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甌北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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甌北詩話
作者:趙翼 

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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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日閱唐、宋以來諸家詩,不終卷而己之才思湧出,遂不能息心凝慮,究極本領。不過如世之選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無事,取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覺向之所見,猶僅十之二三也。因竊自愧悔:使數十年前,早從此尋繹,得識各家獨至之處,與之相上下,其才高者,可以擴吾之才;其功深者,可以進吾之功;必將挫籠參會,自成一家。惜呼老至耄及精力已衰,不復能與古人爭勝。然猶幸老而從事於此,雖不能力追,而尚能見到,差勝於終身不窺堂奧者。因念世之有才者何限,度亦如余輕心掉過,必待晚而始知,則何如以余晚年所見,使諸才人早見及之,可以省數十年之熟視無睹。是余雖不能有所進,而諸才人實大有所益也。爰就鄙見所及,略為標舉,以公諸同好焉。

嘉慶七年五月,甌北老人趙翼識。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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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蓮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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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青蓮自是仙靈降生。司馬子微一見,即謂其〔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 。〕賀知章一見,亦即呼為〔謫仙人〕。放還山後,陳留採訪使李彥允為請於北海高 天師授道。其神采必有迥異乎常人者。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 然而去,不屑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勞勞於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 若論其沉刻則不如杜,雄鷙亦不如韓。然以杜、韓與之比較,一則用力而不免痕跡, 一則不用力而觸手生春,此仙與人之別也。

  青蓮一生本領,即在五十九首《古風》之第一首,開口便說《大雅》不作,騷人 斯起,然詞多哀怨,已非正聲;至揚、馬益流宕,建安以後,更綺麗不足為法;迨有 唐文運肇興,而己適當其時,將以刪述繼獲麟之後。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無古人, 後無來者,直欲於千載後上接《風》、《雅》。蓋自信其才分之高,趨向之正,足以 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蓮集中古詩多,律詩少。五律尚有七十餘首,七律只十首而已。蓋才氣豪邁, 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於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然有對偶處,仍自工麗;且工麗 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溢出行墨之外。如: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戰城南》

〔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胡無人》

〔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塞上曲》

〔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宮中行樂詞》何嘗不研煉,何嘗不精采耶?惟七律 究未完善。內有《送賀監歸四明》及《題崔明府丹灶》二首,尚整練合格,其他殊不 足觀,且有六句為一首者。蓋開元、天寶之間,七律尚未盛行,至德以後,賈至等《 早朝大明宮》諸作,互相琢磨,始覺盡善,而青蓮久已出都,故所作不多也。

  詩家好作奇句警語,必千錘百煉而後而成。如李長吉〔石破天驚逗秋雨〕,雖險 而無意義,唯覺無理取鬧。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昌黎之 〔巨刃摩天揚〕,〔乾坤擺雷硠〕等句,實足驚心動魄,然全力搏兔之狀,人皆見之 。青蓮則不然。如: 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間,濛濛如沙塵。《上雲樂》

〔舉手弄清淺,誤攀織女機。〕《遊泰山》

〔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橫江詞》皆奇警極矣,而以揮灑出之,全 不見其錘煉之跡。其他刻露處,如 〔長風入短袂,兩手如懷冰〕。《新平少年》

〔客土植危根,逢春猶不死。〕《樹中草》

〔蟪蛄啼青松,安見此樹老。〕《擬古》

〔羅幃舒捲,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獨漉篇》

〔莫捲龍鬚席,從他生網絲。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白頭吟》皆人所百思不 到,而入青蓮手,一若未經構思者。後人從此等此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蓮工於樂府。蓋其才思橫溢,無所發抒,輒藉此以逞筆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 五首。有借舊題以寫己懷述時事者。如《將進酒》之與岑夫子、丹丘生共飲。《門有 車馬客行》有云: 歎我萬里遊,飄飄三十春。空談帝王略,紫綬不掛身。 《梁甫吟》專詠呂尚、酈生,以見士未遇時為人所輕,及成功而後見。 《天馬歌》以馬喻己之未遇,冀人薦達。此借舊題以自寫己懷者也。 《猛虎行》全敘安祿山之亂,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馬翻銜洛陽草〕等句。此借舊 題以寫時事者也。其他則皆題中應有之義,而別出機杼,以肆其才。乃說詩者必曲為 附會,謂某詩以某事而作,某詩以某人而作。詩人遇題觸景,即有吟詠,豈必皆有所 為耶?無所為,則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難》,本亦樂府舊題,而黃山谷誤信舊 注,以為刺章仇兼瓊之有異志;宋子京又據范攄《雲溪友議》,以為嚴武帥蜀,不禮 於故相房琯,並嘗欲殺杜甫,故此詩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當天寶之初, 中外晏安,臣僚貼服,豈有所顧慮!青蓮《答杜秀才》有雲〔聞君往年遊錦城,章仇 尚書倒屣迎。〕,則章仇並能下士者,更無從致譏。至嚴武先後鎮蜀,在肅、代兩朝 ,而青蓮天寶初入都,即以此詩受賀知章之賞識,其事在嚴武帥蜀前且二十年,其為 附會,更不待辨。又如《胡無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敵可摧〕之句,適與祿山被 殺之讖相符,說者又謂此詩予決祿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驗之法,豈專 指祿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騎窺邊,漢兵殺敵之事,初不涉漁陽一語也。即此二首 觀之,可破穿鑿之論矣。

  李陽冰序謂唐初詩體,尚有梁、陳宮掖之風,至青蓮而大變,掃盡無餘。然細觀 之,宮掖之風,究未掃盡也。蓋古樂府本多託於閨情女思,青蓮深於樂府,故亦多征 夫怨婦惜別傷離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黃葛篇》之 〔蒼梧大火流,暑服莫輕擲。此物雖過時,是妾手中跡。〕《勞勞亭》之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春思》之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皆醞藉吞吐,言短意長,直接《國風》之遺。少陵已 無此風味矣。

  《古風》五十九首非一時之作,年代先後亦無倫次,蓋後人取其無題者彙為一卷 耳。如第十四首述用兵開邊之事,譏明皇黷武,則天寶初年事也。第十九首〔俯視洛 陽川,茫茫走胡兵。〕則安祿山陷東都時也。二十四首鋪張鬥雞之賈昌,則開元中事 也。三十四首〔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征。〕則鮮于仲通用兵雲南時事也。三十七首 〔而我竟何辜,遠身金殿旁〕,則自供奉翰林後放還山時作也。長洲許元祐指第十四 首即以為征雲南,而並欲改詩中〔三十六萬人〕為〔二十六萬〕,謂雲南之師實二十 萬人也。不知此篇開首即雲〔胡關饒風沙〕,又有〔天驕毒威武〕等句,皆指塞外戎 虜,何嘗有一字涉南蠻耶?

  青蓮少好學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詩而九。蓋出於性之所嗜,非矯託也。然又 慕功名,所企羨者,魯仲連、侯嬴、酈食其、張良、韓信、東方朔等。總欲有所建立 ,垂名於世,然後拂衣還山,學仙以求長生。如《贈裴仲堪》云: 明主倘見收,煙霄路非遐。時命若不會,歸應煉丹砂。 《從駕溫泉贈楊山人》云: 〔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

《贈衛尉張卿》云: 〔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旁。〕

《贈韋秘書》云: 〔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別從甥高五》云: 〔成功解相訪,溪水桃花流。〕

《登謝安墩》云: 〔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其視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蓋其性靈中所自有也 。

  青蓮詩文最多,自李陽冰作序時,已謂〔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 之他人〕雲。故集中轉有贗作,為後人攙入者。黃山谷云:〔《長干行》二首,妾髮 初覆額,太白自作也;憶妾深閨裡,李益尚書作也。太白如富貴人,終不作寒乞語, 他人則自露小家氣象耳。〕又集中《去婦詞》一首,實即顧況《棄婦詞》,後人增數 句而編入李集者。然此猶皆唐人所作,故置之李集中,亦不甚相遠。又有五代時人所 作,而亦混收入者。東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 氣,大抵相似。近日曾子固編《太白集》,有《贈僧懷素草書歌》及笑矣乎、悲來乎 數首,皆貫休以下詩格,必非太白所作,不知曾公何以信為真作也?〕是東坡已別之 甚嚴。今按贗作尚不止此。《少年行》末幅云: 男兒百年且樂命,何須徇書受貧病!男兒百年且榮身,何須徇節甘風塵! 衣冠半是征戍士,窮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長百丈,不如當代多還往。 遮莫姻親連帝城,不如當身自簪纓。 試以青蓮他詩讀之,有此村氣耶?東坡讀太白《姑熟十詠》,大笑曰:〔贗物敗矣, 豈有李白作此語者!〕見陸放翁《入蜀記》。

  青蓮自翰林被放還山,固不能無怨望,然其詩尚不甚露懟憾之意。如《贈蔡舍人 雄》云: 遭逢聖明主,敢進興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 《贈崔司戶》云: 布衣侍丹墀,密勿草絲綸。才微惠渥重,讒巧生緇磷。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云: 〔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

《贈宋少府》云: 〔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蠅,君臣忽行路。〕皆不過謂無罪被謗而出耳 。獨《雪讒詩》有云: 〔彼人之倡狂,不如鵲之強強〕,則指讒者也; 〔彼婦人之淫昏,不如鶉之奔奔〕,則指楊妃也。其下並以妲己、褒姒為比,甚至以 呂后之私審食其,秦後之嬖毒,喻楊妃之淫穢,則更指斥醜行,毫無顧忌。青蓮胸懷 浩落,不屑屑於恩怨,何至誹謗如此!恐亦非其真筆也。

  青蓮避安祿山之亂,南奔江左後,為永王璘招入幕中,坐累得罪之事,就其詩核 之,亦有可得其次第者。《扶風豪士歌》: 洛陽三月飛胡沙,白骨相撐如亂麻。我亦東奔向吳國,來醉扶風豪士家。 按天寶十四載十一月,祿山反,十二月陷洛陽,其曰〔三月〕,則十五載之春,自洛 南奔也。《猛虎行》〔竄身南國避胡塵〕之下,即雲〔昨日方為宣城客〕,是南奔先 至宣城也。又有《亂後將避地剡中贈崔宣城》詩,則至宣城後本欲入剡。然《贈王判 官》云:〔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則入剡未果,即 往廬山也。後有《贈江夏太守》詩,自敘被永王璘招致入幕之事,雲〔半夜水軍來, 追脅上樓船〕,是璘至尋陽始招致之,而《舊唐書》謂白謁見璘於宣城者,非也。青 蓮本學縱橫術,以功名自許,其從璘,正欲藉以立功。故所作《永王東巡歌》第二首 ,即雲〔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已隱然以謝安自許。是時璘未有異志 ,及見所至富饒,始有窺江左意,然猶未敢顯言;青蓮固未知之。故第五首雲〔諸侯 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方美其能勤王。末章雲〔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 安到日邊〕,猶望其成功入京奏凱也。即所云〔雲夢開朱邸,金陵作小山〕,〔小山 〕、〔朱邸〕,亦是藩王之事。且《在水軍宴與幕府諸公》詩云: 願與四座公,靜談金匱篇。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 亦正以討賊為志也。然則謂青蓮有從亂之意,固不待辨也。獨是璘初未顯言,及採訪 使李希言平牒,璘乃藉端發怒,使渾惟明襲希言,李廣琛趨廣陵,則已顯然為逆。詩 中有〔王出三山按五湖〕之句,是已隨璘自金陵東下,豈猶不知其悖逆,直至璘敗丹 陽始奔逃耶?蓋已入璘軍中,前後左右莫非璘兵,遂不能自脫,必至敗亂時,始可得 間逃出耳。然其《南奔》詩云: 主將動讒疑,王師忽離畔。賓御如浮雲,從風各消散。 似反謂李廣琛等之反正歸國者為離畔,其愚亦甚矣!且其自洛陽南奔詩有云: 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暫到下邳受兵略,來投漂母作主人。 又云:〔蕭曹曾作沛中吏,攀龍附鳳會有時。〕是直欲因亂而圖風雲附會。且《永王 東巡歌》內有云:〔我王戰艫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則竟乙太宗比璘,其語言 亦太不檢矣!宜其身陷重罪,雖以崔渙、宋若思之辨雪,終不免夜郎之行也。

  青蓮胸懷灑落,雖經竄徙,亦不甚哀痛,惟《上崔渙百憂章》有〔星離一門,草 擲二孩〕之語,最為慘切,蓋在獄中作也。及流夜郎途次,別無悲悴語。至江夏陪薛 明府宴興德寺,已有詩紀遊。又遇張謂出使夏口,沔州牧杜某、漢陽宰王某觴之於南 湖;張謂請名此湖,青蓮即名之曰郎官湖。《西塞驛寄裴隱》云: 〔空將澤畔吟,寄爾江南管。〕

《贈辛判官》云: 〔我愁遠謫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回?〕

《贈劉都使》云: 而我謝明主,銜哀投夜郎。歸家酒債多,門客粲成行。 所求竟無緒,裘馬欲摧藏。 則被謫後賓客尚多,而欲其資助以償酒債。《贈常侍御》云: 〔登朝若有言,一訪南遷賈〕。《贈易秀才》云: 〔蹉跎君自惜,竄逐我因誰?感激平生意,勞歌寄此辭。〕皆無侘傺無聊之感。至《 永華寺寄尋陽群官》云: 〔天命有所懸,安得苦愁思。〕

《別賈舍人》云: 〔何必兒女仁,相看淚成行。〕則更能自排遣矣。及半道赦歸,即有 〔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我倒翻鸚鵡洲〕之句。又《漢陽病酒寄王明府》云: 〔去歲左遷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陽。〕其下即云: 願掃鸚鵡洲,與君醉千場。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群芳。 其豪氣依然如故也。

  青蓮救郭子儀,及坐永王璘事,得子儀救解,此見樂史序中。謂〔白有知鑒,客 并州時,識汾陽王郭子儀於行伍,為脫其刑責而獎重之。及白坐永王璘事,子儀請以 己官爵贖其罪,上許之,而免誅〕雲。《新唐書》本傳亦載之。然青蓮集中無一字與 子儀往來者。當其繫獄時,以詩上崔渙、宋若思求雪。如果有德於子儀,豈無一字乞 援?即或道遠不相及,而子儀救釋之後,何又無一字述其恩、記其事?則此事之有無 ,未可信也。集中有《贈郭將軍》一首,云:〔將軍少年出武威,入掌銀台護紫微。 〕此又非子儀履歷,當另是一人。《贈張相鎬》詩云: 臥病宿松山,蒼茫空四鄰。聞君自天來。目張氣益振。 按張鎬以宰相兼河南節度使,出師河南,在至德二載之秋,而永王璘之敗,在是年之 春。璘敗,青蓮即亡奔宿松,被繫尋陽獄,安得以詩贈鎬?豈亡奔宿松時,尚未被繫 ,聞鎬將至,以詩干之耶?

  青蓮雖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集中有留別金陵諸公詩,題云:《聞 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按李光弼為太尉,在上 元元年,統八道行營,鎮臨淮。青蓮於乾元二年赦歸,是時已在金陵矣。一聞光弼出 師,又欲赴其軍自效,何其壯心不已耶!或欲自雪其從璘之累耶!

  《贈泗州僧伽歌》云:〔真僧法號號僧伽,有時與我論三車。〕末云:〔嗟予落 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說空有。〕按《傳燈錄》:〔僧伽大師,唐高宗時,在泗州建晉 光王寺。中宗景龍二年,遣使迎至京師,命住大薦福寺。三年三月三日示寂,敕命就 薦福寺漆身起塔,忽臭氣滿城,帝默許送還泗州,即異香騰馥。〕 是僧伽示寂,在景龍三年也。而薛仲邕所編《青蓮年譜》,青蓮生於武后聖曆二年, 則景龍三年僅十一歲,豈能即與僧伽論三車?且雲〔落魄江淮已久〕,則必非十餘歲 時也。《傳燈錄》所記年歲,或當有誤。《年譜》據曾鞏序,謂青蓮年六十四。而李 陽冰志青蓮之死,在寶應元年。由寶應元年逆溯六十四年,當是聖曆二年所生。然青 蓮代宋若思薦己表云:〔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七,為永王璘脅行,道中奔亡,臣 及崔渙推覆,實為無辜。〕按永王璘之敗,在至德二載,青蓮奔亡繫尋陽獄,宣慰大 使崔渙及中丞宋若思驗出之。若思之薦之,即在此時也。是年年五十七,則寶應元年 之卒,實只六十一歲。恐《年譜》亦誤。豈薦表少填三年,如宋時之有實年、官年耶 ?放翁又謂〔《僧伽歌》太白舊集本無之,乃宋次道再編時貪多務得之過也。〕

  青蓮妻許氏,見曾鞏序。謂白自蜀至楚,雲夢許氏者,高宗時宰相國師之家,以 女妻白,因留雲夢三年。青蓮《上安州裴長史》亦云:〔楚有七澤,遂來觀焉。許相 公家見招,妻以女孫,便憩息於此,至移三霜。〕是青蓮娶許氏之明證也。乃集中有 《流夜郎至烏江別宗十六璟》一首云: 我非東床人,令姊忝齊眉。謫遭雲羅解,翻謫夜郎悲。 拙妻莫邪劍,及此二龍隨。慚君湍波苦,千里遠從之。 似青蓮竄時,宗氏妻與之偕行,而氏弟璟送之者,則又有一宗氏妻矣。然此詩上文雲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陸離。〕又似故相之後,此不可解也。豈刻本誤許為宗耶? 或許氏妻先亡,繼娶宗氏耶?按青蓮先有《送內尋廬山女道士李騰空》詩。及在尋陽 獄,又有《寄內詩》云:〔多君同蔡琰,流淚請曹公。〕流夜郎後,又有《寄內詩》 云:〔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則其妻又留居豫章,而未嘗從行。然則 宗十六之姊如雙劍之相隨者,又何人也?集中有《留別西河劉少府》詩云: 余亦如流萍,隨波樂休明。自有兩少妾,雙騎駿馬行。 此是客并州時作,與此無涉。

  青蓮少時,曾為無賴子所困,得陸調救解。集中有僧調詩云: 我昔鬥雞徒,連延五陵豪。邀遮相組織,呵嚇來煎熬。 君開萬人叢,鞍馬皆辟易。告急清憲台,脫餘北門厄。 此亦其逸事也。   杜少陵曾官拾遺,青蓮亦曾有此官。劉全白撰墓碣云:〔代宗登極,廣拔幽滯, 君亦拜拾遺。聞命之後,君即逝矣。〕《新唐書》亦載之。既聞命而卒,則及身曾受 此官。是青蓮亦可稱李拾遺也。按李、杜同時,據年譜及諸傳序,青蓮卒於寶應元年 ,年六十四,少陵卒於大曆五年,年五十九。是杜小於李十三歲。其卒也,亦後於李 八年。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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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少陵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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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少陵一生窮愁,以詩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傳古體三百九十首,近體一千六 首而已。使一無散失,後人自可即詩以考其生平。惜乎遺落過半!韓昌黎所謂 平生千萬篇,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 此在唐時已然矣。 幸北宋諸公,搜羅掇拾,彙為全編。呂汲公因之作年譜,略次第其出處之歲月,頗得 大概。黃鶴、魯誾之徒,乃又為之年經月緯,一若親從少陵遊歷者,則未免穿鑿附會 ,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開卷即以《贈韋左丞》為第一首,謂〔此首佈置最 得正體,前賢皆錄為壓卷〕雲。然此詩乃詣京師考試報罷,將出都之作,則天寶六七 載事也。王洙本則以《遊龍門奉先寺》為首。龍門在河南,公遊東都,在開元之末, 則此詩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閑袞州官舍,有《登袞州城樓》詩,雲〔東郡趨庭日〕 ,則又在遊東都之前,自應列在卷首,而以《望嶽》、《遊南池》、《宴歷亭》諸詩 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為秦、隴兵赴交河而作,尚是開 元中事。《後出塞》為東都兵赴薊門而作,末章明言安祿山將反,先脫身逃歸,則是 天寶十四載之事,此當在首卷《兵車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詩內,謂 在秦州時追述者。此有何據耶?皆編次之誤也。

  宋子京《唐書杜甫傳贊》,謂其詩〔渾涵汪茫,千彙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大 概就其氣體而言。此外,如荊公、東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歎以為不可及,皆 未說著少陵之真本領也。其真本領仍在少陵詩中〔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句。蓋其思力 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筆力之豪勁 ,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微之謂其薄《風》、《雅》,該沈、宋, 奪蘇、李,吞曹、劉,掩顏、謝,綜徐、庾,足見其牢籠萬有。秦少游並謂其不集諸 家之長,亦不能如此。則似少陵專以學力集諸家之大成。明李崆峒諸人,遂謂李太白 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學力。此真耳食之論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 則不快者。此非性靈中本有是分際,而盡其量乎?出於性靈所固有,而謂其全以學力 勝乎?今姑摘數條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險至十二三分者,略為舉隅,學者可 類推矣。

  一題必盡題中之義,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馬》,既言〔竹批雙耳〕、〔 風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聽許十一彈琴》詩,既雲 〔應手錘鉤,清心聽鏑〕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以至稱李白詩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稱高、岑二公詩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稱侄勤 詩〔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登慈恩寺塔》云: 〔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赴奉先縣》云: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北征》云: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

《述懷》云: 〔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題中應有之義,他人說不到,而少陵獨到者也。 《登慈恩寺塔》之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三川觀水漲》之 〔聲吹鬼神下,勢閱人代速。〕《送韋評事》之 〔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劉少府畫山水障》之 〔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 《韋偃畫松》之 〔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鐵堂峽》之 〔徑摩蒼穹蟠,石與厚地裂。〕《木皮嶺》之 〔仰幹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 〔路幽必為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登白帝城樓》之 〔扶桑西枝封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扶桑在東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東 影〕,正極言其地之高,所眺之遠。皆題中本無此義,而竭意摹寫,寧過無不及,遂 成此意外奇險之句,所謂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尋常寫景,不必有意驚人,而體貼入微 ,亦復人不能到。如東坡所賞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等句,若不甚經意,而已十分圓足,益可見其才力之獨 至也。

  自初唐沈、宋諸人創為律體,於是五字七字中爭為雄麗之語,及盛唐而益出。如 賈至《早朝大明宮》之作,少陵、王維、岑參等皆有和詩,詩中皆有傑句是也。杜詩 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一聯為最。東西數千里,上下數百年,盡納 入兩個虛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則〔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亦有氣勢。至岳 陽樓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無不推為絕唱。然春秋時洞庭左右皆楚地 ,無吳地也。若以孫吳與蜀分湘水為界,則當雲〔吳蜀東南坼〕。且以天下地勢而論 ,洞庭尚在西南,亦難指為東南。少陵從蜀東下,但覺其在東南故耳。又七律中〔五 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古今〕,亦是絕唱 。然換卻〔三峽〕、〔錦江〕、〔玉壘〕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則此數聯亦不無可議 ;唯以此等氣魄從前未有,獨創自少陵,故群相尊奉為劈山開道之始祖,而無異詞耳 。自後亦竟莫有能嗣響者。東坡舉歐陽公 〔蒼波萬古流不極,白鳥雙飛意自閒。〕 〔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及坡自作 〔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 〔露布朝馳玉關塞,捷書夜到甘泉宮。〕謂可以繼之,然聲調已稍減。元人《月夜登 樓》一聯 〔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露寂無聲。〕近時朱竹垞 〔絕頂蛟龍晴有氣,虛堂神鬼晝無聲。〕似較勝宋人也。鄙作《觀西廠煙火》云: 〔九邊塵靜平安火,上苑春開頃刻花。〕亦頗近之。他如《滇南從軍》云: 〔一軍皆甲晨聽令,萬馬無聲夜踏邊。〕

《宿馬山祥符寺》云: 〔半夜月明鴉鵲警,九霄風急斗星搖。〕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 又能聲出金石,則惟陳恭尹廣州鎮海樓一聯 〔五嶺北來山到地,九州南盡水連天。〕雖少陵亦當視為畏友也。

  杜詩又有獨創句法,為前人所無者。如《何將軍園》之 〔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 〔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沈槍。〕《寄賈嚴二閣老》之 〔翠乾危棧竹,紅膩小湖蓮。〕《江閣》之 〔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雲。〕《南楚》之 〔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雲。〕《新晴》之 〔碧知湖外草,晴見海東雲。〕《秋興》之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古詩內亦有創句者。如《宿贊公房》之 〔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縣高齋》之 〔上有無心雲,下有欲落石。〕《鄭典設自施州歸》之 〔攀緣懸根本,登頓入天石。〕《閬山歌》之 〔鬆浮欲盡不盡雲,江動將崩未崩石〕,以及《石龕》之 熊罷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 皆是創體。至如《杜鵑行》之 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 此究是題下注語,而論者引樂府〔魚戲荷葉南,魚戲荷葉北。〕以為杜詩所仿,則又 信杜太過矣。試思〔西川〕四句,與全首詩中意,有何關涉耶?

  李、杜詩垂名千古,至今無人不知,然當其時則未也。惟少陵則及身預知之。其 《贈王維》不過曰〔中允聲名久〕,贈高適不過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獨至李白則 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負亦名:〔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 賢。〕似已預識二人之必傳千秋萬歲者。贈鄭虔雖亦有〔名垂萬古知何用〕之句,然 猶是泛論也。此外更無有許以不朽者。蓋其探源泝流,自《風》、《騷》以及漢、魏 、六朝諸才人,無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較,自覺己與白之才,實屬前無古人,後無來 者。是以一語吐露,而不以為嫌。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時,青 蓮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陽冰序謂其詩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則名滿天 下可知。而少陵雖流離困厄中,名亦與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謂時人稱為李、杜者也。 同時已有任華者,推奉二公,特作兩長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見二 公之同時齊名矣。其後韓昌黎亦李、杜並尊。《調張籍》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石鼓歌》云: 〔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

《醉留東野》云: 〔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

《酬盧雲夫》云: 〔遠追甫白感至諴。〕《感春》詩云: 〔近憐李杜無檢束,爛熳長醉多文辭。〕是其於二公固未嘗稍有軒輊。至元、白,漸 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雲,是時李白亦以能詩名,然至於〔鋪陳終始,排比聲韻, 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 藩翰,況堂奧乎〕。香山亦云:李白詩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詩〔可傳者千餘首。貫穿 千古,覶縷格律,盡善盡工,又過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諸公皆奉杜為正宗,而 杜之名遂獨有千古。然杜雖獨有千古,而李之名終不因此稍減。讀者但覺杜可學而李 不敢學,則天才不可及也。

  黃山谷謂〔少陵夔州以後詩,不煩繩削而自合。〕此蓋因集中中〔晚節漸於詩律 細〕一語,而妄以為愈老愈工也。今觀夔州後詩,惟《秋興八首》及《詠懷古跡五首 》,細意熨貼,一唱三歎,意味悠長;其他則意興衰颯,筆亦枯率,無復舊時豪邁沉 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岳陽樓》一首外,並少完璧。即《嶽麓道林》詩為當時所推 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則拙澀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嘗云:〔魯直只一時有所見,創 為此論。今人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矮人看場耳。〕斯實杜詩定評也。

  集中詠杜鵑共有三首,其編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為感明皇被李輔國 遷居西內而作。其曰〔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末雲〔萬事反覆何所無 ,豈憶當殿群臣趨〕,固似為明皇而發。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鵑》二首,亦道其前為 帝王,死後魂化為鳥,生子不自輔,寄百鳥巢,百鳥猶為哺之,而歎其昔年曾居深宮 ,嬪嬙左右,如花之紅,與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曆年間,明皇崩已久,豈又為 之寄慨耶?說詩者未可逞己意而好為議論也。

  《八哀詩》中《張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鎮荊州以後,專以風雅為 後進領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僉載》:〔曲江先論安祿山有反相,因其討奚、契 丹兵敗,張守珪執送京師,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師,先誅莊賈;孫武習戰,猶戮宮嬪 。守珪法行於軍,祿山不宜免死。帝特謂曲江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 。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見,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 最關國事之大。乃杜詩中絕無一字及之。即新、舊《唐書》曲江本傳及守珪、祿山傳 亦不載。豈出於傳聞而非實事耶?然劉禹錫疏有雲〔罪謫官員,雖量移不得與內地。 此例自九齡建議。故雖有識祿山必反之先見,而終身無子〕雲。禹錫距天寶不甚相遠 ,且形之章疏,則此事又人所共見聞,而非鑿空撰出者。不知杜詩中何以遺之?而新 、舊兩書亦不說及也。《資治通鑒》卻載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門酒內臭,路有凍死骨〕,此語本有所自。《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史記平原君傳》: 〔君之後宮婢妾,被綺縠,餘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厭。〕《淮南子》: 〔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饜芻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錦繡。〕此皆古人久 已說過,而一入少陵手,便覺驚心動魂,似從古未經人道者。   書生窮眼,偶值聲伎之宴,輒不禁見之吟詠,而力為鋪張。杜集中如《陪諸公子 丈八溝納涼,則云: 〔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陪李梓州泛江》,有伎樂,則戲為豔曲云: 〔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攜酒泛江》,有伎,則云: 〔復攜美人登彩舟,笛聲憤怨哀中流。〕《戎州宴楊使君東樓》,則云: 〔座從歌伎密,樂任主人為。〕《江畔獨步尋花》,至黃四娘家,則云: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皆不免有過望之喜,而其詩究亦不工。如《 陪李梓州豔曲》云: 〔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固已豪無醞藉。《戲題惱郝使君》云: 〔願攜王趙兩紅顏,再騁肌膚如素練。〕則更惡俗,殺風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營居宅。杜詩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韋尹》一 首,自注〔甫有故廬在偃師,公頻有訪問〕雲。是杜曲、偃師,皆有少陵田宅,不知 何以寄妻子於鄜州?蓋因祿山之亂,河南、長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鄜,而託贊 上人為覓棲止之所。先擇東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結茅於同谷。未幾入蜀,結廬於浣 花江上。其後入巫峽,又有〔前江後山根〕之居。已而巫峽敝廬贈崔侍御。而至夔州 ,先寓西閣,旋卜居赤甲,又遷瀼西,再遷東屯。此數年中,課辛秀伐木,遣信行修 水筒,催宗文樹雞柵,使獠奴阿段尋水源,使張望補稻畦水,其辛勤較成都十倍矣。 後將出峽,則以果園四十畝贈南卿史而去。以後流落湖、湘,並無突黔之地矣。後來 東坡亦略似之。黃州則有臨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則有白鶴觀之居。儋州則又結茅與 黎人雜居,亦隨地營宅,然坡以遷謫難必歸期,故然。少陵則偃師、杜曲尚有家可歸 ,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補選,乃不作歸計,處處書居,想以攜家不能遠涉之故。甚 矣妻子之累人也!

  古人作畫,多在素壁。少陵《題玄武禪師屋壁》所謂〔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 〕是也。又有《題玄元皇帝廟》,吳道子所畫五聖像云:〔冕旒俱秀髮,旌旆盡飛揚 。〕《通泉觀薛少保畫壁》,縣署後壁,亦有薛少保畫鶴,韋偃亦為少陵寓齋畫馬於 壁,少陵皆有詩可考也。至如《劉少府畫山水障》,及贈韋偃詩我有一匹好東絹,請 公放筆為直幹〕,則縑素矣。按《韻語陽秋》:〔沙州龍興寺吳道子畫,一壁作維摩 示疾,文殊來問:一壁作太子遊四門,釋迦降魔。〕又張彥遠《名畫記》:〔西京唐 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變相》,道子畫也。〕《東齋記》亦載蜀有大慈寺壁畫明皇《 按樂十眉圖》。東坡詠王維畫,亦云:〔今觀此壁畫。〕又詩云:〔應似畫師吳道子 ,高堂巨壁寫《降魔》。〕是皆壁畫故事。放翁有《嘉祐寺觀壁間文與可墨竹》詩。

  宋子京修《唐書》,好取材於小說。《杜甫傳》云:〔甫嘗醉登嚴武之床,呼其 父字。武欲殺之,冠鉤於簾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劉後村據杜《哭嚴僕射歸櫬》, 及《八哀詩》中有武一首,《諸將》詩中亦有正憶往時嚴僕射〕一首,謂杜、嚴二公 交情如此,豈有欲殺之理!此固確論也。然杜在嚴幕,亦實有不得意之處。如《立秋 雨院中有作》云: 〔窮途愧知己,暮齒借前籌。已費清晨謁,那成長者謀。〕

《到村》云: 〔暫酬知己分,還入故林棲。〕

《遣悶呈鄭公》云: 〔曉入朱扉啟,昏歸畫角終。不成尋別業,未敢息微躬。〕

《池上晚眺》云: 〔何補參軍乏,歡娛到薄躬。〕

《宿府》云: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簡院內諸公》云: 〔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 〔野人曠蕩無靦顏,豈可久在王侯間!〕則明明有〔逝將去汝〕之歎。蓋二公少時, 本以文字及戚誼深相交契,武初鎮蜀,杜來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歡然無間。及再 鎮蜀,表杜為工部員外郎,參謀幕府,則已為其屬官。武氣岸自負,房琯以故相為其 屬州刺史,即以屬禮待之。想其於杜,亦不復能如前此之闊略禮節。而杜猶以故人自 待,不免稍有取嫌之處。觀杜卻還張舍人織成褥段云: 歎息當路子,干戈尚縱橫。掌握有權柄,衣馬自肥輕。 李鼎死岐陽,實以驕貴盈。本瑱賜自盡,氣豪直阻兵。 杜區區一幕僚,何必引節鎮大官自戒!此蓋藉以諷武之驕恣,而杜之鬱鬱不得意,亦 可想見於言外矣。且既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嚴詩云: 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簡遂匆匆。 所謂〔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 晚將末契託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寄語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 是必同官中有間之於武者。纖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於武死而哭其歸櫬,追憶交舊 而列武於《八哀》詩中,則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從前一時小小 縑疑,自不復介懷。讀詩者專信宋子京固非,專信劉後村謂二公始終無纖毫間隙,亦 不必也。

  士當窮困時,急於求進,干謁貴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韓荊州書》,韓退之 《上宰相書》,皆是也。杜集如贈汝陽王及韋左丞詩,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詩投贈 ,自無可議。至其《贈翰林張四》云: 〔倘憶山陽笛,悲歌在一聽。〕

《上韋左相見素》云: 〔為公歌此曲,涕淚在衣襟。〕

《贈田舍人》云: 〔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上天。〕

《送田九判官》云: 〔麾下賴君才併入,獨能無意向漁樵!〕

《贈沈八丈》云: 〔徒懷貢公喜,颯颯鬢毛蒼。〕幾於無處不乞援。然張四等猶皆同氣類之人也。鮮于 仲通,則楊國忠之黨,並非儒臣,而贈詩云: 〔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適為其掌書記,杜送高詩: 〔請君問主將,安用窮荒為?〕是固已薄翰之貪功邀寵矣;而贈翰詩則又諛之以 〔開府當朝傑,論兵邁古風。〕末又雲 〔防身一長劍,將谷倚崆峒。〕若不勝其乞哀者。可知貧賤時自立之難也。

  詩人之窮,莫窮於少陵。當其遊吳、越,遊齊、趙,少年快意,裘馬清狂,固尚 未困厄。天寶六載,召試至長安,報罷之後,則日益饑窘。觀其詩可知也。《雨過蘇 端》,端為具酒,則云: 〔濁醪必在眼,盡醉攄懷抱。〕

《晦日尋崔戢李封》,則云: 〔晚定崔李交,會心真罕儔。每過得酒傾,二宅可淹留。〕

《病後過王倚留飲》,則云: 〔惟生哀我未平復,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過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 已。鄭重感謝,謂〔主人情味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旋〕。《程錄事還鄉攜酒饌來就 別》,則云:〔內愧不突黔,庶羞以賙給。素絲挈長魚,碧酒隨玉粒。〕亦不過魚、 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孫宰留具飯,則云:〔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 。〕甚至向侄佐索米,則云:〔已應舂得細,正想滑流匙。〕又云:〔甚聞霜薤白, 重惠意如何?〕則並乞及蔥薤矣。在同谷親拾橡栗,至斸黃精不獲而歸,對兒女長歎 ,其景況可想也。惟入蜀以後,前後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饑寒。崔明府見訪,來 鄭公出郊,尚能留飲。夔州以後,又生事不給。《王十五前閣會》,則云:〔病身虛 俊味,何幸飫兒童!〕孟倉曹饋酒醬二物,則有詩志惠。甚至園官送菜,而歎其以苦 苣馬齒,掩乎嘉蔬。迨至湖南,則更流徙丐貸,朝不謀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飽而 歿。天以千秋萬歲名榮之於身後,而斗粟尺縑,偏靳之於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 謂詩必窮而後工,此亦不然。觀集中《重經昭陵》、《高都護驄馬》、《劉少府山水 障》、《天育驃騎》、《玉華宮》、《九成宮》、《曹霸丹青》、《韋偃雙松》諸傑 作,皆在不甚饑窘時。氣壯力厚,有此巨觀,則又未必真以窮而後工也。

  杜詩 坡陀金覬蟆,出見蓋有由。至尊顧之笑,王母不肯收。

按唐人陸勳《集異志》:〔高宗患頭風,莫能療。有宮人陳姓者,世業其術,帝令其 合藥。方置藥爐,忽一覬蟆躍出,色如黃金,背有朱書武字,帝命放於苑池。〕《集 異志》本小說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實事。可見唐人小說,非盡無稽。後來東坡亦用 徐佐卿等事,蓋少陵開其先矣。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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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昌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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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 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 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 。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蓋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 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有心與無心異也。其實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從字順 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專以奇險見長。恐昌黎亦不自知,後人平心讀之自 見。若徒以奇險求昌黎,轉失之矣。

  遊韓門者,張籍、李翱、皇甫湜、賈島、侯喜、劉師命、張徹、張署等,昌黎皆 以後輩待之。盧仝、崔立之雖屬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東野一人。 薦之於鄭餘慶,則歷敘漢、魏以來詩人,至唐之陳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 〔有窮者孟郊,受才實雄驁。〕固已推為李、杜後一人。其贈東野詩云:〔昔年因讀 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我願身為雲,東 野變為龍。〕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許。其心折東野,可謂至矣。蓋昌黎本好為奇崛矞 皇,而東野盤空硬語,妥帖排奡,趣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覺膠之投 漆,相得無間,宜其傾倒之至也。今觀諸聯句詩,凡昌黎與東野聯句,必字字爭勝, 不肯稍讓;與他人聯句,則平易近人。可知昌黎之於東野,實有資其相長之功。宋人 疑聯句詩多系韓改孟,黃山谷則謂韓何能改孟,乃孟改韓耳。此語雖未免過當,要之 二人工力悉敵,實未易優劣。昌黎作《雙鳥詩》,喻己與東野一鳴,而萬物皆不敢出 聲。東野詩亦云:〔詩骨聳東野,詩濤湧退之。〕居然旗鼓相當,不復謙讓。至今果 韓、孟並稱。蓋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預定聲價矣。東坡《讀孟郊詩》則云: 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彭覬,竟日嚼空螯。 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 元遺山《論詩絕句》云: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亦抑孟而伸韓。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捃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 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詩如《題炭谷湫》云: 〔巨靈高其捧,保此一掬慳。〕謂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 〔籲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謂時俗祭賽此湫龍神,而己未具牲牢也。

