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政府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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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政府淺說
作者:劉師復
1913年8月27日
本作品收錄於《晦鳴錄

原刊於《晦鳴錄》第2期,1913年8月27日刊。轉錄自《師復文存》,革新書局1927年出版,第1-21頁。


政府果為何等之物乎?果於吾人類有何等之利益乎?吾人飢則食,寒則衣,能耕織以自贍,能築室以自安,能發明科學以增進社會之幸樂,無取乎政府之指揮也,亦無需乎政客之教訓也。自有政府,乃設為種種法令以繩吾民,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出此綱羅陷阱之中,而自由全失。世界之人類皆兄弟也,吾人本能互相親愛,政府乃倡為愛國之論,教練行兇殺人之軍隊,以侵凌人國為義務,於是宇宙之間同胞互為仇敵,而和平全失。是故政府者,剝奪自由擾亂和平之毒物也。

政府果何自起乎?曰起於強權。野蠻之世,一二梟悍者自據部落,稱為己有,奴役其被征服之人,復驅其人與他部落戰,互為敵國,此國家之由來,政府之從出,自今思之,無價值已甚。彼時獸性未去,固無怪其有此,顧今則已由獸域而進於人境矣,以光天化日之人境,而留此獸域之產物,果何為者乎?

政客乃為之辯曰:政府之作用,將以為民御外侮,平爭端,而非以凌人也。則詰之曰:凡政府皆不凌人,又安得有所謂外侮?必政府本為凌人之物,然後得借禦侮之說以自飾。且即以禦侮言之,兩國相爭,必有勝敗,果勝者為能御外侮為良政府乎?則其能勝者必其能凌人者矣,今世之所謂列強皆是也。至於人民之爭端,亦非政府所能平之也。夫政府所執之法律,不過集錄社會固有之習慣而已(此為近世無政府大家克魯泡特金之說)。使習慣而可敬守也,則已無所可爭;既有爭矣,又豈其固有之習慣所能平之者乎?爭之根源固別有在,不清其源而欲治其流,吾未見政府之能也。

今世界政府之惡已顯著矣,歐美之民已漸知政府之無用而厭惡之矣,無政府主義之發明,既如旭日當空,無政府之世界,不難實現者也。

顧世人之間無政府說者,胸中往往有數疑問同時並起,今當有以解其惑。

疑者曰:無政府則無法律,無法律則秩序破壞,而擾亂以起。釋之曰:法律非能止社會之擾亂者也,擾亂之起由於爭,人之有爭,由於社會組織之不善,非法律所能為力。觀於都市之地,法律最嚴密,而爭訟犯罪者最多,鄉野之地,往往為法令所不及,而爭訟犯罪者絕少,此法律無益於社會之明證。人之生也,必求滿生活之欲望,生活之欲望在衣食住,衣食住賴乎物產,物產者土地生之而人力成之者也。故論正當之道理,凡能出力以致此生產者,當然能滿足其生活之欲望。乃事實則不然。社會之私產制度既成,有金錢者斯得最高之生活,而不必為出力生產之人。人見金錢之萬能也,於是相率而金錢是爭,紛紜擾攘,孳孳屹屹,無或出此。爭之而得,則驕奢淫佚,視同類為牛馬,不得,則弱者轉溝壑,狡者習詐偽,拙者賣身(奴婢妾)、賣力(僱傭及車夫)、賣皮肉(娟妓),以為苟且之生活。其強悍不馴者,則挺而走險,以劫掠為生涯,視殺人為兒戲,於以成今日悲慘黑暗罪惡危險之社會。究其原因,則莫非私產制度為之階,雖有法律曷足濟乎?無政府則剿滅私產制度,實行共產主義,人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貧富之階級既無,金錢之競爭自絕。此時生活平等,工作自由,爭奪之社會一變而為協愛,既無所可爭,又何擾亂之足慮哉!

