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至內容

王文成公全書 (四部叢刊本)/卷第七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卷第六 王文成公全書 卷第七
明 王陽明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明隆慶刊本
卷第八

王文成公全書卷之七

  文錄 序  記 說

  別三子序 丁𫑗

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六經分裂於

訓詁支離蕪蔓於辭章業舉之習聖學㡬於息矣

有志之士思起而興之然卒徘⿰彳囬 -- 徊嗟咨逡廵而不

振因弛然自廢者亦志之弗立弗講於師友之道

也夫一人爲之二人從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衆

焉雖有難爲之事其弗成者鮮矣一人爲之三人

從而危之己而危之者益衆焉雖有易成之功其

克濟者亦鮮矣故凢有志之士必求助於師友無

師友之助者志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學即

求師於天下而莫予誨也求友於天下而與予者

寡矣又求同志之士二三子之外邈乎其寥寥也

殆予之志有未立邪蓋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顔朱

守中於山隂之白洋得徐曰仁於餘姚之馬堰曰

仁予妹婿也希顔之深潛守中之明敏曰仁之溫

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長視予以先

軰予亦居之而弗辭非能有加也姑𣣔假三子者

而為之證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

而存師友之餼羊不謂其不可也當是之時其相

與也亦𣺌乎難㢤予有歸𨼆之圖方將與三子就

雲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遺風求孔顔之真趣灑然

而樂超然而遊忽焉而忘吾之老也今年三子者

為有司所選一舉而盡之何予得之之難而有司

者襲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舉為三子喜而先

以失助為予憾三子亦無喜於其得舉而方且戚

於其去予也⿰氵𭝠 -- 𣾰雕開有言吾斯之未能信斯三子

之心歟曾㸃志於詠歌浴沂而夫子喟然與之斯

予與三子之㝠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歟三子行

矣遂使舉進士任職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

𣣔也使遂不進而歸詠歌優㳺有日吾知其樂也

然而未可必也天將降大任於是人必先違其所

樂而投之於其所不𣣔所以衡心拂慮而增其所

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玆行歟三子則焉徃而非

學矣而予終寡於同志之𦔳也三子行矣沉潛剛

克髙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溫恭亦沉潛也三子

識之焉徃而非學矣苟三子之學成雖不吾邇其

為同志之助也不多乎㢤増城湛原明宦於京師

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徃見焉猶吾見也巳

  贈林以吉歸省序 辛未

陽明子曰求聖人之學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

歟天下之人志輪而輪焉志裘而裘焉志巫醫而

巫醫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見也輪裘巫醫

遍天下求聖人之學者間數百年而弗一二見為

其事之難歟亦其志之難歟弗志其事而能有成

者吾亦未之見也林以吉將求聖人之事過予而

論學予曰子盍論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後學可得

而論子閩也將閩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

之聼也予越也將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閩之道路

弗之聼也夫乆溺於流俗而驟語以求聖人之事

其始也必將有自餒而不敢當已而舊習牽焉又

必有自眩而不能決已而外議奪焉又必有自沮

而或以懈夫餒而求有以勝之眩而求有以信之

沮而求有以進之吾見立志之難能也巳志立而

學半四子之言聖人之學備矣苟志立而於是乎

求焉其切磋講明之益以吉自取之尚其有窮也

㢤見素先生子諸父也子歸而以予言正之且以

爲何如

  送宗伯喬白巖序 辛未

大宗伯白巖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

陽明子曰學貴專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奕食忘味

𥨊(「爿」換為「丬」)忘𥧌目無改觀耳無改聼蓋一年而詘鄉之人

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㢤陽明子曰學

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

而鳩焉研衆史覈百氏蓋始而希跡於宋唐終焉

浸入於漢魏學貴精㢤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

然予中年而好聖賢之道奕吾悔焉文詞吾媿焉

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㢤學奕

則謂之學學文詞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

其歸逺也道大路也外是荊𣗥之蹊鮮克逹矣是

故專於道斯謂之專精於道斯謂之精專於奕而

不專於道其專溺也精於文詞而不精於道其精

僻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於是乎出而以文

詞技能為者去道逺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

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惟精惟一

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

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

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於文詞技能之末乎先

生曰然㢤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陽明子曰豈

易㢤公卿之不講學也乆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

而猶詔於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

於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媿於武公㢤某

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贈王尭卿序 辛未

終南王尭卿為諌官三月以病致其事而去交逰

之贈言者以十數而猶乞言於予甚㢤吾黨之多

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𣣔無言也乆矣自學

術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為實凢今之所謂務乎

其實皆其務乎其名者也可無察乎尭卿之行人

皆以為髙矣才人皆以為羙矣學人皆以為博矣

是可以無察乎自喜於一節者不足與進於全徳

之地求免於鄉人者不可以語於聖賢之途氣浮

者其志不確心麄者其造不深外誇者其中日陋

已矣吾惡夫言之多也虎谷有君子𩔖無言者尭

卿過焉其以予言質之

  別張常甫序 辛未

太史張常甫將歸省告別於司封王某曰期之別

也何以贈我乎某曰䖏九月矣未嘗有言焉期之

別又多乎㢤常甫曰斯邦期之過也雖然必有以

贈我某曰工文詞多論說廣探極覧以爲博也可

以爲學乎常甫曰知之辯名物考度數釋經正史

以爲宻也可以爲學乎常甫曰知之整容色脩

氣言必信動必果談說仁義以爲行也可以爲學

乎常甫曰知之曰去是三者而恬淡其心專一其

氣廓然而虛湛然而定以爲靜也可以爲學乎常

甫黙然良乆曰亦知之某曰然知之古之君子惟

有所不知也而後能知之後之君子惟無所不知

是以容有不知也夫道有本而學有要是非之辯

精矣義利之間㣲矣斯吾未之能信焉曷亦姑無

以為知之也而姑疑之而姑思之乎常甫曰唯吾

姑無以為知之而姑疑之而姑思之期而見吾有

以復於子

  別湛甘泉序 壬申

顔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曽子唯一貫之㫖傳之孟

軻終又二千餘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

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於外者益繁

以難蓋孟氏患楊墨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

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

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

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

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

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㢤彼於聖人之道異然

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𤥨以誇俗詭心

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

所可為而徒取辯於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

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畧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

