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塵天影/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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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回 海上塵天影
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一回 良宵設誓絮語喁喁 吉壤安靈孝思摯摯[編輯]

  韻蘭方欲開口只見秀蘭笑道:「他們也不過玩意兒,況且是珊丫頭的門生,我算什麼呢?」珊寶笑道:「你也不用推卻,他們將來金殿傳臚之後,怕不是用白貼兒來見你呢。」知三方知道他們跟著秀蘭、珊寶學詩,佩纕便向文玉催令,文玉只得念道:

  楊維楨詩,水邊短竹夾桃斜,問明明是桃花,何以雲斜?答云:竹外一枝斜更好。

  佩纕道:「月仙姑娘接罷。」月仙想了一回,秀蘭笑道:「月丫頭為什麼只顧沉吟?難道江郎才盡了麼?」月仙笑道:「實在沒得好的說出來。」眾人笑道:「到底也要說一個才是。」月仙被逼,也不能再想,只得說道:

  輕薄菜花逐水流,問明明是桃花,何以雲菜花?說道:只因桃花淨盡菜花開。

  眾人大家說:「還可去得。」月仙看著秀蘭笑道:「這回子應輪到你,難道也是做了江文通麼?」秀蘭被他一提,因略想一想道:

  客舍青青竹色新,問明明是柳,何以雲竹?答云:柳色深藏蘇小家。

  佩纕道:「把意思改用了,妙極!這回燕姑娘了。」燕卿笑了一笑,念道:

  陸游詩,落葉紛可拾,問明明是埽,何以雲拾?答云:幾度呼童埽不開。

  介侯拍掌道:「真是好心思。」柔仙也點首稱好。素雯笑道:「我也只有下句,喝酒罷。」佩纕道:「你到底說一句出來。」素雯道:「我只有馬上相逢無紙筆一句上句,我想用紙筆兩字的句兒一時想不出來。」韻蘭道:「真也難想。」文玉道:「『揮毫落紙如雲煙』句好改不好改?」柔仙道:「毫字怎好當筆字用呢?」燕卿道:「《千字文》上的四字句好不好?」珊寶笑道:「這個不好,《千字文》如何上得場呢?若說這個書好引出來,將來天下的讀書人,記了《百家姓》《三字經》就好舉他博學鴻詞了。」素雯笑道:「原是我罰了一杯罷。」說著,將三杯一飲而盡。知三笑道:「枵腹的人,總要有素雯的酒量,還可到大雅的隊中混混,若既不通文又無酒量,也要算一個人,真是慚愧呢!」素雯笑道:「只算你文才酒量,都是淵博。」知三笑道:「我也不算得,我們的秋鶴老哥,還能當得起這八個字。」佩纕笑道:「不用混嚷,你們聽我收令罷。」因想了一想,念道:

  少小離家老二回,問明明是老大,何以雲老二?答云:老大嫁作商人婦。

  眾人大家說好,賀了酒。湘君微笑點點頭。知三笑道:「佩姊姊你露馬腳了,為什麼不嫁讀書人?要嫁生意人起來?」倒把佩纕說得臊起來,飛紅了面孔,要啐。只聽友梅道:「時候也不早了,酒也夠了,我們吃了飯散席罷。」佩緩還不願意,要行前日公子章台走馬的四顆骰令,韻蘭也說好,眾人卻不過情,只得再把這令行了一回,方才吃飯,漱口擦臉,散席。友梅、知三、介侯坐了一回子,便坐車回去。眾姊妹也紛紛各散。韻蘭送秋鶴歸房,命伴馨回去,在樓上竹櫥裡取一瓶武夷的仙岩細茶葉,一瓶浙江的龍井茶葉,並將成大人送的一副茶爐花罐茶杯帶來,更要惠山泉中冷泉各一壇,命丁兒煮茗伺候。伴馨答應去了,韻蘭看秋鶴樓上掛著幾副對子,一聯是:

  長劍倚少艾,短褐謁公卿。 一聯是長句,聯語云:

  人慾殺我,我更欲殺人。憤怒仗青鋒,憑他鬼蟈陰奸,一劍揮來,再做出光天化日。
  世不容才,才亦不容世。猖狂翻白眼,安得義皇渾噩,百年過去,且安排酒杯詩筒。

下面書房也有兩聯,一聯云:

  藝范詩狂,塵天劍俠。
  糟邱酒丐,香國情魔。

其長聯是舒平橋所贈的,句子是:

