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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新傳/十五 哀故土楊雄說難民 救中原陳東修密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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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年金人約宋室夾攻遼國的時候,本許滅遼之後,把那位向契丹主稱過兒皇帝的石敬塘所割幽燕十六州,一齊歸還中原。遼國是契丹改稱的,照說宋室此種需索,也與金人無干。無奈徽宗所用的領軍大將,卻是內監童貫,在宋遼邊境讓遼兵打敗。金人譏笑宋室無人,便不放在心下。後來金人入了燕京,便違背初約僅僅歸還六州,這六州裡面的涿、易兩州,還是前半年,遼將郭藥師投降帶過來的。徽宗自料不是金人對手,又白白得回了六州,只索罷了。其實這六州之地,也不曾白得,約定每年除了照舊送納給遼人的歲幣四十萬之外,又加納燕租代稅錢每年一百萬緡。宋室勞民傷財,實在只落了個順、薊、景、檀四州。便是這四州,也是個虛名。那時,遼國宰相左企弓,降了金人,說宋室君昏臣庸,不必理睬,他並上了金主一首七絕詩。那詩後十四個字,後人很是稱道。其全首曰:

併力攻遼盟共尋,功成力有淺和深,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

金主看這了詩,心中感動,下旨令左企弓為首,將燕山各州連割還宋室的在內,把人民金帛、牲畜器具,一齊驅逐搬運出外,歸到女真本土。所以宋室拿回的六州,卻是雞犬不留的荒土。當徽宗在宮裡作樂的時候,此信已經傳到汴京,心裡好生不快。加之那歸朝的平州張彀,聽說他依然用遼國的保大年號。只為了百姓怕讓金主驅逐出塞,暫時歸宋,抵制金兵,其意實在要復興遼國。徽宗懊惱之下,把宮裡建造的御街買賣,臨時停止。孫二娘一個外來的民婦,那裡曉得這些。見宮監紛紛傳說,停止設市,各各回去。也就收拾了器具,由小內監引領出宮。

回到小蓬萊,張青迎着道:「聽說御街設市,共是十日,大嫂怎地今日便回來了?」孫二娘道:「官家忽然不快活起來,有兩天不曾出宮,這御街是給官家耍子的,官家不來時,卻給兀誰玩耍?」張青道:「這必另有原故。東京城裡,弄的翻天覆地,卻這般地悄悄罷休?」孫二娘道:「管他甚的?官家快活,不干我甚事,官家不快活,也不干我甚事!」張青道:「卻休恁地說,官家快活時,我們兀是不自在。官家不快活時,我們性命休矣!大嫂不信時,過後自知。」孫二娘倒不曾理會得這言語。