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

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

之過歟夫楊墨老釋學仁義求性命不得其道而

偏焉固非若今之學者以仁義為不可學性命之

為無益也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

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於楊墨老釋之偏吾猶且

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後

可與之言學聖人之道某㓜不問學陷溺於邪僻

者二十年而始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

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

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後興晚得友於甘泉

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

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

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

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

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

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

不言而㑹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

巳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

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囬任重道逺雖已

無俟於言顧復於吾心若有不容巳也則甘泉亦

豈以予言為綴乎

  別方叔賢序 辛未

予與叔賢䖏二年見叔賢之學凢三變始而尚辭

再變而講說又再變而慨然有志聖人之道方其

辭章之尚於予若氷炭焉講說矣則違合者半及

其有志聖人之道而沛然於予同𧼈將遂去之西

樵山中以成其志叔賢亦可謂善變矣聖人之學

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與叔賢為僚叔賢

以郎中故事位吾上及其學之毎變而禮予日恭

䘚乃自稱門生而待予以先覺此非脫去世俗之

見超然於無我者不能也雖橫渠子之勇徹臯比

亦何以加於此獨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當之夫

以叔賢之善變而進之以無我之勇其於聖人之

道也何有斯道也絶響於世餘三百年矣叔賢之

羙有若是是以樂為吾黨道之

  別王純甫序 辛未

王純甫之掌敎應天也陽明子既勉之以孟氏之

言純甫謂未盡也請益曰道未之嘗學而以敎為

職鰥官其罪矣敢問敎何以㢤陽明子曰其學乎

盡吾之所以學者而敎行焉耳曰學何以㢤曰其

敎乎盡吾之所以敎者而學成焉耳古之君子有

諸巳而後求諸人也曰剛柔淳漓之異質矣而盡

之我敎其可一乎曰不一所以一之也天之於物

也巨微脩短之殊位而生成之一也惟技也亦然

弓冶不相為能而其足於用亦一也匠斵也陶垣

也圬墁也其足以成室亦一也是故立法而考之

技也各詣其巧矣而同足於用因人而施之敎也

各成其材矣而同歸於善仲尼之答仁孝也孟氏

之論貨色也可以觀敎矣曰然則敎無定法乎昔

之辯者則何嚴也曰無定矣而以之必天下則弓

焉而冶廢匠焉而陶圬廢聖人不欲人人而聖之

乎然而質人人殊故辯之嚴者曲之致也是故或

失則隘或失則支或失則流矣是故因人而施者

定法矣同歸於善者定法矣因人而施質異也同

歸於善性同也夫敎以復其性而巳由尭舜而來

未之有改而謂無定乎

  別黃宗賢歸天台序 壬申

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

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復匪自外得也心猶

水也汚入之而流濁猶鍳也垢積之而光昧孔子

告顔淵克巳復禮為仁孟軻氏謂萬物皆備於我

反身而誠夫巳克而誠固無待乎其外也世儒既

叛孔孟之說昧於大學格致之訓而徒務博乎其

外以求益乎其內皆入汚以求清積垢以求明者

也弗可得已守仁㓜不知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

年疾疚之餘求諸孔子子思孟軻之言而恍若有

見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賢於我自為童子即知棄

去舉業勵志聖賢之學循世儒之說而窮之愈勤

而益難非宗賢之罪也學之難易失得也有原吾

嘗為宗賢言之宗賢於吾言猶渴而飲無弗入也

毎見其溢於面今既豁然吾黨之良莫有及者謝

病去不忍予別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聼倡之

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則忍於宗賢之別而

容無言乎宗賢歸矣為我結廬天台鴈蕩之間吾

將老焉終不使宗賢之獨徃也

  贈周瑩歸省序乙亥

永康周瑩徳純嘗學於應子元忠既乃復見陽明

子而請益陽明子曰子從應子之所來乎曰然應

子則何以敎子曰無他言也惟日誨之以希聖希

賢之學毋溺於流俗且曰斯吾所嘗就正於陽明

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則盍親徃焉瑩是以不逺千

里而來謁曰子之來也猶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

信之而又來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陽明子曰子既

得其方矣無所事於吾周生悚然有間曰先生以

應子之故望卒賜之敎陽明子曰子既得之矣無

所事於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間曰瑩愚不得

其方先生毋乃以瑩為戱瑩䘚賜之敎陽明子曰

子之自永康而來也程㡬何曰千里而遙曰逺矣

從舟乎曰從舟而又登陸也曰勞矣當茲六月亦

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難矣具資糧從童僕乎

曰中途而僕病乃舍貸而行曰玆益難矣曰子之

來既逺且勞其難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來乎將

亦無有強子者乎曰瑩至於夫子之門勞苦艱難

誠樂之寧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強之也乎曰

斯吾之所謂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𣣔至於吾

門也則遂至於吾門無假於人子而志於聖賢之

學有不至於聖賢者乎而假於人乎子之舍舟從

陸捐󠄂僕貸糧冐毒暑而來也則又安所從受之方

也生躍然起拜曰玆乃命之方也已抑瑩由於其

方而迷於其說必俟夫子之言而後躍如也則何

居陽明子曰子未覩乎爇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

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歸就應子而足其火力焉

吾將儲擔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見

  贈林典卿歸省序 乙亥

林典卿與其弟遊於大學且歸辭於陽明子曰元

敘嘗聞立誠於夫子矣今茲歸敢請益陽明子曰

立誠典卿曰學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麗焉

日月明焉四時行焉引𩔗而言之不可窮也人物

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獸群焉中國夷狄分焉引

𩔗而言之不可盡也夫古之學者殫智慮弊精力

而莫究其緒焉靡晝夜極年𡻕而莫竟其說焉析

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焉而曰立誠立誠盡之

矣乎陽明子曰立誠盡之矣夫誠實理也其在天

地則其麗焉者則其明焉者則其行焉者則其引

𩔖而言之不可窮焉者皆誠也其在人物則其蕃

焉者則其群焉者則其分焉者則其引𩔖而言之

不可盡焉者皆誠也是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

其緒也靡晝夜極年𡻕而莫竟其說也析蠶絲擢

牛尾而莫既其奧也夫誠一而已矣故不可復有

所益益之是爲二也二則偽故誠不可益不可益

故至誠無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敎若

是其要也請終身事之不敢復有所疑陽明子曰

子歸有黃宗賢氏者應元忠氏者方與講學於天

台鴈蕩之間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諗之

  贈陸清伯歸省序 乙亥

陸清伯澄歸歸安與其友二三子論繹所學贈䖏

焉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學日進矣始吾見清伯其

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然若浮雲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黙