  有文章,有經濟,有性情,大才何可以計?
  能高雅,能風流,能落拓,使君於此不凡。

樓上一匾是取莊子之意,「神動天隨」四字,又有橫批一幅,自寫近作四首云:

  妙才骯髒感伶俜,身世榮枯歷劫經。不信功名皆是幻,可堪文字竟無靈。人間項洞風雲變,襟上摩挲淚血腥。吐氣驚飛虹萬丈,匣中夜半嘯青萍。
  生也無聊死便休,枯灰無計報恩仇。才庸但怕逢青眼,累重終難慰白頭。世有文章惟寫恨,天鍾知識只工愁。西風一掬傷心淚,付與寒煙絕塞秋。
  登場傀儡盡衣冠,難把窮通付達觀。蒼昊何憑公善惡,紅塵無地住平安。卅年壯志雙丸促,千古雄心一劍寒。世事已灰狂氣在,登場咄咄逼人看。
  矯矯人中欲化龍,少年回手可憐儂。生留俠骨身拼化,天縱豪情語不庸。萬里滄溟搖健筆,九華沆瀣燙層胸。幾年翰墨英靈結,不到窮途總不逢。
  己丑孟秋,從軍交南,得與冶秋聯昆季盟,即用其集中贈六恨道人韻,率成四律贈之。
  韓廢並書

  伴馨來回茶具茶葉泉水都已取到,韻蘭道:「你同丁兒去烹來,我們品茗談心,你烹好了茶,在下邊伺侯著,我談談便要回去。」伴馨答應著煎茶去了,韻蘭便在炕上歪著,秋鶴坐在書桌前面一支醉翁椅上,先談了一回家常。伴馨已將中泠泉煮好送上來,把武夷茶葉在壺中泡好,然後下去。秋鶴先斟一杯送給韻蘭,自己也斟了一杯嘗了一口說道:「果然清品,我這個茶已三四年沒喝了。」因道:「妹妹,我在俄國時節,托人在揚州京都探聽你的消息,毫無憑據,我憂得了不得,打諒今世不能見你了。誰知還有這一場未了因緣,人生遭際遇合,真是料不定的,不知我們後來如何結局呢。」

  韻蘭歎氣道:「天下事料不定的很多呢,就是我也何嘗想到這個地方,本來與你渺不相涉,偏有這件題詩的事情生出來,當時你到底是有意呢無意呢?」秋鶴道:「這也是前世的緣,我也不過遊戲筆墨。因有一位同事說妹妹怎樣的好,我所以試試你的眼力,能識不能識,我先一年,在惠山眷一個金環,姑名叫翠梧的,嫁了人,我就心灰意懶了。想天下知我秋鶴的,惟有翠梧。翠梧已去,閨閣尚有何人知我?豈不知你偏來提我一提,我還不知道你有擇婿的意思,後來知道了,你想我是極心熱的人,可感激不感激呢?」韻蘭紅了臉,笑道:「這回子橫豎沒人,我老實告訴你,當時我見了你的詩,就看出你的肺腑來,便想從你的。豈知你早有妻子,我母親也無可奈何,只得受賈姓的聘。誰料他做出這件事來,早知要誤到這般,倒不如給你做個。」話未說完,面上已紅,便咽住了。