《送無本師》云: 〔鯤鵬相摩窣,兩舉快一啖。〕形容其詩力之豪健也。

《月蝕詩》: 〔帝箸下腹嘗其皤。〕謂烹此食月之覬蟆,以享天帝也。思語俱奇,真未經人道。至 如《苦寒行》云: 啾啾窗間雀,所願晷刻淹。不如彈射死,卻得親炰燖。 謂雀受凍難堪,翻願就鴞炙之熱也。《竹簟》云: 〔倒身甘寢百疾愈,卻願天日恆炎曦。〕謂因竹簟可愛,轉願天不退暑,而長臥此也 。此已不免過火,然思力所至,甯過毋不及,所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也。至如《南 山詩》之 〔突起莫閑篷〕, 〔詆訐陷乾竇〕, 〔仰喜呀不僕〕, 〔堛塞生怐霿〕, 〔達櫱壯復奏〕;《和鄭相樊員外》詩之 〔稟生肖剿剛〕, 〔烹斡力健倔〕, 〔龜判錯袞黻〕, 〔呀豁疚掊掘〕;《征蜀》詩之 〔剟膚浹痍瘡,敗面碎黥●〕, 〔岩鉤踔狙猿,水漉雜鱣螖。投奅鬧宮●,填隍崴●●〕, 〔爇堞熇歊熹,抉門呀拗●〕, 〔跧梁排鬱縮,闖竇猰窋●〕;《陸渾山火》之 〔衁池波風肉陵屯〕, 〔電光磹赬目〕。此等詞句,徒聱雅軥嗇舌,而實無意義,未免英雄欺人耳。其實《 石鼓歌》等傑作,何嘗有一語奧澀,而磊落豪橫,自然挫籠萬有。又如《喜雪獻裴尚 書》、《詠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魚》、《詠雪》等詩,更復措思極細,遣詞極工, 雖工於度帖者,亦遜其稱麗。此則大才無所不辨,並以見詩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昌黎古詩用韻,有通用數韻者,有專用一韻者。《六一詩話》謂〔其得韻寬,則 泛入旁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得韻窄, 則不復旁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譬如善馭馬者,通 衢廣陌,縱橫馳騁,惟意之所至;於蟻封水曲,又疾徐中節,不少蹉跌。此天下之至 工也。〕今按《此日足可惜》一首,通用東、冬、江、陽、庚、青六韻;此外如《元 和聖德詩》,通用語、麌、馬、有、哿五韻;《孟東野失子》詩,通用先、寒、刪、 真、文、元六韻,餘可類推。其用窄韻,亦不止《病中贈張十八》一首。如《陪杜侍 御遊湘西兩寺》一首,又《會合聯句》三十四韻,洪容齋謂除〔蠓〕、〔蛹〕二字, 《韻略》未收,餘皆不出二腫之內。今按〔蠓〕、〔蛹〕二字,《唐韻》本收在三腫 ,則皆本韻也。

  聯句詩,王伯大以為古無此體,實創自昌黎。沈括則謂〔虞廷《賡歌》,漢武《 柏梁》,已肇其端。晉賈充與妻李氏遂有連句。六朝以前謂之連句,見《梁書》及《 南史》。其後陶、謝諸公,亦偶一為之。何遜集中最多,然皆寥寥短篇,且文義不相 連屬,仍是各人之制而已。〕是古來原有此體,特長篇則始自昌黎耳。今觀韓集中《 會合聯句》,則昌黎及孟郊、張籍、張徹四人所作;《石鼎聯句》,則軒轅彌明、侯 喜、劉師命所作,獨無昌黎名,或謂彌明即昌黎託名也;《郾城夜會聯句》,則昌黎 與李正封所作;其他如《同宿》一首,《納涼》一首,《秋雨》一首,《雨中寄孟幾 道》一首,《征蜀》一首,《城南》一首,《遠遊》一首,《鬥雞》一首,皆韓、孟 二人所作。大概韓、孟俱好奇,故兩人如出一手;其他則險易不同。然即二人聯句中 ,亦自有利鈍。惟《鬥雞》一首,通篇警策。《遠遊》一首,亦尚不至散漫。《征蜀 》一首,至一千餘字,已覺太冗,而段落尚覺分明。至《城南》一首,則一千五六百 字,自古聯句,未有如此之冗者。以《城南》為題,景物繁富,本易填寫,則必逐段 勾勒清楚,方醒眉目。乃遊覽郊墟,憑弔園宅,侈都會之壯麗,寫人物之殷阜,入林 麓而思遊獵之娛,過郊壇而述禋祀之肅。層疊鋪敘,段落不分,則雖更增千百字,亦 非難事,何必以多為貴哉!近時朱竹垞、查初白有《水碓》及《觀造竹紙》聯句,層 次清澈,而體物之工,抒詞之雅,絲絲入扣,幾無一字虛設。恐韓、孟復生,亦歎以 為不及也。

  自沈、宋創為律詩後,詩格已無不備。至昌黎又斬新開闢,務為前人所未有。如 《南山詩》內鋪列春夏秋冬四時之景,《月蝕詩》內鋪列東西南北四方之神,《譴瘧 鬼》詩內歷數醫師、炙師、詛師、符師是也。又如 《南山詩》連用數十或〕字, 《雙鳥詩》連用〔不停兩鳥鳴〕四句, 《雜詩》四首內一首連用五〔鳴〕字, 《贈別元十八》詩連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 《答張徹》五律一首,自起至結,句句對偶,又全用拗體,轉覺生峭。此則創體之最 佳者。

  昌黎不但創格,又創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隔。〕此創 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連,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區弘》云:〔落以斧引以纆 徽。〕又云:〔子去矣時若發機。〕

《陸渾山火》云:〔溺厥邑囚之崑崙。〕則上三 字相連,而下以四字足之。自亦奇辟,然終不可讀。故集中只此數句,以後亦莫有人 仿之也。

  《元和聖德詩》敘劉辟被擒,舉家就戳,情景最慘。曰: 解脫攣索,夾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傴僂。 牽頭曳足,先斷腰膂。次及其徒,體骸撐拄。 末乃取辟,駭汗如寫。揮刀紛紜,爭刌膾脯。 蘇轍謂其〔少醞藉,殊失《雅》、《頌》之體〕。張....則謂〔正欲使各藩鎮聞之畏懼 ,不敢為逆。〕二說皆非也。才人難得此等題以發抒筆力,既已遇之,肯不盡力摹寫 ,以暢其才思耶!此詩正為此數語而作也。

  《南山詩》古今推為傑作,《潛溪詩話》記〔孫莘老謂《北征》不如《南山》, 王平甫則謂《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時黃山谷年尚少,適在座,曰:若論 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與《國風》、《雅》、《頌》相表 裡,則《北征》不可無,《南山》雖不作可也。其論遂定〕雲。此固持平之論,究之 山谷所謂工巧,亦未必然。凡詩必須切定題位,方為合作;此詩不過鋪排山勢及景物 之繁富,而以險韻出之,層疊不窮,覺其氣力雄厚耳。世間名山甚多,詩中所詠,何 處不可移用,而必於南山耶!而謂之〔工巧〕耶!則與《北征》固不可同年語也。

  昌黎詩亦有晦澀俚俗,不可為法者。《芍藥歌》云:〔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 屬黃鐘家。〕所謂〔黃鐘家〕,果何指耶!《答孟郊》云: 弱拒喜張臂,猛挐閒縮爪。見倒誰肯扶,從嗔我須咬。 則竟寫揮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詩中律詩最少。五律尚有長篇及與同人唱和之作,七律則全集僅十二首。蓋 才力雄厚,惟古詩足以恣其馳驟,一束於格式聲病,即難展其所長,故不肯多作。然 律中如《詠月》、《詠雪》諸詩,極體物之工,措詞之雅;七律更無一不完善穩妥, 與古詩之奇崛判若兩手。則又其隨物賦形,不拘一格之能事。

  昌黎以主持風雅為己任,故調護氣類,宏獎後進,往往不遺餘力。如薦孟郊於鄭 相,薦侯喜於盧郎中,可類推也。其於友誼亦最篤。先與柳宗元、劉禹錫交好;及自 監察御史貶陽山令,實以上疏言事,柳、劉泄之於王伾、王叔文等,故有此遷謫。然 其赴江陵詩云: 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言語泄,傳之落冤讎。 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 是猶隱約其詞,而不忍斥言。及柳、劉得罪南竄,昌黎憂其水土惡劣,作《永貞行》 云:〔吾嘗同僚情豈勝,具書所見非妄徵。〕則更惓惓於舊日交情,無幸災樂禍之語 。迨昌黎貶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贈元協律》詩,謂〔吾友柳子厚,其人藝且賢 〕,且有《答柳州食覬蟆》等詩。既死,猶為之作《羅池廟碑》。是昌黎與宗元始終 無嫌隙,亦可見其篤於故舊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楊、墨,故終身亦闢佛、老。其於世之求仙者,固謂〔 吾甯屈曲在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矣。《諫佛骨》一表,尤見生平定力。然平日所 往來,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張道士有詩,送惠師、靈師、澄觀、文暢、大顛皆有詩文 。或疑其交遊無檢,與平日持論互異;不知昌黎正欲藉此以暢其議論。如謝自然白日 昇天,則歎基夥妖魅所惑,化為異物;華山女說法動人,則譏其煽誘少年,爭來聽講 ;於澄觀則欲〔收斂加冠巾〕;於惠師則雲〔吾疾遊惰者,憐子愚且淳〕;於靈師亦 雲〔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於文暢則草序排訐。惟於大顛無貶詞,則以其頗聰 明識道理;於張道士亦無貶詞,則以其上書言事,不用而歸,固異乎尋常黃冠者流也 。賈島本為僧,名無本,因昌黎言,且棄僧服而舉進士。然則與二氏之人往來,亦復 何害!並非以空谷寂寥,見似人者而喜也。《示兒》詩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 而備述屋宇之塏爽,妻受誥封,所往還無非公卿大夫,以誘其勤學,此已屬小見。《 符讀書城南》一首,亦以兩家生子,提孩時朝夕相同,無甚差等;及長而一龍一豬, 或為公相,勢位赫奕,或為馬卒,日受鞭笞,皆由學與不學之故。此亦徒以利祿誘子 ,宜宋人之議其後也。不知捨利祿而專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學諸儒之論,宋以前固無 此說也。觀《顏氏家訓》、《柳氏家訓》,亦何嘗不以榮辱為勸誡耶!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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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香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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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 ,務言人所共欲言。試平心論之,詩本性情,當以性情為主。奇警者,猶第在詞句間 爭難鬥險,使人蕩心駭目,不敢逼視,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 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較勝於韓、孟。世徒以輕 俗訾之,此不知詩者也。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敵,然香山自歸洛以後,益覺老幹無枝 ,稱心而出,隨筆抒寫,並無求工見好之意,而風趣橫生,一噴一醒,視少年時與微 之各以才情工力競勝者,更進一籌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

  香山詩凡數次訂輯,其《長慶集》經元微之編次者,分諷諭、閒適、感傷三類。 蓋其少年欲有所濟於天下,而託之諷諭,冀以流聞宮禁,裨益時政;閒適、感傷,則 隨時寫景、述懷、贈答之作,故次之。其自序謂〔志在兼濟,行在獨善。諷諭者,兼 濟之義也;閒適、感傷者,獨善之義也〕。大指如此。至後集則長慶以後,無復當世 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適情為事,故不復分類,但分格詩、律詩二種,隨年編次 而已。今流傳諸本,雖不免有前後錯雜之處,然大概尚仍其舊。

  香山詩名最著,及身已風行海內,李謫仙後一人而已。觀其與微之書云:〔自長 安至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 道、孀婦、處女之口,往往有誦僕詩者。軍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誦得白學 士《長恨歌》,豈他比哉!由是增價。漢南主人宴客,諸妓見僕來,指曰:此《秦中 吟》、《長恨歌》主耳。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觀寺、郵堠牆壁之上無不書, 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摹勒,街賣於市。又雲雞林賈人,求 市頗切,自雲本國宰相,每以百金換一篇,其甚偽者,輒能辨別之。〕是古來詩人, 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廣者。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其事本易傳,以易 傳之事,為絕妙之詞,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士既歎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 聞而樂誦之。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全無集,而 二詩已自不朽,況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後,詩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體不甚精詣,故閱者多喜律體,不喜古體。 惟香山詩,則七律不甚動人,古體則令人心賞意愜,得一篇輒愛一篇,幾於不忍釋手 。蓋香山主於用意,用意則屬對排偶,轉不能縱橫如意;而出之以古詩,則惟意所之 ,辨才無礙。且其筆快如並剪,銳如昆刀,無不達之隱,無稍晦之詞;工夫又鍛煉至 潔,看是平易,其實精純。劉夢得所謂〔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者,此 古體所以獨絕也。然近體中五言排律,或百韻,或數十韻,皆研煉精切,語工而詞贍 ,氣功而神完,雖千百言亦沛然有餘,無一懈筆。當時元、白唱和,雄視百代者正在 此。後世卒無有能繼之,此又不徒以古體見長也。

  大凡才人好名,必創前古所未有,而後可以傳世。古來但有和詩,無和韻。唐人 有和韻,尚無次韻;次韻實自元、白始。依次押韻,前後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 長篇累幅,多至百韻,少亦數十韻,爭能鬥巧,層出不窮,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 韻,不過一二首,元、白則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餘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 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傳。蓋元、白覷此一體,為歷代所無,可從此出奇,自量才 力,又為之而有餘,故一往一來,彼此角勝,遂以之擅場。微之《上令狐相公書》, 謂〔同門生白居易,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千言,或五百言。小生自揣,不能有 以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新詞,名為次韻,蓋欲以難相挑耳。〕白與元書,亦謂 〔敵則氣作,急則計生。以足下來章,惟求相困,故老僕報語,不覺太誇〕。觀此可 以見二公才力之大矣。今兩家次韻詩具在,五言排律,實屬工力悉敵,不分勝負;惟 古詩往往和不及唱。蓋唱先有意而後詞,和者或不能別有新意,則不免稍形支絀也。 然二人創此體後,次韻者固習以為常,而篇幅之長且多,終莫有及之者,至今猶推獨 步也。又如聯句一種,韓、孟多用古體,惟香山與裴度、李絳、李紳、楊嗣復、劉禹 錫、王起、張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創體。按香山與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繼集 》,與夢得有《劉白唱和集》。在杭州時,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 和集》;在洛時,劉夢得在蘇州,有《吳洛寄和集》。又與裴令公等遊賞,有《洛中 集》。

  五言排律,長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韻》;謫江州有《東南行 》一百韻;微之以《夢遊春七十韻》見寄,廣為一百韻報之;又《代書詩寄微之一百 韻》;《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簡五十韻》;《和微之投簡陽明洞五十韻》;《想東遊五 十韻》;《逢蕭徹話長安舊遊五十韻》;《敘德書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韻》;《新昌 新居四十韻》;此外如三十、二十韻者,更不可勝計。此亦古來所未有也。

  香山於古詩律詩中,又多創體,自成一格。如《洛陽有愚叟》五古內: 檢點盤中飯,非精亦非糲。檢點身上衣,無餘亦無闕。 天時方得所,不寒又不熱。體氣正調和,不饑亦不渴。 《哭崔晦叔》五古內: 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 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 連用疊調,此一體也。《洛下春遊》五排內: 府中三遇臘,洛下五逢春。春樹花珠顆,春塘水麴塵。 春姓無氣力,春馬有精神。 連用五〔春〕字,此一體也。和詩中有與原唱同意者,則曰和;與原唱異意者,則曰 答。如和微之詩十七章內,有《和思歸樂》、《答桐花》之類,此一體也。律詩內《 偶作寄皇甫朗之》一首,本是五排,其中忽有數句云:〔歷想為官日,無如刺史時。 〕下又云: 分司勝刺史,致仕勝分司。何況園林下,欣然得朗之。 排偶中忽雜單行,此又一體也。《酒庫》五律云: 野鶴一辭籠,虛舟長任風。送愁還鬧處,移老入閒中。 身更求何事,天將富此翁。此翁何處富,酒庫不曾空。 第七句忽單頂第六句說下。《雪夜小飲贈夢得》七律一首,下半首云: 久將時背稱遺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應有以,曾看東海變桑田。 亦以第七句單頂第六句說下,又一體也。《別淮南牛相公》五排一首,自首至尾,每 一句說牛相,一句自說。自注云:〔每對雙關,分敘兩意。〕此又一體也。至如六句 成七律一首,青蓮集中已有之。香山最多,而其體又不一。如《忠州種桃杏》云: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遠誰能念鄉曲,年深兼欲忘京華。 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前後單行,中間成對,此六句律正體也。《櫻桃花下招客》云: 櫻桃昨夜開如雪,鬢髮今年白似霜。漸覺花前成老醜,何曾酒後更顛狂。 誰能聞此來相勸,共泥春風醉一場。 此前四句作兩聯,末二句不對也。《蘇州柳》云: 金谷園中黃嫋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來處處遊行遍,不似蘇州柳最多。 飛絮拂頭條拂面,使君無計奈春何! 此前二句作對,後四句不對也。《板橋路》云: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地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 曾共玉顏橋上別,不知消息到今朝。 此通首不對,而亦編在六句律詩中,又一體也。七言律《贈皇甫朗之》一首: 豔陽時節又蹉跎,遲暮光陰復若何?一歲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計老時多。 多中更被愁牽引,少裡兼遭病折磨。賴有銷憂治悶藥,君家醇酎我狂歌。 此以第五六句頂第三四句說下,又一體也。蓋詩境愈老,信筆所之,不古不律,自成 片段,雖不免有恃老自恣之意,要亦可備一體也。

  香山《長慶集》以諷諭、閒適、感傷三類分卷,而古調、樂府、歌行各體,即編 於三類之內;後集不復分此三類,但以格詩、律詩分卷。古來詩未有以〔格〕稱者, 大曆以後始有。〔齊、梁格〕、〔元和格〕,則以詩之宗派而言;〔轆轤格〕、〔進 退格〕,則律詩中又增限制,無所謂〔格詩〕也。茲乃分格、律二種,其自序謂〔邇 來復有格律詩〕。《洛中集記》亦曰:〔分司東都以來,賦格律詩凡八百首。〕《序 元少尹集》亦曰:〔著格詩若干首,律詩若干首。〕是〔格〕與〔律〕對言,實香山 創名。此外亦無有人稱格詩得。既以〔格〕與〔律〕相對,則古體詩、樂府、歌行俱 屬格詩矣。而俗本於後集十一卷之首格詩下,復系〔歌行、雜體〕字樣,是直以格詩 又為古詩中之一體矣。汪立名辨之甚晰。

  香山詩恬淡閒適之趣,多得之於陶、韋。其《自吟拙什》云: 時時自吟詠,吟罷有所思。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 此外復誰愛?惟有元微之。 又《題潯陽樓》云: 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蘇州,詩情亦清閒。 此可以觀其越向所在也。晚年自適其適,但道其意所欲言,無一雕飾,實得力於二公 耳。集中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又有《別韋蘇州》一首。按香山自敘:〔年十四 五時,遊蘇、杭間,見太守甚尊,不得從遊宴之列。〕則於左司年輩本不相及,何得 有辭別之作?此詩必非香山所作,或他人詩攙入耳。

  唐人五言古詩,大篇莫如少陵之《北征》,昌黎之《南山》。二詩優劣,黃山谷 已嘗言之。然香山亦有《遊王順山悟真寺》一首,多至一千三百字,世顧未有言及者 。今以其詩與《南山》相校,《南山詩》但儱侗摹寫山景,用數十〔或〕字,極力刻 畫;而以之移寫他山,亦可通用。《悟真寺》詩,則先寫入山,次寫入寺;先憩賓位 ,次至玉像殿,次觀音岩,點明是夕宿寺中。明日又由南塔路過藍谷,登其巔;又到 藍水環流處,上中頂最高峰,尋謁一片石、仙人祠;回尋畫龍堂,有吳道子畫、褚河 南書。總結登曆,凡五日。層次既極清楚,且一處為一處景物,不可移易他處。較《 南山詩》似更過之。又《北征》、《南山》皆用仄韻,故氣力健舉;此但用平韻,而 逐層畏敘,沛然有餘,無一語冗弱,覺更難也。而詩人不知,則以香山有《長恨》、 《琵琶》諸大篇膾炙人口,遂置此詩於不問耳。

  《長恨歌》自是千古絕作。其敘楊妃入宮,與陳鴻所傳選自壽邸者不同,非惟懼 文字之禍,亦諱惡之義,本當如是也。惟方士訪至蓬萊,得妃密語歸報上皇一節,此 蓋時俗訛傳,本非實事。明皇自蜀還長安,居興慶宮,地近市廛,尚有外人進見之事 。及上元元年,李輔國矯詔遷之於西內,元從之陳玄禮、高力士等,皆流徙遠方,左 右近侍,悉另易人。宮禁嚴密,內外不通可知。且鴻傳云:上皇得方士歸奏,其年夏 四月,即晏駕。則是寶應元年事也。其時肅宗臥病,輔國疑忌益深,關防必益密,豈 有聽方士出入之理!即方士能隱形入見,而金釵、鈿盒,有物有質,又豈馭氣者所能 攜帶?此必無之事,特一時俚俗傳聞,易於聳聽,香山竟為詩以實之,遂成千古耳。

  《琵琶行》亦是絕作。然身為本郡上佐,送客到船,聞鄰船有琵琶女,不問良賤 ,即呼使奏技,此豈居官者所為?豈唐時法令疏闊若此耶?蓋特香山藉以為題,發抒 其才思耳。然在鄂州,又有《夜聞歌者》一首云: 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 借問誰家婦,歌泣何淒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說。 則聞歌覓人,竟有其事,恬不為怪矣。

  香山歷官所得俸入多少,往往見於詩。為校書郎云: 〔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餘。〕周至尉云: 〔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京兆戶曹參軍云: 〔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廩祿二百石,歲可盈倉囷。〕江州司馬云: 〔官品至第五,俸錢四五萬。〕太子賓客分司云: 〔俸錢七八萬,給受無虛月。〕刑部侍郎云: 〔秋官月俸八九萬。〕太子少傅云: 〔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閒人。〕刑部尚書致仕云: 〔半俸資身亦有餘。〕又云: 〔俸隨日計錢盈貫,祿逐年支歲滿囷。〕又有詩云: 〔壽及七十五,俸占五十千。〕此可當《職官》、《食貨》二志也。

  香山詩不惟記俸,兼記品服。初為校書郎,至江州司馬,皆衣青綠。有《春去》 詩云〔青衫不改去年身〕,《寄微之》雲〔折腰俱老綠衫中〕,及《琵琶行》所云〔 江州司馬青衫濕〕,是也。行軍司馬則衣緋,有《寄李景儉唐鄧行軍司馬》云:〔四 十著緋軍司馬〕。為刺史,始得著緋。有《忠州初著緋答友人》詩,有《謝裴常侍贈 緋袍魚袋》詩。由忠州刺史除尚書郎,則又脫緋而衣青。有詩云:〔便留朱紱還鈴閣 ,卻著青袍侍玉除。〕時微之已著緋,故贈詩云:〔笑我青袍故,饒君茜綬殷。〕及 除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則又著緋,而微之已衣紫,故贈詩云:〔我朱君紫 綬,猶未得差肩。〕除秘書監,始賜金紫。有《拜賜金紫》詩云:〔紫袍新秘監,白 首舊書生。〕太子少傅品服亦同。故詩云:〔勿謂身未貴,金章照紫袍〕。此又可抵 《輿服志》也。

  《雲溪友議》引《本事集》,謂〔香山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嘗為詩云:櫻 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是樊素、小蠻本兩人也。然香山集無此詩,其鬻駱馬、遣 楊柳枝,見於《不能忘情吟》者,曰:〔駱反廄,素反閨。乃目素兮素兮,為我歌《 楊柳枝》,我與爾歸醉鄉去來。〕則但有樊素而無所謂小蠻者。按香山詩云: 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 自註:〔菱、谷、紅、紫,皆小蠻名。〕又《春晚尋夢得》云:〔還攜小蠻去,試覓 老劉看。〕自註:〔小蠻,酒榼名。〕則所謂〔小蠻〕者,乃歌妓及宴具之通稱,非 一人專名也。然《別柳枝》詩云:〔兩枝楊柳小樓中。〕又詩云:〔去歲樓中別柳枝 。〕自註:〔樊、蠻也。〕二妓皆以柳枝目之。又《天寒晚起》詩云:〔十年貧健是 樊蠻。〕則又實有樊素、小蠻二人。意當時善歌《柳枝》者,素之外又有一人,舊以 通稱之〔小蠻〕呼之,而無專名耳。香山有《代羅樊二妓招舒著作》詩,劉夢得答香 山亦云:〔今朝停五馬,不是為羅敷。〕則能唱《柳枝》之小蠻,當即羅姓也。

  香山舉進士試《窗中列遠曲》,省試《玉水記方流詩》,皆無足觀。不過浮詞敷 演,初未清切摹寫;在今時詩帖中,尚屬劣等。豈貞元詩家猶未有刻畫一派耶?全集 中亦不免有拙句、率句,複調、複意。如《西樓喜雪》云: 〔散面庶槐市,堆花壓柳橋。〕又云: 〔北市風生飄散面。〕以〔散面〕喻雪,何異〔撒鹽〕!《答杜相公以詩見寄》云: 〔剪截五言須用鉞也;然太生硬。〕

《寄元九》云: 〔若不九重中掌事,即須千里外抽身。〕

《贈夢得》云: 〔頭垂白髮我思退,腳踏青雲君欲忙。〕

《題池西小樓》云: 〔雖貧眼下無妨樂,縱病心中不與愁。〕

《贈夢得》云: 〔無情一任他春去,不醉爭消得日長。〕又云: 〔政事素無爭學得,風情舊有且將來。〕又《代夢得吟》云: 〔世上爭先從盡汝,人得且須遊。〕

《題西池小樓》云: 〔春來遊得且須遊。〕酬牛相公見戲云: 〔眼看狂不得,狂得且須狂。〕

《杭州官舍》云: 〔起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偶作》二首內云: 〔或飲茶一盞,或吟詩一章。〕

《首夏病間》云: 〔或飲一甌茗,或吟兩句詩。〕

《詠意》云: 〔或吟詩一章,或飲茶一甌。〕

《詠所樂》云: 〔或開書一篇,或飲酒一卮。〕《池上篇》亦云: 〔時飲一杯,或吟一篇。〕此句法之重複者也。又有詞意相同者。《傷友》一首,謂 貧賤至交,及貴則棄若路人;而《寓意》五首內,又將此意作一首。《贈同座》云: 〔花叢便不入,猶自未甘心。〕

《病假》云: 〔與春無分未甘心。〕《病入新正》又云: 〔便休心未伏,更試一春看。〕此一意凡三見。《對紅葉》云: 〔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與劉明府共飲云: 〔貌偷花色暫去。〕一意凡兩見。《贈蕭殷二協律》云: 我有大裘君未見,寬廣和暖如陽春。若令在郡得五考,與君展覆杭州人。 《布裘》詩又云: 〔安得萬里裘,蓋裹週四垠。〕《新制綾襖》又云: 〔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一意亦三見。《薔薇花一叢獨死》云: 〔乾坤無厚薄,草木自榮衰。〕

《初到江州寄翰林諸公》云: 〔雨露施恩無厚薄,蓬茅隨分有榮枯。〕一意凡兩見。《曲江感秋》云: 榮名與壯齒,相避如朝暮。時命始欲來,年顏已先去。 《短歌行》云: 耳目聾暗後,堂上調絲竹。牙齒缺落時,盤中堆酒肉。 榮華與少壯,相避如寒燠。 《日漸長》云: 〔年顏盛壯名未成,官職欲高身已老。〕

《有感》云: 〔貧賤當壯年,富榮臨暮齒。〕一意凡四見。《哭劉敦質》云: 〔愚者多貴壽,賢者獨賤迍。〕

《和微之》云: 真宰倒持生殺柄,閒物命長人短命。松枝上鶴蓍下龜,千年不死仍無病。 《傷楊弘貞》云: 顏子昔短命,楊生亦早捐。誰識天地厚,獨與龜鶴年。 《歎老》云: 人生少滿百,不得長歡樂。誰會天地心,千齡與龜鶴! 《哭王質夫》云: 江南有毒蟒,江北有妖狐,皆享千年壽,多於王質夫。 不知彼何德,不識此何辜。 一意凡六見。蓋詩太多,自不免有此病也。

  香山有《過洞庭湖》詩,謂大禹治水,何不盡驅諸水直注之海,而留此大浸 占湖南千里之地!若去水作陸,又可活數百萬生靈,增入司徒籍。豈禹時苗頑不 用命,遂不能興此役耶?此書生之見,好為議論,而不可行者也。萬山之水,奔 騰而下,其中途必有停瀦之處,始不沖溢為患。如江西之有鄱陽,江南之有巢湖、 洪澤湖、太湖,隨時容納,以緩其勢,故為害較少。黃河之水,無地停蓄,遂歲 歲為患。若令蜀江出峽後即挾眾水直趨東海,其間吳、楚經由之地,橫潰沖決, 將有更甚於黃河者。香山但發議以聘其詩才,而不知見笑於有識也。

  香山出身貧寒,故易於知足。少年時《西歸》一首云: 馬瘦衣裳破,別家來二年。憶歸復愁歸,歸無一囊錢。 《朱陳村》詩云: 憶昨旅遊初,迨今十五春。孤舟三適楚,羸馬四經秦。 晝行有饑色,夜寢無安魂。 可見其少時奔走衣食之苦矣。故自登科第,入仕途,所至安之,無不足之意。由京兆 戶曹參軍丁母憂,退居渭上村云:〔新屋五六間,古槐八九樹。〕已若稍有寧宇。江州司馬 雖以謫去,然《種櫻桃》詩云:〔上佐近來多五考,少應四度見花開。〕忠州刺史雖 遠惡地,然《種桃杏》詩云:〔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是所至即以為 數年為期,未嘗求速化。自忠州歸朝,買宅於新昌里,雖湫隘,而有《小園》詩云: 〔門閭堪作蓋,堂室可鋪筵。〕已覺自適。及刺杭州歸,有餘貲,又買東都履道里楊 憑宅,有林園池館之勝,遂有終焉之志。尋授蘇州刺史,一年即病免歸,授刑部侍郎 ,不久又病免歸,除河南尹,三年又病免歸,除同州刺史,亦稱病不拜,皆為此居也 。直至加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始終不出洛陽一步。可見其苟合苟完,所志有 限,實由於食貧居賤之有素;汔可小康,即處之泰然,不復求多也。然其知足安分在 此,而貧儒驟富,露出措大本色,亦在此。才謫江州,遇李、馬二妓,即贈以詩。盧 侍御席上,小妓乞詩,輒比之雨中神女月中仙。迨歷守杭、蘇,無處不挾妓出遊,李 娟、張態、商玲瓏、謝好、陳寵、沈平、心奴、胡容等,見於吟詠者,不一而足。遊 虎丘則云:〔搖曳雙紅旆,娉婷十翠娥。〕遊洞庭則云:〔十隻畫船何處宿,洞庭山 腳太湖心。〕俱不覺沾沾自喜,鳴其得意。其後歸朝、歸洛,並有自置妓樂,如菱角 、谷兒、紅綃、紫綃、樊素、小蠻等,嘗親為教演,所謂〔新樂錚摐教欲成,蒼頭碧 玉盡家生〕,則歌舞多奴婢矣。教而未成,則云:〔老去將何遣散愁?新教小玉按《 梁州》。〕

《答蘇庶子》云: 〔不敢邀君無別意,管弦生澀未堪聽。〕教成後則云: 〔管弦漸好新教得,羅綺雖貧不外求。〕又云: 〔等閒池上留賓客,隨事燈前有管弦。〕又云: 〔三嫌老醜換蛾眉。〕以色衰而別換佳麗,則更求精於色藝,非聯爾充數者。甚至與 留守牛相公家妓樂合宴云: 〔兩家合奏洞房夜,八月連陰秋雨時。〕又向裴令公借南莊攜家妓宴賞云: 〔擬提社酒攜村妓,擅入朱門莫怪無?〕可見其家樂直可與宰相、留守比賽精麗。而 見之詩篇,津津有味,適自形其小家氣象。所謂〔不得當年有,猶勝到老無〕者,固 暮年消遣之一事耶!

  《新唐書》本傳謂二李黨事,互相傾軋。楊虞卿與居易姻家,而善於李宗閔;居 易懼以黨人見斥,乃移病還東都,是太和初年也。《舊唐書》謂居易〔流落江湖四五 年,幾淪蠻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於出處。〕則元和十年謫江州後也。今以其詩考 之,則退休之志,不惟不始於太和,並不始於元和十年,而元和之初,已早有此志。 是時授拾遺,入翰林,年少氣銳,本欲有以自見於世。故論王鍔以賂謀宰相,論裴均 不當違制進奉,論李師道不當掠美以私財代贖徵宅,論吐突承璀不當以中使統兵,論 元稹不當以中使謫官,皆侃侃不撓,冀以裨益時政。然已為當事者側目。始知仕途險 艱,早有林下樂志之想。觀其在江州寄微之書:〔昔與微之在朝,同蓄退休之心,迨 今十年,淪落老大,追尋前約,且訂後期。〕可知同在禁近時,早有此約矣。謫江州 ,有《自誨》一首,謂年已四十四,即活至七十,亦不過二十六年,惟當饑而食,渴 而飲,晝而興,夜而寢,何必捨此而遑遑他求!此尤其思退之本懷也。惟因家事落然 ,不能無藉於祿仕,其見之吟詠者,亦自不諱。在江州云:〔欲作妻孥計,須營伏臘 資。〕自忠州歸,買宅新昌里,即云:〔囊中貯餘俸,郭外買閒田。〕然究不能贍足 ,則云:〔非無解掛簪纓意,未有支持伏臘資。〕初至杭州,尚云: 欲將閒送老,須著病辭官。更待年終後,支持歸計看。 及三年去任,宦橐已豐,則云: 三年請祿俸,頗有餘衣食。乃至僮僕間,皆無凍餒色。 又云: 渭北莊猶在,錢塘俸尚殘。如能便歸去,亦不至饑寒。 買履道里新居云:〔移家入新宅,罷郡有餘資。〕後刺蘇州,又云: 一日又一日,自問何留滯?為貪逐日俸,擬作歸田計。 去蘇州後,又云: 僮僕減來無冗食,資糧算外有餘錢。攜將貯作丘中計,猶免饑寒得數年。 自是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遂不復外出,年才五十八耳。笙歌遊賞,娛情送老,固宦 成之樂事,不足為怪。而回視元和初年,與微之相約退休,可謂不負初心。非真因二 李黨起,始引身遠害也。有祿以贍其家,有才以傳於後,香山自視,固已獨有千古, 權位勢利,曾不足當其一唾,豈徒以明哲保身為得策耶?微之既與香山早有成約,其 後急於入相,頓忘夙心,至與裴度相軋,貽譏清議;則其與香山早約時,本非真意, 故不能踐言耳。葉少蘊云:〔樂天與楊虞卿為姻家,而不累於楊;與元微之、牛僧孺 相厚,而不累於元、牛;與裴晉公相善,而不因晉公以進;與李德裕素不協,而不為 德裕所忌。惟不汲汲於進,是以能安於去就、愛憎之揚也。〕然則香山退休之志,雖 不因黨禍;而因退休得免黨禍,則亦未嘗無因也。

  唐人最重座主門生之誼,今皆見香山集中。有《賀楊僕射致仕後楊侍郎門生合宴 席上作》,則門生宴座主之父也。又有《與諸同年賀座主新拜太常同宴蕭尚書亭子》 ,自註:〔座主於蕭尚書下及第。〕則座主之座主也。按香山於貞元十六年在中書舍 人高郢下第四人及第,試《性習相遠近賦》、《玉水記方流詩》,則座主郢也。而郢 在禮部侍郎蕭昕下第九人登第,實寶應二年癸卯;迨郢拜太常時,幾四十年矣。昕自 癸卯放進士之後,二十四年丁卯,以禮部尚書再知貢舉,今又十三年。見門生之下, 又有門生,可謂耆宿盛事。《全唐詩話》記〔楊於陵僕射入覲,其子嗣復率兩榜門生 迎於潼關,歸宴於新昌里第,元、白俱在座。楊汝士詩最後成,中有文章舊價留鸞掖 ,桃李新陰在鯉庭'之句,自誇壓倒元、白〕。即此會也。惟白計謂楊僕射致仕有此宴 ,而《詩話》謂入覲有此宴,稍不同,自當以香山詩為正。香山又有《送牛相公出鎮 淮南》詩云:〔何須身自得,將相是門生。〕將相,即僧孺也。自注〔元和初,牛相 公應制策登第,余為翰林考核官〕雲。後僧孺以宰相留守洛中,香山方居履道里,過 從甚密。牛嘗宴香山於府第,香山詩云:〔政事堂中老丞相,制科場裡舊將軍。〕此 又座主門生故事。今香山集皆有之,亦可以備科第典故。《新唐書楊嗣復傳》謂於陵 自洛入朝,嗣復率門生出迎。

  元和中,方士燒煉之術盛行,士大夫多有信之者。香山作廬山草堂,亦嘗與煉師 郭虛舟燒丹,垂成而改,明日而忠州刺史除書至,故《東坡志林》謂〔世間出世間, 不能兩遂〕也。觀其與虛舟詩云: 泥壇方合矩,鑄鼎圓中規。二物正釚合,厥狀何怪奇。 綢繆夫婦體,狎獵魚龍姿。心塵未潔淨,火候遂參差。 先生彈指起,奼女隨煙飛。藥灶今夕罷,詔書明日追。 正指此事。亦可見燒煉時,果有陰陽配合之象,所以易動人也。《對酒》詩云:〔丹 砂見火去無跡。〕《不二門》詩云: 亦曾燒大藥、消息乖火候。至今殘丹砂,燒乾不成就。 蓋自此以後,遂不復留意。《答張道士》云:〔丹砂一粒不曾嘗。〕又《答張道士見 譏》云: 賢人易狎須勤飲,奼女難禁莫漫燒。張道士輸白道士,一杯沆瀣便逍遙。 《思舊》云: 服氣崔常侍晦叔,燒丹鄭舍人居中,共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塵。 自云:〔惟知趁杯酒,不解煉金銀。〕

《感舊》云: 退之服硫磺,一病竟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 惟余不服食,老命反遲延。但耽葷與血,不識汞與鉛。 是香山不惑於服食之說審矣。乃晚年又有《燒藥不成命酒獨醉》詩云: 白髮逢秋王,丹砂見火空。不能留奼女,爭免作衰翁? 又與李侍郎結道友,以藥術為事,而李長逝,悼以詩云:〔金丹同學都無益。是晚年 又有嘗留意於此,宜陳後山有自笑未竟人復籲〕之誚也。香山性情,本無拘滯,人以 為可,亦姑從之,然終未嘗以身試耳。

