歸來親舊驚相問,禾黍離離夕照邊。
可謂不負文山所期矣。
汪水雲賜還
[編輯]雲汪元量,宋亡,以善琴召赴大都,見世祖,不願仕,賜黃冠遣還。幼主送詩云: 黃金臺上客,底事又思家。歸問林和靖,寒梅幾度花?
宋宮人多以詩送行者,有云: 客有黃金共璧懷,如何不肯贖奴回?今朝且盡穹廬酒,後夜相思無此杯。
意極淒惋。元量有詩一帙,皆敘宋亡事。如云: 亂點傳籌殺六更,風吹庭燎滅還明。侍臥寫罷降元表,臣妾簽名謝道清。
餘詩大抵類是,可備野史。元馬易之題其帙後云: 三日錢塘海不波,子嬰繫組納山河。兵臨魯國猶弦誦,客過商墟獨嘯歌。 鐵馬渡江功赫奕,銅人辭漢淚滂沱。知章喜得黃冠賜,野水閑雲一釣蓑。
東魯遺黎
[編輯]信雲父,山東人,元兵南下,為張宏范元帥館客。文山被獲,宏范命雲父款待之。日侍談論,頗有向南之意。《賜文山》詩云:〔宗廟有靈賢相出,黔黎無患太皇明。〕文山因教以詩法,即領悟,作樂府云: 東風吹落花,紛紛辭故枝。莫怨東風惡,花有再開時。
文山稱賞,因贈以詩云: 東魯遺黎老子孫,南方心事北方身。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
蓋是時宋臣或有反面事北者。文山詩云:〔遺老猶應愧蜂蟻,故人久已化豺狼。〕又云:〔黑頭汝自誇江令,冷齒人猶笑褚公。〕皆有所指也。
敘金末事
[編輯]元遺山在金末,親見國家殘破,詩多感愴。如云: 〔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 〔花啼杜宇歸來血,樹掛蒼龍蛻後鱗〕,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 〔燕南趙北無全士,王後盧前總故人〕,皆寓悲愴之意。至雲 〔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不忘前朝之盛,亦可念也。
岳鄂王墓
[編輯]岳王墓詩,自董靜傳〔如公更緩須臾死,此虜安能八十年〕之後,(廷博案:此聯繫宋葉紹翁詩,靜傳詩在《西湖百詠》,可考也。)趙子昂〔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世皆稱誦。和者二人,亦傑作也。徐孟嶽云: 童大王回事已離,岳將軍死勢尤危。直教萬歲山頭雀,去繞黃龍塞上旗。 飲馬徒聞腥恐洛,洗兵無復望條支。湖邊一把摧殘骨,蓋世功成百世悲。
高則誠云: 莫向中州唱黍離,英雄生死繫安危。內廷不下頒師詔,絕漠全收大將旗。 父子一門甘伏節,山河千里竟分支。孤臣尚有埋身地,二帝遊魂更可悲。
少日過葛嶺,憶有人和韻題墓上云:〔山前有客祠彭越,塞上無人斬郅支。〕和〔支〕字韻亦佳。當時不能全記,再過之,則已墁之矣。又有人為排律一首云:〔北狩君親遠,南遷將相誇。偷安依鳳巘,抱恨寄龍沙。咨嶽歸神器,遭秦載鬼車。〕結句云:〔太師墳上土,遺臭遍天涯。〕蓋江海自蔡州回,駐軍牧牛亭,命軍士於秦檜塚上便溺以快意,人因謂之〔遺臭塚〕雲。
吳越王畫像
[編輯]臨安縣城北觀音寺吳越武肅王畫像,精神雄偉,儼然如生。有僧題八句於上云: 天與精忠不等閒,手提一劍定江山。國開吳越風塵際,功在桓文伯仲間。 鐵券金書藏策府,錦衣玉節照鄉關。猶將忠孝遺身後,曾謂曹瞞作老奸。
結句謂錢俶納土,得諡忠孝,而不曉曹瞞老奸何謂?後閱郡志,武肅嘗晝寢假寐,爐火燂湯於前。有童子侍側,見湯沸,恐驚寢,連以水沃之。武肅窺見其所為,後以他事殺是童子,每見其現形,武肅曰:〔吾在軍旅殺人多矣,絕無影響,此童乃獨能如是!〕遂封為本縣城隍神。此事與魏武佯睡而殺覆被美人相類,蓋藏伏機心以試人,此奸雄所為,或恐指此。
宋故宮
[編輯]先步祖士衡《和楊廉夫宋故宮》詩云: 歌舞樓臺擬汴州,可憐蠻觸戰蝸牛。臨書玉枕雕簷靜,行酒青衣罽帳愁。 捲土自應從亶父,滔天誰復放驩兜。台空樹老寒鴉集,落日白波江上秋。
廉夫喜其和〔兜〕字韻勝。蓋廉夫詩用紅兜字,原慶宋宮為佛寺,西僧皆戴紅兜帽也。然結句更遒健。
靈巖寺
[編輯]姑蘇靈巖寺,館娃宮舊基也。吳僧《舟別岸》一詩云: 白晝娃宮宴未旋,東風吹下越來船。捧心方妒三千女,嘗膽誰知二十年? 花暗屧廊蜂蝶困,草深香徑鹿麋眠。憑欄一段傷心事,都在西山夕照邊。
用意遣詞甚佳。貣有初嘗為予稱誦之。
鸚鵡洲
