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孟子説 (四庫全書本)/卷5
癸巳孟子説 卷五 |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説卷五 宋 張栻 著萬章上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於旻天何爲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於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於旻天於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爲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爲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聖人盡性者也能盡其性故爲人倫之至帝舜之怨慕學者所當深思力體不可以易而論也公明髙蓋或知此故孟子舉其語而因以發明之謂公明髙之意以爲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蓋孝子之於親其愛敬之也深篤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磯爲不孝而愈踈亦爲不孝蓋親親之心於是爲至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述舜之意雲耳謂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職而已而父母不我愛於我豈有所未盡而致然歟不委之命而存於性反復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於號泣於旻天此舜之所以爲怨慕也所謂於我何哉是當深味帝舜之心於言意之表也方是時堯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之於畎畝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堯且將以天下讓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而以夫不順於父母之故若窮人無所歸則舜之心果何如哉曰若窮人無所歸則見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恱之好色富貴衆人之所欲在聖人則所欲不存焉所欲不存於此而有至憂焉惟順於父母則可以解憂也蓋父母之意於我有所未順是吾所以順乎父母者未至也此舜之所憂也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慕人之所慕物慾之誘而舜之所慕則天性之不可解者其於斯世無一毫存於胷中終身乎父母而已曰慕則無須而不在乎此至誠無息者也此之謂大孝至於瞽瞍厎豫而天下化至誠之能動也孟子反復發明之可謂至矣夫仲弓問仁孔子對以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而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舜亦有怨與憂乎噫明乎此而後知聖人之心天之所為者也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宮舜在牀琴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茲臣庶汝其於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已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則舜僞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子産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舜不告而娶與常人異前篇蓋論之詳矣若完廩浚井則事之所無也故程子曰論其理則堯在上而百官事舜於畎畝之中豈容象得以殺兄而二嫂治其棲乎學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故孟子未暇正其事之有無獨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謂舜非不知象之將殺已也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程子曰天理人情於是爲至舜之於象周公之於管叔用心一也蓋象憂喜舜亦憂喜是其心與之爲一親之愛之未嘗間也夫象之所爲憂者疾舜故謀以害之也而舜亦憂者憂乎已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時而彼以喜來則舜固不逆其詐亦從而爲之喜也其憂也純乎憂其喜也純乎喜親之愛之而不知其他此仁人之於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象憂而舜漠然不以爲憂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爲喜則在我之誠先不篤矣豈聖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將叛是大舜此心也萬章猶未之識意以爲憂或可也喜其僞乎孟子於是引子産之事子産雖未足以進乎聖賢之事業然其不以詐待校人之心則君子之心也故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可欺以其方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難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義素明也夫子産猶能以忠信待校人況於聖人人倫之至其於兄弟之間有一毫未盡者乎彼以愛兄之道來來則我誠信而喜之豈有僞也此當深味而黙識之要不可以言語盡也嗟乎舜處夫頑父嚚母傲弟之間而烝烝乂不格姦終至於化成天下惟其純乎是心而已純乎是心者純乎天也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蓋此心也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爲事立爲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殺三苖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爲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
舜之處象可謂盡矣象雖不道而吾之弟也仁人之於弟親愛之而已矣吾爲天子而可使弟爲匹夫乎故封之於有庳然象之不道也詎可以君國子民乎故使吏治其國納其貢稅而不得以𭧂彼民也而其親愛之至又欲常常而見之故使不拘夫朝貢之時源源而來若天子以政事接於有庳之君然夫其所以處之曲折詳備如此此仁之至義之盡親親之心而大公之體也雖然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不宿怨在他人則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則同也然則他人則有可踈絶之道而在弟則惟當親愛之而已耳此其異也或曰周公之於管蔡如之何蓋管蔡挾武庚以叛憂在廟社孽在生民周公爲國討亂也象之欲殺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舜於周公易地則皆然蓋其存心爲天理人情之至則一也