約莫過了半月光景,孫二娘在櫃房裡坐地,簾兒掀動,有二人鑽將入來,同聲唱喏。看時,那兩人將范陽氈笠除了,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鼓上蚤時遷。二人全是行裝,手拿木棍,腰掛朴刀,肩背包裹。孫二娘喲了一聲,迎將向前萬福道:「二位叔叔別來無恙,今天卻恁地來到東京?」楊雄道:「一言難盡,特地來東京,探望兄嫂。」孫二娘大喜,引了楊、時二人向對面藥棧里來。張青、曹正同在屋裡坐地,見了楊雄、時遷,握手言歡,十分快活。孫二娘一壁廂預備下木盆熱湯,讓二人沐浴換衣,一壁廂吩咐小蓬萊安排酒飯,送過門來,便在小閣子裡圓桌上團團坐了。一個酒保由那邊酒樓上調來篩酒。孫二娘道:「你只管燙了酒送來便好。我等自家兄弟敘話,你休在此囉唣。「酒保答應去了。張青先問楊雄道:「未知賢弟何時離開海州?」楊雄道:「小弟是上兩月離開海州的,因聽說金國歸還了薊州,卻喜父老得以重見天日。特地和時遷兄弟,星夜趕回故鄉去,順便也看看公孫先生。不想到了薊州時,金人把人民都撤退了,便是剩下幾個老弱遷走不動的,卻也是一個空身子。在薊州城裡住了兩天,沒有個買飲食處,親友也不見得一人。公孫先生也沒有蹤影,我等在故鄉,卻像鑽入了墳墓里也似,寂寞得緊。因此和時遷兄弟商議,還是回向海州去。」說到這裡,端起酒碗來,吃了一口酒,因道:「我等兄弟在山寨時沒有讓天下人小看了我們。這次回到薊州,卻讓人家恥笑了。」孫二娘插嘴道:「叔叔且說兀誰敢小覷了我梁山泊里人?」時遷道:「薊州城裡百姓,雖是搬遷得走了,卻還留下幾個金國官吏。偌大一座空城,只是幾十個人來往,卻易相識。那天見兩個金國官弁,將一條繩索拴了幾十名剩餘的老百姓,卻揮了鞭子趕牛羊也似了走。楊雄哥哥看了不服,向那官弁理論着道,若要百姓遷徙時,自可好好勸說,把繩索捆了,猶可說是怕百姓跑了,大長鞭子向百姓頭上揮去,恁地狠心。那官弁喝說,你是兀誰?不遵照北國皇帝聖旨出境,卻在這裡多嘴?他說時,看到我等身上帶有武器,手上舉了鞭子,卻不曾揮下來。另一個官弁便說,益發將這兩人縛了。百姓裡面有人說,縛不得,這是南朝來的海州軍官,原來是梁山泊好漢。你道那官弁道些甚的?他說,我們把南朝也看作了腳底下泥,休說這一群毛賊。當時楊雄哥哥,忍耐不得,撥出朴刀,先把那官弁砍了。另一個官弁要跑,小弟也搶上前,撥刀將他搠翻了。老百姓看了,便是一聲吶喊。有人便喊聲:『楊官人 ,你這是將我等害了。北門城外,現有留守金兵未曾撤盡。知道殺了他官弁,須是不放過我等。』」 楊呷了酒,且聽時遷說,這便插嘴道:「小可便問,有多少留守金兵?老百姓說,約莫百十個人。我挺了朴刀,將胸膛連拍數下,因告訴他們,千軍萬萬,我兄弟進出得多了,這幾個小番蟲,怕他則甚?他們又說,楊官人在這裡時,自不怕他,楊官人現在無室無家,若離開此地時,卻教兀誰來幫我們廝殺?我便說,我現在要回南朝,有願和我們走的,我帶你們到中原天子腳去。這些老百姓都說,本來想去,只怕半路上被金兵截住了,卻都是死,現在殺了金國官弁,走是死,留在這裡也是死,既有兩籌好漢引領,我們都去。得見中原人物,我們死也甘心。那時,小可看在同鄉父老義氣分上,便帶了幾十名老百姓,晝藏夜行,離開遼國舊境,到得雄州,已有大宋人馬在那裡駐守,我們才讓那些老百姓各謀生理去,自向東京來。一來看看三位兄嫂,二來聽說魯智深師兄又在大相國寺里出家,要探望探望他。三來,小可還有一椿心事,要趕回來見公明哥哥。」張青道:「正有一事,還未曾告訴得二位。我這裡常有山寨舊部人來往。在上個月,張叔夜相公已調任鄧州知州,兼南道軍馬都總管。