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臯藏稿 (四庫全書本)/卷12
涇臯藏稿 巻十二 |
欽定四庫全書
涇臯藏稿巻十二
明 顧憲成 撰
斗瞻説贈陳穉颿
陳伯子斗原之少弟穉颿既冠伯子為問號於予予號曰斗瞻伯子曰請著其義以朂吾弟予曰聞之瞻之為言望也夫士者衆之望也不可不慎所繇焉是故言焉而莫不承聴然後能為人耳也行焉而莫不承視然後能為人目也能為人耳能為人目然後能為人望也能為人望然後能為人上也故在家而家齊在國而國治在天下而天下平伯子曰若是乎瞻之義之大也敢問何脩可以臻此予曰昔者聞之凡能為人上者必能為人下者也蓋孔子之門弟子凡三千人而獨推顔氏由今觀之顔子蕭然陋巷而已一簞食一瓢飲匹夫匹婦之所得而侮也其為人也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而已校智則不如子貢也校勇則不如子路也校藝則不如冉求也校辨則不如宰我也然而當時稱焉千百世而下願為之執鞭而不可得者至以為優於湯武何也其欲彌絀其志彌伸其氣彌斂其徳彌光故夫能為人下者能為人上者也吾曹誠不解陶朱猗頓之䇿善問家人生産以方顔子不啻過矣握管而為文稱性命述禮樂傲然而無慚也試反而徴之有萬分一於此乎以方顔子不啻不及矣乃或過者當之以不及而重求侈不及者當之以過而輕為驕人其謂我何穉颿盍祗遹顔德乎伯子曰此非特可以朂吾弟也予請得而偕事焉以無替明訓予曰善哉元方難兄季方難弟本是太丘先生家典刑二君能俾予異日免失言之咎予拜賜矣
三變説
往聶摶羽進士觀政吏部越嵗選令玉峯過予而問政予曰士有三變足下知之乎曰未也曰始而舉於庠一變也繼而舉於鄉一變也終而舉於南宮一變也曰虎變則變豹變則變是足以為變乎曰吾所謂變非於庠於鄉於南宮之謂也凡人情安常履故習見習聞率混混過日耳惟所值之境界更換一番而後吾之精神意慮亦為撥動一番惟吾之精神意慮撥動一番而後所就之格局亦為更換一番故曰變也其變之善不善則存乎人焉固有生平漫無短長到此忽轉一念傑然奮起日向髙明之路攀躋而行便登上品是謂善變亦有生平儘鮮尤悔到此忽轉一念蕩然放棄日向卑汙之路沿洄而行便墮下流是謂不善變故變者吉凶悔吝之幾不可不慎察也曰均之變也變而之善常難變而之不善常易何也曰是有由矣士方俛首鉛槧所朝夕對者詩書耳所出入周旋者父母兄弟二三親知耳及舉於庠乃稍與世涉矣已而舉於鄉舉於南宮益又與世涉矣靡文俗套既引而弄之傀儡之塲功名富貴又驅而納之罟阱之域非夫定見定力卓然有以自拔於萬物之表其孰能不波予嘗黙黙追省庚辰以後涉入之心較諸丙子之時之心不無毫釐之差丙子以後涉入之心較諸庚午之時之心又不無毫釐之差庚午以後涉入之心較諸垂髫之時之心又不無毫釐之差由毫釐而積之倐而分倐而寸倐而尺倐而尋倐而丈潛移密改驀不知其所由來倘不時時自提自喚當下回頭行見涓涓滔滔渺不知其所底止矣此予身親體騐事也今曰變而之善常難變而之不善常易卻是足下身親閲歴語也足下苐不忘此念時於急流之中返而一照將見難者易易者難矣於政乎何有摶羽首肯者再為玉峯果稱循吏雲予頃偕同志脩東林之盟稍稍有攜時義就商者遂因而結一文㑹焉於是學使者臨校聨翩而列青衿予為之色喜退而自惟曽何能有助於諸友也而諸友往往過念一日之雅則又以愧偶憶三變之説輒述以告用附於切偲之誼且申之曰三變自青衿始我明開國二百餘年以來道徳勲庸炳於星日問其人大都自青衿始諸友將為虎變乎將為豹變乎即異時與諸先達齊驅並駕作宇內第一流人物亦孰不自今日始也予請拭目以俟
