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熱血痕/01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熱血痕
全書始 第一回 作臣妾勾踐權忍辱 舍妻兒陳音獨尋親 下一回▶

《熱血痕》

    閒煞英雄,銷不盡,填胸塊壘。徒惆悵:橫流無楫,磨刀有水。側注鷹瞵橫太甚,沈酣獅睡呼難起。歎魯陽、返日苦無戈,空切齒。

    局中人,都如此,天下事,長已矣。且抽毫攄臆撰成野史。熱血淋漓三斛墨,窮愁折疊千層紙。願吾曹、一讀一悲歌,思國恥。

      --調寄《滿江紅》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嫠婦銜仇,嚶嚶啜泣;匹夫飲恨,霍霍磨刀。人生不幸而為人所辱,辱我者我仇也,彼豈真有所恃,而敢於相辱?我實不克自立,而自取其辱。人將辱我,我不能預防之,是無謀;人方辱我,我不能抵制之,是無勇;人既辱我,我不能報復之,是無恥。無謀者愚,無勇者怯,無恥者鄙。一事辱我,事事相逼;一人辱我,人人效尤。遷延隱忍紛至沓來,不惟人不齒我於人類,即自問亦不堪以人類自待。酒闌燈灺,倚枕沉思:我之受辱始於何人?我之辱不勝辱,受無可受,始於何事?

  驀然記憶,歷歷在心。遂覺辱我之仇,非但不戴天,不反戈,不足以泄我之恨!我即左手把其袂,右手抉其胸,吸仇之血,寢仇之皮,剁肉成泥,剉骨揚灰,仇死矣,且無噍類矣,猶嚼齒作恨恨聲。當時觀者,群嘩然以為快事;後世論者,咸侈然以為美談。無他,乘間辱人,塵世間每有此不平事,報仇泄忿,交際上以此為平等。吾竊不解受辱者何所甘而不思報?更何所畏而不敢報?吾為受辱者悲,吾為報仇者歡。然而受辱易也,報仇抑何難耶!修睚眥之怨,殊非雄才,逞血氣之勇,尤易僨事。力不能敵千人,萬人未足多,時不可乘十年,百年未為晚。惟事事為受辱計,刻刻為報仇計,一身受辱,若手,若足,若皮,若毛,均為報仇用。一家受辱,若妻,若妾,若子,若孫,均為報仇用。至於一國受辱,若妃,若儲,若勛,若戚,若臣,若民,若草,若木,均無一不為報仇用。存一不甘終受之心,立一必有以報之志。

  眾口不能間,百折不能回,事機未至,如倦鳥伏叢阿;事機既來,如怒馬脫羈勒。利劍斷漚麻,疾風掃敗葉,填胸積恨盡泄無餘,寧非快事!非然者,受辱不報,身不能立,有身者恥;家不能立,有家者恥;國不能立,有國者恥。此《熱血痕》一書所由作也。

  看官:你說這件事出於何時?何地?說起這件事來,不但讀過書的人通曉得,就是那駔僧菜傭也有多半曉得的。不過此事的原委,就中的曲折,大半不能盡悉,只因書上所載,或僅撮其大略,或又出以深文,看書人每每囫圇看過。且此事之旁見側出者,不暇一一搜考,遂致絕好一段傳奇故事,不能盡人而知,絕好一副救時妙藥,不能對症而愈。你說夷惜不可惜!待小子先將這事的源頭鋪衍起來。

  這件事出在周朝列國時,大江南面有一吳國,是泰伯之後,國勢強盛。

  吳之東鄰,有一越國,大禹之後,國勢與吳相等。吳越兩國世世積仇,其先越之宗人為吳王祭餘所獲,使守艅艎。宗人乘祭餘大醉,解祭餘佩刀刺殺之,吳人共殺宗人。周敬王二十四年,吳王闔閭領兵伐越,時越王勾踐在位,統率大軍與吳王戰於槜李。越國先鋒靈姑浮揮戈刺闔閭,中其右足,傷其將指,血流如注而死。太子波早死,太孫夫差嗣位,使內侍十人輪流立於庭中,夫差出入,內待必揚聲呼其名曰:「夫差!爾忘越賊之殺爾祖乎?」夫差應曰:「不敢忘!」時時警惕,誓報祖仇。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吳王夫差起傾國之兵,命伍子胥為大將,伯嚭為副將,帶領一班戰將,從太湖泛舟,直攻越國。檣帆順風,戈矛耀日,吳國軍士一個個磨拳擦掌,大有平吞越國之勢。