  秋鶴道:「卿言太重,我那裡敢當?我且問你,賈公子現在究竟若何?」韻蘭歎氣道:「我知道他的信,我還到青樓中來麼?你外邊朋友多,可替我確確實實的打聽,我的身體便好歸著,恐怕到了三年,那姓莫的回來,我也不能不從他。我的意思,從定了一個人,也斷不肯反覆再生枝節,雖苦也要終身。你將來看我就見了。」秋鶴道:「本來應該早去打聽。」韻蘭道:「你說我不打聽麼?我不知費了幾許心,逢人便問,那裡問得出?」秋鶴道:「妹妹放心,這事在我身上,包管有個水落石出。但想妹妹父母的棺木,有在蘇州的,有在揚州的,趁你現在得意的時候,應該早早安葬。我卻想起來了,你信得過我,我同你先把這件事辦妥了,再作道理。」韻蘭道:「唉,這事我已經想了不知幾千遍了。上年我生母的柩,也已摧回,同父親母親的柩,厝在一處,又在七子山之西木瀆購了一地,豈知去冬方向不吉,不能安葬。我本來想今年清明前把他入土的,招堪輿家選日,說三月初八日最好,否則要冬間了。近日來這園子裡多少姊妹進來,處處必須照顧,現在吳夫人又快到了,我難道好離開麼?仔細想,總得一心服妥當的人,先替我去辦妥,臨期,我到那裡監視入土。你想我這個人那裡能找出肯替我辦事的人來?就是有妥當的人,肯做這件事麼?我也沒法,只得錯了這機會,且到冬間再辦罷。」秋鶴道:「今兒已二十了,要辦也是時候了,你把寄厝的地方同墳地的山主姓名寫給我,我來替你辦去。三具棺木,我來替你扶去,就算孝子也不妨的。」韻蘭道:「雖蒙見愛,那裡敢當?托你辦這件事,你還有父母在堂呢。」秋鶴道:「這有什麼忌諱?我有一句真切話兒,同你說了罷,你莫告訴人,我愛服妹妹的意思,誰也比不上,但不能把心取出來給妹妹看罷了。但凡有什麼差委,除了要我性命,總肯竭力替辦。不信,我說個誓你聽聽。」韻蘭笑道:「你又要發呆性了,有什麼誓呢?只不過我心裡抱歉。」秋鶴道:「千萬不要抱歉,好妹妹,你委了我罷,我辦不妥當,回來你要什麼責罰我,我也願的。」韻蘭笑道:「托你辦事,應該謝你,也沒見好責罰你的道理。」秋鶴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但凡能竭力幹了一件事兒,就算報答你一寸,你差我這件事,比登科極第還樂呢。」

  韻蘭想了一想道:「這麼著,你就替我辦罷,我把這地方通寫給你。」說著,走到書桌邊上,秋鶴也立起來,替他磨了墨,另點一枝洋燭。韻蘭便詳詳細細的寫了一紙,給秋鶴收好,笑說道:「我謝了你,你要算我同你生分,我也不謝你了。你再停一兩天,就要同我去先到墳上,橫豎磚石及界石,去年都已預備好了,你只好到觀音山水閘頭去請萬先生,同到墳客那裡,石灰炭屑,就在近處買罷。大約四五十擔夠了,一面找人破土開工,墳上也要備一個席棚,一面去把三具棺木僱只船運到席棚裡,到十二日我必定來到墳上。但工程雖不甚大,墳上也要幾株松柏,我這件事從沒經歷過的,以後你索性多住幾天,還要替我監視呢。但不知要多少費用,你替我估著。」秋鶴道:「大約有四五百金,也差不多兒了。這個款,我來設法報效了罷。」韻蘭道:「這個斷斷不能,我現在境況還好,區區費用,難道我不能使麼?你是寒士,那裡有這種閒款?就是你有錢,也沒這個名分道理,先人在地下,也不安的。我煩了你,已太過了,還要你賠錢,你要這個,我就不叫你去。」秋鶴想了一想道:「也好,我廿二就去。」韻蘭也想了一想,點頭道:「你廿二去麼?極好!我來替你僱船,費用都帶了去。」秋鶴道:「船也不用你預備,你把銀子交給我就是了。但是你初九日必要動身了,你的船就在上海,我替你僱定,叫他十二日來,預先約定,用小火輪拖帶。到了蘇州,開到七子山,不過一天工夫,你便住在船上,我命轎子來接你,最妥當的。」

  韻蘭大喜,就此約定,心中自是感激。想秋鶴這般待我,也不知道前生有什麼因緣,又想我待他,並不甚奇,他肯如此盡心,我病的時候,又捨身救我,因笑道:「你當日割肉的地方,給我看看。」秋鶴道:「現在還有一個瘢疤,何必看呢?」韻蘭道:「不妨,你總要給我看看。」秋鶴再三不肯,韻蘭再三催看,秋鶴只得解開衣襟,把胸露出,果然有錢大一個瘢痕。韻蘭心中感動,便欲下淚,連忙擦著雙眼。秋鶴道:「本來怕你傷心,不給你看,這回又哭了,何必呢?」韻蘭停了一回,道:「弱質重完,皆出吾兄所賜,吾欲以身相報,作坡老之朝雲,香山之樊,素奈還有許多枝節。如不嫌卑賤,請今朝先結為兄妹,倘今生不能從君,來世再諧伉儷罷。」秋鶴便歡喜起來,說:「我早有此心,妹妹既有此言,深為僥倖,就此結拜何如?」韻蘭道:「甚好!我同你另點三炷香,就把這興隆殘燭供在桌上,你道好不好?」秋鶴道好。於是點了香,大家誓拜,默告神明,說:「現今我兩人先結兄妹,今世倘不成夫婦,來生願共倡隨,倘負此盟,神明不佑。」拜畢抬身,韻蘭不好意思,佯去翻桌子上的東西,說:「我來讀哥哥的詩稿。」秋鶴道:「我的詩稿多呢,明兒我敘了出來給你罷。今夜也不早了,大家總要歇息一回。伴馨候妹妹久了,你也去安息罷。」韻蘭把表上一看,已是三點了,笑道:「真是知己談心嫌夜短了,且明日再會罷。你明兒不用早起來,點心飯你還是到我那裡吃?還是送來?」秋鶴想了一回,道:「這麼吧,我沒事,天天到你那裡來吃,倘有客人一同吃飯,我先叫丁兒來知照你,便送來,橫豎我後天要走了,就是後來也照這個樣兒,你道好不好?」韻蘭道:「隨你怎樣都好。」說著便下樓來,秋鶴照著燈送到樓下,看他帶著伴馨走了,方命丁兒關門。丁兒住在樓下,秋鶴上樓安睡不題。

