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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中國文化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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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前中國文化問題,講起來很難令人滿意,實在是問題太大了,今天只就平時想到的幾點,提出來談談。   

一 文化與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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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兩字蘊義甚廣,「文化」、「文明」有時可解釋為兩個意思,也有時可看作一件事。解釋為兩個意思時,「文明」比較具體,看得見的東西如文物發明,屬於物質的,「文化」比較抽象,看不見不易捉摸。

  「文化」與「文明」雖可分為兩件事,但有聯繫。某一民族為應付環境而創造發明的是文明,發明火便不再茹毛飲血晚上有燈點,沒有火許多要應付的環境便無法應付。火的發明,也許是無意中的,一經發明不僅可以燒飯可以點燈還可以將金屬由硬化為軟,製造種種應用的東西。人類之異於一切動物,即是會靠一顆腦袋兩隻手製造東西,發明火可以製造更多的東西,這是「文明」。在某種文明中所過的生活形態生活方式,這是「文化」,所以「文化」和「文明」有聯繫。

  一般的解釋,「文化」是包括了「文化」與「文明」,範圍較廣,今天講的屬於後者,不採嚴格解擇。

  

二 文化的世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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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前交通阻塞時,某種民族的生活,都有民族性國家性地方性,各不相雜,交通發達以來,此種生活的民族性國家性地方性漸漸地削弱而世界性日漸加強,我們看到這禮堂里的電燈椅子磁磚一切東西和各位所穿衣服,很少還能找出保持着純粹地方性的,這便是交通發達文化交流的結果。

  文化的溝通不過是近幾百年的事,最初靠輪船火車電報傳遞,近來靠飛機無線電,利用無線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的事,戰爭初期尚未充分利用,現在若是沒有無線電,一定有人說怎麼可以打仗呢?諸君都看過《曾文正公日記》,他在江西建昌時,早上起身先要卜一個卦問問前方戰事好不好,早上卜的是「中上」,中午卜的是「中中」,就很擔心,實際上他離前線不過百餘里,只因交通不便,沒有飛機無線電偵察通消息,只好卜卦問吉凶。曾文正公距今不過數十年,相差就是這麼遠。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已有電報電話,第二次世界〔大戰〕就充分利用了無線電;現在上海紐約間隨時可以通電話,整個世界的距離已經縮得很短了。到了最近更有進步,電視發明了,美國大選,人民坐在家裡看,坐在家裡聽,賽球不必去球場看勝負,只須將電視一開就得了。記得小時候看《封神榜》、《西遊記》,見到講順風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這些理想現在都成事實,非但成事實而且方便與普遍遠勝書中的理想,現代消息傳播之迅速,往來交通之方便,決不是幾百年幾十年前想像得到,因此,現代人類由於交通發達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難以估計了。這時候要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件東西上分辨何者從美國來何者從英國來,簡直不可能。我到美國去見春天四處都是黃色的花,非常美麗,那是我國的迎春花;中國女子賞識的梔子花,美國女子也歡迎,但美國很少有人能說這是中國去的。即將開放的菊花,冬天結實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見得到,這兩種東西統〔都〕是中國去的,一經介紹被人歡迎就成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這是中國的產品了。又如絲綢茶葉桐油大豆都是中國去的,絲綢已成為世界穿着不可少的東西,桐油是工業重要原料,大豆更是世界公認了不起的植物,這些早成了世界性的東西。再看我們自己,用的方面人人少不了鍾和表,那是十六世紀發明用機器計時的東西,從前我們用滴水計時,鐘錶來到中國,不到幾十年就遍滿全國,現在到故宮博物院去,還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鐘,有的一個人出來打鐘,有的一隻鳥出來叫幾聲,有的是一個人出來寫「天下太平」四個字,這些千奇百怪的鐘,都是剛發明時所造,也成了世界上稀有的東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來的鐘表,也有上海北平廣東自造的鐘表,已經成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再說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誤為四川來的,殊不知它卻是從美國來的,在極短時期中不僅傳遍中國,且已傳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糧之一,它能迅速傳遍全世界,即是因為可以生長在平原也可以生長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處被歡迎。玉蜀黍因了普遍,就很少人知道從那裡來的。穿的方面,機器織造的布匹呢絨來到中國不過一百多年,現在我們樣樣可以自造。又如裝飾,小姐太太們的頭髮是國民革命軍北伐以後剪去的,那時我從美國回來,見剪短的黑髮小姐很美麗,二十年後的今天,不但已經剪短還要燙髮,再也分不出怎樣的頭髮是西洋的,怎樣的還是中國的,再往下去恐怕燙髮是從西洋來的也無人知道了。日用品風俗習慣裝飾,都是文化,由於吸收外來文化的結果,打破了地方性,減少了民族性,減少了國家性。所以這個時代講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難找出一件純粹的本國文化。我曾想用毛筆寫中國字該是中國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國以前留下來的墨還用中國膠製造以外,現在制墨用的膠都是外國工廠用剩下來的,常常聽到人說現在的墨寫字膠筆不如從前,原因就是在此。寫出來的文章,更不知不覺地受了外國文化影響,無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標點更全盤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國飯用筷子總是中國文化吧!前天到最標準的中國式飯店馬祥興去,他們先將筷子用開水燙燙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響了。交通這樣發達,坐在家裡開無線電就可以聽到舊金山的新聞報告,也可以聽到王外長在巴黎說話的情形了。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國文化影響,要分析那些還是純粹本國文化那些是受世界文化影響幾乎不可能,我記得小時候上海報上登載一篇法國小說,講八十天環遊地球,大家都說這件事了不得,也懷疑是不是事實,豈知四十年後,一百小時便可以環遊地球,以後也許還可以減少到八十小時七十小時環遊地球,一百小時不過四天,交通發達到這個階段,談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還能有純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國家性文化呢?