  香山《九老圖》故事,《新唐書》謂〔居易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盧真、 張渾、狄兼謨、盧貞宴集,皆高年不事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此未考香山 集也。其自序《七老會》詩,謂〔胡、吉、劉、鄭、盧、張六賢,皆多年壽,餘亦次 焉,在履道坊合成尚齒之會。七老相顧,以為稀有,各賦七言六韻一章以紀之,時會 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也。秘書監狄兼謨、河南尹盧真,以年未七十,雖與會而不及列 。〕《後序》又云:〔其年夏,又有二老李元爽、僧如滿,年貌絕倫,亦來斯會,續 命書姓名年齒,寫其形貌,附於圖石,與前七老題為《九老圖》。〕是七老內無狄、 盧二人,增元爽、如滿為九老也。今汪立名本並考諸人官位、年壽,及詩附於後,較 為詳核,惟吉旼作吉皎稍異,今並載之:〔前懷州司馬安定胡杲年八十九,衛尉卿致 仕馮翊吉皎年八十八,前磁州刺史廣平劉真年八十七,前右龍武軍長史滎陽鄭據年八 十五,前侍御史內供奉范陽盧貞年八十三,前永州刺史清河張渾年七十七。洛中遺老 李元爽年一百三十六,僧如滿年九十五。此二人無詩,香山各作一絕句贈之。〕宋元 豐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京,時富韓公以司徒致仕。公慕白樂天〔九老會〕,乃 集洛中卿大夫年德高者,為〔耆英會〕,就資聖院建大廈,曰耆英堂。閩人鄭奐繪像 堂中。時富公年七十九,潞公與司封郎中席汝言皆七十七,朝議大夫王尚恭七十六, 太常少卿趙丙、秘書監劉幾、衛州防禦使馮行己七十五,天章閣待制楚建中、朝議大 夫王慎言皆七十二,大中大夫張問、龍圖閣直學士張燾皆七十。時宣徽使王拱宸留守 北京,貽書願與斯會,年七十一。獨司馬溫公年未七十,潞公素重其人,用唐九老狄 兼謨故事,請入會。見朱子《名臣言行錄》。

  香山與韓昌黎同時,年位亦相等。然昌黎集僅有《同張籍遊曲江寄白舍人》詩一 首;香山集有《和韓侍郎苦雨》一詩,《同韓侍郎遊鄭家池小飲》一詩,《久不見韓 侍郎》一詩,《和韓侍郎題楊舍人林亭》一詩,《和韓侍郎張博士遊曲江見寄》一詩 ,又《老戒》一首,內云:〔我有白頭戒,聞於韓侍郎。〕此外更無贈答之作。而與 張籍往還最熟,贈籍詩云: 昔我為近臣,君常稀到門。今我官職冷,惟君往來頻。 問其所與遊,獨言韓舍人。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倫。 蓋白與韓本不相識,籍為之作合也。香山集中與張籍詩最多,自其為太祝、為博士、 為水部員外,皆見集中。其交之久可知。此外韓門弟子樊宗師、李翱,亦見香山集。

  香山在忠州,城東有坡,嘗種花於其上。故有《東坡種花》詩:〔持錢買花柳, 城東坡上栽。〕又有《步東坡》詩云: 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 蘇子瞻在黃州,以〔東坡〕為號,蓋本於此。子瞻生平敬慕香山,屢形吟詠,如《贈 善相程傑》云:〔我似樂天君記取。〕

《送程懿叔》云:〔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 。〕入侍邇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守杭州云:〔出處依稀似樂天。〕洪容齋所 謂〔子瞻景仰香山者不止一再言之,非東坡之名偶爾暗合〕也。

  北人用黍作酒,南人用糟蒸酒,皆曰〔燒酒〕。此二字亦見香山集中。在忠州, 《荔枝樓對酒》云: 〔荔枝新熟雞冠色,燒酒初開琥珀香。〕又《詠家醞》云: 〔色洞玉壺無表裡。〕此即今之燒酒也。今人愛陳酒,古人則愛新酒,亦見香山集。 有《家釀新熟每嘗輒醉答妻侄》等詩,《對新家醞》詩,《和微之嘗新酒》詩,《雪 中酒熟攜訪吳秘監》詩。又憶皇甫朗之云: 〔新酒此時熟,故人何日來?〕又答皇甫云: 〔最恨潑醅新熟酒,迎冬不得共君嘗。〕

《耳順吟》云: 〔閒開新酒嘗數盞。〕

《水齋》云: 〔新酒客來方宴飲,舊堂主在重歡娛。〕

《書紳》云: 〔新酒始開甕,舊縠猶滿囷。〕

《池上小舟》云: 〔床前有新酒,獨酌還獨嘗。〕

《冬初酒熟》云: 〔一甕新醅酒。〕

《偶吟》云: 〔舊詩多忘卻,新酒且嘗看。〕

《罷府尹將歸》云: 〔更憐家醞迎春熟,一甕醍醐待我歸。〕

《閒居》云: 〔揭甕偷嘗新熟酒。〕甚至《府中夜賞》云: 〔閒留賓客嘗新酒,醉領笙歌上小舟。〕

《牛相公見過》云: 〔貧家何所有,新酒兩三杯〕。是宴貴客亦用新酒矣。

  香山集有《青氈帳》詩二十韻,中有云:〔有頂中央聳,無隅四向圓。〕又云: 〔北制因戎創,南移逐虜遷。〕按其制:頂高體圓,來自戎俗,即今蒙古包也。但今 制用白氈而朱其頂,香山所詠,則純用青氈耳。

  才人未有不愛名,然莫有如香山之甚者。所撰詩文,曾寫五本:一送廬山東林寺 經藏堂,一送蘇州南禪寺經藏內,一送東都聖壽寺缽塔院律庫樓,一付侄龜郎,一付 外孫談閣童。此香山所自記也。《舊唐書》謂其集送江州東西二林寺及香山聖善寺, 《春明退朝錄》謂寄藏廬山東林寺、龍門香山寺,蓋皆摘舉之詞。後高駢在淮南,寄 語江西廉使,取東林本而有之。香山寺本,經亂亦不復存。履道宅後為普明僧院,唐 明宗子秦王從榮施大字經藏於院,又寫香山本置經藏中。以香山詩筆之精當,處處有 鬼神呵護,豈患其不傳!乃及身計慮及此,一如杜元凱欲刻二碑,一置峴山之巔,一 沉襄江之底。才人名心如此!今按李、杜集多有散落,所存不過十之二三,而香山詩 獨全部流傳,至今不缺,未必非廣為藏貯之力也。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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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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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今試平心 讀之,大概才思橫溢,觸處生春,胸中書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無不如志。 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 所以繼李、杜後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處,亦在此。蓋李詩如高雲之游空,杜 詩如喬嶽之矗天,蘇詩如流水之行地。讀詩者於此處著眼,可得三家之真矣。

  坡詩不尚雄傑一派,其絕人處在乎議論英爽,筆鋒精銳,舉重若輕,讀之似不甚 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試即其詩,略為舉似。五古如: 讀書想前輩,每恨生不早。紛紛少年場,猶得見此老。《哭刁景純》

〔餘光幸分我,不死安可獨。〕《答陳季常》

〔丈夫貴出世,功名豈人傑。〕《和陶詩》

〔年來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海外歸贈鄭秀才》七古如: 〔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題王維吳道子畫》 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中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 至今遣像兀不語,與昔未死無增虧。《題楊惠之塑維摩像》

〔雖無尺箠與寸刀,口吻排擊含風霜。〕《送劉道原》 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蠅。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 《墨妙亭詩》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泗州僧伽塔》

〔我從山水窟中來,尚愛此山看不足。〕《遊道場山河山》

〔世上小兒誇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往富陽李節推先行留風水洞見待》

〔黃雞催曉不須愁,老盡世人非我獨。〕《與宗同年飲》

〔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顛。〕《題吳道子畫》

〔長松千尺不自覺,企而羨者蓬與蒿。〕《趙閱道高齋詩》

〔腳力盡時山更好,莫將有限趁無窮。〕《登玲瓏山詩》此皆坡詩中最上乘,讀者可 見其才分之高,不在功力之苦也。

  坡詩有云:〔清詩要鍛煉,方得鉛中銀。〕然坡詩實不以鍛煉為工,其妙處在乎 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著力,面自然沁入心脾,此其獨絕也。今第就七言律 論之,如: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有美堂暴雨》

〔人未放歸江北路,天教看盡浙西山。〕《遊杭州詩》

〔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侍祠郊丘》

〔弄風驕馬跑空立,趁免蒼鷹掠地飛。〕《常山小獵》

〔龍捲魚覬並雨落,人隨雞犬上牆眠。〕《江漲》

〔露布朝馳玉關塞,捷書夜報甘泉宮。〕《洮西捷報》此數聯固坡集中最雄偉之作, 然非其至也。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與潘郭二生同遊憶去歲舊跡》

〔官事無窮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次張十七贈子由》詩 〔倦客再遊今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書普庵長老壁》

〔門外想無千斛米,墓中知有百年人。〕《送李邦直赴史館》

〔屬纊家無十金產,過車巷哭六州民。〕《陸詵挽詩》

〔請看行路無從涕,儘是當年不忍欺。〕《徐君猷挽詩》

〔江上秋風無限浪,枕中春夢不多時。〕《次蔣穎叔韻》

〔舊遊似夢徒能說,遷客如僧豈有家?〕《酬黃師是送酒》

〔醉眼有花書字大,老人無睡漏聲長。〕《夜直玉堂》

〔佐卿恐是歸來鶴,次律寧非過去僧。〕《惠州白鶴觀新居將成》

〔相與齧氈持漢節,何妨振履出商音。〕《海外歸答鄭介夫》

〔當日無人送臨賀,至今有廟祀潮州。〕《北歸過嶺》此數十聯,乃是稱心而出,不 假雕飾,自然意味悠長,即使事處,亦隨其意之所欲出,而無牽合之跡。此不可以聲 調格律求之也。又如《和荊公絕句》云: 〔春到江南花自開。〕在儋耳,夜過諸黎之家云: 〔中原北望無歸日,鄰火村舂自往還。〕 覺千載下猶有深情,何必以奇警雄驁見長哉!

  詩人遇成語佳對,必不肯放過。坡公尤妙於剪裁,雖工巧而不落纖佻,其由才分 之大也。如: 〔時復中之徐邈聖,無多酌我次公狂。〕《贈孫莘老》

〔休驚歲歲年年貌,且對朝朝暮暮人。〕《寄陳述古》

〔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過永樂長老已卒》

〔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歲在己辰年。〕《孔長源挽詩》

〔大木百園生遠籟,朱弦三歎有遺音。〕《答仲屯田》

〔公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戲徐君猷孟享之皆不飲酒》

〔何人可復間季孟,與子不妨中聖賢。〕《與王定國會飲》

〔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章質夫寄酒六壺書到酒不到》

〔曲無和者應思郢,論少卑之且借秦。〕《答劉貢父李公擇》

〔多情白髮三千丈,無用蒼皮四十圍。〕《宿州次劉涇韻》

〔前身自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答周循州》

〔信命不須歌去汝,逢人未免歎猶吾。〕《答葉致遠》此等詩雖非坡公著意之作,然 自然湊泊,觸手生春,亦見其學之富而筆之靈也。

  坡公熟於《莊》、《列》諸子及漢、魏、晉、唐諸史,故隨所遇,輒有典故以供 其援引,此非臨時檢書者所能辦也。如《送鄭戶曹》詩: 〔公業有田常乏食,廣文好客竟無氈。〕則皆用鄭姓故事。嘲張子野買妾,所引〔須 長九尺〕、〔鶯鶯〕、〔燕燕〕、〔柱下相君〕、〔後堂安昌〕等,皆用張姓故事。 《戲徐君猷孟亨之不飲》,則通首全用徐邈、孟嘉故事。不特此也,《賀黃魯直生子 而其母微》,則云:〔進饌客爭起。〕又云:〔但使伯仁長,還興絡秀家。〕用《晉 書》裴秀母賤,嫡母嘗使進饌,客以秀故,皆驚起。又周顗母絡秀謂顗曰:〔我屈為 汝家妾,為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為親,吾亦何惜餘生。〕顗從命,由是李氏遂為 方雅之族也。《和周邠長官》詩: 〔頗憶呼盧袁彥道,難邀罵坐灌將軍。〕時邠有服,故所用〔呼盧〕、〔罵坐〕,皆 服中故事也。《答孫侔》云:〔蔣濟謂能來阮籍,薛宣真欲吏朱雲。〕侔與王荊公素 善,及荊公為相,數年不復相聞,故用阮籍不應濟之辟,朱雲不肯留宣東閣事也。《 以雙刀遺子由》,則云:〔惟有王玄通,階庭秀芝蘭。知子後必大,故擇刀所便。〕 用《晉書》王祥以呂虔刀遺其弟覽故事也。《和子由送梁左藏》詩,則云:〔問羊他 日到金華。〕用黃初平兄尋初平到金華叱石成羊故事,謂他日己尋子由,同證仙籍也 。《與子由同轉對》,則云:〔晉陽豈為一門事。〕用《唐書》溫大雅與弟彥博對掌 華近,唐高祖曰〔我起晉陽,為卿一門〕故事也。《賀陳述古弟章生子》,則云:〔 參軍新婦賢相敵。〕用《晉書》王渾妻言:〔新婦得配參軍,生子當不啻如此。〕參 軍王淪,乃渾之弟也。《送王鞏侄震知蔡州》則云:〔君歸助獻納,坐繼岑與溫〕。 則用《唐書》岑文本及其侄長倩、溫大雅及其弟彥博同在機近故事,望其叔侄同入禁 林也。《哭任遵聖》,望其子成立,則云: 他年如入洛,生死一相訪。惟有王浚沖,心知中散狀。 用《晉書》嵇康死後,其子紹入洛,王戎特推獎之故事也。文與可為王執中作墨竹, 囑其勿令人題,俟東坡來題之。與可沒八年,坡還朝,執中以此來乞題,則云:〔誰 言生死隔,相見如龔隗。〕用《晉書》隗照善筮,將死,以版授其妻,五年後有龔姓 者奉使過此,以此索其金。至期,果有龔使過,妻以版索金,龔亦善筮,為筮之曰: 〔吾不負金,汝夫自有金,知吾善《易》,故書版措意耳。〕果如言而得金於屋東壁 。以喻與可邑囑待己來題,今果如所囑也。孔常父來訪,坡適宴客,遣人邀孔同飲, 孔已上馬馳去;明日有詩來,坡和之云:〔豈復見吾橫氣機,遣人追君君絕馳。〕則 用《莊子》季咸相壺子,壺子曰:〔是殆見吾橫氣機也。〕明日又來見,立未定,自 失而去,使列子追之不及。壺子曰:〔已失矣,吾勿及矣。〕此又與常父馳去,追之 不及相似也。以上數條,安得有如許切合典故,供其引證?自非博極群書,足供驅使 ,豈能左右逢源若是?想見坡公讀書,真有過目不忘之資,安得不歎為天人也。

  東坡大氣旋轉,雖不屑屑於句法、字法中別求新奇,而筆力所到,自成創格。如 《百步洪》詩: 有如逸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 形容水流迅駛,連用七喻,實古所未有。又如《答章傳道》云: 〔欲將駒過隙,坐待石穿溜。〕

《遊徑山》云: 〔肯將紅塵腳,暫著白雲屨。〕

《泛舟城南》云: 〔能為無事飲,可作不夜歸。〕

《孔毅父妻挽詞》云: 〔那將有限身,長瀉無益涕。〕

《哭子遯》云: 〔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 〔欲除苦海浪,先乾愛河水。〕

《送魯元翰》云: 〔聊乘應舍筏,直溯無生源。〕

《棲賢三峽橋》云: 〔長輸不盡溪,欲滿無底竇。〕

《答王晉卿欲奪仇池石》云: 〔守子不貪寶,完我無瑕玉。〕

《送黃師是》云: 〔願君五褲手,招此半菽魂。〕

《答李端叔謝送牛戩畫》云: 〔知君論將口,似予識畫眼。〕

《和陶歸園田居》云: 〔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

《趙景貺以洞庭春色酒見餉》云: 〔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此雖隨筆所至,自成創句,所謂〔風行水上,自然成 文〕,然未免句法重疊。若《浚井》之〔上除青青芹,下洗鑿鑿石〕。《白鶴新居鑿 井不得泉使工再鑿》云: 〔豐我粲與醪,利汝椎與鑽。〕

《和東傳道雪中觀燈》云: 〔未忍便傾澆別酒,且來同看照愁燈。〕則又不泥一格矣。又《與趙景貺陳履常同過 歐陽叔弼小齋》云: 〔夢回聞剝啄,誰乎趙陳予。〕句法之奇,自古未有,然老橫莫有敢議其拙率者,可 見其才大無所不可也。當時亦共駭此句。歐陽季默曰:〔長官請客,吏問客目,答曰 :'主簿、少府、我。'可作佳對。〕亦可見文人遊戲之韻事。

  孔毅父集古人句成詩贈坡,坡答曰: 〔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又云: 〔路旁拾得半段槍,何必開爐鑄予戟。〕又云: 〔不如默誦千萬首,左抽右取談笑足。〕又云: 〔千章萬句卒非我,急走捉君應已遲。〕似譏集句非大方家所為。然坡又有集淵明《 歸去來辭》作五律十首,則不惟集句,且集字矣。

坡又有《題織錦回文》三首,此外又《回文》八首,大方家何至作此狡獪!蓋文人之 心,無所不至,亦遊戲之一端也。《戲孫公素懼內》詩云: 披扇當年笑溫嶠,握刀晚歲戰劉郎。不須戚戚如馮衍,便與時時說李陽。 則仍典雅不作惡戲。《席上代人贈別》云: 蓮子擘開須見臆(憶),楸枰著盡更無棋(期)。 破衫會有重縫(逢)處,一飯何曾忘卻匙(時)。 此本是古體,如〔石厥生口中,銜碑不得語〕之類,非另創體也。劉監倉家作餅,坡 曰:〔為甚酥?〕潘邠老家釀酒甚薄,坡曰:〔莫錯著水否?〕因集成句曰:〔已傾 潘子錯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則一詩戲笑,村俚之言,亦併入詩。又有口拈契詩 ,因武昌西山多槲葉,其旁即元結湖,多荷花,因題句云:〔玄鴻橫號黃槲峴,皓鶴 下浴紅荷湖。〕座客皆笑,請再賦一首。坡詩云: 江干高居堅關扃,犍耕躬稼角掛經。高竿繫舸菰茭隔,笳鼓過軍雞狗驚。 解襟顧景各箕踞,擊劍賡歌幾舉觥。荊笄供饋愧攪聒,乾鍋更戛甘瓜羹。 又《和正甫一字韻》詩云: 故居劍閣隔錦官,柑果薑蕨交荊菅。奇孤甘掛汲古綆,僥覬敢揭鉤金竿。 己歸耕稼供槁秸,公貴幹蠱高巾冠。改更句格各蹇吃,姑固狡獪加間關。 此二詩使口吃者讀之,必至滿堂噴飯。而坡遊戲及之,可想見其風趣湧發,忍俊不禁 也。

  坡詩放筆快意,一瀉千里,不甚鍛煉。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視但一氣 ,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寫塔之高,而氣象萬千。東坡《真興寺閣》云: 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 以二十字寫閣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舉,此煉不煉之異也。又少陵《出塞》詩:〔落 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覺字句外別有幽、燕沉雄之氣。坡公《五丈原懷諸葛公》 詩:〔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撾。〕雖形容軍容整肅,而魄力不及遠矣。

  昌黎之後,放翁之前,東坡自成一家,不可方物。昌黎好用險韻,以盡其鍛煉; 東坡則不擇韻,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詩好用儷句,以炫其絢爛;東坡則行墨 間多單行,而不屑於對屬。且昌黎、放翁多從正面鋪張;而東坡則反面、旁面,左榮 右拂,不專以鋪敘見長。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東坡則驅使書捲入議論中,穿 穴翻簸,無一板用者。此數處似東坡較優。然雄厚不如昌黎,而稍覺輕淺;整麗不如 放翁,而稍覺率略。此固才分各有不同,不能兼長也。

  元遺山《論詩》云:〔蘇門若有功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此言似是而實非也 。〔新〕豈易意,意未經人說過則新,書未經人用過則新。詩家之能新,正以此耳。 若反以新為嫌,是必拾人牙後,人云亦云;否則抱柱守株,不敢逾限一步,是尚得成 家哉?尚得成大家哉?

  東坡旁通佛老。詩中有仿《黃庭經》者,如《辨道歌》、《真一酒歌》等作,自 成一則。至於摹仿佛經,掉弄禪語,以之入詩,殊覺可厭。不得以其出自東坡,遂曲 為之說也。如錢道人有〔認取主人翁〕之句,坡演之云:〔主人若苦令儂認,認主人 人竟是誰?〕又云: 有主還須更有賓,不如無鏡自無塵。只從半夜安心後,失卻當年覺痛人。 《過溫泉》詩: 石龍有口口無根,自在流泉誰吐吞?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 《和柳子玉》詩:〔說靜故知猶有動,無閒底處更求忙?〕《答寶覺》詩:〔從來無 腳不解滑,誰信石頭行路難?〕《記夢》詩: 圓間有物物間空,豈有圓空入井中?不信天形真個樣,故應眼力自先窮。 連環易解如神手,萬竅猶號未濟風。稽首問公公大笑,本來誰礙更求通。 《題榮師湛然堂》詩: 卓然精明念不起,兀然灰槁照不滅。方定之時慧在定,定慧照寂非兩法。 妙湛總持不動尊,默然真入不二門。語息則默非對語,此話要將周易論。 諸方人人把雷電,不容細看真頭面。欲知妙湛與總持,更問江東三語掾。 此等本非詩體,而以之說禪理,亦如撮空,不過仿禪家語錄機鋒,以見其旁涉耳。惟 《書焦山綸長老壁》云: 法師住焦山,而實未嘗住。我來輒問法,法師了無語。 法師非無語,不知所答故。 又《聞辨才復歸上天竺》詩云: 寄詩問道人,借禪以為詼。何所聞而去?何所見而回? 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 此二首絕似《法華經》、《楞嚴經》偈語,簡淨老橫,可備一則也。

  大概東坡詩有所作,即刊刻流布,故一時才名震爆,所至風靡;而忌之者因得臚 列以坐其罪,故得禍亦由此。今即以〔烏台詩案〕而論,其詩之入於爰書者,非一人 一時之事;若非刻有卷冊,忌者亦何由逐處采輯,彙為一疏,以劾其狂謬?如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則《戲子由》詩也。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豈是聞韻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則倅杭時入山村詩也。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則《看潮》詩也。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則詠王秀才家雙檜詩也。此見於奏章者也。 其他如: 〔古稱為郡樂,漸恐煩敲搒。〕,則《送錢藻出守婺州》詩也。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則送子由乞官出京詩也。 〔橫前坑阱眾所畏,布路金珠誰不裹。〕,則《送蔡冠卿知饒州》詩也。 〔羨子去安閒,吾邦正喧鬨。〕,則廣陵贈劉貢父詩也。 〔坐使鞭箠環呻呼,追胥連保罪及孥。〕,則《和李杞寺丞》詩也。 〔顛狂不用酒,酒盡漸須醒。〕,則《和劉道原》詩也。 〔近來愈覺世議隘,每到寬處差安便。〕,則《遊徑山》詩也。 〔世事漸艱吾欲去。〕,則《遊風水洞》詩也。 〔奈何效燕蝠,屢欲爭晨暝。〕,則亦徑山詩也。 〔殺人無驗終不快,此恨終身恐難了。〕,則送陳睦、張若濟詩也。 〔草茶無賴空有名,張禹縱賢非骨鯁。〕,則《和錢安道建茶》詩也。 〔況復連年苦饑饉。〕,則《寄劉孝叔》詩也。 〔紛紛不足怪,悄悄徒自傷。〕,則《答黃魯直》詩也。 〔荒林蜩蚻亂,廢沼蛙蟈淫。〕,則《答張安道》詩也。 〔疾民尚作魚尾赤,數罟未除吾顙泚。〕,則《次潛師放魚》詩也。 〔扶顛未可責由求。〕,則《答周開祖》詩也。 以上數十條,為李定、舒亶、張璪、何正臣、王琰等所周內鍛煉者,皆在〔詩案〕中 。豈非其詩早已流布,故得臚列以成其罪耶?按李定、舒亶劾疏,亦只〔兒童語音好 〕及〔讀書不讀律〕、〔斥鹵變桑田〕、〔三月食無鹽〕數條,王珪所奏,亦只詠檜 〔蟄龍〕一條,其餘則逮赴獄時所質訊者,何以詳備若此?按施元之謂坡得罪後,有 司移取杭州境內所留詩,謂之〔詩帳〕。又坡《上文潞國書》謂〔被逮時,家口在船 ,被有司率吏卒窮搜〕。豈〔詩案〕中各條,得自杭州〔詩帳〕耶?抑舟中所搜獲耶 ?坡與孫子發書云:〔賈人好利,每取拙文刻市賣。〕則〔詩案〕中詩,或得之坊刻 也。

  東坡一生以才得名,亦以才得禍。當熙甯初,王安石初行新法,舉朝議論沸騰, 劉貢父出倅海陵,坡送之詩云: 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誇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 是固知當時語言文字之必得禍矣。及身自判杭,則又處處譏訕新法,見之吟詠,致有 〔烏台詩案〕,幾至重辟。後黃州赦回,值神宗升遐之後,途次揚州,作詩題壁,又 有〔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之句。此何時而作此詩耶?還朝後為學士, 發策試館職,則又以王莽、曹操為問。其掌二制,更奮筆攘袂於竄逐諸小人,謫詞申 明罪狀,略無包荒,以致群小側目,即朔黨、洛黨等號為君子者,亦群起而攻之。先 擊去其所薦引黃魯直、王定國、秦少游、歐陽叔弼等以撼之,賈易、趙君錫遂摘其〔 山寺聞好語〕之句,以為幸先帝厭代。賴宣仁後辨明,得乞郡去。其《送錢越州》詩 云:〔年來齒頰生荊棘,習氣因君又一言。〕

《答趙景貺》云:〔或勸莫作詩,兒輩 工織紋。〕蓋至是始悔其得禍之由,已無及矣。其後身遭貶竄,萬里投荒,猶曩日之 餘毒也。或疑坡既早見及此,何以作詩草制,不加檢點,稍為諸人留餘地?蓋才人習 氣,落筆求工,必盡其才而後止,所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也。然如詠檜而及地 下之〔蟄龍〕,當遏密之後而有〔花鳥欣然〕之語,亦太不檢矣。

  東坡詩文,及身已盛行。當徽宗禁錮蘇、黃集甚嚴,至有藏於衣褐,間道出京, 為邏人所獲者。紹興中,洪景盧在英州,坡集已漫漶,忽得一翻刻本,為之暢然。事 見《容齋隨筆》。後一二十年,陸放翁又得一翻本,亦喜而跋之。是南渡四五十年, 坡集已兩翻板,可見其流布之盛也。當時注家有永嘉王梅溪、司諫施元之二本。王本 既分其門,又別其類,以致割裂顛倒,晚年之作,或入於少時,使讀者無從別其前後 ;然其書流傳最久。施本刻於嘉泰中,陸放翁為之序(現在《渭南文集》中),乃元 之及吳郡顧禧共注,而元之子宿又加核訂者。其本系隨年之先後,編訂成編;顧元、 明以來,久已淹沒。本朝康熙中,宋漫堂始得之,而又多殘缺。漫堂囑毗陵邵子湘為 之補訂,而後出處老少之跡,粲然可觀。王本遂不行。是時朱竹垞於宋、邵所訂施注 ,雖有〔老鼠搬薑〕之諷;然施注之善,終不可沒也。蓋注蘇詩,不難於徵典故,而 難於考時事。東坡歷熙甯、元豐、元祐、紹聖,數十年間,朝局屢更,其仕而黜,黜 而起,起而又遠竄,皆有關於國事;一時交遊之人,奸賢邪正,亦多與朝政相繫。當 元之注詩,在南渡高、孝間,耳目尚接,每題下或詳其人,或記其事,或引事以證詩 ,或因詩以存人。迄今六百餘年,讀者猶藉以考見,真蘇氏之功臣也。即如放翁序所 舉難注者三條: 施注中有〔綠衣公言〕一條,謂坡妾朝雲因黃師是仕宦不進,有後言,故坡於師是詩 中述之。其說與放翁所聞無異,且加詳焉。足見其得於父老之傳聞,非徒以數典為能 事者。又《定州立春小集戲李端叔》末云:〔須煩李居士,重說後三三。〕此詩方敘 宴遊,忽用〔後三三〕語,殊無來歷。顧禧云:〔聞之強行父,謂營妓有董九者,為 端叔所昵,故坡詩及之。〕其說今在施本中。亦可見施本之詳核,雖瑣事亦不遺漏矣 。又《次王雄州還朝》云:〔老李威名八十年。〕王本謂景德中,初與契丹和,選將 守邊,以李允則知雄州,凡十四年。詩中〔老李〕指此。此則施本所無,而王本獨詳 之,則王本亦未可盡廢也。近時查初白及吾友馮星石鴻臚,又有《補注》、《合注》 之刻;則又皆於施注之外,援據宋人雜說、傳記以增訂之,更足與施注互相發明也。 放翁有《送施武子通判》詩云: 初入修門鬢未秋,安期千里接英遊。退歸久散前三眾,邁往欣逢第一流。 共道升沉方異趣,豈知氣類肯相求!龍鍾不得臨江別,目斷西陵煙雨舟。 陳鵠《耆舊續聞》:〔黃魯直詩,專以退聽齋為主;此外有好詩,俱刪削不載。轉不 如姑胥居世英刊《東坡全集》,殊有敘也。〕然則,《東坡集》在宋時,又有居世英 翻刻本。

  東坡所至好營造。守徐州時,值河決,澶淵氾濫,到徐城不浸者三版。悉力捍禦 ,城得無患。水既落,乃拆項羽霸王廳材,築黃樓於城東門。諸名人王定國、秦少游 、黃魯直及弟子由等,作詩賦以張之。及守杭州,而西湖已涸為葑田,乃奏以救荒餘 錢萬緡、糧萬石,並請得百僧度牒,募民取湖中所積葑為堤,長三十里,以通南北往 來。即今蘇公堤是也。又欲自浙江之石門鑿運河,引上游之水,並江為岸,以達於龍 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抵小嶺,鑿六十五丈,以達於古河;由古河四里以達於龍山運河 ,以避浮山之險。既奏聞,會內召,役遂止。其守潁州也,又浚潁之西湖,與趙德麟 、陳履常共事,未成,而改知揚州,德麟卒成之。後謫居惠州,又捐犀帶助道士鄧守 安作城外東新橋,並致書子由。子由婦史以所得內賜金錢數千施僧,希固築西新樓。 及遊香積寺,見其下有溪水,可築閘轉輪為水碓,又囑縣令督成之。是東坡所至,必 有營造,斯固其利物濟人之念,得為即為之,要亦好名之心,欲藉勝跡以傳於後。韓 魏公作相州堂,歐陽公作平山堂,均此志也。至今杭之蘇堤,固已千載不朽;潁之西 湖,亦尚有知公遺跡者;徐州黃樓雖已無存,而其名尚在人耳目間。名流之用心深矣 !

  東坡襟懷浩落,中無他腸,凡一言之合,一技之長,輒握手言歡,傾蓋如故,而 不察其人之心術,故邪正不分,而其後往往反為所累。如李公擇、王定國、王晉卿、 孫莘老、黃魯直、秦少游、黽補之、張文潛、趙德麟、陳履常等,固終始無間,甚至 有為坡遭貶謫,亦甘之如飴者。其他則一時傾心寫意,其後背而陷之者甚者。如坡過 壽州,李定出餞,坡有詩贈之,頗稱莫逆;而元豐中以詩語劾坡者,即李定為首。坡 守密、徐二州時,與王邦直唱和甚多,謂邦直詩〔如醇酒盎然,能起我病〕,並比之 清廟圭璋。然邦直後與鄧溫伯、章惇等銳意紹述,貶竄正人;東坡七年瘴海,推原禍 始,實自邦直發之。坡與章惇尤厚善,集中《送章七出守湖州》有詩,云:〔早歲歸 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又有《次章子厚飛英留題》等詩。後惇與司馬溫公同 相,惇以戲侮困溫公,尚賴坡解紛。則坡之於惇,可稱密友。後惇貶逐元祐正人,各 以其名字定配地;子瞻貶儋,子由貶雷,皆惇所為也。坡與林希亦厚善。坡之守杭, 實替希。及坡召還,希又來替。集中倡和甚多。坡去杭,希因杭人之意,榜其所築堤 曰蘇公堤。坡除起居舍人,力辭於宰相蔡確,謂林希舊同館,且年長,宜膺此選。是 二人之交厚矣。及紹聖初,章惇當國,方治元祐黨人,欲使希典書命;希欣然,復為 中書舍人。自司馬溫公及坡等數十人,皆為謫詞,極其醜詆;遂累遷同知樞密院。後 奪職卒。坡自海南歸,《與子由書》云:〔子中病傷寒,十餘日便卒,所獲幾何,遺 臭無窮,哀哉!〕此皆坡素交,而其後反噬者也。此外如葉濤、唐坰、鄧潤甫等,亦 皆平日交遊,末路相背者,更不可數計。

  東坡才名,震爆一世。故所至傾動,士大夫即在謫籍中,猶皆慕與之交,而不敢 相輕。其在黃州也,黃守徐君猷、通判孟亨之甚投契,倡酬往返,俱載集中。君猷沒 ,坡哭之以詩,祭之以文,皆極哀痛,則平日交情可知也。其在惠州,惠守詹范,亦 傾意相接,時有詩往來。嘗攜酒過坡,坡亦攜白酒鱸魚過之,食槐葉冷淘,為一時佳 話。坡《與徐得之書》云:〔詹守,君子人也。極蒙他照管,仍不輟。攜酒具來相就 。〕而循州守周彥質,在郡二年,與坡書問無虛日。白鶴新居成,二守又同過焉。彥 質去官,至惠州,為坡留半月,乃去。坡有詩送之,具述其事。而其時表兄程正輔以 使節至,與坡同遊白水山、碧落洞、香積寺,輒流連旬日。孫叔靜提舉廣東常平,更 極周旋。今《大全集》所載與叔靜書劄,雖至親不過也。至儋耳,軍使張中館之於行 衙,所以相待亦甚至。嘗邀坡子過弈棋,而坡坐視,竟日不倦。坡詩云:〔卯酒無虛 日,夜棋有達晨。〕蓋紀實也。後湖南提舉董必察訪廣西,遣使過海,逐出坡於官舍 ,坡遂買地,苫茅以居;而中亦因此坐黜。其去儋時,坡以詩送之,至一送、再送、 三送,蓋感其意之厚也。至於林下交遊,更有相從患難,至死而不悔者。在黃州,陳 季常居岐亭,相距百四十里,坡過之者三,季常過坡者七。去黃時,季常遠送至九江 ,坡留別詩,疊韻至五首。又有潘邠老在黃州,多從坡遊,坡去黃,以所築雪堂付之 。及竄嶺外,蘇州定慧寺長老守欽,使其徒舊契順不遠五千里來問安。又有吳子野者 ,訪坡於惠州,相依二年,及渡海,又從坡於儋耳,又送坡北歸,卒於途。而蜀人巢 元修,先訪坡於黃州,坡起用後,不復相聞。及坡兄弟南竄,元修徒步訪子由於雷, 又欲過海訪坡。子由止之,不從,竟卒於途。又有王介石者,儋州助坡築屋五間,躬 泥水之役,苦甚於奴隸。此數人者,非有所求,徒以嚮慕之誠,相從於流離顛沛中, 不忍捨去,坡之得人心如此!然諸人因此得附見姓名於坡集中,至今不沫,亦豈非得 所託哉!

