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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卷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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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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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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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邱子曰:名可倚杖乎?而不聞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乎?豈唯難副,又大枝離破碎之乎?《詩》曰:「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稱其服。」是故有以今之人冒古之人,有以今之人冒古之文。霍光冒伊尹而不終其譽,王莽冒周公而不鏡其里,曹操冒文王而不根其素,王導冒管夷吾而不詳其用,是謂以今之人冒古之人。張禹冒《論語》而文其佞,胡廣冒《中庸》而濟其柔,祝欽明冒五經而售其鄙,林栗冒《易》《西銘》而騁其毒,是謂以今之人冒古之文。求其毋冒者,而末流之世不可必得。是何也?陰陽之氣,日剝一日,則斯代斯人之心,日奇一日;斯代斯人之心,日奇一日,則是非有亡之故,日巧一日。是故冒俞巧,則名俞浮;名俞浮,則實俞削;實俞削,則罪俞叢;罪俞叢,則世俞梗。噫!惡在其可以倚杖乎?

  然則名可毋倚杖乎?而不聞禾秀其穎則實結,人洪其道則名歸乎?豈唯薦紳士族歸之?又極之尊庳中外,而孰不慶勉惇敬之乎?《詩》曰:「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佻,君子是則是效。」是故兩漢之雄,而禮孔子;拓跋之粗,而亦禮孔子。趙宋之仁,而禮孔子;蒙古之陋,而亦禮孔子。孔子,道之宗而名之總也。天地所不能通者,唯孔子之道足以通之;天地所不能治者,唯孔子之名足以治之。豈唯孔子?爾乃學孔子而不至於孔子者,其道其名,猶有所能通之、治之。是故行乎荒裔丑俗之國,則司馬入相,契丹敕其邊吏;胡銓抗疏,女真聞而失色。行乎忮心媠體之君,則孝孺杖節,文皇幸其弗死;守仁講學,武宗明其不畔。是故其學尊,則其道尊;其道尊,則其名尊;其名尊,則其身尊;其身尊,則其世尊。噫!惡在其不可以倚杖乎?

  是故倚杖名者厥失十,毋倚杖名者厥失十。所謂倚杖名者厥失十:一曰循辨課信,信不符辨;二曰循行課忠,忠不符行;三曰循學課事,事不符學;四曰循材課理,理不符材;五曰循智課察,察不符智;六曰循勇課舉,舉不符勇;七曰循仁課愛,愛不符仁;八曰循義課果,果不符義;九曰循素課廉,廉不符素;十曰循激課恥,恥不符激。所課毋倚杖名者厥失十:一曰厭奇取庸,庸乃遲頓;二曰厭銳取柔,柔乃奸滑;三曰厭辨取吶,吶乃蹇塞;四曰厭文取朴,朴乃黭淺;五曰厭狂取靜,靜乃偽似;六曰厭直取曲,曲乃遁移;七曰厭前取卻,卻乃虺隤;八曰厭獨取群,群乃雜污;九曰厭故取新,新乃囂競;十曰厭儒取俗,俗乃提僈。是故女不必皆艷,第睹其粉膩之工,輒曰西施、南威復出,惡知其然而不然也?草不必皆妖,木不必皆擁腫拳曲,第睹蒺藜、樗櫟,輒曰天下無香草名木焉,惡知其不為已有也?契舟而求劍,守株而待兔,惡知其非必得之數也?因噎而廢食,因悸而廢息,惡知其制乃短長之命也?於乎!此今之論名之通病也。

  《易》曰:「翰音登於天。」《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鈞之於天也,而雞豈鶴之比乎?是何也?雞非登天之物,則《易》以為雖貞而凶。鶴鳴宜聞於天,則詩人以為誠之不可掩。雞可以不登天,而掖之使登天,則天下以為無根而驕騰。鶴可以聞於天,而更擠墜之,使不得聞於天,則天下以為有所堙郁悲咤,而不得盡其情。是故秦杖李斯可駭,漢杖晁錯可駭,唐杖朱朴可駭,宋杖郭京可駭,明杖魏藻德可駭。曷駭乎爾?以其無根而驕騰也。楚剉屈原可惜,漢剉賈誼可惜,唐剉劉蕡可惜,宋剉陳亮可惜,明剉黃道周可惜。曷惜乎爾?以其有所堙郁悲咤,而不得盡其情也。

  是故君子講於四至之術而已矣。四至之術維何?一曰讀書考理,知法知戒;法戒至,然後是非析。二曰清心寡欲,知存知遏;存遏至,然後可否嚴。三曰察言觀色,知表知里;表里至,然後愛惡常。四曰引繩就墨,知短知長;短長至,然後功罪必。是故君子能修身,然後能知人;能知人,然後能度實;能度實,然後能收名;能收名,然後能理家、理國、理天下。《春秋傳》曰:「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是故名之在家、國、天下,如元圭、寶鼎之在宗祏,布、帛、菽、粟之在黎烝也。宗祏無元圭、寶鼎,則物不貴;物不貴,則禮不共。黎烝無布、帛、菽、粟,則俗不宜;俗不宜,則軀不活。以家、國、天下之大,無實至名歸之人,則眾不屬;眾不屬,則功不成。是故伊尹起於莘野,尚父遇於渭濱,管仲脫囚,韓信登壇,諸葛不老於南陽,景略無比於江東:之數人者,以名收,以實償。少正卯僇於魯,盆成括死於齊,趙括徒讀父書,殷浩實喪晉師,房次律不紓唐室之憂,王介甫大為宋政之蠹:之數人者,以名收,以實潰。為其以名收、以實償也,則曰實之功也。匪特實之功也,不名,固不足以實其實也。為其以名收、以實潰也,則曰名之罪也。匪特名之罪也,不實,固不足以名其名也。曷謂不名不足以實其實也?孔子曰:「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其謂此也。曷謂不實不足以名其名也?孟子曰:「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其謂此也。