  次早起身,先到顧府,晤見士貞、蘭生,送親女客,早已回來。方知芝仙在三月初也要帶著家眷到申。秋鶴說明要替一個朋友辦理葬事,大約二十天可以回來,倘芝仙到了上海,須替我說明這個緣故。現在冶秋家眷將到,我所以就居綺香園,以便照料,豈知還有這件葬事出來,他與我是生死相交,又無男子,倒不能不替他辦理的。士貞道:「先生盡管放心,他來了我叫小妾同小兒前去看他。不過親家家眷也將到了,他雖有辦差公館,本官未到的時節,是供應不週的。我關照他目下且住在我家,等子虛到了再說。他們一定不肯,倒說伯琴已同他約定。因姑太太婆媳寂寞,招他在園裡暫住幾時,一則園中獨門出入,二則辦差的公館,就是園北貼鄰,僅隔一牆,將來可以把門開通,我也只得任他鬧去了。昨日子虛親家有信來,大約月底赴部領憑,出月中旬,方能出京,接印總在四月。我本來要會他一會,奈店務要緊,大約百日後就要東行,不知可能會面。閣下客居不易,舍親又未必即來,鄙意要留閣下暫時代管外務,閣下又有這件葬務,也是待朋友的正事。弟現有旅費百金,請閣下暫時收用,若以為不安,弟將來還有求教的地方。要想做篇壽文賀賀一位欽使,閣下有暇,就替我揮一揮。」

  秋鶴這時候正要用著,又知士貞出於一片至誠,不便推卻,只得受了。心中自是感激,當時拱手告別。士貞命蘭生送到大門,蘭生向秋鶴笑道:「你替辦的這件葬事,果係何人?」秋鶴笑道:「就是韻蘭的父母,葬到七子山呢,因他無人照應,我就替辦這事。」蘭生道:「你怎麼也認得他了?」秋鶴笑道:「其中卻有個緣故。」因將以前與韻蘭相識的事,略述一遍。蘭生道:「他原來真個是大家閨閣,怪道我看他絕不像青樓中的人。佩纕雖同我說過,也只知道他是好出身,也不知道與你有這番因果,這是很該替他辦,但你是賠不起錢的?要他的錢也說不出。我今兒送給你三百兩銀子,你替他辦得格外好,見得你的情意。」秋鶴道:「也用不了這許多,尊大人已經給了我一百兩了,倘然不夠,我寫信向你要。」蘭生道:「將來寄信,恐怕不便,我身邊現在有一張銀票在這裡,你且先取去,將來再說。」秋鶴道:「受你父子這般厚惠,只是不當。」蘭生道:「快莫說,我同你再分彼此麼?」說著,就取了出來交給秋鶴。秋鶴一看,是二百兩票子,就收好了,說:「你不要向人說這葬事來,芝仙來了,替我去問問好,你得空兒也去看看他。」蘭生笑道:「還等你說,我雙瓊妹妹也要來了,素秋嫂子也到園中,倒要熱鬧一熱鬧呢。」又道:「你看韻蘭這般從容,應該可以謝客了,你也提醒提醒他。」

