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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第01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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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海上花列傳
第十六回 種果毒大戶搨便宜 打花和小娘陪消遣
第十七回 

  按:李實夫見那野雞祇穿一件月白竹布衫,外罩玄色縐心緞鑲馬甲,後面跟著個老娘姨,緩緩踅至屏門前,朝裏望望,即便站住。實夫近前看時,亮晶晶的一張臉,水汪汪的兩隻眼,著實有些動情。正要搭訕上去,適值堂倌交帳回來,老娘姨迎著問道:「陳個阿曾來?」堂倌道:「勿曾來啘,好幾日勿來哉。」老娘姨沒甚說話,訕訕的挈了野雞往前軒去,靠著欄杆看四馬路往來馬車。

  實夫問堂倌道:「阿曉得俚名字叫啥?」堂倌道:「俚叫諸十全,就來裏倪隔壁。」實夫道:「倒像是人家人。」堂倌道:「耐末總喜歡人家人,阿去坐歇白相相?」實夫微笑搖頭。堂倌道:「故也無啥要緊,中意末走走,勿中意豁脫塊洋錢好哉。」實夫祇笑不答。

  堂倌揣度實夫意思是了,趕將手中揩擦的煙燈丟下,走出屏門外招手兒叫老娘姨過來,與他附耳說了許多話。老娘姨便笑嘻嘻進來,向實夫問了尊姓,隨說:「一淘去哉啘。」實夫聽說,便不自在。堂倌先已覺著,說道:「耐哚先去等來哚弄堂口末哉,一淘去末算啥嗄?」娘姨忙接道:「價末李老爺就來㖏,倪來裏大興里等耐。」實夫乃點點頭。

  娘姨回身要走,堂倌又叫住叮囑道:「難末文靜點,俚哚是長三書寓裏慣常哚個,覅做出啥話靶戲來!」娘姨笑道:「曉得個哉,阿用得著耐來說?」說著,急至前軒挈了諸十全下樓先走。

  實夫收了煙票,隨後出了花雨樓,從四馬路朝西,一直至大興里,遠遠望見老娘姨真個站在弄口等候。比及實夫近前,娘姨方轉身進弄,實夫跟著,至弄內轉彎處,推開兩扇石庫門,讓實夫進去。實夫看時,是一幢極高爽的樓房。那諸十全正靠在樓窗口打探,見實夫進門倒慌的退去。

  實夫上樓進房,諸十全羞羞怯怯的敬了瓜子,默然歸坐。等到娘姨送上茶碗,點上煙燈,諸十全方橫在榻床上替實夫裝煙。實夫即去下手躺下,娘姨搭訕兩句,也就退去。實夫一面看諸十全燒煙,一面想些閑話來說。說起那老娘姨,諸十全趕著叫「無娒」,原來即是他娘,有名喚做諸三姐。

  一會兒,諸三姐又上來點洋燈,把玻璃窗關好,隨說:「李老爺就該搭用夜飯罷。」實夫一想,若回棧房,朱藹人必來邀請,不如躲避為妙,乃點了兩祇小碗,模塊洋錢叫去聚豐園去叫。諸三姐隨口客氣一句,接了洋錢,自去叫菜。

  須臾,搬上樓來,卻又添了四祇葷碟。諸三姐將兩副杯筷對面安放,笑說:「十全來陪陪李老爺㖏。」諸十全聽說,方過來篩了一杯酒,向對面坐下。實夫拿酒壺來也要給他篩。諸十全推說:「勿會喫。」諸三姐道:「耐也喫一杯末哉,李老爺覅緊個。」

  正要擎杯舉筷,忽聽得樓下聲響,有人推門進來。諸三姐慌的下去,招呼那人到廚下說話,隨後又喊諸十全下去。實夫祇道有甚客人,悄悄至樓門口去竊聽,約摸那人是花雨樓堂倌聲音,便不理會,仍自歸坐飲酒。接連乾了五六杯,方見諸三姐與諸十全上樓,花雨樓堂倌也跟著來見實夫。實夫讓他喫杯酒,堂倌道:「倪喫哉,耐請用罷。」諸三姐叫他坐也不坐,站了一會,說聲「明朝會」,自去了。

