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
決鬥 作者:Nikolai Teleshov 1903年 1916年 譯者:胡適 |
原文標點如此,悉依其舊。 |
泰來夏甫Nikolai Dmitrievitch Teleshov生於一八六七年。嘗肄業於莫斯科工業學校。至一八八四年、氏時僅十七歲耳、卽以文學見稱。其所作大抵師事俄國當代文豪齊科甫Chekhov。今其年未滿五十、而名滿東歐、爲新文豪之一雲。
此篇乃由英文轉譯者。全篇寫一極慘之情、而以慈母嫗煦之語氣出之、遂覺一片哭聲、透紙背而出。傳神之筆也。
此篇用意取材、頗似梅特爾林克(Maeterlinck)之「死耗」(原名The Interior)。知梅氏者、當不河漢斯言。
民國五年譯者記於美國旅次
正文
[編輯]一日早晨烏拉德米(名)克拉都諾夫(姓)同一軍官決鬥。
克拉都諾夫也是一位少年軍官、身長、面秀、年方二十二歲、鬈髪可愛、身穿軍服、腳踏騎馬長靴、卻沒有戴帽子、也沒穿外套。他直立在那雪遮沒的草地之上、圓睜着兩眼、望着他的敵手。兩人相距不過三十步。他的敵手正在舉起手鎗、對準了克拉都諾夫。
克拉都諾夫把雙手抱胸、手中也拿着手鎗、正等候他的敵手先放。他臉上雖沒有平常的光彩、卻沒有一毫畏懼之色。
他自己的危險、敵人的決心、兩邊副手(凡決鬥皆有副手皆以本人之好友爲之)的擔心、和死期的接近、這種種嚴肅的思想、把這一分鐘都變化成了一片慘怛肅殺的氣象。
他們來這裏解決一件關於名譽的問題。人人都覺得這問題關係狠大。他們越不懂得他們自己幹的甚事、便越覺得這時候的莊嚴可怕。
轟然一響、手鎗放了、人人打一個寒噤。克拉都諾夫兩手一鬆、兩膝一彎、倒在雪地上。彈子打在頭腦裏、血流不住、他臉上、髪上、雪地上、都是血跡。兩邊的副手跑向前把他扶起。同來的醫生驗過了、說是死了。
這件關於名譽的問題算解決了。
如今剩下兩事、第一須報告木營軍人、第二須報知死者的母親。他的母親所生只有一子、如今死了、更無他人可靠。他們沒有決鬥之先、誰也沒想到這老母親。如今他兒子死了、他們纔都想起他老人家怎樣可愛、怎樣可憐。他們都說、這事不可陡然叫他老母知道、只可慢慢地把死信透露與他。他們議定了。公舉一位最精細的伊凡(名)古奴本科(姓)去辦這件最不好辦的事……
裴拉吉亞夫人(卽烏拉德米克拉都諾夫之母)纔起床不久、正在預備早茶。看見伊凡古奴本科走進來、忙起身迎他、口裏嚷道。
伊凡君來得湊巧、正好喝一杯茶。你一定是來看烏拉德米的。
伊凡勉強答應道、
不是的、我打這裏走過……
夫人趕着說道、
你可別見怪。這孩子還在好睡哩。昨夜上我聽見他在房裏踱來踱去。一夜不曾睡。故爾我告訴下人們不要驚醒他。橫豎今天是假期。他無事。正好多睡一會兒……但是你可有要緊公事要找他嗎。
伊凡道、
沒有的、我走過這裏、踱進來望一望……
夫人道、
你果要見他。我立刻叫人喚醒他。
伊凡道。
不必、不必、你老人家別忙。
老夫人看他支支吾吾的神情、估量他有要緊事要見他兒子、故此不容他分說、自己走出去了。
伊凡踱來踱去、抓頭絞手、不知道如何開口。時候到了、但是它的膽子都無了、心中只顧怪他自己不該管這閑事。
這時候老夫人回來了、口裏嚷道。
你們這些少年人眞正靠不住。我在這裏輕輕地弄杯子盆子不敢做一些兒響聲。怕驚攪了我的孩子。誰知道他卻早悄悄地出去了……你爲甚麼不坐一會兒。請用一杯茶罷。你近來許久沒來看我們了。
老夫人說到這裏、心中快活忍不住微笑。接着說道。
近來我們這裏的好消息多得狠哩。烏拉德米想早叫你知道了。我這孩子怪爽直的、總不會瞞人。昨晚上我心中暗想道。「呵哈。這孩子一晚上踱來踱去不睡覺。他一定又在那裏想麗娜佳了。」他總是如此。每回他在房裏走來走去、明天一定去到……唉、伊凡君、我現在只巴望上帝給我這一點快樂。我這一把年紀了。還想別的嗎。我只有一宗希望、一宗快樂……我每想烏拉德米和麗娜佳完婚之後、我簡直不用再禱告上帝了(譯者按言此外別無所求故不須再祈禱矣)。到了那一天、我不知纔怎樣快活哩……我有了這孩子、便不想別的。我別無他求、只求他的快樂。
老夫人越說越動了感情。說到後來、快活極了、眼淚也滾下來了。他一面揩眼淚、一面說道。
伊凡君、你記得嗎。他們兩口兒起初因爲錢的緣故、狠不如意……你們少年士官、沒有存款、是不許娶妻子的……現在可好了、我已弄到了那應需的五千個盧布(俄幣名)。他倆兒、如今隨便那一天都可結婚了……是的、麗娜佳寫了一封怪可愛的信給我……我的心中好不快活。
老夫人一面說話、一面摸出一封信、指給伊凡看了、仍舊放在袋裏。口中嚷道、
麗娜佳好一個女孩子。那麼可愛。