  

三 文化的接受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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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的接受與選擇,具有「自然」、「自由」的條件,某些東西一經介紹便被採用,某些東西雖經介紹仍不為接受,迎春花梔子花用不着推廣人人歡迎,因為這種花你說好你的女朋友也說好,自然採用了。鐘錶來到中國,銅壺滴漏即被棄置,現在僅能在博物院中看到。從前男人穿雙樑鞋不分左右足,我起初穿這種鞋子生雞眼很痛苦,幸而後來一位無名英雄造福人群,仿照皮鞋製成左右是不同的鞋子,我們穿了無限舒服,立刻就風行全國。這雖是小事,其解放男子的足,決不下於解放女子纏足,並沒有什麼力量強制我們接受,只是大家覺得比我們好就自然採用。自由選擇不同文化接觸不同文化,接受或拒絕,也有其必然的道理,簡單說,不外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人家有的我沒有,我採用,人家有我也有,我的比人家好,人家就採用,所以有無優劣可說是自由選擇自然選擇的條件,但這僅限於物質的。

  三百多年前西洋人到中國來傳教,那時他們勢力已經達到澳門一帶,知道中國文化很高,便研究應從那一方面入手,後來認為到中國傳教應選學問最好的人帶來中國所沒有的東西及比中國更好的學問,所以派了利瑪竇(Matthieu Ricci)帶了三件東西,第一件是剛發明不久用機械計時的鐘,並選製造最好最講究的送給中國,這是代表物質,第二件是西方已經很進步的天文學,他們知道中國在講改革曆法,利瑪竇天文學學得很好,也帶到了中國,這是代表科學。第三件是宗教,才是他們最大的目的。