  秋鶴道:「這回我也初見,在珊寶那裡同他說過一句,據他說過了這個月,惟許幾個最熟的客人往來,其餘一概謝卻。卻聽說珊寶、秀蘭、碧霄、湘君、文玉,也不過十幾個熟客走走。柔仙、凌霄、月仙、幼青是有人包的,熟客走動,也不能過夜,不過帶局喝酒而已。憔燕卿、素雯還走生客,聽說素雯也要從良,有一個新孝廉現在進京會試,已經中了。八月回來,就要歸去的,不中便要捐個知縣,也就要娶的。只有燕卿還要擇人,我到替他可惜。」蘭生道:「回來我也要勸他們呢,好好的女兒,不能這個樣兒埋沒。」又道:「你回去同韻蘭說,芝仙也要住到園裡,把公館旁邊的牆也開一門,通到園裡,就是他們來了,要住公館也好,要住園裡也好,還有一個緣故,園牆開了門,他們就可以在公館出入,不走北便門也好的。」秋鶴點頭,就別了回園,到春影樓,韻蘭方才起身,秋鶴把上項的事通告訴了。韻蘭知道芝仙是文玉的相知,且係秋鶴、冶秋至好,豈有不允之理,便命在乩壇殿西首園牆上開通一門,甬成一路,直達公館,這是以後的話。當日秋鶴就在幽貞館吃飯,韻蘭替秋鶴治裝,十分忙碌。晚間秋鶴又在彩蓮船請知三、友梅、介侯一班人。仲蔚也回來了,鬧了一黃昏。次日知三便要還席,秋鶴方把韻蘭的葬事告訴他們。韻蘭也向眾人說不能下葬的緣故,眾人還席之說,也只得罷了。仲蔚道:「七子山到極好玩的,我們這日也要來玩玩,就便公祭一回,裝裝韻蘭的體面,只怕秋鶴倒要暫做做陪喪呢。」秋鶴道:「你們既然高興,就送韻蘭一起來,好不好?」仲蔚道:「恐怕園裡的姑娘有幾位要去呢,既這麼著,我們索性多僱兩隻船同走。芝仙初三進屋,過了初三四,他們搬家的事完了,我們同去走走更好。」韻蘭笑道:「諸位賞臉,固是美意,但總不敢當。」友梅笑道:「你回來請我們到春影樓暢喝一回酒就是了。」韻蘭笑道:「這還不足以報盛意,只好求我先父母地下之靈,保佑你們富貴壽考就是了。」說著眼圈兒紅了一紅,眾人也替他歎息。是晚席散。

  次日韻蘭先把秋鶴的行李送下船中,一件一件的交代,開了行李單,費用一切都交代完畢,秋鶴也不便計較,說明通收好了。晚間韻蘭又親送下船,知三等一班也來送行,秋鶴帶著丁兒,逕赴蘇州。

  卻說韻蘭購的墳地實在七子山之西,木瀆之東,是山中小小的鎮市,有一個巡檢官馮姓駐紮該處。秋鶴在交南大營時,馮巡檢是一個下手的書記,鎮中又有一位紳士,姓文號墨緣,單名一個章字,是兩榜知縣,也在大營與秋鶴相識,文章在那裡鎮上,是聲名籍籍的。秋鶴到了,先去拜會二人,將來意告知,說這姓汪的是小弟的至親,已無男丁,只有女公子一人,所以弟特來代辦此事,惟時候侷促,請二位想個主意兒,最好造一所墳堂在那裡,方可以歇息祭祀,可惜招僱工匠,已不及了。文章想了一想道:「閣下來得恰好,弟現欲造莊房一所,須四月間動工。梁柱木料,都已做成,你要造幾間,就去搬幾間屋料,我還可以重做,且磚瓦石灰也都現成,運去又近,你只要招工就是了。」秋鶴大喜,一面就請文章代為招工。看了廿六好日,就破土動工。一面由馮巡檢責成工頭髮給工價,又喚了墳客計二來,命他去請堪輿,順便運了一船本山細石,就央文鄉紳派人督工。秋鶴自己再到城中,把靈柩運來。