黙爾日慊慊爾日雍雍爾日休休爾有大徑庭焉

以是知其進也或曰清伯始見夫子一月一至既

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

遷居於夫子之傍後乃請於夫子掃𢈔下之室而

旦暮侍焉夫徳莫淑於尊賢學莫遄於親師故趨

𫞐門者日進於勢逰市肆者日進於利清伯於夫

子之道日加親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

學之進也矣清伯曰有是㢤澄則以為日退也澄

聞夫子之敎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

大疑焉又閃然大駭乃忽闖然若有覩也當是時

則亦㡬有所益矣自是且數月蓋悠焉游焉業不

脩焉反而求焉倀倀然頽頽然昏蔽擴而愈進

私累息而愈興衆妄攻而愈固如上灘之舟屢失

屢下力挽而不能前以為日退也明日又辭於陽

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陽明子曰其然乎

其然乎謂已為日退者進脩之勵善日進矣謂人

爲日進者與人為善者其善亦日進矣雖然謂已

爲日退也而意阻焉能無日退乎謂人為日進也

而氣歉焉亦能無日退乎斯又進退之機吉凶之

所由分也可無慎乎

  贈周以善歸省序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學有年矣苦其難

而不能有所進也聞陽明子之說而異之意其或

有見也就而問之聞其說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

故而不合則遅疑旬日又徃聞其說則又戚然若

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又遅疑者旬日如是

徃復數月求之既無所𫉬去之又弗能也乃徃告

之以其故陽明子曰子未聞昔人之論奕乎奕之

爲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亦不可以得也今子

入而聞吾之說出而有鴻鵠之思焉亦何怪乎勤

而弗𫉬矣於是退而齋潔而以弟子之禮請陽明

子與之坐蓋黙然良乆乃告之以立誠之說聳然

若仆而興也明日又言之加宻焉證之以大學明

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論孟明日又言之加密

焉證之以中庸乃躍然喜避席而言曰積今而後

無疑於夫子之言而後知聖賢之教若是其深切

簡易也而後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誠吾之身吾喜

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斃精神而亂吾之心術

也悲夫積將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時從事於

此無若積之底於悔也庶以報夫子之徳而無負

於夫子之敎居月餘吿歸陽明子敘其言以遺之

使無忘於得之之難也

  贈郭善甫歸省序乙亥

郭子自黃來學踰年而告歸曰慶聞夫子立志之

說亦既知所從事矣今玆將逺去敢請一言以為

夙夜朂陽明子曰君子之於學也猶農夫之於田

也既善其嘉種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時其灌

漑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種之是憂也而後可望

於有秋夫志猶種也學問思辯而篤行之是耕耨

灌溉以求於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

而功之弗⿰糹⿱𢆶匹 -- 繼是五榖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嘗見

子之求嘉種矣然猶懼其或荑稗也見子之勤耕

耨矣然猶懼其荑稗之弗如也夫農春種而秋成

時也由志學而至於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

於不惑去夏而秋矣已過其時猶種之未定不亦

大可懼乎過時之學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猶

或作輟焉不亦大可哀乎從吾游者衆矣雖開說

之多未有出於立志者故吾於子之行卒不能舍

是而別有所說子亦可以無疑於用力之方矣

  贈鄭徳夫歸省序乙亥

西安鄭徳夫將學於陽明子聞士大夫之議者以

為禪學也復已之則與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陽明

子之門人而考其說若非禪者也則又姑與就陽

明子親聼其說焉蓋旬有九日而後釋然於陽明

子之學非禪也始具弟子之禮師事之問於陽明

子曰釋與儒孰異乎陽明子曰子無求其異同於

儒釋求其是者而學焉可矣曰是與非孰辨乎曰

子無求其是非於講説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

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口

之於甘苦也與易牙同目之於妍⿰女𧈧 -- 𡟎也與離婁同

心之於是非也與聖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於

道不能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之誠切也然後私

得而蔽之子務立其誠而已子惟慮夫心之於道

不能如口之於味目之於色之誠切也而何慮夫

甘苦妍⿰女𧈧 -- 𡟎之無辯也乎曰然則五經之所載四書

之所傳其皆無所用乎曰孰為而無所用乎是甘

苦妍⿰女𧈧 -- 𡟎之所在也使無誠心以求之是談味論色

而已也又孰從而得甘苦妍⿰女𧈧 -- 𡟎之真乎既而告歸

請陽明子爲書其說遂書之

  紫陽書院集序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內乃大新

紫陽書院以明朱子之學萃七校之秀而躬敎之

於是校士程曽氏採摭書院之興廢爲集而弁以

白鹿之規明政教也來請予言以諗多士夫爲學

之方白鹿之規盡矣警勸之道熊侯之意勤矣興

廢之故程生之集備矣又奚以予言爲乎然予聞

之徳有本而學有要不於其本而泛焉以從事髙

之而虛無卑之而支離終亦流蕩失宗勞而無得

矣是故君子之學惟求得其心雖至於位天地育

萬物未有出於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謂學問之道

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學者

學此者也審問者問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

辯者辯此者也篤行者行此者也心外無事心外

無理故心外無學是故於父子盡吾心之仁於君

臣盡吾心之義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篤敬懲

心忿窒心𣣔遷心善改心過䖏事接物無所徃而

非求盡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學也

者其培擁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刪鋤之者

也無非有事於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規首之以

五敎之目次之以為學之方又次之以䖏事接物

之要若各為一事而不相䝉者斯殆朱子平日之

意所謂隨事精察而力行之庶㡬一旦貫通之妙

也歟然而世之學者徃徃遂失之支離𤨏屑色荘

外馳而流入於口耳聲利之習豈朱子之敎使然

㢤故吾因諸士之請而特原其本以相朂庶㡬乎

操存講習之有要亦所以發明朱子未盡之意也

  朱子晚年定論序 戊寅

洙泗之傳至孟子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

復追㝷其緒自後辯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

旋復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

以亂之守仁蚤𡻕業舉溺志辭章之習既乃稍知

從事正學而苦於衆說之紛撓疲爾茫無可入因

求諸老釋欣然有㑹於心以爲聖人之學在此矣

然於孔子之敎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徃徃闕漏

無歸依違徃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䖏

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

證諸六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後

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蹈

荊𣗥隨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

髙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㢤間嘗

以此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自以為立異好奇

雖毎痛反深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

洞然無復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

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

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𡻕固巳

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

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註或問之𩔗乃其中年未

定之說自咎以爲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

諸語𩔖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巳見固於朱

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

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槩乎其

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

以自暴於後世也乎予旣自幸其説之不繆於朱

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

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𡻕

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巳入於

異端輒採録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㡬無疑

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別梁日孚序 戊寅

聖人之道若大路雖有跛蹩行而不巳朱有不至

而世之君子顧以為聖人之異於人若彼其甚逺

也其為功亦必若彼其甚難也而淺易若此豈其

可及乎則從而求之艱深恍愡溺於支離騖於虛

髙率以為聖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於其質之所

便日以淪於汚下有從而求之者競相嗤訕曰狂

誕不自量者也嗚呼其弊也亦豈一朝一夕之故

㢤孟子云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

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㢤所不為也世之人