  東坡買田陽羨,在通判杭州時,以公事往來常、潤道中,早有此舉。集中有《寄 杭守陳述古》詩云: 惠泉山下土如濡,陽羨溪頭米勝珠。莫怪江南苦留滯,經營身計一生迂。 正指此事也。謫黃州後,有量移之命。坡即上疏,自言饑寒,有田在常州,願往居之 ,可見早有此田。故其後在朝,與晉陵胡完夫、宜興蔣穎叔過從最密,並有次完夫韻 詩,謂某已卜居毗陵,與完夫有閭里之約。是坡有意居常州矣。然所謂卜居者,尚非 實事。當其往來常、潤時,有《除夜宿常州城外》詩。而自杭州通判移守密州也,以 熙寧七年秋末去杭,而潤州道上過除夕,有詩可考,是此時但有田而無宅。其自黃州 量移,上書求居常州,有放歸陽羨之命,事在元豐八年正月。未幾,神宗晏駕,哲宗 即位,坡過揚州,作〔山寺歸來聞好語〕之句,被劾;奏辨謂此詩乃四月中作,去先 帝厭代已兩月,是四月尚在揚州。集中有《與孟震同遊常州僧舍》及《贈常州報恩長 老》詩,補遺詩中又有《遊常州太平寺薝蔔亭》及《太平寺淨土院觀牡丹》詩,蓋即 是時。自揚州歸常州,尚見牡丹,則四月初旬也。四月歸常州,五月即復朝奉郎、知 登州,則在常不過一二月裡。其後出守杭州,自杭還朝,雖往來過常,然俱未有留居 之跡。自後守潁、守揚、守定以及南遷,固無從再至常矣。直至建中靖國元年,自嶺 外赦歸,五月至真州,病暴下,乃至常。據方勺《泊宅編》謂〔東坡先到宜興,以五 百緡買宅。夜與邵民瞻步月,聞老婦哭聲。詢之,以賣宅將徙故(即坡所買宅地), 乃折券不復居;而往常州,借顧塘橋孫氏宅寓焉。七月二十八日,遂卒於寓。〕然則 坡居常不過元豐八年之四月、五月,及建中靖國元年之五月至七月而已。

  按東坡自海外北歸,到雷州,《與鄭靖老書》云:〔某意欲歸蜀,若不能歸,則 杭州為佳。〕又《與謝民師書》:〔不住許下,則歸陽羨。〕是卜居尚未定也。到虔 州,始有定居常州之意。《與錢濟明》常州人《書》云:〔此行決往常州,不知郡中 有屋可典買否?聞霍大夫虔守言:常州東門外裴氏宅出賣,乞為一問其直。度力所能 ,徑往議之,當與公杖履相從也。〕同時又《與蘇伯固書》云:〔住處非舒即常。聞 舒州有一官莊可買,已遣人問之矣。〕是亦尚未定居也。及至南康,接子由書,始定 歸許之計。《與王幼安書》云:〔子由勸歸潁昌,已決計從之。〕又《與程德孺書》 :〔近得子由書,苦勸相聚,不忍違之,已決計往許。約程四月未可到真州,不知德 孺可因巡按常、潤,來同遊金山否?又乞其借漕司一坐船,泊常州城下,俟遣兒子邁 往宜興取行李乘來。〕又《與錢濟明書》云:〔某本欲居常,因數由苦勸歸許,以此 未定。承示孫君宅子,甚感其意,且為多謝。〕先託濟明覓宅,濟明為借得孫氏宅覆 之,故有此謝。蓋即顧塘橋宅也。到太平州,又有《與胡郎修仁》常州人,坡之婿。 書中所云小二娘者,坡之女也。《書》云:〔須一到金山,但無由至常州相晤。〕是 太平途次,尚欲歸許也,然是時仍有居常之意。途中《與滕達道》湖州守《書》云: 〔某至楚、泗間,當入一文字,乞居常州,若得請,則從公有期。〕是此時雖有赴許 之約,仍有居常之思。觀其《與黃師是》子由姻家《書》云:〔聞子由亦甚窘,不忍 以三百指累之。〕蓋改計居常,實為此耳。及至真州後,《與子由書》云:兄已決計 從弟之言;適程德孺來會金山,一二親故在坐,皆言地近京師,必不可往,將又致排 擊,不靜。今已決計居常州,借得一孫氏宅子,極佳,且此休息。〕自是居常之計始 定。蓋先本有田在陽羨,坡貶嶺外時,其家屬已在陽羨僦居。坡在惠時,《與曹司勳 書》〔某惟少子隨侍,餘皆在宜興〕是也。到惠之二年,長子邁始從陽羨挈眷屬到惠 ,則已視陽羨為故鄉;且親友有錢濟明、胡修仁等逢迎,頗不寂寞;而是時舉家在舟 中,已半年,又時屈盛暑,急思得一息肩之地,遂居常也。按錢濟明先為借孫氏宅, 坡《與子由書》亦云〔常州孫氏宅極佳〕;則自真州到常,應即入居孫宅,何以方勺 《泊宅編》又雲先到宜興買宅,因老婦哭徙而折券還之,始來居孫宅耶?或傳聞之誤 也。

  又按:途中又有《與湖守滕達道書》云:〔承示宜興田,已問去,若得稍佳者, 當扁舟往視,遂一至湖見公。然事未可料,若得請居常,當至治下攪擾數月也。〕尋 又《與賈耘老》亦湖州人《書》云:〔某已買田陽羨,當上章,若許於此安置,將築 室以老焉。〕又《與千之侄書》:〔近於陽羨買得少田,今奏乞居常,得邸報,已許 之矣。〕是未奏之前,已在陽羨買田。坡先有田在陽羨,至此時,又增買。《與王定 國書》云:〔近在常,買得一小莊田,歲可得百石。似可足食。〕坡是年四月末到真 州,五月因病至常州,六月上章致仕,乞居常州之奏,當即在此時。七月之末,即捐 館。則陽羨增買田畝之事,當在五月中初到常州時也。

  《烏台詩案》: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御史何大正《續通鑒綱目》作何正臣疏 劾蘇軾,自徐州移守湖州,謝表內有云:〔愚不識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 能收養小民。〕以為語含諷刺。並謂〔軾詩文傳於人者甚眾,今獨取鏤版而鬻於市者 進呈〕。是坡詩早有刻本行世,故大正得據以入奏也。然是時奉旨,但送中書。按坡 作《張氏園亭記》:〔余自徐州移守吳興,由宋登舟,三日而至。〕正是三月二十七 日所作,而大正即以是日掇《湖州謝表》劾奏。蓋三月初奉有移守湖州之命,即上表 謝。徐距京不遠,故表一出,即聞於京師。可見坡之名震爆一時,凡有所作,無不爭 先睹之為快,而其一脫稿即付梓,俾大正得據以劾奏,亦太急於自炫矣。七月二日, 御史舒亶又歷舉其詩中〔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讀書萬卷不讀律, 致君堯舜知無術〕,〔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 來三月食無鹽〕等句,指為謗訕,亦以〔印行四冊進呈〕,奉旨亦但送中書。是日, 御史中丞李定又劾奏,始奉旨送御史台根勘。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遵到湖追攝, 以八月十八日赴台獄。自八月二十日至十一月二日,凡訊十一次。其訊先有問目,問 自來所作文字,有無忌觸。坡所供,有即在朝旨降到冊內者,亦有不在冊內者。蓋御 史台置獄後,即先行文,坡所歷宦之處,凡有詩文,俱令申送。如北京留守司送到軾 寄黃庭堅詩文,杭州送到軾《遊風水洞》等詩,王詵申送《開運鹽河》詩。坡亦不知 所備,故不得不和盤托出。可見是時李定、舒亶輩鍛煉周內,幾欲置之重辟,亦危矣 哉!然如坡詩譏切,實亦肆無忌憚。幸而神宗無意殺之,僅責授黃州團練副使,以了 此局耳。坡詩不以煉句為工,然亦有研煉之極,而人不覺其煉者。如 〔年來萬事足,所欠惟一死〕, 〔饑來據空案,一字不堪煮〕, 〔周公與管蔡,恨不茅三間。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 〔劍米有危炊,氈針無穩坐〕, 〔舌音漸獠變,面汗嘗騂羞〕, 〔雲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 〔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此等句在他人雖千鎚萬杵,尚不能如此爽勁,而坡以 揮酒出之,全不見用力之跡,所謂天才也。

  王宗稷編《東坡年譜》〔至和二年,坡年二十,有晁美叔求交於坡〕雲。蓋據坡 詩: 我年二十無朋儔,君來叩門如有求,醉翁遣我從子遊。 翁如退之蹈軻丘,尚欲放子出一頭。 故以是年為美叔結交之始也。然坡年二十,尚在成都見張安道。至嘉祐二年,年二十 二,方試禮部,受知於歐公。美叔以歐公命來交坡,實在是年。若坡年二十時,歐公 尚未識坡,何由命美叔來交?宗稷徒以〔我年二十無朋儔〕之句,遂以其事系於是年 。不知詩敘事,原只舉大數,豈可泥於一字一句,即以為據?況坡自注此詩,謂嘉祐 初,而《年譜》反入之至和二年耶!

  東坡《送王雄州還朝》詩,有〔老李威名八十年〕之句。王梅溪註:〔景德中, 初與契丹和,以李允則知雄州,凡十四年。〕詩中老李,正指此也。但梅溪詩注,尚 不能甚詳。今按張舜民《畫墁錄》:〔南北通和約,兩界不得非時葺城郭。李允則知 雄州,欲展城而難於背約,乃作銀香爐置城外土地祠,使人竊去,遂大喧鬨,搜捕紛 然,移書北境,遂興工起築,展城而大之。又建浮屠九層,下瞰幽、蘇,如指諸掌。 〕此可見允則守邊之遠慮也。

  《葉石林詩話》:〔李方叔豸,以文受知於東坡。元祐初,坡知貢舉,意在必得 豸以冠多士。得章持卷,疑為豸,遂以為魁。既拆號,悵然。故有詩送豸云:生平漫 說《古戰場》,過眼還迷《日五色》。'豸自是學亦不進,不自愛惜。

  嘗以書責坡,坡亦稍薄之。竟不第而死。〕張邦基《墨莊漫錄》並謂〔田衍、魏 泰,寓居襄陽,人畏其吻。諺曰:襄陽二害,田衍、魏泰。未幾,豸來寓,人更憎之 ,續曰:近日多魔,又添一豸。〕是豸晚節終不振,且取嫌於坡矣。然張表臣《珊瑚 鉤詩話》載:坡死,豸誄之曰:〔道大莫容,才高為累。皇天後土,鑒生平忠義之心 ;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莫不盡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則豸 之於坡,始終感激傾倒。石林謂坡亦薄之者,謬也。 坡在惠州,《白鶴觀新居將成》詩云: 〔佐卿恐是歸來鶴,次律寧非過去僧。〕《遊羅浮和子過》詩云: 〔汝當奴隸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按唐明皇射沙苑,偶中一鶴,帶箭飛去。後 明皇幸蜀,偶憩一寺,壁有掛箭,即御箭也。僧云: 〔昔有徐佐卿者留此箭,俟箭主來還之。〕乃知鶴即佐卿所化也。蔡少霞夢入仙都, 書《蒼龍溪新宮銘》,其文乃紫陽真人山玄卿所撰,見薛用弱《集異記》。房次律悟 前身為智永禪師,亦見柳子厚《龍城錄》。皆唐人小說也。想坡公遭遷謫後,意緒無 聊,藉此等稗官脞說遣悶,不覺闌入用之,而不知已為後人開一方便法門矣。

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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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放翁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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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來作詩之多,莫過於放翁,今就其子子虡所編八十五卷計之,已九千二百二十 首。然放翁六十三歲在嚴州刻詩,已將舊稿痛加刪汰。六十六歲家居,又刪訂詩稿, 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詩十之一也,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則,丙戌以前 詩,存者才百之一耳。子虡刻全集時,亦跋云:〔先君在嚴州刻詩,多所去取,所遺 詩存者尚有七卷。〕今在遺稿內。今合計全集及遺稿,實共一萬餘首。每一首必有一 意;就一首中,如近體每首二聯,又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 不裁剪入詩,是一萬首即有一萬大意,又有四萬小意。自非才思靈敏,功力精勤,何 以得此?信古來詩人未有之奇也。

  放翁詩凡三變。宗派本出於杜,中年以後,則益自出機杼,盡其才而後止。觀其 《答宋都曹》詩云: 古詩三千篇,刪取才十一。詩降為楚騷,猶足中六律。 天未喪斯文,杜老乃獨出。陵遲至元白,固已可憤嫉。 《示子遹》詩云: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繢。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 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 此可見其宗尚之正。故雖挫籠萬有,窮極工巧,而仍歸雅正,不落纖佻。此初境也。 後又有自述一首云: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 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 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 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 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 是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及乎晚年,則又造平淡,並從前求工 見好之意亦盡消除,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者,劉後村謂其〔皮毛落盡〕矣。此又 詩之一變也。

  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後人震於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於陸,而不知陸實勝蘇 也。蓋東坡當新法病民時,口快筆銳,略少含蓄,出語即涉謗訕。〔烏台詩案〕之後 ,不復敢論天下事。及元祐登朝,身世俱泰,既無所用其無聊之感;紹聖遠竄,禁錮 方嚴,又不敢出其不平之鳴。故其詩止於此,徒令讀者見其詩外尚有事在而已。放翁 則轉以詩外之事,盡入詩中。時當南渡之後,和議已成,廟堂之上,方苟幸無事,諱 言用兵,而士大夫新亭之泣,固未已也。於是以一籌莫展之身,存一飯不忘之誼,舉 凡邊關風景、敵國傳聞,悉入於詩。雖神州陸沉之感,已非時事所急,而人終莫敢議 其非。因得肆其才力,或大聲疾呼,或長言永歎,命意既有關係,出語自覺沉雄。此 其詩之易工一也。東坡自黃州起用後,揚歷中外,公私事冗,其詩多即席、即事,隨 手應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煩,故遣詞或有率略,押韻亦有生硬。放翁則生平仕宦 ,凡五佐郡、四奉祠,所處皆散地,讀書之日多,故往往有先得佳句,而後標以題目 者。如《寫懷》、《書憤》、《感事》、《遣悶》,以及《山行》、《郊行》、《書 室》、《道室》等題,十居七八,而酬應贈答之作,不一二焉。即如《紀夢》詩,核 計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託之於夢耳。心閒則易 觸發,而妙緒紛來;時暇則易琢磨,而微疵盡去。此其詩之易工二也。由斯以觀,其 才之不能過於蘇在此,其詩之實能勝於蘇亦在此。試平心以兩家詩比較,當不河漢其 言矣。

  放翁以律詩見長,名章俊句,層見疊出,令人應接不暇。使事必切,屬對必工; 無意不搜,而不落纖巧;無語不新,而不事塗澤,實古來詩家所未見也。然律詩之工 ,人皆見之,而古體則莫有言及者。抑知其古體詩,才氣豪健,議論開闢,引用書卷 ,皆驅使出之,而非徒以數典為能事。意在筆先,力透紙背,有麗語而無險語,有豔 詞而無淫詞,看似華藻,實則雅潔,看似奔放,實則謹嚴,此古體之工力更深於近體 也。或者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煉;抑知所謂煉者,不在乎奇險詰曲、驚人耳目,而 在乎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此真煉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 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語了之。此其煉在句前,不在句下,觀者並不見其煉之跡,乃真 煉之至矣。試觀唐以來古體詩,多有至千餘言四五百言者;放翁古詩,從未有至三百 言以外,而渾灝流轉,更覺沛然有餘,非其煉之極功哉!至近體之刮垢磨光,字字穩 愜,更無論矣。又放翁古今體詩,每結處必有興會、有意味,絕無鼓衰力竭之態;此 固老壽享福之徵,亦其才力雄厚,不如是則不快也。今就近體中摘句於後,使人見其 功力之精。古詩難於摘句,讀者可觀其有氣有意,有書有筆,則得之矣。

  律詩摘句。使事五律: 〔李侯有佳句,樂令善清言。〕《懷杜伯高》

〔進愧門三戟,歸無畝一鍾。〕《放慵》

〔道士青精飯,先生烏角巾。〕《長生觀》

〔蟻穿珠九曲,蜂釀蜜千房。〕《淳化寺》

〔摩詰病說法,虞卿貧著書。〕《病中》

〔人如釣渭叟,地似避秦村。〕《防隱者》

〔賀監稱狂客,劉伶贈醉侯。〕《立秋前一夕作》

〔腰下蘇秦印,囊中趙壹錢。〕《夜酌》

〔獨臥維摩室,誰同彌勒龕?〕《初寒獨居》

〔未恨名風漢,惟求拜醉侯。〕《自述》

〔身已風中葉,人方飯後鍾。〕《東莊》

〔我亦輕餘子,君當恕醉人。〕《醉賦》

〔帶箭歸飛鶴,榰床不瞑龜。〕《答客》

〔相法無侯骨,生年值酒星。〕《雜興》

〔寧甘結襪繫,不作拜車塵。〕《野興》

〔馬非求路寢,木豈願犧尊?〕《記前輩語》

〔食非依漂母,菜不仰園官。〕《窮居》

〔陌上金羈馬,墳前石琢麟。〕《對酒作》

〔蝶入三更枕,龜榰八尺床。〕《連夕熟睡戲書》 使事七律: 〔奴愛才如蕭穎士,婢如詩似鄭康成。〕此放翁之父所作,而放翁足成之者。 〔吏進飽諳箝紙尾,客來苦勸摸床棱。〕《自詠》

〔秋風葉扇知安命,小炷留燈悟養生。〕《獨學》

〔人立飛樓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白帝城懷杜少陵》

〔前日已傳天狗墜,今年甯許佛狸生!〕《客言岐雍間事》

〔也知世少蘇司業,安得官如阮步兵。〕《獨飲》

〔報國雖思包馬革,愛身未肯價羊皮。〕《示獨孤生》

〔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江樓醉中》

〔宿負本宜輸左校,寬恩猶許補東隅。〕《書懷》

〔階前汗血洮河馬,架上霜毛海國鷹。〕《夢成都》

〔曳杖不妨呼小友,還家便恐見來孫!〕《遊柯山觀爛柯遺跡》

〔性本自然憎截鶴,器非大受愧函牛。〕《醉題》

〔但知禮豈為我設,莫管客從何處來。〕《避俗台》

〔魚腸寶劍餘蛟血,鴉嘴金鋤帶藥香。〕《贈林使君》

〔酒錢覓處無司業,齋日多來似太常。〕《無酒肉》

〔夢中有客徵殘錦,地下無爐鑄橫財。〕《哭王季夷》

〔已忘作賦遊梁苑,但憶銜枚入蔡州。〕《雪中》

〔盡除曼衍魚龍戲,不禁芻蕘雉兔來。〕《過御園》

〔繆緣學道肱三折,不遇知音尾半焦。〕《自詠》

〔正歎船如天上坐,那知人自日邊來。〕《王給事使回》

〔家無釵澤窮馮衍,身著裙襦老管寧。〕《感興》

〔青衫曾奏三千牘,白首猶思丈二殳。〕《雪夜》

〔世無魯國真男子,心憶高陽舊酒徒。〕《衰病》

〔從宦只思乘下澤,忤人常悔讀《南華》。〕《懷鏡中故廬》

〔才高狗監無人薦,句好雞林有客傳。〕《贈江參議》

〔文辭博士書驢券,職事參軍判馬曹。〕《讀書》

〔亡羊未恨補牢晚,搏虎深知攘臂非。〕《曉出》

〔怨謗相乘成市虎,技能已盡愧黔驢。〕《感懷》

〔貴人自作宣明面,老子曾聞正始音。〕《東齋》

〔人慾見擠真砭石,身寧輕用作投瓊。〕《夢斷》

〔生無鮑叔能知己,死有要離與卜鄰。〕《書歎》

〔公路晚悲身至此,令威歸歎塚累然。〕《夜坐達旦》

〔馬慵立仗寧辭斥,蘭偶當門敢怨鋤。〕《感昔》

〔未害朵頤臨肉俎,但妨叩齒誦仙經。〕《齒動搖》

〔種榿正可三年大,愛竹何曾一日無。〕《山中即事》

〔中安煮藥膨脝鼎,旁設安禪曲床。〕《火閣》

〔愛身每戒玉抵鵲,養氣要如刀解牛。〕《遺興》

〔越石壯心雞喔喔,子卿歸信應悠悠。〕《龜堂獨酌》

〔此身幸已脫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對酒》

〔國家科第與風漢,天下英雄惟使君。〕《追憶發解舊事》

〔過堂未悟鐘將畔,睨柱寧知璧偶全。〕《書齋壁》

〔只知秋菊有佳色,那問荒雞非惡聲!〕《雜興》

〔病酒相如無奈渴,清言叔寶不勝羸。〕《北窗》

〔拙宦雖無齊虜舌,早歸亦免楚人鉗。〕《自述》

〔共知陂壞行當復,敢恨台高既已傾!〕《復湖》

〔偶亡塞馬寧非福,太察淵魚恐不祥。〕《高枕》

〔名酒過於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借書乞酒不得》

〔佩刀但可償黃犢,作字安能換白鵝?〕《秋興》

〔浮雲每歎成蒼狗,空谷誰能縶白駒?〕《寄題胡基仲故居》

〔泥巷有人尋杜甫,雪廬無吏問袁安。〕《歲晚》

〔生擬入山隨李廣,死當穿塚傍要離。〕《醉題》

〔尚饒靈運先成佛,那計辛毗不作公。〕《遺興》

〔難似車登蛇退嶺,險如舟過馬當祠。〕《書懷》

〔未尋內史流觴地,又近龐公上塚時。〕《春晚》

〔狐妖從汝作人立,金價在事如土輕。〕《道室述懷》

〔原價異時空市骨,大呼從昔不成廬。〕《題北窗》

〔萬事不禁劉毅擲,諸人誰著祖生鞭?〕《湖上》

〔戀戀綈袍誰復念,便便癡腹敢辭嘲!〕《閒詠》

〔老羆尚欲身當道,乳虎何疑氣食牛。〕《秋晚》

〔虛名僅可欺橫目,戇論曾經犯逆鱗。〕《野興》

〔頭少二毛真篤老,口無縱理亦長饑。〕《九月十日夜獨坐》

〔佛書恐非《易論語》,王跡其在《詩春秋》!〕《蕩蕩》

〔強弩夾射馬陵道,屋瓦大震昆陽城。〕《大風雨》

〔不求客恕陶潛醉,肯受人憐范叔寒。〕《書喜》

〔客散茶甘留舌本,睡餘書味在胸中。〕《晚興》

〔不憂堅子居肓上,已見嬰兒出面門。〕《病中作》

〔心如老馬雖知路,身似鳴蛙不屬官。〕《自述》

〔學士誰陳《平蔡雅》,將軍方上《取燕圖》。〕《聞蜀盜已平》

〔未忘塵尾清談興,尚讀蠅頭細字書。〕《南堂雜興》

〔買飯猶勝乞墦客,看耕僭學勸農官。〕《郊行》

〔雖無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鳴飯後鍾!〕《枕上作》 寫懷五律: 〔病侵強健日,閒過聖明時。〕《骨相》

〔忍窮安晚境,留病壓災年。〕《病中》

〔春當三月半,狂勝十年前。〕《題酒家》

〔月能從我醉,風欲駕人仙。〕《月下納涼》

〔放言誇酒聖,著論笑錢愚。〕《閒中樂事》

〔老猶嗤佞佛,貧亦諱言錢。〕《自勉》

〔眾中容後死,險處得先歸。〕《莫笑》

〔老去才難盡,窮來志益堅。〕《自述》

〔老幸傳家事,狂猶為國憂。〕《夜賦》

〔今古無窮事,江湖未死身。〕《醉賦》

〔算貧先放鶴,嫌鬧並疏僧。〕《孤村》

〔病無詩一字,窮賴酒三升。〕《夜賦》

〔酒狂寧限老,詩思正須窮。〕《夜坐》

〔人笑謀生拙,天教到死閒。〕《衡門》

〔都門下第客,山寺退居僧。〕《貧甚》

〔老病頻辭客,嬉遊不出村。〕《窮居》

〔病蘇身漸健,秋近夜微涼。〕《小集》

〔似客猶居裡,如僧未出家。〕《獨處》

〔出尋鄰叟語,歸讀古人書。〕《遂初》

〔睡憑書介紹,愁賴酒驅除。〕《晚興》

〔貧憂償酒券,懶悔許僧碑。〕《自嘲》

〔壯年閒處老,佳日病中過。〕《寓興》

〔交遊無輩行,懷抱有曾玄。〕《八十四吟》

〔身備鄉三老,家傳子一經。〕《自喜》

〔素壁圖嵩華,明窗讀《老莊》〕《築舍》

〔已老學猶力,久窮詩未工。〕《蜀漢》

〔我存人盡死,今是昨皆非。〕《癸亥初冬作》

〔行思絕大漠,歸但醉新豐。〕《枕上》

〔五斗方需祿,千金且愛身。〕《送子坦赴官》

〔不動成羆臥,微勞學鳥伸。〕《病中》

〔強健關天幸,逍遙似地仙。〕《閒述》

〔死邊常得活,鬧處偶容歸。〕《幽居》

〔采藥九蒸曝,朝真三沐薰。〕《幽居》

〔貧廢兒孫學,慈生僕妾頑。〕《病中》

〔樂哉容膝地,著此曲肱翁。〕《即事》

〔雲閑忘出岫,葉落喜歸根。〕《寓歎》

〔身叨鄉祭酒,孫為國添丁。〕《臥病雜題》

〔丹靈驅堅子,神定出嬰兒。〕《道室》

〔直嫌繩尚曲,重覺鼎猶輕。〕《銘座》 寫懷七律: 〔無才藉作長閒地,有懣留為劇飲資。〕《寄友》

〔身似野僧猶有髮,門如村舍強名官。〕《成都歲暮》

〔此生竟出古人下,有志尚如年少時。〕《自嘲》

〔舊學極知難少貶,吾儕持此欲安歸!〕《寄陳魯山》

〔大事豈堪重破壞,窮人難與共功名。〕《晨起》

〔四海道途行大半,百年光景近中分。〕《西樓獨酌》

〔時平壯士無功老,鄉遠征人有夢歸。〕《春殘》

〔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斷尚餘癡。〕《病起》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病起書懷》

〔甑炊地碓新舂米,衣拆天吳舊繡圖。〕《歸耕》

〔浮生一笑常難必,此樂他年未易忘。〕《勞華樓夜飲》

〔青山是處可埋骨,白髮向人羞折腰。〕《出西門》

〔《比紅》有句狂猶在,染白無方老已成。〕《夜酌》

〔流年速似一彈指,更事多於三折肱。〕《親舊》

〔雖有數椽常似客,僅存一肉未成僧。〕《排悶》

〔敢恨帝城如日遠,喜聞天語似春溫。〕《至嚴州得請免入覲》

〔酒寧剩欠尋常債,劍不虛施細碎讎。〕《西村醉歸》

〔著書幸可俟後世,對客從嗔臥大床。〕《村居》

〔窮空敢恨寒無褐,憂患原因出有車。〕《歲暮》

〔浮生亦念古有死,壯氣要使胡無人。〕《閒居》

〔家為逆旅相逢處,身在嚴裝欲發中。〕《病中作》

〔黃旗萬里無侯骨,紅燭千杯有酒腸。〕《幽居雜詠》

〔志士淒涼閒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

〔飯足便休慵念祿,丹成不服怕登仙。〕《讀山谷詩》

〔藥來賊境靈何用,米出胡奴死不飲。〕《感興》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

〔香浮鼻觀烹茶熟,喜動眉間煉句成。〕《登北榭》

〔驚回萬里關河夢,滴碎孤臣犬馬心。〕《夜雨》

〔千艘沖雪函關曉,萬灶連雲駱谷秋。〕《縱筆》

〔癡人自作浮生夢,腐骨那須後世名。〕《晚遊》

〔殘生已與灰俱冷,舊友誰知幾可憑。〕《夜賦》

〔家近右軍觴詠地,身如太史滯留時。〕《醉後》

〔流年不貸人皆老,造物無私我自窮。〕《幽居》

〔虹穿道室爐丹熟,龍吼空山匣劍開。〕《次音樂范參政書懷》

〔天下可憂非一事,書生無地效孤忠。〕《溪在作》

〔身世蠶眠將作繭,形容牛老已垂胡。〕《七十》

〔史冊誤人悲壯志,關河回首負初期。〕《懷南鄭》

〔秋氣已高殊可喜,老懷多感自無歡。〕《獨酌》

〔老皆有死豈獨我,士固多窮寧怨天。〕《書劍》

〔寓世已為當去客,愛書更付未來生。〕《讀書》

〔天理直須閒處看,人謀常向巧中疏。〕《題齋璧》

〔門無客至惟風月,案有書存但《老莊》。〕《閒中》

〔樽中無酒但清坐,架上有書猶縱觀。〕《七十一翁吟》

〔身外豈關吾輩事,鏡中已換昔年人。〕《閒賦》

〔羸軀垂老將焉往,公論猶存似可憑。〕《枕上》

〔棄官正為愚無用,謝客新緣病有名。〕《野堂》

〔髮無可白方為老,酒不能賒始覺貧。〕《七十三吟》

〔早知虛起彈冠意,悔不常為秉燭遊。〕《憶昔》

〔豈知鶴髮殘年叟,猶讀蠅頭細字書。〕《書感》

〔老已為民猶學問,向雖作吏半山林。〕《舊學》

〔補衣未竟迫秋露,待飯不來聞午鐘。〕《不出門吟》

〔陳編時見古成敗,舊友不知今在亡。〕《排悶》

〔貧甚不為明日計,興來猶作少年狂。〕《晚步》

〔人生十事九堪歎,春事三分二已空。〕《春雨》

〔外物不移方是學,俗人猶愛未為詩。〕《朝饑示子聿》

〔熟思豈是天貧我,妄計還憂鬼笑人。〕《苦貧》

〔流汗未乾衣上雨,大聲已發鼻端雷。〕《午睡》

〔遺經在櫝傳家學,大字書牆作座銘。〕《自述》

〔兒能解事甘藜藿,婢苦無薪睨扊●。〕《苦貧》

〔造物偶容窮不死,眾人共養老無能。〕《暮歸作》

〔孤忠要有天知我,萬死當思後視今。〕《讀史》

〔折除富貴惟身健,補貼光陰有夜長。〕《冬暮》

〔舌自生肥勝玉食,腰常忘帶況金圍。〕《昨非》

〔凡心未免更詩字,習氣猶思議古人。〕《自責》

〔名姓已隨身共隱,文辭終與道相妨。〕《遺興》

〔賣困不靈仍喜睡,送窮無術又來歸。〕《開歲》

〔天為念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獨酌》

〔一無可恨得歸老,寸有所長能忍窮。〕《野望》

〔邪正古來觀大節,是非死後有公言。〕《觀史》

〔令尹閱人三仕已,太山在我一毫芒。〕《醉舞》

〔三徑就荒俱已老,一樽相屬永無期。〕《哭張季長》

〔胸中那可有一事,天下故應無兩人。〕《初歸雜詠》

〔造物與閒兼與健,鄉人知老不知年。〕《村居》

〔多聞只解為身累,後死空令見事多。〕《對酒作》

〔貸米未回愁灶冷,讀書有課待窗明。〕《秋曉》

〔風剺槁面寒無褐,雷轉饑腸飯有沙。〕《志學》

〔家塾讀書須十紙,山園上樹莫千回。〕《示諸孫》

〔春寒例謝常來客,老病猶貪未見書。〕《初春書懷》

〔天將耄齒償貧悴,身受虛名坐謗傷。〕《陌上》

〔鏡裡鬢無添白處,樽前顏有暫丹時。〕《老甚》

〔混俗豈須名赫赫,耐嘲惟可腹便便。〕《舟中作》

〔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理夢中作》

〔濁酒可求敲野店,舊題猶在拂頹牆。〕《題旅舍壁》

〔貧猶自力常謀醉,病不能閒且賦詩。〕《自近村歸》

〔舂炊不繼兒啼飯,烹飪無方客絮羹。〕《寓歎》

〔詩才退後愁強韻,眼力衰來怯細書。〕《世事》

〔單複篝衣時脫著,甜酸園果半青黃。〕《夏日》

〔便死也勝千百輩,少留更住兩三年。〕《書興》

〔呼童不應自生火,待飯未來還讀書。〕《遣懷》

〔身遊與世相忘地,詩到令人不愛時。〕《山房》

〔淡交喜得山棲友,傑作疑非火食人。〕《簡邢德允》

〔花經風雨人方惜,士在江湖道益尊。〕《春晚》

〔目前雖有小得失,天下豈無公是非。〕《垂釣作》

〔啄吞自笑如孤鶴,導引何妨效五禽。〕《春晚》

〔多病更知身是贅,九原那恨死無名。〕《春感》

〔雖慚江左雄繁郡,且看人間矍鑠翁。〕《嚴州大閱》

〔扶持後死知天幸,容養無能荷國恩。〕《秋夜齋中》

〔槁面暫朱知酒釅,曲身成直賴爐溫。〕《夜寒》

〔虛名定作陳驚座,好句真慚趙倚樓。〕《封渭南伯》 寫景五律: 〔浪蹴半空白,天浮無盡青。〕《海中雷雨初霽》

〔天逼星辰大,霜清劍佩寒。〕《夢仙》

〔酒盡瓶枵腹,爐寒客曲身。〕《寒甚》

〔雨昏雞共懶,米盡鼠同饑。〕《初夏》

〔月昏天有暈,風軟水無痕。〕《村夜》

〔天回河絡角,海闊斗欄杆。〕《夜歸》

〔風生雲盡散,天闊月徐行。〕《月下小酌》

〔病樹有雕葉,殘蟬無壯聲。〕《秋懷》

〔三家小聚落,兩姓世婚姻。〕《埭西》

〔木落山盡出,鐘鳴僧獨歸。〕《過吉澤》

〔經行橋獨木,佇立路三叉。〕《野望》

〔野父編龍具,樵兒習《兔園》。〕同上 〔銅燈立雁趾,石鼎揭龍頭。〕《書室》

〔荒園拋鬼飯,高幾置神鵝。〕《賽神》

〔荒陂船護鴨,斷岸笛呼牛。〕《小立》

〔墓掃鴉銜肉,人過鷺導船。〕《郊行》

〔牸牛將犢過,雄雉挾雌飛。〕《山行》

〔漏從閒處永,風自遠來涼。〕《官舍》

〔婦汲惟陶器,民居半草庵。〕《憶南鄭》

〔舞簡村巫醉,塗朱野女妝。〕《驛壁偶題》

〔藤絡將頹石,松號不斷風。〕《明覺寺》

〔地瘦竹無葉,風乾茅有聲。〕《井研道中》

〔月正樹無影,露濃荷有聲。〕《徙倚》

〔茶鼎聲號蚓,香盤火度螢。〕《道室》

〔蟲鎪葉成篆,風蹙水生紋。〕《巢山》

〔霜郊熊撲樹,雪路馬蒙氈。〕《感舊》

〔零落花隨水,輪囷筍突籬。〕《園中》

〔染丹梨半頰,斫雪蟹雙螯。〕《對酒》

〔磷飛乘月暗,梟語似人呼。〕《夏夜》

〔蟻知軍陣法,蟲作緯車聲。〕《秋懷》

〔冰梨赬似頰,霜栗大如拳。〕《對食》 寫景七律: 〔十里溪山最佳處,一年寒暖適中時。〕《近遊》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遊山西村》

〔七澤蒼茫非故國,《九歌》哀怨有遺音。〕《塔子磯》

〔船上急灘如退鷁,人緣絕壁似飛猱。〕《過東●灘》

〔地連秦雍川原壯,水下荊揚日夜流。〕《歸次漢中》

〔雲埋廢苑呼鷹處,雪暗荒郊射虎天。〕《書事》

〔蟬依疏柳長吟處,燕委空巢大去時。〕《社日》

〔空山霜葉無行跡,半嶺天風有嘯聲。〕《丈人觀》

〔攫飯饑烏占寺鼓,避人飛鼠上經幢。〕《永慶寺》

〔山縈細棧疑無路,樹絡崩崖欲壓人。〕《普寧寺》

〔淒涼蛩伴草根語,憔悴鵲從天上歸。〕《秋雨》

〔農事漸興人滿野,霜寒初重雁橫空。〕《橫塘》

〔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冬夜》

〔未霜村舍秋先冷,無月江邊夜自明。〕《秋夜》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霽》

〔津吏報增三尺水,山僧歸入萬重雲。〕《秋雨》

〔燈影動搖風不定,船聲鼞鞳浪初生。〕《宿漁浦》

〔挈榼人沽村市酒,打包僧趁寺樓鐘。〕《故山》

〔里儒朱墨開冬學,廟史牲牢祝歲穰。〕《北窗》

〔病骨未成松下土,老身常伴渡頭雲。〕《舟中作》

〔蟋蟀獨知秋令早,芭蕉正得雨聲多。〕《秋興》

〔雲歸時帶雨數點,木落又添山一峰。〕《晚眺》

〔荒堤經雨多牛跡,村舍無人有碓聲。〕《步至近村》

〔巢乾燕乳蟲供哺,花過蜂閒蜜滿房。〕《初夏》

〔民有褲襦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康。〕《初夏閒居》

〔樹罅忽明知月上,竹梢微動覺風生。〕《池上》

〔圓鼙坎坎迎神社,大字翩翩寫酒旗。〕《閒遊》

〔榖賤窺籬無狗盜,夜長暖足有狸奴。〕《歲暮》

〔童誇犢健浮溪過,婦閔蠶饑負葉歸。〕《初夏》

〔水淺遊魚渾可數,山深藥草半無名。〕《山行》

〔遠火微茫知夜續,長歌斷續認歸樵。〕《泛舟》

〔風高木葉危將脫,月上天河澹欲無。〕《南堂夜坐》

〔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書室》

〔溪鳥低飛畫橋外,路人相值綠陰中。〕《衡門獨立》

〔霜野草枯鷹欲下,江天雲濕雁相呼。〕《郊行》

〔曉樹好風鶯獨語,夜窗細雨燕相依。〕《初夏幽居偶題》

〔舟行十里畫屏上,身在四山紅雨中。〕《出遊》

〔寒鴉陣黑疑雲過,老木聲酣認雨來。〕《書喜》

〔酒坊飲客朝成市,佛廟村伶夜作場。〕《書喜》

〔庭花無影月當午,簷樹有聲風報秋。〕《夜景》

〔天宇淡青成卵色,水波微皺作靴紋。〕《新籬》

〔微雨已收雲盡散,眾星俱隱月徐行。〕《秋夜》

〔鬅鬙暗樹類奇鬼,突兀黑雲如壞山。〕《湖塘雷雨》

〔野火已亡秦相篆,江濤猶託伍胥神。〕《秋望》

〔月色橫分窗一半,秋聲正在樹中間。〕《枕上》

〔客送輪囷霜後蟹,僧分磊落社前薑。〕《對食戲詠》

〔紫蟹迎霜盈徑尺,白魚脫水重兼斤。〕《示客》

〔山口正銜初出月,渡頭未散欲歸雲。〕《舟中》

〔天宇更無雲一點,譙門初報鼓三通。〕《上元夜》

〔虎印雪泥餘過跡,樹經野火有空腔。〕《懷梁益舊遊》

〔棋枰窗下時聞雹,丹灶岩間夜吐虹。〕《道室》

〔十里織成無罅錦,半天留得未殘霞。〕《梅仙塢花涇觀桃李》

〔官賦畢輸無吠犬,農功已息有閒牛。〕《晚秋野興》

〔細徑僧歸雲外寺,疏燈人語酒家樓。〕《出遊》

〔獨木架成新略彴,一峰買得小嶙峋。〕《閉門》

〔風從蘋未蕭蕭起,月過花陰故故遲。〕《石帆夏日》

〔一棹每隨潮上下,數家相望埭東西。〕《漁父》

〔暑退忽驚秋漸晚,夜長已與晝中分。〕《秋夕》

〔群魚聚散忽無跡,孤蝶去來如有情。〕《夏晝》

〔漁艇往來春浪碧,人家高下夕陽紅。〕《近村》

〔出有兒孫持几杖,歸從鄰曲話桑麻。〕《茅舍》

〔樓臺到處靈和柳,簾幕誰家子晉笙?〕《小市》

〔夜雨漲深三尺水,曉寒留得一分花。〕《小園》

〔瓶花力盡無風墮,爐火灰深到曉溫。〕《曉坐》

〔紅顆帶芒收晚稻,綠苞和葉摘新橙。〕《霜天晚興》

〔旱餘蟲鏤園蔬葉,寒淺蜂爭野菊花。〕《西村》

〔丹砂岩際朝暾日,枸杞雲間夜吠人。〕《采藥》

〔燕雛掠地飛無力,梅子臨池墜有聲。〕《夏日》

〔棲鵲自驚移別樹,流螢相逐度橫塘。〕《夏夜》

〔團臍磊落吳江蟹,縮項輪囷漢水魴。〕《小酌》

〔屏園燕几成山字,簟展涼軒作水紋。〕《龜堂晨起》   放翁生於宣和,長於南渡。其出仕也,在紹興之末,和議久成,即金海陵南侵潰 歸,孝宗銳意出師,旋以宿州之敗,終歸和議。其時朝廷之上,無不以畫疆守盟,息 事寧人為上策;而放翁獨以復仇雪恥,長篇短詠,寓其悲憤。或疑書生習氣,好為大 言,藉此為作詩也。今閱全集,始知非盡虛矯之氣也。其《跋周侍郎奏稿》云:〔南 渡初,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遊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 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是放翁年 十餘歲時,早已習聞先正之緒言,遂如冰寒火熟之不可改易。且以《春秋》大義而論 ,亦莫有過於是者,故終身守之不變。入蜀後,在宣撫使王炎幕下,經臨南鄭,瞻望 鄠、杜,志盛氣銳,真有唾手燕、雲之意。 其詩之言恢復者,十之五六。出蜀以後,獨十之三四。至七十以後,正值開禧用兵, 放翁方治東籬,日吟詠其間,不復論兵事。其詩有云:〔不須強預國家憂,亦莫妄陳 帷幄籌。〕是固無復有功名之志矣。然其《感中原舊事》云:〔乞傾東海洗胡沙。〕 《老馬行》云: 中原旱蝗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 則此心猶耿耿不忘也。臨歿猶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之句,則放翁 之素志可見矣。

  放翁之不忘恢復,未免不量時勢,然亦多誤於傳聞之不審。在蜀時,金之邊將, 時有蠟書來報宣威幕府,具言其國虛實。見南鄭詩內自注。彼以蠟書來利賞賜,自必 詭言禍敗,以中吾所喜,肯以實告耶!淳熙十一年,金世宗如會寧,命太子守國,而 放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十二年,又有《感秋》詩,自註:〔聞虜酋自香草澱 入秋山,蓋遠遁矣。〕不知金國每年巡歷春水、秋山,自其常制。金世宗最號賢君, 國中稱〔小堯舜〕。其時朝政清明,邊圉乂安,有何事而遁歸漠北、遁入秋山耶?可 見鄰國傳聞之訛,易於聳聽,而放翁輒輕信之。其後慶元四年,又有詩:聞金虜亂, 淮以北民苦徵調,皆望王師之至。可見邊疆紛紛,好言敵國有畔,此韓侂胄所以輕率 用兵致敗也。開禧二年,吳曦反,以蜀地降金;三年,安丙誅曦,稍復蜀地。而放翁 詩有〔解梁已報偏師入〕,自注云:〔見邸報,西師已復關中郡縣。〕又有《聞西師 復華州》詩。是時關中郡縣及華州,何曾能復,而已見之邸報。則邸報且不足信,況 傳聞耶?

