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水滸/第72回
話說吳用見李應和蔣敬兩個說起山寨錢糧只支三月,便道:「小弟早已料得這一層——往時晁天王在日,只山前山後大路上尋些油水,已夠開支。只是現在同從前兩樣,倘仍舊老守水泊地盤,如何得夠?【夾】野心起了看趙官家自從花石綱繁擾以來,處處天怒人怨,我們替天行道,正是此時。【眉】雖有智者不如乘勢。徽宗垂意花石,任蔡京、朱勔騷擾百姓,正是野心好藉口處如今單就山東各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已經不計其數,我們不妨更揀幾處,驅逐了貪官污吏,就便駐紮人馬,替國家安撫百姓。府庫錢糧,是到處有的,我們便不愁行度,更好充公幾個地豪劣紳的家私,還怕不行麼?」宋江道:「軍師說的是,只是打仗也不甚容易,從以往的事看來,打大名府,打祝家莊,打曾頭市,都費了幾次的工夫,才能得手。我們倘若二個月內不能成功,便怕有些緩不濟急。」吳用道:「小可還有一說,記得當初柴大官人上我們梁山泊的時候,八十多萬家私,一同帶來。柴大官人要推歸公用,晁天王一定不肯,只好暫行寄庫。【夾】是晁蓋不是宋江後來盧員外又有五十多萬家私,也是推來推去,照依舊例,到於今一絲一毫不曾動。盧員外,你應該記得這事?」盧俊義點頭道:「記得!」 吳用道:「我們暫借來一用,不是山寨里又夠七八個月開支麼?」正說着,忽山下酒店裡催命判官李立來報機密,宋江和眾頭領見了,忙問何事,李立道:「小弟店裡有個夥計,是鄆城縣裡人。前幾天,婆娘害病,回去看看。到家的時候,婆娘已好。卻聽見朝廷因契丹被女真殺敗,便聽信童貫的言語,和女真結連,趁勢去奪契丹的河朔,上月已經進兵。如今種經略大軍,在瓦橋關以北,同契丹交鋒,未分勝負。【眉】昔宋太祖謀征契丹,行至瓦橋關得病,童貫建議聯金拒遼,种師道在瓦橋關以北與契丹交鋒,看官在此處亦有感觸否?後方催趕軍需,急如星火。現有餉銀三十萬,軍糧十萬擔,打東京運來,預備轉南旺下運河,到北地軍前交割。並且聽說種經略委帳下一員上將統三千人馬,沿路護送,逢州過縣,晝夜趕程。前日聞到荷澤,在城裡只住宿半夜,即便起身。約略明天午前午後,要從我們山下經過。所以趕緊前來,報公明哥哥和軍師主張定奪。」吳用靜靜等李立說完,點頭道:「好,好!你所曉得,只這些麼?」李立道:「他因為恐怕失了事機,趕緊回頭報告,不曾再等一等,所以曉得的只有這些。」吳用道:「也罷!你還去料理店裡事務,不要慌亂,我這裡自有調撥。」 李立下山去了,吳用便和眾頭領計較方法。朱武道:「种師道是有名的邊將,他手下的軍官,也都百選百練,非尋常可比,這回不可輕敵。」吳用道:「小可還有一說,我們各有不得已的苦衷,投身水泊,原是等候招安,倘若無端的事體,做得多了,將來恐有不妥。我想我們水泊過去三十里才是鄆城縣;又三十里過去,到白土岡,恰迎着西來大路。岡東首五里黑松林一條大路,直從林裡邊穿過,前面夾着幾百頃水田,還有許多塘壩,【眉】一幅簡明的地圖大可於中取事。【夾】原來並不怕做多,只是要偷偷摸摸便於掩飾。只是料不定他來的是否一員上將,須得兩個能事的兄弟們去才好。」剛掉過頭來望武松、魯達,只見魯智深已霍地立起身來道:「洒家不去。」一句話使吳用吃了一驚,急問道:「魯兄弟說什麼?」【夾】還裝呆魯智深道:「洒家說不去就不去!」聲音很響.堂上頭領呆了一半。【眉】吳用吃了一驚,堂上頭領呆了一半,奇不僅在字句,而在神氣吳用捻着小鬍子微笑道:「魯兄弟,你且說出你的意思來。」魯智深道:「洒家是受種經略提拔的,不劫他軍糧。」吳用正待開言,只聽得東邊坐位上一聲大叫道:「你不去,我去,我去,我去!」吳用一看,李逵已跳【眉】「跳」字妙!是因為鐵斧子要發利市而高興。只有砍樹的本領,沒有斬將的本領,奈何!