不知咎其不為而歸咎於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巳

矣進士梁日孚攜家謁選於京過贛停舟見予始

與之語移時而別明日又來與之語日昃而別又

明日又來日入而未忍去又明日則假館而請受

業焉同舟之人強之北者開譬百端日孚皆𥬇而

不應莫不囂且異其最親愛者曰子有萬里之行

戒僮㒒聚資斧具舟楫又挈其家室經營閱𡻕而

始就道行未數百里而中止此不有大苦必有大

樂者乎子亦可以語我乎日孚𥬇曰吾今則有大

苦亦誠有大樂者然未易以語子也子見病狂䘮

心者乎方其昬逸瞶亂赴湯火蹈荊𣗥莫不恬然

自信以為是也比遇良醫沃之以清冷之漿而投

之以神明之劑始甦然以醒告之以其向之所為

又始駭然以苦示之以其所從歸之途又始欣然

以喜且恨遇斯人之晚也彼病狂不復者反從而

哂唁之以為是變其常今吾與子之事亦何以異

於此矣居無何予以軍旅之役出而逺日孚者且

兩月謂日孚既去矣及旋而日孚居然以待既以

委其資斧於逆旅歸其家室於故鄉泊然而樂若

將終身焉扣其學日有所明而月有所異矣然後

益嘆聖人之學非夫自暴自棄未有不可由之而

至而日孚出於流俗殆孟子所謂豪傑之士者矣

復留餘三月其母使人來謂曰姑北行以畢吾𩓑

然後從爾所好知日孚者亦交以是勸日孚請曰

焯焉能一日而去夫子將復赴湯火蹈荊𣗥矣予

曰其然㢤子以聖人之道爲有方體乎爲可拘之

以時限之以地乎世未有既醒之人而復赴湯火

蹈荊𣗥者子務醒其心毋徒湯火荊𣗥之爲懼日

孚良乆曰焯近之矣聖人之道求之於心故不滯

於事出之以理故不泥於物根之以性故不拘以

時動之以神故不限以地苟知此矣焉徃而非學

也奚必恆於夫子之門乎焯請暫辭而北疑而復

求正予莞爾而笑曰近之矣近之矣

  大學古本序 戊寅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

意之極止至善而巳矣止至善之則致知而已矣

正心復其體也脩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

徳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

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後有不善而本

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致

其本體之知而動無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則

亦無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格物者致

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其本體是

之謂止至善聖人懼人之求之於外也而反覆其

辭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務於誠意而

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於格物而徒以誠意者

謂之虛不本於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

支與虛與妄其於至善也逺矣合之以敬而益綴

𥙷之以傳而益離吾懼學之日逺於至善也去分

章而復舊本傍爲之什以引其義庶㡬復見聖人

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

致知焉盡矣

  禮記纂言序 庚辰

禮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維天之命

於穆不已而其在於人也謂之性其粲然而條理

也謂之禮其純然而粹善也謂之仁其截然而裁

制也謂之義其昭然而明覺也謂之知其渾然於

其性也則理一而已矣故仁也者禮之體也義也

者禮之宜也知也者禮之通也經禮三百曲禮三

千無一而非仁也無一而非性也天敘天秩聖人

何心焉蓋無一而非命也故克己復禮則謂之仁

窮理則盡性以至於命盡性則動容周旋中禮矣

後之言禮者吾惑焉紛紜器數之爭而牽制刑名

之未窮年矻矻弊精於祝吏之糟粕而忘其所謂

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者禮雲禮雲玉

帛云乎而人之不仁也其如禮何㢤故老莊之徒

外禮以言性而謂禮爲道徳之衰仁義之失既已

墮於空虛渀蕩而世儒之說復外性以求禮遂謂

禮止於器數制度之間而議擬倣像於影響形跡

以爲天下之禮盡在是矣故凢先王之禮煙𫎇灰

散而卒以煨燼於天下要亦未可專委罪於秦火

者僣不自度嘗欲取禮記之所載掲其大經大本

而䟽其條理節目庶㡬器道本末之一致又懼其

徳之弗任而時亦有所未及也間嘗為之說曰禮

之於節文也猶規矩之於方圎也非方圎無以見

規矩之用非節文則亦無從而睹所謂禮矣然方

圎者規矩之所出而不可遂以方圓為規矩故執

規矩以為方圎則方圎不可勝用舎規矩以為方

圎而遂以方圎為之規矩則規矩之用息矣故規

矩者無一定之方圎而方圎者有一定之規矩此

學禮之要盛徳者之所以動容周旋而中也宋儒

朱仲晦氏慨禮經之蕪亂嘗欲考正而刪定之以

儀禮為之經禮記為之傳而其志競亦弗就其後

吳㓜清氏因而為纂言亦不數數於朱說而於先

後䡖重之間固已多所發明二子之見其規條指

畫則旣出於漢儒矣其所謂觀其㑹通以行其典

禮之原則尚恨吾生之晚而未及與聞之也雖然

後聖而有作則無所容言矣後聖而未有作也則

如纂言者固學禮者之箕裘筌蹄而可以少之乎

姻友胡汝登忠信而好禮其為寧國也將以是而

施之刻纂言以敷其說而屬序於予予將進汝登

之道而推之於其本也故為序之若此雲

  象山文集序 庚辰

聖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心學之源也中

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孔

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而當時之弊固

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貢致疑於多學而識而以博

施濟衆為仁夫子告之以一貫而敎以能近取譬

蓋使之求諸其心也迨於孟氏之時墨氏之言仁

至於摩頂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內義外之說

心學大壞孟子闢義外之說而曰仁人心也學問

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義禮智非由

外鑠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蓋王道息而伯術

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

於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旣無其心矣而尚何有

所謂天理者乎自是而後析心與理而爲二而精

一之學亡世儒之支離外索於刑名器數之末以

求明其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𥘉無假

於外也佛老之空虛遺棄其人倫事物之常以求

明其所謂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

遺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復追㝷孔顔之宗而有無

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

靜亦定無內外無將迎之論庶幾精一之㫖矣自

是而後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於二

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傳其議論開闢

時有異者乃其氣質章見之殊而要其學之必求

諸心則一而已故吾嘗㫁以陸氏之學孟氏之學

也而世之議者以其嘗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詆

以為禪夫禪之說棄人倫遺物理而要其歸極不

可以爲天下國家苟陸氏之學而果若是也乃所

以為禪也今禪之說與陸氏之說其書具存學者

苟取而觀之其是非同異當有不待於辯說者而

顧一倡群和勦說雷同如矮人之觀場莫知悲笑

之所自豈非貴耳賤目不得於言而勿求諸心者

之過歟夫是非同異毎起於人持勝心便舊習而

是已見故勝心舊習之為患賢者不免焉撫守李

茂元氏將重刋象山之文集而請一言為之序予

何所容言㢤惟讀先生之文者務求諸心而無以

舊習已見先焉則糠粃精鑿之羙惡入口而知之

  觀徳亭記 戊寅

君子之於射也內志正外體直弓矢審固而後

可以言中故古者射以觀徳徳也者得之於其心

也君子之學求以得之於其心故君子之於射以

存其心也是故懆於其心者其動妄蕩於其心者

其視浮歉於其心者其氣餒忽於其心者其貌惰

傲於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不存也者

不學也君子之學於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則

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心專則視審心通

故時而理心純故譲而恪心宏故勝而不張負

不弛七者備而君子之徳成君子無所不用其學

也於射見之矣故曰為人君者以為君鵠為人臣

者以為臣鵠為人父者以為父鵠為人子者以為

子鵠射也者射巳之鵠也鵠也者心也各射巳之

心也各得其心而巳故曰可以觀徳矣作觀徳亭

  重脩文山祠記 戊寅

宋丞相文山文公之祠舊在廬陵之當田今螺川

之有祠實肇於我 孝皇之朝然亦因廢爲新多

缺陋而未稱正徳戊寅縣令邵徳容始恢其議於

郡守伍文定相與白諸廵撫廵按守巡諸司皆以

是爲風化之所係也爭措財鳩工圗拓而新之恊

守令之力不再踰月而工萃圮者完隘者闢遺者

舉巍然煥然不獨廟貌之改觀而吉之人士奔走

瞻嘆翕然益起其忠孝之心則是舉之有益於名

敎也誠大矣使來請記嗚呼公之忠天下之逹忠

也結椎異𩔗猶知敬慕而況其鄉之人乎逆旅經

行猶存尸祝而況其鄉之土乎凢有職守皆知尊

尚而況其土之官乎然而鄉人之慕之也三有司

之崇尚之也文公之沒今且三百年矣吉士之以

氣節行義後先炳燿謂非聞公之風而興不可也

然忠義之降激而為氣節氣節之弊流而為客氣

其上焉者無所為而為固公所謂成仁取義者矣

其次有所為矣然猶其氣之近於正者也迨其弊

也遂有慿其憤戾粗鄙之氣以行其𡝭嫉𥚹驁之

私士流於矯拂民入於健訟人慾熾而天理㓕而

猶自視以為氣節若是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

非所謂操戈入室者歟吾故備而論之以朂夫茲

鄉之後進使之去其偏以歸於全克其私以反於

正不媿於公而已矣今廵撫暨諸有司之表勵崇

飾固將以行其好徳之心振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風敎詩所謂民之

秉彛好是懿徳者也人亦孰無是心苟能充之公

之忠義在我矣而又何羨乎然而時之表勵崇飾

有好其實而崇之者有慕其名而崇之者有假其

跡而崇之者忠義有諸巳思以喻諸人因而表其

祠宇𣗳之風聲是好其實者也知其美而未能誠

諸身姑以脩其祠宇彰其事跡是慕其名者也飾

之祠宇而壊之於其身矯之文具而敗之於其行

奸以掩其外而襲以阱其中是假其跡者也若是

者容有之乎則於公之道非所謂毀瓦畫墁者歟

吾故備而論之以朂夫後之官茲土者使無徒慕

其名而務求其實毋徒脩公之祠而務脩公之行

不媿於公而已矣某嘗令茲邑睹公祠之圯陋而

未能恢既有媿於諸有司慨其風聲氣習之或

而未能講去其偏復有媿於諸人士樂茲舉之有

成也推其愧心之言而為之記

  従吾道人記 乙酉

海寍董蘿石者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

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軰為詩社旦夕操𥿄吟嗚

相與求句字之工至廢𥨊(「爿」換為「丬」)食遺生業時俗共非𥬇

之不顧以為是天下之至樂矣嘉靖甲申春蘿石

來㳺㑹稽聞陽明子方與其徒講學山中以杖肩

其瓢笠詩捲來訪入門長揖上坐陽明子異其氣

貌且年老矣禮敬之又詢知其為董蘿石也與之

語連日夜蘿石辭彌謙禮彌下不覺其席之彌側