  是故古之享名者,在潛居獨處之先,明效大驗之後;今之享名者,在高官厚糈之後,苟且彌縫未敗露之先。此名之底里所由一深一淺也。古之核名者,以天地最初之心,公道維持之力;今之核名者,以舍天從人之心,私智強辨倒置之力。此名之光景所由一升一降也。偏至之好,不足騁也。寡恕之憎,不足斷也。尋人於跡,不足必也。度人於臆,不足入也。是故君子不用有實之名概名,不用無實之名廢名。用有實之名概名,勢必非其人而反奉之;用無實之名廢名,勢必當其人而反忽之。非其人而反奉之,謂之市;當其人而反忽之,謂之瞽。是故君子不用眾譽之名陟人,不用眾毀之名絀人。用眾譽之名陟人,勢必逐其流而溺之;用眾毀之名絀人,勢必快其忿而雪之。逐其流而溺之,謂之頑;快其忿而雪之,謂之俠。是故君子不用習見之名信人,不用驟聞之名疑人。用習見之名信人,勢必拘定格之說以充之;用驟聞之名疑人,勢必傷異等之氣以郁之。拘定格之說以充之,謂之媟;傷異等之氣以郁之,謂之僭。

訓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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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邱子曰:名出於實,實出於事,事出於念。凡積美念,成美事焉;積美事,成美名焉。凡積丑念,成醜事焉;積醜事,成醜名焉。且夫父母生而命之名,命美不命丑也。即命丑,亦出於愛,不出於刺也。子文生而名曰於菟,伯魚生而名曰鯉,司馬相如生而名曰犬子,王安石生而名曰獾郎,其出於愛,鈞也。此本始之名也。美醜積而被之名,則美自美,丑自丑,愛自愛,刺自刺也。此增加之名也。且夫增加之名,此天下之人目中口中自然吐出之名,又其心中意中牢固而不可遺忘之名。天綱之刑賞,史筆之褒譏,舉在其中焉。無他,出於其所積焉故也。種蘭得蘭,種艾得艾,種橘得橘,種枳得枳。今謂種艾可以得蘭,積枳可以得橘,雖或有之,君子不信也。《詩》曰:「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君子之於名也,其嚴乎!

  爾乃淳積成運,運積成淑,淑積成群,群積成名,是謂懋美之名。爾乃澆積成運,運積成慝,慝積成群,群積成名,是謂雜遝之名。爾乃材積成望,望積成特,特積成猷,猷積成名,是謂倫魁之名。爾乃恩積成寵,寵積成獨,獨積成愆,愆積成名,是謂佌小之名。爾乃氣積成勇,勇積成威,威積成勝,勝積成名,是謂英鷙之名。爾乃筋積成懦,懦積成態,態積成敗,敗積成名,是謂媠阤之名。爾乃儒積成腴,腴積成雅,雅積成名,是謂妍秘之名。爾乃野積成粗,粗積成陋,陋積成名,是謂蕪昧之名。爾乃慧積成准,准積成捷,捷積成名,是謂踔絕之名。爾乃盲積成惑,惑積成倦,倦積成名,是謂憒眊之名。爾乃修積成正,正積成信,信積成輝,輝積成名,是謂賢哲之名。爾乃蔽積成邪,邪積成利,利積成伎,伎積成名,是謂險詖之名。爾乃義積成剛,剛積成固,固積成名,是謂伉厲之名。爾乃習積成柔,柔積成隨,隨積成名,是謂猗違之名。爾乃心積成慈,慈積成悅,悅積成名,是謂善祥之名。爾乃法積成慘,慘積成毒,毒積成名,是謂淫酷之名。爾乃貴積成敬,敬積成名,是謂鼎重之名。爾乃賤積成狎,狎積成名,是謂垢玩之名。爾乃儉積成清,清積成削,削積成苦,苦積成名,是謂絜白之名。爾乃侈積成濁,濁積成多,多積成肥,肥積成名,是謂貪婪之名。爾乃和積成鈞,鈞積成類,類積成偉,偉積成名,是謂闊達之名。爾乃曲積成狹,狹積成竇,竇積成溺,溺積成名,是謂孅嗇之名。

  於乎!懋美之名,調物者也;雜沓之名,亂物者也。倫魁之名,帥物者也;佌小之名,降物者也。英鷙之名,起物者也;媠阤之名,棄物者也。妍秘之名,式物者也;蕪昧之名,慁物者也。踔絕之名,理物者也;憒眊之名,蔽物者也。賢哲之名,服物者也;險詖之名,伺物者也。伉厲之名,束物者也;猗違之名,遁物者也。善祥之名,植物者也;淫酷之名,毒物者也。鼎重之名,鎮物者也;垢玩之名,逐物者也。絜白之名,鏡物者也;貪婪之名,盜物者也。闊達之名,開物者也;孅嗇之名,滯物者也。

  且夫君子之所謂物,則焉往而非君子之所謂己乎?君子之所謂名,則焉往而非君子之所謂實乎?且夫卿雲甘露,則以為祥;而盲風怪雨,則以為災。此不必通讖緯、譚陰陽者能之也。康莊四達,則以為夷;而太行、呂梁,則以為險。此不必究方輿、畫形勢者能之也。毛嬙、西施,則以為妍;而仳倠、無鹽,則以為媸。此不必操藻鑒、工可否者能之也。不待告而物皆曉,不待擬而物皆中,不待區之高下而物皆同,不待試之然疑而物皆定,其本旨甚庸也,其機緘甚利也。《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於乎!此物己之說也,此名實之說也。是故君子之元氣莫如實,天下之公器莫如名。

  聞有以美名美者矣,未聞以醜名美者也。聞有以醜名丑者矣,未聞以美名丑者也。聞有名其美而溢於美之數者矣,未聞名不足於美者也。聞有名其丑而溢於丑之數者矣,未聞名不足於丑者也。聞有匿其美而究竟為人訪詢以名之者矣,未聞釋其美不以名者也。聞有匿其丑而究竟為人捃拾以名之者矣,未聞釋其丑不以名者也。聞有大力者忌其美,而眾挈其美名以名之者矣,未聞忌則俱忌者也。聞有苟同者佞其丑,而眾挈其醜名以名之者矣,未聞佞則俱佞者也。聞有事駭跡移,眾莫知其美而以醜名名美者矣,未聞知其美、丑其名者也。聞有俗衰道薄,眾莫知其丑,而以美名名丑者矣,未聞知其丑、美其名者也。故曰天下之公器莫如名也。