  看官,天下的事,只要有財有勢,秋鶴得了二人照應,果然眾擎易舉。六七日間,五六間小墳屋樑柱,通已架起,運的山石又近,債值又廉。一面僱人趕緊砌築,到三月初十日,通一律完工了,一面鋪砌地平。墳上拜台石柱,也都告成。開好金井,不過用了數百元,真是從從容容。感謝馮文之力。地方上知道秋鶴與馮文二公都是舊交,誰不來趨奉!十二早,韻蘭已到。帶著珠圓、玉潤、伴馨三個丫頭,園中姊妹來的是碧霄、珊寶、秀蘭、凌霄、月仙共坐了一隻大船,是小火輪拖帶的。這裡秋鶴已在新墳屋預備牀榻又預備幾乘轎子,把他們一一接到。韻蘭看見了墳堂屋子,倒詫異起來。想這個急就章,怎樣做出來的?秋鶴將以上的情節告訴一回,又問湘君不來麼?韻蘭道:「他到西湖拜佛去了,是月底動身的。」秋鶴又問知三等何故失約,韻蘭笑道:「他們有什麼不來的道理,他在城中逛園,明日來呢。」因將碧霄擒盜及洪素秋、芝仙家眷搬進園中的事告訴一遍,說這幾日來園中很熱鬧,只差你不在那裡。初一日他們還同我做起生日來,豈知吳奶奶也是這天生日,兩邊竟日的喧嘩,實在繁華極了。秋鶴笑道:「三月朔是萬春節,你們兩人同生日,也是極難得的。」韻蘭笑道:「我且問你墳屋工程這般神速,倒也罷了,但是你帶的銀子夠使麼?」秋鶴笑道:「你且莫問,回來我再告訴你,開報銷帳就是了。你們今兒到底歇在岸上,還是歇在船中?」碧霄笑道:「兩天在船上,不大舒服,我們都要住在岸上了。」秋鶴就命計二將行李搬來,一面命菜館子裡預備筵席。恐怕明日姓文的同馮巡檢都要來弔,我只得替你叩謝了。韻蘭感謝不盡。秋鶴又命計二向文家借了一套素服,一套吉服。」

  到了次日,知三、伯琴、仲蔚、介侯、友梅先已趕到。芝仙也趕到了,與秋鶴略敘一番別緒,大家知道是新仕道台的大公子,誰不欽奉。馮巡檢更是格外周全,連文太太、馮太太也都來見韻蘭。地方上的人,看他如花似玉,只知是官家內眷,那裡料得他是門戶中人。又有幾家墳鄰,也都來弔。男則秋鶴,女則碧霄等一一替他酬應。四方看的人也不計其數。入土之時,韻蘭穿了全白,哀哭一場,秀蘭珊寶珠圓玉潤伴馨也陪哭一回。文墨緣馮巡檢及幾個墳鄰來弔,秋鶴一一謝了。文太太等女客,由韻蘭還禮,鼓樂升炮,熱鬧異常。知三等弔過,吃了飯,又到他處玩,先與韻蘭訂定十五日晚就在閶門外接官亭等候,一同赴申,小火輪也等在那裡。這日惟秋鶴韻蘭最忙,到了夜深,方才了結。兄妹二人,都住在墳屋中,燈下把用帳次第開發,秀蘭等替他計算登冊。韻蘭再將造屋的情節問起,秋鶴便把士貞所贈及蘭生的兩款告訴他。韻蘭方才恍然,倒也並不告謝,自念賴秋鶴用心,做到這種局面,也算不負父母了。這麼一想,自是安慰歡喜,又念到自己孤單,備嘗辛苦,今日了此大願,母親到底知也不知,不覺又是淒然。

  秋鶴勸慰一番,說:「妹妹,這回子,我心裡萬分快慰。你也不必愁悶。你想這個局面,你看了也該吐氣,平常人家,也辦不到這樣的。但願你自今以後,早得所天,我也是如天之福。」韻蘭道:「文家這樣費心,須要送一副重禮,我船中帶來送你的一身袍套及土儀數種,就送了他罷,你要回去再做。」秋鶴點頭道甚好。我替你想,有了墳屋,必須看守之人,有看守之人,必須籌畫經費。我同文紳士談過,他說東埂子有十畝山田,離這個墳不遠,只需三百千,都可以完割了,你就買了這個田,就交給計二,命他看守。你每年來祭掃一二回,從此可以一勞永逸了。」韻蘭道:「此番我帶來的銀子,要想買些蘇州土物。這麼著,且把這款用了,不夠,我問秀蘭借。他獨帶來二三百元,要兌金釧,我要借,他應該也肯。」珊寶道:「我借你百元。」秋鶴道:「更好了!我明天就去辦理交割。」韻蘭甚喜。到了次日,一面命人做塚,築月灣,一面督工砌石種樹。韻蘭上了新墳,秋鶴去買墳田,並將衣袍土儀送與文章。文章再三推辭,方才收受,便與秋鶴將東埂子的田產立契成交。秋鶴即托他有便進城時,向冊房過戶,這節不表。