現在朝廷,分了中原人馬作東西南北四道。張相公升了這南道都總管,部下可以容納得千軍萬馬,二位趕回到張相公那裡去正好。」楊雄笑道:「恁地卻好。」因向時遷道:「鄧州在西,海州在東,若不來東京,直奔海州,卻不來回多走千里多路。」曹正道:「楊兄說有事要向公明哥哥說,莫非為了河北州郡又有了強人聚伙。我也聽說,河北有個高托山,山東有個張仙,都號稱有幾萬人,聲勢浩大。」楊雄笑道:「小可為此要告訴公明哥哥,卻不是羨慕他們。仁兄,你見方臘嗎?高托山那廝,倒是有幾萬人,卻不能濟甚事,只是把北道走來的流亡百姓都收攏了,將村莊鄉鎮胡亂占據搶奪糧食衣物,全不省得廝殺。因各州縣官,個個無用,只把城門來關了,任憑強人在外胡為。他便托大起來。其實將來的禍事,另有個看法。我等自北國來,知道胡人有野心,他們兀自倡言要奪大宋錦繡江山。於今這些強人,先把河北州縣先蹂踏得粉碎了,州縣官員又個個無用,金人來了,正是火上加油。眼看這中原大禍就在眼前了,東京城裡兀自恁般笙歌拂地,酒肉薰天。」孫二娘笑道:「楊兄卻慮的是邦國大事。」楊雄端起酒碗來,連吃幾口,嘆口氣道:「在河北的三歲小孩,也料得盜匪遍地,金人遲早南下。那燕山前後各州縣,被金人搜擄空了,有的百里無人煙,百姓一傳十,十傳百,把這話傳到了河北,兀誰不曉得,金人一索子將人民縛了,成千成萬,趕牛羊也似,趕出塞外,你只問他?」說道,指了時遷道:「一路來,只要百姓知道我等是北國來的,兀誰不打聽打聽金人擄掠百姓的事。」時遷笑道:「在東京城裡人急些甚的,卻不見得北國兵馬來了,一索子將趙官家縛了去。」張青對窗子外面張望了一下,迴轉頭來,低聲道:「賢弟,你要連累愚兄!我還有個七十歲的伯岳父。」時遷笑道:「兄長特膽小些個。我去年在兩座相國府里當了大路進出,也不曾碰折了一根毫毛,那時,我卻是個梁山泊好漢。皇京緝捕使,我也只看做我們梁山上一個巡更的,怕些甚麼?」孫二娘笑道:「提到這個,我卻想起一件事。時遷叔叔去年在東京城裡闖禍不小,現在再遇到好些人時,恐是不與賢弟干休。非是奴不留二位,當今童、蔡、王、高四家的家丁僕役,個個大蟲一般在街上橫衝直撞,被他覷破了行藏時,卻是老大不便。」時遷笑道:「恁地說時,卻休為我連累了兄嫂。楊雄哥哥未曾到過這天子腳下,讓他且觀玩些時,小弟只在這藥棧里暫藏躲兩日。」孫二娘笑道:「賢弟卻休白日藏躲,晚間去出。」說着,大家都笑了。自此楊雄在外遊玩汴京風景,時遷卻只是在這藥棧里藏躲,便是晚間,也不曾出去一次。

約有半月光景,這日楊雄想起魯智深有話留下,要到大相國寺菜園裡去,找尋那些潑皮。若是他真箇到了東京時,向那些潑皮打聽,必可找得着他。因此揣了些散碎銀子,卻向酸棗門外岳廟邊找來。到了那邊看時,果然四周參天的柳樹,中間圍了一大片菜園子。這是深秋天氣,豆藤瓜蔓,帶了半焦黃的葉子,四周地堆在大小支架上,太陽陰里,秋蟲兒兀自唧唧喳喳叫着。進了半掩的園門,在瓜架上面遙遙地露出了三五間屋脊。四處高的蔓架,低的菜葉,秋日光里,照着顏色鮮翠,卻不見個人影。楊雄順了菜畦中間的溝路,繞了長架走,無意中走近了一口水塘,塘里零落的百十來片荷葉,顛倒在淺水面上。有一個半白鬍子的人,赤膊了上身,腰間圍條短褲,水泥淋淋的,站在水邊,塘岸堆了一捆長短的藕枝。