[編輯]崔塗《鸚鵡洲》詩云:〔曹瞞尚不能容物,黃祖何由解愛才?〕後無繼之者。陳剛中一篇云: 大江東南來,孤洲屹枯蘚。中有千載人,殘骨寄偃蹇。 惟漢黨錮禍,薦紳半摧殄。況復啖葛奴,盡使羽翼翦。 天乎鸞鳳姿,乃此侶猰犬。想當落筆時,酒酣玉色灑。 鸚鵡何足詠,僅以雕蟲顯。我來策蓬顆,清淚淒以泫。 尚恨迷幾先,不為無道卷。賢哉龐德公,一犁老襄峴。
詞語跌宕,議論老成,佳作也。
子昂書歸來辭
[編輯]趙子昂以宋王孫仕元朝,擅名詞翰。嘗書淵明《歸去來辭》,得者珍藏之。有僧題絕句於後云: 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歸廬。翰林學士宋公子,好事多應醉裏書。
後人不復著筆。
虞伯生草詔
[編輯]虞伯生際遇文宗,置奎章閣為學士。天曆至順間,文治蔚然可觀。順帝為明宗子,文宗忌之,遠竄海南。詔書有曰:〔明宗在北之時,自以為非其子。〕伯生筆也。文宗晏駕,甯宗立,八月崩,國人迎順帝立之。帝入太廟,斥去文宗神主,而命四方毀棄舊詔。伯生時在江西,以皮繩栓腰,馬尾聲縫眼,夾兩馬間,逮捕至大都,嫉之者為十七字詩曰: 自謂非其子,如今作天子。傳語老蠻子,請死。
至則以文宗親改詔槁呈,順帝之曰:〔此朕家事,外人豈知?〕遂得釋。兩目由是喪明,不復能楷書。此與宋晏殊撰李宸妃碑事相類。妃實誕仁宗,而殊承章獻太后旨,謂妃無子,生一公主早卒。仁宗雖甚恨之,而卒不重罪,皆盛德事也。
薩天錫紀事
[編輯]薩天錫以宮詞得名,其詩清新綺麗,自成一家,大率相類。惟《紀事》一首,直言時事不諱。詩云: 當年鐵馬遊沙漠,萬里歸來會二龍。周氏君臣空守信,漢家兄弟不相容。 只知奉璽傳三讓,豈料遊魂隔九重?天上武皇亦灑淚,世間骨肉可相逢?
蓋泰定帝崩於上都,文宗自江陵入據大都,而兄周王遠在沙漠,乃權攝位,而遣使迎之。下詔四方云:〔謹俟大兄之至,以遂固讓之心。〕及周王至,迎見於上都,歡宴一夕,暴卒。復下詔曰:〔夫何相見之頃?宮車弗駕,加諡明宗。〕文宗遂即真,皆武宗子也。故天錫末句云然。
卷下
[編輯]翰院憶江南
[編輯]虞邵庵在翰林有詩云: 屏風圍坐鬢毿毿,銀燭燒殘照暮酣。京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
又作《風入松》詞云: 畫堂紅袖倚清酣,華髮不勝簪。幾回晚直金鑾殿,東風軟花裏停驂。 書詔許傳宮燭,輕羅初試朝衫。御溝冰泮水挼藍,飛燕語呢喃。 重重簾幕寒猶在,憑誰寄銀字泥緘?報導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
蓋即詩意也,但繁簡不同爾。曾見機坊以詞織成帕,為時所貴重如此。張仲舉詞云:〔但留意江南,杏花春主,和淚在羅帕。〕即指此也。
退朝口號
[編輯]邵庵《退朝口號》云: 雨浥輕塵道未乾,朝回隨處借花看。牆東千樹垂楊柳,飛絮來時近馬鞍。
日出風生太液波,畫橋影裏采船過。橋頭柳色深如許,應是偏承雨露多。
少日在四明從王叔載先生學詩,先生舉此詩數首云:〔細讀而詳味之,如醉後厭飫珍羞,而食宣州雪梨相似,爽口可愛也。〕又云:〔元朝諸人詩,雖以范楊虞揭並稱,然光變化,諸體咸備,當推道園,如宋朝之有坡公也。〕予謹識之,久而益信。
宗陽宮玩月
[編輯]楊仲弘以宗陽宮《玩月》詩得名,然他作如: 〔風雨五更雞亂叫,江湖千里雁相呼〕, 〔挾書萬里朝明主,仗劍三年別故鄉〕, 〔窗間夜雨消銀燭,城上春雲壓采旗〕, 〔空桑說法黃龍聽,貝葉繙經白馬馱〕,沉雄典實,先叔祖每稱之。長篇如《古牆行梅梁歌》,亦皆為時所推許。夫人瞿氏,予祖姑也,嘗以仲弘親筆草槁數紙授予,字畫端謹,而前後點竄幾盡,蓋不苟作如是。
羅剎江潮
[編輯]錢思復以《浙江潮賦》得名,起句云:〔維羅剎之巨江兮,實發源於太末。〕試官喜之,遂中選。蓋滿場無知羅剎為浙江別號者。後作《西湖竹枝曲》云:〔阿姊信近段家橋。〕先伯元范戲之云:〔此段家橋創見,卻與羅剎江不同也。〕蓋西湖斷橋,以唐人詩〔斷橋荒草合〕得名,亦謂孤山路至此而盡,非有所謂段家者。《竹枝曲》凡十章,皆佳作。首章云: 阿姊信近段家橋,山妒蛾眉柳妒腰。黃龍洞前黑雲起,早回家去怕風潮。
予時年幼,愛而盡和之。首章云: 昨夜相逢第一橋,自將羅帶繫郎腰。願郎得似長江水,日日如期兩度潮。
甚為思復稱獎。思復號心白道人,張氏據吳,遂不仕,退居吳江筒川,與楊廉夫唱和。有句云:〔笠澤水寒魚尾聲赤,洞庭霜落樹頭紅。〕又云:〔漢史丁公那及齒,陶詩甲子不書元。〕蓋感時事也。