伊凡聽老夫人說話、坐在那裏、眞個如坐針氈。好幾次他心想打斷老夫人的話頭、告訴他不要做夢了、如今什麼事都完了、他的烏拉德米已死了、他的種種快活的希望、不消一點鐘、都要風流雲散了……但是他沒有這硬心腸。所以他只坐着聽。卻不敢開口。他看了老夫人慈祥和氣的面貌、他心中好不難過、喉嚨也硬住了。
老夫人忽然問道。
你今天爲什麼臉上這樣不高興。你滿臉都怪愁苦的。
伊凡心想要說、「是呀、要是我和你說了、你的臉上也要和我的一樣了。」但是伊凡總說不出口。也不回說、扭過頭去、把手儘捋他的鬍子。
老夫人心中高興、也不注意伊凡的舉動、接着說道。
我這裏有一個信給你。麗娜佳信中提起你、還叫烏拉德米同你去看他。你自己知道麗娜佳怎樣看得起你……我不可不把這信給你看。你看、這女孩子這麼可愛。
老夫人從袋裏取出一封薄薄的、密密書寫的信箋。打開了、遞給伊凡。伊凡臉色更不好看了、把手推開這信箋。老夫人也不在意、自己高聲讀道。
「書上裴拉吉亞老夫人。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可不稱你爲『裴拉吉亞老夫人』、直稱你作『我的最親愛的媽媽』。我狠盻望這時候不久就到。因爲我早就要喚你作『媽媽』了……」
老夫人停住了、兩眼汪汪地、噙着眼淚、枱起頭來對伊凡道、
伊凡君、你看……
老夫人忽然看見伊凡手捋鬍子、眼中也噙着眼淚、老夫人便立起身來。把手顫顫地摸伊凡的頭髮、又把嘴親他的額角。低聲說道。
伊凡君、多謝多謝。(老夫人蓋以爲伊凡之淚乃由聽書中之言而發)我常說你和烏拉德米不像是朋友、竟像兩弟兄……你不要見怪……感謝上帝、我心中眞快活。
老夫人一頭說、眼淚不住的滾下來。伊凡心中更難受。只好拿住了老夫人氷冷骨硬的手、把嘴去親他。伊凡幾乎要哭出聲來、又不敢開口。如今老夫人把他做自己兒子一般看待、顯出這一種做娘的親愛。伊凡心中天良發現、心想倒不如他自己說人鎗死在雪地裏、也勝似到這裏來聽他老人家誇獎他和他兒子的交情。再過半點鐘、他老人家總得知道底細、那時候伊凡還算做人嗎。他又想、他自己親眼看見人家把手鎗對準了烏拉德米、卻爲什麼不勸阻哩。他還算是朋友哩、還算是「弟兄」哩。好一個「弟兄」、可不是他替他們量好相隔的距離、又替他們裝好鎗彈嗎……伊凡想到此地、心中好不慚愧、簡直不把自己當作人看待了。卻待要開口、又一個字都說不出。眞是無可奈何。忽然又想起事不宜遲、報死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但是他又想、難道這幾十分鐘的空快活、都不許他老人家享受嗎……他就要開口、又怎麼說法哩。怎麼好叫他老人家預備着聽他兒子的死信哩。伊凡越想越糊塗了。
他心中早已把種種的決鬥、種種的口舌、種種的「英雄義氣」、種種的「關於名譽的問題」一槪都罵夠了。沒奈何、打定主意、立起身來、要不說實話。還是走罷。
伊凡伸出手來、拉了老夫人的手、彎下身子、將嘴去親手。其實他彎下身去、不過要遮住他臉上一臉的熱淚。他放了手、拔腳就跑、走出來。取了他的外套、飛跑出門、頭也不回的去了。
老夫人摸不着頭腦、眼看伊凡跑了、口裏嚕咕道。
哼、他也愛上了什麼女孩兒了……少年人怪可憐……沒有嘗着快樂、倒先受煩惱……
老夫人……過了、就把伊凡也忘記了。他老人家仍舊做他的好夢、夢那些天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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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57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新加坡、加拿大、韓國、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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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 |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6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新加坡、加拿大、韓國、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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