楊雄見他頭上戴了一頂破頭巾,自不是一個看園子的僧人,料着是到這裡來園裡尋覓菜蔬的破落戶。便隔着水面問道:「動問上下,這園子鄰近,有位過街老鼠張三,家住哪裡?」那人將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問道:「官人問他則甚?莫不是要向他收買菜蔬?」楊雄道:「有一個遠方友人,托我帶了一封書信來給他。」那人聽說,撮了嘴唇,向空中吹一下胡哨,便見瓜棚下鑽出個人來,也是半白鬍鬚,身上穿一件皂布衫,頭戴破頭巾,手上提來一籃扁豆,站在塘邊。先那人指着他道:「這便是張三。三哥,這位官人,道是替友人傳信給你。」張三迎上前道:「動問官人尊姓,從何處來?」楊雄道:「在下姓楊,由海州來。有一位智深和尚,教我來探望各位。」那人向楊雄打量一下,因問道:「聽官人說話,是燕山薊州口音,莫非是江湖上稱病關索的楊……」楊雄點頭道:「便是小可。」張三拜倒在地道:「天教有幸,得見好漢,我等一別十年,想念得智深師傅苦,師傅一向可好?」先前那人,已披上了一件破皂衫,也過來拜見,自道是青草蛇李四。因道:「難得遇見天下聞名的好漢,若不嫌棄小人寒酸時,便請到岳廟前小酒肆里吃兩碗酒去。」楊雄道:「正好,小可也有幾句話,要與二位敘談。」

張、李二人大喜,提了菜筐,引着楊雄到酒肆里來,揀了里向窗戶鄰近菜園的座頭,讓楊雄上座,兩人打橫。叫酒保先打兩角酒來,切了一大盤黃牛肉,盛了一盤煮雞蛋,作為下酒。張三篩酒道:「沒有甚好下酒,大官人卻多吃幾碗,只是小人一點敬意。卻不知智深師傅現在海州恁生地?」楊雄笑道:「實不相瞞。小可此來,也是來訪他。是年前他離開海州,還回五台山去。他臨行時,曾說你等兄弟義氣,要來看望你們。小可最近由薊州回中原來,也是特地來看他。想到各位未必離開這相國寺菜園,所以先來探問二位。」張三道:「原來恁地。智深師傅卻不曾來。前年我等聽了梁山泊已受了招安,也想到林教頭和智深師傅或者會到東京來。」李四卻低了聲插嘴道:「卻是不來也罷休。那高衙內自智深師傅去後,還派人來尋找了幾回,他未必忘懷師傅在野豬林殺了他公人。現時趙官家還很相信高太尉,他要奈何眾好漢時,便是梁山泊已受招安,兀誰又道得個不字。」楊雄點點頭。張三又篩了幾碗酒,因問道:「官人現時打算在京勾當幾久?」楊雄道:「張知州現已任南道都總管,駐節鄧州,眾家兄弟都在那裡,我即日要前去。客室里還住着一個時遷兄弟不敢出頭,我也久留不得。」張三歡喜道:「呵呀,他也還了,往年他在東京大鬧相國府,傳說開來,神出鬼沒,人家都把當了孫行者千變萬化一般看待。讓我們見見也好。」楊雄道:「他終日都在小蓬萊對面生藥堆棧里,隨時可見。」張三道:「聽說他也是薊州人?我們都同鄉。」楊雄道:「張兄原來是薊州人,卻說的汴京口音。」張三道:「小人已經來京二三十年,薊州還有叔伯老娘和兩個兄弟。前次知道金人來了遼國,將薊州歸還了中原,這正是一世之願。不想這幾天又傳說金人把燕山十六州百姓都驅逐出差。正不知有這事也無?心裡正自放不下。」楊雄道:「恁地無有?」因把在薊州親眼看的事說了一遍。張三道:「恁地說時,我老娘一命休矣!前些時,我曾和陳先生說起,老娘二十一歲居孀,上奉公婆,下撫養這個孩兒長大。陳先生很高興,要替老娘作篇傳志。於今卻遭了大難。」楊雄道:「哪個陳先生?」張三伸出一個大拇指道:「提出來又是個奢遮人物。他叫陳東,是東京太學生的魁首,兀誰不知?」楊雄道:「你卻怎地認識他?」張三道:「休看他是衣冠人物,卻只住在這酸棗門外一幢矮屋裡。天氣好時,他喜歡到這菜園裡來散步,以此認識。」楊雄聽過,也並未放在心上,和張三吃了二三十碗酒,自也有些醉意,便謝告辭了。