香奩八題
[編輯]楊廉夫晚年居松江,有四妾:竹枝柳枝桃花杏花,皆能聲樂。乘大畫舫,恣意所之,豪門巨室,爭相迎致。時人有詩云: 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彈歌舞撥琵琶。可憐一解楊夫子,變作江南散樂家。
或過杭,必訪予叔祖,宴飲傳桂堂,留連累日。嘗以《香奩八題》見示,予依其體,作八詩以呈。槁附家集中忘之久矣。今尚記數聯,《花塵春跡》云:〔燕尾聲點波微有暈,鳳頭踏月悄無聲。〕 《黛眉顰色》云:〔恨從張敞毫邊起,春向梁鴻案上生。〕 《金一卜歡》云:〔織錦軒窗聞笑語,采蘋洲渚聽愁籲。〕 《香頰啼痕》云:〔斑斑湘竹非因雨,點點楊花不是春。〕 廉夫加稱賞,謂叔祖云:〔此君家千里駒也。〕因以〔鞋〕〔杯〕命題。 予制《沁園春》以呈。大喜,即命侍妓歌以行酒。詞云: 一掬嬌春,弓樣新裁,蓮步未移。笑書生量窄,愛渠盡小; 主人情重,酌我休遲。醞釀朝雲,斟量暮雨,能使熬生風味奇。 何須去,向花塵留跡,月地偷期。風流到手偏宜,便豪吸雄吞不用辭。 任淩波南浦,惟誇羅襪;賞花上苑,祇勸金卮。羅帕高擎。 銀瓶低注,絕勝翠裙深掩時。華筵散,奈此心先醉,此恨誰知?
歡飲而罷,袖其槁以去。
雨淋鶴
[編輯]張仲舉,至正初為集慶路學訓導,御史下學點視稟膳,鄰齋出對云:〔豸冠點饌。〕是日適用驢肉,仲舉戲續云:〔驢肉作羹。〕御史聞之大怒,欲逮捕之,乘夜逃奔揚州。時揚州方全盛,眾素聞其名,皆延致之。仲舉肢體昂藏,行則偏竦一肩,眾為詩以譏笑之。惟韓介玉一絕云: 垂柳陰陰翠拂簷,倚欄紅袖玉纖纖。先生掉臂長街上,十里硃樓盡下簾。
坐中皆失笑。時有相士在座,或曰:〔仲舉病鶴形也。〕相士曰:〔不然,此雨淋鶴形,雨霽則沖霄矣。〕後入大都,致位貴顯,果如其言。
歌風臺
[編輯]張光弼廬陵人,至正間,為浙省員外。張氏專擅,棄位不仕,以詩酒自娛,號一笑居士。有詩云: 一陣東風一陣寒,芭蕉長過石欄杆。只消幾度瞢騰醉,看得春光到牡丹。
蓋言時事也。一日,作《歌風臺詩》,乘醉來過,為予朗誦之。詩云: 世間快意寧有此,亭長還鄉作天子。沛宮不樂復何為?諸母父兄知舊事。 酒酣起舞和兒歌,眼中儘是漢山河。韓彭誅夷黥布戮,且喜壯士今無多。 縱酒極歡留十日,慷慨傷懷淚沾臆。萬乘旌旗不自尊,魂魄猶為故鄉惜。 由來樂極易生哀,泗水東流不再回。萬歲千秋誰不念,古之帝王安在哉? 莓苔石刻今如許,幾度西風灞陵雨。漢家社稷四百年,荒台猶是開基處。
蓋得意所作,豪邁跌宕,與題相稱。又嘗作唐宮詞數首,為予誦之。中間云:〔可憐三首《清平調》,不博西涼酒一杯。〕予曰:〔太白於沈香亭應制,親得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不可謂不遇,何必『西涼酒一杯』乎?〕光弼亦大笑。嘗曰:〔吾死埋骨西湖,題曰:『詩人張員外墓』足矣。〕後亦如其言。
蘆花被
[編輯]亡友邱彥能藏《蘆花被圖》,蓋模寫酸齋梁山濼故事。貣泰甫首題律詩一首,吳子立繼之,其餘數首而已。彥能寶惜此卷,不妄與人題,後遇吳敬夫,以其有詩名,出而求題。敬夫為賦數首,皆不愜意。最後一首云: 秋風吟就蘆花被,一落人間知幾年?澤國江山今入畫,詩人毛骨久成仙。 高情已落滄洲外,舊夢猶迷白鳥邊。展卷不知時世換,水光山色故依然。
彥能喜,始請登於卷。彥能嘗以唐三學士《弈棋圖》求題,予為賦絕句云: 三人當局各藏機,思入幽玄下子遲。畢竟是誰高一著,風簷日影靜中移。
彥能歎賞。敬夫亦以《雪》詩見示,予和其〔西〕字韻云:〔夜靜有舟來剡曲,時平無馬入淮西。〕敬夫亦加譽焉。予時年甚少,敬夫為鄉前輩,彥能亦倍年以長。二人墓有宿草久矣,因念舊交,為之慨然。
鍾馗圖
[編輯]鄉丈淩彥翀,名雲翰,號柘軒。至正間,以《周易經》與士衡叔祖同登浙省鄉榜,授平江路學正,不赴。才高而學博,為鄉黨所推。一日來訪叔祖不在,以所《和石湖田園雜興》詩一帙留寄捨下。數日,予盡和之。及見大驚,喜為作序文於前,因是遂刮目相視,且歎叔祖之不能盡知也。繼以梅詞《霜天曉角》一百首,柳詞《柳梢青》一百首,號梅柳爭春者,屬予和之。予亦依韻和就,大加賞拔。予視先生猶大父行,而先生不以齒德自居,過以小友見待,每於諸長上前,稱之不容口,喜後進之有人也。洪武庚申冬,為人《題鍾馗圖》云: 朔風吹沙目欲眯,官柳搖金梅綻蕊。終南進士倔然起,帶束藍袍靴露趾。 手掣硬黃書一紙,若曰上帝錫爾祉。蝟磔於思含老齒, 頤指守門荼與壘,肯放妖狐搖九尾。一聲爆竹人盡靡,明日春光萬餘里。