也退謂陽明子之徒何生秦曰吾見世之儒者支

離𤨏屑脩飾邉幅為偶人之狀其下者貪饕爭奪

於富貴利慾之塲而嘗不屑其所為以為世豈真

有所謂聖賢之學乎直假道於是以求濟其私耳

故遂篤志於詩而放浪於山水今吾聞夫子良知

說而忽若大𥧌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

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

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㢤吾非至於夫子之

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

無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

老矣先生之志何壯㢤入以請於陽明子陽明子

喟然嘆曰有是㢤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

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

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

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此吾老妻之

所織也吾之誠積若玆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

以請陽明子曰有是㢤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

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

自大不復知有從師學問之事見有或從師問學

者則閧然共非𥬇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詩訓後進

從之遊者遍於江湖蓋居然先軰矣一旦聞予言

而棄去其數十年之成業如敉屣遂求北面而屈

禮焉豈獨今之時而未見若人將古之記傳所載

亦未多數也夫君子之學求以變化其氣質焉爾

氣質之難變者以客氣之為患而不能以屈下於

人遂至自是自欺飾非長敖卒歸於兇頑鄙倍故

凢世之為子而不能孝為弟而不能敬為臣而不

能忠者其始皆起於不能屈下而客氣之為患耳

苟惟理是從而不難於屈下則客氣消而天理行

非天下之大勇不足以與於此則如蘿石固吾之

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㢤夫子之

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強納拜焉陽明子

固辭不𫉬則計之以師友之間與之探禹穴登爐

峯陟秦望尋蘭亭之遺跡徜徉於雲門若耶鑑湖

剡曲蘿石日有所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

也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爲社者或𥬇

而非或爲詩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

是耶蘿石𥬇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

苦也顧以吾爲苦耶吾方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鬐於渤澥而振羽於

雲霄之上安能復投網𦊙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

從吾之所好遂自號曰從吾道人陽明子聞之嘆

曰卓㢤蘿石血氣既衰戒之在得矣孰能挺特奮

發而復若少年英銳者之為乎真可謂之能從吾

所好矣世之人從其名之好也而競以相髙從其

利之好也而貪以相取從其心意耳目之好也而

詐以相欺亦皆自以為從吾所好矣而豈知吾之

所謂真吾者乎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

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

斯惡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篤敬焉吾良知所好

也不忠信焉不篤敬焉斯惡之矣故夫名利物慾

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惡也良知之好真吾

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從私吾之好則天

下之人皆惡之矣將心勞日拙而憂苦終身是之

謂物之役從真吾之好則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將

家國天下無所䖏而不當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

入而不自得斯之謂䏻從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嘗

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是從吾之始也七十而從

心所欲不踰矩則從吾而化矣蘿石踰耳順而始

知從吾之學毋自以為既晚也充蘿石之勇其進

扵化也何有㢤嗚呼世之營營於物𣣔者聞蘿石

之風亦可以知所適從也乎

  親民堂記 乙酉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過陽明子而問政焉陽明子

曰政在親民曰親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徳曰明明

徳何以乎曰在親民曰明徳親民一乎曰一也明

徳者天命之性𤫊昭不昧而萬理之所從出也人

之於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於其兄也而莫不知

弟焉於凢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靈

昭之在人心亘萬古而無不同無或昧者也是故

謂之明徳其或蔽焉物𣣔也明之者去其物𣣔之

蔽以全其本體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増益之也曰

何以在親民乎曰徳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

孝之徳也則必親於其父而後孝之徳明矣欲明

其弟之徳也則必親於其兄而後弟之徳明矣君

臣也夫婦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徳必在於親

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徳也故曰一也曰親民

以明其明徳脩身焉可矣而何家國天下之有乎

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對巳之稱也曰民焉則

三才之道舉矣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

下之父子莫不親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

下之兄弟莫不親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推而

至於鳥獸草木也而皆有以親之無非求盡吾心

焉以自明其明徳也是之謂明明徳於天下是之

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曰然則烏在其為止至善

者乎昔之人固有𣣔明其明徳矣然或失之虗罔

空寂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者是不知明明徳

之在於親民而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親其民者

矣然或失之知謀𫞐術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

者是不知親民之所以明其明徳而五伯功利之

徒是矣是皆不知止於至善之過也是故至善也

者明徳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𤫊

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發見是皆明徳之本體而

所謂良知者也至善之𤼵見是而是焉非而非焉

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則而不容有所擬議加損於

其間也有所擬議加損於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

非至善之謂矣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

私智以求之於外是以昧其是非之則至於橫騖

決裂人慾肆而天理亡明徳親民之學大亂於天

下故止至善之於明徳親民也猶之規矩之於方

圓也尺度之於長短也權衡之於䡖重也方圎而

不止於䂓矩爽其度矣長短而不止於尺度乖其

制矣輕重而不止於權衡失其凖矣明徳親民而

不止於至善亡其則矣夫是之謂大人之學大人

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夫然後能以天地萬物

爲一體元善喟然而嘆曰甚㢤大人之學若是其

易簡也吾乃今知天地萬物之一體矣吾乃今知

天下之為一家中國之為一人矣一夫不𬒳其澤

若已推而內諸溝中伊尹其先得我心之同然乎

於是名其蒞政之堂曰親民而曰吾以親民為職

者也吾務親吾之民以求明吾之明徳也夫爰書

其言於壁而為之記

  萬松書院記 乙酉

萬松書院在浙省南門外當湖山之間弘治𥘉叅

政周君近仁因廢寺之趾而改爲之廟貌規制畧

如學宮延孔氏之裔以奉祀事近年以來有司相

繼緝理地益以勝然亦止爲遊𮗚之所而講誦之

道未備也嘉靖乙酉侍御潘君景哲奉 命來廵

憲度丕肅文風聿新既簡鄉闈𭣣一省之賢而上

之南宮矣又以遺才之不能盡取爲憾思有以大

成之乃増脩書院益廣樓居齋舍爲三十六楹具

其器用置贍田若干頃掲白鹿之規掄彥選俊肄

習其間以倡列郡之士而以屬之提學僉事萬君

汝信汝信曰是固潮之責也藩臬諸君咸賛厥成

使知事嚴綱董其役知府陳力推官陳箎軰相恊

經理閱月踰旬工訖事舉乃來請言以紀其事惟

我 皇明自國都至於郡邑咸建廟學群士之秀

專官列職而敎育之其於學校之制可謂詳且備

矣而名區勝地徃徃復有書院之設何㢤所以匡

翼夫學校之不逮也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

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

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騖於記

誦辭章而功利得䘮分惑其心扵是師之所敎弟

子之所學者逐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懐世道之

憂者思挽而復之卒亦未知所措其力譬之兵事

當玩弛偷惰之餘則必選將閱伍更其號令旌旗

懸非格之賞以倡敢勇然後士氣可得而振也今

書院之設固亦此𩔗也歟士之來集於此者其必

相與思之曰既進我扵學校矣而復優我於是何

爲乎寧獨以精吾之舉業而巳乎便吾之進取而

巳乎則學校之中未嘗不可以精吾之業而進取

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於人之從而趨之也是

必有進於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聖賢之學也古

聖賢之學明倫而已尭舜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斯明倫之學矣道

心也者率性之謂也人心則偽矣不雜於人偽率

是道心而發之於用也以言其情則爲喜怒哀樂

以言其事則爲中節之和爲三千三百經曲之禮