  聞有美實充,而能以其名創天下之美者矣;未聞美不充、能創美者也。聞有丑實淨,而能以其名杜天下之丑者矣;未聞丑不淨、能杜丑者也。聞有其名可以創美,而天下咸抃舞踴躍請為美者矣;未聞名可創美,以不美應者也。聞有其名可以杜丑,而天下咸感激涕泣勿為丑者矣;未聞名可杜丑,以必丑應者也。聞有天下咸請為美,以快君子平日有美之實行者矣;未聞蓄有美之實行,而不得其當於天下之人者也。聞有天下咸勿為丑,以快君子平日無丑之實行者矣;未聞厲無丑之實行,而不得其當於天下之人者也。聞有蓄有美與天下同之,而天下之人或循其粗跡之美、或傳其精微之美,而有深淺之不同者矣;未聞皆粗跡而無傳其精微之美者也。聞有厲無丑與天下同之,而天下之人或芟其枝蔓之丑、或拔其根株之丑,而有疾徐之不同者矣;未聞皆枝蔓而無拔其根株之丑者也。聞有我能使天下傳其美,一旦不自於我,則橈善類者封天下之美而閉之,而抱遺文而識淵源者又萃天下之善類而存之,几几不傳而猶且復傳者矣;未聞不自於我,不傳其美者也。聞有我能使天下拔其丑,一旦不自於我,則操左道者鼓天下之丑而從之,而際末流而挺志氣者又戰天下之左道而勝之,几几不拔而猶且復拔者矣;未聞不自於我,不拔其丑者也。故曰君子之元氣莫如實也。

  吾聞春華雖美,期於秋實;冰壁雖澤,期於見日。是故勞莫勞於君子,直莫直於斯人,久莫久於修實,遫莫遫於效名,親莫親於吐斯民以實,而梗莫梗於誑斯民以名,樂莫樂於名在斯民不可蠹蝕,而核莫核於實在君子不可欺矇。《詩》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君子之於名也,其嚴乎!是故美名不可僭,醜名不可襲,美名不可淆,醜名不可坐。且夫山莫大於五嶽,水莫大於四瀆,道莫大於能治己之名,德莫大於能治物之名。知美名之不可以僭,而甘為退讓以留其所不逮者,無志節者也,君子慎勿廢此孳孳。知美名之不可以僭,而好為誇詡以自文其所不如者,無神明者也,君子慎勿廢此抑抑。知醜名之不可以襲,而忽不及檢,而適與為緣者,無德操者也,君子慎勿廢此戰戰。知醜名之不可以襲,而姑便其私,而遂與為類者,無性行者也,君子慎勿廢此踽踽。是故君子能修理物則,以治己之名,以有此具也。知美名之不可以殽,而支吾隱忍,而不為別白者,無丰采者也,君子慎勿廢此廩廩。知美名之不可以淆,而震動標舉,而不為留餘者,無度量者也,君子慎勿廢此閒閒。知醜名之不可以坐,而暴怒急擊,而哀矜不至者,無仁恕者也,君子慎勿廢此愉愉。知醜名之不可以坐,而縱情濫與,而洗剔不至者,無智察者也,君子慎勿廢此扃扃。是故君子能主持風義,以治物之名,以有此具也。治己之名利用吏,治物之名利用師。治己之名利用神,治物之名利用天。是故君子名之總也。能為仁義中正之總,然後能為名之總;能為名之總,然後能為物之總;能為物之總,然後名之能事畢。《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斁。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之於名也,其至乎!

訓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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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邱子曰:聖人以名養天下,賢人以名教天下,奸人以名戰天下。

  以名養天下,何稽焉?聖人有其德也,則有其名;有其名也,則有其與;有其與也,則有其養;有其養也,則有其用;有其用也,則皆名乎聖人之名。是故舜相堯,於高陽氏舉才子八人,於高辛氏舉才子八人。周公相成王,於布衣之士執贄所師見者十二人,窮巷白屋所先見者四十九人,時進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萬人。孔子相魯,雖不昌其用,然而當時之士來問業者三千人,中心說而誠服者七十人。《詩》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非以名養天下之謂而誰謂乎?

  以名教天下,何稽焉?賢人有其學也,則有其名;有其名也,則有其與;有其與也,則有其教;有其教也,則有其成;有其成也,則皆名乎賢人之名。是故孟子序《詩》《書》,述仲尼之意,其徒萬章、公孫丑相與記為七篇,以為功於世。王通講學,則房、杜、李、魏為將相,實永有唐三百年之祚。韓愈原道,其徒自李翱已降,雖不能與聞乎大者,而籍、湜、島、郊之屬藉以陶鑄其文章,而毋泯滅於後代。歐陽修好獎借士類,雖布衣屏處者率為聞人,而鞏、洵、軾、轍之屬尤以文章忠義擅天下。《詩》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非以名教天下之謂而誰謂乎?

