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野子內篇 (四庫全書本)/卷18
涇野子內篇 卷十八 |
欽定四庫全書
涇野子內篇卷十八
明 呂柟 撰
鷲峰東所語
壬辰八月二十一日顧與叔應熊謁先生於鷲峰東所先生卻其幣顧跪曰自行束脩以上學者之禮先生笑曰拜即是禮焉以幣為吾不能依本畫葫蘆也問學曰聖人教人只是立志志定則學成
問夫子吾衰之嘆獨歸夢於周公者豈以堯舜之道傳之禹湯文武周公周公沒而傳冺焉故夫子惓惓念慮惟欲繼周公以續斯道之行乎先生曰此亦孟子論承三聖之意蓋指道在人臣者而言也周公生成西周之治孔子夢周公吾其為東周乎傳道之論雖亦有理不必如此牽附
問易雲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與三人行必有我師同否先生曰彼言致一也雖然只要虛心吾心不虛則雖千萬人有善亦在所不取況三人乎吾心若虛則雖一二人有善亦在所取況三人乎又曰此道學之正傳前乎孔子樂取於人者此也後乎孔子以能問於不能者此也不然則匹夫匹婦不獲自盡雖民主㒺以成功矣
先生曰學者開口便說仁怎麽便能令有諸己象先曰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無一事而非仁也故學者在隨處體認則得之曰正是鳶飛魚躍無往非此會得時活潑潑地然學者須要用參前倚衡之功纔見得鳶飛魚躍無往非此
問以能問於不能如何先生曰某嘗説此節與舜之大知相類易泉問何謂也曰舜之大知止是一箇仁蓋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欲並生哉無一毫私意間隔於其中無一物處之不當故人有善必取之於己己有善必推以與人問於耕稼問於陶漁問於在朝皆非心之所得已也今學者只是見不破這箇仁與人物若不相干其有不得其所者就不肯思量去處他更肯好問人邪顔子之心亦與舜同故其言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何等激昻講畢又曰某嘗謂大舜生於千百載之上貴為天子者也顔子生於千百載之下匹夫之㣲者也自他人視之一定把舜做箇不可到的人又何敢曰有為者亦若是顔子不畏而有此言故卒能如舜我等學顔子之學須提醒此心果有箇欲並生哉好問好察為舜的心纔好又問犯而不校如何曰此亦人觸犯他他自不校爾泉曰與不遷怒同乎曰然顔子自不遷怒進而上之就是孔子不尤人的地位至於孟子則曰於禽獸又奚擇焉亦未免有計校的意思故說孟子不及顔子此等去處亦略見
問過內自訟初無形跡著見人誰知之聖人遽以絶望於門人何也先生曰此見內外合一之學也有諸中必形諸外如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莫見乎隠莫顯乎微能訟必能改也夫子當日絶望甚言見改過之難得爾十月二十一日顧移鷲峰東所請教先生曰志學必以聖人可到為期顧對曰為學莫大於立志亦莫先於慎交曰在學者自修固當如是然有容德乃大不可褊隘顧又對曰先生以天地萬物為心固無不可若初學未到中立不倚地位未免為習俗所奪先生曰然寺中章宣之良友也與之日夜切磋庶幾成學
二十九日陳子虛胡儒道告歸先生及諸友餞之秦淮寺子虛曰昌積昨日㸔語録以智仁勇講資質恐不親切先生曰亦是資質亦是學問如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亦然又問知風之自如何先生曰凡事必有所自如人之毀譽是非必自己之得失我嘗說雖是箇人君其天下生民之安否四方之叛服百官之違順其風端自乎己於此而能知之則獨必慎德必修如何天下不治昌積又問昨見人謂意之發動處就是行如何先生曰固然然知略或先些如今日餞二友於寺亦必先遣人來視客之有無察地之汙潔容人之多寡然後行無窒礙使先不為之謀則或為他人先入寧有不誤程惟時曰又如請客必先發帖以通其情又有速帖以促其往然後客從其請也夫豈因人過我門而納於我室強之以同飲乎先生笑曰此喻更親切昌積又曰早見程惟時與章宣之㸔脈我問惟時曰藥可與一二劑喫乎惟時答曰未曾㸔你脈如何知得病而可以用藥乎㸔來亦與老先生之論相類黙起曰這般說還不𦂳要如使不知病的證候妄意發藥豈但不能生之將反害之死矣知豈獨可先耶先生曰這段議論尤覺明白講畢先生徹饌分散羣僕昌積謂大器曰此處亦見欲並生哉意