  三件東西同時來到中國,可是吸收的程序不同,第一件鐘毫無抵抗接受了,銅壺滴漏不如機械製造的鐘,銅壺滴漏自然被打倒。第二件天文學經過一個時期才接受,那時候中國有兩種天文學,一種是原有的,一種是回教的,兩種天文學各不相讓,中國素來遇到兩方相爭,便各給一個天文台,你們去算月蝕日蝕某月某日幾時幾分幾秒開始,何時復圓,誰算得準確,就採用誰的曆法,利瑪竇也設了天文台,不但算北京月蝕日蝕時間,也算出南京成都廣州許多地方的時間,北京下雨,別處不一定下雨,仍可以測驗是否準確。比較結果教會天文台成績最好,一分一秒也不差,顯然中國曆法不如他,經過十多年後大家都說西洋曆法了不得,明崇禎十六年採用新曆法,下一年明朝就止了,清代沿用下去,民國後才整個接受世界一致的曆法。第三件宗教接受程度最少,我們原來有佛教道教孔教,天主教來到中國後要比較那一種最好,卻沒有比較算日蝕月蝕時間那般方便明顯,也不免有主觀感情成份,我見我爸爸媽媽相信的,外祖母外祖父相信的,我為什麼不相信?所以家庭制度社會制度政治哲學社會哲學以及宗教等等的吸收,不如物質科學那般容易,抵抗力大得多了。第一種是機械不容易抵禦,鍾比銅壺滴漏好,電燈比桐油燈好,無線電我們沒有,自然接受了——至於說最近政府要減少汽車減少飛機班次,那是偶然的事,和拒絕接受不同。第二種科學有抵抗但抵抗有限度,醫學我們有,天文學我們也有,但新的醫學來了,舊的陰陽五行就被打倒,到今天雖還有人說陰陽五行比西醫好,這只是少數。第三種社會制度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宗教等文化的吸收不吸收,拒絕不拒絕就不若前兩種可以比較,可以試驗,可以有絕對的選擇自由。當前中國文化問題就在這裡。

  

四 當前文化的選擇與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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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前中國文化問題既然就是前面所說的社會制度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宗教等吸收或拒絕,在交通工具如此發達之時,我們不能也不可能拒絕某種文化,問題是這類文化的接受牽涉到感情牽涉到信仰牽涉到思想牽涉到宗教,具體說,當前有兩個東西在鬥爭,這兩個東西放在我們前面,既不是物質,就不能像商品那樣這是德國貨這是英國貨美國貨一般辨別誰好誰壞。現在放在面前的美國貨俄國貨是無法比較的東西,既不能以品質來較優劣,又不能以價格來比高下,放在面前的是兩個世界或者說兩個文化要我們去選擇去決定往東往西往左往右。

  數百年來自由選擇自由拒絕世界文化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目前是必須要我們在兩個中間挑選一個,我們既無法列一公式來證明往左是生路往右是死路,或者往右是生路往左是死路,又無法說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你們的兩個都不要,所以問題就嚴重了,三十年前教科書裡的東西用不着了,梁啓超先生早年介紹我們「自由」,許多人談「不自由毋寧死」,那時看來是天經地義的,現在是變了,打倒資本主義也要打倒自由主義,要服從要犧牲個人自由爭取集體自由,從前對的話現在不對了。自由究竟要不要,是另一問題。如從歷史上看,一切文化都是向前進,而自由正是前進的原動力,有學術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才有不斷的新科學新文化出來,照辨證法說,有甲就有非甲,甲與非甲鬥爭成為乙,有乙又有非乙,乙與非乙鬥爭成為丙,共產黨他不同,有己沒有非己,辨證法失了作用,誰是誰非大家弄不清。

  我今天說這一段話,不是「賣膏藥」,我沒有膏藥可賣。只是這個問題牽涉到情感牽涉到信仰牽涉到思想,除了思想有一點理智成份外,情感信仰就不同,受不了一點刺激。我今年五十八歲,一生相信自由主義,我是向來深信三百年來的歷史完全是科學的改造,以人類的聰明睿智改造物質,減少人類痛苦,增加人類幸福,這種成就完全靠了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不怕天不怕地,倘使失了自由,那裡還有現在的物質文明。