  於乎!聖如舜、周公、孔子,不事名者也,能教天下者也,而吾切切乎其以名養天下也,則聖人之精神氣象然也。賢如孟子,孔子之亞也,王通、韓愈、歐陽修,升孔孟之堂而未入其室者也。而吾鈞切切乎其以名教天下也,則賢人之精神氣象然也。

  舜之精神氣象,龐厚而和平,是故能舉十六才子為世利賴者,必龐厚和平之聖人然後可。周公之精神氣象,聰明而廣大,是故能使布衣窮巷之士得所依歸者,必聰明廣大之聖人然後可。孔子之精神氣象,中正而篤實,是故能使三千、七十左周右旋、以休以息者,必中正篤實之聖人然後可。是故非龐厚和平之聖人,必且束縛才子,以為不可馳騁,而收取庸鈍以為爪牙腹心。非聰明廣大之聖人,必且厭惡布衣窮巷,以為無所醞畜,而崇信高官達人,以為武緯文經。非中正篤實之聖人,必且患苦左周右旋,不令天下之人窺其淺深,而好為深居潛行,與一切人材國運亡所關涉。是故庸鈍當其寵,則才子之氣塞;才子之氣塞,則天下有傷心之風雨。高官達人據其耍,則布衣窮巷之價輕;布衣窮巷之價輕,則天下有體道抱德以死,而弗留其姓氏於人間。深居潛行以為妙術,則左周右旋之脈斷;左周右旋之脈斷,則天下智仁勇藝如林,而積於闊絕之勢,不能入於淡漠之胸。是故非舜、周公、孔子,則誰其能以名養天下者乎?

  孟子之精神氣象,剛毅而能衛道,是故萬章、公孫丑之徒不顛倒於管、晏、楊、墨縱橫捭闔而近於仁義者,必得孟子師之然後可。王通、韓愈、歐陽修之精神氣象,光白而能親人,是故唐宋之士粗有成就者,必得三子師之然後可。是故非得孟子以為之師,必且主持其所不可從之邪說淫辭,而張皇其所不可堪之盛飾虛焰。非得三子以為之師,必且驟疑其送奇設難之不馴,貢其諛以卻其直,而徐申其大昧難醒之區處,顛其黑以倒其白。是故邪說淫辭,則左道昌而本宗失;左道昌而本宗失,則呼朋召類,相與賞析,皆名教之罪人。盛飾虛焰,則末節苛而精理衰;末節苛而精理衰,則如坐偶人於其側,不知其所以然之故。貢諛卻直,則曲體將而古道斬;曲體將而古道斬,則文採風流而有巧言、令色、孔壬跧伏其間。顛黑倒白,則私心敢而公器移;私心敢而公器移,則借大廷黜陟予奪,為門戶酬恩雪怨之具。是故非孟子、王通、韓愈、歐陽修,則誰其能以名教天下者乎?

  若乃以名戰天下,何稽焉?奸人有其焰也,則有其名;有其名也,則有其忌;有其忌也,則有其戰;有其戰也,則有其勝;有其勝也,則適名乎奸人之名;適名乎奸人之名,則仍無損於不名乎奸人之名者。是故屈平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則上官大夫心害其能,讒之懷王,而疏屆平。賈誼欲興禮樂,悉更秦法,則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而誼遂擯。孔融為海內英俊所信服,曹操積不能平,則使郗慮、路粹文致其罪。蘇軾深思治亂,極言無隱,王安石滋不悅,則使謝景溫論奏其過。朱熹講學明道,本末洞徹,韓侘冑大憾不已,則引沈繼祖、姚愈復擊之,而偽學之禁綦嚴。《詩》曰:「不懲其心,覆怨其正。」非以名戰天下之謂而誰謂乎?

  雖然,名猶天也,忌猶霾也,戰而勝猶晦也。天有因霾而晦,晦者其一時也,章者其千齡萬代也。名有因忌而勝,勝者其一時也,辱者其千齡萬代也。名猶水也,忌猶閼也,戰而勝猶塞也。水有因閼而塞,違其性也。有大力者疏浚之,而塞者可使流也。名有因忌而勝,違其性也。有大力者擊斷之,而勝者可使降也。眾女謂余以善淫乎,保母其信乎?燕雀何啾唧乎,大鳥其不舉乎?曲木而厭繩墨乎,匠石能引以為棟乎?夜裸而憎明燭之來乎,莊士衣冠可廢乎?莫邪頓而鉛刀利乎,風胡其謂爾何乎?玉石其糅乎,卞和能勿涕洟乎?驥服鹽車而駑上驂乎,王良肯為御乎?蒿蕭成林,而蘭苗萎於廣野乎,固君子之所輈張以太息乎?黃鐘毀棄而瓦缶雷鳴乎,聞者其有憂乎?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乎?無乃賤本貴末乎?謂蜥蜴為神龍,豈惟不識神龍,亦不識蜥蜴矣乎?泰山而彈丸之,滄海而一杯之,不狂且惑乎?鼻目易處,知香臭乎?紫朱雜廁,於何服乎?是故忌名者隘,毋忌名者廣。戰名者噪,毋戰名者靜。勝名者幻,毋勝名者常。然而且隘、且噪、且幻,則君子以為末如之何之勢矣。然而天下末如之何之勢,則必有如之何、如之何之理矣。

  是故古之善言忌者,莫如韓愈。爾其《原毀》之言曰:「嘗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又嘗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古之善處名者,莫如孔子。爾其記金人之銘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眾人之不可先也,故後之。溫恭慎德,使人慕之。執雌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趨彼,我獨守此。人皆或之,我獨不徙。內藏我智,不示人伎。我雖尊高,人弗我害。」是故處紛紛云云之世,善言忌不學韓愈,則不能燭萬物之情狀;不能燭萬物之情狀,則以忌為愛;以忌為愛,則彼愈巧而我愈盲;彼愈巧,我愈盲,則擠之禍殃然後醒。善處名,不學孔子,則不能標有道之氣象;不能標有道之氣象,則與忌為敵;與忌為敵,則彼常捷而我常剉;彼常捷,我常剉,則魚潰肉爛然後已。

  是故君子厲已以秋,照人以春,向實如歸,處名如寄。能恪共警戒之謂秋,能委蛇和煦之謂春,不旁修曲出之謂歸,不處非其據之謂寄。孟子曰:「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是故使人忌其名者,夸;毋使人忌其名者,約;使人戰其名者,激;毋使人戰其名者,和;使人勝其名者,雜;毋使人勝其名者,壹。此仁、禮之實際,愛敬之美報也。

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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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邱子曰:古之君子體與用並起,相濟也,相足也。今之君子體與用並起,相難也,相折也。