不數日,為鄉人官於外郡者飛舉。里胥臨門,不容辭避,迫肋上路,到京授四川學官,遂成詩讖。在任以乏貣舉謫南荒以卒,歸骨西湖。予送之葬,有絕句云: 一去西川隔夜台,忍看白璧瘞蒼苔。酒朋詩友凋零盡,只有存齋冒雨來。
蓋感知己也。
吳敬夫父子
[編輯]吳敬夫之子改過,為官四川,敬夫思之,作詩云: 劍閣淩雲鳥道邊,路難聞說上青天。山川萬里身如寄,鴻雁三秋信不傳。 落葉打窗風似雨,孤燈背壁夜如年。老懷一掬錘情淚,幾度沾衣獨泫然。
嘗為予誦之。敬夫卒,改過丁憂還家訪予,自誦其詩曰: 薄宦蕭然作遠遊,行囊那得一錢留?孟光不比蘇秦婦,肯笑歸來只敝裘。
自誇其廉,且矜其妻之賢也。予因舉敬夫前詩,謂曰:〔尊翁有念子之情,而子乃獨歸美其婦,何耶?〕改過慚笑而去。
桂孟平題新話
[編輯]庚辰歲秋,權停江北五布司學校。予在河南,孟平在山東,各齋學印赴禮部交納。孟平訪予於大中街旅舍,相見甚歡。予置酒,出《紀行返棹編》示之,孟平贈詩,有〔江湖得趣詩盈卷,故舊忘懷酒滿樽〕之句。予後授太學助教,孟平授穀府奉祠,寄小詞,末句云:〔捲起綠袍袖,舞個大齋郎。〕鄰堂王達善助教亦好作詞,見之大笑,喜其善謔也。孟平刻意於詩,有日課之工,嘗手書百篇寄予。孟平後卒於長沙,予亦遭難,家事零落,所寄詩亦被人取去。獨《題翦燈新話》長篇載在卷首,幸而存焉,乃訓導錢塘邑庠日所作也,備錄於此,以寓鄰笛之悲雲。 山陽才人疇與侶,開口為今闔為古。春以桃花染性情,秋將桂子薰言語。 感離撫遇心怦怦,道是無憑還有憑。沈沈帳底晝吹笛,煦煦窗間宵翦燈。 倏而晴兮忽而雨,悲欲啼兮喜欲舞。玉簫倚月吹鳳凰,金柵和煙鎖鸚鵡。 造化有跡屍者誰,一念才萌方寸移。善善惡惡苟無失,怪怪奇奇將有之。 丈夫未達虎為狗,濯足滄浪泥數斗。氣酣骨聳錚有聲,脫幘目光如電走。 道人青蛇天動搖,不斬尋常花月妖。茫茫塵海漚萬點,落落雲松酒半瓢。 世間萬事泡幻爾,往往有情能不死。十二巫山誰道深?雲母屏風薄如紙。 鶯鶯宅前芳草迷,燕燕樓前明月低。從來松析有孤操,不獨鴛鴦能並棲。 久在錢塘江上信,厭見潮來又潮去。燕子銜春幾度回,斷夢殘魂落何處? 還君此編長嘯歌,便欲酌以金叵羅。醉來呼枕睡一覺,高車駟馬遊南柯。
莫士安寄問
[編輯]莫士安,湖州人,為國子助教,以古文擅名,詩筆亦敏贍,同輩皆弗及也。司業廳前有丹杏一株,當繁盛時,監丞王峻用置酒花下,同席者分韻各賦五言古體一章。次年,予轉擢周府,次子達亦領河南鄉薦,士安寄詩云: 問訊先生復自憐,家風喜得二郎賢。兩經寒暑無書寄,一卷春秋有子傳。 丹杏開花思舊會,黃楊厄閏直殘年。洪恩若許還鄉去,茅屋荒苔老石田。
〔丹杏開花〕指舊事,時士安謫吳中治水,故有〔黃楊厄閏〕之語。
宣和畫木犀
[編輯]宣和畫瓶中折枝木犀,莫士安嘗舉鄉人張來儀一詩云: 玉色官瓶出內家,天香濃浸月中葩。六宮總愛新涼好,不道金風捲翠華。
為予稱誦之。予遂擬作一首云: 金溝水活玉瓶寬,分得天葩下廣寒。可惜秋香容易落,不如留向月中看。
士安亦稱善。
折桂枝
[編輯]章彥復自福建省檢校回杭,過鄞,先君置酒待之。予適自學舍歸,彥復即席指雞為題,命賦詩。予勉成四句以呈云: 宋宗窗下對談高,五德聲名五彩毛。自是范張情誼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彥復大加稱賞,手寫桂花一枝,並題詩其上以贈云: 瞿君有子早能詩,風采英英蘭玉姿。天上麒麟原有種,定應高折廣寒枝。
時予年始十四雲。
十月桃
[編輯]先伯嘗誦《十月桃花》詩一聯云:〔劉郎再來歲雲暮,王母一笑天回春。〕當時不曾問為何人所作,並請舉其全篇為可惜也。又記錢用壬為張氏參政,新納妾名〔小桃〕,謝元功以詩賀之,一聯云:〔平分阿母池頭景,淺發參軍幕下春。〕當時亦稱頌之。
芭蕉花
[編輯]仁和誠意齋生陳瑤為學勤敏,而性資老成,憲官至學出對云:〔筆底春風轉轉生。〕瑤對曰:〔弦間曉溜嘈嘈瀉。〕又出對云:〔輕搖紈扇,清風透入人懷。〕瑤對曰:〔高捧玉盤,明月飛來我手。〕庭下芭蕉開花,命題賦詩。瑤一聯云:〔白藕作花還葉葉,碧蜂生子自房房。〕形容酷似之,諸生皆袖手。後以歲貣赴京,除敘州邑簿,非其志也。竟以事累謫死南荒,惜哉!