  我走過許多國家,我沒有見到一個國家犧牲經濟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沒有見到一個國家犧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經濟自由,俄國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來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減輕了多少,經濟自由得到了沒有?犧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經濟自由的,歷史上未有先例。

  我比較守舊,9月11日還在北平天壇廣播「自由主義」,也許有人聽了罵胡適之落伍,他們說這不是不自由不民主而是新民主新自由,是沒有自由的新民主沒有民主的新民主,沒有自由的新自由沒有民主的新自由,各位看過平劇里的空城計長板坡,沒有諸葛亮的空城計沒有趙子龍的長板坡還成什麼戲?

  是自由非自由的選擇,也是容忍與不容忍的選擇。前年在美國時去看一位老師,他年已八十,一生努力研究自由歷史,見了我說:「我年紀愈大,我才感到容忍與自由一樣重要,也許比自由更重要。」不久他就死了。講自由要容忍理由很簡單,從前的自由是皇帝允許我才有的,現在要多數人允許才能得到,主張左的容忍右的,主張右的容忍左的,相信上帝的要容忍不相信上帝的,不相信上帝的要容忍相信上帝的,不像從前我相信神你不相信神就打死你,現在是社會允許我講無神論,講無神論也要容忍講有神論,因為社會一樣允許他。各位都看到報上說美國華萊士組織第三黨競選總統,比較左傾,反對他的人,拿雞蛋番茄擲他,擲他的人給警察抓了送到法庭去,法官說這是不對的,華萊士有言論自由,要判他在監里坐或者罰他抄篇寫紐約前鋒論壇報幾十年來作標語的一句名言一千篇,那個人想想還是願意抄一千篇,這一句話是:「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但我要拼命辯護你有權說這話。」這一句話多麼偉大!假使這世界是自由與非自由之爭的世界,我雖是老朽,我願意接受有自由的世界,如果一個是容忍一個是不容忍的世界,我要選擇容忍的世界。有人說恐怕不容忍的世界極權的世界聲勢大些,胡適之準備做俘虜吧!大家只看到世界上兩個東西鬥爭這邊失敗,政府打仗這邊也失敗,那邊聲勢很大,便以為這邊註定失敗了,我不贊成這種失敗主義,三百年的歷史是整個的反自由運動,目前的反動並不是大反動,只是小小的反動,看起來聲勢浩大,但他們自己就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的人,用最專制的權力來壓迫自己人,經過三十一年長時間還不許人家進去,不許自己人出來,不敢和世界文化交流,這正表示他的膽怯。所以是我說這只是一個小反動。雖然兩個東西我們無從證明那一個好,依我的看法,民主自由一定得到最後勝利。固然歷史告訴我們民主自由運動常會遭到包圍摧殘。法國革命幾經失敗,民主搖籃中心英國的成功受英倫三峽保護,美國民主成功靠兩大海洋保護,但每次民主自由鬥爭無不得到最後勝利,最近兩次世界大戰亦是如此。

  此次從北平到上海,一位朋友對我說,這個輸麻將還打什麼,我說你是失敗主義的說法,真正輸麻將是十二年前的局面,那時我們和世界三海軍國之一陸軍占世界第三位工業占世界第三位的國家打仗,我們沒有一點基礎,飛機連教練機不過二百架,那才是必輸的,可是我們要打,而且打勝了。人家最悲觀的時候,我一點不悲觀,我總是想,他們沒有好裝備,沒有海軍沒有空軍,我們只要稍稍好轉,就可以風雨皆釋了。這次鬥爭說是文化選擇問題的鬥爭,決不能說輸就算了,這不比選擇雙樑鞋、選擇剪頭髮、選擇鐘錶、選擇天文曆法那般容易,必須得從感情信仰思想各方面去決定,我們的決定也即是國家民族的決定!

(本文為1948年9月27日胡適在公餘學校的演講,原有談龍濱記錄,載1948年10月《自由與進步》第1卷第10期。現據居正修記稿,收入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