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70回本)/第3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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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作者: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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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批:我讀至血濺鴛鴦樓一篇,而嘆天下之人磨刀殺人,豈不怪哉!《孟子》曰:「殺人父,人亦殺其父;殺人兄,人亦殺其兄。」我磨刀之時,與人磨刀之時,其間不能以寸,然則非自殺之,不過一間,所謂易刀而殺之也。嗚呼!豈惟是乎!夫易刀而殺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殺人,以人之刀殺我,雖同歸於一殺,然我猶見殺於人之刀,而不至遂殺於我之刀也。乃天下禍機之發,曾無一格,風霆駭變,不須旋踵,如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人之遇害,可不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復遣兩徒弟往幫之也,豈不嘗殷勤致問:「爾有刀否?」兩人應言:「有刀。」即又殷勤致問:「爾刀好否?」兩人應言:「好刀。」則又殷勤致問:「是新磨刀否?」兩人應言:「是新磨刀。」


  復又殷勤致問:「爾刀殺得武松一個否?」兩人應言:「再加十四五個亦殺得,豈止武松一個供得此刀。」當斯時,莫不自謂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飛而起,劈而落,武松之頭斷,武松之血灑,武松之命絕,武松之冤拔,於是拭之,視之,插之,懸之,歸更傳觀之,嘆美之,摩挲之,瀝酒祭之,蓋天下之大,萬家之眾,其快心快事,當更未有過於鴛鴦樓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雲浦淨手,馬院吹燈,刀之去,自前門而去者,刀之歸,已自後門而歸。


  刀出前門之際,刀尚姓張,刀入後門之時,刀已姓武。於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銛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親以頭頸試之。嗚呼!豈忍言哉!夫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嘗殺一人,則是不如勿買,不如勿佩之為愈也。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殺一人,顧一人未殺而刀已反為所借,而立殺我一十九人。然則買為自殺而買,佩為自殺而佩,更無疑也。嗚呼!禍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發,疾不得掩,蓋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人之猶甘蹈之不悟,則何不讀《水滸》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處,不在寫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須要細細看他筆致閒處,筆尖細處,筆法嚴處,筆力大處,筆路別處。如馬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句,丫鬟罵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問誰句,此其筆致之閒也。


  殺後槽便把後槽屍首踢過句,吹滅馬院燈火句,開角門便掇過門扇句,掩角門便把閂都提過句,丫鬟屍首拖放灶前句,滅了廚下燈火句,走出中門拴前門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筆尖之細也。前書一更四點,後書四更三點,前插出施恩所送綿衣及碎銀,後插出麻鞋,此其筆法之嚴也。搶入後門殺了後槽,卻又閃出後門拿了朴刀;門扇上爬入角門,卻又開出角門掇過門扇,搶入樓中殺了三人,卻又退出樓梯讓過兩人;重複隨入樓中殺了二人,然後搶下樓來殺了夫人;再到廚房換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門;一連共有十數個轉身,此其筆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個「燈」字,四個「月」字,此其筆路之別也。


  鴛鴦樓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與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暫離,喻如鴛鴦二鳥雙游也。佛言功德天嘗與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義也。


  武松蜈蚣嶺一段文字,意思暗與魯達瓦官寺一段相對,亦是初得戒刀,另與喝采一番耳,並不復關武松之事。】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門神報仇,要害武松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松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來跨了,【一寫腰刀。】【眉批:一路看他寫刀,寫角門,寫燈,寫月。】揀條好朴刀提著,【一寫朴刀。○妙在即以彼家之刀,殺彼家之人。】再逕回孟州城裡來。


  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武松逕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里,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一寫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一寫燈。】裡面便關了角門。【二寫角門關。】武松卻躲在黑影里,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此句起,妙筆。】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二寫燈。】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