賣花聲
[編輯]謝宗可《百詠》詩,世多傳誦,除《走馬燈》《蓮葉舟》《混堂》《睡燕》數篇外,難得全首佳者。曏見邱彥能誦其《賣花聲》一首,《百詠》中不載。詩云: 春光叫盡費千金,紫豔紅香藉好音。幾處喚回遊冶夢,誰家不動惜芳心? 韻傳楊柳門庭晚,響徹鞦韆院落深。忽被捲簾人喚信,蝶蜂隨擔過牆陰。
詠鐵笛
[編輯]楊廉夫初居吳山鐵冶嶺,號鐵崖,後遷松江,又號鐵笛道人。卞宜之作《鐵笛》詩寄之云: 一段清冰百鏈鋼,曾翻宮徵事虛皇。裂開黃鶴磯頭石,驚落青鸞鏡裏霜。 仙子珮環新樂府,韓林風月舊文章。道人清節磨礱久,卻笑桓伊獨據床。
廉夫喜之。同時有《制鐵笛賦》者,造語粗率,不若詩也。
詠炭詩
[編輯]《詠炭》詩,楊誠齋有 烏銀玉質金石聲,見火忽作爆竹鳴。不知何喜唧唧吟, 不知何怒泄不平。到渠怒定兩耳熱,銅瓶在傍卻鐃舌。
一篇。曾見貣有初傳誦郭矮梅八句,甚工。詩云: 樵青黎面學崑崙,斫月燒雲樹欲髡。萬灶黑煙灰出劫,一星紅焰火還魂。 汙身若有仙翁幻,報國今無義士吞。曾似茅齋風雪夜,地爐榾柮暖溫溫。
又《詠簾》詩,止記中間二聯云: 紅影眼花春撲撲,玉鉤心事日懸懸。思歸梁燕心長切,望幸宮娥眼欲穿。
矮梅,江西人,惜不記其名字。
楊妃襪
[編輯]詩社以楊妃襪為題,楊廉夫一聯云:〔安危豈料關天步,生死猶能繫俗情。〕題目雖小,而議論甚大,所以諸人莫能及。
御溝流葉
[編輯]雅正卿有《四美人圖》詩,惟《御溝流葉》最佳: 彩毫將恨付霜紅,恨自綿綿水自東。金屋有關防虎豹,玉書無路託鱗鴻。 秋期暗度驚催織,春信潛通誤守宮。莫道人間音問杳,明年錦樹又西風。
琢句甚工。
哀姑蘇
[編輯]吳元年,國兵圍姑蘇,臨危,張士誠聚其族齊雲樓,舉火焚之,縊不死,就擒。王叔閏有詩哀之云: 天星夜墮水犀軍,又見吳宮走鹿群。睥睨金湯徒自棄,倉皇玉石竟俱焚。 將軍只合田橫死,國士今無豫讓聞。風雨明年寒食節,麥孟誰灑太妃墳。
先伯亦有絕句云: 虎鬥龍爭既不能,雞鳴狗盜亦何曾?陳平韓信皆歸漢,只欠彭城老范增。
蓋張氏據有浙西富饒地,而好養士。凡不得志於前元者,爭趨附之,美官豐祿,富貴赫然。有為北樂府譏之云: 皂羅辮兒緊劄梢,頭戴方檐帽。 穿件闊袖衫,坐個四人轎,又是張吳王米蟲兒來到了。
及城破,無一人死難者,武夫健將,惟束手賣降而已。詩意有所謂也。
紀吳亡事
[編輯]姑蘇之被圍也,唐伯剛和人〔泥〕字韻云:〔玉樓金屋愁如海,布襪青鞋醉似泥。〕謂當時居權要者,不如處閒散之樂也。社友王元載亦誦一詩,不知何人所作。詩 云: 二十四友金谷宴,千三百里錦帆遊。人間無此榮華樂,無此榮華無此愁。
詩意與前詩亦相類。(廷博案:此葛天民詩,見《貴耳集》。)
弔白門
[編輯]陳剛中《白門》詩云: 布死城南未足悲,老瞞可是算無遺。不知別有三分者,只在當時大耳兒。
詠曹操殺呂布事。布被縛,曰:〔縛太急。〕操曰:〔縛虎不得不急。〕意欲生之。劉備在坐,曰:〔明公不見呂布事丁建陽董太師乎?〕布罵曰:〔此大耳兒叵奈不記轅門射戟時也?〕張思廉作《縛虎行》云:〔白門樓下兵合圍,白門樓上虎伏威。戟尖不掉丈二尾聲,袍花已脫斑斕衣。捽虎腦,截虎爪。眼視虎,如貓小。猛跳不越當塗高,血吻空腥千里草。養虎肉不飽,虎饑能噬人;縛虎繩不急,繩寬虎無親。坐中叵奈劉將軍,不從猛虎食漢賊,反殺猛虎生賊臣,食原食卓何足嗔?〕記當時事調笑可誦。思廉有《詠史樂府》一編,皆用此體。
