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散文)
無題 作者:賴和 192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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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她結婚的慶典,可沒有一點點東西,表些些祝意麽?我心裏想了又想、默默地想──她會收起來嗎?一定的,一定不敢拒絕。
但是她如果收了起來呢,她能不能生起別一種的感覺?
是是──感謝呢?嘲笑呢?鄙薄呢?慚愧呢?怨恨呢?唉!總會使她澄虛的心海,漾起一縷縷的波紋,何用令她煩悶呢?不是誠意地祝她快樂祝她幸福嗎?何必?
愛嗎?憎嗎?好嗎?壞嗎?
在她的腦膜裏,總有我的殘像站立的位置,不過會漸漸地由沒而消滅罷!可是勿令她有那由潛在意識裏再明瞭起來的一天!
一陣喧天的鑼鼓,從前街過來,一雙腳不由自主地把我的軀體,搬運到街上去。
「看熱鬧去啊!媽媽。」街上的孩子們走著在喊。
一陣惹人羨慕的很體面的娶新娘的行列,幾十盛春盛已停在她家門前了。
金鐲子、嵌寶石的指環、翡翠的頸飾、最時式的衣衫,這些物件,當能使她滿足、快樂,真的她已經滿足快樂了!我喃喃地獨語著。他們呢?已把牠一件件收進去,又把陪嫁的物件,一件件搬出來。
「陪嫁銀兩千塊、粧奩田百畝。」
我看見這些,心裏覺到一點慰安,她已得了生的幸福了。
炮城燃著火了,鼓樂吹奏起來了,花轎抬出來了,我的眼睛皆花了。驀然地一聲聲啜泣的音波,衝動了我的鼓膜,喚醒我懵懵的意識!
唉!她哭著呢!為什麼哭泣啊!在戀念她父母嗎?在掛念她兄弟嗎?捨不了她住慣的房子嗎?定不!她不是很快樂了嗎?不是已開始她幸福的生的旅程嗎?為什麼哭著呢?逃不了做新娘的老例子嗎?唉!我的腦筋又復迷惘了啊!
一樣去年的園子,一樣深綠的夏天,纔經過一番的風雨,遂這麼闇沒啊!依舊這亭子,依舊這池塘,荷葉依舊的青,荷花依舊的白,可是嗅不到往年的芬香!找不出往年的心境!唉!我的心落到什麼地方去啊!
「汝的父母說:「汝是怎麼輕浮不規矩,學業常不關心,實在是沒有後望的孩子。汝哥哥呢?亦說汝不顧本分,只曉得花錢,不是個可栽培的子弟。」我很盼望汝留心一點,勿落人笑話!」
她殷勤懇切勸戒的言語,音波還在我鼓膜裏顫動著。現在她亦把我當作是靠不住的青年了。方今的世上再沒有人,承認我也是個青年分子,簡直做人不成了!
依舊這亭子!依舊這池塘! 墜入這被咒咀的世界, 留得知覺吃的生著在! 雖永絕了阿母的慈愛, 失去了弟兄的期待, 被全數的人們所外, 亦感不到這樣痛苦悲哀。 我忍住淚珠吞下哭聲, 恭敬地接愛神的獎品, 自願意做戀愛的奴才。
炎日漸漸地昏著, 涼風絲絲地吹著, 雲陰慢慢地移著, 池水粼粼地縐著, 無限自然的背景, 映到了我的眼精, 總覺著淒涼慘淡, 似向著這劣敗者, 表示她的吊慰和同情!
鮮麗的野花仙是在憐我── 被厭棄者的孤零! 特地裏放出沁肺的溫馨, 枝梢的新蟬似是能解我── 被厭棄者的慘感! 亦唱她爽耳的歌聲, 使我心裏恍惚得到光明, 覺到我已經成了可怕的, 一個模範與一個定則, 要現身給所有愚人們看個清。 我也曾有過十二分, 放在戀愛上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