次日辰牌時分,楊雄還未曾出門,小蓬萊有個酒保前來相請,道是那裡有個秀才和兩個漢子吃早酒,請楊、時二位官人前去。楊雄倒好生奇怪,恁會認識秀才?正猶豫着,卻聽到院落里有人叫道:「楊大官人不在嗎?便請時官人去一遭也好。」楊雄在窗櫺里張望時,見是張三,便邀了時遷,一同過門來。上得酒樓小閣子裡,見李四在外,有個書生,不上三十年紀,薄薄三綹短鬚,頭戴凹面巾,後垂兩根長帶,身穿藍羅夾衫,手拿一柄宮扇,頗是儒雅。那人先便拱手道:「小可陳東,聞得張、李二位說,兩位壯士由燕地回來,是以特來拜訪。知道二位是借寓朋友之家,又恐登門求見過於造次,所以借酒樓一席之地,略傾肺腑,請勿嫌孟浪則個。」楊雄唱喏道:「小人是個粗漢,先生恁般說法,卻是不克當。」彼此分賓主坐了。陳東先道:「久仰宋公明部下,均是山東豪傑,於今在張將軍那裡,正是棄暗投明。頗也有意認識一二位壯士,只是無緣見面。今日得遇楊、時兩位壯士,又是新從燕地來,真是千萬之幸。」張三在一邊篩酒,便道:「陳先生常道:願認識天下有心人作一番事業。這燕北的事,他最是留心不過,所以聽了官人在京,特意來奉訪。官人見了甚的,只管說出來。」陳東又一拱手道:「願請教。」楊雄受了一肚子骯髒氣,正覺得偌大東京,竟沒有理會這事,着實可傷。現在陳東只是虛心領教,有甚不說?當把他在薊州所見金人擄掠百姓的情形詳細述說時,陳東只是靜悄悄地坐着聽他說。他說着有遺漏時,時遷又補上幾句。陳東道:「聽二位所說,小可已是明白,燕北是一片十室十空的國土了。河北緊鄰了燕境,諒是逃來難民不少。」楊雄道:「小可走的是南北大道,由白溝過界。在界這邊,難民和強人糾合在一處,大股近萬,小股也有千百人,到處都是。安分難民,便逃過了界,也自在不得。」陳東聽了,咨嘆不已,因問二人還有多時住在東京。楊雄道:「約莫有三五天勾當,便要向鄧州去。」陳東道:「改日卻來拜訪,小可有書信兩封,煩帶去給張將軍和宋公明義士。」楊雄道:「不煩勞步,遲兩日我自到先生客館拜訪。」陳東想了一想,因點點頭道:「到得寒齋,可以暢談,也好,小可在家中候駕。」楊雄因他虛心下交,自也十分願意,這日由陳東會鈔分手。

過了兩日,楊雄一人再來酸棗門外向陳東家求見。那裡雖是個窄小的門戶,裡面卻有個四方院落,辟了兩畦地種着花草和幾十根瘦竹。迎面三間矮屋,檐前掛着簾兒。楊雄走到院子中間時,陳東早是掀簾相迎,拱手道:「壯士真信人也。」說着,引楊雄進屋去。看那書齋,雖是圖書滿架,卻不過是竹椅木榻,並無珍貴的陳設。只有個蒼頭拭幾斟茶,竹几上有個小鴨形銅爐,他在桌屜里取出一撮鷓鴣斑檀木末,向爐子裡燃着。陳東笑道:「來客是當今豪傑,恁地酸秀才一般看待?廚房裡我預備的一壇酒和那兩樣下酒,益發送來。」蒼頭笑着將酒食陸續搬來,是兩雙杯箸,一盤燒雞,一盤燉豬蹄,一盤干牛肉羓子,一盤青菜豆腐。