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70回本)/第2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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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作者: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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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批:前篇寫武松殺嫂,可謂天崩地塌,鳥駭獸竄之事矣。入此回,真是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之時,斯固百江郎莫不閣筆坐愁,摩腹吟嘆者也。乃作者忽復自思:文章之法不止一端,右之左之,無不咸有,我獨奈何菁華既竭,搴裳便去,自同鼯鼠,為藝林笑哉?於是便隨手將十字坡遇張青一案,翻騰踢倒,先請出孫二娘來。寫孫二娘便加出無數「笑」字,寫武松便幻出無數風話,於是讀者但覺峰迴谷轉,又來到一處勝地。而殊不知作者正故意要將頂天立地、戴發噙齒之武二,忽變作迎奸賣俏、不識人倫之豬狗。上文何等雷轟電激,此處何等展眼招眉;上文武二活是景陽岡上大蟲,此處武二活是暮雪房中嫂嫂。到得後幅,便一發盡興寫出當胸摟住,壓在身上八個字來,正是前後穿射,斜飛反撲,不圖無心又得此一番奇筆也。


  相見後,武松叫無數嫂嫂,二娘叫無數伯伯。前後二篇殺一嫂嫂,遇一嫂嫂,先做叔叔,後做伯伯,亦悉是他用斜飛反撲,穿射入妙之筆。


  張青述魯達被毒,下忽然又撰出一個頭陀來,此文章家虛實相間之法也。


  然卻不可便謂魯達一段是實,頭陀一段是虛。何則?蓋為魯達雖實有其人,然傳中卻不見其事;頭陀雖實無其人,然戒刀又實有其物也。須知文到入妙處,純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聯綰激射,正復不定,斷非一語所得盡贊耳。


  此書每到人才極盛處,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網羅之處,另有異樣奇人,未可以耳目所及,遂盡天下之士也。即如開書將說一百八人,為頭已先失落一王進。


  張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為魯達、武松作合,而中間已失落一頭陀。


  宋江三打祝家之際,聚會無數新來豪傑,而末後已失落一樂廷玉。嗟乎!名垂簡冊,亦復有幸有不幸乎?彼成大名,顯當世者,胡可逆謂蚌外無珠也!】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天在上,地在下,日月在明,鬼神在幽,一齊灑淚,聽公此言。】卻才甚是驚嚇了高鄰。【又謝眾人一句。】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讀之心痛。○兄弟二人,一死於仇,一將死於報仇,想其父母在地下,不知相顧作何語。】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細心閒筆。】今去縣裡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輕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是。】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逕投縣裡來。【真好看。】此時鬨動了一個陽穀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第一番看迎虎,第二番看人頭,陽穀縣人何其樂也。】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升廳。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胡正卿寫的口詞 ,從頭至尾告說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把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簡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簡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裡,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 ,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寫得絕倒,今古同嘆。】收在監內;一干平人寄監在門房裡。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用筆甚輕,只須如此。】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 ,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斗殺身死。』」【讀之絕倒。○招文中無王婆,何也?】讀款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干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穀縣雖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此處數段俱是冷題熱寫,然卻將打虎時牽映出來。】武松到下處 ,將行李寄頓士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前文閒中一許,只謂口頭活話,不意至此應出,行文精細如此。】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又妙,寫出義烈感人。】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武大骨殖在縣吏處。】帶了一干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眾人到得府前,看的人鬨動了衙門口。


  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升廳。那陳府尹是個聰察的官,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陽穀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干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仗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武大骨殖上庫。】將武松的長枷 ,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裡;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裡收了;【縣何憤憤,府何察察,只是筆墨抑揚以成文勢耳。】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好。】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細斷。」那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裡,自有幾個士兵送飯。【閒筆。○讀此句,忽憶《論語》人皆有兄弟,我獨無之語,不覺淚落。】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仗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讀至此處,忽又憶四海之內皆兄弟一語,嘆其誠然也。】陳府尹把這招稿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 ,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此篇寫武松既寫得異常,則寫四邊人定不得不都寫得異常。譬如畫虎者,四邊草木都須作勁勢,不然,便襯不起也。不知文者,竟漫謂難得陳文昭,真痴人說夢矣。】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縣招漏去,此獨首提,妙絕。】生情造意,哄誘通姦,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仍入此句,以明未常不來縣招也。】以致殺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凌遲處死。【妙。】據武松雖系報兄之仇,斗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仗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妙。】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妙。】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妙。】文書到日,即便施行。」【尤妙。○似依決不待時律,然實為讀者至此,已不及俟秋後矣。】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好。○獨與前後諸人受杖不同。】——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疊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干眾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大牢裡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這剮便有一分了。】寫了犯由牌,【這剮便有二分了。】畫了伏狀,【這剮便有三分了。】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這剮便有四分了。】四道長釘,三條綁索,【這剮便有五分了。】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字:「剮!」【一字句。○這剮便有六分了。】上坐,下抬;【二字句。○這剮便有七分了。】破鼓響,碎鑼鳴;【三字句。○這剮便有八分了。】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四字句。○這剮便有九分了。】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五字句。○這剮便有十分了。】帶去東平府市心裡吃了一剮。【十分光都完了。】