西湖竹枝
[編輯]西湖《竹枝詞》,楊廉夫為倡,和者甚眾,皆詠湖山之勝,人物之美,而寓情於中。大率一律,惟二人詩云: 春暉堂上挽郎衣,別郎問郎何日歸?黃金台高倘回首,南高峰頂白雲飛。 官河繞湖湖繞城,河水不如湖水清。不用千金酬一笑,郎恩才重妾身輕。
用意稍別,惜不記其人姓名。
吳山遊女
[編輯]貣有初,泰甫尚書侄,工詩。春日見吳山遊女之盛,作絕句云: 十八姑兒淺淡妝,春衣初試柳芽黃。三三五五東風裏,去上吳山答願香。
特過予誦之。其詩新嫩奇巧,多類是,惟《送戴伯貞還廣西》一律云: 桂江煙水接瀟湘,逐客南歸道路長。卷裏漫多新製作,篋中猶是舊衣裳。 逢人盡說官如水,老我相看鬢已霜。此去莫教音問斷,雁飛今喜過衡陽。
敘事委曲,而感慨繫之,出諸作之上。
送還俗入道
[編輯]孫花翁《送女冠還俗》云: 脫卻霞綃上醮衣,女童髽髻綠楊垂。重調螺黛為眉淺,再試弓鞋舉步遲。 紫府煙花鶯喚醒,丹房雲雨鶴通知。簾低紅杏春風暖,清夢應曾見舊師。
段吉甫《送妓入道》云: 歌舞當年第一流,洗妝今日別青樓。便從南嶽夫人去,肯為蘇州刺史留。 琳館月明簫鳳下,瑣窗花老鏡鸞收。卻憐愁絕潯陽婦,嫁得商人已白頭。
事不同而語皆工。
觀燈句
[編輯]洪武間,杭州元夕張燈頗盛。予因遊觀,有句云:〔三市華燈依舊好,一天明月為誰圓?〕惟郁魯珍和云:〔春燈閑論誰家好,夜月初看此度圓。〕句意甚新,為眾推許。魯珍後為官陝西,被罪,退居獨山村中,不復入城。寄詩云:〔我已栽成三徑菊,君今著就幾編書?〕然竟以《題松石軒詩卷》被累,死獄中。其被逮也,見予誦許仲晦詩: 〔村逕繞山松葉滑,柴門臨水稻花香〕, 〔牛羊晚食鋪平地,鸛鶴晴飛磨遠天〕, 〔日落遠波驚宿雁,風吹輕浪起眠鷗〕等句,謂寫村居之景,曲盡其妙,今不復見矣。予因其言,念郢州詩之妙,而亦哀魯珍之不幸也。
晚涼句
[編輯]〔水殿雲廊三十六,不知何處晚涼多?〕王子宣詩。〔晚涼浴罷閑無事,水閣東頭看月生。〕吳主一詩。二人在當時皆以詩鳴,此其得意句也。
汴梁風土
[編輯]汴梁為宋東京,士人遊宦者少得清暇,以遂宴賞之樂,當時有〔賣花提上觀桃李,折酒樓前聽管弦〕之句。伴讀黃體方續之云:〔雨後淤泥填紫陌,風前塵土障青天。〕蓋街道無溝渠,又不用磚石甃,遇雨則行潦縱橫。而地迫黃河,風起則塵沙敝日,不可開目。嘗集體仁門,體方戲語同列云:〔此所謂『東華軟紅塵』也。〕
相國寺
[編輯]汴梁相國寺,暇日予與黃體方過焉,將謂有南方花木之勝,香茗之供,而鄙陋殊甚。僧皆氈帽皮靴,髮長過寸,言貌粗俗,體方呼為〔惡僧〕。口占云:〔步入空門見惡僧,紅氈被體髮鬅鬙。〕予續之曰:〔一言能得君王意,安得當年老贊寧?〕蓋宋初,贊寧為寺主。太祖至寺行香,問曰:〔朕見佛拜是不拜是?〕對曰:〔現在佛不拜過去佛。〕大合帝意,遂為定禮。
梧竹軒
[編輯]丁鶴年,回回人。至正末,方氏據浙東,深忌色目人。鶴年畏禍,遷避無常居。有句云:〔行蹤不異梟東徙,心事惟隨雁北飛。〕識者憐之。作詩極工,《題梧竹軒》云: 鳳鳥當年此地過,至今梧竹滿丘阿。曾聞翦葉書周史,又聽翻枝入楚歌。 金井月明秋影薄,石壇風細夜涼多。中郎老去知音少,共負奇材奈爾何?
時作者已滿卷,此詩一出,皆為斂衽。又《逃禪室與蘇生話舊》云: 不學揚雄事章玄,且隨蘇晉暫逃禪。無錐可卓香嚴地,有柱難擎杞國天。 謾託丹霞燒木佛,誰憐玉露泣銅仙?茫茫東海皆魚鱉,何處堪容魯仲連?