到面前道:「今日鐵牛斧子發利市了。」宋江道:「李兄弟去也好,只是要仔細些,不要使性!」吳用道:「我叫武兄弟同你去。」便叫武松:「你來和李兄弟如此這般,不要誤事。」武松領命,自和李逵領二千步兵去了。吳用再喚項充、李兗帶領藤牌手五百,如此這般。項充、李袞領命去了。吳用道:「鄆城縣那方面,一聞警報,自不能不虛張聲勢的接應。兼防別處還有救兵,須得預備兩支人馬,分頭截住才好。」便點呼延灼、關勝。一言未了,呼延灼、關勝同時立起身來,向宋江、吳用道:「公明哥哥和軍師在此,小將們【央】不稱小弟,已有心矣失律喪師,潛身水泊,原為公明哥哥有言在先,暫行待罪,等候招安。究竟對國家,不是有什麼寇讎,怎好輕易便反顏去劫軍餉?望公明哥哥和軍師諒察!」【夾】從此不應點,梁山泊分裂矣。二人是大將口吻,與魯智深截然不同宋江、吳用望眾人一望,一時無言可答。只見林沖立起身道:「二位將軍【夾】也不敢稱頭領所言極是,可是人馬已經調撥出去,不便中止。軍師能否許小弟下山一遭,權當接應?」吳用道:「這也可以。」便授計林沖,撥馬軍五百、步軍一千帶領前去。宋江道:「往常出兵,都是我和軍師親出押隊,今日我們不去,恐其太偏勞諸位。我看還是請軍師下山同林兄長去,或是我去,如何?」【夾】兩人看情形,都不敢輕離巢穴,只因疑慮變生肘腋耳吳用道:「此去路途不遠,就煩盧員外下山一遭何如?好在公明哥哥做副頭領時候,對晁天王也是如此。員外有例可援,不須謙讓!」【夾】並非擁戴員外,只是要他抗拒官軍一番,杜了招安之路,便不得不跟宋江、吳用一路走耳盧俊義忙道:「小弟怎敢比公明哥哥。公明哥哥才高識廣,又山寨里許多弟兄們,都由公明哥哥挈帶,自然指揮如意。小弟白手上山,【夾】無意中表明形跡又兼才疏識淺,怎能當此重任?」宋江、吳用齊道:「員外過謙。」盧俊義再三再四,執意不肯。【眉】執意不肯,筆有斷制吳用道:「論當年聚義之時,林武師原是老輩;今就請林武師擔任指揮,也無不可。」林沖慨然應諾,下山而去。吳用傳令,從明日起,報馬從前敵來,每隔一個時辰報告一次。 到了次日,眾頭領都在水泊里山頭了望消息。一到了傍午,報馬上山,知道官軍輜重將到。不多一會,先聽得隱隱馬蹄之聲。塵頭起處,幾十匹馬隊,人人都全裝鎧甲,腰懸弓箭,手執長槍,一對一對過去。一面大旗,紅地中間,一個白「王」字,字方五尺有餘。馬上一員軍官,鑌鐵爛銀槍,黃金鎖子甲,頭上鏨金兜鍪,映着日光,耀人眼目,很是魁梧威武。將官後面,便是駕兩馬的輜重車——車身高不過五六尺,寬約四尺有零,都漆得透亮非常。每十輛後,便是二百步兵跟隨。後面又是車子,又是步兵,一連十幾隊兵車過去。壓後是三員偏將,高頭大馬,明盔亮甲,擁着好幾百火槍兵,背槍提刀,一路直下。【眉】文贍而事詳,是班孟堅本色,勿徒以小說目之吳用看了,對眾頭領道:「這馬上將軍,果然了得,只可惜太隔遠了,看不清面目。」山寨上好幾個頭領都道:「這廝身段,好象從何處見來,只是恨不能上前細看。」 到得次日,天才亮,已有許多嘍羅,受了傷抬上山來,絡繹不絕。吳用看了,便知不很得手,卻是抬人的嘍羅,走得並不急促,不消問得,前方總不曾大敗下來。【眉】不很得手,不曾大敗,所謂遠山無皺,遠水無波者,非耶?便點撥花榮、孫立、孫新,【夾】此三人是軍官而甘心為匪者添帶人馬,火速接應。此時李逵也因傷抬回。原來武、李兩人奉軍師將令,先到黑松林里,看清道路才入,把大路兩邊的松樹,一齊砍斷。 【夾】板斧發利市,果然。李逵之程度,哪能為將,所以於此處用之卻用繩暗暗絆住,不許它倒下。【眉】暗抄<左傳>武城人取邾師方法,欺左丘明是瞎子麼?果然一行兵餉車子穿進樹林。只見那馬上將軍一聲號令,步兵頓時分成左右,亮起兵械,夾車子兩邊擁護着行走。車子從中間首尾相銜,旌旗行列十分整齊。武松遵照吳用吩咐,便和李逵不出來要截,只等兵車過去,便割繩倒樹,徑分頭從後面掩襲過來。