  諸十全又殷殷勤勤勸了幾杯酒。實夫覺有醺意,遂叫盛飯。諸十全陪著喫畢。諸三姐絞上手巾,自收拾了往廚下去。諸十全仍與實夫裝煙。實夫與他說話,十句中不過答應三四句,卻也很有意思。及至實夫過足了癮,身邊摸出表來一看,已是十點多鐘,遂把兩塊洋錢丟在煙盤裏,立起身來。諸十全忙問:「做啥?」實夫道:「倪要去哉。」諸十全道:「覅去㖏。」實夫已自走出房門。慌的諸十全趕上去,一手拉住實夫衣襟,口中卻喊:「無娒,快點來㖏!」諸三姐聽喚,也慌的跑上樓梯拉住實夫道:「倪該搭清清爽爽,啥勿好耐要去嗄?」實夫道:「我明朝再來。」諸三姐道:「耐明朝來末,今夜頭就覅去哉啘。」實夫道:「覅,我明朝定規來末哉。」諸三姐道:「價末再坐歇㖏,啥要緊嗄?」實夫道:「天勿早哉,明朝會罷。」說著下樓。

  諸三姐恐怕決撒,不好強留,連道:「李老爺,明朝要來個㖏!」諸十全祇說得一聲「明朝來」。實夫隨口答應,暗中出了大興里,徑回石路長安客棧。

  恰好匡二同時回棧,一見實夫,即道:「四老爺到仔陸裏去哉嗄?阿唷,今夜頭是鬧熱得來!朱老爺叫仔一班毛兒戲,黎大人也去叫一班,教倪大少爺也叫一班。上海灘浪通共三班毛兒戲,纔叫得來哉,有百十個人哚㖏,推扳點房子纔要壓坍哉!四老爺為啥勿來嗄?」實夫微笑不答,卻問:「大少爺㖏?」匡二道:「大少爺是要緊到尤如意搭去,酒也勿曾喫,散下來就去哉。」

  實夫早就猜著幾分,卻也不說,自吸了煙,安睡無話。明日飯後仍至花雨樓頂上。那時天色尚早,煙客還清。堂倌閑著無事,便給實夫燒煙,因說起諸十全來。堂倌道:「俚哚一徑勿出來,就到仔今年了坎坎做個生意。人是阿有啥說嗄?就不過應酬推扳點。耐喜歡人家人末,倒也無啥。」實夫點點頭。方吸過兩口煙,煙客已絡繹而來,堂倌自去照顧。

  實夫坐起來吸水煙,祇見昨日那擠緊眼睛的老婆子又摸索來了,摸到實夫對面榻上,正有三人吸煙。那老婆子即迷花笑眼說道:「咦,長大爺,二小姐來裏牽記耐呀,說耐為啥勿來?教我來張張。耐倒剛巧來裏。」實夫看那三人,都穿著青藍布長衫,玄色綢馬甲,大約是僕隸一流人物。那老婆子祇管嘮叨,三人也不大理會。老婆子即道:「長大爺晚歇要來個㖏,各位一淘請過來。」說了自摸索而去。

  老婆子去後,諸三姐也來了,卻沒有挈諸十全。見了實夫,即說:「李老爺,倪搭去㖏。」實夫有些不耐煩,急向他道:「我晚歇來,耐先去。」諸三姐會意,慌忙走開,還兜了一個圈子乃去。

  實夫直至五點多鐘方吸完煙,出了花雨樓,仍往大興里諸十全家去便夜飯。這回卻熟落了許多,與諸十全談談講講,甚是投機。至於顛鸞倒鳳,美滿恩情,大都不用細說。

  比及次日清晨,李實夫於睡夢中隱約聽得飲泣之聲,張眼看時,祇見諸十全面向裏床睡著,自在那裏嗚嗚咽咽的哭。實夫猛喫一驚,忙問:「做啥?」連問幾聲,諸十全祇不答應。實夫乃披衣坐起,亂想胡思,不解何故,仍伏下身去,臉偎臉問道:「阿是我得罪仔耐了動氣?阿是嫌我老,勿情願?」諸十全都搖搖手。實夫皺眉道:「價末為啥?耐說說看㖏。」又連問了幾聲,諸十全方答一句道:「勿關耐事。」實夫道:「就勿關我事末,耐也說說看。」諸十全仍不肯說。實夫無可如何,且自著衣下床。樓下諸三姐聽得,舀上臉水,點了煙燈。