或又謂人民程度不一,教育未普及,一旦無政府,未明真理者尚多,必有率其舊社會之惡習慣以為不秩序之行為者。此說為反對急進派者最普通之論,即今日之心羨無政府主義者,亦往往懷此心理,以為必俟教育普及,然後無政府可實行,因之不敢主張急進者比比然也。不知人類道德之不良,由於社會之惡劣,社會之惡劣,由於有政府。若萬惡之政府既去,人類道德必立時歸於純美,不必俟久遠高深之教育者也。何以言之?強盜劫掠,今世之所謂不道德之行為也,然盜之源起於貧,人之有貧,由於富人之壟斷財產,富人之所以能壟斷世界公有之財產而貧民莫敢誰何者,以有政府法律為之保護也。若無政府,則私產制度同時廢絕,世界之產物,世界之人共作之共用之,既無貧富之階級,強盜劫掠之事自然絕跡於世矣。殺人者,今世之所謂不道德之行為也,然殺人之原因,十之八九由於爭財,否則爭色。財之爭,由於私產制度,以財產為私有;色之爭,由於婚姻制度,以婦人為私有;而二者之所以存立,又無非根據於政府之法律(所謂民法)。若無政府,則私產絕,婚姻廢,財與色均無可爭,殺人之事又必絕跡於社會矣。又如自私自利不顧公益,亦今世最普通之不道德行為也。惟將來無政府之世,無私產,無家族,社會為個人之直接團體,個人為社會之單純分子,人人各為社會盡力工作,所獲得之幸福(即以工作而得之衣食住交通等等)已與人共享之,所作所為無一非為己,亦無一非為人,此時既無公私之可言,即私利亦無非公益,則不謀私利之公德,又自然人人皆備矣。其他種種,凡今日所稱為不道德云云罪惡云云者,苟一考其所以致此之原因,必由於惡劣之社會有以致之,而非其人之罪。無政府即所以改革此惡劣之社會,而鏟滅今日所謂罪惡,所謂不道德之根苗者也。至謂無政府之真理,愚民未易遍曉,此則先覺者之責任。但能將此種無政府組織之良善,用種種方法竭力傳達於眾,使家喻而戶曉之,自然無所謂阻力。而此事亦非甚難。蓋由今日以至於無政府,其間必費多少時日,多少精神,以從事於主義之傳達鼓吹。當傳達鼓吹之時,即所以使人知無政府之真理,及乎知者漸眾,群起而推翻政府,此時縱有少數不明真理者,無政府黨人不難設法曉之。蓋此種道理,非有深妙玄微之處,實人人所能知,人人所能行,最要之道德格言不外「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二語,使之知固易,行之亦不難者也。倘或有一二梟悍之人,故意與眾為敵,敢於破壞公理者,是謂拂乎人性,為社會之公敵,人人得而擯斥之,既能推翻強力之政府者,豈並此區區而不能去之哉!是故今日欲實行無政府,惟有竭力傳達。才者從事於鼓吹及實行之務,不才者亦請先自信之,此實為今日凡知有無政府之名詞者所當留意,斷不必袖手以望教育普及者也。今日教育之不能普及,由於經濟之不平等,經濟之不平等,由於政府之保護私產,故有政府之世斷無教育普及之理(歐美諸國名為教育普及,實則仍為富人教育普及耳)。且有政府之教育,大抵與自由教育之原理相反,一般國家主義軍國主義等盲學說盤踞於人心,實無異為無政府之敵。故謂教育普及而後可實行無政府者,無異謂地球諸星盡滅而後可無政府也。

或又曰:好逸惡勞,人之天性。共產社會,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設人之好逸惡勞者多,惟取所需而不盡所能,將若之何?則應之曰:「好逸惡勞人之天性」,此語蓋大不然。凡人居室既久,便欲遊行;苦坐既疲,即思運動。此無他,人之耳目心思、四肢百體皆有運動之本能,無時或息,故斷不能無所作為,不必人之強迫也。且人類由獸域而進於人境,其最顯而易見之差別,即在於兩手。人之有手,即表示其天賦工作之良能,故「好動為人之天性」,實可斷言。至今人之好逸樂而惡勞苦,則有由矣,私產制度階之厲也。私有財產之制既行,貧富之懸隔日甚,金錢之勢力日大,富者驅策貧民如牛馬,社會上凡百職務為人類生活所不可一日缺者(如農工等),富者皆不必自作,而惟貧者獨任之,富者逸而榮,貧者勞而辱,不知不覺之中,遂造成社會上一種好逸惡勞之心理(實即好富惡貧)。而富者於個人一身之事,亦可以金錢買他人之臂力腿力(如僕役車轎夫等等),以代其四肢百體天然之運動,又復加以煙、酒、聲、色、賭博種種懶人之生活,以消遣其無聊之光陰。為之既久,精神銷鑠,生理損耗,由是人身體魄腦髓天賦好動之本能,亦因之而消失,謂為好逸惡勞,亦固其所。至於貧者,終日勞苦,為社會效無量之血汗,曾不得絲毫之報酬。耕田者飢,織布者寒,造屋者無片瓦,廚夫制精美之饌,而自食乃餕餘。凡勞力所得之結果,皆為富者所搽奪,無論如何勤勞,只以供少數富貴者之犧牲,而一己不與焉,而社會中多數之同胞不與焉。愈勤苦而所得之幸福愈寡,則其失望而懶,固人情所應爾,蓋與其偷惰片刻,尚得片刻無聊之安逸,猶愈於盲動以供富者之淫樂也。嗚呼!此豈人之罪,實貧富不平等所造成之果耳。罪惡哉金錢!幸福之蠹賊,犯罪之根苗,悉在於此。故無政府必反對私產,同時以共產主義代之。私產既廢,自無因貧而為人奴隸之人,凡人皆躬親力役,不至習為驕奢淫逸,柔弱不能事事;且人人平等,無有富貴尊卑之別,自然無視工作為賤役之理。人人各執一業,合之而成協助之社會,凡所工作,皆以供全社會之生活,人與我同在其中,而非徒供少數人之犧牲,愈勤勞則生產愈豐,而社會之幸福愈大,亦即一己之幸福愈大,此時尚有人好逸惡勞,吾不信也。且今人每日工作時間,八時至十二時不等,勞動過甚,致害生理,雖有可以省力之機器,而富者以傭值廉賤之故,不肯出資購器以代人工。若共產之世,已無金錢貿易之關係,凡百工作,皆可以機器代之,人但司其機關,雖甚污穢及辛苦之役,皆無難變為安閒之事業,即克魯泡特金所謂穢濁之礦坑亦可使之精美,與大學之試驗所相等者。蓋既無資本家之勒其金錢,自然事事皆可利用科學之結果,而所謂文明之幸福,不至為富貴者之專利品,勞力與時間同時並省,無所謂苦,蓋惟有樂耳。試觀今日之世,富貴者逸樂不事生產,以大多數官吏、商賈、海陸軍人、律師、警察、奴隸、娼妓、盜賊、流氓、乞丐、棍徒以及全人類半數之婦女(凡以上各種無益於社會生活之人統而名之曰遊民),所需之衣食住均責之於農工兩類之人。工人之中,又耗其一部分於無益之物及殺人之具,以一人而養三四人,(世界人類職業之統計,難得確數,然以上所指遊民必居農工兩類之三四倍,平均計之,即以一人而供三四人之所需,亦即以一人而養三四人也。是今人大多數皆見養於農工者,而反視農工為賤役,農工所得之幸福,必不及各種遊民。冤哉不平之社會!)焉得而不勞!若彼時人人工作,苦樂平均,加以各事利用機器,又無戰艦炮台軍械等等耗損,人人皆從事於人生正當之工作,其時物產之膨脹,必不可思議。據法國無政府家某氏統計布算之結果,謂將來每人每日作工二小時已足供社會之所需。今姑假定為一倍之數,每人每日作工四小時,時間短小,工事輕易,勞動之苦惱將變而為遊藝之幸福矣。今人逸樂無聊,亦往往為遊獵旅行遊戲體操等等消遣之事,然則每日作工數小時,亦不過消遣之類耳,又何不肯工作之足慮乎!

