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04

甌北集
卷四　起乙亥六月至丙子四月
趙翼

平定凖噶爾鐃歌

皇威遠播狄鞮長，數月神兵定朔方。特與輿圖開絶軌，祁連山外總周疆。

其二

兩路分兵擣漠中，聞聲誰不敂關通。王師到處無攻戰，閒掛天山百石弓。

其三

馬前隊隊乞降人，臺琖酮漿拜路塵。幕府聽宣天語訖，齊聲說作〈去聲。〉太平民。

其四

追奔連夕走驂驔，渾脫爭泅水蔚藍。今夜伊犁河北去，真看北斗在天南。

其五

前哨銜枚去斫營，格根山下虜宵驚。虎頭番將渾身膽，廿騎摧他一萬兵。

其六

縛得單于絶塞開，累朝故事遍繙來。直從頡利成擒後，千古邊功又一回。

其七

袞鷩酬庸錫上尊，還聞優賞徧軍門。陰山六月天方雪，一日齊歌挾纊溫。

其八

尺一纔頒大雨行，爭傳解澤潤寰瀛。〈頒詔日大雨。〉那知聖主斟元化，手挽長河爲洗兵。

其九

突兀穹碑勒上庠，龜趺螭首拱天章。橋門舊有岐陽鼓，籀篆從今不敢光。

其十

塞垣不日整軍還，壯士長歌入漢關。笑把赫連刀自洗，翻嫌未帶血花斑。

戴琬草根鬭蟀圖

戴嵩畫鬭牛，尾不縮股牧童笑。黃筌畫飛鳥，頭足並展弋人誚。乃知體物未甚精，名手往往失其名。何哉此圖兩蟋蟀，意態都從抝怒出。其一剽疾性命輕，雙股屈鐵作力勍。陣前聞罵周陽五，單騎突出誓捉生。矯如秋鷹掣韝去，落處定有毛血驚。其一蓄勢伏不動，側腦凝眸伺罅縫。高墌城孤堅壁守，楊劉渡險夾寨控。偏於靜若處女時，陰鷙已具脫兔用。蓼花根下雄二豪，赤身搏戰無弓刀。一手掌地殺機起，天色慘澹風蕭騷。豈有封侯到蟲達，爲誰博進爭功高。畫家九朽始一罷，如此寫生孰方駕。豈曾諦視戧金盆，或半閒堂翫清暇。全神注入蟲身中，不覺蟲我兩俱化。何異龍眠李伯時，馬腹投胎懵不怕。戴生供奉宣和中，臂肐曾封御筆紅。當時真跡已難得，何況流傳到今日。鯽魚口裂古絹紋，更非臨自他人筆。珍藏亟入枕函秘，還恐夜深喧窸窣。

奉賀大學士海昌陳公移居賜第

槐㕔賜近五雲旁，新築沙堤一道長。恰似移家光化里，不須治第集賢坊。舫齋晝靜名花燦，書局風清古墨香。身任棟梁公已久，故應佚老有華堂。

其二

後樂情懷老未刪，肯徒晏坐愛蕭閒。循墻影裏人三命，廣廈胸中士萬間。方儆處堂嬉燕雀，豈須隨地有溪山。緣知仰屋思匡贊，報國逾催兩鬢斑。

劉穆庵侍讀見余近作枉贈佳章依韻奉答

與君一別兩年過，譽我何當溢美多。少不如人將老大，才原有限況蹉跎。踰淮橘恐根將變，弔剡藤慚墨枉磨。出手詩篇蕪陋甚，豈堪研北費吟哦。

其二

寓齋迴憶共論文，風雨聯牀到夜分。得句亟催連夕和，每談必過舊時聞。螢身不照須彌頂，鳥跡終疑岣嶁雲。筆陣舌鋒堪一笑，魯連終未卻秦軍。〈余舊客君邸，與君辨《岣嶁碑》真贋及《首楞嚴》義諦，每至夜分。〉