  探子報到越國,越王勾踐臨朝,召集群臣商議迎敵。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道:「吳國銜槜李殺其祖父之仇,朝夕圖報,養精蓄銳,至今三年。大志既憤,眾心必齊。與戰必不得利,不如斂兵堅守,伺其有隙,乘其稍疲,或望幸勝。若此時會戰,必敗之道也。」勾踐沉吟未答,大夫文種,字會,亦出班奏道:「以臣愚見,不如遣一能言之士,卑詞請罪,以乞其和,俟吳兵退後,再作良圖。」勾踐道:「二卿言守言和,未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吳與我世仇,若不出戰,必為所輕,後將侵陵不已。二卿且退,看孤破吳,直如迅風掃秋葉耳!」范蠡、文種咨嗟而退。勾踐盡起國中丁壯,共三萬人,命諸稽郢為大將,寧須為副將,仍命靈姑浮為先鋒,疇無餘、胥犴為左右翼,勾踐親督大隊,望椒山進發,與吳兵相遇。

  次日,越國先鋒靈姑浮揮戈討戰,夫差命牙將仇良出陣。仇良手橫大刀,帶領小舟二十隻,軍士五百人,來至陣前,大罵:「越狗死在於頭,還敢對敵!」靈姑浮亦罵:「殺不盡的吳豕,焉敢犯吾邊境!」挺戈直進。仇良接住交戰,至十餘合,仇良力弱,刀法已亂,被靈姑浮撥開刀,一戈刺入肋下,挑落太湖中而亡。五百軍士殺死百餘人,餘俱逃散。勾踐聞報先鋒得勝,大喜,整隊直進。約行數里,夫差大軍已到,雨下不及佈陣,一場混戰,只殺得波濤矗立,蛟鱷潛逃。鏖戰兩時之久,吳兵漸次失利。夫差趨立船頭,親自秉桴擊鼓,激勵壯士。伍子胥、伯嚭揮動兩翼,陣勢堅固,排牆而進。夫差愛將王子地、原楚、諸無忌各將莫邪寶劍一口,吳鴻扈稽神鉤二把迎風揮動。這三件軍器都是神物,只見光芒射處,越兵頭顱如滾瓜撒豆一般,越陣大亂,紛紛倒退。時值北風大起,靈姑浮正與伍子胥酣戰,漸漸不支,忽見陣勢已亂,急欲棹舟回陣,無奈風力太大,橈輕浪急,舟忽傾覆,可惜一員勇將,竟自溺水而死。胥犴敵住伯嚭,正在怙命相搏,被吳將原楚暗放一箭,正中胥犴面門,也落水而死。越國副將寧須急忙來救,奈吳兵勢大,又有莫邪寶劍、吳鴻扈稽雙鉤飛躍傷人,如何能敵?正想奔逃,被伍子胥趕上,手起一鞭,把頭打得粉碎。勾踐大敗而走,奔至固城,閉關自守。吳國分三路追趕,追至固城,圍得鐵桶相似。夫差意在絕其汲道,不出十日,越兵自亂。

  那知山頂有靈泉,勾踐取嘉魚數頭,以饋夫差,夫差大驚,攻打愈急。勾踐留范蠡守固城,自率殘兵五千餘人奔會稽山,歎曰:「孤悔不聽范、文二大夫之言,致遭大敗!」文種進計曰:「為今之計,不如請成為上。」勾踐道:「吳不許成,如之奈何?」文種道:「吳太宰嚭貪財好色,忌功嫉能,與子胥有隙,吳王畏子胥而昵伯嚭。若私入伯嚭之營,結其歡心,伯嚭言於吳王,無有不聽。事成後,子胥雖阻之,亦無及矣。」勾踐道:「孤方寸已亂,任卿為之。」