  話里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此句不是寫出暢快,正顯上文數行,都自武松眼中看出,非作者自置一筆也。】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 ,將變賣家私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極細。○獨借姚二郎者。為他開銀鋪也。】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只說武松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極細。】亦回本縣去了。武松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亦獨與諸人防送不同。】武松見他兩個小心,也不和他計較;包裹里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吃。


  話休絮繁。武松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好筆。】坐了兩個月監房,【好筆。】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後,【好筆。○去年此際,楊志在二龍山下矣,流光迅速,又是一番公案。】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只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松道:「你們且休坐了,趕下嶺去,尋些酒肉吃。」兩個公人道:「也說得是。」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數間草房,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帘兒。【如畫。】武松見了,指道:「那裡不有個酒店!」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去。【並無姓名,只作眼前一閃,奇筆。】武松叫道:「漢子,借問這裡叫做甚麼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面大樹林邊便是有名的十字坡。」【坡名絕妙,自表其文心交叉四出,如十字也。前寶珠篇中,已詳論之。】武松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為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著。【如畫。】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曹正店中一個婦人,此店中又一個婦人,不知誰賓誰主。】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鬢邊插著些野花。【如畫。○先遠望寫一番。】見武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如畫。○又近看寫一番。○常言美人之美,乃在或遠或近之間。今寫此婦人,既遠近皆詳矣,乃覺眼前心上,如逢鬼母,何也?】——說道:「客官,歇腳了去。本家有好酒、【句。】好肉。【句。】要點心時,好大饅頭!」【句。○本色行貨。】


  兩個公人和武松入到裡面,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兩個公人道:「這裡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吃兩碗酒。」便與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檻上。【夏景。】只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前寫潘氏用許多笑字,此寫二娘復用許多笑字,閃耀為奇。】「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問多少,只顧燙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又說一句,深表大樹坡本色道地行貨也。】武松道:「也把三二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著入裡面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吃。


  武松取一個拍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裡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裡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只圖押韻,遂與今日詩社無異,不意武二天人,亦復不免。】


  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內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雖是說饅頭,乃其語溷褻之極,已入風話矣,讀之絕倒。】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絕妙風話。】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絕妙風話,宛然令嫂聲口。】那婦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那廝!」這婦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幾碗了,去後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也說一句風話,絕妙。】武松聽了這話,自家肚裡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酒,請我們吃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渾些。」武松道:「最好,越渾越好。」【只是風話。】那婦人心裡暗笑,便去裡面托出一旋渾色酒來。


  武松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只宜熱吃最好。」那婦人道:「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燙來你嘗看。」婦人自笑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熱吃!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便是我手裡行貨!」燙得熱了,把將過來篩作三碗,笑道:「客官,試嘗這酒。」兩個公人那裡忍得饑渴,只顧拏起來吃了。武松便道:「娘子,我從來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卻把這酒潑在僻暗處,只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個酒沖得人動!」【寫得武二真是妙人,立地生出機變。】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只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人只見天旋地轉,噤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松也雙眼緊閉,撲地仰倒在凳邊。【妙人。】只聽得笑道:【只聽得妙絕。】「著了, 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只聽得飛奔出兩個蠢漢來。【聽得妙絕。】聽他先把兩個公人先扛了進去,這婦人便來桌上提那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想是捏一捏,約莫裡面已是金銀,【想是妙絕,約莫妙絕,已是妙絕。】只聽得他大笑道:【只聽得妙絕。】【眉批: 俗本無八個聽字,故知古本之妙。】「今日得這三個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干東西!」聽得把包裹纏袋提入進去了,【聽得妙絕。】隨聽他出來 ,看這兩個漢子扛抬武松,【聽他妙絕。○先取餘事收拾盡,卻放出筆來單寫武松。】那裡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妙人。】只聽得婦人喝道:【只聽得妙絕。】「你這鳥男女只會吃飯吃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一段話。】這個鳥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又一段話。】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祖之言不謬。】那兩個瘦蠻子只好做水牛肉賣。【又一段話。】扛進去 ,先開剝這廝用!」【又一段話。○偏說出許多,使武松忍笑不住。】聽他一頭說,一頭想是脫那綠紗衫兒,解了紅絹裙子,【聽他妙絕,想是妙絕。】赤膊著,【必須赤膊方使下文盡興。】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妙人,生平未經之事。】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摟住;【十五字句思之絕倒,武二真正妙人,無可不可。○前者嫂嫂日夜望之。】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寫出妙人無可不可,思之絕倒。○胸前摟住,壓在身上,皆故作醜語以成奇文也。】只見他殺豬也似叫將起來。【上文許多事情,偏在耳中聽出,此處殺豬也似一聲,卻於眼中看見,奇文繡錯入妙。】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聲,驚得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好漢饒我!」那裡敢掙扎。