十一月初二日先生召顧語曰昨日所講恐流於反復渉於雜冗顧對曰諸生感發興起處多先生曰諸生感發怎麽不見卓然為聖為賢的人遇纔感發時就要下手做工夫聖賢地位亦不難到
何廷仁來見問宣之在京一年亦可謂有志者先生曰宣之甘得貧受得苦七月間其僕病且危宣之獨處一室躬執㸑自勞筋骨未嘗見其有慍色可以為難矣廷仁對曰孔明淵明非無才也而草廬田園之苦顔子非無才也而簞瓢陋巷之窮㸔來君子之學惟重乎內而已先生曰然古人做工亦從飲食衣服上做起故顔子之不改其樂孔明淵明之所以獨處皆其志有所在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者爾某嘗雲季氏八佾舞於庭三家以雍徹犯分不顧都只是恥惡衣惡食一念上起此處最有見得則能守得
廷仁問天下有為親病割股者可乎先生曰親病而已如是亦根於天性之良其至誠之發乎近日連平有一楊佐年方十四其母病即於脇下割肉一塊以奉其親雖不能必其親之存而佐之心甚不可及廷仁曰於道不為過乎先生曰年始十四無所習染無所畏避其幼則不為過由有道之後而論之則為過矣廷仁曰三代以上有此事乎曰紀傳不存亦難考廷仁曰身者親之枝也宗祧之所託後嗣之所承不重其身斯忘其親矣曰雖然此亦事之變爾孝童至真之情豈可於此又索過乎惟時曰事不可常禮所以不制譬如人子於親之死雖哭泣踴辟亦不為過茍䘮其身則殯殮棺槨衣衾誰為之主是故聖王制禮以防天下之情恐其過於慟而喪身也抑之而使退制其哭泣有時踴辟有節易其過而歸於中道又懼人之喪其心而忘親也作之而使進昭其禮法詳其度數而亦歸於中使割股飬親而可常禮亦載之矣先生曰然曾子居喪七日水漿不入口子思以為非頃之又曰喪與其易也寧戚戚不專為喪之本蓋言人子之於親能厚其棺槨精其衣衾而安親之心與體方為有本今旣不能得其本寧戚可也夫楊佐之事亦寧戚之始乎
惟時問先生嘗論尹彥明朱元晦不同者何先生曰得聖門之正傳者尹子而已其行慤而直其言簡而易若朱子大抵嚴毅處多至於諫君則不離格致誠正人或問之則曰平生所學唯此四字如此等說話人皆望而畏之何以見信於上邪因論後世諫議多不見信於人君者亦未免峻厲起之也顧問朱子與二程如何先生曰明道為人盎然春陽之可掬故雖安石輩亦聞其言而嘆服至於正叔則啟人偽學之議未必無嚴厲之過爾頃之嘆曰凡與人言貴春溫而賤秋肅春溫多則人見之而必敬愛之而必親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而自無不信也秋殺多則人聞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惡畏惡生則言之入人也難將欲取信而反不信也
問立志先生曰言人便以聖為志問工夫曰程子云其要只在慎獨又問今人不能立如何曰學者只是或畏人之非笑或牽扯於利慾或淫蕩於富貴有許多病痛如何教他做得立也惟時起曰今人非惟不學立卻把知天命都來講也先生笑曰不可如此說但要立還須從志學功夫上起
十一月十三日老先生宿齋於會同舘顧與章詔同在寺中顧曰良友切磋甚為有益宣之將歸矣其何以教我宣之曰學者只要常惺惺法茍常提醒此心不汩於貨利不溺於聲色纔是篤於道的顧曰再何以加之宣之曰敏於事而慎於言顧曰然有諸中必形諸外著實做工夫的人則動止語黙自然不同來日早問安於老先生備陳其論請教先生曰如此聚講又何患羣居終日者邪