兩忘説贈赤岡王先生
王赤岡先生楚材之傑也海內無不傳先生名矣孰知尚困青袍乎乃先生固恬如也不為意惟日依依太夫人膝下曰吾何必以是區區者易我一日今年秋太夫人復命之赴南京兆試赤崗婉辭以謝太夫人不可勉而南偶遭舟子之阨不樂中復念太夫人不已遂病怔忡嘆曰吾身太夫人有也奈何以是區區者易我七尺遂飄然而歸且貽書別予問何方之脩可以還故吾告無恙予何所知何以酬下問竊嘗有味於程伯子定性書中兩忘二字敢為先生誦之何謂兩忘內忘也外忘也憶予少時問養生於𤣥客𤣥客授以二十字曰若要生此身除非死此心此心若不死此身安得生為之爽然一快了此便不墮言思窟可以言內忘矣前嵗過虞山在坐有問死而不亡其指安在予就中下一轉語答之曰若要生此心除非死此身此身若不死此心安得生問者為之㸃頭了此便不墮軀殻塹可以言外忘矣兩忘則性於我定性定則命於我立俯仰逍遙自由自在其究也隂陽不能制五行不能局脩短不能囿藐茲病魔方當懾息退伏去而深山去而深淵惟恐影響之不幽尚敢弄伎倆於青天白日之下哉予不知醫聊以此備藥籠中物先生試服之其效與否願以報我庸説與邵貞菴論拙齋蕭先生軼事作
予釋褐民部郎得事同署拙齋蕭先生先生有道君子也予雅重之先生亦不予鄙因得時時暱就奉其提命多所醒發乆之先生出為紹興守予亦乍進乍退與先生相違且二十餘年而先生即世又乆之先生之子思似孝亷君秉鐸婁江亦時時過東林論學恍然如見先生孝亷因攜所緝存先録屬邵貞菴乞予為先生傳予讀之謂曰志則漪園焦翰撰碑則石簣陶宮諭核矣備矣無容贅也況予夙有文字戒可奈何貞菴曰然則請商先生軼事予曰試舉看貞菴曰楚黃二魯周公嘗欲舉先生與鍾礪山卓異先生曰鍾騎驢衣布茹蔬便有可舉我輿蓋衣文繡而食膏粱猶夫人也有何可舉二魯笑而罷子以為何如予曰淵哉此先生之髓也不可不竟其説夫道者中而已矣中者庸而已矣庸者率性而已矣為衆人之所能為而謂之庸為衆人之所不能為而謂之卓異是也恐猶不免就跡上較量耳孰若反而證之於性誠反而證之於性凡出自率性無往而非庸也且夫茅茨土堦堯舜則能之凡為人主者能乎哉胼手胝足三過門而不入禹稷則能之凡為人臣者能乎哉然而在羣聖人無往而非庸也何者率性故也康節之詩曰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如以其跡而已三杯酒夫人而能之唐虞揖讓不可能也一局棋夫人而能之湯武征誅不可能也究其實則一耳何者率性故也追惟先生其衣文繡而食膏粱夫人而能之至其官民部𣙜稅崇文門視例簿不均毅然更定不便者因以為謗不顧𣙜稅河西用寛平登額羨金二百餘緡籍而儲之筦庫其官越開三江閘築西陵塘民以永賴其官大梁適無年拯救有法所全活不可勝筭事寧更以鍰三千緡市榖實所部其官關中鑛稅二使一切裁以法中人奴劉有源箠士至斃為聲其罪於兩臺論殺之羣小脅息又先生方未第時家貧授書養父為二弟婚盡其力及致其仕而歸授産諸子與弟子均復捐田建蕭氏義莊以贍族如範文正故事少從緒山龍溪二公游聞文成良知之指終身佩服所至輒刻其書以行晚而治一舟若古人所謂浮家泛宅者欲遍訪東南同志以印所學嘗曰學不可有執伯玉行履婦人女子皆信之行年五十而乃自知其非也知非