以言其倫則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

㓜之序朋友之信而三才之道盡此矣舜使契為

司徒以敎天下者敎之以此也是固天下古今聖

愚之所同具其或未焉者物𣣔蔽之非其中之所

有不備而假求之於外者也是固所謂不慮而知

其良知也不學而能其良能也孩提之童無不知

愛其親者也孔子之聖則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

能也是明倫之學孩提之童亦無不能而及其至

也雖聖人有所不能盡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

下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

外此而學者謂之異端非此而論者謂之邪說

此而行者謂之伯術飾此而言者謂之文辭背此

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雖今之舉業必

自此而精之而謂不愧於敷奏明試雖今之仕進

必由此而施之而後無忝於行義逹道斯固國

建學之𥘉意諸君緝書院以興多士之盛心也故

為多士誦之

  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乙酉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

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逹四

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

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爲惻隱爲

羞惡爲辭譲爲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爲父子之親

爲君臣之義爲夫婦之別爲長㓜之序爲朋友之

信是惻𨼆也羞惡也辭譲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

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

物逹四海塞天也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

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

隂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

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

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

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

焉則謂之春秋是隂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

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

逹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

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

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隂陽消息者也

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

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

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

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

心之隂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

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

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

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

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

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蓋昔者聖人之扶人

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

産業庫蔵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忘散失卒困

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

之世守其産業庫蔵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

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

於吾心猶之産業庫蔵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

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

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

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

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産業庫蔵之實積日遺

忘散失至於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

斯吾産業庫蔵之積也何以異於是嗚呼六經之

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

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

𡍼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

盜行逐世壟㫁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

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

所以為尊經也乎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

岡荒廢乆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

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

山隂令呉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

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

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旣不𫉬辭則為記之若

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

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重脩山隂縣學記乙酉

山隂之學𡻕乆彌敝敎諭汪君瀚軰以謀於縣尹

顧君鐸而一新之請所以詔士之言於予時予方

在疚辭未有以告也已而顧君入為秋官郎洛陽

呉君瀛來代復增其所未備而申前之請昔予官

留都因京兆之請記其學而嘗有說矣其大意以

為 朝廷之所以養士者不專於舉業而實望之

以聖賢之學今殿廡堂舍拓而輯之餼廩(「㐭」換為「面」)條敎具

而察之者是有司之脩學也求天下之廣居安宅

者而脩諸其身焉此爲師爲弟子者之脩學也其

時聞者皆惕然有省然於凢所以爲學之說則猶

未之及詳今請爲吾越之士一言之夫聖人之學

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尭舜禹之相授受曰

人心惟危道心惟㣲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心者

率性之謂而未雜於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

源也人心則雜於人而危矣偽之端矣見孺子之

入井而惻𨼆率性之道也從而內交於其父母焉

要譽於鄉黨焉則人心矣飢而食渴而飲率性之

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羙焉恣口腹之饕焉則人心

矣惟一者一於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

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於道心而不息是

謂允執厥中矣一於道心則存之無不中而𤼵之

無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發之於父子也無不親

發之於君臣也無不義𤼵之於夫婦長㓜朋友也

無不別無不序無不信是謂中節之和天下之逹

道也放四海而皆凖亙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

此心同此性同此逹道也舜使契為司徒而敎以

人倫敎之以此逹道也當是之時人皆君子而比

屋可封蓋敎者惟以是為敎而學者惟以是為學

也聖人旣沒心學晦而人偽行功利訓詁記誦辭

章之徒紛沓而起支離決裂𡻕盛月新相沿相襲

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復知有道心之㣲間有

覺其紕繆而畧知反本求源者則又閧然指為禪

學而羣訾之嗚呼心學何由而復明乎夫禪之學

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釐耳聖人

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

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

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

別矣長㓜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

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

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

乎吾心未盡也故於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

樂敎化之施焉凢以裁成輔相成巳成物而求盡

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聖

人之學不出乎盡心禪之學非不以心爲說然其

意以為是逹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

於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於其外其外有

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於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