又有慮無政府時代人類既無競爭,社會將無進化者。不思進化乃天演之原則,向上為人類之公性,斷無退而不進之理。世界之進化,全賴科學。今人之發明科學,豈皆為競爭私利計者,蓋大抵懷改革社會圖謀進化之心耳。顧今日發明科學之所以難能者,則以有私產之故。人非富者,不能得最高等之教育,既得之後,又以謀衣食之故,暇時無多,而器械試驗之助力,亦非有資本者不能,歐美科學研究會及科學發明家,往往借富人之資助,此科學為金錢所操縱之明證。若行共產,則教育平等,人人皆有科學之知識,所謂發明,非復少數人所專有之事,每日工作之時既短,研究之時自多,復人人可得試驗之器械,斯時凡思想之縝密者,必能潛心研究,科學之發明比之今日,將有一日千里之勢矣。且今人困於私產制度之下,日謀衣食,但求得多金而已足,其猥瑣齷齪之態,不可嚮邇。若彼時則生活豐贍,處於協愛之社會,思想必異常高尚,無有不思為社會謀幸福者,何不進化之足雲。

此外又有一最普通之疑慮,即恐一國無政府,他國遂從而侵割之是也。疑此者大抵習慣於有政府之下,迷信政府為萬能,而不知政府亦人耳,非有萬能。所謂禦侮者,不外倚賴軍隊,軍隊習慣於服從命令,已無獨立性質,一旦驅以禦侮,其視聽命令之心,必重於禦侮之心,故不足恃。若人民自為防衛,純由於保障人道抵抗強權之公理,故必視政府之軍隊為有力。觀於千七百九十三年法國大革命時,以平民抗拒聯軍,千八百八年西班牙人戰退拿破崙第一,此皆以人民抵禦外侮之最著而有徵者。是可見禦侮不必久練之兵,而以軍國主義為名提倡擴充軍備者,皆不過為政府之私利,而非專以禦侮也。不寧惟是,平民既有推倒政府之能力,可以勝一國之軍隊,即可以勝他國之軍隊。且無政府黨無國界,既推倒一國之政府,且將分其餘力,助他國之無政府黨,以推倒他國之政府。今日無政府黨已遍布各國,一國之政府去,其他各國之無政府黨必相繼而起,各謀去其政府,此時凡所謂政府者,方自顧不暇,豈有餘力以侵略無政府之國哉!試觀今世所稱司戰大神之德皇維廉第一,對於無政府黨尚為之恐怖,至有「無政府黨能合萬國為一團體,各國政府不能合萬國為大同盟」之言。於此可見政府之力遠出人民之下,顯然無疑者也。

以上反覆申論,皆所以證明無政府主義不但理論上正確,且必可以實行,然則聞斯說者又何庸鰓鰓過慮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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