  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妙語。】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二寫朴刀。】卻掣出腰刀在手裡,【二寫腰刀。】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裡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出來,拿了攪草棍,拔了閂,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入來,【入一重門來。○看他入來,出去,又入來,又出去,寫得跳脫不可言。】把這後槽劈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三字妙筆。○三寫燈。】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裡,【三寫腰刀。○不見人,單見刀,一者燈下,二者嚇極。】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裡只叫得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麼?」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妙。○有此閒筆。】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裡?」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松道:「這話是實麼?」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絕倒。】武松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四寫腰刀。】把這後槽殺了。【殺第一個。】一腳踢開屍首,【閒細。】把刀插入鞘里。【五寫腰刀。】就燈影下【妙。○四寫燈。】去腰裡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前文施恩送棉衣、碎銀、麻鞋三件,今忽將兩件插在前邊,一件插在後邊,為百忙中極閒之筆,真乃非常之才。】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裡,【六寫腰刀。】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百忙中插出施恩銀兩,非常之才。】入在纏袋裡,卻把來掛在門邊,【記着。】卻將一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閒細。○五寫燈。】卻閃將出來,【又出去。】拿了朴刀,【妙。○三寫朴刀。○此句下又入來。】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一寫月。○妙筆。】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裡,【又入一重門來。】便先來開了角門,【三寫角門開。】掇過了門扇,【閒細。○此句又出去。】復翻身入來,【又入來。】虛掩上角門,【四寫角門關。】閂都提過了。【閒細。】武松卻望燈明處來【五寫燈。○又入一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裡。只見兩個丫環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絕倒。】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表出等回話。】那兩個女使正口裡喃喃吶吶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四寫朴刀。○朴刀在此。】掣出腰裡那口帶血刀來,【七寫腰刀。○帶血妙。】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又入一重門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八寫腰刀。】殺了。【殺第二個。】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裡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環,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裡半舌不展!【忽然跳出話外,真是以文為戲。】武鬆手起一刀,【九寫腰刀。】也殺了,【殺第三個。】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閒細。】滅了廚下燈火,【六寫燈。○閒細。】趁著那窗外月光【二寫月。○妙筆。】一步步挨入堂里來。【又入一重來。】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逕踅到鴛鴦樓扶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又入一重來。】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好。】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松在扶梯口聽。只聽得蔣門神口裡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讎!再當【二字妙,將有字襯出無字處。】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裡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卻不道這早晚已在這裡下手,為之絕倒。】只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麼不了!——再有幾個性命【六字奇句。】也沒了!」【絕倒。○遂成口讖。】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就那裡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名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十寫腰刀。】左手揸開五指,【陪一句,襯成刀勢。】搶入樓中。【再入一步來。】只見三五枝燈燭熒煌,【七寫燈。】一兩處月光射入,【三寫月。○絕妙好辭。】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閒細。】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十一寫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不惟轉身回刀甚疾,其轉筆回墨亦甚疾。○十二寫腰刀。】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十三寫腰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頓一句。】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閒細。】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個住,就勢只一推。【疾。】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真正妙筆。】撲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趕入去,【句。】一刀【句。○十四寫腰刀。】先割下頭來。【殺第四個,又割頭,與殺別個不同。】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斗踢一腳,按住也割了頭;【殺第五個,亦割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殺第六個,也割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妙。】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奇筆。】蘸著血,【奇墨。】去白粉壁上【奇紙。】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奇文。○奇筆奇墨奇紙,定然做出奇文來。○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看他者字也字,何等用得好,只八個字,亦有打虎之力。○文只八字,卻有兩番異樣奇彩在內,真是天地間有數大文也。○依謝疊山例,是一篇放膽文字。】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裡。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行到水窮,又看雲起,妙筆。○寫武松殺張都監,定必寫到殺得滅門絕戶,方快人意,然使夫人深坐房中,武松亦不必搜捉出來也。只借分付家人湊在手邊來,一齊授首,工良心苦,人誰知之。○下養娘引着兩個小的,亦只閒閒湊來。】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在扶梯邊【又出來一步。】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妙筆,妙不可言。】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里,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陽頂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十五寫腰刀。】早剁翻了一個。【殺第七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十六寫腰刀。○殺第八個。】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絕妙好辭。○八寫燈。】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一死!」提了刀,【十七寫腰刀。】下樓來。【又出來一步。】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又入一重來。】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閒細。○又表是暗中,與後燈明相照。】武松的刀早飛起,【十八寫腰刀。】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殺第九個。】武松按住,將去割頭,刀切不入。【十九寫腰刀。○半日可謂忙殺腰刀,閒殺朴刀矣。得此一變,令人叫絕。○真正才子。】武松心疑,就月光下【四寫月。】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二十寫腰刀。】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房下【忽然直出來,真正才子。】拿取朴刀,【五寫朴刀。】丟了缺刀,【二十一寫腰刀。】翻身再入樓下來。【忽然又直入來,寫得怕人。】只見燈明下【九寫燈。】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人口湊聚,有法,又有情。】把燈【十寫燈。】照見夫人被殺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六寫朴刀。】向玉蘭心窩裡搠著。【殺第十個,○前殺金蓮是心窩裡,仿殺玉蘭亦是心窩裡,藏此三字為暗記也。】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個【七寫朴刀。】結果了,【殺十一個,殺第十二個。】走出中堂,把閂拴了前門,【忽然又出前門去。拴得妙。】又入來,【忽然又入去。】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殺十三個,殺十四個,殺十五個。】