  用難體曰:「咄嗟乎!子稱必典冊,動必規矩,師必先王,友必儒者,釣其譽而靡有怍也,縣其實而靡有即也,酸其狀而靡有克也,腐其骨而靡有藥也,創作文字而靡有裁也,鈎摭事理而靡有中也,號召徒黨而靡有律也,教迪群愚而靡有醒也。在上則緷冕之所不接,在下則姻亞之所難容,在大則輔拂之所見擯,在小則胥吏之所竊逃。然而子且嶢嶢焉而立,齗齗焉而辨,睘睘焉而亡所蘄必於時之人,不亦暗於大較之甚者乎?」

  體折用曰:「咄嗟乎!子扳必圭組之階,走必勢焰之塗,慕必王公之好,夸必閭里之榮,子自穢爾,奚所用絜?是以誚仆『釣其譽而靡有怍』也。子自躁爾,奚所用擇?是以誚仆『縣其實而靡有即』也。子自流爾,奚所用特?是以誚仆『酸其狀而靡有克』也。子自橈爾,奚所用眕?是以誚仆『腐其骨而靡有藥』也。子自陋爾,奚所用古?是以誚仆『創作文字而靡有裁』也。子自憒爾,奚所用白?是以誚仆『鈎摭事理而靡有中』也。子自戾爾,奚所用偕?是以誚仆『號召徒黨而靡有律』也。子自狹爾,奚所用通?是以誚仆『教迪群愚而靡有醒』也。子自阿邑取妍爾,是以誚仆為『緷冕之所不接』。子自比周成好爾,是以誚仆為『姻亞之所難容』。子自揣靡當事愛憎爾,是以誚仆為『輔拂之所見擯』。子自濫用左右耳目爾,是以誚仆為『胥吏之所竊逃』。於乎!子之誚仆也,仆所能受也,乃直氣公論之所不受也。子之不自誚也,子所能忍也,乃仆之心惻然其有所大不忍也。子且誚仆『嶢嶢焉而立』,而固不自誚其沾沾焉而小乎?子且誚仆『齗齗焉而辨』,而固不自誚其睮睮焉而苟乎?子且誚仆『睘睘焉亡所蘄必於時之人』,而固不自誚其佻佻焉亡所准於古之則乎?蹄窪不生蛟龍,培塿不生松柏,無乃局於所未曾有乎?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無乃大昧難醒乎?《詩》曰:『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又曰:『不懲其心,覆怨其正。』是無乃不知人世間有羞恥事乎?」

  用又難體曰:「子大夫之論,核矣,銳矣。雖然,子所云古之則,仆滋惑焉。古有孔子其人者,聖人也,然而去乎魯、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方春秋之世,管子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而孔子弗如也。彼其所稱道全德備之躬,孰信焉?古有孟子其人者,賢人也,然而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否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方戰國之世,蘇秦為從人之長,張儀為衡人之長,而孟子弗如也。彼其所稱居仁由義之說,孰信焉?大底貢今所嗜者,可以昌術也;而溺舊所聞者,不可以齊眾也。超騰智慧以自尚者,可與理非常之原也;而敦敬切循以自守者,不可與量斗室之外也。是故管、晏無孔子之聖,而孔子無管、晏之功,聖不足於功也;儀、秦無孟子之賢,而孟子無儀、秦之名,賢不足於名也。是故聖、賢自一軌,功、名自一軌,猶孟賁善怒,西施善笑,各原其性也;北風嘶馬,南枝巢禽,各類其情也。其不可比率以從事,斷斷如矣!」

  體又折用曰:「噫!子其盲乎!居,吾語女。女以為聖不足於功邪?女盲於聖之為聖,抑又盲於功之為功。女以為賢不足於名邪?女盲於賢之為賢,抑又盲於名之為名。女以為聖、賢自一軌,功、名自一軌邪?女盲於聖、賢、功、名之本,抑又盲於聖、賢、功、名之運。且夫本無異同,運有常變。堯、舜、禹、湯、文、武之能君,咎、夔、伊、傅、周、邵之能臣,其德足以傳乎其心,其材足以底乎其績,其位足以揚乎其美,其時足以考乎其成,此聖、賢之常,功、名之常也。孔子以聖而衰,孟子以賢而蹇,其德足以傳乎其心,其位不足以揚乎其美,可奈何!其材足以底乎其績,其時不足以考乎其成,可奈何!然而六藝之宗不隕,七篇之指尚存。有六藝,然後古今續;古今續,然後賢愚式;賢愚式,然後民物寧;民物寧,然後兩間實。有七篇,然後王霸判;王霸判,然後利義析;利義析,然後孝悌申;孝悌申,然後先王復。是故聖莫聖於六藝,賢莫賢於七篇,功莫功於兩間實,名莫名於先王復。此聖、賢之運之變,功名之運之變也。聖然後有功,常亦聖,變亦聖;常亦功,變亦功也。賢然後有名,常亦賢,變亦賢;常亦名,變亦名也。功然後有名,聖亦功,聖亦名也。名然後有功,賢亦名,賢亦功也。聖,楫也;功,川也。非楫而能涉川乎?賢,露也;名,草也。非露而能蘇草乎?聖賢,天地也;功名,日、月、星辰,江、淮、河、漢也。非天地而能系日月星辰,振江淮河漢乎?常,康莊也;變,太行、呂梁也。行乎康莊而達,行乎太行、呂梁而達,不鈞之達乎?運,風也;本,松樟也。東風吹之,則松樟千尺不加長;西風吹之,則松樟千尺不加減:不總之千尺乎?然而子且詆娸孔孟,以為不足於功也名也。於乎!孔孟之功、名,其與堯、舜、禹、湯、文、武之能君,咎、夔、伊、傅、周、邵之能臣,常而變,變而常,同而異,異而同,非甚明哲,其孰能徹之?《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此言孔孟之盛德,至善矣乎!」

