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水滸傳 (120回本)/第016回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水滸全傳
◀上一回 第十六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下一回▶
一百二十回本,全稱《忠義水滸全傳》,明末袁無涯刊刻,又稱「袁本」。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纔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教授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才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個相識在裏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

  三個人入到裏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正是:

    金帛多藏禍有基,英雄聚會本無期。
    一時豪俠欺黃屋,七宿光芒動紫薇。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佔上!」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纔聚義飲酒,重整盃盤,再備酒餚,眾人飲酌。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攧著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喫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纔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正是:

    取非其有官皆盜,損彼盈餘盜是公。
    計就只須安穩待,笑他寶擔去匆匆。

  話休絮繁,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

  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楊志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抬舉。」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復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梁中書說道:「禮物都已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彆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個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吩咐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彆拗。夫人處吩咐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

  當日楊志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楊志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喫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玉屏四下朱欄繞,簇簇游魚戲萍藻。簟鋪八尺白蝦鬚,頭枕一枚紅瑪瑙。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著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著浮瓜沉李,調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為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只得有那途路中行。今日楊志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

  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吩咐,道休要和他彆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耐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歎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恨,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恨。」又過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趁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卻理會。」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眾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喫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裏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喫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五嶽翠干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何當一夕金風起,為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面。
    萬里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
    四野無雲,風寂寂樹焚溪坼;
    千山灼焰,咇剝剝石裂灰飛。
    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
    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中。
    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鬚汗落。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志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眾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
    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
    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鎗;
    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
    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陰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

  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

  楊志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喫俺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慪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棧,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再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裏影著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正是:

    說鬼便招鬼,說賊便招賊,
    卻是一家人,對面不能識。

  楊志趕來看時,只見松林裏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著一條朴刀,望楊志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貨。』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纔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纔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志道:「不必相鬧,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那漢子口裏唱著,走上岡子來,松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出村裏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喫,也解暑氣。」

  正在那裏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眾軍道:「買碗酒喫。」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罵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喫,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喫,干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到來只顧喫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喫,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著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喫,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

  那七個客人說道:「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喫。」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不緊?看你不道得捨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喫。」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喫,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喫盡了。

  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喫。」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喫。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裏便走,那漢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羅唣!」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喫,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喫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喫,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喫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喫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喫,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喫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喫。」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喫了,那桶裏當面也見喫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喫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喫了,便起身。」

  眾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喫。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喫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喫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喫。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喫,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喫一瓢,楊提轄喫一瓢,楊志那裏肯喫。老都管自先喫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喫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喫盡了。

  楊志見眾人喫了無事,自本不喫,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只喫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喫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一瓢喫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遮蓋好了,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正是:

    誅求膏血慶生辰,不顧民生與死鄰。
    始信從來招劫盜,虧心必定有緣因。

  楊志口裏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纔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喫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喫,故意要他們看著,只是叫人死心搭地。次後吳用去松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只做走來饒他酒喫,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喫,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喫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喫了洗腳水。」

  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著黃泥岡下便跳。正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一回 下一回▶
水滸傳 (120回本)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