  放翁自蜀東歸,正值朱子講學提倡之時,放翁習聞其緒言,與之相契。家居,有 《寄朱元晦提舉》詩、《謝朱元晦寄紙被》詩,又《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所謂 〔有方為子換凡骨,來讀晦翁新著書〕也。及朱子卒,放翁祭之以文云:〔某有捐百 身、起九原之心,傾長河、決東海之淚。路修齒耄,神往形留。〕是可見二公道義之 交矣。時偽學之禁方嚴,放翁不立標榜,不聚徒眾,故不為世所忌。然其優遊里居, 嘯詠湖山,流連景物,亦足見其安貧守分,不慕乎外,有昔人〔衡門泌水〕之風。是 雖不以道學名,而未嘗不得力於道學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學入詩者,如 《冬夜讀書》云: 六經萬世眼,守此可以老。多聞竟何為,綺語期一掃。 又有云: 雖歎吾何適,猶當尊所聞。從今倘未死,一日亦當勤。 《平昔》云:〔皎皎初心質天地,兢兢晚節蹈淵水。〕

《書懷》云: 平生學六經,白首頗自信。所覬未死間,猶有分寸進。 《示兒》云:〔聞義貴能徙,見賢思與齊。〕又云: 易經獨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見聖人。汝始弱齡吾已耄,要當致力各終身。 可見其晚年有得,非隨聲附和,以道學為名高者矣。至其詩之清空一氣,明白如話, 而無迂腐可厭之習,則又有餘事也。放翁與楊誠齋同以詩名。誠齋專以俚言俗語闌入 詩中,以為新奇。放翁則一切掃除,不肯落其窠臼。蓋自少學詩,即趨向大方家,不 屑屑以纖佻自貶也。然間亦有一二語似誠齋者。如《晚步》云: 〔寓跡個中誰耐久,問君底事不歸休?〕

《饑坐》云: 〔落筆未妨詩袞袞,閉門猶喜氣揚揚。〕

《老學庵》云: 〔名譽不如心自肯。〕

《醉中走筆》云: 〔過得一日過一日,人間萬事不須謀。〕

《自詠》云: 〔作個生涯君勿笑。〕

《新作籬門》云: 〔雖設常關果是麼?〕

《自詒》云: 〔愈老愈知生有涯,此時一念不容差。〕

《遣興》云: 〔關上衡門那得愁。〕此等詩派,南宋時盛行,在放翁則為下劣詩魔矣。

  放翁萬首詩,遣詞用事,少有重複者。惟晚年家居,寫鄉村景物,或有見於此, 又見於彼者。《老境》云: 〔智士固知窮有命,達人元謂死為歸。〕《寓歎》又云: 〔達士共知生是贅,古人嘗調死為歸。〕

《晨起》云: 〔大事豈堪重破壞,窮人難與共功名。〕《憶昔》又云: 〔壯士有心悲老大,窮人無路共功名。〕

《夜坐》云: 〔風生雲盡散,天闊月徐行。〕《夜坐》又一首云: 〔湖平波不起,天闊月徐行。〕

《冬夜》云: 〔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枕上作》又云: 〔孤燈無焰穴鼠出,枯葉有聲鄰犬行。〕

《初夏閒居》云: 〔民有褲襦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康。〕《寒夜》又云: 〔市有歌呼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平。〕

《羸疾》云: 〔羸疾止還作,已過秋暮時。但當名百藥,那更謁三醫。〕《題藥囊》又云: 〔殘暑才屬爾,新秋還及茲。真當名百藥,何止謁三醫。〕此則未免太復!蓋一時湊 用完篇,不及改換耳。

  朱子嘗言:〔放翁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宋史》本傳因之, 輒謂其〔不能全晚節〕,此論未免過刻。今按嘉泰二年,放翁起修孝宗、光宗兩朝實 錄,其時韓侂胄當國,自繫其力。然放翁自嚴州任滿東歸後,里居十二三年,年已七 十七八,祠祿秩滿,亦不敢復請,是其絕意於進取可知。侂胄特以其名高而起用之, 職在文字,不及他務,且藉以報孝宗恩遇,原不必以不就職為高。甫及一年,史事告 成,即力辭還山,不稍留戀,則其進退綽綽,本無可議。即其為侂胄作《南園記》、 《閱古泉記》,一則勉以先忠獻之遺烈,一則諷其早退,此亦有何希榮附勢、依傍門 戶之意!而論者輒藉為口實,以訾議之,真所謂小人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者也。今 二記不載文集,僅於逸稿中見之,蓋子遹刻放翁文集時,侂胄被誅未久,為世詬厲, 故有所忌諱,不敢刻入,未必放翁在時,手自削去也。詩集中仍有《韓太傅生日詩》 ,並未刪除,則知二記本在文集中,蓋因其乞文而應酬之,原不必諱耳。

  放翁不以書名,而草書實橫絕一時。其《自題醉中所作草書》云: 〔酒為旗鼓筆力槊,勢從天落銀河傾。〕

《醉中作草書》云: 〔醉草今年頗入微,卷翻狂墨瘦蛟飛。〕

《睡起作帖數行》云: 古來翰墨事,著意更可鄙。跌宕三十年,一日造此理。 不知筆在手,而況字落紙!三叫投紗巾,作歌志吾喜。 《學書》一首云: 九月十九柿葉紅,閉門讀書人笑翁。世間誰許一錢直,窗底自用十年功。 老蔓纏松飽霜雪,瘦蛟出海挐虛空。即今譏評何足道,後五百年言自公。 《暇日弄筆》云: 草書學張顛,行書學楊風。平生江湖心,聊寄筆硯中。 龍蛇入我腕,疋素忽已窮。餘勢尚隱轔,此興嗟誰同! 《雜興》詩云:〔紙欲窮時瘦蛟舉,已看雷雨跨蒼茫。〕 《草書歌》云: 吾廬宛在水中沚,車馬喧闐那到耳。一堂翛然臥虛曠,蟬聲未斷蟲聲起。 有時寓意筆硯間,跌宕奔騰作詼詭。徂徠松盡玉池墨,雲夢澤乾蟾滴水。 心空萬象提寸毫,睥睨醉僧窺長史。聯翩昏鴉斜著壁,郁曲瘦蛟蟠入紙。 神馳意造起雷雨,坐覺乾坤真一洗。小兒勸我當自珍,勿為門生書棐幾。 《夜起作書自題》云:〔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是放翁於草書工力,幾於出神 入化。惜今不傳,且無有能知其善書者,蓋為詩名所掩也。杜少陵亦無書名,然《杜 詩詳注》云:〔胡儼在內閣,見子美親書《衛八處士》詩,字甚怪偉。驚呼熱中腸作 嗚呼熱中腸。〕放翁目力亦絕人。 五十歲《秋夜讀書戲作》云: 〔也知賦得寒儒分,五十燈前見細書。〕五十三歲詩: 〔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六十歲詩: 〔細書時讀眼猶明。〕六十九歲詩: 〔目了未妨觀細書。〕七十五歲詩: 〔年過七十眼猶明,天公成就老書生。〕七十六歲詩: 〔目光焰焰夜穿帳。〕又〔細書如蟻眼猶明。〕七十七歲詩: 〔老夫垂八十,岩電尚爛爛。孤燈觀細字,堅坐常夜半。〕又云: 〔一齒已搖猶決肉,雙眸雖澀尚耽書。〕直至七十九,史局告成,將致仕,始言 〔目昏頗廢書〕,作詩記其始,是七十九目力方稍減也。 八十二歲《老態》詩亦云: 〔似見不見目愈衰,欲墮不墮齒更危。〕然又云: 〔目昏大字亦可讀,齒搖猶能決濡肉。〕則亦尚未大害。又七十七歲有記,記: 〔中夜睡覺,兩目每有光,如初日,歷歷照物。昔晁文公自謂善養生之驗,予則偶然 耳。〕又八十二歲十一月廿七記: 〔夜分披衣,神光自兩眥出,若初日,室中皆明。〕此又神光湧現,不可思議者。又 先生齒牙亦堅利,七十七歲始一齒動搖,戲作云: 〔病齒原知不更全,漂浮杌涅已三年。一朝正使終辭去,大嚼猶能盡彘肩。〕又詩云 :〔搖齒復牢堪決肉,枯顱再茁已勝簪。〕八十一歲墮第三齒,有詩。至八十五歲臘 月五日始落第一牙,距易簀僅數日耳。然則先生具壽者相,得天獨厚,為一代傳人, 豈偶然哉?

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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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放翁年譜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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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翁集》向無年譜。然身閱六朝,歷官中外,仕而已,已而仕,出處之跡既屢 更;且所值之時,當宋南渡,戰與和局亦數變,使非有譜以標歲月,則讀者於先生之 身與世,將茫無端緒。幸先生詩自入蜀以後四十卷,系手自編訂;四十卷之後,至八 十五卷,則其子子虡當先生在時即隨年記錄,故歲序差可考。而文集中碑記之類,亦 多書明年月官位,可以稽其時也。昔王宗稷作《蘇文忠年譜》,悉本《東坡大全集》 詮次之。今餘亦仿此例,就《劍南詩集》、《渭南文集》及《家世舊聞》、《老學庵 筆記》等書,次其先後,蓋已十得八九。惟入蜀以前少年之作,所存無幾,難於懸揣 。然事蹟亦往往散見於詩文,因亦就其可知者系於某年之下,並略載時事,以相印證 ,庶讀者可以一覽了如雲。

陸放翁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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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宣和七年己巳

  先生生於是年十月十七日,在淮上舟中。是日平旦,大風雨。及先生生而雨止。 見先生慶元元年詩題。又有詩云:〔少傅奉詔朝京師,艤舟生我淮之湄。〕按先生先 世自嘉興徙錢塘,吳越時又徙山陰之魯墟,世業農。宋祥符中,陸軫始以進士起家, 仕至吏部郎中,直昭文館,贈太傅,是為先生高祖。軫生珪,官國子博士,贈太尉, 是為先生曾祖。珪生佃,仕至尚書左丞,贈太師、楚國公,是為先生之祖。《宋史》 有傳。佃生宰,字元鈞,則先生父也。見先生文集及《家世舊聞》。其官位不可考。 按先生《跋向薌林帖》云:〔先少師使淮南,實與薌林為代。〕《跋周侍郎奏稿》雲 :〔餘生於宣和末年,先少師以畿輔轉輸餉軍澤潞,寓家於滎陽。〕又云:〔先君以 御史徐秉哲論罷,南來壽春。〕則先生父蓋嘗官提舉、轉運等職。《跋楚公奏稿》雲 :〔此先少師紹興中命筆吏傳錄者。〕又作《陳彥聲墓誌》云:〔建炎四年,先君會 稽公奉祠洞霄宮。〕則南渡後曾有祠祿。又《跋朝制要覽》及《持老語錄》,皆云〔 先君會稽公。〕則其官階及勳封可見也。惟文集稱〔先少師〕,詩集稱〔先少傅〕, 微有不同。然〔師〕、〔傅〕同一階,蓋皆應得之封耳。

欽宗靖康元年丙午

二年丁未 二帝北行。

高宗建炎元年 即靖康二年五月,即位,改元。

二年戊申

三年己酉 金兵南下,帝航海。

四年庚戌 帝歸臨安,金立劉豫為子皇帝。

  先生年七歲。按《陳彥聲墓誌》云:〔建炎四年,金兵南來,先君欲避無所。聞 東陽陳彥聲以俠稱,乃挈家依之。居三年,乃歸。〕

《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自 徐秉哲論罷後,南來壽春。又自淮徂江,間關兵間。及歸山陰舊廬,則某年已稍長矣 。〕開禧中有詩追記云: 家本徙壽春,遭亂建炎初。南來避狂寇,乃復遇強胡。 亂定不敢歸,三載東陽居。 蓋先生生而遭亂,其父挈之避兵,由壽州過江,又僑居東陽者三年。至紹興二三年, 始歸山陰。

紹興元年辛

二年壬子

三年癸丑

四年甲寅

  先生年十歲。按《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遊者, 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某甫成童,見當 時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蓋皆此數年中事。先生生平,以復仇 為念,蓋自幼習聞先正之言,至老不變也。又嘉泰元年有詩,謂某十許歲,即往來雲 門諸山。〕

五年乙卯 金太宗崩,熙宗立。徽宗殂於金。

六年丙辰

  先生年十二,能詩文,以蔭補登仕郎。本傳。按先生父南渡後,不見有仕宦之跡 ,蓋以祠祿致仕,所得恩蔭也。

七年丁巳

  先生年十三,《跋陶淵明集》云:〔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

八年戊午 相秦檜,先已罷相,至是再相。與金議和。

九年己未 金人歸河南、陝西地。

十年庚申 金復取河南、陝西。

  先生年十六,初赴舉場。按先生《燈籠詩》云:〔我年十六遊名場,靈芝借榻棲 僧廊。〕又《跋范元卿書後》云:〔紹興庚申、辛酉間,予年十六七,與陳公實及予 從兄伯山、仲高、葉晦叔、范元卿皆同場屋。〕

十一年辛酉 和議成。

  先生年十七,尚從師受業。與許子威輩同從鮑季和先生,晨興,必具帽帶而出。 見嘉泰元年詩自注。

十二年壬戌 金人歸徽宗、鄭後、邢後之喪及韋太后。

十三年癸亥

  先生年十九,以舉進士試南省,至臨安。見嘉泰三年詩自注。

十四年甲子

  先生年二十,作《司馬溫公佈被銘》。自註:〔予年二十歲所作,今傳以為秦少 游作者,非也。〕又作《菊枕》詩。見丁未歲詩注。是年上元,在都城從舅光州通判 唐仲俊觀燈。見嘉泰二年詩自注。

十五年乙丑

十六年丙寅

十七年丁卯

  先生年二十三。按先生《跋韓非子》云:〔紹興丁卯,先君年六十時,所得吳掝 才老本。〕先生是年父尚在,而入仕後未見有丁父艱之事,蓋其父歿於此數年中。

十八年戊辰

十九年己巳 金宗顏亮弒熙宗而自立。

二十年庚午

二十一年辛未

二十二年壬申

二十三年癸酉 金遷都於燕。

  先生年二十九。兩浙轉運使陳阜卿考試官,秦檜孫塤以右文殿修撰就試,直欲首 送。阜卿得先生文,擢置第一,塤次之。檜大怒。

二十四年甲戌

先生年三十,試禮部被黜。時陳阜卿亦幾得禍。

二十五年乙亥 秦奉死。

二十六年丙子 欽宗殂於金。

二十七年丁丑

  先生年三十三。作《雲門壽聖院記》,尚無官位,但書〔吳郡陸某記。〕

二十八年戊寅

  先生年三十四。官福建寧德縣主簿。先生有《謝內翰》啟云:〔仕由資蔭。〕蓋 先生十二歲所得恩蔭,至是始選主簿也。是歲作《寧德縣城隍記》,系銜書〔迪功郎 主簿。〕見文集。按先生赴任,由溫州入閩,有《題江心寺》、《泛瑞安江》及《平 陽驛觀梅》等詩。

二十九年己卯

  先生年三十五,在寧德。按先生《跋盤澗圖》云:〔紹興己卯、庚辰之間,予為 福州決曹掾,與閩縣大夫張仲欽甚相得。〕

三十年庚辰

  先生年三十六。以薦者除敕令所刪定官,遷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本傳。《盤澗 圖跋》云:〔紹興己卯、庚辰,予為福州決曹。〕是是年春間,尚在寧德也。《祭周 益公文》云:〔紹興庚辰,予始至行在,與益公相遇,遂定交。〕則以除敕令所入都 也。先生自閩歸途,亦從溫、處經行,有詩記其事。云:〔自來福州,詩酒殆廢;今 北歸,至永嘉括蒼,無日不醉。〕又有詩記紹興庚辰遊謝康樂石門,王仲信為作《石 門瀑布圖》。皆自閩歸杭之遊跡也。

三十一年辛巳 金主亮南侵,被弒於瓜洲。金世宗立,入都於燕。

  先生年三十七,在敕令所,遷樞密院編修官。按本傳謂〔孝宗即位,遷樞密院編 修官。〕而先生子子虡跋語云:〔紹興辛巳,及事高宗,累遷樞密使編修。〕是樞院 乃高宗所授。先生《挽汪茂南》詩云:〔往者紹興末,江淮聞戰鼙。〕自註:〔先相 公汪澈督師荊、襄,招予幕府;會留樞屬,不克行。〕又《跋陳魯公所草親征詔》雲 :〔辛巳、壬午之間,予為西府掾。〕西府,即樞院也。是樞院之遷,在紹興無疑。 又《史館書事》詩云紹興辛巳,嘗蒙恩賜封,先生奏:楊存中不宜掌禁旅,非宗室外 家,不宜封王。皆在是年。又《上執政書》,論文章開於道術。見文集。

三十二年壬午 高宗傳位於孝宗。

  先生年三十八,自敕令所罷歸。孝宗即位。在六月。以史浩、黃祖舜薦,召見, 賜進士出身,擢太上皇帝聖政所檢討官。本傳。按先生《跋曾文清奏稿》云:〔紹興 末,文清居會稽,予自敕局罷歸,無三日不見。〕又作《復齋記》,亦稱是年自都下 還里。蓋是春夏間事。其因薦召用,雖不載月日,然是年十一月,上疏請信詔令,治 其尤阻格者,記已在檢討任可知。皆孝宗初即位未改元之歲也。又丙午《歲晚書懷》 詩,自註:〔紹興末,予官玉牒所。〕蓋因修《聖政記》,故兼是官。有《玉牒所迎 駕》詩。

孝宗隆興元年癸未

  先生年三十九年,在檢討任。正月二十一日,二府請先生撰《致夏國主書》。二 月二日,又請作省劄,招諭中原士民。見文集。金蒙城邢珪侵邊,殺我義民,既而被 擒,朝議將置大辟。先生上書,謂彼能為其國盡力,宜免誅,以示中國禮義。閬州奏 慶雲見,先生上書宰執,勿受其圖。和議將成,又上書二府,當與金人約:建康、臨 安皆建都地。俱見文集。按先生《復齋記》又謂〔隆興元年,某自都還里,始與仲高 遇。〕又《王彥光見訪並送茶》詩云: 邇英帷幄舊儒臣,肯顧荒山野水濱。遙想解酲須底物,隆興第一壑源春。 則是年似又曾歸里。按先生方任檢討,何以又返山陰?豈乞假暫歸耶?

二年甲申

  先生年四十。時曾覿、龍大淵用事,先生為樞密張燾言,燾遽以聞。上詰語所自 來,以先生對。上怒,出先生通判建康,尋易隆興府。本傳。按本傳先通判建康,今 集中並無建康詩,豈不久即調京口耶?先生《跋張敬夫書》,謂〔甲申佐郡京口,張 忠獻浚以督軍過焉,故常與其子敬夫遊〕。按浚歿於是年八月,則先生通判京口,必 在春夏矣。又序《京口倡和詩》,謂〔隆興二年閏十一月,韓無咎來省親於潤,予時 通判郡事,故與倡和〕雲。

乾道元年乙酉

  先生年四十一。在鎮江。有《鎮江府城隍忠祐廟碑記》

二年丙戌

  先生年四十二。自鎮江移官,通判豫章。即本傳所云隆興府。《上陳安撫啟》雲 :〔佐州北固,麥甫及於再嘗;易地南昌,瓜未期而先代。〕七月,舟行星子縣,半 日至吳城。見詩集。本傳謂〔言者論先生交結黨人,力說張浚用兵,遂免歸〕。先生 在蜀,有詩云:〔少年論兵實狂妄,諫官劾奏當竄殛。〕正指此事也。先生《幽棲》 詩自註:〔乾道丙戌,始止居鏡湖之三山。〕而慶元三年《春盡遣懷》詩自注,則雲 〔予以乾道乙酉,卜築湖上。〕蓋乙酉買宅,丙戌罷官歸,始入居之。嘉泰甲子有詩 云:〔曩得京口俸,始卜湖邊居。〕乙酉正在京口。以京口俸買宅,正是年也。入居 則丙戌耳。《開東園之路》詩云:〔憶自南昌返故鄉,移家來就鏡湖涼。〕是自南昌 歸始居之證。

三年丁亥

  先生年四十三。正月十四日作《崇恩禪院記》,系銜但書〔通直郎〕,而無職任 ,已罷官故也。

四年戊子

五年己丑

  先生年四十五。是年十二月,差通判夔州。見《入蜀記》。

六年庚寅

  先生年四十六。以閏五月起行,十二月二十七日到夔州。《將赴夔府書懷》云: 〔自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蓋自丙戌至庚寅,凡五閱歲矣。

七年辛卯

  先生年四十七。春間監夔州試,有《試院呈同舍》詩,有《將出院》及《拆號前 一日作》等詩。作《王侍郎生祠記》,系銜書〔左奉議郎通判軍州主管學事、兼管內 勸農事。〕

八年壬辰

  先生年四十八。以夔州通判將滿任,上書虞丞相,預乞一官,得就祿。見文集。 會王炎宣撫川、陝,辟為幹辦公事。本傳。按先生是年作《靜鎮堂記》,系銜書〔左 承議郎權四川宣撫使幹辦公事、兼檢法官。〕蓋已作幕僚、去夔州任矣。《送范西叔 序》云:〔乾道壬辰,予至益昌,始識范東叔,後月餘,與其兄西叔為僚於宣威幕府 。〕是年,北遊南山,望鄠、萬年縣,皆以幕僚出使。見《靜鎮堂記》及《東樓集序 》。

九年癸巳

  先生年四十九。自成都、唐安至漢嘉,四十日復還成都。尋攝蜀州,有《初到蜀 州寄成都諸友》詩。入夏,又攝嘉州。先生《跋岑嘉州集》云:〔乾道癸巳,予自唐 安別駕來攝嘉州。〕八月,作《漢嘉郡藏丹洞記》。官舍多奇石,取作假山,名西齋 曰小山堂。見詩集。

淳熙元年甲午

  先生年五十。秋間攝蜀州事,有《蜀州大閱》詩。按是年《秋夜讀書》詩云:〔 別駕生涯似蠹魚。〕又《與呂周輔教授遊大邑諸山》云:〔廣文別乘官俱冷。〕蓋皆 以通判攝州事也。冬又往榮州攝事。蓋幕僚系辟用,而本品仍是通判。

二年乙未

  先生年五十一,在榮州。得制置司檄,催赴參議官任。正月十日離榮州,有詩。 范成大來帥蜀,又辟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本 傳。

三年丙申

  先生年五十二。作《范待制集》序及《籌邊樓記》,系銜書〔朝奉郎成都府路安 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是年,有《飯保福院》詩云: 〔飽飯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覺此身閒。〕又《閒中偶題》詩: 〔七千里外新閒客,十五年前舊史官。〕

《病中戲書》云: 〔免從官乞假,且喜是閒身。〕又有《蒙恩奉祠桐柏》詩云: 〔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蓋緣事不復攝州,別領桐柏祠祿。

四年丁酉

  先生年五十三。由桐柏祠祿換授主管台州崇道觀。見銅壺閣記及彭州貢院記。是 歲,范成大還朝,先生有詩送行。秋間得都下八月報書,牧敘州,有詩。然以後無敘 州詩,但有《東歸有日書懷》詩及《遣興》詩,自註:〔予將赴道,被命東歸。〕 蓋吏部選敘州,而朝旨令赴行在也。後有《上書乞祠》詩,述此云:〔聖君終省記, 萬里忽乘驛。〕

五年戊戌

  先生年五十四。離蜀東歸。有《賞海棠》詩云: 〔吉日不留春已老,歸舟已具客將行。〕又明年《憶蜀中》詩云: 〔去年忝號召,五月觸瞿塘。〕蓋以春暮出蜀,仲夏過峽也。子虡跋語,謂 〔戊戌春,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蓋是去年選敘州之後。又先生《乞祠》詩: 遠客遊窮塞,亭障秋蕭瑟。聖君終省記,萬里忽乘驛。 是東歸實出於內召。先生有《謝王樞密啟》云:〔斐然妄作,本以自娛;流傳偶至於 中都,鑒賞遂塵於乙覽。〕蓋先生在蜀,有詩傳入都,孝宗聞之,故特召還也。《謝 錢參政啟》云:〔一麾在巴、蜀之間,萬里促宣、溫之對。清光咫尺,睿賞再三。略 有司資格之常,備奉使詢謀之選。方憂官謗,又辱詔追。半道遣行,雖歎棲遲之薄命 ;頻年省記,要為比數於諸公。〕據此,則召還後曾賜對便殿,即膺出使之命。未幾 有詔別用,尋遣往閩中。按先生此次入閩,官階無考。子虡跋語云:〔先君凡五佐郡 。〕則此乃通判建安也。以詩集考之,秋間便道歸里,作一月留。見明年己亥在建安 《憶家》詩。《歸雲門》詩云:徵官行矣閩山去,又寄千岩夢想中。〕此行從衢州入 閩,有《仙霞嶺》、《漁梁驛》諸詩。其官舍在建安。見詩集。

六年己亥

  先生年五十五。春夏在建安,多不得意,屢見於詩。仲夏,先發書畫還故山,有 詩。尋去官,有《初發建安詩》云:〔吾行迨及晚秋時。〕歸途由武夷山過信州鉛山 縣,至衢州,奏乞祠,留衢待命,除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賜緋魚袋。即在衢 起行,十二月,至江西,有《弋陽縣》、《饒撫道中》等詩。治在撫州。見《撫州廣 壽禪院記》。是冬,奏《筠州反坐百姓陳彥通訴人吏冒役狀》。見文集。

七年庚子

  先生年五十六。秋冬自臨川至高安,十一月被命詣行在。見《廣壽禪院記》。按 本傳:〔以發粟賑民,為給事中趙汝愚所駁,遂與祠。〕過嚴州得請,免入奏,仍除 外官。遂便道歸山陰。俱見詩集。是年,在臨川時自作《放翁贊》。見文集。以後皆 家居。

八年辛丑

  先生年五十七。自庚寅至辛丑,始見九日於故山。見詩集。是年,有《寄朱元晦 提舉》詩,以年荒,望其來賑糶也。

九年壬寅

  先生年五十八。築堂曰書巢,自作記。又追作《成都古楠記》,自註:〔時已去 蜀。〕其系銜書〔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觀〕。有詩云:〔放翁白髮已蕭然,黃紙 新除玉局仙。〕

十年癸卯

  先生年五十九。有《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

十一年甲辰

  先生年六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按是歲金世宗如會甯,命太子守國;明 年,始回燕京。曰〔遁歸〕者,傳聞之訛也。

十二年乙巳

  先生年六十一。是歲有《秋懷》詩,自註:〔聞虜酋行帳為壯士所致,幾不免。 〕又《感秋》詩自註:〔聞虜酋自香草澱入秋山,蓋遠遁矣。〕按金世宗最為賢君, 國中稱〔小堯舜〕;而傳聞於宋如此,可見鄰國訛傳之不可信。此開禧輕率用兵所以 致敗也。

十三年丙午

  先生年六十二。差知嚴州府,赴行在入見。《天封寺記》云:〔予以新定牧入奏 行在。〕是因除授後始入都。有《延和殿退朝口號》。自註:〔庭奏姓名,上自東廂 出御坐。〕七月三日,到嚴州任。

十四年丁未 高宗崩

  先生年六十三,在嚴州。是歲始刻詩。見子虡跋語。

十五年戊申

  先生年六十四,在嚴州。四月,以任將滿,奏乞仍就玉局祠祿,未報。七月十日 歸家。見詩集。尋除軍器少監,入都。本傳。有《宿監中作》及《致齋監中》詩。

十六年己酉 孝宗傳位於光宗。金世宗崩,章宗即位。

  先生年六十五。遷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按本傳以此官系於紹熙元年;然先 生詩集,是年有《儀曹直廬》、《南省宿直》及《中院書事》詩,十一月,作《明州 阿育王碑記》,系銜己書〔朝議大夫尚書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則淳熙末,已 為是官。其冬,以口語被斥歸,作《風月軒自記》。十年間兩坐罷斥,皆以詩,謂之 嘲詠風月,故以名其軒。

光宗紹熙元年庚戌

  先生年六十六。以後皆家居。是年,又刪訂詩稿,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詩十 之一也。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則丙戌以前詩,存者百之一耳。又子虡跋雲 :〔戊申己酉以後詩,公自大蓬謝事歸,命子虡編為四十卷,親加校定後,復題其簽 曰《劍南詩續稿》。〕子虡跋云:〔先君在新定所編前稿,於舊詩多所去取。其所遺 詩,存者尚有七卷。前稿行已久,不敢復雜之卷中,故別其名曰《遺稿》〕雲。又雲 :〔自此以後至捐館,通前為八十五卷。〕是歲,先生自號九曲老樵。見《跋鄭俠謝 昌國書後》。

二年辛亥

  先生年六十七。作《建寧府尊勝院記》及《紹興府修學記》,系銜書〔中奉大夫 提舉建甯府武夷山沖祐觀〕。見文集。

三年壬子

  先生年六十八。作《天封寺記》,系銜〔提舉沖祐〕之下,增〔山陰縣開國男、 食邑三百戶〕。九月,上書乞再任沖祐。十一月得請,有《拜敕口號》。自註:〔祠 祿錢帛粟絮,共歲計千緡有奇;予以官視大卿,故俸給皆增於舊。〕又云:〔往時使 閩者,例得茶三斤,予未嘗沾及也。〕又《夜賦》一首:〔窮賴三升酒。〕自註:〔 郡中月給酒九斗,日恰得三升。〕又《寄張季長書》:〔近歲裁損濫恩,所謂十色錦 者,所存無幾。〕觀此,可見宋時祠祿之厚矣。

四年癸丑

五年甲寅 孝宗崩,光宗病不能執喪;皇子嘉王擴即位,是為甯宗。

先生年七十。取捨東地一畝,種花數十株,名曰小園。被命再領沖祐,有詩。 又有《孝宗皇帝挽詩》。

甯宗慶元元年乙卯

二年丙辰

  先生年七十二。又拜再領祠官之命,有詩云:〔誤恩四領饅亭秋。〕九月,作《 呂居仁集序》,系銜書〔中大夫提舉沖祐觀〕,蓋中奉大夫進中大夫。自註:〔張季 賢書來,以大蓬見稱,以予寄祿官視昔秘書監也。〕

三年丁巳

  先生年七十三。夫人王氏歿,年七十一。有子子虡,烏程丞;子龍,武康尉;餘 子惔、子坦、子布、子聿。孫元敏、元禮、元簡、元用、元雅。曾孫阿喜。按《說郛 》記先生初娶某氏,情好甚篤,以不得於姑,出去。後遇於沈氏園,殆不勝情。作詩 有云:〔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後年老,再過沈園,猶有〔此身行作 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之句。今夫人王氏,則前妻出後所再娶也。是年,有《謝 朱元晦寄紙被》詩。

四年戊午

  先生年七十四。祠祿滿,不敢復請。是年有詩:《聞金虜亂淮以北皆望王師之至 》。是時金北方多警,傳聞於宋,開禧用兵之謀所由起也。

五年己未

  先生年七十五。乞致仕,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號》。又《述懷》詩:四叨優 老祿,十送故鄉春。〕按致仕後,尚有半俸之給。先生詩:〔坐糜半俸猶多愧,月費 公朝二萬錢。〕以後系銜,但書〔中大夫致仕山陰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而無〔提 舉沖祐〕之稱,緣已罷祠祿也。是歲朱子卒,先生有祭文,甚哀。

六年庚申 光宗崩。

  先生年七十六。作《居室記》云:〔舊食祠祿,秩滿,不敢請。又二年,遂請老 。法當得祠祿,亦不敢言。〕尋賜龜紫,有詩紀恩。作《趙秘閣文集序》,系銜書〔 中大夫直華文閣致仕、賜紫金魚袋〕。

嘉泰元年辛酉

  先生年七十七。子布自蜀中歸。

二年壬戌

  先生年七十八。有《食不足》詩,自註:〔卿監致仕,當得分司祿;然須自請, 今置之。頃有赦令,賜致仕者粟、帛、羊、酒,郡中亦格不行。〕會孝宗、光宗《兩 朝實錄》及《三朝史》未就,詔起先生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免奉朝請。本傳。入 都開局,皆有詩。尋又兼秘書監。自言三作史官,皆新開局也。作《婺州稽古閣記》 ,系銜書〔中大夫直華文閣提舉佑神觀〕。蓋起用後又畀祠祿。有《自嘲》詩:予仕 宦幾五十年,歷崇道、玉局、沖祐,今又忝佑神之命,以修國史兼秘書監,居六官宅 。又有詩:〔枉辱三華組。〕自註:〔國史、實錄及策府也。〕是歲,子虡赴金壇丞 ,子龍赴吉州掾,有詩寄二子云:〔大兒新作鶴林遊,仲子經年戍吉州。〕

三年癸亥

  先生年七十九。四月,修史成,進御。是夕,宿道山堂之東直舍。升寶謨閣待制 ,有《辭寶謨舉曾黯自代疏》。即上章致仕,不允。又上章固辭,乃授太中大夫,仍 前寶謨閣待制、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遂以五月初東歸。見文集。受外祠敕,有詩。 自記云:〔壬戌六月十四日入都,癸亥五月十四日去國,中間有閏月,蓋相距正一年 矣。〕已致仕,奉都省劄子〔致仕官得薦舉〕,乃舉臨安縣鞏豐、隨州教授王田、監 南嶽廟趙蕃。按致仕後謝《丞相啟》云:〔致仕許歸,已荷乾坤之造;異恩及幼,更 沾雨露之私。〕蓋致仕恩例,又蔭一子也。

四年甲子 韓侂胄定議伐金。

  先生年八十。以後皆家居。有《聞虜亂》、《送辛幼安入都》等詩。是歲,送子 虡官吳門,送子坦官鹽官市征,送子修官於閩,皆有詩。子遹亦將赴官,以兄弟皆出 ,遂輟行。周彥文遣畫工來寫先生像,先生自作贊。

開禧元年乙丑

  先生年八十一。辟舍東隙地,插竹為籬,名曰東籬,自作記。時方用兵,而先生 年已老,故有詩云:〔不須強預國家憂,亦莫妄陳帷幄籌。〕〔昔如埋劍常思出,今 作閒雲不計程。〕然尚有《出塞》四首,望王師之克捷也。是歲,子龍自江西歸。 二年丙寅 吳曦反,以蜀地降金。郭倪復泗州,又攻宿州、唐州,皆敗歸。 金人入寇。

  先生年八十二。有詩云:〔五處暌離父子情。〕自註:〔子虡調官行在,子龍阻 風西陵,子修在閩,子坦在海昌,予與子布、子遹家居。〕又有《力耕》詩云:〔殘 俸月無三萬錢。〕自註:〔子遹編予詩四十八卷,卷有百篇。〕蓋即《劍南詩》四十 卷後之四十五卷也。時已四十八卷,且開禧二年以後,尚有三年,又每卷有百篇,而 今並為四十五卷,每卷皆不及百篇,蓋子虡編刻時,又有刪並耳。是歲,方用兵,故 先生有《聞西師復華州》及《觀邸報》詩〔上蔡臨淮奏捷頻〕等句。 三年丁卯 安丙誅吳曦,復所獻金地。史彌遠誅韓侂胄。

  先生年八十三。恩封渭南伯,食邑八百戶。子虡調官淮西,子龍官東陽丞,子坦 調彭澤丞。是年,作《李虡部詩集序》,系銜書〔太中大夫寶謨閣待制致仕、渭南縣 開國伯、食邑八百戶、賜紫金魚袋。〕陳伯子遣畫工來寫先生像,先生自作贊。

嘉定元年戊辰 和議成。

  先生年八十四。有詩〔傳家六兒子,其四今皓首〕。自註:〔大兒新年六十二, 仲子六十,季亦近六十。〕是年二月以後,半俸亦不復請。

二年己巳

  先生年八十五,終於家。是年有《自笑》一首。自註:〔臘月五日,湯沐按摩幾 半日,是早,第一牙脫去。〕此後尚有詩七首。則先生之卒,在臘底也。然不詳何日。

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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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遺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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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較之蘇、陸,自有大小之別。然正惟才不大、 書不多,而專以精思銳筆,清煉而出,故其廉悍沉摯處,較勝於蘇、陸。蓋生長雲、 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傑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 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同時李冶,稱其〔律切精深,有豪放邁往 之氣。樂府則清雄頓挫,用俗為雅,變故作新,得前輩不傳之妙〕。郝經亦稱其〔歌 謠跌宕,挾幽、並之氣,高視一世。以五言雅為工,出奇於長句、雜言,揄揚新聲, 以寫怨思。〕《金史》本傳亦謂其〔奇崛而絕雕刻,巧縟而謝綺麗〕。是數說者,皆 可得其真矣。

  蘇、陸古體詩,行墨間尚多排偶,一則以肆其辨博,一則以侈其藻繪,固才人之 能事也。遺山則專以單行,絕無偶句;構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 ,雖蘇、陸亦不及也。七言律則更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 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如車駕遁之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 〔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 〔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送徐威卿》之 〔蕩蕩青天非向日,蕭蕭春色是他鄉〕;《鎮州》之 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盡隨天北轉,古今誰見海西流。 《還冠氏》之 〔千里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座主閑閑公諱日》之 〔贈官不暇如平日,草詔空傳似奉天〕。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後猶使讀者 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惜此等傑作,集中亦不多見耳。

  郝經作《遺山墓誌》,謂其詩共五千百餘篇;為古樂府以寫新意者,又百餘篇; 以今題為樂府者,又數十百篇,是遺山詩共五千七百餘篇。乃世罕有其全集,今所存 者,惟康熙中無錫華希閔刻本。魏學誠作序,謂其購得善本而鋟之,卷首載元初徐世 隆、李冶二序,於元世祖仍抬起頂格,是必仿元初刻本。然詩僅一千三百四十首,則 所存者,唯五分之一而已。豈元初嚴忠傑等初刻時即為刪節耶?抑華氏翻刻時刪去耶 ?竊意遺山詩既有五千六七百首,則其遭遇國變,感慨滄桑,必更有許多傑作,而今 唯有此數,豈不可惜哉!又,遺山修飾詞句,本非所長,而專以用意為主,意之所在 ,上者可以驚心動魄,次亦沁人心脾。今華氏刻本內第十三四卷,率多題畫絕句,別 無佳思;而郝經所謂五千餘首者,竟不得睹其全矣!不知世間尚有全集否,當更求之 。

  拗體七律,如〔鄭縣亭子澗之濱〕、〔獨立縹緲之飛樓〕之類,《杜少陵集》最 多,乃專用古體,不諧平仄。中唐以後,則李商隱、趙嘏輩,創為一種以第三第五字 平仄互易,如〔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 人倚樓〕之類,別有擊撞波折之致。至元遺山,又創一種拗在第五六字,如 〔來時珥筆誇健訟,去日攀車餘淚痕〕,〔太行秀髮眉宇見,老阮亡來樽俎閒〕, 〔雞豚鄉社相勞苦,花木禪房時往還〕,〔肺腸未潰猶可活,灰土已寒寧復燃〕, 〔市聲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冷猿掛夢山月暝,老雁叫群江渚深〕, 〔春波淡淡沙鳥沒,野色荒荒煙樹平〕,〔清江兩岸多古木,平地數峰如畫屏〕, 〔長虹下飲海欲竭,老雁叫群秋更哀〕,〔東門太傅多祖道,北闕詩人休上書〕之 類,集中不可枚舉,然後人慣用者少。

  遺山複句最句。如《懷州城晚望少室》云: 〔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重九後一日作》云: 〔重陽擬作登高賦,一片傷心畫不成〕,《題家山歸夢圖》云: 〔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內有云: 〔賦家正有蕪城筆,一段傷心畫不成。〕