  文種乃選宮中美女八名,加以白璧二十雙,黃金千鎰,夜入伯嚭營寨,卑詞下氣,屈■致詞,竭力諂諛。伯嚭大喜,收了禮物,許在吳王前方便,留文種在營中。次日引見夫差,伯嚭備道那勾踐使文種請成之意。夫差初意不允,經伯嚭再三勸說道:「孫武子有言:兵,兇器,可暫用而不可久。越雖得罪於吳,而今勾踐請為吳臣,其妻請為吳妾,寶器珍玩盡貢於吳,所乞於王者,僅一線之宗祀耳。王盍憐而許之?」夫差乃喚文種入道:「汝君請為臣妾,須從寡人入吳。」文種俯伏道:「既為臣妾,生死在君,敢不服左右!」夫差乃許。文種正要謝退,忽見伍子胥滿面怒氣,趨至中軍,問吳王道:「王許越和乎?」夫差道:「已許之矣。」子胥連叫道:「不可!不可!」

  嚇得文種倒退數步,垂頭靜聽。子胥諫道:「吳越世仇,勢不兩立,吳不滅越,越必滅吳,越已歸吾掌握,舍之必貽後禍。況又有先王大仇,今日不滅越,往日立庭之誓謂何?!」夫差不能對,目視伯嚭。伯嚭奏道:「相國仇楚,何以不滅楚,竟許楚和耶?相國自行忠厚之事,而使王居刻薄之名,忠臣斷不如是。」夫差喜道:「太宰之言有理。」只氣得子胥面如土色,歎道:「吾悔不聽被離之言,與此佞臣同事!」原來伯嚭自楚奔吳,是子胥引見闔閭,得為大夫。大夫被離曾告子胥道:「伯嚭鷹視虎步,其性專功,貪佞擅殺,不可親近。」子胥以伯嚭同憂苦,不聽。至是果應其言,恨恨而出,謂大夫王孫雄道:「越十年生聚,加以十年教訓,不出二十年,吳其為沼矣!」

  王孫雄漫應之。

  文種回見勾踐,備述前事。勾踐雖免目前之危,念及臣妾於吳,不覺雙眼流淚,因王孫雄在越守押,伯嚭屯兵一萬於吳山守候,只得回至越都,佈置一切,將國事交文種治掌。帶了夫人,止有范蠡一人相隨。先見伯嚭,謝其覆庇之德。伯嚭又一力擔承,許以返國。勾踐心中稍安,隨伯嚭至吳,引見夫差,勾踐肉袒,伏於階下,夫人側跪。范蠡將貢單呈獻勾踐,再拜而言道:「東海役臣勾踐,不自量力,得罪大王,乞大王赦宥,使執箕帚,以保須臾之命,不勝感戴!」夫差道:「寡人若念先王之仇,今日安有生理!」

  勾踐叩首道:「臣實當死,唯大王憐之。」時子胥在旁,目若閃電,聲如巨雷,進諫道:「勾踐機險,今為釜中之魚,命制庖人,故諂同令色,以求免。

  一日得志,如虎歸山,如鯨入海,後患實大!唯大王察之。」夫差不聽,使王孫雄於闔閭墓側築一石室,將勾踐貶入其中,去了衣冠,蓬首垢衣;斲莝養馬。夫人衣無緣之衣,汲水灑掃。范蠡拾薪炊飯,面目枯槁,真是苦不堪言。這一段勾踐臣服吳國的故事,不能不鋪敘出來,原是這部《熱血痕》的源頭。看官作正傳觀也可,作楔子觀亦無不可。