蒼頭燙了一大壺酒來,陳東打發他出去,和楊雄對案坐下,自來篩酒。吃過幾碗酒之後,陳東便道:「此處並無第三人,小可有言,不妨直告。當今聖上為群小所圍困,朝政日非。為了花綱石營室之好,引起東南民變,至今未曾蘇息過來。至於和金人夾攻遼國,收復失地,本是好事。中原現放着鍾師道兄弟,姚古父子,還有張叔夜等,都是名將,一個不用,卻叫內待童貫、紈絝蔡攸,出兵巡邊。既為遼人所敗,又為金人所笑。這還罷了。河北、山東緊鄰強敵,為中原屏藩,守土之責,不可不慎擇其人。可是上自留守,下至縣鎮小官,莫非蔡京、童貫的門生故吏,他們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別無他事。於今壯士又說難民千萬成群,相率為盜,這叫做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假使金人一旦南下,如何是好!」楊雄道:「陳先生憂慮的是。小可在北地來,曉得金人大言慚,要興兵南下。」陳東又向楊雄篩了兩次酒,想了一想,便道:「小可深知梁山泊舊人,多是江湖忠義之士,禮失而求諸野。想要復興王室,當不可放過這班草澤英雄。」楊雄道:「我等兄弟雖是以忠義為重,卻都是粗人,恐怕當不起這個重擔子。」 陳東正色道:「小可今日以肺腑相告,決非戲言。中原將才,我看只有張叔夜是個智勇兼全、肝膽照人的漢子。今又得梁山眾位豪傑歸順,那真是如虎添翼。宋公明義士,既以忠、義號召天下,國家多事,又事得其主,也正是可為之時。因此小可有兩封書信託壯士帶去,略有末議貢獻。陳東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讀聖賢書,所為何中,這一腔熱血,卻自信不在各位豪傑之下,所以不惜犯大不韙,以生平大願,寄諸壯士此行。」楊雄聽了這話,便正色道:「楊某看得天下秀才多子,卻不曾有像陳先生恁般熱心爽快人,所囑咐的話,楊某以頸血相誓,一定作到。」說着,伸手拍了兩拍頸脖子。陳東站起身來,便深深一揖。然後坐下道:「對張將軍,我有三條計策獻上,也不妨告訴閣下。」說着,將手撫着桌案,長嘆了兩聲,因道:「現朝中群小用事,賢人遠避,正本清源之策,要在掃清君側。內憂既除,金人自不敢窺伺中原。但這是非常之事,若能集合中原豪傑同誅操、桌,策之上者,但恐張將軍不肯為。現河北雖有個北道都總管,卻非其人,張將軍如能請纓北上,剿撫群盜,為中原屏藩,策之中者。如其不然,南陽為軍事自古必爭之地。進可以恢復中原,退可以保守秦蜀之地。所望張將軍率領眾位豪傑,早自經營,不要又失機會。然而這已是下策了。」楊雄道:「小可雖不省得治國大事,聽陳先生之言,也十分明白。見了公明哥哥,自當有個計較。只是張相公忠心耿耿,怕不肯行那上策。」陳東點點頭:「正是如此。小如當留心集合有心人,一死以報君國。今日得與壯士飲酒快談,也是生平一大快事。」二人說得投機,又一連讓蒼頭燙了兩壺酒來吃了。酒後,陳東取出兩封書信,交給楊雄。攜手送他出大門。楊雄見他十分誠懇,最後也就說出幾句心腹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