《玄都觀桃花》云: 〔人世難逢開口笑,老夫聊發少年狂〕,《同嚴公子東園賞梅》云: 〔佳節屢從愁裡過,老夫聊發少年狂。〕《此日不足惜》篇: 〔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高吟大醉窮朝晡〕,《送李參軍》詩內,又有云: 〔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彩衣起舞春斕斑。〕《桐州與仁卿飲》一聯: 〔風流豈落正始後,詩卷長留天地間〕,《題梁都運所得故家無盡藏詩卷》亦有此聯。 《田不伐望月婆羅門引》云: 〔兩都秋色皆喬木,三月阿房已焦土〕,《存沒》一首又云: 〔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伐名家不數人〕,《答樂舜之》云: 〔兩都喬木皆秋色,耆舊風流有幾人。〕《東山四首》,有 〔天公老筆無今古,枉著千金買范寬〕,《胡壽之待月軒》詩,又有 〔天公老筆無今古,枉卻坡詩說右丞。〕《錢過庭煙溪獨釣圖》: 〔綠蓑衣底玄真子,不解吟詩亦可人〕,《息軒秋江捕魚圖》又有 〔綠蓑衣底玄真子,可是詩翁畫不成。〕《臺山雜詠》內有云: 〔惡惡不可惡惡可,未要《雲門》望太平〕,《贈劉君用可庵二首》內一首云: 〔惡惡不可惡惡可,笑殺田家老瓦盆〕,次首云: 〔惡惡不可惡惡可,大步寬行老死休。〕《寄希顏》末句 〔共舉一杯持兩螯〕,《送曹壽之平水》亦用此句作結。此複句之最多者也。已見《 陔餘叢考》。

  遺山在汴梁圍城中,自天興二年春,崔立以城降蒙古,後四月二十九日始得出京 ;而二十二日,已先有書上蒙古相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詩文俱有月日可考。 此不可解。時楚材為蒙古中書令,遺山在金,由縣令累遷郎曹,平日料無一面,而遽 干以書,已不免未同而言。即楚材慕其名,素有聲氣之雅;然遺山仕金,正當危亂, 尤不當先有境外之交。此二者,皆名節所關,有不能為之諱者。豈蒙古曾指名取索, 如趙秉文之類耶?抑汴城之降在正月,至四月,則已百餘日;此百餘日中,楚材早慕 其名,先寄聲物色,因有感恩知己之誼耶?又按楚材奉蒙古主命,親至汴,來索其弟 思忠等,遺山蓋即是時與楚材投契故也。

  遺山以崔立功德碑一事,大不理於眾口。金哀宗天興元年冬,帝自汴京出,謀復 河北,留完顏奴申、完顏習捏阿不等總諸軍守京師。及帝攻衛州敗,奔歸德,汴城中 食盡,群議欲奉帝庶長兄荊王監國,以汴降蒙古,庶救一城之命。或以告二相,二相 未敢專決。西面元帥崔立,遂因民之怨,殺二相於尚書省,劫荊王以汴京降。其時立 黨獻媚者,謂立此舉,活百萬生靈,應作碑以紀。此功德碑之說所由起也。按《金史 王若虛傳》謂〔立黨翟奕,以功德碑屬若虛,若虛曰:學士代王言,此碑謂之代王言 可乎?奕不能奪,乃召太學生為之〕。此本遺山所作若虛墓誌,《金史》據以為傳。 是若虛與遺山,均無與也。《若虛傳》又云:〔若虛辭免後,召太學生劉祁、麻革到 省,元好問即遺山。時為郎中,謂祁等曰:眾議屬二君,其毋辭!祁不得已,為草定 ,以示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然止直敘其事而已。〕據此,則碑文系祁先作 ,好問改作。然郝經有《辨磨甘露碑》詩云: 國賊反城自為功,萬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頌德召學士,滹南先生付一死。 即若虛。林希更不顧名節,兄為起草弟親刻。 省前便磨甘露碑,書丹即用丞相血。百年涵養一塗地,父老來看暗流涕。 數樽黃封幾斛米,賣卻家聲都不計。盜據中國責金源,吠堯極口無靦顏。 作詩為告曹聽翁,且莫獨罪元遺山。〕是已辯明碑文非遺山所作,其作者姓名,雖未 直斥,而託之於林希兄弟,希本北宋人,為章惇所用,肆詆正人者。郝詩藉以引喻作 碑文者耳。然既有作文之人,則非遺山可知。但《若虛傳》謂遺山改作,止直敘其事 ,而郝詩中仍有〔盜據中原〕等語,豈遺山所作不曾用,而仍用太學生所作耶?郝詩 所云〔林希兄弟〕,是此碑必有兄弟二人共為之者。遺山《外家上樑文》備述此事, 有云:〔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趙王禪文,何與陸機之手跡?伊誰受賞,於我 嫁名。〕是當時作文者已受賞,而後反嫁名於遺山。又云:〔追韓之騎甫還,射羿之 弓隨彀。〕自註:〔予北渡後,獻書中令君,薦諸名士,而造謗者,即書中所薦之人 也。〕考遺山《上耶律楚材書》,薦士凡五十四人,其中有兄弟二人並列者,惟渾源 劉祁及其弟郁,則郝詩所云〔林希兄弟〕,必指祁、鬱而言。而祁作《歸潛志》,又 力辨非己作,而委之遺山。《歸潛志》謂〔禮部召余及麻信之入省,首領官張信之、 元裕之以碑文為屬,餘等辭不獲命,乃歸草定,付裕之。越數日,又召至省,鎖門, 裕之謂碑文今日當畢事。於是,裕之屬草既成,王從之及餘為定數字,銘詞則從之、 裕之及存餘舊數字,碑序則全裕之筆也〕。下又雲〔其文皆眾筆,非余全文,彼欲嫁 名於余,余安得辭!後數日,首領官奉立命,齎告身三通付餘輩,特賜進士出身〕雲 雲。觀此,可見《崔立碑》本祁起草,好問改定,又彼此嫁名,各自剖辨,而卒不能 掩也。想見當時共以此碑為諂附逆賊,故各諱言耳。然遺山於此事,終有干涉,其《 上樑文》,先敘圍中食盡待斃之狀云:〔窮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荊兄之通好,義 均紀季之附庸。謀則僉同,議當孰抗!〕爰自上書宰相,所謂〔試微軀於萬仞不測之 淵;至於喋血京師,亦嘗保百族於群盜垂涎之日〕。是請荊王監國,以汴城降,既系 遺山先上書執政;《金史奴申傳》並載遺山語甚詳。及崔立肆逆,又嘗保護多人,免 於凶害。則其於立,情分素熟,可知也。即《王若虛傳》所云:〔召劉祁、麻革至省 ,遺山以眾議咸屬二君為囑〕。是遺山已為之關說,原不必論碑文之作與否矣。

  遺山仕於金,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郝經墓誌謂入翰林知制誥,蓋兼官也。國 變後,以詩文重名,為海內魯靈光者,幾三十年。客東平嚴實幕下最久。以國亡史作 ,己所當任,聞累朝實錄,在順天張萬戶家,乃往請於張,願以身任編纂之責,為樂 夔所阻而止。於是構野史亭於家,凡金君臣事蹟,採訪不遺,至百餘萬言。所著《壬 辰雜編》等書,為後來修《金史》者張本。其心可謂忠且勤矣!雖崔立功德碑一事, 不免為人訾議;然始終不仕蒙古,時尚未建國號,故但稱蒙古。則確有明據。故郝經 所撰墓誌及《金史》本傳,皆云〔金亡不仕〕,是可謂完節矣。乃李冶、徐世隆二序 ,俱以其早死不得見用於元世祖為可惜,此真無識之論也。設使遺山後死數年,見用 於中統、至元中,亦不過入翰林、知制誥,號稱內相而已,豈若〔金亡不仕〕四字, 垂之史冊哉!余嘗題其集云:〔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頗道著遺山心 事矣。

  遺山當金哀宗天興二年壬辰,蒙古兵圍汴京,遺山在圍城中。未幾,哀宗奔蔡州 。明年癸已正月,崔立叛,以汴降蒙古。四月二十九日,遺山始出京,而二十二日, 已有書上蒙古中書令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餘作遺山詩話,以其在金時與楚材 素無一面,何以未同而言若此?今細閱遺山集,楚材有二兄,皆仕於金:一名辨才, 官靜難節度副使;一名思忠,官龍虎衛上將軍。楚材奉其主之命來索取,哀宗幸藉此 可成和議,俱遣往。思忠誓不北行,投城濠死;辨才亦至真定而歿。是楚材曾親至汴 京,蓋已聞遺山之名而物色之;遺山因有知己之感,與之投契,故有〔門下士〕之稱 ,非無因至前也。然律以境外之交,究不無可議。惟始終不仕新朝,尚為完節耳。校 點者按:此條原在卷十二之末,乃後補者,現移附於此,以便參閱。


高青丘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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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至南宋末年,纖薄已極,故元、胡兩代詩人,又轉而學唐,此亦風氣迴圈往復 ,自然之勢也。元末明初,楊鐵崖最為巨擘。然險怪仿昌穀,妖麗仿溫、李,以之自 成一家則可,究非康莊大道。當時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為後生取法也。惟 高青丘才氣超邁,音節響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筆即有博大昌明氣象,亦 關有明一代文運。論者推為開國詩人第一,信不虛也。李志光作《高太史傳》,謂其 詩〔上窺建安,下逮開元,至大曆以後,則藐之〕。此亦非確論。今平心閱之:五古 、五律,則脫胎於漢、魏、六朝及初、盛唐;七古、七律,則參以中唐;七絕並及晚 唐。要其英爽絕人,故學唐而不為唐所囿。後來學唐者:李、何輩襲其面貌,仿其聲 調,而神理索然,則優孟衣冠矣;鍾、譚等又從一字一句,標舉冷僻,以為得味外味 ,則幽獨君之鬼語矣。獨青丘如天半朱霞,映照下界,至今猶光景常新,則其天分不 可及也。

  李青蓮詩,從未有能學之者,惟青丘與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青蓮樂 府及五古,多主敘事,不著議論,蓋用古人〔意在言外〕之法。此古詩正體也。青丘 樂府及《擬古十二首》、《寓感二十首》、《秋懷十首》、《詠隱逸十六首》,亦只 敘題面,不復於題內推究意義,發揮議論。如詠向長,則但說長之畢婚嫁、遊名山。 詠周黨,則但說黨之辭徵聘、樂田裡。而一種邁往高逸之致,自見於楮墨之外,此正 是學青蓮處。七古內如《將進酒》、《將軍行》、《贈金華隱者》、《題天池石壁圖 》、《登陽山絕頂》、《春初來》、《憶昨行》等作,置之青蓮集中,雖明眼者亦難 別擇。昔司馬子微謂青蓮有仙風道骨;而青丘《贈陶篷先生》亦云:〔謂予有仙契, 泥滓非久淪。〕蓋二人實皆有出塵之才,故相契在神識間耳。然青丘非專學青蓮者, 如《遊龍門》及《答衍師見贈》等作,骨堅力勁,則竟學杜。《太湖》及《天平山》 、《遊城西》、《贈楊滎陽》、《寄王孝廉乞貓》等作,長篇強韻,層出不窮,無一 懈筆,則又學韓。《送徐七往蜀山書舍》,古體帶律,奇峭生硬,更與昌黎之《答張 徹》,如出一手。集中本有《效樂天體》一首,又《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 一首,亦神似長慶。《中秋玩月張校理宅》,又似李義山。《玉波冷雙蓮》及《鳳台 曲》、《神弦曲》、《秦箏曲》、《待月詞》、《春夜詞》、《黑河秋雨引》,又似 溫飛卿。《蔡經宅》及《書夢贈徐高士》、《贈李外史》等作,又皆似《黃庭經》。 可見其挫籠萬有,學無常師也。即如身當元季,沉淪江村,身未歷殿陛,目未睹典章 ,一旦召修《元史》,列於朝班,其詩即典切瑰麗,雖賈至、岑參等《早朝大明宮》 之作,不能遠過。此非其天才卓絕,過目即吻契,而能若是乎?惜乎年僅三十九,遽 遭摧殞,遂未能縱橫變化,自成一大家。然有明一代詩人,終莫有能及之者。今姑摘 其七律數首於後,觀者可識其才力矣。

重臣分陝出朝端,賓從威儀盡漢官。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 潼關月落聽雞度,華嶽雲開立馬看。知爾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長安。 《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陝西》

城苑秋風蔓草深,豪華都向此銷沉。趙佗空有稱尊意,劉表初無弭亂心。 半夜危樓俄縱火,十年高塢漫藏金。廢興一夢誰能問,回首青山落日陰。 《吳城感舊》,蓋詠張士誠也。

〔書成一代存殷鑒,朝列千官備漢儀。〕《奉天殿進元史》

〔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清明日呈館中諸公》

〔遠客帆檣秋水外,殘兵鼓角夕陽中。〕《寄題安慶城樓》

〔賜履已分無棣遠,舞戈還見有苗來。〕《送鄭都司赴大將軍行營》

〔用儒幸際千年會,造士欣為一縣師。〕《送殷孝章赴咸陽教諭》

〔春回廢苑還芳草,人渡空江正落潮。〕《送顧軍諮還梁溪》

〔不假五丁開道遠,俄看萬甲積山齊。〕《聞王師上蜀》此等詩氣調才力,不減於唐 ,而典麗細切更過之,前、後七子所未夢見也。《青丘子歌》一首,自言其作詩之憔 悴專一,有云: 朝吟忘其饑,暮吟散不平。頭髮不暇櫛,家事不及營。 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向水際獨坐,林間獨行。 斫元氣,搜元精,冥茫八極遊心兵。微如懸破虱,壯若屠長鯨。 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萬怪呈。 是其功力之精至,可謂極矣。然集中惟《登西城門》云: 〔併吞何時休,百骨易寸土。〕

《題畫鷹》云: 〔秋筋束老骨,天寒勢逾矯。〕

《太湖》云: 〔聲吹地將浮,勢擊山欲壞。〕此數句最為警策,其他亦少有驚心動魄者。蓋其用力 全在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朗,此正是細膩風光,看是平易,實則洗煉 功深。觀唐以來詩家,有力厚而太過者,有氣弱而不及者;惟青丘適得詩境中恰好地 步,固不必石破天驚,以奇傑取勝也。

  青丘詩亦有複句。如《次韻西園公詠梅》云: 〔春後春前曾獨采,江南江北每相思。〕而《和衍師詠梅》第三首,亦有此二句,但 改〔采〕為〔探〕耳。《次韻陳留公見貽湖上之作》有云: 〔葉應隨鳥散,山欲趁波流。〕而《月夜遊太湖》排律內亦有此二句。《晚尋呂山人 》有云: 〔君家最可認,隔樹有書聲。〕而《題畫贈內弟周思恭》亦云: 〔君家還可認,為有讀書聲。〕《送思上人》有云: 〔野飯晨留缽,城鐘夜到船。〕而《送衍師》亦云: 〔村中乞米晨留缽,城外聞鐘夜到船。〕但變五言為七言耳。《詠樵》有云: 〔伐木驚禽起,穿雲畏虎過。〕又一首《詠樵》云: 〔穿雲沖過虎,伐樹起棲禽。〕皆未免重複。已見《陔餘叢考》至如《詠梅》九首內 ,以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為佳句,而第五首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此則雖不複詞,而窠臼仍複。

  青丘詩有《吹台集》、《嶽鳴集》、《江館集》、《鳳台集》、《婁江吟稿》、 《姑蘇雜詠》等編,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時有徐庸字用理者,彙而刻之,共一千七 百七十餘首,名之曰〔大全集〕。青丘詩之在世者,惟此本最為完備,然編次尚多錯 互。既分體為卷,自不專在編年,然分體中亦須隨其年之先後,閱者始瞭然。今則中 年之作,或雜於少時;元季之作,又入於明初,使人悶悶。如《送張進士會試》有雲 : 邇來國運屬中圯,爭慕死節羞生全。潯陽老守須汙赤,山東大帥魂沉淵。

蓋指李黼、董摶霄等殉難之事,則元季詩也,而皆編在《始歸江上夜聞吳生歌》之後 。中有云:〔解紱今年別紫宸,歸舟江上又逢君。〕則青丘已應召修史,擢戶部侍郎 辭歸矣。其後又有《送張員外從軍越中》之作,有云:〔明朝若上越王台,應有中原 陸沉歎。〕又有《送王積赴大都路》等詩,則又是元季所作。如此類者,不一而足。 前後倒置,不勝披尋。至如五排及七律,皆以明初在朝之作冠於首,而先後里居、客 居詩在後,此固明人習氣,好以承明著作壓卷,以為冠冕。然五七古則又以里居、客 居詩編在前;五律又以在朝之作編在中間,而里居、客居詩分列前後;七絕又將《車 駕享太廟還宮》等作編在卷後,體例皆不畫一。明人刻書,不加考訂,往往如此。

  青丘之死,據《堯山堂外紀》,謂其有《題宮女圖》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 深宮禁有誰來?〕明祖聞而銜之,故及於禍。李志光所作傳,則謂啟謝事歸里,適魏 觀守蘇,甚禮遇啟,啟不得已,為其上客,遂連蹇以死,傳作於洪武乙卯,故並不言 被誅。則青丘似專為魏觀所累。惟《明史》本傳謂〔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拈兼之 未發。歸家,以觀改修郡治,啟為作《上樑文》,帝怒,遂腰斬於市〕。是青丘先以 詩召嫌,而禍發於觀之《上樑文》也。按青丘又有《題畫犬》一首云:〔莫向瑤階吠 人影,羊車半夜出深宮。〕則更不止〔隔花吠影〕之句矣。獨是張士誠有浙右時,群 彥多受其官,青丘獨屏居吳淞江上,其不仕於僭偽,已有卓識。及洪武初召修《元史 》,史成,令授諸王經,旋擢戶部侍郎,青丘畏禍,力辭而歸,可謂明哲保身矣。乃 又以詩文召禍,何其不自檢耶!按《上樑文》不可見,而集中尚有《郡治上樑》詩一 首云: 郡治新還舊觀雄,文梁高舉跨晴空。南山久養干雲器,東海初生貫日虹。 欲與龍庭宜化遠,還開燕寢賦詩工。大材今作黃堂用,民庶多歸廣庇中。

  志光所作傳,謂〔啟與饒介為詩文交,最相契。他定交者,又有王彝、楊基、杜 寅、張憲、張羽、周砥、王行、宋克、徐賁,皆不羈才〕雲。《明史王行傳》載〔北 郭十才子〕,則高啟、王行、徐賁、高孫志、唐肅、宋克、餘堯臣、張羽、呂敏、陳 則。今按青丘《懷十友詩》,則張羽、楊基、王行、宋克、徐賁、王彝、余堯臣、陳 則、呂敏及僧道衍。而與賁贈答尤多: 五古有《同徐山人賁過妙蓮佛舍》一首, 《懷徐七一》首, 《雨中留徐七》一首, 《送徐七往蜀山書舍》一首, 《次徐山人與倪雲林贈答詩韻》一首; 七律內有 《期徐七遊雲岩》一首, 《答徐記室病中作》一首, 《徐記室北歸見訪南渚》一首; 七絕內有 《戲和徐七臥聞鄰家酒槽聲之作》一首, 《寒夜逢徐七》一首, 《讀徐七北郭集》一首, 《徐記室謫鍾離歸同登東丘亭》一首, 《徐記室客京師餘至京而記室已歸》一首 。此可見二人蹤跡之密也。此外,則道衍亦最厚。五古內有《答衍師見贈》一首;七 古內有《和衍上人觀梅》一首;五律內有《賦得履送衍上人》一首;七律內有《衍師 見訪鍾山里第》一首,《送衍師還相川》一首,《詠梅次衍師韻》一首。是時道衍方 以詩與諸才士角逐名場,固未知後來為佐命功臣也。

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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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梅村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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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青丘後,有明一代,竟無詩人。李西涯雖雅馴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後七子 ,當時風行海內,迄今優孟衣冠,笑齒已冷。通計明代詩,至末造而精華始發越。陳 臥子沉雄瑰麗,實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錢、吳二老,為海內所 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又自託於前朝遺老,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 其一身兩姓之慚,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梅村當國亡時,已退閒林 下,其仕於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於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 ,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雖當時名位聲望,稍次於錢;而今日平心而論,梅 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後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 ,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 華豔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蓋其生平,於宋以後詩,本未寓目,全濡染於 唐人,而已之才情書卷,又自能瀾翻不窮;故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 詞藻又豐,不得不推為近代中之大家。若論其氣稍衰颯,不如青丘之健舉;語多疵累 ,不如青丘之清雋;而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淒惋,情餘於文,則較青丘覺意味 深厚也。

  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 《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 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挽詞》等作, 皆極有關係。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撰此數十篇,為不 朽計,此詩人慧眼,善於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 《元和聖德詩》,同此意也。

  王阮亭選梅村詩共十二首,陳其年選十七首,此特就一時意見所及,尚非定評。 梅村之詩最工者,莫如《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 題既鄭重,詩亦沈鬱蒼涼,實屬可傳之作。其他閒情別趣,如《松鼠》、《石公山》 、《縹緲峰》、《王郎曲》,摹寫生動,幾於色飛眉舞。《直溪吏》、《臨頓兒》、 《蘆洲》、《馬草》、《捉船》等,又可與少陵《兵車行》、《石壕吏》、《花卿》 等相表裡,特少遜其遒煉耳。

  梅村古詩勝於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 活。如《永和宮詞》,方敘田妃薨逝,忽云: 頭白宮娥暗顰蹙,唐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 又如《王郎曲》,方敘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 十年芳草長洲綠,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 《雁門尚書行》,已敘其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回首潼關廢 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益覺回顧蒼茫。此等處,關捩一轉,別有往復回環之妙。 其秘訣實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韻太氾濫 ,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劉雪舫》,則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遊石 公山》,則支、微、齊、魚通押。他類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檢矣。按《洪武正韻》有 東無冬,有陽無江,於《唐韻》多所並省;豈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 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雲〕數聯,杜樊川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趙渭南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皆是也。然不過寫景。 梅村則並以之敘事,而詞句外自有餘味,此則獨擅長處。如 《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玉樹花》。〕十四字中,無限 感慨,固為絕作。他如《揚州感事》云: 〔將軍甲第彀弓臥,丞相中原拜表行。〕

《弔衛紫岫殉難》云: 〔埋骨九原江上月,思家百口隴頭雲。〕

《即事》云: 〔樂浪有吏崔亭伯,遼海無家管幼安。〕

《贈遼左故人》云: 〔桑麻亭障行人斷,松杏山河戰骨空。〕

《贈淮撫沈清遠》云: 〔去國丁年遼海月,還家甲第浙江潮。〕

《雜感》云: 〔金城將吏耕黃犢,玉壘山川祭碧雞〕, 〔雞豚絕壁人煙少,珠玉空江鬼哭高。〕

《贈陳定生》云: 〔茶有一經真處士,橘無千絹舊清卿。〕

《送永城吳令》云: 〔山縣尹來三月雨,人家兵後十年耕。〕

《送安慶朱司李》云: 〔百里殘黎半商賈,十年同榜盡公卿。〕

《送李書雲典試蜀中》云: 〔兵火才人羈旅合,山川奇字亂離搜。〕

《送顧蒨來典試粵東》云: 〔使者干旌開五管,諸生禮樂化三苗。〕

《送曹秋嶽謫廣東》云: 〔海外文章龍變化,日南風俗鳥軥輈。〕

《寄房師周芮公》云: 〔廣武登臨狂阮籍,承明寂寞老揚雄。〕此數十聯,皆不著議論,而意在言外,令人 低徊不盡。其他如《宴孫孝若山樓》云: 〔明月笙歌紅燭院,春山書畫綠楊船。〕

《西冷閨詠》云: 〔紫府蕭閒詩博士,青山遺逸女尚書。〕

《無題》云: 〔千絲碧藕玲瓏腕,一捲芭蕉宛轉心。〕

《投督府馬公》云: 〔江山傳箭旌旗色,賓客圍棋劍履聲。〕

《長安雜詠》云: 〔奉轡射生新宿衛,帶刀行炙舊名王。〕

《滇池鐃吹》云: 〔朱鳶縣小輸賓布,白象營高掛柘弓。〕 〔魚龍異樂軍中舞,風月蠻姬馬上簫。〕

《送曹秋岳官廣東左轄》云: 〔五管清秋開使節,百蠻風靜據胡床。〕

《送林衡者歸閩》云: 〔征途鶗鷢愁中雨,故國桄榔夢裡天。〕

《送隴右道吳贊皇》云: 〔城高赤阪魚鹽塞,日落黃河鳥鼠秋。〕

《送同官出牧》云: 〔壯士驪山秋送戍,豪家渭曲夜探丸。〕

《送楊猶龍按察山西》云: 〔紫貂被酒雲中火,鐵笛迎秋塞上歌。〕

《送朱遂初憲副固原》云: 〔荒祠黑水龍湫暗,絕阪丹崖鳥道盤。〕

《聞台州警》云: 〔雁積稻粱池萬頃,猿知擊刺劍千年。〕此數十聯,雖無言外意味,而雄麗華贍,自 是佳句。《贈馮子淵總戎》云: 〔十二銀箏歌芍藥,三千練甲醉葡萄。〕

《俠少》云: 〔柳市博徒珠勒馬,柏堂箏妓石華裙。〕

《訪吳永調》云: 〔南州師友江天笛,北固知交午夜砧。〕

《觀蜀鵑啼劇》云: 〔親朋形影燈前月,家國音書笛裡風。〕

《雲間公宴》云: 〔三江風月樽前醉,一郡荊榛笛裡聲。〕此則雜湊成句耳。其病又在專用實字,不用 虛字,故掉運不靈,斡旋不轉,徒覺堆垛,益成呆笨。如贈陳之遴謫戍遼左云: 〔曾募流移耕塞下,豈遷豪傑實關中。〕何嘗不典切生動耶? 《過維揚弔少司馬衛紫岫》一首,自註:〔韓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揚難。〕按此即 《明史高傑傳》中衛胤文也。福王時,傑移駐徐州,朝議以胤文與傑同鄉,命兼兵科 給事中,監其軍。而不著其死揚州之難。《史可法傳》歷載同時死事者數十人,亦無 胤文姓名。按《可法傳》謂高傑死後,胤文承馬士英指,疏誚可法;則修史者或因其 黨於士英,故並其死事亦削而不書耶?梅村與胤文同時,弔其殉難,必非無據。今正 史不載,獨賴梅村一詩,得傳死節於後,不可謂非胤文之幸矣。陳濟生《紀略》:〔 半金星以胤文既削髮,何又來報名希用,令人拔其餘毛。〕則《明史》不立傳,以其 曾降賊也。

  梅村熟於《兩漢》、《三國》及《晉書》、《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後 人獵取稗官叢說,以炫新奇者也。如《弔衛胤文》云:〔非關衛瓘需開府,欲下高昂 在護軍。〕正指其監護高傑軍,而暗切兩人姓氏。《送杜弢武》云:〔非是雋君辭霍 氏,終然丁儀感曹公。〕弢武避難江南,適梅村悼亡,欲以女為梅村繼室,梅村辭之 ;故用雋不疑辭霍光之婚,及曹操欲以女妻丁儀,因曹丕言而止,皆議婚不成故事也 。可謂典切矣!然亦有與題不稱,而強為牽合者。如《永和宮詞》詠《田貴妃》事, 有云:〔聞道群臣譽定陶,獨將多病憐如意。〕本謂田妃有子慈煥,因寵特鍾愛,故 以趙王如意為喻。然定陶,漢成帝從子,入繼正統;崇禎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 襯?且太子久定,嫡庶間並無參商,何必以如意為比?又云:〔漢家太后知同恨,只 少當年一貴人。〕此言周後殉難時,田妃已先死也;然周後奉旨自盡,何得以曹操之 弒伏後為比!《雒陽行》敘福王初封河南,有云:〔渭水東流別任城。〕漢光武子尚 ,魏武子彰,皆封任城王,皆濟寧州地,與渭水何涉?《揚州》詩:〔豆蔻梢頭春十 二,茱萸灣口路三千。〕按杜牧詩〔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無所謂〔 春十二〕也。《雜感》內〔取兵遼海歌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本以降將歌舒翰比 吳三桂,然翰無取兵遼海之事;以阿蠻比圓圓,然阿蠻本新豐人,非江南產。《贈袁 韞玉》之〔盧女門前烏●樹,昭君村畔木蘭舟〕。盧女無烏●樹故事,昭君無木蘭舟 故事,但采掇字面鮮麗好看耳。王阮亭詩:〔景陽樓畔文君井,明聖湖頭道韞家〕, 亦同此體。蓋當時風氣如此。竹垞、初白,則無此病矣。集中如此類者,不一而足。 梅村好用詞藻,不免為詞所累,其自謂〔鏤金錯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處〕,正 以此也。又有用事錯誤者。《補禊鴛湖》云:〔春風好景定昆池。〕昆明池在長安, 唐安樂公主之不得,乃自開大池,號定昆池。此與鴛湖何涉?又《戲贈》一首有云: 〔何綏新作婦人裝。〕按服婦人衣者,何晏也,見《宋書五行志》;而《晉書》何綏 ,乃何遵子,初無婦人裝故事。《觀棋》一首有云:〔博進知難賭廣州。〕《宋書》 :羊元保與文帝賭郡,勝,遂補宣城太守。是宣州,非廣州也。《詠鯗魚》云:〔自 慚非食肉,每飯望休兵。〕食魚無休兵典故,況鯗魚耶!亦覺無謂。此皆隨手闌入, 不加檢點之病。

  梅村出處之際,固不無可議,然其顧惜身名,自慚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視夫 身仕興朝,彈冠相慶者,固不同,比之自諱失節,反託於遺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語 矣。如赴召北行,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遣悶》云: 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於此,欲往從之愧青史。 臨歿云:〔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 不值何須說!〕至今讀者猶為悽愴傷懷。餘嘗題其集云: 國亡時已養親還,同是全生跡較閒。幸未名登降表內,已甘身老著書間。 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潸。 似覺平允之論也。

  梅村當福王時,有北來太子一事,舉朝信以為真。左良玉因此起兵討馬士英,朝 臣無不稱快,梅村亦同此心也。故《揚州》詩內有〔東來處仲無他志〕之句,謂良玉 跡似王敦,而心非為逆。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蘇昆生來江南,士大夫猶以良玉故而矜 寵之。梅村贈以詩云: 西興哀曲夜深聞,絕似南朝汪水雲。回首岳侯墳下路,亂山何處葬將軍! 則並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擬非其倫矣。

  梅村詩從未有注。近時黎城靳榮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為之箋釋,幾於字櫛句 梳,無一字無來歷。其於梅村同時在朝、在野往還贈答之人,亦無不考之史傳;史傳 所不載,考之府、縣誌;府、縣誌所不載,采之叢編脞說及故老傳聞,一一詳其履歷 ,基似力可謂勤矣。昔施元之注東坡詩,任淵注山谷詩,距蘇、黃之歿,僅五六十年 ,已為難事。介人注梅村詩,在一百餘年之後,覺更難也。且梅村身閱興亡,時事多 所忌諱,其作詩命題,不敢顯言,但撮數字為題,使閱者自得之。如《雜感》、《雜 詠》、《即事》、《詠史》、《東萊行》、《雒陽行》、《殿上行》之類,題中初不 指明某人某事,幾於無處捉摸。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 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麟參盧象昇軍事也,《永和宮詞》之 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後東皋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 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曲》之為甯德公 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 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 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 妃也,《吾谷行》之為孫璥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又,律詩中有一題 數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如《即事》十首內第四首〔列卿嚴譴赴三韓〕,謂指陳之 遴;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謂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 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傷心尚鐵衣〕,謂指洪承疇先為前朝經略,至本朝又為川、湖 、雲、貴經略;第十首〔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謂指吳三桂以平西王 率師在蜀。又《雜感》內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他如《鴛湖閨詠》之為 黃皆令,《無題》四首之為卞敏,亦皆確切有據。至如《和友人走馬詩》,因第二首 君是黃驄最少年,驊騮凋喪使人憐。當時指望勳名貴,後世誰知書畫傳。 始悟其為楊龍友而作。龍友,貴陽人,雖昵於馬士英,而素工書畫。又因下半首雲〔 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煙〕,以證龍友先官江寧令,為御史詹兆恆劾罷,至 南渡時起兵,擢至巡撫。末句雲〔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則乙酉五月 ,龍友方率兵在京口與我軍相持,而我軍已乘霧潛濟,如韓擒虎之入新林,陳人猶不 知也。此等體玩詩詞,推至隱,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詩一日不 滅,則靳注亦一日並傳無疑也。

  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豔動人。幸 其節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態橫生;無意處雖鏤金錯 采,終覺膩滯可厭。惟國變後《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 玉樹花》。〕及被薦赴召,路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此 數語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足千載不朽。

  《後東皋草堂歌》,蓋作於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桂林之後。式耜以弘光乙酉赴 廣西巡撫任。其家在常熟,有嚴....等倡義守城,各鄉兵已屯駐瞿園。即東皋,見《海 角遺編》。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士招 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士,陰保護之,見式耜孫昌文《學行紀事》。舉家得無 恙。詩所謂 「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淒涼題賣宅。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 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韜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 。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 之成敗,尚未可知。梅村縱不敢望其捲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於鄰 家,杉松植於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況此詩云:〔我來草堂何處宿,挑燈夜 把長歌續。〕是梅村作詩時,東皋尚為瞿氏所有。據昌文謂〔家徒壁立,僅存東皋百 畝,易銀貿貨,入粵為迎喪資〕。 此已在順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遺骸歸,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東皋為迎柩計 。始行賣宅。梅村詩當作於是時也。後查初白《弔春暉堂》詩即東皋:〔戰後河山非 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屬瞿氏,名臣之世澤長矣。陳濟生《再 生紀略》,程源《孤臣紀哭》,徐夢得《日星不晦錄》及《紳志略》、《燕都日記》 ,不著撰人氏名。皆謂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國禎見李自成,要 以三事:一,祖宗陵寢不可毀;一,葬先帝以帝后之禮;一,太子諸王不可害。賊皆 諾之。及葬畢,國禎即自殺。是皆謂其能殉節者。弘光中,並有贈諡,在正祀武臣七 人之內。然記載各有不同:或曰自縊,或曰自殺,或曰藥死,或曰即死於帝后殯所, 或曰送至昌平,槁葬訖,死於陵旁。獨王士德《崇禎遺錄》謂〔城陷後,國禎欲崇文 門,不得出;奔朝陽門,孫如龍已降賊將張能,能勸之降,國禎遂降於能。能羈之, 令輸金;國禎願至家搜括以獻,而家已為他賊所據,遂被擒。拷掠折足,以荊筐曳回 ,是夜自縊死。而弘光之有贈諡,乃其門客輩訛傳到南都,得幸邀卹典也〕。是同一 死也,一則謂其殉節,一則謂其拷贓,將奚從?惟梅村《遇劉雪舫》詩有云〔寧為英 國死,不作襄城生〕,而論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國變時未久,國禎之死,尚在人 耳目間,固不敢輕為誣衊也。《明史李浚傳》後:〔闖賊勒國禎降,國禎解甲聽命; 責賄不足,被拷折足,自縊〕。是蓋據梅村詩為證,然則梅村亦可稱詩史矣。按英國 謂張輔裔孫世澤。襲爵後,為闖賊所殺。

  《下相極東庵讀同年北使時詩卷》:

蘭若停驂灑墨成,過河持節事分明。上林飛雁無還表,頭白山僧話子卿。 所謂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謂左懋第與梅村辛未同年進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 使於我朝,不屈而死,故云〔飛雁無還表〕,而比其節於蘇武也。

  《仿唐人本事詩》:

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蹄金字表,起居長信閣門頭。

藤梧秋盡瘴雲黃,銅鼓天邊歸旐長。遠愧木蘭身手健,替耶征戰在他鄉。

靳注謂〔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貞作〕。按有德取桂林後,即鎮守粵西。順治九年,為 李定國所敗,自焚死。特恩賜葬,卹典極隆。其子為定國所擄;四貞脫歸京師,朝廷 念其父功,命照和碩格格食俸,通籍宮禁。見《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粵行紀事》。 後嫁孫延齡為撫蠻將軍,仍鎮粵西。延齡從吳三桂反,四貞勸其反正,並代為乞降, 許之。靳注謂此詩正詠四貞事。〔軍府居然王子侯〕,則有德為藩王時,其子女皆貴 重,為王子、王女也。寫表起居,謂通籍宮禁,得自奏事也。其後從逆及反正等事, 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

新來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禮數寬。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舉頭看。

豈嫁延齡鎮粵時,自恃驕貴,與其夫同演武於教場耶?