其三

枉將辛苦學妃豨，閉戶窮經願每違。漫擬莊嚴千佛塔，尚慚補綴百家衣。鞭長難護楊雄瓿，綆短方思董子帷。旅邸喜仍鄰近在，可容鑿壁借餘輝。

汪幼泉民部新闢書室招飲索賦

一龕新搆讀書堂，人海中間儘可藏。麈尾蕭閒王謝物，㡧眉古雅宋元裝。書成側理千鈞力，捧出隃麋百和香。風趣似君真不俗，韋經家學味原長。

其二

旅邸相依歲幾更，更無形跡閒交情。披帷一笑人斯在，看竹頻來主不迎。拇陣轟催浮白捲，手編精校殺青成。〈時方編司空師集。〉應添此地聯牀話，我本通門老弟兄。

觀雜耍二首

其一　幻戲

飛舄作鳧石成羊，蹇驢摺疊收巾箱。古來仙人往往弄狡獪，豈知能事乃竟出駔儈。躶而向客露裲襠，此中安得複壁藏。妙手空空向空撮，斯須現出般般活。膽瓶風暖花霏香，甆盌泉清魚唼沫。或設肴核飣盤匜，巨棗如瓜藕如雪。觀者不知何處來，傳有鬼運如輿儓。問渠擅此驅使百靈訣，何不搬取銅山奪金穴。竊鈎應可積滿籝，胠橐不須持寸鐵。答言此技貽自漢左慈，非己所有莫致之。乃知雖具神仙彈指術，只供寒乞餬口資。

其二　象聲

春山畫眉一兩聲，間關百囀多新鶯。枝頭凍雀啅曉晴，呢喃燕語圓而輕。復有格磔無數鳴，聞者疑入深山行。豈知乃出三寸不爛舌，頓使庭齋變巖穴。忽焉荒雞腷膊亂柝喧，深閨夢醒翠被溫。猥媟不防耳屬垣，但見滿堂坐客悄然靜聽俱無言。神哉技乃至乎此，信有繪聲工繪水。偃師之舞優孟衣，不遇以目遇以耳。得錢歸去矜擅場，沾酒不惜傾其囊。笑語妻兒吾舌在，何必彈絲吹竹調宮商。

元日早朝即輪直內閣

千行鵷鷺集初寅，肅聽鳴鞭拜舞勻。玉燭星雲三殿曉，珠杓雨露九天春。笙璈響入和風度，旗繖光涵旭日新。朝罷獨趨輪直地，早欣發筆寫恩綸。

其二

紛紛冠蓋出東華，蜀直深嚴靜不譁。曠樂遙聞三部伎，御香猶繞五雲車。筆端詩句珠爲唾，天上樓臺玉作家。心跡雙清誰得比，風流應付畫家叉。

初二日大雪寓齋夜坐有懷耐亭用東坡韻兼索同直賀舫葊錢敦堂同和

把酒方期候月纖，忽看雪挾朔風嚴。臥袁門外無今雨，歌郢場中有昔鹽。頗稱清言霏玉屑，何當白戰比風簷。素心偏隔過從跡，歎息鴻泥指爪尖。

其二

紙窗岑寂自塗鴉，未駕西郊觳觫車。影傍宵孤燈不穗，夢經寒壓筆無花。閒輸灞岸騎驢客，遠憶江邨賣酒家。白戰詩成慚未好，諸君莫惜手同叉。

題肅本淳化帖

淳化天子盛文物，愛古墨寶勤搜羅。摹之秘閣棗木板，侍書王著精編摩。世惟此帖刻最古，亦惟此帖刻最多。當時禁本已難得，潭州絳州石各磨。泉汝臨江利州路，後先鈎勒校磔波。紹興又鐫國子監，神理漸失招詆訶。何況近代屢傳刻，一佛化作千百魔。譬如畫家寫生法，須見美人描翠蛾。後來人去但留畫，翻從畫裏求嫦娥。曷怪形存意態失，甚或新婦變爲婆。傀儡索然生氣盡，劣到假面方相儺。此本傳自明肅府，憲王跋尾無淆訛。明祖當日封愛子，錫鎮國寶傳山河。龍膽壺搜碧澥島，鳳喙巵採丹山阿。就中銀錠帖第一，垂之竹矢兌之戈。錦贉繡褫白玉匣，重逾介圭綠綟緺。文孫雅意惠來學，妙選賓友相切磋。百四十四富平石，鋟成肥瘦心手和。太史紙刷幾筩蠟，君房墨碎千丸螺。幅完善應繼定武，字秀勁豈論頭陀。中藏筋骨有盤鬰，旁出鋒穎無沓拖。大壑泉奔渴騏驥，新硎劍斫生蛟鼉。古意尚可燈取影，成法未煩斧伐柯。較他裝潢碑洞物，相去奚啻荑稗禾。傳聞平涼昔叛亂，欲作礟石守賊窩。有僞官以詭詞對，得免迸落荒山坡。始知名蹟良足貴，雖非文士亦護呵。繄余臨池學故淺，空買石硯研灘哥。忽購得此喜過望，晴窗一日三摩挲。響搨不辭揩眼暗，畫肚時復坦腹皤。追摹鐮鍔透側理，展拓筆力書擘窠。所嫌腕弱但塗蚓，敢詡墨妙堪籠鵝。數典聊爲誌緣起，傑句殊愧石鼓歌。