  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六字絕妙好辭。】走了罷休!」撇了刀鞘,【閒細之極。○二十二寫腰刀。】提了朴刀,【八寫朴刀。】出到角門外,【又直出來。○五寫角門開。】來馬院裡【再出來。】除下纏袋來;【忘之固是敗筆,然不忘真是奇筆。】把懷裡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裡面,拴在腰裡;拽開腳步,【再出來。】倒提朴刀便走。【九寫朴刀。○倒提妙絕,是心滿意足後氣色,只現金字便描寫出來。】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門開,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句。】先把朴刀虛按一按,【句。○寫跳城便真寫出跳城來,真是才子。○十寫朴刀。】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妙寫。○十一寫朴刀。】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妙筆。○十二寫朴刀。】月明之下看水時,【四寫月。○樓上月,此月也,濠邊月,亦此月也。然而樓上之月,何其慘毒,濠邊之月,何其幽涼。武松在樓上時,月亦在樓上,初不知濠邊月色何如。武松來濠邊時,月亦在濠邊,竟不記樓上月明何似。都監一家看月之時,濠邊月里並無一個,武松濠邊立月之際,張家月下更無一人。嗟乎!一月普照萬方,萬方不齊苦樂,月影只爭轉眼,轉眼生死無常。前路茫茫,世間魆魆,讀書至此,不知後人又何以為情也。】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里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里有雙八搭麻鞋,【如此穿插,妙豈容說。○以前篇中間一句,分插在後篇前後,真正奇筆。】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裡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此句收,妙筆。○與前一更四點句,作一開一闔。】武松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松(月桑)!『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朴刀,【十三寫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一更四點,四更三點,前提後繳,合成奇格,此更以五更帶作餘波。】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體睏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裡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裡,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裡面,把朴刀倚了,【十四寫朴刀。】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閒細。】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鈎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綁了。【閒細。】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松那裡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朴刀,【十五寫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好笑。】拖到村里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不正寫,卻用他人看出。】卻是那裡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捎帶兩月以前。】武松只不做聲, 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裡面還點著碗燈。【十一寫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裡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裡,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裡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裡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好。】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一篇十來卷文字,迴環踢跳,無句不鈎,無字不鎖。】那大漢道:「果然是我兄弟!」【妙絕,真疑鬼疑神之文。】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兩句寫得好笑,遂似為做頭陀之讖,然實是算到做頭陀時,無處安放頭巾,故先於此處銷繳之也。】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公自注。】