者矣而不知已陷於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

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

天下蓋聖人之學無人已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

為心而禪之學起於自私自利而未免於內外之

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

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

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聖門精一之學

也而可謂之禪乎㢤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詞章

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聖人盡心之學相背

而馳日騖日逺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之說

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為禪而反仇讐視之不

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為非而以非人者是舊

習之為蔽而未可遽以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

然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

旣知之矣而猶㝠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吾越

多豪傑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為不少矣而

亦容有蔽於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為

一言之嗚呼吾豈特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梁仲用黙齋說 辛未

仲用識髙而氣豪既舉進士銳然有志天下之務

一旦責其志曰於呼予乃太早烏有己之弗治而

能治人者於是專心爲巳之學深思其氣質之偏

而病其言之易也以黙名庵過予而請其方予亦

天下之多言人也豈足以知黙之道然予嘗自驗

之氣浮則多言志輕則多言氣浮者耀於外志輕

者放其中予請誦古之訓而仲用自取之夫黙有

四偽疑而不知問蔽而不知辯㝠然以自罔謂之

黙之愚以不言餂人者謂之黙之狡慮人之覘其

長短也掩覆以爲黙謂之黙之誣深爲之情厚爲

之貌淵毒阱狠自託於黙以售其奸者謂之黙之

賊夫是之謂四偽又有八誠焉孔子曰君子恥其

言而過其行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故誠

知恥而後知黙又曰君子𣣔訥於言而敏於行夫

誠敏於行而後欲黙矣仁者言也訒非以為黙而

黙存焉又曰黙而識之是故必有所識也終日不

違如愚者也黙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

其私亦足以發者也故善黙者莫如顔子闇然而

日章黙之積也不言而信而黙之道成矣天何言

㢤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而黙之道至矣非聖人其

孰能與於此㢤夫是之謂八誠仲用盍亦知所以

自取之

  示弟立志說 乙亥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

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於通暁也因

書以與之

夫學莫先於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

培擁灌漑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隨俗

習非而卒歸於汚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

曰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人苟誠有求

為聖人之志則必思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安在

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私歟聖人之

所以為聖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

我之欲為聖人亦惟在於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

人慾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必去人

欲而存天理務去人𣣔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

人慾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

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凢所謂學問之功

者然後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己矣夫所謂正

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

致志惟先覺之為聼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

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辨之務求了釋不敢輒生

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

苟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言之

而聼之不審猶不聼也聼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

也是則雖曰師之猶不師也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聖賢垂訓莫非敎人去人慾

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

人慾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於此則

其展卷之際真如饑者之於食求飽而已病者之

於藥求愈而巳暗者之於燈求照而已跛者之於

杖求行而巳曽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聖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