那時,前面的項充、李袞蠻牌突然從坡陀底一躍而前,猛衝狂吼,趕車牽馬的,果然嚇得亂跳。只馬上那將軍,卻勒住不動。望一望,便指揮軍士退到車後。項充、李袞趕近前時,一聲號炮,火槍子彈,暴雨般從車後直轟出來。那些蠻牌,只好遮箭,哪能擋槍,嘍羅兵便推骨牌一般,紛紛倒下。項充、李袞急忙約束住,望後退下百步之遙。卻見車子排列開來,人馬都在車後,槍也不響,箭也不發。再衝上去試試看,到五六十步光景,又被火槍打出。項充、李袞兩人都受槍傷,幸喜不重,只好停軍相對。武松、李逵見前面車子沒動靜,耳中只聽見槍響,便從後面掩上。到得相去不遠,忽然一陣亂箭,從車廂裡頭橫七豎八地射出,嘍羅兵吃他射倒許多。李逵性發,舞動雙斧,撥箭直入。車後又是一排槍,李逵肩臂腿上連着幾槍,撲地就倒。武松捨命上去,搶救出來時,身上也着了一槍,幸虧不重。【夾】前書寫王進只一武士,此處特地寫他將材一直戰到半夜,林沖也到,便遵依軍師的吩咐,將迎面大道,掘得陷下,引塘水灌進。林沖自己策馬挺槍,上前觀望形勢。 天色漸漸的大明,官軍中也有數騎從車隊裡轉出,相離一箭之路。為首的馬上將軍,突然喚聲:「林教頭,別來無恙!」倒把林沖吃了一驚。只見那將軍已掛住槍,笑容拱手,原來是十幾年前共事的好友,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是也。此時兩馬都已迎湊上來,林沖翻身下馬。王進哪肯怠慢,兩個人相對剪拂過了,各話別後情形。林沖的蹤跡,王進倒還略知一二;王進的蹤跡,林沖全然不知。原來王進在老種經略部下,屢次和夏人苦戰,積功做到兵馬都監;母親卻已死了一年多,這趟差使完後,還要告假安葬。兩人談得親熱,漸漸的林沖說到梁山泊的事情,王進只替晁蓋嘆惜。【眉】上文光如杲日,此處如升旭日,神品逸品兼而有之林沖又說宋公明哥哥的忠義,就邀王進上山。王進正色道:「上山卻不必,宋公明既然懂得忠義,煩老兄去說,現在北邊戰事正在緊急,我們經略大兵,不但對付契丹,兼提防女真變卦。如今糧餉軍火,急待接濟;倘接濟不上,眼見得一敗塗地,番人要搶進中原。宋公明倘不願做暗助番邦的罪魁禍首,便放我們過去。如必定不肯放過,我已吩咐手下兵將,三日不解圍,一把火燒個乾淨,看你們山寨得到什麼?」林沖沉思一會,王進拱手道:「既如此,便從速去稟命你那公明哥哥。」林沖只是遲疑不決,【夾】蓋知宋公明非真愛國者,欲自己獨斷,而又覺得太於違了軍師將令耳王進正待勒回馬頭,卻見林沖高叫道:「老兄!我們山寨上義氣為重,你過去罷。」一面喚過項充、李袞,把國軍前敵憮患,略說一遍.道:「你們看還是劫還是不劫好?」二人齊道:「不劫好!不劫好!」便約束嘍羅,讓出大道,將掘壞的道也填補起來。王、林兩人,並馬押着車仗,且談且行。【眉】五光十色,奇趣橫生才走了一里多路,後面一騎飛趕追來,連叫「師父!師父!」王進回頭看時,不禁口中「呵呀,你也來了!」史進下馬再拜道:「宋公明哥哥因不知來者便是師父,有犯虎威。趕緊叫史進傳令:眾兄弟們讓開隊伍。卻喜林武師已有主張,不曾決裂到底。公明仰慕師父有日,務請上山一見。」王進一把拖住史進的手道:「大郎!十年來難得一見,難道今日只為你公明哥哥來拉攏我麼?」【夾】語中有喜有恨史進道:「師父!弟子不是不要早來,只無奈原先不知,剛才曉得,弟子如今跟眾兄弟在山寨里,左一轉,右一轉,轉得幾乎連自己身體所在,都茫茫的。見了師父,似乎有許多話,偏舌頭上一句說不出。」王進嘆一口氣道:「賢弟!你的心事我曉得,【眉】「你的心事我曉得」一語有無窮意味不用說了!只煩你回復宋公明,我公事在身,上山一層,十分不便,即此已領盛情,還望原諒!」史進道:「師父休誤會,公明哥哥並不敢留師父在山寨里坐什麼位次,只眾兄弟們渴願一見,委實無有別情。」旁邊林沖也上前勸道:「今日小弟已經鹵莽,對山寨軍令擔幾分不是;兄長能得上山一遭,小弟也好將功折罪;倘寨中有不合理的事相強,小弟斬頭瀝血,決不叫兄長清名有污一點,總請放心!」