一日㳺震得曰學者只是意向不真切意向真切則適道不差但欲做工夫每為氣習所奪監中往來朋友未必一一同志甚至有譏刺之入將如之何先生曰朋友往來固所當擇然但如夫子曰毋友不如己者纔好至於人譏刺之又何足介於心我說人只是箇不自信能自信了則任他說不妨故我常與人說寒必要一件衣穿穿了衣人再說我寒我便不信他飢必要碗飯喫喫了飯人再說我飢我亦不信他㸔來此處亦只是自信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富貴也不能淫居貧賤也不能移居患難也不能屈無入而不自得故曰居之安不知汝近來於安處亦到一二否乎震得曰受教矣
江東暉曰學者皆有為善之心而今只被舉業纒繞不去故德不能修學不能講爾先生曰然舉業亦是一件事做秀才專把舉業來講固不是棄了舉業不理也不是顧曰舉業本不害人但於作文時無患得患失之心好名好勝之病就是學也先生曰此說未必然使在窻下不能博覧經傳誦書作文一日遇主司考試題目不能應答就去怨主司不取這卻不是學了㸔來還要責之自家可
鍾啟寅辭歸省先生問近日工夫對曰未見進處先生曰未見進就求其進可及退復語顧曰啟寅來講一二次此囘不知果有益否顧對曰聽先生之言肻去體貼躬行則雖三二次不見其為少聞知而不行則雖千百言不見其為益夫子嘗雲有一言而可以終身之者先生首肻
十二月二十一日顧侍坐適章詔來見先生問曰行期何日對曰二十四日下船來年三月還至京拜送考滿先生曰長江限隔豈可盡必乎對曰志之所至雖窮山極海不能阻絶長江敢畏憚乎次年如期果至南都相知聞之謂章宣之真信人也
問鄉黨衣服之制盛徳之至也今有志於道者便侈然戴峩冠服深衣自以為聖賢之徒聖賢果在衣服間乎先生曰程子云制於外以養其中由乎中以應乎外作聖工夫雖不專於在外然服堯之服亦不可廢惟以其服而已矣乃行之不稱也不幾於書所謂服美於人者乎
先生一晚語顧曰江㳺二生來辭與子亦講一二否顧對曰㳺雲在寺諸友常得親良師學問日進彼離羣索居終日孤陋寡聞顧曰為學亦只是立志志若不立則雖窮年寓寺憧憧往來而無成若立志堅定則雖無文王猶興烏以離索為念先生曰汝說固正然親師取友功夫亦不可少
初六日講畢先生召顧語曰今日聚講不覺於舜顔發得過多然講時初非此意但好善之心自不容已纔說著舜顔此心就覺濶大故言重詞複爾顧曰先生之心與舜顔同言出與之相安諸生心體本明聞之未有不興起者曰人不可一毫自私與朋友講論務求克去私心興起箇為聖為賢的念頭則何患不舜不顔今諸生講學時則曰興起過後卻恐又忘也
良貴問昨講仰鑽瞻忽生未得聞請再發明先生顧謂欽德輩曰記得前日所言否諸生黙然先生曰是尚未曾仰鑽瞻忽也夫高堅前後豈可他求哉貴卿之問便是瞻之在前諸君之忘便是忽然在後於是諸生皆瞻顧錯愕先生曰此尚不可瞻忽邪已而欽徳問約禮是書之協於克一咸有一德否曰非也又問協一一徳猶雲非約者何曰此約於書者也非約於子敬者也於是諸生嘆曰高堅前後其惟時乎仰鑽瞻忽其在心乎欲罷不能其惟學乎
一日先生至寺張子醇與顧侍坐適一生來見衣服盛飾兼以其父遺像求贊並求格言先生曰遺像上烏可著格言耶因問爾父逝世幾年對曰已十載矣先生曰學者孝親之心不可以已亡偃然自肆昔曹生之父喪二十載來求墓誌予見其衣服頗美遂語之曰昔將軍文子之喪旣除服越人來弔主人於廟垂涕洟君子曰亡於禮者之禮也其動也中故子之於親不忍之心須要隨時發見衣服不可過侈及退先生復語顧曰庠生也衣服過侈恐累大徳況其父已亡烏得安然而不省乎顧對曰今之學者把節文度數亦都忘了是以如此先生曰還是先忘其本
十二年正月三日晚辭老先生去江寧鎮拜吾父問曰新年新月君子小人皆相慶賀學問若能自新亦必有慶喜乎先生曰新年人皆慶喜此景象可愛世運將亨泰矣學茍自新則無入而不自得汝輩不可枉過時光務求自得如新嵗可
問士風不振似亦科目之少乎先生曰汝以出仕者能振士風乎譬如一處大府縣或中鄉試三十名或中會試二十名求其能振士風者幾人汝年富而能以道自任卓然力行則士風丕變澆漓頓改善人多君子衆在吾輩當責之於已此正不可仰賴於人也