感時書事,而鏈句精緻如此。後至杭,見予所集《鼓吹續音》,翻閱再過,惜其中有未盡善者,謂予:〔當以此為限,更博求諸作,得一善者,則易去一疵者,此亦著述之法也。〕因手鈔所作序文而去。今此集久已散失,而鶴年言猶在耳,可為太息也。
竹雪齋
[編輯]盱江鬍子昂,能詩嗜飲,字體逼趙松雪,因自號〔竹雪〕。求予作竹雪齋詩,久不及奉。近隨邊將守禦興和,枉道來顧,去後復以書來督,始為作長歌一篇寄去,子昂甚喜,亦和韻來答。予詩曰: 盱江才子世無匹,作字哦詩俱第一。酒酣落筆風雨生,滿幅龍蛇飛翐翐。 平生與竹同歲寒,手種千竿復萬竿。開窗倚檻忽有得,四圍總是青琅玕。 山空歲晚獨相對,一夜幻成銀色界。靜聽春蠶食葉聲,閑看瑞鳳穿花態。 瓊琚玉珮下朝端,聯珠積翠紛成團。曳履先生太寒乞,煮茶學士真儒酸。 何似銜杯自賓主,戲呼元穎相爾汝。臨池一掃陣雲開,狂欲歌兮喜欲舞。 手斡造化天無功,顛張醉素趨下風。一紙千金世珍惜,不數前朝松雪翁。
子昂和韻云: 春秋家學疇可匹,道德文章追六一。籲嗟白璧點蒼蠅,塵尾祛之猶翐翐。 一從遊宦閱暑寒,桐江拋卻老釣竿。劬書磨盡萬鋌墨,狂吟題遍千琅玕。 山陰正與剡溪對,蘭亭曾把烏絲界。霜猿抱樹恣盤●,●●●●●●態。 ●●●●●●端,●●●●●●團。●●●●●●●,●●●●●●酸。 袁安愛以菊為主,墨汁淋漓能貌汝。老夫撚斷幾莖●,笑看邊城六花舞。 熬生於我最有功,一醉四座生春風。個中真趣知者寡,此意寄謝存齋翁。
仍題云:〔兼柬唐太守晏僉憲袁教習。〕時三人與予同寓保安。後一年興和失守,子昂死焉。悲夫!
捐生妓館
[編輯]陳耑,字子肅,生富豪家,與予同歲。從叔祖學詩,好為奇俊語,《春日遊湖上》有句云:〔茜紅女兒歌《白紵》,墨黑燕子來烏衣。〕後商於閩中,盤桓妓館,寄予詩云:〔青銅三百一斗酒,荔子十八誰家娘?〕信奇俊可喜。逾一歲,竟卒於妓館,年始二十三雲。
新婚詠梅
[編輯]鄰友陸保連新娶,忽詠梅花詩云:〔練裙縞袂誰家女?背立東風怨曉寒。〕不久遽卒,蓋識兆也。
和獄中詩
[編輯]永樂間,予閉錦衣御獄,鬍子昂亦以詩禍繼至,同處囹圄中。子昂每誦東坡《繫御史台獄》二詩,索予和焉。予在困吝中,辭之不獲,勉為用韻作二首。時孫碧雲、蘭古春二高士,亦同在圜室,見之過相賞歎。今子昂已矣,追念舊處患難,為之泫然。詩云: 一落危途又幾春?百憂交集未亡身。不才棄斥逢明主,多難扶持望故人。 有字五千能講道,無錢十尤可通神。忘懷且共團圞坐,滿炷爐香說善因。
酸風苦霧雨淒淒,愁掩圜扉坐榻低。投老漸思依木佛,受恩未許拜金雞。 艱難饋食憐無母,辛苦回文賴有妻。何日湖船載春酒,一稿撐過斷橋西?
廉夫詩格
[編輯]楊廉夫詩: 二月皇都花滿城,美人多病苦多情。一隻孔雀行瑤圃,十二飛鴻上錦箏。 酒掬真珠傳玉掌,羹分甘露倒銀罌。不堪容易少年老,爭遣狂夫作後生。
又云: 天街如水夜初涼,照室銅盤璧月光。別院三千紅芍藥,洞房七十紫鴛鴦。 繡靴蹋踘句驪樣,羅帕垂彎女直妝。願汝康強好眠食,百年歡樂未渠央。
又云:〔公子銀瓶分汗酒,佳人金勝翦春花。〕又云:〔金埒近收青海駿,錦籠初教雪衣娘。〕又云:〔小洞桃花落香雪,大隄楊柳舞晴煙。〕皆言宴賞遊樂之意,亦其平生性和所好也。
光弼詩格
[編輯]張光弼詩: 免胄日趨丞相府,解鞍夜宿五侯家。玉杯行酒聽春雨,銀燭照天生晚霞。 世亂且從軍旅事,功成須插御筵花。漢王未可輕韓信,尚要生擒呂左車。
又云: 西樓柳風吹晚涼,石榴裙映黃金觴。纖歌不斷白日速,微雨欲度行雲涼。 笑看席上賦鸚鵡,醉聽門前嘶驌驦。早晚平吳王事畢,羽書飛捷入朝堂。
蓋時在楊完者左丞幕下,故所賦如此。又云:〔峽蝶畫羅宮樣扇,珊瑚小柱教坊箏。〕又云:〔玉瓶注酒雙鬟綠,銀甲調箏十指寒。〕又云:〔新汝滿面猶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多為杭人傳誦。其一時富貴華侈,盡見於詩云。
年老還鄉
[編輯]鄞士黃德廣,至正初,入大都求仕,所望不過南方一教職而已。交遊竟無一援引之者,客居以教書為生,娶妻生子,二十年餘。元末,天下擾攘,比歲饑饉,南北路阻,始附海舟而歸。去日少壯,回則蒼彥華髮,故舊罕在者。誦賀知章〔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之句,以寓慨歎。予從先師往訪之,見其所持扇上一詩,乃在北日所作者。詩云:〔東風一曲《浣溪沙》,客子行吟對日斜。猶記金陵貰春酒,小姬能唱後庭花。〕亦醞藉可誦,而命運不遇如此。蓋元朝任官,惟尚門第,非國人右族,不輕授以爵位。至於南產,尤疏賤之,一官半職,鮮有得者。馴至失國,殆亦由此去。