  韻蘭在墳上又住了兩日,眾姊妹已另僱了船,先進城中逛去,也於十五日約在婁門等候。韻蘭見墳上各工完備,諸事也都妥當,方才與秋鶴動身。到婁門會見了諸人,便回到上海來。登岸後,先各分散,姊妹均回園中,秋鶴進了園,先到顧夫人處請了安,又見了洪素秋,談了一回冶秋的事,方知冶秋又有信來。大略謂久未歸省,苦憶慈親,現在敵人大隊,都赴蘇關,此地軍務稍暇,即回里一行,稍伸孺慕云云。秋鶴得了這信,自是歡喜,然後再到陽府,見了程夫人。到書房來,芝仙、蘭生、蕭雲都在那裡,彼此相見了,秋鶴與蕭雲別已多年。知己談心,親愛可想。彼此各把前後所歷暢敘一番,只見雙瓊出來,見了先生,秋鶴笑道:「兩三年不見,長得這麼大了,現在用什麼功?」芝仙道:「三災六病的,也不能用功,不過鬧這個機器,現在到了園中,與馬姑娘、玉姑娘好得了不得,天天去玩一回。銼的、鑽的好似開了銅鐵廠似的。」秋鶴笑道:「他們要做氣球,你知道這個麼?」雙瓊道:「小氣球卻已做過,大的還不知道,我幾次細看這個樣,大約是一個道理的。」秋鶴道:「你這個小的且取出來給我看看。」

  蘭生笑道:「我去取來。」雙瓊道:「你把鑰匙帶了去,不開門,好取麼?」遂把鎖鑰交給蘭生。去了一回,果把小氣球取來,笑嘻嘻交給雙瓊。蕭雲笑道:「秋鶴你不知道又收了小門生麼?」秋鶴道:「誰是小門生?」蕭雲笑指蘭生道:「他常跟著雙瓊妹妹看他做什麼,問這個,學那個,叫他取東西就取東西,叫他燒火便燒火,不是雙妹妹的門生,你的小門生麼?」說得秋鶴、芝仙、雙瓊皆笑了。蘭生笑著不語,雙瓊把氣球理了一回,加了些氫氣,只見這個氣球,就在屋中升起來,下邊把一根細絲繩帶著,那氣球在空中晃晃蕩蕩的只想要上去。蕩了一回,氣盡方止。秋鶴看這球用薄橡皮製成的,大可如斗,下邊拖簏,皆仿大氣球製成,不覺極口稱贊。因命放好,問蘭生道:「你幾時來的?」蘭生道:「初七到這裡的。」秋鶴笑道:「你同我去看看我的寓。」雙瓊笑道:「我也跟先生去看看。便叫蘭生把氣球去放好了,再出來同去。蘭生抱著氣球去了一回,方才出來。只聽得裡面程夫人說道:「莫忙,仔細栽倒,他們等你呢。」蘭生便走了出來,蕭雲道:「我們一同去看看,中門沒鎖麼?」秋鶴道:「我鎖鑰在這裡,鎖了也不妨。」芝仙道:「我也有鑰的。」雙瓊笑道:「蕭哥哥沒鑰麼?我明兒做一個給你,這中門須常關常鎖的。蘭生哥哥我也給他一個鑰。他們園裡的姊妹大家給他一個,這個鎖的鑰,他人不能做的。」秋鶴笑道:「你明兒也給我一個。」雙瓊道:「我這個給先生,我明兒再做罷。」蕭雲笑道:「鎖是你做,鑰也是你做,倒成了一個銅匠了。」眾人笑著已出了中門。只見佩纕走來說:「姑娘請四位爺去吃晚飯。」秋鶴道:「他們要去看我的房屋呢,看了再來。」說著一同出來。蘭生攙了佩纕的手,先走。雙瓊看見一個蝴蝶兒,叫蘭生捉,大家沒聽得,雙瓊負氣不走,眾人沒理會。到了彩蓮船,開門進去,大家見了稱贊不絕。佩纕道:「我們去罷,姑娘等久了。」秋鶴回頭一看,不見了雙瓊,因道:「雙姑娘呢?」芝仙笑道:「阿呀,方才一同出來的,那裡去了?」蘭生道:「我也不留心,他好似跟在後面的。」佩纕笑道:「我看他到了幽貞館背後竹子邊,轉了灣,好似臉上不悅的意思。」蕭雲道:「他一向氣球鎖鑰的很樂,莫非他從西邊走麼?」佩纕道:「他從西邊走,要抄過漱藥■,流霞橋,東首柳堤廊,從牡丹台向東大轉灣,他豈肯繞這遠路?吾道他送你們出來,我也忘了招呼,恐怕他已經回去了。」蘭生道:「胡說他很樂的,要來玩,回去什麼?」佩纕冷笑道:「就算我胡說。」秋鶴道:「且到幽貞館再說。」於是一同過來,雙瓊卻未到過。眾人料他回去,也就罷了。