戲贈王露仲舍人

年少才名迥絶倫，況如騎省好風神。孟陽甚欲同車去，只恐招他擲瓦人。

次韻酬袁子才見寄之作

早脫朝衫作野樵，雲煙滿塢養心苗。才名未肯將官換，好句還應仗福消。技有鼻傷非郢斵，音無肉味是虞韶。何當一訪隨園去，鴻爪雙雙跡互標。

顧襄臣秀才自津門過訪

百里津門碧水隈，相思常擬櫂沿洄。故人恰共春風到，冷宦惟餘舊雨來。童律文章慚退筆，僧寮燈火記深杯。與君異姓爲昆弟，一握能無笑口開。〈記庚午春天津試事。〉

贈耐亭

長安名士多於竹，徵逐名場車擊轂。嗟我迂拙百不交，獨愛虞山邵老六。邵君才望不可當，衆鳥叢中一立鵠。頭龍季虎耀門第，〈君昆弟皆翰林。〉百賦千詩森卷軸。蓮花如面更風流，不枉人間六郎目。我才鹵莽不適用，塵羹塗飯漫撈漉。兔園數冊邨學究，牛角一編老耕牧。勞薪斵軫音帶焦，退筆作花穎愁禿。較量事事不相敵，高下豈但山與谷。一朝忽作莫逆交，儤直省垣日相熟。不嫌牛驥同櫪槽，旋更蚷蛩共頭足。偶論文藝輒移晷，每和詩句必累幅。三日一面猶嫌疎，中間時復共一宿。同牀直欲禁各夢，噴飯何妨笑捧腹。舌本時吐成瀾翻，衷旗欲藏無壁複。屈指生平素心幾，不得不推此君獨。吁嗟乎！人生得一好朋友，茲事亦關命宮福。平時索居寡所諧，只把古人對面讀。呼之不出招不來，掩卷蒼茫時一哭。無端投契得佳士，從此人間有追逐。且糴太倉米五升，更覓滄洲酒一斛。時赴邵老同襟期，倚醉高吟聲撼屋。

戲書周小史扇頭

年少周郎二十時，藐姑冰雪見標姿。祗應明月梨花夜，晏坐凝香對奕棋。

其二

出山泉去滿山空，寂寞鴻都第一宮。五百仙人齊悵望，樵陽館裏失金童。〈郎曾爲道士。〉

其三

不煩京兆畫來勻，蛾綠天然秀可飱。眉史倘增新樣子，江南一角遠山痕。

其四

一串歌珠字字圓，何當來伴柘枝顛。子淵近有新僮約，不許牽牛下聘錢。

園居七首

少小愛林泉，願深力未遂。必待買山錢，始樂仲長志。自顧此腐儒，爲期恐猶未。朅來尚書塢，一龕得高寄。平池涵碧虛，層巒聳蒼翠。主人方勤勞，儤直承明地。晨出暮始歸，弗暇享清閟。一笑落吾手，客乃居主位。似乎造園時，已預爲我置。蠶績蟹有匡，古原有此事。

其二

人在積氣內，如魚在水中。一呼一吸間，息息相流通。所以居此身，須遠垢穢蒙。六街車馬地，路塵如飄蓬。獨茲境最清，豁然隔霧雺。濃綠晝陰陰，飛翠朝濛濛。涵喣於其內，心神爲之融。始悟學道人，必住深山空。

其三

微雨過林端，楚楚出新碧。端居靜無事，即景偶尋釋。窗前無數花，一時齊副坼。同是一氣發，胡爲異紅白。蚊蝱本化生，非有卵與核。胡爲年年化，形質不改易。燕蝠同其類，何乃殊旦夕。雀蛤判其族，又何互體魄。芸生信蕃變，物理渺難格。但覺化工妙，觸處皆奇蹟。

其四

有客忽相過，㩦手山之巔。清風何處來，衫袖爲翩翩。藉草坐嘯詠，山山綠陰連。空翠不可掇，但覺凌蒼然。好鳥時一聲，啼破深林煙。坐久屢移晷，茗甌瀹新泉。文楸一局棋，相對樹影前。墻外有見者，共驚爲神仙。

其五

澄泓曲池上，最好朝氣清。其奈睡起遲，日光滿池明。煙痕散樹色，露華晞荷英。惟見數游鯈，噞喁水面萍。曉景倏已失，頃刻不可爭。平生性躭懶，萬事落後行。尋樂且如此，何況功與名。