塞垣風景
[編輯]予謫保安周府教授,滕碩亦以事累繼至。見予每誦元遺山《送李參軍赴塞上》長篇,謂〔舊讀此詩,備悉塞垣之苦,料今日親涉此境〕?輒潸然墮淚,若不能堪者。予愛其詩,因請詳讀而備錄之: 五日過居庸,十日度桑乾。受降城北幾千里,出塞入塞沙漫漫。 古來丈夫淚,不灑離別間。今日送君行,涕泗流欲潸。 生男莫作班定遠,萬里馳書望玉關。生女莫作王明妃,一去紫台空珮環。 我知驥子墮地走四方,我知鴻秸意氣淩雲端。 草間斥鷃亦自樂,扶搖萬里何能搏? 一衣敝縕袍,一飯苜蓿盤。歲時壽翁媼,團圞有餘歡。 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曾如庭下彩衣起舞春斕斑。 去年洛陽陌,今年指天山。地遠馬肩破,霜重貂裘單。 朔風浩浩來,客子慘在彥。野孤嶺上一回首,未必君心如石頑。 君不見衡山烏乳哺,不得須臾閑。 眾雛一分散,慈烏四顧聲悲酸。塞鴻來時八九月,白頭阿母望君還。
全篇敘塞垣之景,客旅之情,誠詳悉矣。滕與予同庚,到此不半載,竟以憂卒。而予猶留滯於此,未得解脫雲。
跋
[編輯]錢塘瞿存齋先生,明洪武中,以薦歷仁和臨安宜陽三學教職,入為國子助教,升周府右長史。永樂初,以詩禍謫戍保安,洪熙乙巳赦還。此《歸田詩話》三卷,蓋還鄉以後所作也。先生《明史》無傳,詩禍之說,見於《萬曆杭州府志》、郎瑛《七修類稿》,謂其坐輔導失職,繫錦衣獄,罪竄保安。先生本集不可得見,無由考其得禍者為何詩?同時以詩禍閉錦衣獄者,更有鬍子昂,而子昂又無可考。又同時被謫至保安者,有滕碩鄧林,而滕鄧二君亦不詳其故。序詩話者,或稱其居閑金台,或稱其謫居塞外。殆由文皇入據大統,人心未安,常恐人臣竊議其後,所謂詩禍,或寓誹譏,當代詞人多為隱諱,不能悉其故矣。若雲輔導失職,則恐未然。考周王橚為文皇同母弟,文皇待之極厚。建文時,橚有異謀,次子有勛告變,竄徙蒙化。已復召還京錮之。永樂初,復爵加祿,歸其舊封。至十八年,有告橚反者,察之有,文皇憐之不復問。夫周籓與成祖並見疑於建文,故成祖踐阼之初,首為復國。其後雖反狀有,且猶憐之。則當復國之初,豈有刻意防閑罪及輔導之理?先生謫戍事在永樂初,若因十八年橚反一事,而謂其失職,疑其時先已被譴矣。萬厴府志極稱其師道振舉,輔弼有法,似郎氏有傳聞之誤也。惟府志云:〔久之釋歸,復原職。內閣辦事,年八十七卒。〕今《通志》亦因之。參之他書,皆無復職辦事之語,不知其何所本也?先生著述甚富,見於《府志》者,有《春秋貫珠》《詩經正葩》《閱史管見》《鼓吹續音》;見於《七修類稿》者,有《通鑒集纜飧誤》、《香台集》、《香台續詠》、《香台新詠》、《翦燈新話》、《樂府遺音》、《興觀詩》、《順承稿》、《存齋遺稿》、《詠物詩》、《屏山佳趣樂全稿》、《餘清曲譜》、《天機雲錦》、《遊藝錄》、《大藏搜奇》、《學海遺珠》、《歸田詩話》,見於《明詩綜小傳》者,有《存齋樂全集》、《香台百詠》。諸種中惟《樂府遺音》五卷,曾於《兩浙遺書總錄》中,見其已獲經進。《詠物新題百首》,予於吳山書肆購得之,是影鈔正統刊本,未知與《香台新詠》、《香台百詠》、《詠物詩》名異而書同否也?《喜吹續音》,則先生已自言其散失不存,僅存題後八句。而《靜志居詩話》亦深惜其不得見,及題後一詩,又不採入《詩綜》。可知《歸田詩話》,竹垞尚未之見也。詩話標題不一,胡道序謂之存齋,焦氏《志明史》、《志》、《千頃堂書目》皆謂之《吟堂》,《百川書志》、《浙江通志》皆作〔存齋〕〔歸田〕。要之〔吟堂〕也,〔存齋〕也,〔歸田〕也,一書三名,無足異也。今吾友鮑君以文據先生自序定為〔歸田〕,刊畢屬為校正。因雜採眾說,附綴於後,以俟博涉群籍者考訂焉。
乾隆乙未十月四日,硃文藻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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