  話說夫差勝越之後,論功行賞,自不必說。將所擒越國軍士計六百餘人,分給與隨徵的將官為奴,給數多寡以戰功高下為差。戰越之時,夫差愛將原楚箭射胥犴落水,這回分給官奴,原楚派給十二名。此中單講一人,姓陳名霄,本是楚國人,隨他祖父到越經商,在越四十餘年,也就算越國人了。此次被擒,撥給原楚為奴。原楚這人,性情暴躁,只因膂力過人,臨陣奮勇,為夫差所愛,官封右戎,寵幸無比。自從陳霄到了原楚府中,日裡割草養馬,晚間支更守夜,不得一刻安閒。府中大小人役還要不時的私差私派,稍有不到,非打即罵。陳霄到了這步地位,只得敢怒而不敢言,又想:「我國君王尚且如此,何況於我,只是我的兒子現已成人,近來不知怎樣?但願立志向上,將來或者有個出頭日子,替國家出點力,替祖宗爭口氣,也不在我撫養一場。」偷著寫了一封家信,便寄回家。原來陳霄年屆五十,妻室早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叫陳音,現今二十七歲,生得眉濃眼大,鼻直口方,膀厚腰圓,身長力壯。從小兒就好武藝,不是躥山逐兔,就是泅水摸魚。雖說每日照例到學校裡讀書,甚麼《三墳》、《五典》總不在意,不過略略得大概而已。放學回家,便掄刀舞棍,越弄越有精神。陳霄因世道擾攘,能文能武都是一樣博取功名,就不十分管束,有時還請幾個名師教導他。陳音到二十歲時,習得通身武藝,馬上馬下無一不能。娶妻韓氏,是越國土著儒家之女,深明大義,夫妻甚是和好。次年生下一子,取名繼志。當勾踐點兵時,陳音一心要代父出征,陳霄只是不肯,教他好好操習本事,將來自容易出頭。一入軍籍,雜於行伍,每每奇技異能,無由表現。這本是陳霄一片苦心。後來越國打了敗仗,陳音不知父親是死是活,朝夕號啕,寢食俱廢。還是韓氏娘子解勸道:「爹爹死活尚無的信,你象這樣悲傷,苦壞了身子,豈不辜負爹爹期望?你總要保重身體,爹爹若在,你也好到吳國探視爹爹;若死,你更要整頓精神,替爹爹爭口氣!你想想我的話是也不是?」陳音本是個聰明人,不過思念父親,急痛昏迷,經韓氏一席話提醒得明明白白,焉有不聽之理?

  漸漸地溫習舊業,照常寢食,只是不知父親下落,心中總是鬱鬱不樂。光陰易過,到了十月,忽然接得父親的家信,知道父親未死,略略寬心。想起父親給人為奴,書中雖未說合光景如何,看來定是苦楚難堪。想到這裡,便是心如芒刺,坐臥不安,恨不得插翅飛到吳國,看看父親。心中一急,將主意打定,把信念給韓氏娘子聽了。韓氏聽畢道:「爹爹既在,你須往吳國探視一遭。兒子雖止得六歲,身體頗好,容易長成。家中薄羽二十餘畝,盡可度活,你不必替妻子擔心。今晚將隨身衣物打點妥當,明朝吉日就可動身。」

  陳音聽了,不禁滿心歡喜,道:「娘子這樣賢淑,真是我陳音終身之福!我也不必多說,總望娘子寬心,撫養孩兒,看他骨格不凡,將來定能發達。我此行到吳,能設法贖回父親最好,倘吳國不許贖回,我就留在吳國,陪父親一世,恐不能一時回來。」說到這裡,不覺淒然下淚,咽喉哽塞。韓氏也自酸楚,因見丈夫如此,不敢哭出,只得說道:「這些話妻子自然明白,不必多囑。你在路上須事事著意,步步留心,不可恃著自己本事弄出事來,最是要緊。」陳音點頭應了。當夜,韓氏備了幾樣果萊,替丈夫餞行。陳音那裡吃得下,不過略為領意。韓氏又將家中所有的金銀全行搜出,一共也有三十餘兩黃金,一百二十餘兩白銀,通共放在包裹裡。陳音道:「你將家中所有全數付我,難道你家中不要過活嗎?」韓氏道:「丈夫出外,盤費自然要多帶些。且到了吳國,或吳國准贖人回,那時若是不夠,你一個異方孤客,向誰告貸?妻子在家,現存的柴米,盡可支持三五月,到了明春,田中所出自能接濟,即或一時短缺,本地本土也好通融,你只依我就是了。」陳音聽了,也就無話可說。一夜已過,第二天清早陳音起來,韓氏已將茶飯端整好了。

  陳音用過飯,拜了宗堂,背了包袱,帶了一把牛耳尖刀防身。看了看兒子繼志睡熟,也不驚醒。他只對著娘子,說了句諸事寬心的話,韓氏點頭,也說道:「路上保重,早去早回!」夫妻二人灑淚而別。陳音出了門,大踏步向吳國而去。正是:

    丈夫當有四方之志,忠臣出於孝子之門。

  不知陳音往吳,一路有何事故,且待下回分解。

全書始 下一回▶
熱血痕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