  用又難體曰:「子大夫於孔、孟,思過半矣。雖然,管、晏之功可遂廢,儀、秦之名可遂挫乎?廢管、晏之功,則奚以處乎無功?挫儀、秦之名,則奚以處乎無名乎?子大夫取節焉可也。」

  體又折用曰:「無聖人之學而侈其功者,賊功者也。無賢人之識而章其名者,賊名者也。是故無功者其罪纖,賊功者其罪大;無名者其罪纖,賊名者其罪大。是故賊功者,功纖亦賊也,功大亦賊也;賊名者,名纖亦賊也,名大亦賊也。是故賊功者作俑焉,功又生功焉,賊又生賊焉。凡天下之功其功者,亦賊也;凡後世之功其功者,亦賊也。賊名者作俑焉,名又生名焉,賊又生賊焉。凡天下之名其名者,亦賊也;凡後世之名其名者,亦賊也。且夫陽春白雪之曲,則高者唱而和者寡;《折揚》《皇荂》之詞,則卑者唱而和者百:其所漸積淫佚然也。是故管子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非不捄時也,然而罪在器小。後之人又從而學其器小焉,視管子又加甚焉。於是乎有市美言、斗小數之智,有崇名任法、慘礉不情之才,有橫斂急徵、方輸錯出之擾,有矜功揚能之色,有奢濫無節之費,有盜主柄、作威福之奸,有鞅鞅不可為少主臣之刺,有一身二姓、靦顏事仇、自謂權變而不知其為史乘之恥。晏子非不節儉力行也,然而罪在不中禮。後之人又從而學其不中禮焉,視晏子又加甚焉。於是乎有尚儉彌貧之誚,有貌慈心佷之伏,有拘罷拒折之容,有夷固僻違、悖亂提僈之病,有蕩蔑名分、親疏貴賤上下無等之憂。蘇秦、張儀指揮當世之君,非不從衡如意也,然而罪在傾危。後之人又從而學其傾危焉,視儀、秦又加甚焉。於是乎有旁辟曲私之請,有偷儒轉脫之情,有妖怪狡猾惑眾之技,有紛挐摧錯之端,有摸蘇牽連之術,有陶誕突盜、惕悍驕暴之焰,有狎侮欺詒、擋㧙挨抌之態,有杯酒失意之釁,有睚眥必報之仇,有苛評巧詆、鍛煉周內之慘,有雕新鏤異、詭文回波之妙,有竄端匿跡、使人不可以誰何之詐。於乎!學管、晏者,孔、孟之罪人也;學儀、秦者,又管、晏之罪人也。人以嬗人,罪以嬗罪,吾惡知其所終極也!且夫一管一晏,此春秋所由不逮於三代也,而況千百其器小者乎?千百其不中禮者乎?抑且千百其加甚於管、晏者乎?一秦一儀,此戰國所由不逮於春秋也,而況千百其傾危者乎?抑且千百其加甚於儀、秦者乎?於乎!桃李盈百,不如獨柏;蕭艾盈千,不如寸蘭。居斯世也,號稱於眾,以為斯人之傑也,則必使吾世毋為挽近之世,則必使吾人毋為弟靡波流之人,則必使吾躬毋為遷轉於氣數之躬,則必使吾衷毋為進退、得喪、橈亂、惶惑無據之衷,然後可哉!《詩》曰:『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曾謂管、晏、儀、秦可以雜設乃心而毒天下者乎?」

  用又難體曰:「子大夫之仇管、晏、儀、秦也,滋甚矣!凡學管、晏、儀、秦者,聞子大夫高論,不啻提其耳而深省之矣。雖然,凡學孔、孟而為世所指訾者,則子大夫何以貸其罪乎?荀卿明王道,述禮樂,然其徒李斯、韓非以其學亂世殺身,是不亦得罪於孔、孟矣乎?揚雄著《太玄》以擬《易》,著《法言》以擬《論語》,然而阿莽功德,幾於投閣以死,是不亦得罪於孔、孟矣乎?王通《中說》,務致約深,言寡理大,然方其陳太平十二策於隋文,不招而往,不問而告,輕其道以求售焉,是不亦得罪於孔、孟矣乎?韓愈《原道》,窺見大要,然考其平生意向,不脫文士浮華放浪之習、時俗富貴利達之求,是不亦得罪於孔、孟矣乎?子大夫誅其學管、晏、儀、秦者,赦其學孔、孟而得罪於孔、孟者,則子大夫何以服其不咸之心乎?」