志於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於不踰矩亦

志之不踰矩也志豈可易而視㢤夫志氣之帥也

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濬則流息根

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昬是以

君子之學無時無䖏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

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聼之無他聞也如貓捕䑕如

鷄覆𡖉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復知有其他然

後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𣣔卽便

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凢一毫私慾之萌只責

此志不立即私慾便退聼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

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

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妬

心生責此志即不妬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

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

責此志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

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於去人

𣣔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自

古聖賢因時立敎雖若不同其用功大指無或少

異書謂惟精惟一易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孔子

謂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曽子謂忠恕子思謂尊徳

性而道問學孟子謂集義飬氣求其放心雖若人

自為説有不可強同者而求其要領歸𪧐合若符

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則心同心同則學同其

卒不同者皆邪說也後世大患尤在無志故今以

立志為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蓋終身問學

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說而合精一則字

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說而合敬義則字字句

句皆敬義之功其諸格致博約忠恕等說無不脗

合但能實心體之然後信予言之非妄也

  約齋説 甲戌

滁陽劉生韶既學於陽明子乃自悔其平日所嘗

致力者泛濫而無功𤨏雜而不得其要也思得夫

簡易可乆之道而固守之乃以約齋自號求所以

為約之說於予予曰子欲其約乃所以為煩也其

惟循理乎理一而已人慾則有萬其殊是故一則

約萬則煩矣雖然理亦萬殊也何以求其一乎理

雖萬殊而皆具於吾心心固一也吾惟求諸吾心

而巳求諸心而皆出乎天理之公焉斯其行之簡

易所以為約也己彼其膠於人𣣔之私則利害相

攻毀譽相製得失相形榮辱相纒是非相傾顧瞻

牽𣻉紛紜舛戾吾見其煩且難也然而世之知約

者鮮矣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其

知所以為約之道歟吾子勉之吾言則亦以煩

  見齋說 乙亥

辰陽劉觀時學於潘子既有見矣復學於陽明子

嘗自言曰吾名觀時𮗚必有所見而吾猶懵懵無

睹也扁其居曰見齋以自勵問於陽明子曰道有

可見乎曰有有而未嘗有也曰然則無可見乎曰

無無而未嘗無也曰然則何以為見乎曰見而未

嘗見也觀時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則明言之

以敎我乎陽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強為之言而益

晦道無可見也妄為之見而益逺夫有而未嘗有

是真有也無而未嘗無是真無也見而未嘗見是

真見也子未𮗚於天乎謂天為無可見則蒼蒼耳

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時之錯行未嘗無也謂天

為可見則即之而無所指之而無定執之而無得

未嘗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風可捉也影可拾也

道可見也曰然則吾終無所見乎古之人則亦終

無所見乎曰神無方而道無體仁者見之謂之仁

知者見之謂之知是有方體者也見之而未盡者

也顔子則如有所立卓爾夫謂之如則非有也謂

之有則非無也是故雖𣣔從之末由也已故夫顔

氏之子為庶㡬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見斯真見也

已曰然則吾何所用心乎曰淪於無者無所用其

心者也蕩而無歸滯於有者用其心於無用者也

勞而無功夫有無之間見與不見之妙非可以言

求也而子顧切切焉吾又從而強言其不可見是

以瞽導瞽也夫言飲者不可以為醉見食者不可

以爲飽子求其醉飽則盍飲食之子求其見也其

惟人之所不見乎夫亦戒慎乎其所不覩也已斯

真覩也已斯求見之道也已

  矯亭說 乙亥

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已無所事乎矯然有氣質之

偏焉偏於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於慈者

矯之以毅然或失則刻偏於奢者矯之以儉然或

失則陋凢矯而無節則過過則復爲偏故君子之

論學也不曰矯而曰克克以勝其私私勝而理復

無過不及矣矯猶未免於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

克巳則矯不必言矯者未必能盡於克己之道也

雖然矯而當其可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實

而矯以名焉何傷乎古之君子也其取名也㢘後

之君子實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矯亦矯

世之意也方君時舉以矯名亭請予為之說

  謹齋說

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聖人之心純乎

天理故無事於學下是則心有不存而汨其性䘮

其天矣故必學以存其心學以存其心者何求㢤

求諸其心而已矣求諸其心何為㢤謹守其心而

已矣博學也審問也慎思也明辯也篤行也皆謹

守其心之功也謹守其心者無聲之中而常若聞

焉無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傾耳而聼之惟恐其

或繆也注目而視之惟恐其或逸也是故至微而

顯至𨼆而見善惡之萌而纎毫莫遁由其能謹也

謹則存存則明明則其察之也精其存之也一昧

焉而弗知過焉而弗覺弗之謹也已故謹守其心

於其善之萌焉若食之充飽也若抱赤子而履

氷惟恐其或䧟也若捧萬金之璧而臨千仞之崖

惟恐其或墜也其不善之萌焉若鴆毒之投於𦎟

也若虎蛇橫集而思所以避之也若盜賊之侵陵

而思所以勝之也古之君子所以凝至道而成盛

徳未有不由於斯者雖尭舜文王之聖然且兢兢

業業而況於學者乎後之言學者舍心而外求是

以支離決裂愈難而愈逺吾甚悲焉吾友侍御楊

景瑞以謹名其齋其知所以為學之要矣景瑞嘗

遊白沙陳先生之門歸而求之自以為有見又二

十年而忽若有得然後知其向之所見猶未也一

旦告病而歸將從事焉必底於成而後出君之篤

志若此其進於道也孰禦乎君遣其子思元從予

學亦將別予以歸因論君之所以名齋之義以告

思元而遂以為君贈

  夜氣說 乙亥

天澤毎過輒與之論夜氣之訓津津旣有所興起

至是告歸請益復謂之曰夜氣之息由於旦晝所

養苟梏亡之反復則亦不足以存矣今夫師友之

相聚於玆也切磋於道義而砥礪乎徳業漸而入

焉反而媿焉雖有非僻之萌其所滋也亦已罕矣

迨其離群索居情可得肆而莫之警也𣣔可得縦

而莫之泥也物交引焉志交䘮焉雖有理義之萌

其所滋也亦罕矣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

其養無物不消夫人亦孰無理義之心乎然而不

得其養者多矣是以若是其寥寥也天澤勉之

  脩說 戊寅

率性之謂道誠者也脩道之謂敎誠之者也故曰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敎中庸為誠之者而

脩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須㬰離也而過

焉不及焉離也是故君子有脩道之功戒慎乎其

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㣲之顯誠之不可掩也

脩道之功若是其無間誠之也夫然後喜怒哀樂

之未𤼵謂之中𤼵而皆中節謂之和道脩而性復

矣致中和則大本立而逹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

非至誠盡性其孰能與於此㢤是脩道之極功也

而世之言脩道者離矣故特著其說

  自得齋說 甲申

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

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

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謂道道

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於外求世之學者業辭

章習訓詁工技藝探𧷤而索𨼆弊精極力勤苦終

身非無所謂深造之者然亦辭章而已耳訓詁而

已耳技藝而已耳非所以深造於道也則亦外物

而巳耳寧有所謂自得逢原者㢤古之君子戒慎

不睹恐懼不聞致其良知而不敢須㬰或離者斯

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逹道行天地以

位萬物以育於左右逢原乎何有黃勉之省曾氏

以自得名齋蓋有志於道者請學於予而蘄為之

說予不能有出於孟氏之言也為之書孟氏之言

嘉靖甲申六月朔

  博約說 乙酉

南元真之學於陽明子也聞致知之說而恍若有

見矣既而疑於博約先後之訓復來請曰致良知

以格物格物以致其良知也則既聞敎矣敢問先

博我以文而後約我以禮也則先儒之說得無亦

有所不同歟陽明子曰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

故聖人無二敎而學者無二學博文以約禮格物

以致其良知一也故先後之說後儒支繆之見也

夫禮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於吾心其渾然全

體之中而條理節目森然畢具是故謂之天理天

理之條理謂之禮是禮也其𤼵見於外則有五常

百行酬酢變化語黙動靜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

屬宣之於言而成章措之於爲而成行書之於冊

而成訓炳然蔚然其條理節目之繁至於不可窮

詰是皆所謂文也是文也者禮之見於外者也禮

也者文之存於中者也文顯而可見之禮也禮微

而難見之文也是所謂體用一源而顯微無間者

也是故君子之學也於酬酢變化語黙動靜之間

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

焉耳矣於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間而求盡其條

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求盡

其條理節目焉者博文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者

約禮也文散於事而萬殊者也故曰博禮根於心

而一本者也故曰約博文而非約之以禮則其文

為虛文而後世功利辭章之學矣約禮而非博學

於文則其禮為虛禮而佛老空寂之學矣是故約

禮必在於博文而博文乃所以約禮二之而分先

後焉者是聖學之不明而功利異端之說亂之也

昔者顔子之始學於夫子也蓋亦未知道之無方

體形像也而以為有方體形像也未知道之無窮

盡止極也而以為有窮盡止極也是猶後儒之見

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鑚瞻忽之

間而莫得其所謂及聞夫子博約之訓既竭吾才

以求之然後知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而皆不出

於此心之一理然後知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

然後知斯道之本無方體形像而不可以方體形

像求之也本無窮盡止極而不可以窮盡止極求

之也故曰雖𣣔從之末由也已蓋顔子至是而始

有真實之見矣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也

亦寧有二學乎㢤

  惜隂說 丙戌

同志之在安成者間月為㑹五日謂之惜隂其志

篤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隂時乎離羣而索居志

不能無少懈故五日之㑹所以相稽切焉耳嗚呼

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

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

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隂矣知惜隂者

則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天不舍

晝夜此其所以學如不及至於發憤忘食也尭舜

兢兢業業成湯日新又新文王純亦不已周公坐

以待旦惜隂之功寧獨大禹為然子思曰戒慎乎

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知微之顯可以入徳

矣或曰鷄鳴而起孳孳為利凶人為不善亦惟日

不足然則小人亦可謂之惜隂乎Page:四部叢刊初編重印本王文成公全書24-06.djvu/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