  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里。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武松答道:【眉批: 看他一路細細敘述,不省一字,顯出大筆力。】「一言難盡!【我讀半日不得了,一言如何得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里,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裡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裡。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裡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裡。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裡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裡,先殺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裡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四更三點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前正傳是第一遍,此敘述是第二遍。】一時睏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裡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博錢輸了,去林子裡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裡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撓鈎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


  張青夫婦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裡事。【好張青夫婦。】若是我這兄弟不睏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好人送好物,應如此好好用。】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四個搗子不知我心,連武松亦復不知我心,寫張青夫妻其實好。】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知己。】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鈎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好張青。】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只一句便將前一篇,重複出色加染。】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裡,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睏倦,且請去客房裡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裡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八字寫出好主人,正不以酒食為感也。】


  卻說孟州城裡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上半夜怕人,下半夜怕鬼,寫得絕倒。】眾人叫起裡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妙絕妙絕,遂令讀者疑字縫裡或有武松劈面直跳出來。】卻來孟州府里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簡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像、格目,回府里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裡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前文所無。○前文止半句。】次到廚房裡,灶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前文所有。○此句本在後,倒插在前。】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此句本在後,倒插在前。】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一口,奶娘二口,【此句本在後,倒插在前。】兒女三口。【此句前是二口,此多一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正傳是第一遍,敘述是第二遍,報官是第三遍。看他第一遍之縱橫,第二遍之次第,第三遍之顛倒,無不處處入妙。○看他敘來有與前文合處,有與前文不必合處,政以疏密互見,錯落不定為奇耳。必拘拘一字不失,何不印板印作一樣三張也。】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飛雲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皆在水中。」【共計十五人後,急接四人,躊躇滿志之筆。】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裡閉門三日,【絕倒。】家至戶到,逐一挨察。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裡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裡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擾擾,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張青夫妻一片之心。】——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裡,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無家之痛,此日最深。○不仁二字,雅馴之極,卻已斷盡淫婦姦夫矣,妙絕。】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裡地面?」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我哥哥魯智深和甚麼青面好漢楊志在那裡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那裡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裡常常有書來取我入伙;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得。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面,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獨表孫二娘能。】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痴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叔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說的定依。」【妙筆,令人忽然想到暮雪房中,不覺失笑。】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裡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裡鳴嘯得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妙筆。】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麼?」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二哥,你心裡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以文為戲。】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好。】著了皂直裰,系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好。】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註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寫武二無可不可,真是天人處都在此等句見得,不得於世人所贊亦贊也。】大哥,便與我剪了頭髮。」張青拿起剪刀【真是豪傑相聚,便有此等妙事。】替武松把前後頭髮都剪了。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趣語。】你把那張都監家裡的酒器 ,留下在這裡,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細。】武松道:「大哥見得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系在腰裡。武松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裡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


  武松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四字妙。】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逕。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裡 ,也不是長久之計,【只作商量,卻便隱括後事於此,妙筆。】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諡曰伏虎尊者。】


  當晚武行者,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好筆。】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只聽得前面林子裡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靜蕩蕩高嶺,有甚麼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 ,在那窗前看月戲笑。【又是一個婦人,文情奇肆至此。】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出家人上忽添山間林下四字,便將三千威儀,八百細行,一齊提出。武松做行者,便真是行者,嘆今日法門之非也。】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裡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爛銀也似刀,卻在爛銀也似月光下照看,便寫得紙上爛銀也似射入目睛,正不辯其是刀,是月,是紙,是墨也。】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裡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先生字上加鳥字,下加試刀字,千載奇語。】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畫出。】竟來到庵前敲門。


  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麼!」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只見庵里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 ,不要箱兒里去取!【一生本事都放箱兒里,蓋鳥先生則然矣。】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里再拔出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氣。【竟是劍術傳中選句。俗本改去,何也?○寫兩中劍,兩口刀,卻偏增出月明之下四字,便有異常氣色。】兩個斗到十數合,只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里倒了一個。【妙。○此語前文未有。】但見:


  寒光影里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


  畢竟兩個里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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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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