  靳榮藩論梅村,謂〔大家手筆,興與理會。若穿鑿附會,或牽合時事,強題就我 ,則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論也。乃其注梅村詩,則又有犯此病者。梅村五古 如《讀史雜詩》四首、《詠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難》十八首,皆家居無事,讀書 得間所作,豈必一一指切時事!而榮藩謂《讀史》第一首刺阮大鋮,其二刺薛國觀, 其四刺孫可望。《行路難》之其三謂刺唐王,其九謂刺張至發,其十七謂刺福王。而 按之原詩,無一切合者。阮大鋮固魏閹餘黨,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謂東漢壞於閹,而 操本閹人曹騰之後,竟移漢祚。又如公孫述遣刺客連殺來歙、岑彭二大將,而刺客之 名不傳,此與朝事何涉,而謂其刺勳臣之不能為國禦侮。又如《行路難》第三首:〔 龍子作事非尋常,奪棗爭梨天下擾。〕此本詠晉八王之亂,而以為詠明末唐王聿鍵。 試思聿鍵先以起兵勤王,被錮鳳陽,福王赦出後,監國於閩中,何曾有骨肉相爭之事 ?雖同時魯王以海亦僭立於紹興,然方與聿鍵相約固守,未嘗相攻也。惟聿鍵敗死後 ,其弟聿鏌遁廣東自立,與桂王逼處,稍有相競;然不逾時,即為我軍所執,亦無暇 與桂王交兵,何得以〔奪棗爭梨天下擾〕為指此事耶?至隆武時靖江王亨嘉反桂林, 為丁魁楚、陳邦傳擒獲,則甫起事即敗,亦未有骨肉相爭之事。皆難強為附會也。注 中如此類者甚多。此則過欲示其考核之詳,而不知轉失本指。所謂必求其人以實之, 則鑿矣。又如《滇池鐃吹》四首,乃順治十五年收雲南凱歌。詩中方侈言勳伐,而以 第一首末句〔誰唱太平滇海曲,桄榔花發去年紅〕,謂預料吳三桂之將為逆。是時三 桂方欲立功,至十八年尚率兵入緬,取永明王獻捷,豈早有逆萌!然其為人狡譎陰悍 ,則已人所共知。伏讀《御批通鑒輯覽》,如見肺肝,則謂梅村早見及此,亦可。

  《雜感》第一首內〔聞說朝廷罷上都〕,靳注謂順治八年,裁宣府巡撫,並入宣 大總督。然宣府豈上都耶?按順治七年,攝政王以京師暑熱,欲另建京城於灤州,派 天下錢糧一千六百萬,是年王薨,世祖章皇帝特詔:免此加派,其已輸官者,准抵次 年錢糧。所謂〔罷上都〕,正指此事也。靳注誤。

  《避亂》第六首: 曉起嘩兵至,戈船泊市橋。草草十數人,登岸沽村醪。 不知何將軍,到此貪逍遙? 按此系順治二年,太湖中明將黃蜚、吳之葵、魯遊擊,吳江縣吳日生、好漢周阿添、 譚韋等糾合洞庭兩山,同起鄉兵,俱以白布纏腰為號,後入城,圍巡撫土國寶,為國 寶所敗,散去。此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靳注亦不之及。

  《長安雜詠》內第二首: 燈傳初地中峰變,經過流沙萬里來。代有異人為教出,鳩摩天付不凡材。 靳注謂〔道忞,潮陽林氏子,棄弟子員出家,為天童密雲悟和尚法嗣。順治己亥,徵 至京,住齋宮萬壽殿,敕封宏覺國師。〕按此詩乃指西藏達賴喇嘛入覲之事。達賴喇 嘛相傳為如來後身,每涅磐後,仍世世轉輪為佛。凡蒙古、喀爾喀、厄魯特無不尊之 ,視前代之大寶法王不啻也。順治中,自西藏不遠萬里入覲,故比之鳩摩羅什,謂西 域神僧也。此豈道忞足以當之耶?況上有〔經過流沙萬里來〕之句耶!靳注誤。忞公 受封後,回至江南,與當事往還,聲勢翕赫。有月律禪師薄之曰:〔伊胸中只有國師 大和尚五字。〕見《居易錄》。

  《讀史偶述》第十二首: 松林路轉御河行,寂寂空煩宿鳥驚。七載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 南城,本明英宗北狩歸所居。本朝攝政王以為府第,朝事皆王總理,故百僚每日會此 。順治七年,王薨,故云〔七載金滕〕也。靳注竟不之及。

  《揚州》第三首:〔東來處仲無他志,靳注謂以王敦比左良玉兵東下。北去深源 有盛名。〕謂以殷浩比高傑北討。按良玉兵東下,以救太子、討馬士英為名,比之王 敦,頗切當。殷浩素有盛名,時人比之管、葛,豈高傑可比耶?梅村蓋以深源比史可 法。首句云:〔盡領通侯位上卿,三分淮蔡各專征。〕豈非可法以閣部開府揚州,領 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四將,各任專征之責?而靳注以高傑當之,殊誤。

  《雜感》第四首:〔珠玉空江鬼哭高。〕靳注謂潼川府中江縣有郪江,一名玉江 ;又蓬溪縣有珠主溪,皆蜀中地。不知此乃指張獻忠亂蜀時,聚金銀寶玉,測江水深 處,開支流以涸之,於江底作大穴,以金寶填其中,仍放江流復故道,名之曰〔水藏 〕。所謂珠玉空江鬼哭高也。見《明史流賊傳》及沈荀蔚《蜀難敘略》。又《劫灰錄 》:〔獻忠北去後,一舟子詣副將楊展告之,展令長槍探於江中,遇木鞘,則釘而出 之,數日,高與城等。展使人買米於黔、楚諸省,招集流移,資其耕作,由是一軍獨 雄於川中,展自稱錦江伯。〕

  七律《即事》十首內,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靳又謂刺 鄭芝龍。按芝龍本海盜,降明,授遊擊。唐王聿鍵僭號時,倚為柱石。我朝兵入閩, 芝龍即棄王來降,意欲即令其鎮守八閩,兼取廣東,則其功當封拜。而我朝定閩後, 即挾芝龍入京,未嘗令其留鎮。則靳注所云刺芝龍者,實屬無著。自順治三年博洛、 圖賴等擒斬唐王之後,鄭彩等又出沒海上,往往闌入為崇。總督則張存仁、陳錦、李 率泰等,巡撫則佟國鼐等,領兵官則陳泰棟、阿賴、耿繼茂、哈哈木、濟度、伊爾德 等,各有戰功,所謂〔放呂嘉船〕,究未知屬誰。順治十一年,擾漳、泉,台州總督 李率泰畏葸無功,以濟度代之,則所謂〔放呂嘉船〕者,蓋指率泰,靳注謂刺鄭芝龍 何耶?又梅村《送友人從軍入閩》詩:〔胡床對客招虞寄,羽扇麾軍逐呂嘉。〕則姚 啟聖等之收功矣。

  《讀史偶述》第十三首:〔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按順治元年, 修政立法,西洋人湯若望,進渾天球一座,地平、日晷、窺遠鏡各一具,並輿地屏圖 ,更請諸歷悉依西洋法推算,從之。十五年,又進相拒歷,所謂〔自鳴鐘〕、〔自鳴 琴〕,蓋即是時所進,創見以為神技也。靳注亦不之及。

  《偶得》第二首:〔一自赤車收趙李,探丸無復五陵豪。〕按此乃順治九年世祖 挐獲京師大猾李應試、潘文學二人正法之事。應試混名黃膘李三,元本前明重犯,漏 網出獄,專養強盜,交結官司,役使衙蠹,盜賊競輸重賄,鋪戶亦出常例,崇文門稅 務自立規條,擅抽課錢。潘文學自充馬販,潛通賊線,挑聚壯馬,接濟盜賊,文武官 多有與投刺會飲者。住居外城,多造房屋,分照六部,外來人有事某部,即投某部房 內。後挐獲時,審訊惡跡,寧元我、陳之遴皆默無一語,鄭親王詰之,對曰:〔李三 巨惡,誅之則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此二人豪猾之惡跡也。靳注亦不之及 。王阮亭《池北偶談》:〔黃膘李三正法後,其黨某猶巨富,造屋落成宴客,宋荔裳 亦在坐,有頭口牙、手腳眼之對。潘文學開騾馬牙行,京師人謂騾馬曰頭口,故有頭 口牙行之稱。其黨某造堂宴客,其牆壁尚有留缺處,以便工匠著腳,故謂之手腳眼。 〕

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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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初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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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梅村同時,而行輩稍次,有南施北宋兩家。愚山以儒雅自命,稍嫌腐氣。荔裳 則全學晚唐,無深厚之力。此外,吳漢槎有高調,無餘味。其名位聲望,為一時山斗 者,莫如王阮亭。然阮亭專以神韻為主,如《秦淮雜詩》有感於阮大鋮《燕子箋》事 云:〔千載秦淮嗚咽水,不應仍恨孔都官。〕

《儀徵柳耆卿墓》云:〔殘月曉風仙掌 路,何人為弔柳屯田?〕醞藉含蓄,實是千古絕調。然專以神韻勝,但可作絕句,而 元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豪邁律切〕者,往往見絀,終不足八面受敵為大 家也。其次,朱竹垞亦負海內重名,至今猶朱、王並稱,莫敢軒輊。然竹垞不專以詩 傳,且其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搖,中年以後,恃其博奧,盡棄格律,欲自 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則頹唐自恣,不加修飾,究非風 雅正宗。故梅村後,欲舉一家列唐、宋諸公之後者,實難其人。惟查初白才氣開展, 工力純熟,鄙意欲以繼諸賢之後,而聞者已掩口胡盧。不知詩有真本領,未可以榮古 虐今之見,輕為訾議也。今試平心閱初白詩,當其少年,隨黔撫楊雍建南行,其時吳 逆方死,餘孽尚存,官軍恢復黔、滇,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皆所目擊,故 出手即帶慷慨沉雄之氣,不落小家。入京以後,角逐名場,奔走衣食,閱歷益久,鍛 煉益深,氣足則調自振,意深則味有餘,得心應手,幾於無一字不穩愜。其他摹寫景 物,脫口渾成,猶其餘技也。惟書卷較少,故稍覺單薄;且少年急於求知,投贈公卿 ,動千百言,殊嫌繁冗,兼自減身分,此則其詩之可議者。要其功力之深,則香山、 放翁後一人而已。或謂古來作詩之多,莫有如香山、放翁者。初白詩之多,亦略相等 。君得毋徒震於其多,而遂欲躋之二公之列乎?是不然也。詩之工拙,全在才氣、心 思、工夫上見,豈徒以多為貴?且詩之工,亦何嘗不自多中得來?正惟作詩之多,則 其中甘苦曲折,無不經歷,所謂深人無淺語也。今姑別擇其上乘者,古體則標其題, 近體則摘其句,閱者可一覽了如矣。

  五古:《與韜荒兄竟陵分手後作詩以寄》、《早發齊天坡》、《連下銅鼓魚梁龍 門諸灘》、《麻陽田家》、《送汪昭南歸》、《曉出沙窩門》、《寒食行》、《癭 俗》、《大雨同胡朏明閻百詩登湖樓》、《拔白詩》、《遊雲岫不果》、《大風至劉 婆磯》、《石鐘山》、《由關門石登大林峰》、《三峽橋》、《玉峽亭觀瀑》、《月 夜步入鄰庵》、《鄧尉看梅》、《和唐實君憎蠅詩》、《裂帛湖》、《上元夜姜西溟 招飲》、《翁康飴寓齋看芍藥》、《樅陽僧舍消暑》第四第六首、《大通舟中看雨》 、《雪後蒙陰道中》、《得樹樓初成》第二第六七八首、《秋感》六首、《水碓聯句 》、《度紫溪嶺》、《觀造竹紙聯句》、《天遊觀萬峰亭》、《連雨不止和陶詩》第 三四七首、《池上看雨》、《苦雨》第五首、《送女詞二首》、《鵲雛為貓所攫》、 《種竹》、《齒痛》、《詠庭前花木》第一第三首、《湯婆子歌》、《乞歸候旨寓庭 雜蒔花木》、《題故汶州太守潘君畫像》、《畫叉》、《初到家》二首、《西林庵浴 》、《偕同人赴座主許大宗伯之招》、《副相揆公惠人參一斤》、《家僮以梅水滌硯 申諭之》、《庭前新設日棚》、《夜不寐步至曉》、《苦旱》、《遊秦駐山》第二第 六首、《讀莊子內篇》八首、《腰痛自嘲》、《古詩四章》、《望七星岩》、《雙石 》、《陽朔縣》。

  七古:《洪武銅炮歌》、《海螺峰歌》、《天擎洞歌》、《麻陽運船行》、《送 王兔庵學博赴安順》、《烏山戰象歌》、《水西行》、《班師行》、《中山尼》、《 過羅飯牛禮洲草堂》、《金章宗手植松》、《冬日張園雅集》、《送王阮亭祭告南海 》、《送畢鐵嵐督學黃州》、《酬別鄭寒村》、《慈壽寺》、《閘口觀罾魚者》、《 題鄒毅仁書劍圖》、《二虎歌》、《五老峰觀海綿歌》、《自題廬山紀遊後》、《斷 硯歌和姜西溟》、《鷹坊歌》、《送唐實君遊江西》、《題崔白健翮鏖風圖》、《韓 莊閘望嶧山湖》、《嚴灘早發》、《逆旅行》、《題項霜田讀書秋樹根圖》、《宣德 素鼎歌》、《豫讓橋》、《夷門行》、《朱仙鎮岳忠武祠》、《董文敏臨天馬賦酬砎 老》、《自河南攜牡丹歸不待其開又出門以詩紀別》、《敬亭山懷梅耦長》、《題朱 字綠南嶽考》、《常山山行》、《焦石塘抵鉛山兩岸山石獰劣戲作歌》、《食江瑤柱 》、《壽山石歌》、《高斯億畫竹》、《初上灘》、《逆水逆風歌》、《箭孔灘》、 《牛頭牛尾灘》、《蓮花灘》、《鼠灘》、《梨嶺廟古松為火所焚作歌》、《海塘行 》、《打魚歌》、《陳六謙出示唐宋各石刻》、《題初白庵圖》、《觀無忌興祖騎驢 》、《額勒蘇台大獵》、《上親射石熊》、《東宮召觀殺虎》、《賜觀侍衛殺虎》、 《秀野草堂圖歌》、《曉仙謠》、《長林豐草圖》、《聖安寺同人納涼分韻》、《貫 休畫應夢羅漢像》、《題淳熙修內司官帖後》、《題蔣樹存繡谷圖》、《得石軒歌》 、《題雲岫觀日出圖》、《題吳寶崖茌山讀書圖》、《莊書田笠屐探梅圖》、《題潤 木閉門采詩圖》、《院長以赤藤杖見贈》、《十月朔五更鷹窠頂觀日出》、《舶趠風 歌》、《到湖上不及訪諦輝禪師詩以代柬》、《樟樹鷺巢歌》、《題龍尾山僧舍》、 《邀諸兄弟賞菊》、《嚴陵釣台詩》、《清遠峽飛來寺》、《下湞陽香爐清遠三峽》 、《南海神廟》、《清涼山莊圖》、《題羅浮山圖》、《平蠻歌為靈川樓敬思作》。

五律:

〔恍疑天四合,長見日當中。〕《渡洞庭湖》

〔寺貧僧乞食,台古佛蒙塵。〕《東山寺》

〔死方開國運,生不點朝斑。〕《康郎山功臣廟》

〔開常先七夕,名許拆雙星。〕《牽牛花》

〔一徑踏殘葉,半庭餘夕陽。〕《白雲觀》

〔遠火欲投岸,孤城將掩門。〕《夜至當湖》

〔人投曾宿店,鼠瞰未吹燈。〕《旅店題壁》

〔俯視風斯下,端居戶正南。〕《高嶺庵》

〔座中無俗客,管內有名山。〕《遊武夷贈崇安孔令》

〔品方瑤柱美,肌愛玉環豐。〕《荔枝》

〔竹身焚忽爆,花面炙多黧。〕《久旱》

〔舌在柔何益,唇亡想更寒。〕《落齒》

〔樹氣船船露,燈光寺寺樓。〕《東湖舟夜》

〔雲隨風腳黑,天逼浪頭青。〕《風雨泊舟》

〔老柳飛揚絮,枯梅頃刻花。氣沉千里雁,寒噤幾村鴉。〕《大雪》

〔萬年三月節,四海一家春。〕 〔堯階三尺土,舜樂五弦琴。〕 〔不息天行健,無私帝好生。〕 〔與民同後樂,為政必先勞。〕皆《萬壽詩》

〔四時無改火,五夜必騰光。〕《夜亮木》

〔風雲開萬里,日月夾雙晴。〕《御馬》

〔數椽天一角,萬歲字中央。〕《恩賜扁額》

〔出當時有道,瑞葉壽無疆。〕《圍場獲白鹿》

〔優倍三年俸,榮逾萬選錢。〕《恩賜白金》

〔細泉冰底咽,枯草燒餘萌。〕《山行》

〔運雖經鼎革,詔特禁芻蕘。〕《明祖陵》

〔少聞差省事,多笑豈無情。〕《耳聾》

〔比扇三秋棄,如童五尺長。〕《青奴》

〔天孤一輪月,星散萬家燈。〕《夜坐》

〔寒無蟲可語,暖被鴨先知。〕《春冰》

〔一株婆律火,半榻祖師禪。〕《斗室》

〔攜家千里近,得邑萬山中。〕《送友宰泰順》

〔事關同列忌,公視一官輕。〕 〔不聞廷辯語,自拜乞休章。〕《送張景峰罷官歸》

〔遠疑雙幹合,高被四鄰知。〕 〔張王貧官氣,遮藏陋室基。〕《雙槐》

〔好官如歲酒,推讓少年人。〕《同人小酌》

〔健添居士足,高出老僧頭。〕《晚香長老贈杖》

〔老友他鄉盡,吾生去日多。〕《趙北口懷故友姜西溟》

〔青箬平生夢,蹉跎直至今。〕《商家林買草笠》

〔後至無奔馬,前飛及片鴻。〕《順風掛帆》

〔指水言猶在,登山力已微。為報江神道,無田我亦歸。〕《重經金山作》

〔中秋晴日少,樂事故園多。〕《中秋與兒輩小飲》

〔有生逢聖代,無祿及親年。〕《西阡焚黃》

〔雨狂風正惡,勿厭草堂低。〕《燕來巢》

〔好花如子弟,笑擁白頭人。〕《與子侄飲海棠花下》

〔賤日蒙青眼,流年感白頭。〕《重過徐大司寇墓》

〔晨餐甘脫粟,夕爨付勞薪。此意天應諒,吾非媚灶人。〕《祭灶》

〔敢料成童日,吾猶月告存。〕《第六孫生》

〔婢牽蘿補屋,奴縛草為船。〕《家事》

〔好風香世界,涼影月樓臺。〕《南堂桂》

〔讀書新得少,見夢故人多。〕《世棄》

〔用巫真下策,勿藥得中醫。〕《病》

〔留之竟安用,棄爾似無恩。改作吾何望,茅簷去負暄。〕《敝裘》

〔兒孫粗識字,兄弟繼歸田。此外非吾事,隨人望有年。〕《元旦喜晴》

〔世乏三年艾,家無五尺童。用行吾與爾,形影略相同。〕《贈杖》

〔四海誰知己?餘生又哭君。〕《聞愷功歿》

〔終始全臣節,安危動主思。〕《韶州風度樓》

〔老僧如燕子,乞食語呢喃。〕《觀音岩下泊舟》

〔地平山斷續,潮滿岸東西。〕《胥口村》

〔一水趨湘急,孤城入楚深。〕《醴陵縣》 七律: 〔舳艫轉粟三千里,燈火沿流一萬家。〕《舟泊京口》

〔人來小雨初晴後,秋在垂楊未老間。〕《監利道中》

〔天寒落日千群鳥,葉盡疏林萬點鴉。〕《登南郡城樓》

〔屍陀林下烏爭肉,瘦棘花邊鬼瞰燈。〕《北溶驛》

〔參天有勢松何健,肖物能工石亦妍。〕《沅州》

〔鵝鴨池荒餘棄壘,漁樵人少但空村。〕 〔超石諸營兒作戲,射生別帳妓成園。〕《銅仁書懷》

〔英雄混跡疑無賴,風雨高歌覺有神。〕《寄友》

〔石光敲火三年過,銅柱無名萬里來。〕《黔中接家書》

〔一縣葡萄秋釀酒,千家砧杵月臨邊。〕《寄晉中諸友》

〔浴鐵甲分秋練白,蠟丸書傍劍花紅。〕 〔鸚鵡夢銷江上草,鷓鴣啼老日南花。〕皆《黔中寄友》

〔人來天際斜陽影,馬踏雲中落葉聲。〕《重過齊天坡》

〔赤幟千人爭趙壁,火牛百道走燕軍。危時莫以烽為戲,我意方憂玉亦焚。〕 《觀夜燒》

〔燕雀君臣空殿宇,蜉蝣身世閱滄桑。〕《黔陽雜詩》,指吳逆已死。 〔雨腥雙袖弓刀血,風靜諸山草木兵。〕《送秦望兄東歸》

〔草木連天人骨白,關山滿眼夕陽紅。〕《黔靈山》

〔盜賊烽銷諸郡僻,英雄祠入亂山多。〕《送友入蜀》

〔急雨淋浪茅店外,亂山高下馬蹄前。〕《平越道中》

〔菜把恩羞叨地主,薦章名幸脫徵君。〕《黃晦木乞資買山》

〔君臣如此猶嗟命,絳灌何人乃忌才。《治安》敢擬長沙策,直為先生痛哭來。〕 《賈傅祠》

〔偶然不速來三客,如此相思閱五年。〕《同人宴集》

〔山處心情三聘後,滄桑人物兩朝前。〕《贈黃梨州》

〔百家小聚還成縣,三面無城卻傍山。〕《桐廬》

〔沙磧涼生蕎麥雨,茅簷香過棗花風。〕《伴城》

〔出郭人如秋澹蕩,入山天愛雨霏微。〕《遊西山》

〔身名似此真無忝,進退何人綽有餘。〕《送魏環極予告歸》

〔放艇有人春載酒,打門無吏夜催租。〕《石堤烏山莊》

〔失路又成三歲別,賣文何補一家貧。〕《次德尹韻》

〔飽經世味貪歸路,老傍時名狎少年。〕《送友》

〔簾閣日長棋算劫,荷陰人去鶴看船。〕 〔同來我亦辭巢燕,暫止人猶愛屋烏。〕《黃晦木至都》

〔南北豈堪頻送別,去留等是未還家。〕《送聲山侄之湖口》

〔來參講幄三千士,及聽聲華四十年。〕《上大司成徐蘋村》

〔壽母有詩存《魯頌》,世家無例闕班書。〕《曲阜顏母壽詩》

〔舊家春燕烏衣巷,故國秋風覆盎門。〕《武陵楊長蒼贈別》

〔即論世道寧無補,欲報君恩況有期。〕《送楊少司馬終養南歸》

〔花氣清如初過雨,樹陰濃愛未經霜。〕《寄園紀遊》

〔可憐半世為兄弟,兩度相逢在路歧。〕《喜德尹弟至都》

〔金甌社稷銷兵裡,玉斧關河聚米前。〕 〔贊皇世業《平泉記》,樞密新堂《書錦》詩。〕《壽梁大司馬》

〔莫問生涯流轉跡,賤貧何事不曾經。〕《遇錢田間於都下》

〔殘冰裂石頹兼岸,春水如油滑上篙。〕《漷縣晚泊》

〔歡場易醒繁華夢,貧女羞簪富貴花。〕《聞同人登科有寄》

〔宦情自領升沉外,物望同歸進退間。〕《翁大司空請假還山》

〔餘生削跡誰知己,往事傷心我負公。〕《哭朱大司空》

〔風露一天人擁被,櫓枝搖夢過春江。〕《渡揚子江》

〔到岸帆檣煙幕幕,隔河簾閣雨濛濛。〕《齊門夜泊》

〔老饕不要園官送,直擬從君攫畫歸。〕《題陸漢標墨菜圖》

〔湖海尚疑豪氣在,姓名翻藉布衣傳。〕《劉改之墓》

〔人間尚有君憐我,每過南湖作小留。〕《別徐淮江》

〔豈知地少雲多處,別有橙黃橘綠天。〕《渡太湖至東山》

〔放眼不知何處盡,置身直覺此峰高。〕《登莫釐峰》

〔氣吞湖海豪猶昔,老閱滄桑骨已仙。〕《贈錢田間》

〔招隱莫分山大小,卜居難定瀼東西。〕《朱鴻雪移居詩》

〔頹唐老境詩無格,汗漫遊蹤累有家。〕《衰至》

〔菰蒲深處一枝櫓,搖入漁人夢裡來。〕《舟曉》

〔桂樹叢荒招隱伴,楊花風墮倦遊人。〕《和友人韻》

〔兩家前輩多凋謝,又對兒孫感白頭。〕《竹溪書屋》

〔四海平交無行輩,兩朝軼事有文章。〕 〔語雜詼諧皆典故,老傳著述豈初心。〕《贈錢田間》

〔青山繞屋無修行,紅袖當爐有杏花。〕《樅陽旅店》

〔憐他性命如針細,也與官家辦稅錢。〕《魚苗船》

〔群入家雞終不亂,飛隨野鶴便能高。〕《錦雞》

〔枯比老僧初入定,輕如羽客乍登仙。誰雲解脫非生理,始信飛鳴是後天。〕 《蟬蛻》

〔氣蒸遠水浮天動,血染殘霞照夜明。〕《秋暑》

〔秋陰非雨亦非霧,嵐氣似煙還似雲。〕《金竹坪》

〔陰森前後三重殿,突兀西南五老峰。〕《白鹿洞》

〔有此別離成我老,無多才調感君憐。〕《別朱恆齋》

〔同是庚寅吾獨老,始憐衣上十年塵。〕《題陳揚言小照》

〔戰後河山非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瞿相國春暉園》

〔菰蒲放鴨空灘雨,楊柳騎牛浦煙。〕《淥水亭》

〔莫認園丁作園主,種花人是賣花人。〕《豐台》

〔殘荷落瓣魚鱗活,高柳飄絲鷺頂涼。〕《青龍橋》

〔清泉自愛江湖去,流出紅牆便不還。〕《玉泉山》

〔青旗賣酒竿竿影,紅袖騎驢幅幅紗。〕《清苑道中》

〔雨雪暗侵搖落候,冰霜偏老別離人。〕《送弟德尹》

〔自編永叔《歸田錄》,誰上何蕃伏闕書?〕《送座主徐公南歸》

〔國門他日曾懸價,駔僧何人敢賣官?〕《門神詩》

〔亭台縱好須賢主,子弟多才必世家。〕《李文眾家園》

〔柳綿渡港船船雪,麥浪翻田岸岸風。〕《閘河》

〔忽飛瀑布簾垂地,旋滴珍珠酒壓槽。〕《阻閘》

〔故道視同甌脫地,小兒爭唱復陂謠。〕《新河》

〔春事無如三月好,人情特去一官難。〕《和徐大司寇修禊詩》

〔讀書已悔生涯誤,還望孤兒讀父書。〕《哭王載安》

〔砎山客到茶如雪,箬水船移酒似淮。〕 〔煙波野渡初回棹,燈火河房半捲簾。〕《遊碧浪湖》

〔一雁下投天盡處,萬山浮動雨來初。〕《寶婺樓》

〔敢援齊相狐裘例,尚可隨身十五年。〕 〔家貧舊物無多在,不忍吹毛更索疵。〕《敝裘》

〔向風嘶馬程程北,背雪飛鴻片片南。〕《揚州早發》

〔三年刻楮將安用?一技雕蟲壯不為。〕《示揆愷功》

〔眼空江表衣冠族,搖筆猶能殺腐儒。〕 〔亂餘賓客搜亡命,赦後英雄恥故鄉。隨身一掬瀾翻淚,不哭窮途哭戰場。〕 《讀白耷山人詩》

〔巧穿針孔玲瓏影,吹透冰肌綽約風。〕 〔射角星芒殊ㄦㄦ,照人風骨自稜稜。〕《料絲燈》

〔倒篋易償鄰叟值,顧名原合腐儒餐。〕 〔渾忘肉食聊名儉,偶佐村沽亦足豪。〕《豆腐》

〔十年失計仍為客,一醉無名特借花。〕《同人看杏花》

〔翠幕雲遮天四角,紅燈人在樹中央。〕《陸澹成招飲丁香花下》

〔共傳清節胡威絹,自有家風趙汴琴。〕《送趙二聞分巡兗東》

〔畫師正恐妨魚樂,不著飛來白鷺鸞。〕《題畫扇》

〔輿圖西漢中山國,恩澤先朝外戚侯。〕《新樂縣有感》

〔貧兒好作遊仙夢,怪事偏傳小說家。〕《邯鄲縣呂翁祠》

〔天垂曠野名都壯,地入中原戰壘多。〕《渡漳河》

〔篋底有金貧肯借,人間無路老方知。〕《哭蔣度臣》

〔空倉雀鼠千村賦,故壘牛羊四戰塵。〕《汴梁雜詩》

〔渡江船上人爭看,桃葉桃根恐不如。〕《自河南攜牡丹種南歸》

〔時來將相皆同裡,淚落英雄有故鄉。〕《過鳳陽城外》

〔想像承平光景好,風流邊將畫蛾眉。〕《題三娘子圖》

〔春波門外春帆影,君是還家我別家。〕《與魏禹平話別》

〔雄關地脈來千里,古郡山頭有萬家。〕《登安慶城樓》

〔豪除湖海陳登氣,老傍江關庾信名。〕 〔萬事到頭難逆料,獨行何地不相思。〕《與任可話別》

〔紅葉晚燒諸寺赤,碧天秋縱兩峰青。〕《登孤山》

〔寒比蟄蟲宜墐戶,忙如巢燕正爭泥。〕《寶應堤上居民》

〔勞人相傍貪同伴,熟路頻經漸少詩。〕《王家營陸行》

〔橋邊雪意詩催就,須上冰花氣結成。〕《曉行》

〔九衢塵淨月如水,一隊遊人一隊魚。〕《京師上元夜》

〔高樓下瞰岸百尺,美酒大書旗一竿。〕《衡水橋店小飲》

〔牆缺雲流山影去,樹頭風截雨聲來。〕《樓上看雨》

〔《五經》自課佳兒讀,半刺曾嫌俗客通。〕 〔閒追昨夢驚彈指,老剩貧交幸到頭。〕《過徐淮江》

〔夜月魂歸吾望汝,半年猶護種花泥。〕 〔不獨我憐人亦爾,空欄客過立多時。〕《傷庭前牡丹》

〔一窗歸夢芭蕉雨,六月驚心《蟋蟀》詩。〕《喜雨》

〔科名得路人餘幾,子弟能文事最難。〕《留別楊浴庵》

〔人從井底盤旋上,天向關門豁達開。〕《仙霞關》

〔誰遣州名屬流寓,卻疑此地竟無人。〕《嚴陵》

〔雞爭野老場邊粟,鼠齧先生案上書。荔枝飲啖吾知分,此福從來有折除。〕 〔篋空笑貯加餐字,吾老羞為乞米人。〕《垂橐而歸家人告米盡》

〔野老豈知身入畫,滿田春雨自扶犁。〕《山陰道喜雨》

〔誰司水族加恩簿,開過桃花未打魚。〕 〔也道城中妝束好,碧波回眼看梳頭。〕《西湖棹歌詞》

〔翠華小駐非無意,要使宮人識採桑。〕《南巡歌》《查浦書屋圖》絕句四首,皆佳。 〔此理年來看爛熟,建蘭盆上稗花開。〕《蘭貧生稗草》

〔貪趁槐陰成久坐,歸來衣上帶青蟲。〕《即事》

〔圍爐炊火兒烹藥,薄雪鉤簾婢上燈。〕《冬夜》

〔殷勤聽唱《公無渡》,不為風波也合休。〕《題陳叔毅桃葉渡江圖》

〔一夜花光如積雪,誤他啼鳥到天明。〕《白丁香花下》

〔心如井底無波水,雲肖城頭沒骨山。〕《荊州兄移寓》

〔官秩稍增秦博士,文章獨辟漢西京。卻笑武皇親制策,牧羊牧豕盡公卿。〕 《董子祠》

〔繡谷好風鶯歷歷,綠陰微雨燕雙雙。〕 〔開逕自來原屬蔣,入林從此又交咸。〕《蔣樹存集繡谷》

〔我與鷺鶯同照影,白頭相對立多時。〕《獨行池上》

〔借取薰衣香一瓣,懺余成佛爾成仙。〕《吳船花燭詞為談未庵作》

〔道是故吾吾不識,那將顏狀問他人。〕 〔故交大半已黃土,剩爾人間作白頭。〕《展閱舊時小照》

〔露草燈明雞喔喔,風林月黑馬蕭蕭。〕《秋山曉行》

〔忽聞風雨來天半,知是君王落筆聲。〕 〔萬鈞腕力皆天授,欲補虞戈一筆難。〕 〔不似當年《淳化閣》,帝王法帖本無多。〕《敬觀宸翰》

〔宮中詩句元才子,天下神仙李鄴侯。〕《贈揆院長》

〔雲開閶闔趨冠佩,風過江湖識姓名。〕《臚傳恭紀》

〔曾陪鼓篋三千士,重到橋門二十年。較他儕輩承恩早,獨在青衫未換前。〕 《文廟釋褐》

〔此意旁人猶感涕,那教身受不生悲。〕《送高江村》

〔明珠吐暈泥沙外,爝火分光日月邊。〕 〔潭空秋水清無底,壺貯春冰薄有痕。曾經隔霧看花後,老戀餘光盡主恩。〕 《賜眼鏡》

〔感逾學士蓬池膾,味壓詩人丙穴腴。笠簷蓑袂平生夢,臣本煙波一釣徒。〕 《賜鮮魚》

〔好是萬株紅葉滿,已經霜後未經風。〕《舒庫裡口》

〔六合一家寧恃險,九邊三面總無關。〕 〔牛羊白散千屯雪,草木青回萬灶煙。〕《扈從興安嶺》

〔萬鈞腕力強於弩,朝射熊羆夜賦詩。〕《從獵》

〔雉堞連雲軍角壯,虎牙憑險戍旗閒。〕《古北口》

〔迴圈豈易充臣數,祝聖惟當轉佛名。長恐維鵜譏不稱,也如老馬錫繁纓。〕 《恩賜數珠》

〔鄉風未敢分僚友,家祭先應薦祖宗。卻為思親成感涕,君恩歸遺已無從。〕 《除夕恩賜羊鹿等》

〔蔓引龍蛇皆上走,花披瓔珞總交垂。〕《紫藤花》

〔親老詎應虛子職,天高原自近人情。〕 〔星漢文章唐許國,臚雲名第宋安陽。〕 〔館閣清才傳子弟,蓬壺歸路著神仙。〕皆《陳乾齋乞假省親》

〔燥濕推恩慚厚庇,短長稱意荷終身。從今聽雨聽風候,儤直堪誇梐楯人。〕 《恩賜哆拈羅雨衣》

〔一軒傍水看雲起,萬木無風待雨來。〕《喜雨》

〔除卻入朝須起早,兩鰥何事不如僧。〕《與餘扶九同寓道院》

〔明燈照壁何愁蠍,綠樹當門定有蟬。〕《王給諫移寓》

〔耕鑿萬方民擊壤,簫韶九奏帝垂裳。〕《恩賜新刻御製》

〔騶虞囿小樵無禁,鉤盾田寬歲有秋。〕《南海子》

〔松聲落澗風泉合,藥氣浮山露草香。〕《曉過青石樑》

〔峰皆似染供屏幛,樹不論年絕斧斤。〕《黃甲營》

〔偶分高士籬邊色,仍是仙人洞裡花。〕《金絲桃》

〔炎涼氣隔無三伏,覆載恩深抵萬間。〕《蒙賞官房》

〔石吻仰噴泉作霧,雲根倒拔樹干霄。〕《樺榆溝》

〔岩壑不須多架構,下因流水上因山。〕《行宮後苑》

〔千峰雪作漫天霧,萬帳風兼動地雷。〕《伊蘇河》

〔盡消伏莽山無樹,不斷靈源地湧泉。聖朝不畫長城界,一道平崗是九邊。〕 《興安嶺》

〔踏遍峰峰沙似雪,始知身到白龍堆。〕《校獵歸》

〔今日重蒙天一笑,白頭還戀舊青氈。〕《載青氈大帽上顧而笑》

〔丹青妙合將軍畫,聲價高逾都護驄。院中例借如應免,眾裡齊驅學漸工。〕 《賜馬》

〔大抵無峰無好樹,一峰不與一峰高。〕 〔不知濕氣消何處,萬灶炊煙萬帳燈。〕 〔忽見萬松齊落葉,人言山後是陰山。〕皆《木蘭作》

〔四山雷轉車聲外,萬帳燈浮水氣中。〕《扈從密雲大雨》

〔一門老去仍同爨,八座歸來只舊廬。〕《吳總憲請假歸里》

〔自覺溫能回黍谷,或雲下必有砂床。〕《溫泉》

〔風雲噓吸千尋表,日月回環一竅中。〕《玲瓏山》

〔馬足聲乾千澗葉,雁群寒警一裘霜。〕 〔沙磧人歸黃落後,山家煙起翠微中。〕皆《隨園塞上作》

〔官馬散隨黃犢臥,戍兵秋較老農閒。〕《隨獵歸途》

〔一家飽暖逾初望,百裡弦歌盡國恩。成就汝為無過吏,保全家是舊清門。〕 《至兒建束鹿縣署》

〔此中閉置疑新婦,一笑那知是老翁。〕《坐巾車題旅店》

〔與誰好作江湖伴,憐汝亦從關塞來。殘月曉催千片落,長天寒曳一繩開。〕 《新雁》

〔今日漁蓑堪入畫,天公原不薄歸人。〕《大雪泊瓜洲》

〔夜雨一篙平岸水,春蒲十幅渡河帆。〕《清江舟中》

〔驛路馬嘶泥滑滑,野田雉鷕麥漸漸。〕《送駕自龍潭抵江寧》

〔早年同學晚同官,永訣俄從小別拼。哭有餘哀何日盡,死無遺恨古來難。〕 《哭聲山侄》

〔時平久罷中原戍,地險猶沿五代名。〕《清流關》

〔羊角旋風隨曲曲,磨牛陳跡轉團團。〕《磨盤嶺》

〔濁漳最是無情物,流盡繁華只此聲。〕《鄴下雜詠》

〔青山濛濛作雲氣,白浪滾滾留沙痕。〕《渡漳河》

〔同槽廄馬無蹄齧,典謁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貼妥,多緣君與我忘形。〕《與汪紫滄同寓》

〔風清李泌神仙骨,帝錫張華博物名。茗碗登堂無俗客,籃輿持路有門生。〕《壽朱竹垞》

〔誰能不領園林趣,每到君家愛少留。〕《陳南麓掛雲書屋》

〔城空鼓角聲初動,月出樓臺勢盡低。〕《月夜》

〔石如解聽無生話,風豈能搖久定心。〕《塔鈴聲》

〔羊角團團多借勢,馬頭滾滾似趨名。〕《詠塵》

〔頗訝渡河冰易泮,不知吹鬢雪難消。〕《春風》

〔飛鴻印雪原無跡,倦馬辭槽又一嘶。怪底老懷多戀戀,西山多在短牆西。〕《移居別寓》

〔舊巢未掃痕猶在,賜馬相隨骨漸高。〕《由南書房出赴書局》

〔鷗鷺不爭車馬道,自遮荷蓋領雛眠。〕《過玉蝀橋》

〔綠野天開裴令墅,冶城人識謝公墩。〕《甲秀園》

〔比似天邊一行雁,飛鳴食宿總同群。〕 〔身如舊賜天閑馬,暮齒猶餘見獵心。〕《與汪紫滄同年接駕》

〔詩如老將渾無敵,花到殘年亦少朋。〕《同人看菊小飲》

〔居民老不知兵革,耕遍松桓舊戰場。〕《送湯西崖赴奉天丞》

〔笑把屠蘇甘最後,白頭何事肯先人。〕 〔枯枰三百多平路,莫鬥新翻巧手棋。〕《除夕》

〔燈火參差亭北面,管弦清脆月三更。〕《陶然亭公宴》

〔高士累朝多合傳,佳人絕代少同時。〕《早梅插入菊瓶中》

〔不管小桃攀折苦,競攜春色入城來。〕《寒食詞》

〔入關雨後蹄雙躞,粥市朝來尾一金。〕《揆愷功從口外寄欒鯽》

〔人情舊雨來賓客,家信秋風報子孫。〕《將移寓》

〔出塞雙雕盤遠勢,入關萬馬壯秋聲。〕《登密雲縣城樓》

〔回首神傷三黜後,過車腹痛十年餘。〕《哭杜大宗》

〔閣道風清千步輦,慶霄日麗九層壇。〕《郊壇侍祠》

〔老鶴林端排霧出,高雲天上作霖歸。〕 〔《流水》一彈真絕調,朱弦三歎有蹤音。〕《送陳澤州相國予告歸》

〔舊遊屈指誰還在,我是當時末座人。〕《重經朱大司空花莊》

〔竹篙撐到水窮處,臘雪不香春雪香。〕《題探春圖》

〔征衣長短曾蒙賜,篋笥三年倍感恩。〕《赴西苑送駕》

〔舊巢天上重來燕,殘局燈前未了棋。〕《修書竣重入南書房》

〔菰蔣幸有單棲處,莫入群中更作奴。〕《聞孤雁》

〔累朝豈少文章禍,聖主終全侍從臣。莫怪兩家憂喜共,十年同事分相親。〕《汪紫滄出獄》

〔家承曲阜先師學,郡領陶唐古帝都。〕《送孔彝仲出守平陽》

〔繁華肯鬥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明相國自怡園荷花舊授經處今將去官歸故云》

〔得免徒行猶有愧,更爭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騎驢客,老向天街閱八騶。〕《有笑余乘驢車者》