  實夫一面洗臉,卻叫住諸三姐,盤問諸十全緣何啼哭。諸三姐先嘆一口氣,乃道:「怪是也怪勿得俚。耐李老爺陸裏曉得?我從養仔俚養到仔十八歲,一徑勿捨得教俚做生意。舊年嫁仔個家主公,是個虹口銀樓裏小開,家裏還算過得去,夫妻也蠻好,阿是總算好個哉了?陸裏曉得今年正月裏碰著一樁事體出來,故歇原要俚做生意。李老爺,耐想俚阿要怨氣!」實夫道:「啥個事體嗄?」諸三姐道:「覅說起,就說末也是白說,倒去坍俚家主公個臺。阿是覅說個好。」說時,實夫已洗畢臉,諸三姐接了臉水下樓。實夫被他說得忐忑鵑突,卻向榻床躺下吸煙,細細猜度。

  一會兒,諸三姐又來問點心。實夫因復問道:「到底為啥事體?耐說出來,倘忙我能夠幫幫俚也勿曉得。耐說說看㖏。」諸三姐道:「李老爺,耐倘然肯幫幫俚,倒也賽過做好事。不過倪勿好意思搭耐說,搭耐說仔倒好像是倪來拆耐李老爺梢。」實夫焦躁道:「耐覅實概㖏,有閑話爽爽氣氣說出來末哉。」

  諸三姐又嘆了一口氣,方從頭訴道:「說起來,總是俚自家運氣勿好。為仔正月裏俚到娘舅家去喫喜酒,俚家主公末要場面,撥俚帶仔一副頭面轉來,夜頭放來哚枕頭邊,到明朝起來辰光說是無撥哉呀。難末害仔幾花人四處八方去瞎尋一泡,陸裏尋得著嗄?娘舅哚末嚇得來要死,說尋勿著是祇好喫生鴉片煙哉。俚家主公屋裏還有爺娘來哚,轉去末拿啥來交代㖏?真真無法子想哉!難末說勿如讓俚出來做做生意看,倘忙碰著個好客人,看俚命苦,肯搭俚包瞞仔該樁事體,要救到七八條性命哚。我也無撥啥主意哉,祇好等俚去做生意。李老爺,耐想俚家主公屋裏也算過得去,夫妻也蠻好,勿然啥犯著喫到仔該碗把勢飯㖏?」

  那諸十全睡在床上,聽諸三姐說,更加哀哀的哭出聲來。實夫搔耳爬腮,無法可勸。諸三姐又道:「李老爺,故歇做生意也難,就是長三書寓,一節做下來差勿多也不過三四百洋錢生意。一個新出來人家人,生來勿比得俚哚,要撐起一副頭面來,耐說阿容易?俚有辰光搭我說說閑話,說到仔做生意末,就哭。俚說生意做勿好,倒勿如死仔歇作,阿有啥好日腳等出來。」實夫道:「年紀輕輕說啥死嗄?事體末慢慢交商量,總有法子好想。耐去勸勸俚,教俚覅哭㖏。」

  諸三姐聽說,乃爬上床去向諸十全耳朵邊輕輕說了些甚麼。諸十全哭聲漸住,著衣起身。諸三姐方下床來,卻笑道:「俚出來頭一戶客人就碰著仔耐李老爺,俚命裏總還勿該應就死,賽過一個救星來救仔俚。李老爺阿對?」實夫俯首沉吟,一語不發。諸三姐忽想起道:「阿呀!說說閑話倒忘記哉,李老爺喫啥點心?我去買。」實夫道:「買兩個團子末哉。」諸三姐慌的就去。

  實夫看諸十全兩頰漲得排紅,光滑如鏡,眼圈兒烏沉沉浮腫起來,一時動了憐惜之心,不轉睛的祇管獃看。諸十全卻羞的低頭下床,趿雙拖鞋,急往後半間去。隨後諸三姐送團子與實夫喫了,諸十全也歸房洗臉梳頭。實夫復吸兩口煙,起身拿馬褂來著,向袋裏掏出五塊洋錢放在煙盤裏。諸三姐問道。「阿是耐要去哉?」實夫說:「去哉。」諸三姐道:「阿是耐去仔勿來哉?」實夫道:「啥人說勿來。」諸三姐道:「價末啥要緊嗄?」即取煙盤裏五塊洋錢仍塞在馬褂袋裏。