  體又折用曰:「噫!吾之於人也,誰誅誰赦?誰摯誰薄?誰敬誰忨?誰歡誰厭?惟其是不而已。管、晏、儀、秦之是不徑而露,荀、揚、王、韓之是不岐而隱。茲吾與女剖其岐而隱者,其可焉。凡學孔、孟者,冠必孔、孟也,服必孔、孟也,步必孔、孟也,趨必孔、孟也,是為貌孔、孟而肖之。講論必孔、孟也,寤寐必孔、孟也,是為法孔、孟而依之。能求之,則能知之;能從之,則能行之;能變通之,則能利之;能鼓舞之,則能神之。是為資孔、孟而自得之。貌孔、孟而肖之者,可與藥俗,不可與向學。法孔、孟而依之者,可與向學,不可與贍用。資孔、孟而自得之者,與之向學乃不蕪,與之贍用乃不匱。不蕪不匱,乃可以聖,可以賢。是故荀也、揚也、王也、韓也,學孔、孟而蕪且匱者也。然而孔、孟不蕪也,荀、揚、王、韓自蕪也;孔、孟不匱也,荀、揚、王、韓自匱也。然而荀、揚、王、韓本亦可以不蕪不匱者也,可以不蕪而蕪,可以不匱而匱。可似不蕪,治其蕪而蕪;可以不匱,治其匱而匱;可以智察其蕪不蕪、匱不匱之界而蕪而匱,可以勇爭其蕪不蕪、匱不匱之決而蕪而匱。故曰是不岐而隱也,則大可閔念也。今天下譚江河者,必溯其崑崙之源;而障狂瀾者,必求其能治水之人而屬焉。孔、孟,崑崙也。荀、揚、王、韓,障狂瀾以衛江河而不足於力者也。以為其不足於力也,而遂謂其決江河以魚鱉億萬赤子之命,不可也;以為其不至於決江河以魚鱉億萬赤子之命,而遂謂其與古疏鑿者同功,不可也。是乃功罪參蔫者也。周衰道微,精氣聚於孔、孟,而其軼說乃時時見於荀、揚、王、韓,此其所由為功於孔、孟也。孔子不云乎?『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不云乎?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哉?』孔、孟不果乎其言,而實足以優乎其為。荀、揚、王、韓不優乎其為,而更乃膠乎其用,此其所由得罪於孔、孟也。且夫陰霾久,則必有白日之光以照之;飛走之族繁,則必有紫鳳、蒼麟以長伯之。是故道之亟復成枝,枝之亟復成郁,郁之亟復成運,運之亟復成通,通之亟復成材,材之亟復成賢,賢之亟復成聖,聖之亟復成道。且夫聖之亟復成道,則焉往而不在其布施優裕之內乎?言乎其功,則衰頹之亟,可以復成兵刑;兵刑之亟,可以復成禮樂;禮樂之亟,可以復成皇王。言乎其名,則粗丑之亟,可以復成文章;文章之亟,可以復成性命;性命之亟,可以復成天地。是故君子生荀、揚、王、韓之後,而戰孔、孟之勝於紛紛云云之秋,勢不得不踔其識、恆其學、素其位、待其時。時至,則思發揮孔、孟之醞,可以庇此世而享聖人賢人之作用,可以快此志而償聖人、賢人之所欲為而未及為,可以雪此言而破疑聖疑賢者之顛倒狂劇而不可解。時不至,則消搖尚羊乎孔、孟之樂,敘述遺意以覺來者焉。毋眩於不可,毋疑於不然,毋墮其末而愧其前。《詩》曰:『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又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君子之於孔、孟,其景仰之矣乎!其實獲矣乎!」

  於是用無以更難體,則亟起謝之,曰:「子大夫休矣!仆方狃於習,不能以驟更也。抑用其長而不敢以他圖也。譬諸蜣蜋之轉不離丸,猱猿之升不離木。今欲使蜣蜋代輪扁斫輪,能轉丸則遂能轉輪矣乎?又欲使猱猿效神龍行天,能升木則遂能升天矣乎?是固不能。子大夫休矣!」

  浮邱子聞斯言也,愀然揚糜,涕隕如雨,一坐十起,而不知所告語。

三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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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邱子曰:三衡曷謂也?一曰主衡,二曰民衡,三曰官衡。主衡差,不可以為人臣子。民衡差,不可以為民父母。官衡差,不可以為有司百執事之長。是故君子知主衡,則知忠;知民衡,則知愛;知官衡,則知嚴。知忠,則一切壅塞乎主者,忠之反。知愛,則一切脧剝乎民者,愛之反。知嚴,則一切周容乎官者,嚴之反。積此三反,則王衡秏亂錯繆,不可復問矣。雖然,其所由以眊亂錯繆也,必始於官,及於民而極於主。於其眊亂錯繆之時,而申其整理補捄之力,則亦始於官、及於民而極於主。是故白於治忽之原者,必自課其官始,必自課其長以督其有司百執事始。

  凡為有司百執事之長者,其性情貴諂諛而賤剛方,其識慧雜謠俗而昧遠到,其操履納污穢而捐絜淨,其材器喜圓活而厭老成。於是其所謂有司百執事,非窺其中之淺深而制之,則揣其私之好憎而結之;非持其故之短長而驁之,則倒其說之黑白而紿之。倒其說之黑白而紿之者,愚其長之心使不析也;持其故之短長而驁之者,塞其長之口使不開也。揣其私之好憎而結之者,多其長之賴使不疑也;窺其中之淺深而制之者,厚其長之敬使不衰也。故視其長蔑如也。左氏之言曰:「抑人之有元君,將稟命焉。若稟而棄之,是焚穀也。其稟不材,是穀不成也。穀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儻所謂蔑視其長者是邪?蔑視其長,則毋治其職;毋治其職,則積為廢滯,縱為貪淫。廢滯云何?問其朝,典則弗理,號令弗詳,吏胥弗儆,神祇弗饗。問其野,耕耨弗時,紡績弗夜,草木弗楙,鳥獸弗馴,城郭弗補,橋梁弗正,關市弗謹,堤坊弗完,川澤陂池、山林徯徑弗察,水潦、旱乾、兵戈、疫癘弗備,矜寡孤獨弗養,草竊奸宄弗誅,髦士弗教,賢人弗禮,婦女游觀弗戒,商賈居奇弗罰,度量衡石弗壹,斗甬權概弗較,流聲異服、奇技左道弗削,盲風怪雨、苦霧凍雹弗省。貪淫云何?問其心,夙夜必媠以謾,天地必梏以亡。問其身,宮室必崇以秩,輿馬必庶以壯,衣服纂造必麗以新,飲食烹割必甘以毳,妻妾必群以艷,親戚必黨以驕,賓客攀涉必紛以雲,奴僕侍從必獟以駻。於乎!爾如是,則官不以恣乎?官恣,則民不以憊乎?民憊,則患氣結而發之也驟,主不以憂乎?此所謂眊亂錯繆始於官、及於民而極於主也。