壬辰八月二十一日何叔節問州府庠高先生專講心跡不必合之說堅雲人皆以心去合跡須說觀跡以合心顧答曰誠於中形於外天下豈有中志於道而外偽者哉蓋其心善則行亦善其心偽則行亦偽合一之論未為不然先生曰然
堅問在學諸友責備在家兄弟亦每責備先生曰諸友責備外有益友兄弟責備內有益親叔節如此何患不長進顧問賦性粗厲不能容人過差如何先生曰知得粗厲就要變化去方是學且不能容人過差便是己的過差
堅論被人之非笑顧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今人只是弗誠爾如顧初從東郭先生京中諸友或訕笑謗毀或面斥其過近來亦稍親與先生曰此可見禮義在人良心未冺若顧得許多非笑則將彌縫無暇息並巳身同倒了也
松江有一生來見行初見之禮雲次日拜於門下適顧侍坐見先生愀然不樂辭之請問其故先生曰此生之名與吾先人同見之甚不忍受之則不安顧對曰此生有求教之誠義弗可郤其名闗於上司又難以遽改先生曰朋友處之則可否則不可見矣顧出語一生一生忻然曰吾從老先生惟恐其弗納也師若肻納吾豈不易其名乎即改其字以進先生終辭之後宋元博見先生亦只從其字
揚州有一生問曰二程抄釋與橫渠抄釋二子之言孰為親切竊意張不如程也先生曰以前賢之言反之於身都是親切若評其優劣就不親切
問雅頌得所如何先生曰詩至春秋殘缺失次夫子環聘列國以正可否得商頌十二篇於周之太史則序其五篇於魯頌之下如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皆有其意而亡其辭夫子皆序列於小雅六月之前亦是各得其所之義頃之問諸生曰孔子刪詩書作春秋無非尊周室以黜霸功至於詩之所載魯僖公本諸侯也閟宮之詩反列於頌周平王本天子也黍離之詩反降於風此其故何哉諸生未對請問曰此可以觀世變矣蓋詩言其時春秋正其分如天王狩於河陽之類無非正名以統實也欽徳曰孟子謂詩亡然後春秋作恐是此意曰然大抵聖人作春秋亦因詩而挽世道者爾欽德又問此章其樂專語雅頌而遺夫風後雲師摰之始專語國風而復遺雅頌何曰彼此互見又詩之殘缺惟雅頌獨多爾
顧與叔應鴻歸省辭謝先生留坐適監中三四生來謁先生曰昨過諸友無一在家何也一生對曰監中朋友處號房因人事緐雜多處雞鳴山爾顧起曰人貴於學爾若不勤學雖移居雞鳴山頂亦與在家同也一生問應鴻叔曰汝常在家否叔曰某常在爾先生笑曰小謝言人之不勤以見己之勤大謝言己之常在以見人之不在得非欲以己之長方人之短乎及請教言遂書此以贈至階下復語顧曰汝毋以此工夫為易也聖門高弟都從此處做起
葉春芳問如富鄭公出使契丹亦可謂不辱君命乎先生曰豈但富公如子産穆叔之使晉晏嬰之使楚孔道輔之使遼皆是不辱君命但先要行己有恥爾如不能行己有恥未有不辱君命者也
徳問剛毅木訥近仁如無這樣近仁的資質又當何如用工先生曰此須要先變化了那不剛毅木訥資質尋向上去就可近仁若徒恃有這好資質不去用功亦不濟事故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歐陽乾元問曰克伐怨欲不行雖未是仁亦做得箇仁的工夫否先生曰為仁的工夫不在這裏下手克己便是為仁的工夫這箇工夫孔門惟顔子知之徳對曰仁則自無四者之累不行則私慾病根終是不曾剪除先生曰仁貴何以見仁則自無四者之累徳對曰仁者視天下之事皆己之所當為故也先生曰這箇也是仁的影像易所謂君子體仁足以長人的心就是那西銘所云的模樣一般故能以天下為一家視中國猶一人見不如己者方哀矜憫恤之不暇又焉有四者之累乎故予嘗為之說曰知分則不克知止則不伐知命則不怨知足則不欲
涇野子內篇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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