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70回本)/宋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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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綱[編輯]

淮南盜宋江掠京東諸郡,知海州張叔夜擊降之。

【史臣斷曰:赦罪者,天子之大恩;定罪者,君子之大法。宋江掠京東諸郡,其罪應死,此書「降」而不書「誅」,則是當時已赦之也。蓋盜之初,非生而為盜也。父兄失教於前,饑寒驅迫於後,而其才與其力,又不堪以鬱郁讓人,於是無端入草,一嘯群聚,始而奪貨,既而稱兵,皆有之也。然其實誰致之失教,誰致之饑寒,誰致之有才與力而不得自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湯所雲,不其然乎?孰非賞之亦不竊者?而上既陷之,上又刑之,仁人在位,而民可為,即豈稱代天牧民之意哉!故夫降之而不誅,為天子之大恩,處盜之善法也。若在君子,則又必不可不大正其罪,而書之曰盜者。君子非不知盜之初,非生而為盜,與夫既赦以後之樂與更始,亦不復為盜也。君子以為天子之職,在養萬民;養萬民者,愛民之命,雖蜎飛蠕動,動關上帝生物之心。君子之職,在教萬民;教萬民者,愛民之心,惟一朝一夕,必謹履霜為冰之懼。故盜之後,誠能不為盜者,天子力能出之湯火而置之衽席,所謂九重之上,大開遷善之門也。乃盜之後未必遂無盜者,君子先能圖其神奸而鎮以禹鼎,所謂三尺之筆,真有雷霆之怒也。蓋一朝而赦者,天子之恩;百世不改者,君子之法。宋江雖降而必書曰盜,此《春秋》謹嚴之誌,所以昭住戒、防未然、正人心、輔王化也。後世之人不察於此,而裒然於其外史,冠之以忠義之名,而又從而節節稱嘆之。嗚呼!彼何人斯,毋乃有亂逆之心矣夫。

張叔夜之擊宋江而降之也,《宋史》大書之曰知海州者何?予之也。何予乎張叔夜?予其真能知海州者也。何也?蓋君子食君之食,受君之命,分君之地,牧君之民,則曰知某州。知之為言司其事也。老者未安,爾知其安;少者未育,爾知其育;饑者未食,爾知樹畜;寒者未衣,爾知蠶桑;勞者未息,爾知息之;病者未愈,爾知愈之;愚者未教,爾知教之;賢者未舉,爾知舉之。夫如是,然後謂之不廢厥職。三年報政,而其君勞之,錫之以燕享,贈之以歌詩,處之以不次,延之以黃閣。蓋知州真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非茍且而已也。自官箴既墜,而肉食者多。民廢田業,官亦不知;民學遊手,官亦不知;民多饑餒,官亦不知;民漸行劫,官亦不知。如是,即不免至於盜賊蜂起也。而問其城郭,官又不知;問其兵甲,官又不知;問其糧草,官又不知;問其馬匹,官又不知。嗟乎!既已一無所知,而又欺其君曰:吾知某州。夫爾知某州何事者哉?《宋史》於張叔夜擊降宋江,而獨大書知海州者,重予之也。

史臣之為此言也,是猶寬厚言之者也。若夫官知某州,則實何事不知者乎?關節,則知通也;權要,則知跪也;催科,則知加耗也;對簿,則知罰贖也;民戶殷富,則知波連以逮之也;吏胥狡獪,則知心膂以托之也。其所不知者,誠一無所知;乃其所知者,且無一而不知也。嗟乎!嗟乎!一無所知,僅不可以為官;若無一不知,不且儼然為盜乎哉!誠安得張叔夜其人,以擊宋江之餘力而遍擊之也!】

宋史目[編輯]

宋江起為盜,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掠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知毫州侯蒙上書,言江才必有大過人者,不若赦之,使討方臘以自贖。帝命蒙知東平府,未赴而卒。又命張叔夜知海州。江將至海州,叔夜使間者覘所向。江徑趨海濱,劫巨舟十餘,載鹵獲。叔夜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鬥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

【史臣斷曰:觀此而知天下之事無不可為,而特無為事之人。夫當宋江以三十六人起於河朔,轉掠十郡,而十郡官軍莫之敢嬰也。此時豈復有人謂其饑獸可縛,野火可撲者哉!一旦以朝廷之靈,而有張叔夜者至。夫張叔夜,則猶之十郡之長官耳,非食君父之食獨多,非蒙國家之知遇獨厚也者。且宋江,則亦非獨雄於十郡,而獨怯於海州者也。然而前則恣其劫殺,無敢如何;後則一朝成擒,如風迅掃者。此無他,十郡之長官,各有其妻子,各有其貨重,各有其祿位,各有其性命,而轉顧既多,大計不決,賊驟乘之,措手莫及也。張叔夜不過無妻子可戀,無貲重可憂,無祿位可求,無性命可惜。所謂為與不為,維臣之責;濟與不濟,皆君之靈,不過如是。而彼宋江三十六人者,已悉縶其臂而投麾下。嗚呼!史書叔夜募死士得千人,夫豈知叔夜固為第一死士乎哉!《傳》曰:「見危致命。」又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又曰:「我戰則克。」又曰:「可以寄百里之命。」張叔夜有焉,豈不矯矯社稷之臣也乎!

侯蒙欲赦宋江使討方臘,一語而八失焉。以皇皇大宋,不能奈何一賊,而計出於赦之使贖。夫美其辭則曰「赦」、曰「贖」,其實正是溫語求息,失朝廷之尊,一也。殺人者死,造反者族,法也。劫掠至於十郡,肆毒實惟不小,而輕與議赦,壞國家之法,二也。方臘所到殘破,不聞皇師震怒,而仰望掃除於綠林之三十六人,顯當時之無人,三也。誘一賊攻一賊,以冀兩鬥一傷,烏知賊中無人不窺此意而大笑乎?勢將反教之合,而令猖狂愈甚,四也。武功者,天下豪傑之士捐其頭顱肢體而後得之,今忽以為盜賊出身之地,使壯夫削色,五也。《傳》言:「四郊多壘,大夫之辱。」今更無人出手犯難,為君解憂,而徒欲以詔書為弭亂之具,有負養士百年之恩,六也。

有罪者可赦,無罪者生心,從此無治天下之術,七也。若謂其才有過人者,則何不用之未為盜之先,而顧薦之既為盜之後,當時宰相為誰,顛倒一至於是,八也。嗚呼!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遂死耳。脫真得知東平,惡知其不大敗公事,為世稚笑者哉!何羅貫中不達,猶祖其說,而有《續水滸傳》之惡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