  凡為有司百執事之長者,其性情貴剛方而賤諂諛,其智慧料遠到而刪謠俗,其操履矢潔淨而捐污穢,其材器喜老成而厭圓活,於是其所謂有司百執事欲窺其中之淺深而制之,則不敢;欲揣其私之好憎而結之,則不敢;欲持其故之短長而驁之,則不敢;欲倒其說之黑白而紿之,則不敢。不敢倒其說之黑白而紿之者,懼其長之義而能辨也;不敢持其故之短長而驁之者,懼其長之仁而能斷也;不敢揣其私之好憎而結之者,懼其長之細而能防也;不敢窺其中之淺深而制之者,懼其長之大而能苞也。故視其長肅如也。左氏之言曰:「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以臨照百官,百官於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儻所謂肅視其長者是邪?肅視其長,則競治其職;競治其職,則勤敏惻怛之政可思也,清白介特之吏可風也。勤敏惻怛之政云何?問其朝,典則以理,號令以詳,吏胥以儆,神祇以饗。問其野,耕耨以時,紡績以夜,草木以楙,鳥獸以馴,城郭以補,橋梁以正,關市以謹,堤坊以完,川澤陂池、山林徯徑以察,水潦旱乾、兵戈疫癘以備,矜寡孤獨以養,草竊奸宄以誅,髦士以教,賢人以禮,婦女游觀以戒,商賈居奇以罰,度量衡石以壹,斗甬權概以較,流聲異服、奇技左道以削,盲風怪雨、苦霧凍雹以省。清白介特之吏云何?問其心,夙夜必循以省,天地必來以復。問其身,宮室必靜以庳,輿馬必齊以約,衣服纂造必朴以稱,飲食烹割必澹以宜,妻妾必惇以處,親戚必慎以將,賓客攀涉必簡以摯,奴僕侍從必懄以和。於乎!爾如是,則官不以馴乎?官馴,則民不以恬乎?民恬,則社稷之福,朝廷之瑞,舉必由之,主不以訢乎?此所謂於其眊亂錯繆之時,申其整理補捄之力,則亦始於官、及於民而極於主也。

  雖然,事固有艱於獨而利於同。秏亂錯繆,爾其習尚之同也。整理補捄,爾其豐棱之獨也。習尚同,則取容於官;取容於官,則群讚美其為人;群讚美其為人,則大力者微聞之;大力者微聞之,則毋質問於有道君子之前以泄其故,而密貢於主以矜其鑒;密貢於主以矜其鑒,則遂以時記注其人而倚杖之;記注其人而倚杖之,則官有焰,民無翼;官有焰,民無翼,則縱其官蟊賊之、荼毒之,道路以目,而民末由訟言於天子之庭以折其不然。《詩》曰:「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鄰,昏姻孔雲。」是則同之為利也矣。豐棱獨,則無能苟且以徇官之好;無能苟且以徇官之好,則群排擯其為人;群排擯其為人,則必借端詭使,激大力者以怒之;激大力者以怒之,則君非不心膂股肱其人,而中於描摹近似之說;中於描摹近似之說,則雖腹裹仁義,手調民物,而無能取君聽於必然之信;無能取君聽於必然之信,則往往謳歌者塞塗巷,而左右主前者必欲盜主之柄以去之,而後快其驅除異己之心。《詩》曰:「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是則獨之為艱也矣。

  於乎!西施入室,嫫母之仇也。巨人在前,侏儒之恥也。鳳皇鳴而欽鴀愁,六驥騁而駑駘泣。同近譽,獨近謗;譽近是,謗近非;是近信,非近疑;信近昌,疑近敗。其所由來,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君子知其然也,是故以浮議付之一瞬,以公論付之千秋,以赤心付之朝廷,以直道付之朋友,以問學付之聖人賢人,以血氣付之愚夫愚婦。寧使官怨我,毋使民怨我,寧使官咎我,毋使主咎我。官怨我,厥勢無過廢格沮誹、熒惑聽睹云爾。民怨我,則居其上無能飲食教誨之也;居其上無能飲食教誨之,則不可以為民父母;不可以為民父母,則民且斃於其手;民且斃於其手,則慚悚並;慚悚並,則魂夢棘;魂夢棘,則福命折剉;福命折剉,則子孫之孽滋甚。官咎我,厥勢毋過浸奪墮倪、摧殘名位云爾。主咎我,則居其下無能聰明正直以事之也;居其下無能聰明正直以事之,則不可以為人臣子;不可以為人臣子,則替為君之罪人;替為君之罪人,則面目丑;面目丑,則心理斷;心理斷,則天人郁怒;天人郁怒,則讀書命世之指謂何?是故君子必忠於君,然後推其生民之德以愛於民;必愛於民,然後去其害民之牧以嚴於官;必嚴於宮,然後可以為有司百執事之長;可以為有司百執事之長,然後可以為民父母;可以為民父母,然後可以為人臣子。

  夷考子產屍豪族,樹謗政,豈不嚴邪?然而能治鄭。是故鄭人始誦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終誦之曰:「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孔子隳三都,僇少正,豈不嚴邪?然而能治魯。是故魯人始誦之曰:「麛裘而芾,投之無戾。芾之麛裘,投之無郵。」終誦之曰:「袞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袞衣,惠我無私。」子產,名賢也。孔子,大聖也。大都用嚴為愛,用愛為忠若是。是故惟名賢可以用嚴,惟大聖可以用嚴。名賢用嚴,人以為威,我以為惠。大聖用嚴,人以為法,我以為神。爾乃商鞅刻簿,啟秦人之好殺;晁錯峭直,教漢吏為深文。周興、來俊臣阿賊後以張梯橛,吉溫、羅希奭附奸相而布鉗網,是豈足為嚴之雲矣乎?大底子產、孔子以降,能用嚴而毋傷於惠、毋滯於神者,其惟諸葛亮之治蜀乎!次則王猛之治苻秦乎!史稱:亮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僇。終於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史稱:猛剛明清肅,善惡著白;放黜屍素,顯拔幽滯;勸課農桑,練習軍旅,官必當才,刑必當罪。由是國富兵強,秦以大治。於乎!今之代而無亮、猛其人則已,今之代而有亮、猛其人,不足多乎?爾乃荊公治宋,其法足以嚴,而不純於學;江陵治明,其材足以嚴,而不純於心。是豈足為亮、猛之比矣乎?《詩》曰:「我思古人,實獲我心。」亮固聖賢之亞,猛亦亮之亞。而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其誰哉?其誰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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