  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上文無端一閃,令讀者幾成眼挫,至此忽又閃來。】望見武松按倒那婦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武松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著雙拳,看那人時,【寫得如畫。】頭戴青紗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系著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松回道:「然也!」【須知此二字是得意語。】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松道:「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天下亦有所對非所問,而恰成妙對,乃至一字不復可換者,如此語是也。】『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婦人來,【當知此句不是寫武松眼力,正是表夫妻二人。】便問:「我看你夫妻兩個 ,也不是等閒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四字絕妙。】快近前來拜了武松。武松道:「卻才衝撞,嫂嫂休怪。」【忽然叫出嫂嫂二字令我一驚。○方殺一嫂嫂,又認一嫂嫂,真是行文如戲。】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請伯伯裡面坐地。」【前文潘氏叫得叔叔一片響,此文二娘叫得伯伯一片響,叔叔伯伯,激應奇絕。】武松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知己之感,千古所同,獨不謂武二天人,亦有之耳。】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大相國寺菜園後,又見此處。】為因一時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遂與魯達同。】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小人只在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去和他廝並,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裡,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了女婿。城裡怎地住得,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為生;實是只等客商過住,有那些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特表二娘。】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小人卻才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第一是雲遊僧道,【奇文。○張青為頭是最惜和尚,便前牽魯達,後挽武松矣。布格展筆,如畫家所稱大落墨也。】他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眉批:第一段為魯達、武松提綱。】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此事傳中未常正寫,只是魯達口中述一遍,此處張青口中述一遍耳,另是一樣奇格。】為因三拳打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台山落髮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魯智深;【獨詳其做和尚之故,為後文武松作案。】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獨詳禪杖,為後文戒刀作案。】也從這裡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也是黃牛。】酒里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從禪杖上識出英雄,出色奇語。】結拜為兄。【此四字是一篇眼目,與後結拜為北四字對看,是張青生平一片之心也。】打聽他近日占了二龍山寶珠寺,和一個甚麼青面獸楊志霸在那方落草。【張青一篇只重魯達,不重楊志,故特另加甚麼二字以別之。】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只是不能夠去。……」【閒中閒放一線。】武松道:「這兩個,【張青一篇自重魯達,武松分中卻無輕重,故平提之也。】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張青道:「只可惜了一個頭陀,長七八尺,一條大漢,【述魯達事畢,忽然又撰出一個頭陀來,黃昏風雨,天黑如磐,每憶此文,心絕欲死。】也把來麻壞了!小人歸得遲了些個,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個箍頭的鐵界尺,一領皂直裰,一張度牒在此。【無端撰出一個頭陀,便生出數般器具,真不知文生於情,情生於文。蓋其筆墨亦為蚨血所塗,故有子母環貼之能也。○先出三件,入下更出二件,文筆旋舞而下。】別的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得:一件是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人但知上文先出三件,陪下二件,殊不知下文二件,亦是以一件陪一件。】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前魯達自述雲,見俺戒刀吃驚,此又將留下戒刀,三翻四覆描寫,不意戒刀上,又有此奇文也。】想這頭陀也自殺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裡嘯響。【看他人骨數珠不更注一語,獨將戒刀出色描寫,便知意在戒刀,余物只作相伴也。】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心裡常常憶念他。【張青真好。】『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此段於文情前後無甚關生,只有意無意與武松殺潘氏反映耳。○行院妓女則可饒恕,敗壞風俗和潘氏,胡可得恕也?】【眉批: 第二段只作閒話,然亦反映武松殺潘氏作捎帶。】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台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又分付渾家:『第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中間多有好漢在裡頭,切不可壞他。』【然後正入本文,妙絕。】【眉批:第三段正合本文。】不想渾家不依小人的言語,今日又衝撞了都頭。幸喜小人歸得早些。——卻是如何起了這片心?」【上文一篇長話,卻對武松說,至尾後忽掣轉對渾家說一句,寫出活張青來。】母夜叉孫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又叫兩聲伯伯。】因此一時起意。」武松道:「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將前回兩大篇文字,直提出來。】我見嫂嫂瞧得我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衝撞了,嫂嫂休怪。」【又叫兩聲嫂嫂。○凡此等皆作者特蹴奇波處。】張青大笑起來,便請武松直到後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長,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寫武松天人處。】張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時,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妙。】梁上吊著五七條人腿。【妙。】見那兩個公人,一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妙。○特詳之,以為昔之魯達,今之武松,已開剝之頭陀,未開剝之公人,一齊出色也。】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兩個來。」張青道:「請問都頭,今得何罪?配到何處去?」武松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一一說了一遍。張青夫妻兩個歡喜不盡,【聞以叔殺嫂,卻歡喜不盡,寫得粗豪可筆。】便對武松說道:「小人有句話,未知都頭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說不妨。」張青不慌不忙,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武松大鬧了孟州城,鬨動了安平寨。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


  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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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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