〔更上一層宜有閣,特開西面為看山。〕《顧俠君招飲晚翠閣》

〔人指所居為福地,天留此老應文星。〕《祝胡東樵壽》

〔便作小同呼也得,可憐花甲一周天。〕 〔慚愧比渠多兩世,滿頭白髮望曾孫。〕《德尹弟六十生子》

〔雪點旌旗秋出塞,風傳鼓角夜臨關。〕《題天山坐鎮圖》

〔故應天與佳山水,生長山鄉宦水鄉。〕《送盛東田出宰興北》

〔可憐孫又為人父,二十年前膝上雛。〕《得長孫舉子信》

〔夜似小年寒漸信,病非一日老方知。〕《歲暮雜詩》

〔後來或者居人上,先處無如占地寬。〕《弈棋》

〔讀書自要師前輩,知己誰能託後生?〕 〔敢誇願大難成佛,肯舐丹餘早得仙。〕 〔樗本不材良匠棄,屠非絕技善刀藏。〕 〔鐘鳴漏盡人誰覺,又聽門前過早朝。〕皆《歲暮將歸作》

〔館閣文章天上草,門牆桃李日南春。〕《送海天植視學雲南》

〔貧思飽暖原奇福,老戀桑榆亦至情。〕 〔若是登真須拔宅,良常何敢獨為仙。〕《將歸別弟潤木》

〔被他三品閒鷗笑,出沒成群聽象奴。〕《洗象詞》

〔感深紈扇秋風篋,夢散宮衣舊日香。〕《次韻留別廖若村》

〔齒序余慚居客右,詩成君肯讓誰先。眼前看是尋常事,或有人從異日傳。〕《張匠門席上作》

〔萬事蹉跎羊視後,一帆迢遞雁爭先。〕《疊前韻留別》

〔畫裡煙波鷗境界,燈前風雨雁程途。〕 〔雲步改遷尋丈地,《霓裳》吹散大羅天。〕《次汪紫滄送別韻》

〔久無書寄孤鴻外,曾記身穿萬馬中。〕《大雪》

〔兩山鐘磬東西寺,十里煙波遠近帆。〕《遊硤石精舍》

〔只消一夜東風力,扶起花頭五百枝。〕 〔道是吾鄉第一花,花時無客不矜誇。兩朝二百年門第,得似君家有幾家?〕《葆光居賞牡丹》

〔上界神仙風肅肅,下方樓閣雨濛濛。羽人何福能消受,長在晨霏夕靄中。〕《南山道院》

〔厭逢俗客談時事,閒與鄉人結善緣。〕 〔高人入社同招隱,大老還鄉例好禪。〕《和許大宗伯》

〔一片綠陰行不到,家家門外有黃鸝。〕老農信口言皆驗,比似兒孫閱歷多。 《村家四月詞》

〔出波鱗甲飛如活,透骨玻璃冷放光。〕《古鏡》

〔身憂天下原非分,老覺浮生亦有涯。〕《雨後》

〔半月前期傳父老,一家喜氣到兒孫。〕 〔行處聚觀傾里巷,有時問答及樵漁。〕 〔報答朝恩還有處,白頭相見祝年豐。〕《許宗伯等枉過村居》

〔陋邦笑我詩同鄶,雅量輸君酒到齊。〕 〔行處人言星聚五,坐為吾忝齒居三。〕《五老會》

〔勞動里中羊酒賀,一家遂有兩閒人。〕《聞弟德尹官滿將歸》

〔耗磨毛遂囊中穎,零落江淹夢裡花。〕《禿筆》

〔病不求醫吾有命,老方學《易》世無師。〕《隙光》

〔芥納須彌中有地,杯浮滄海四無鄰。〕《芥舟》

〔兩湖地主今誰在,每到徒增感舊詩。〕《過鴛湖》

〔正自不嫌山少肉,肉山無此好毛尖。〕《龍井茶》

〔他生行腳緣猶在,又入騎驢度嶺圖。〕《過庾嶺》

〔天上故人開府出,田間野老輟耕來。〕 〔兩袖有風驅瘴癘,百蠻無警靜波瀾。〕 〔節鉞威名行地遠,文章壇坫比官高。〕 〔浪跡又看經萬里,著書何敢望千秋!〕 〔天下迂儒猶剩我,平生知己孰逾公?〕《到廣州贈大中丞佟陶庵》

〔獨客遠來朋舊少,貧官沒後子孫賢。〕《訪梁藥亭故居》

〔翠輦幾經偏霸主,素馨曾識故宮人。〕《花田》

〔牛李恩仇初植黨,京攸父子互爭權。〕《分宜感事》

〔輕負嶺南三百顆,此行剛看荔枝花。〕《歸家》

  詩寫性情,原不專恃數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則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詩者借彼之 意,寫我之情,自然倍覺深厚,此後代詩人不得不用書卷也。吳梅村好用書卷,而引 用不當,往往意為詞累。初白好議論,而專用白描,則宜短節促調,以遒緊見工,乃 古詩動千百言,而無典故驅駕,便似單薄。故梅村詩嫌其使典過繁,翻致膩滯,一遇 白描處,即爽心豁目,情餘於文。初白詩又嫌其白描太多,稍覺寒儉,一遇使典處, 即清切深穩,詞意兼工。此兩家詩之不同也。如初白與朱竹垞各詠甘泉漢瓦,兩詩相 較;竹垞詩光怪陸離,令人不敢逼視;初白詩平易近人,便難爭勝。至與竹垞《水碓 聯句》、《觀造竹紙聯句》,各搜典故,運用刻劃,工力悉敵,莫可軒輊。有書無書 之異,瞭然可見矣。

  初白古詩,微嫌冗長。其遒煉者,如《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送王阮亭祭告 南海》、《送畢鐵嵐督學貴州》、《二虎歌》、《自題廬山紀遊後》、《夷門行》、 《朱仙鎮岳忠武祠》等作,豪健爽勁,氣足神完,宋以為無此作也。《水西行》、《 五老峰觀海綿》、《賜觀侍衛射虎》、《樓敬思平蠻歌》等作,雖氣力沛然有餘,究 須刪節。至如《董文敏天馬賦酬砎老》及《五更鷹窠頂觀日出》等作,則興會所到, 酣嬉淋漓,力大於身,雖長而不覺其冗矣。

  初白近體詩最擅長,放翁以後,未有能繼之者。當其年少氣銳,從軍黔、楚,有 江山戎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厲,有幽、並之氣。中年遊中州,地多勝跡,益足以 發抒其才思,登臨懷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數卷為最勝。內召以後,更細意熨貼,因 物賦形,無一字不穩愜。五律如《韶州風度樓》弔張曲江云: 公進千秋錄,開元極盛時。知幾同列少,去國一身遲。 終始全臣節,安危動主思。高樓瞻畫像,風度儼鬚眉。 此等格律氣味,雖置之唐賢集中,莫能優劣也。七律如《與汪紫滄同寓》下半首云: 同槽廄馬無蹄齧,典謁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貼妥,多緣君與我忘形。 《將去官歸有笑其乘驢車者》下半首云: 得免徒行猶有愧,更爭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騎驢客,老向天街閱八騶。 此種眼前瑣事,隨手寫來,不使一典,不著一詞,而情味悠然,低徊不盡,較之運古 煉句者更進矣。又如《長告將歸過別揆愷功園中看荷花》云:〔繁華肯鬥春三月,澹 蕩偏宜水一方。〕以花自比,正喻夾寫,句中有意,句外有味,此畫中神品也。以初 白律詩與放翁相較:放翁使事精工,寫景新麗,固遠勝初白,然放翁多自寫胸膈,非 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則隨事隨人,各如其量,肖物 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在此,而較放翁更難亦在此。

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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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妃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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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來詠明妃者,石崇詩〔我來漢家子,將適單于庭〕,〔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 英〕,語太村俗。惟唐人〔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二句,不著議論,而意味無窮 ,最為絕唱。其次則杜少陵〔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同此意味也。又 次則白香山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就本事設想,亦極清雋。其餘皆說和親之功,謂因此而息戎騎之窺伺。有曰:〔禍胎 已入虜廷去,玉關寂寞無天驕。〕有曰:〔妾身雖苦免主憂,猶勝專寵亡人國。〕有 曰:〔冶容若使留漢宮,卜年未必盈四百。〕此皆好為議論,其實求深反淺也。王荊 公詩〔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此但謂其色之美,非畫工所能形容,意 亦自新;乃張綸《林泉隨筆》謂其與〔禍胎〕句同意,何耶?明人有云: 一自蛾眉別漢宮,琵琶聲斷戍樓空。金錢買取龍泉劍,寄與君王斬畫工。 此則下第舉子,藉以詈試官,非真詠明妃也。趙秉文《題明妃出塞圖》: 無情漢月解隨人,羞向天涯照妾身。聞道將軍侯萬戶,已將功業畫麒麟。 此亦詠其和戎之功,而詞旨特醞藉。至王元節云: 環佩魂歸青塚月,琵琶聲斷黑河秋。漢家多少征西將,泉下相逢也合羞。 則淺露矣。楊一清改官後不得意,《詠昭君》云:〔君王不是無恩澤,妾自無錢買畫 師。〕又一詩: 驪山舉火因褒氏,蜀道蒙塵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虜,畫師應是漢忠臣。 此意較新。見李詡《戒庵漫筆》。


韋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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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季狸《艇齋詩話》,謂〔前人論詩,不知有韋蘇州,至東坡而後發此秘,遂以 配陶淵明〕雲。按韋蘇州同時人劉太真與韋書云:〔顧著作來,知足下郡齋宴集。何 以情致暢茂,趣逸如此!宋、齊間沈、謝、吳、何,始精於意理,緣情體物,得詩人 之旨。後之傳者少矣。惟足下制其橫流,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於足下之文見之 。〕是韋詩已為同時人所貴。其後白香山又宗陶、韋,有詩云: 時時自吟詠,吟罷有所思: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 又云: 嘗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蘇州,詩情亦清閒。 是香山亦已推韋詩以比彭澤,不待東坡始重之也。坡詩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 韋郎五字詩。〕亦明說香山之重韋,豈至坡始發其秘耶?《舊唐書》:〔白樂天與元 微之書云: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又高雅閒澹,自成一家,今之 秉筆者誰能及之?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死後則愛之。〕


杜牧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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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牧之作詩,恐流於平弱,故措詞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語,無一平正 者。方岳《深雪偶談》所謂〔好為議論,大概出奇立異,以自見其長〕也。如《赤壁 》云: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題四皓廟》云: 〔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

《題烏江亭》云: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此皆不度時勢,徒作異論,以炫人耳,其實非確論也。惟《桃花夫人廟》云: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以綠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蘊藉,不顯露譏訕,尤得風人之旨 耳。皮日休《館姓宮懷古》云:〔越王大有堪羞處,只把西施賺得吳。〕亦是翻新, 與牧之同一蹊徑。


皮日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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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光憲《北夢瑣言》:〔皮日休於咸通中上書,請以《孟子》為學科,其略云: 臣聞聖人之道,不過乎經;經之降,不過乎史;史之降,不過乎子。子不異道者,《 孟子》也。捨是而諸子者,皆聖人之賊也。請廢莊、列之書,以《孟子》為主,有能 通其義者,其科選並同明經〕雲。按唐以前《孟子》雜於諸子中,從未有獨尊之者。 昌黎始推尊之,然亦未請立學。皮日休乃獨請設科取士,是能於諸子淆雜之中,別出 手眼,別其為儒學之宗,其有功於道學甚鉅。日休又著《鹿門隱書》及《文藪》、《 雜著》等,皆論道極有見解。薛崗《天爵堂筆餘》亦甚推尊之。乃《劉貢父詩話》謂 日休見輕於歸氏子弟,嘗以皮鞠作詩嘲日休曰: 八片尖皮砌作球,火中燖了水中揉。一包閒氣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 是固已為人所侮慢。又賈似道《悅生隨抄》,記黃巢喜讖語,以唐帝改元廣明,謂〔 唐〕去〔丑〕、〔口〕而著〔黃〕、〔明〕,為己受命之祥,故又令皮日休作讖。詞 云:〔欲知聖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聖人名,果頭三屈律。〕巢以為譏己,遂殺之 。《新唐書》亦謂陷於巢賊,偽署為學士,使之作讖語,賊疑其謾己,遂及禍。是日 休學受巢偽官,何其失節若此!豈文人之心,能見道而不能守,固如是耶?《南部新 書》卻載其令終,無從賊事,或謂據其家墓碑也。


蘇子美、梅聖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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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詩初尚西崑體,後蘇子美、梅聖俞輩出,遂各出新意,淩鑠一時,而二家又各 不同。歐陽公嘗謂〔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閒淡為 意。各極所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歐嘗有詩贈二人云: 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霈。 譬若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 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 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 蘇豪以氣鑠,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 此詩載公《歸田詩話》中,其傾倒於二公者至矣,而於梅尤所欽服。蓋梅嘗言:詩貴 〔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乃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 ,見於言外,然後為至。〕歐公作詩之旨,亦與梅同,故尤推服也。歐又稱聖俞苦於 吟詠,以閑遠古澹為主,故構思極艱雲。

  聖俞寄蘇子美詩: 吾交有永叔,勁正語多要。嘗許吾二人,放檢不同調。 其於文字間,苦硬與惡少。雖然趣尚殊,握手幸相笑。 又寄永叔云: 荷公知我詩,數數形美述。茲道日未湮,可與古為匹。 孟盧張賈流,其言不相昵。或多窮苦語,或特事豪逸。 而於韓公門,取之不一律。乃輒存此心,欲使名譽溢。 竊比於老郊,深愧言過實。然於世道中,固且異謗嫉。 交情有若此,始可論膠漆。


歐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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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以古文名家,其詩遂不大著。東坡舉其〔萬馬不嘶聽號令,諸番無事樂耕耘 〕,以為集中傑作,然非其至也。惟《崇徽公主和番詩》云:〔玉顏自昔為身累,肉 食何人與國謀?〕此何等議論,乃鎔鑄於十四字中,自然英光四射。又如《送杜岐公 致仕》云:〔貌生年老緣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意更沈鬱深摯,即少陵集中,亦 無可比擬也。


王荊公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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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公專好與人立異,其性然也。王介與荊公素好,因荊公屢召不起,後以翰林學 士一召即赴,介寄以詩云: 〔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蓋諷之也。公答以詩,即云: 〔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

《登北高峰塔》云: 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又《詠石榴花》云: 〔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晏元獻有題上竿伎詩: 百尺竿頭嫋嫋身,足騰跟掛駭旁人。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甕區區亦未貧。 公與文潞公同過其題,潞公為低徊,公又題一絕云: 賜也能言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陰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甕區區老此身。 可見其處處別出意見,不與人同也。以上見《石林詩話》。晚歸金陵,題謝公墩云: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 或謂公好與人爭,在朝則爭新法,在野則與謝爭墩。又詠詩云: 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 則不惟出而專朝廷,雖丘壑亦欲專之矣。以上見瞿祐《歸田詩話》。今即其生平得意 句論之,公嘗以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為高妙,遂仿之,作〔青山捫虱坐 ,黃鳥挾書眠〕,自以為不減杜。試思少陵此二句,本已晦澀難解,不可以出自少陵 ,遂不敢議。乃荊公更從而效之,幾似〔山〕能〔捫虱〕,〔鳥〕能〔挾書〕,成何 語耶!詠明妃句〔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則更悖理之甚。推此類也, 不見用於本朝,便可遠投外國;曾自命為大臣者,而出此語乎!晚年又專求屬對之工 ,如〔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嫋嫋垂〕。〔鴨綠〕作水波,尚有〔漢水鴨頭綠〕 之句可引。〔鵝黃〕則新酒亦可說,豈能專喻新柳耶?況柳已嫋嫋垂,則色已濃綠, 豈尚鵝黃耶?又詩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又改云:〔未愛京師 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此不過以〔谷口〕、〔壺頭〕裁對成聯耳。〔歲晚蒼官 松也。才自保,日高青女霜也。尚橫陳。〕亦不過以〔蒼官〕、〔青女〕作對。此皆 字面上求工,而氣已懨懨不振。惟《芥隱筆談》記:荊公在歐陽公席上分韻,送裴如 晦知吳江,蘇老泉得〔而〕字,已押〔俟我著乎而〕,荊公又押云:〔彩鯨抗波濤, 風作鱗之而。〕又云:〔春風垂虹亭,一杯湖上持。傲兀何賓客,兩忘我與而。〕此 較有筆力,然亦可見爭難鬥險,務欲勝人處。《陳後山詩話》云:〔詩欲其好,則不 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皆有意見好,非如杜子美奇、常, 工、易,新、陳,自然無一不好也。〕戴植《鼠璞》云:〔王介甫但知巧語之為詩, 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但知奇語之為詩,不知常語亦詩也。〕


黃山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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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詩推蘇、黃兩家,蓋才力雄厚,書卷繁富,實旗鼓相當,然其間亦自有優劣 。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山 谷則專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尋常語,而無從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處,隨其意之所 之,自有書卷供其驅駕,故無捃摭痕跡。山谷則書卷比坡更多數倍,幾於無一字無來 歷,然專以選才庀料為主,寧不工而不肯不典,寧不切而不肯不奧,故往往意為詞累 ,而性情反為所掩。此兩家詩境之不同也。林艾軒論蘇、黃詩:〔丈夫見客,大踏步 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許多妝裹。此坡、谷之別也。〕見《許彥周詩話》。

  劉夢得論詩,謂〔無來歷字,前輩未嘗用〕。孫莘老亦謂〔杜詩無一字無來歷〕 。山谷嘗拈以示人,蓋隱以自道。又嘗跋《枯木道人賦》,謂〔閒居熟讀《左傳》、 《國語》、《楚詞》、《莊周》、《韓非》諸書,欲下筆先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乃 能自鑄偉詞,雖屈、宋不能超此步驟也〕。又語楊明叔云:〔詩須以俗為雅,以故為 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用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此詩人之奇, 昔得此秘於東坡,今舉以相付〕雲。此可見其得力之處矣。

  自中唐以後,律詩盛行,競講聲病,故多音節和諧,風調圓美。杜牧之恐流於弱 ,特創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矯其弊。山谷因之,亦務為峭拔,不肯隨俗為波靡,此其 一生命意所在也。究而論之,詩果意思沈著,氣力健舉,則雖和諧圓美,何嘗不沛然 有餘?若徒以生辟爭奇,究非大方家耳。山谷詩,如〔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 方皋〕,《潛夫詩話》謂可為律詩之法。又如〔與世浮沉惟酒可,隨人憂樂以詩鳴〕 ,此真獨闢蹊徑。至如洪龜父所嘗:〔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黃流 不解浣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此不過昔人未經道過,其實無甚意味。吳曾《能改 齋漫錄》記〔歐陽季默問東坡云:山谷詩何處最好?坡不答。季默舉其雪詩云:夜聽 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昨斜斜。亦佳耶?坡曰:正是佳處。此雖東坡鑒賞,然終不免村 氣矣。〕

  《東坡詩話》:〔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 ,亦不無補於世也。〕又云:〔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然不可多食, 多食則發風動氣。〕林季野云:〔魯直詩未必篇篇俱佳,但格制高耳。〕魏泰《臨漢 詩話》:〔山谷詩專求古人未使之事,而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自以為工,其實所見 之僻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

《石林詩話》:〔魯直自矜一聯云: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以為晚年最 得意之句。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畫出,水作夜窗風雨來,其氣較健〕雲。

按此二聯,亦不過取意稍新異,終無甚意味也。《陳後山詩話》謂〔魯直學杜,過於 求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風石乃奇耳。〕呂伯恭《紫 微詩話》云:〔范元實從山谷學詩,要字字有來處。〕李西涯《懷麓堂詩話》:〔熊 蹯、雞蹠,筋骨有餘,肉味絕少,好奇者不能捨之,而不足厭飫天下。黃魯直詩,大 抵如此。〕


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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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此劉希夷詩,無甚奇警,乃宋之問乞之 不得,至以計殺之,何也?蓋此等句,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禍,一經說出,便 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而易於流播,遂足傳當時而名後世。如李太白〔今人不見古時 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王摩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至今猶膾炙 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余亦有一聯云:〔天邊圓月少,世上苦人多〕,似 亦不易之論。今摘取古來佳句沁人心脾者,隨所得筆之。

詩人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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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天啟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以韓詩 〔暖風抽宿麥,清雨捲歸旗〕,柳詩 〔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為集中第一。歐陽公稱周樸詩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梅聖俞以嚴維 〔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皆以為佳句。然總不如溫庭筠《曉行》詩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不著一虛字,而曉行景色,都在目前,此真傑作也。

  賈島有〔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亦寫得孤客辛苦之狀,然已欠自然矣。〔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央。〕劉禹錫送裴晉公留守東都詩,氣力函蓋,雖韓 昌黎〔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之句,亦不及也。 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 李德裕貶崖州作 〔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張籍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戴叔倫 〔不來相送處,恐有獨歸時。〕徐道暉 〔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江為《臨刑口占》

〔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後雲。〕宋九僧詩 〔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宋王操詩 〔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錢希白《弔洛陽故城》詩 〔君王城上堅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花蕊夫人對宋太祖詩 〔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魏野 〔成家書滿屋,添口鶴生雛。〕〔妻喜栽花活,兒誇鬥草贏。〕皆魏野詩 〔雨網蛛絲斷,風枝鳥夢搖。〕陳堯佐詩 〔諫草焚來應見史,黃金散盡只留書。〕朱公綽《送劉諷致仕》詩 〔亞夫金鼓從天落,韓信旌旗背水陳。〕梅聖俞《送夏鄭公出鎮長安》

〔雁外無書為客久,蛩邊有夢到家多。〕王稚川詩,見山谷集。 〔青雲歧路遊將遍,白髮光陰得最多。〕陳堯佐《年八十致仕》詩 〔旌旗太乙三山外,車馬長楊五柞中。〕 〔柳外雕鞍公子醉,花前團扇麗人行。〕皆晁以道詩 〔柏花十字裂,菱角兩頭尖。〕〔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 謝師厚退居於鄧,其妹婿奉使,紆道訪之,師厚作詩。 〔富貴極來惟歎老,功名高後轉輕身。〕錢希白《擬張籍上裴晉公詩》

〔久無行客為下馬,但有牧童來放牛。〕楊舜韶《過孫堅墓》詩 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 歐陽公謫滁,令幕僚種花詩。 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亂汀洲。 參寥詩 北堂無老信來稀,十載秋風雁自飛。今日滿頭生白髮,千山鄉路為誰歸? 《舒州驛中題壁》,見趙德麟《侯鯖錄》。 鸚鵡言猶在,琵琶事已非。傷心瘴江水,同渡不同歸。 蔡確謫新州,攜婢名琵琶及能言之鸚鵡同往。婢死而鸚鵡猶喚其名,乃作此詩。 鼙鼓轟轟聲徹天,中原廬井半蕭然。鶯花不管興亡事,妝點春光似昔年。 金人暫歸宋河南、陝西地,有人題於驛壁。 〔斷牆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陳無己詩 〔夕陽山外山,春水渡旁渡。〕戴石屏詩,得一句,經年始成對。 〔有客能吟丞相柏,無人敢伐召公棠。〕燕人謁韓魏公相州祠堂詩 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川寸寸量。縱使一墟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 賈似道行推回田畝之令,有人作詩。 一抔自築珠丘土,雙匣親傳竺國經。只有東風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

空山急雨洗岩花,金粟堆邊盧暮鴉。水到蘭亭轉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

橋山弓劍未成灰,玉匣珠襦一夜開,猶憶年時寒食節,天家一騎捧香來。 楊璉伽發宋諸陵,有義士林景熙,為丐者,以竹籮拾高、孝二帝骨,葬於東嘉, 作此記事。 江南歲歲烽煙起,海上年年御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 張士誠既降元,元帝賜以龍衣御酒。適楊廉夫到蘇,士誠以御酒宴之,廉夫作詩。 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趙家姊妹工相妒,莫向昭陽殿裡飛! 韋凱《白燕》詩 〔猶有交情兩行淚,西風吹上漢臣衣。〕亦袁凱《題蘇李泣別圖》

〔雲邊路繞巴山色,樹裡河流漢水聲。〕浦長源詩 〔六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雨中。〕楊孟載《春草》詩 淮陰北面師降虜,其氣早已吞項羽。君得李祐釋不誅,早把元濟弄掌股。 蔡州詠李愬 〔敬賢當遠色,治國先齊家。如何廢郭后,寵此陰麗華!糟糠之妻尚如此, 貧賤之交何足恃!羊裘老子早見幾,卻向桐江釣煙水。〕方孝孺《題嚴陵釣台》

〔一失足為天下笑,再回頭是百年身。〕錢福狀元以事被斥革,作此詩。 〔照天不夜梨花月,落地無聲柳絮風。〕周伯春《雪》詩 自歎年來刺骨貧,吾廬今已屬西鄰。殷勤說與東園柳,他日相逢是路人。 天臺宋氏,賣宅與鄰家,作此別屋。見仇遠《稗史》。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興來隻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唐寅詩 直插漁竿斜繫艇,夜深月上當竿頂。老漁爛醉喚不醒,滿船霜映蓑衣影。 亦唐寅題畫詩 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邊嘴對嘴。 吳小仙幼時題畫詩 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默坐數歸期。 有人遊京師,娶婦不歸,王孟端作詩諷之,其人掩泣而歸。 家住夕陽江上村,一灣流水繞柴門。種來松樹高於屋,借與春禽養子孫。 葉唐夫詩〔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李詡《戒庵漫筆》

〔與雲秋別寺,同月夜行船。〕〔草生橋斷處,花落燕來初。〕皆僧德祥詩 月暗花明掩竹房,輕寒漠漠透衣裳。清明院落無燈火,獨繞迴廊禮夜香。 僧圓至詩 蟭螟殺敵蚊巢上,蠻觸交爭蝸角中。何異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內鬥英雄。

豆苗鹿嚼解烏毒,艾葉雀銜奪燕巢。鳥獸不曾看本草,諳知藥性是誰教? 皆白居易詩 寄將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畫看雲僧。 一僧以此詩乞畫於沈石田,石田為寫其意。 到處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一女尼詩。見江盈科《雪濤詩評》 宴罷歸來海上山,月瓢承露浴金丹。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現一劍寒。 呂純陽詩。亦見《雪濤詩評》 流水涓涓芹吐芽,織鳥西飛客還家。深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 東坡述鬼詩。見《侯鯖錄》。 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裡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 女鬼詩。見《許彥周詩話》

〔人間天上歸無處,且作陽臺夢裡人。〕女鬼詩。見《夷堅志》。

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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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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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之聲為言,言之中理者為文,文之有節者為詩。故《三百篇》以來,篇無定章 ,章無定句,句無定字,雖小夫室女之謳吟,亦與聖賢歌詠並傳,凡以各言其志而已 。屈、宋變而為騷,班變而為賦。蓋有才者以《三百篇》舊格不足以盡其才,故溢而 為此,其實皆詩也。自《古詩十九首》以五言傳,《柏梁》以七言傳,於是才士專以 五七言為詩。然漢、魏以來,尚多散行,不尚對偶。自謝靈運輩始以對屬為工,已為 律詩開端;沈約輩又分別四聲,創為蜂腰、鶴膝諸說,而律體始備。至唐初沈、宋諸 人,益講求聲病,於是五七律遂成一定格式,如圓之有規,方之有矩,雖聖賢復起, 不能改易矣。蓋事之出於人為者,大概日趨於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風會使然 ,故雖出於人為,其實即天運也。就有唐而論:其始也,尚多慣用古詩,不樂束縛於 規行矩步中,即用律亦多五言,而七言猶少,七言亦多絕句,而律詩猶少。故《李太 白集》七律僅三首,《孟浩然集》七律僅二首,尚不專以此見長也。自高、岑、王、 杜等《早朝》諸作,敲金戛玉,研練精切。杜寄高、岑詩,所謂〔遙知對屬忙〕,可 見是時求工律體也。格式既定,更如一朝令甲,莫不就其範圍。然猶多寫景,而未及 於指事言情,引用典故。少陵以窮愁寂寞之身,藉詩遣日,於是七律益盡其變,不惟 寫景,兼復言情,不惟言情,兼復使典,七律之蹊徑,至是益大開。其後劉長卿、李 義山、溫飛卿諸人,愈工雕琢,盡其才於五十六字中,而七律遂為高下通行之具,如 日用飲食之不可離矣。西崑體行,益務數典,然未免傷於僻澀。東坡出,又參以議論 ,縱橫變化,不可捉摸,此又開南宋人法門,然聲調風格,則去唐日遠也。


各體詩(已見《陔餘叢考》,今又增數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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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人詩,與人贈答,多有切其人之姓,驅使典故,為本地風光者。如東坡與徐君 猷、孟亨之同飲,則以徐、孟二家故事,裁對成聯;《送鄭戶曹》,則以鄭太、鄭虔 故事,裁對成聯;又戲張子野娶妾,專用張家事點綴縈拂,最有生趣。自是,秦少游 贈坡詩:〔節旄零落氈餐雪蘇武,辨舌縱橫印佩金蘇秦。〕山谷贈坡詩:〔人間化鶴 三千歲蘇耽,海上看羊十九年蘇武。〕皆以切合為能事;然以蘇武比坡黃州之謫,尚 可映帶,蘇秦、蘇耽,何為者耶?山谷又有《題郭明甫西齋》云: 東京望重兩并州,(郭伋、郭丹,)遂有汾陽整綴旒(郭子儀)。 翁伯入關傾意氣(郭解),林宗異代想風流(郭泰)。 此不過述其家世,於其人何與耶?

  金李俊民有王籌堂壽詩,俱用王家典故二首: 此生但覺醉鄉寬王績,誰謂螭猶北海蟠猛。 處處相迎皆倒屣粲,人人共喜欲彈冠陽。 州應何日懸刀夢浚,山試今朝掛笏看子猷。 仙馭未來緱氏鶴,月明吹徹玉笙寒王喬。

烏衣歷歷是名家,人物於今比晉多。俗論不侵揮塵話衍,壯懷多副缺壺歌郭。 雖無金埒調馬濟,賴有《黃庭》可換鵝羲之。 見說長江欲飛渡浚,那須冰合望滹沱霸。 《詩苑類格》有〔建除體〕一種,以〔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 開、閉〕十二字冠於句首,此本鮑照所創。又有〔藥名詩〕,王融所創,專用藥名嵌 於句中,而不必句首。山谷每好仿之,其《贈晁無咎》,用〔建除體〕,《荊州即事 》八首,用〔藥名體〕。又有《八音歌》贈晁堯民、鄭彥能、徐天隱各一首,金石等 字,亦冠於句首。更有《二十八宿歌贈無咎》,以二十八字嵌於句內,則山谷創體也 。最後《託宿逍遙觀》詩,專用字之偏傍一樣者,綴合成句: 逍遙近道邊皆走字,憩息慰憊懣皆心字。 草萊荒蒙蘢皆草字,室屋壅塵坌皆土字。 僮僕侍偪側皆人字,涇渭清濁混皆水字。 此亦山谷創體。蓋文人無所用心,遊戲筆墨,東坡口吃詩亦同此伎,所謂〔為之猶賢 乎已〕,固不必議其纖巧,近於兒戲也。

  魏泰《臨漢詩話》:〔楊察謫守信州,餞之者十二人,察於筵上作詩以謝,皆用 十二故事。其詩曰: 十二天之數,今宵座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 極醉巫山側,聯吟嶰琯清。他年為舜牧,協力濟蒼生。

  梅聖俞詩有全平全仄者,如〔月出斷岸口〕是也。趙秉文亦仿之: 末伏暑尚在,雨點落未落。夢覺起視夜,缺月掛屋角。

殘星橫斜河,晨雞號天風。幽人窗中眠,紗廚明秋空。 麻知幾有疊語詩: 蚩蚩蠢蠢何等民,矯矯亢亢內守貞。昂昂藏藏獨異俗,落落莫莫不厭貧。 歸歟歸歟且餬口,鳳兮鳳兮德衰久。樂雲樂雲無弦琴,命乎命乎一杯酒。 匪鶉匪鮪故為藏,避言避世必也狂。至大至剛秣吾馬,爰清爰淨修我堂。 用之捨之時所系,晉如摧如甯復計!暖然淒然任春秋,優哉遊哉聊卒歲。


詩以古人姓名藏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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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石林詩話》:〔王荊公有詩云: 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 以古人姓名藏句中,實屬創見。〕按權德輿詩云: 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信不留,馳張良自愧。 樵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宦尊,每陳農畝利。 家林類岩巘,負郭躬斂積。忌滿寵生嫌,養蒙恬勝智。 疏鐘皓月曉,晚景丹霞麗。澗谷永不諼,山梁冀無累。 頗符生肇學,得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 則唐人已有此體矣。


雙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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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坡有口吃詩〔故居劍閣隔錦官〕一首,又〔郊居江干堅關扃〕一首,使口吃者 讀之,必噴飯也。然此本雙聲體,史繩祖《學齋拈嗶》載唐人姚合《洞庭蒲萄架詩》 云: 葡藤洞庭頭,引葉漾盈搖。皎潔鉤高掛,玲瓏影落寮。 陰煙壓幽屋,濛密夢冥苗。清秋青且翠,冬到凍都凋。 是唐人已有此體,非坡創也。


藥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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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公詩話》:〔陳亞嘗以藥名入詩:風雨前湖夜,軒窗半夏涼。《贈乞雨自曝 僧》云:不雨若令過半夏,定應曬作葫蘆巴。又詠《上元夜遊人》云:但看幾家牛領 上,十家皮沒五家皮。〕


詩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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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有一首中用重韻者。 任彥昇《哭范僕射》一詩三押〔情〕字, 沈雲卿〔天長地闊〕一詩三押〔何〕字, 王維〔暮雲空磧〕一首兩押〔馬〕字。 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 〔青〕、〔白〕二字,一首中重出。《九成宮避暑》三四〔衣上〕、〔鏡中〕,五六 〔林下〕、〔岩間〕,句法亦重出。岑嘉州〔雲隨馬〕,〔雨洗兵〕,〔花迎蓋〕, 〔柳拂旌〕,一首中句法亦重。 王世懋《藝圃擷餘》張謂《別韋郎中》詩,八句中五地名。 盧象《雜詩》,八句中四地名。 王昌齡《送朱越》一絕,四句中四地名。 孟浩然《宴榮山人池亭》律詩,七句中用八人姓名。 田藝衡《香宇詩談》謝惠連詩 屯雲蔽層嶺,驚風湧飛流。零雨潤墳澤,落雪灑林丘。 浮氛晦崖巘,積素惑原疇。六句句法相似。 張正見詩 含香老顏駟,執戟異揚雄。惆悵崔亭伯,幽憂馮敬通。 王嬙沒胡塞,班女棄深宮。六句中引用六古人。 王世懋、都穆、田藝衡皆以為今人詩若此,必厭其重複,在古人正不若是拘也。然究 是詩中之病。若李太白 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見堆垛之跡。此則浩氣噴薄,如神龍行空,不可捉摸,非後人 所能模仿也。駱賓王 林疑中散地,人似上皇時。芳杜湘君曲,幽蘭楚客詞。 二聯中用四典,亦不見其重疊,此又剪裁之妙。

  古人句法,有不宜襲用者。白香山〔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蓋脫 胎於〔東家流水入西鄰〕之句,然已遜其醞藉。梅聖俞又仿之為〔南嶺禽過北嶺叫, 高田水入低田流〕,則磨牛之踏陳跡矣,乃歐陽公誦之不去口。黃山谷又仿之為〔野 水自流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歸〕,周少隱《竹坡詩話》亦謂其〔語意高妙〕,而不 知愈落窠臼也。邵長蘅《西湖詩》〔南高雲過北高宿,裡湖水出外湖流〕,亦同此病 。


南宋人著述未入金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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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南渡後,北宋人著述,有流播在金源者,蘇東坡、黃山谷最盛。南宋人詩文, 則罕有傳至中原者,疆域所限,固不能即時流通。今就金源諸名人集考之:密國公完 顏璃有〔只因苦愛東坡老,人道前身趙德麟〕之句;張仲經有《移居學東坡》八首; 文伯起《小雪堂詩話》載坡詞數十首;孫安常並有東坡詞注;高士談有《次韻東坡定 州立春》詩,又集坡詩贈程大本;趙秉文有《跋東坡石鐘山記墨蹟》,又和東坡《謫 居三適詩》;張子羽有《次韻東坡跋周昉欠申美人》詩;王若虛因人言文首東坡,詩 首山谷,乃作四詩正之;劉從益有《和東坡守歲》詩;李屏山有《題東坡赤壁風月笛 圖》,又謂東坡為〔文字禪〕,山谷為〔祖師禪〕;喬扆有〔獨誦隔林機杼句〕,則 並及東坡之方外友參寥矣;趙秉文《除夜》詩云〔小坡著號是前身〕,則更及於坡之 子叔黨矣;李豸《得第》詩云: 姓名偶脫孫山外,文字幸為坡老知。誰念三生李方叔,欲將殘喘寄爐錘。 則並及坡之門下士李豸矣。而尤服膺坡、谷者,莫如元遺山。如《琴辨》一首,引谷 詩云:〔袖中正有南風手,誰為聽之誰為傳?〕又引坡詩云:〔琴裡若能知賀若,詩 中應合愛陶潛。〕《毛氏千秋錄序》又引坡文云:〔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遺 山又特選蘇詩為《東坡雅》,序而傳之。並樂府亦傾倒備至,謂〔東坡聖處,非有意 於文字之工,乃不得不然之為工也。〕見《新軒樂府引》甚至蘇、黃字跡,亦所矜賞 ,謂〔二公翰墨,片言隻字,皆未名之寶,百不為多,一不為少〕。 見《跋蘇黃帖》是遺山之於蘇、黃,可謂染神刻骨矣。至南宋理學詩文諸名流,則流 播於金源者甚少。趙秉文詩有〔忠言唐介初還闕,道學東萊不假年〕,是北人已有知 呂東萊也。元遺山作《張良佐墓銘》,謂良佐得新安朱氏《小學》,以為治心之要; 又李屏山嘗取道學書就伊川、橫渠、晦庵諸人所得而商略之,是北人已有知朱子也。 《歸潛志》又謂屏山最愛楊萬里詩,曰:〔活潑刺底,人難及也。〕是北人並知有楊 誠齋矣。獨陸放翁與朱子、誠齋同時,而金源諸名人集中,無有言及者。蔡元定、李 仁甫、王伯厚諸人,亦不見北人集中也。

古今詩互有優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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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本李嘉祐詩,王摩詰添〔漠漠〕、〔陰陰〕四字 ,論者謂倍覺生動。今甲子歲,梅雨連旬,低田俱成巨浸,余亦用此二句云:〔但見 水田飛白鷺,不聞夏木囀黃鸝。〕雖踵故事、拾唾餘,而形容雨多水大光景,似宛然 在目。王荊公詩〔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谷口〕、〔壺頭〕,自以 來屬對工巧。昨歲畢秋帆總督湖、廣,值流賊俶擾,發兵剿捕,未奏凱而歿,余挽詩 云:〔羊祜惠猶留峴首,馬援功未竟壺頭。〕不特〔峴首〕、〔壺頭〕成聯,而〔羊 祜〕、〔馬援〕姓名,亦屬佳對;且切合時事,開闔俯仰,情餘於文,以視先得句而 後安題者,亦似過之。李空同《詠十六夜月》云:〔清虧桂闕一分影,寒落江門數尺 潮。〕當時京師士大夫,莫不傳誦,然江潮十六七八最盛,何得反雲〔落〕?且詩雖 刻劃,終覺黏皮帶骨,無渾脫之致。余少時客中《八月十六夜對月》詩云:〔佳節又 看今歲過,清光還似昨宵多。〕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