而後能化公之所造如此不可能也要之亦自人見之有此分別相爾在先生無往而非庸也何者率性故也其為衆人之所能為而非徇也其為衆人之所不能為而非矯也徇則媚世矯則驚世凡皆庸之賊也何足以窺先生抑又有説焉王山隂曰三杯酒須用揖讓精神一局棋須用征誅精神此指甚微㑹得時乃知唐虞之三杯與衆人之三杯應有辨湯武之一局與衆人之一局應有辨先生之文繡膏粱與衆人之文繡膏粱應有辨苟其有辨也即衆人之所能為而衆人之所不能為自在雖謂之卓異宜也先生可無謝二魯可無罷矣予欲質於先生而不得願以質於孝亷並寫一通質於二魯庶幾有以發予之䝉也貞菴曰是不惟洞見先生之髓可補兩太史所未及亦且洞見中庸之髓可與子思子相上下矣
朱子二大辨續説
季時輯行朱子二大辨予業為之引其端矣既而思之其於儒釋王霸之辨尚覺未竟何則聖學以性善為宗異學以無善無惡為宗當孟子與告子往復論難時其説各不相謀分而二也今之言曰無善無惡謂之至善然後其説各不相礙合而一矣分則孟子自孟子告子自告子孰是孰非可得而辨也合則孟子之説轉而為告子之説孟子是告子不獨非告子非孟子不獨是孰是孰非不可得而辨也乃論者率喜合而惡分所以儒釋王霸混為一途卒之儒不儒釋不釋王不王霸不霸而兩無歸着也夫儒釋王霸非可區區形跡間較也釋學遺情絶累以清浄寂滅為極則得無善無惡之精者也是予向所云最𤣥處也究也超其性於空矣儒則實霸學挾智弄術以縱橫顛倒為妙用得無善無惡之機者也是予向所云最巧處也究也戕其性於偽矣王則誠是故認性為實性在善中認性為空性在善外誠於為善善在性中偽於為善善在性外此不可不精察而慎擇也是故性善之説與無善無惡之説分即儒釋王霸亦隨而分從其分而辨之也易性善之説與無善無惡之説合即儒釋王霸亦隨而合從其合而辨之也難端緒甚微干涉甚巨吾始以為告子之偏執不如陽明之融通而今而知陽明之融通又不如孟子之斬截足以折異論撤羣疑使人曉然於毫髮千里之別也此不可不早計而預防也季時曰告子釋學乎霸學乎曰語其悟也無善無惡語其修也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語其證也不動心以釋用之則釋也以霸用之則霸也存乎其人而已是故釋氏曰無生告子曰生其見性同也霸者假仁義告子桮棬仁義其禍性同也季時曰同乎曰性杞栁也初未始有桮棬也性湍水也初未始有東西也是其所指以為生者正其所見以為無生者也性無內仁內也非性也性無外義外也非性也是其所指以為桮棬者正其所見以為假者也然則謂之無生者無生而無不生原不落滅境謂之生者生而未嘗生原不落起境兩下立論若各持一説總之互相發非互相左也假仁義者計以仁義為利慕而即之桮棬仁義者計以仁義為害厭而離之兩下發念若各行一意總之覩其似未覩其真也將無同所不同者釋學圓告子僅知得頓霸學蕩告子較把得定耳世之君子於孟子則尊事其名而背其實於告子則尊用其實而避其名其所自命則卓然以聖學為期其所標掲則公然與異學立赤幟不識何也季時曰參究到此誠拔本塞源之論也不可以不志因復次第其語授之蓋以為是天地間公共事而思求正於有道君子相與尋箇是處雲爾
涇臯藏稿巻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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