  韻蘭笑著迎出來,先謝了蘭生的幫助,蕭雲、蘭生重新見過,大家坐了問問葬事,及路上的景致。佩纕倒上茶來,蘭生道:「我自己來倒。」佩纕笑道:「本來不給你喝。」便把茶自己喝了,蕭雲笑向韻蘭道:「這幾天怎麼辛苦?」韻蘭笑道:「我卻好,倒辛苦了秋鶴。」蕭雲笑道:「你將來謝謝他就是了。」韻蘭道:「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我方才回來,外邊送了一尾鰣魚來,算極新的了,我請你們吃個新鮮味兒。」就命裡頭開飯,一回搬上菜來,眾人隨意談心。秋鶴道:「蕭雲來了,沒見湘君麼?」蕭雲笑道:「我到這裡,他已經去了數天,這回子也快回了。」韻蘭道:「你搬進來沒有?」蕭雲道:「昨日才搬呢。」芝仙道:「近日桃花想已大開,我們幾時到鬧紅榭去玩一天?」秋鶴道:「明兒去找知三,要他做東。」韻蘭道:「不是十九,定是二十,我在那裡請你們也不用找他費鈔,我本來要請請他們,就請蕭雲、蘭生陪客好不好?」蘭生道:「我恐怕就要回去。」韻蘭笑道:「不論你回不回,你到這日總要來一敘,我們聯句何如?」秋鶴道:「極好!我倒有一法兒,既要聯句,不如先立一個詩社,《紅樓夢》上有個海棠社,我們就名桃花社。」韻蘭道:「論起詩社來,我們園裡倒很有幾個詩人,就是佩纕的詩學,近日也去得了,若加上知三、仲蔚、介侯、黽士、友梅、伯琴你們男的十一人,我們珊丫頭、秀丫頭、碧丫頭、幼青、月仙、文玉、燕卿、佩纕、玉田、柔仙我也是十人,可惜素奶奶、珩奶奶、雙姑娘未肯入社,否則再加上湘君,倒是二十四品了。」秋鶴笑道:「你要他三人入社,也不難。須請芝仙作力保,請我們男客另在一處,他們或者就肯了。」說得佩纕高興起來,說:「姑娘就定十九罷,鬧紅榭旁邊,橫排另有院落,讓男客在外院,我們在意春軒裡,倒是極妥的。」韻蘭道:「你莫忙,奶奶小姐不知道肯不肯呢,就是肯了,恐怕太太少爺不肯,就是都肯了,這件事雖是遊戲,也要正正經經的辦理方有格局。即學《紅樓夢》海棠社的舊法,必須俟奶奶小姐允了。我們再做一個啟,恭楷譽好,然後再去邀他,方見我們誠心,不肯草率,就是他們賞臉,也有一個解說,否則一說就邀,一邀就到,一到就吟,成個什麼局面?非獨入社的不肯輕來,便著書的也不肯如此率直呢。」芝仙笑道:「只怕你們不能誠心,若果像個開社,非但我的妹子我的山荊肯到,你若同伯琴、黽士說了,連這位孫奶奶、雪貞姑娘恐怕也肯簽名呢?」韻蘭道:「這倒未必穩妥,他們在南市,為了這件小事情,特來逛園,恐也無此興致。」芝仙笑道:「你卻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了,只要請冶秋嫂子把他二人請來,親戚往來是常有的,他到了冶秋嫂子那裡,就請冶秋嫂子同他說妥,你便自己去請,必然情不可卻,這件事就成功了。」佩纕大喜,說:「就照這個議論極好,吳奶奶處我去求他,請他接一位姑奶奶、一位孫小姐來園,請他入社,伯琴那裡須煩那位爺去說一聲兒,這個啟我今夜來擬,請姑娘削改,再行謄正,我就算社中司事。每人說妥後,各發一副請貼,並小啟去請,好不好?」蕭雲笑道:「佩纕真也高興,伯琴那裡我替你說去。」佩纕感謝不盡。眾人吃畢,彼此約定,方各散去。蘭生一逕來看雙瓊,且俟下章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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