  實夫怔了一怔,問道:「耐要我辦副頭面?」諸三姐笑道:「勿是呀,倪有仔洋錢,倘忙用脫仔湊勿齊哉,放來哚李老爺搭末一樣個啘。隔兩日一淘撥來倪,阿對?」實夫始點點頭說:「好。」諸十全叮囑道:「耐晚歇要來個㖏。」

  實夫也答應了,著好馬褂,下樓出門,回至石路長安棧中。不料李鶴汀先已回來,見了實夫,不禁一笑。實夫倒不好意思的。匡二也笑嘻嘻呈上一張請帖。實夫看是姚季蓴當晚請至尚仁里衛霞仙家喫酒的。鶴汀問:「阿去?」實夫道:「耐去罷,我勿去哉。」

  須臾,棧使搬中飯來,叔侄二人喫畢。李實夫自往花雨樓去吸煙。李鶴汀卻往尚仁里楊媛媛家來。到了房裏,祇見娘姨盛姐正在靠窗桌上梳頭。楊媛媛睡在床上,尚未起身。鶴汀過去揭開帳子,正要伸手去摸,楊媛媛已自驚醒,翻轉身來,揣住鶴汀的手。鶴汀即向床沿坐下。楊媛媛問道:「昨夜賭到仔啥辰光?」鶴汀道:「今朝九點鐘坎坎散,我是一徑勿曾困歐。」媛媛道:「阿贏嗄?」鶴汀說:「輸個。」媛媛道:「耐也好哉,一徑勿曾聽見耐贏歇,再要搭俚哚去賭。」鶴汀道:「覅說哉。耐快點起來,倪去坐馬車。」

  楊媛媛乃披衣坐起,先把捆身子鈕好,卻憎鶴汀道:「耐走開點㖏。」鶴汀笑道:「我坐來裏末,關耐啥事嗄?」媛媛也笑道:「倪覅。」

  適值外場提水銚子進來,鶴汀方走開,自去點了煙燈吸煙。盛姐梳頭已畢,忙著加茶碗,絞手巾。比及楊媛媛梳頭喫飯,諸事舒齊,那天色忽陰陰的像要下雨。楊媛媛道:「馬車覅去坐哉,耐困歇罷。」鶴汀搖搖頭。盛姐道:「倪來挖花,大少爺阿高興?」鶴汀道:「好個,再有啥人?」楊媛媛道:「樓浪趙桂林也蠻喜歡挖花。」

  盛姐連忙去請,趙桂林即時與盛姐同下樓來。楊媛媛笑向鶴汀道:「聽見仔挖花,就忙殺個跑得來,怪勿得耐去輸脫仔兩三萬原起勁殺。」趙桂林把楊媛媛拍了一下,笑道:「耐說起來末倒就像個。」

  鶴汀看那趙桂林,約有廿五六歲,滿面煙容,又黃又瘦。趙桂林也隨口與鶴汀搭訕兩句。盛姐已將桌子掇開,取出竹牌牙籌。李鶴汀、楊媛媛、趙桂林、盛姐四人搬位就坐,擄起牌來。鶴汀見趙桂林右手兩指黑的像煤炭一般,知道他煙癮不小,心想如此倌人還有何等客人去做他?那知碰到四圈,趙桂林適有客人來,接著衛霞仙家也有票頭來請鶴汀。大家便說:「覅碰哉。」一數籌碼,鶴汀倒是贏的。楊媛媛笑道:「耐去輸仔兩三萬,來贏倪兩三塊洋錢,阿要討氣!」鶴汀也自好笑。趙桂林自上樓去。盛姐收抬乾淨。鶴汀見外場點上洋燈,方往衛霞仙家赴宴;踅到門首,恰好朱藹人從那邊過來相遇,便一同登樓進房。姚季蓴迎見讓坐。衛霞仙敬過瓜子。李鶴汀向姚季蓴說:「四家叔末謝謝哉。」朱藹人也道:「陶家弟兄說上墳去,也勿來哉。」姚季蓴道:「人忒少哉啘。」當下又去寫了兩張請客票頭,交與大姐阿巧。阿巧帶下樓去給帳房看。帳房念道:「公陽里周雙珠家請洪老爺。」正要念那一張,不料朱藹人的管家張壽坐在一邊聽得,忽搶出來道:「洪老爺我去請末哉。」劈手接了票頭,竟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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