只見史進手下人牽那匹照夜玉獅子過來,道:「宋頭領知王都監軍限緊急,請乘這匹快馬,好從速相見,更趕前程。」王進見情不可卻,吩咐三員偏將,統帶兵車,先趕南旺營,盡兩天工夫,將船隻辦妥。我自來到。上了坐騎,林沖、史進前後擁護,各撥嘍羅,一齊迴轉梁山。 離水泊不遠,早見宋公明、吳加亮和一幹頭領,整整齊齊,排隊迎接。渡過水泊,山下斷金亭子鼓樂大作。【眉】忽而干戈,急而鼓樂,令人不測如此王進上得山來,免不了【夾】三字着眼一番熱鬧應酬。住了一日,晚間和林、史兩人抵足長談。【夾】此方不是應酬臨去,宋江率眾頭領送下山十里,諄諄切托:在種經略面前方便招安,鄭重而別。【夾】宋江心裡,以為此語可以安慰眾兄弟也剛要回山,忽見公孫勝向大家一拱手道:「貧道今日也不得不就此告辭,望諸位兄長原諒!」眾人齊吃一驚道:「公孫先生,這是為何?」公孫勝道:「諸位兄長,難道不曾聽見昨日王都監說起北邊的兵事麼?一清在山寨里,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母親卻在僻縣荒山,忍飢避難。膝下除一清外,又無第二個兒女,再不回去,何以為人?」原來這趟契丹被女真戰敗,所有散兵土匪,便趁勢勾結起來,東搶西掠,內中奚王和勒博一支,尤為殘暴。奚人本是契丹部下的屬番,平時懼怕契丹,不敢胡鬧,到此野心發作,殺人放火,無所不至。薊州一城,一月之內,被圍三次,雖然不曾攻開,但屬下各縣,都已焚掠一空。契丹兵馬,一面抵擋女真,一面抵擋大宋,還嫌不夠,哪裡還有空來征剿?這是王進昨日在忠義堂上談北邊軍事說起的。公孫勝母親,便住在薊州屬下九宮縣二仙山,怎能不驚慌呢?【眉】公孫勝賢於趙苞遠矣,足為梁山泊群盜生色當下宋江道:「先生要去是不錯的,只是兵亂之秋,須計較萬無一失才好!」【夾】意欲留之而憚於啟齒,故如此說法。母親性命,不知有無,兒子要萬無一失,真象孝義宋三郎聲口吳用道:「先生!如今南北交兵,兩邊隔絕,不是着急的事。今日已過午,且請回到忠義堂上,小可籌畫個章程,替先生接母親到水泊,先生好安心服侍。」宋江接口道:「可是呢!於今只我山寨上,托賴眾位兄弟的義氣,上蒼的垂佑,比恁地方都安穩些。【夾】強盜以強盜山為安穩接母親這層,只怪我們早些不曾替公孫想到。」公孫勝道:「軍師計策雖好.奈何小弟心急如焚,卻等不得。諸位兄弟莫怪,小弟就此去了。」卻見戴宗搶前一步道:「公孫先生且慢,一定要去,小弟作起神行法相送何如?」旁邊吳用連連搖手道:「院長!去不得!去不得!你神行法天下聞名,走得太快,實是教人動疑。現在南北兩邊,關隘盤詰,非常嚴密,倘看見情形,攔住盤問,反為不美。」公孫勝舉手道:「不消!不消!」人叢中樊瑞早擠出一頭來,叫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我跟師父去。」【眉】天速星要變把戲,智多星不許,天閒星說不消不消,混世魔王藉此跑去。源源本本,一氣呵成,作者毫不費力,看官卻一字不可忽略宋江道:「好好!只是公孫先生,見了母親,務必設法接到山泊里來同住,公私兩盡。」【夾】自命為公,不怕丑公孫勝更不答話,【夾】一者來不及.二者兩下從此乾淨一抖絲韁,師徒兩個,背西山日影,滾滾黃塵,頃刻不見。 大家剛轉過身來,忽一簇人民,扶老攜幼,鳩形鵠面,從東南大道上來。宋江忙傳令眾嘍羅不許驚駭於他,且叫幾個當先的來馬前問一問。端的問出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眾人的離心離德,都漸漸地表現出來。林沖放鬆了王進,宋江不敢發作,卻趁勢來做好人,想見用心之苦。此後梁山上只一百零六人,公孫勝、樊瑞一去不回矣。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