其六

無功記醉鄉，子瞻記睡鄉。二鄉並佳境，畢竟何者良。我飲慚小戶，涓滴便發狂。不荷劉伶鍤，惟得希夷方。背癢如有期，午輒思偃牀。似醒非醒間，神魂澹悠颺。翻覺漆園叟，化蝶多一忙。頻申睡起遲，餘甜味猶長。乃知古人語，高臥稱羲皇。竟合廢麴糵，來共炊黃粱。

其七

今我所居堂，昔之藏嬌院。有客戲語余，惜哉今不見。笑謂客何愚，代序去若箭。使其猶在時，紅顏亦已變。皤然春夢婆，君將唾其面。否則嬋娟姿，慣侍黨家宴。見此窮措大，亦豈有餘戀。不如即目前，行樂隨所便。名花與異書，十倍美人艷。

金魚

漢唐以來無金魚，有之實始北宋初。六和塔下逐臣詠，子瞻繼往投齋餘。〈詠之自蘇子美始，見《冷齋夜話》。〉此地何年移種至，大者尺餘小寸計。軀分赤黑尾單雙，多少漁人擅其利。種方豈本龜蒙經，飼法如工馬塍藝。凡魚無不愁遭烹，爾獨以色榮其生。極目未識江湖樂，託身偏傍幾席清。碧玻璃盌一晃漾，金光閃出紅霞明。夜分更映燭輝徹，隊隊活影浮空行。爲得主人意矜寵，自覺文采超羣英。唼泉如賜仙掌露，得餌擬餐大官羹。居然品格日驕貴，奴隸魴鯉儕鯤鯨。噫嘻乎！爾魚且勿誇得地，毋乃專憑色取媚。爾不見蛟龍豈以鱗甲奇，出能爲國甘霖施。斯須慰滿蒼生望，旱苗枯卉皆華滋。不然碧海遊汗漫，詎肯供人作戲玩。

裘少宰師寓園新葺樓居奉題二絶句

層簷高敞欲凌虛，鄴架圖籤杜庫書。共說先生有仙骨，故應天半結樓居。

其二

結構居然萬斛舟，錯疑思曼陸居浮。南風六月濃陰裏，四面松濤作海流。

同耐亭郊行

草綠裙腰到稧辰，相邀勝侶去尋春。波空有影凌羅韈，塵軟無聲碾畫輪。柳絮前身原蕩子，桃花對面有佳人。誰知袞袞長安陌，着此蕭閒兩角巾。

題百體壽字

昔人造書本物象，仰觀俯察皆師資。自從鳥跡興思後，依類肖形日漸滋。垂露偃波取殽列，鵠頭虎爪倣走飛。錯刀懸針器什樣，轉蓬倒薤草木姿。以及星雲禾藳穗，麟鳳鼠兔蟲魚龜。西秦八體漢六體，掎摭未備多闕遺。韋仲審定九十一，功曹九法更益裨。自茲百體有成數，合寫實始庾元威。采墨各半妙結搆，屏風十疊光陸離。當時未作稱祝用，但供玩賞侈幛帷。此幅何人所撮輯，一壽字以百體爲。旁搜廣摭極繁賾，爰歴倉雅靡不窺。秘刻窮探舊碑碣，奇款遠攷古鼎彝。就中亦有杜撰筆，世無可證聊相欺。森列素紙徑八尺，整娖不用闌烏絲。或莊嚴如聳樓閣，或屈曲似盤蛟螭。或䙰褷開金翠羽，或婀娜搖琪花枝。巧製古來未經見，文房譜系罕及之。相傳前明張御史，〈名斆，見《湧擅小品》。〉得自渭陽舅氏貽。邇來臨本漸傳播，多取吉祥介秀眉。我笑掇拾猶未廣，額限以百嫌畫錐。世間若有百歲老，將此持贈定不怡。曷弗兼收到近代，更復旁索及遠夷。君不見契丹損隷神冊製，金源倣楷希尹垂。西夏番書創國主，蒙古新字造帝師。其他羌戎代木刻，驢脣蝨吒咸紛披。浮提幻人壺貯墨，婆羅字母音貫辭。佉樓剏畫演貝葉，勃泥進表寫木皮。白善粉描甘孛智，精鑌刀鍥馬八兒。詰曲舌人說不到，龍鬼八部能通詞。是皆博學所不廢，旁行左轉各異宜。編摹尚可數十種，增補壽數逾期頤。生綃丹碧排磊落，傳之藝苑亦一奇。

題畫

沿溪一茅齋，老樹出屋頂。采藥人未歸，野鷺踏孤艇。

其二

秋水渚蓮落殘，夕陽沙鳥飛去。漁歌欸乃一聲，人在蘆花深處。

其三

薄暮蕭齋下，高人相對閒。夕陽紅不盡，楓葉滿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