咸丘䝉問曰語雲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勲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爲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爲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堯老而命舜攝天下之事是則堯猶爲君而舜則臣也堯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爲堯三年喪是猶以堯之事行於天下也至於堯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而天下獄訟謳歌歸之不容舍焉而後舜始踐天子位此堯舜相繼之際書傳所載莫詳焉而獨見孟子之書也嗟乎聖人奉若天命其所處皆義理之精微而後世以私意求之幾何而不爲齊東野人之論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爲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爲父不得而子也
於此非特可辯瞽瞍不爲臣之事蓋可以得讀諸之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此北山之篇曰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者之所作也以爲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濵皆王臣也何獨使已勞於外而獨不得養父母乎而咸丘䝉遽引以證天下無非臣則瞽瞍亦當爲臣何其失詩人之㫖也故孟子遂爲言説詩之法文者錯綜其語以成辭者也以文害辭謂泥於文而失其立辭之本也以辭害意謂執其辭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貴於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謂以其意之見於辭者而逆夫其志之存於中者如此則其大指可得也如雲漢之詩所謂周餘黎民靡有孑遺者蓋宣王憂民之切以爲旱既太甚若猶未已則周餘黎民將無有孑遺矣若以辭害意則謂周果無遺民可乎孟子既辯咸丘蒙說詩之非於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親爲至也而尊親之至有過於天下養者乎是所謂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爲天下萬世之則也然則天子固爲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又天子之所當尊此太極之所以爲一古今之通義也然則謂瞽瞍之爲臣不亦悖於理之甚乎雖然語所謂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則亦固有説矣以舜之事論之父之詔子蓋常理也今以瞽瞍之頑舜盡子道至於至諴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格之端乃在於舜所以變化瞽瞍之氣質者舜也斯謂之父不得而子則可矣古之人君蓋有受敎於其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於伊尹成王之於周公謂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蓋在子知盡事父之道而已在臣知盡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後世觀之則見其有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爾也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聖人之動無非夫也其相授受之際豈有我之所得爲哉善乎孟子發明之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夫天子而以天下與人則是私意之所爲亂之道也堯之於舜選於天下而薦之天耳而舜之卒有天下者天實爲之堯豈能加毫末於此哉故謂之天與之也以行與事示之者以其所行與當時之事觀之則可見天之所與矣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乃其行與事之可見者也蓋祭而備順是百神所享也至於烈風雷雨而弗迷又可見其享之之實也神人一理神之所享民之所安者也天與之即人與之矣然則堯何加毫末於此哉舜之相堯厯年如是之乆其薦於天𭧂於民者如是其著此乃天也堯崩舜率天下而服堯之喪堯喪既除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不敢以己爲天子而聽天所命也朝覲訟獄謳歌者皆相率而歸之不容舍焉夫然後歸而踐位其從容於天人之際蓋如此然則舜亦豈能加毫末於此哉故曰聖人之動無非天也夫所謂天者至公無私之體也天之視聽何自而見民之視聽是也朝覲訟獄謳歌之所歸是天命之所歸也玩此章則聖人所謂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者殆可得而究矣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隂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厯年多施澤於民乆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厯年少施澤於民未乆舜禹益相去乆逺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於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後殷周繼其義一也
堯舜傳之賢禹傳之子而後世遂有至禹而德衰之論此以私意觀聖人也非惟以私意觀禹亦以私意觀堯舜者也蓋堯之與賢非固舍其子必欲與賢以示公也以是存心則是私意而已豈所以爲公哉而禹之與子也亦豈必欲與其子者哉孟子之言著明矣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天與賢則賢者立焉天與子則子立焉然則天與聖人果且有二乎哉此所謂天下之大公若加毫末於此皆私意也禹薦益於天與堯之薦舜舜之薦禹其心一也益避禹之子與舜之在南河禹之在陽城其心一也天而與益則朝覲訟獄謳歌者皆歸之益踐天子位矣禹亦豈得而不與之哉而天則與子也禹亦豈得而與之哉使天而與丹朱與舜之子則舜禹固得遂其終避之意猶益得遂其終避之志者也故曰其心一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發明天人之際深矣莫之爲言無有爲之者而其爲則天也莫之致言無有致之者而其至則命也言天而又言命天言其統體而命言其命乎人者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舜禹之爲相厯年多施澤之乆故天下歸之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而益相禹未乆故天下歸啓此豈有爲之者乎豈有致之者乎而其爲也其至也則可以曰天與命也聖人樂天而知命故無違也雖然人君爲不善而天命去之則是有所爲而致也獨不可言天與命歟孟子蓋亦嘗論之矣曰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蓋如堯舜禹益之事天理之全而命之正也若夫爲不善以及於亂亡則是自絶於天以遏其命不得謂之得其正矣然而其爲是事則有是應謂之命則可也孟子因論堯舜禹禪繼之事而遂及於匹夫有天下與繼世有天下之理而論伊周孔子之事所以極乎天命之微也匹夫而有天下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仲尼之不有天下則以無薦之於天者也此天也繼世以有天下者必其惡如桀紂而後爲天所廢不然則其繼世固宜故益伊尹周公雖德盛而不有天下也太甲雖不敬於始伊尹放之於桐使之改行及其克終則奉而歸之皆順天命也以此可見繼世之君非若桀紂則不爲天所廢也周公之不有天下亦若是矣此皆言天理之常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後殷周繼其義一也一者何也亦曰奉天命而已矣而司馬君實蘇子由各以其私意立論愚不得而不辨也司馬氏之論曰禹子果賢而禹薦益使天下自擇啓而歸焉是飾僞也益知啓之賢得天下之心已不足以間而受天下於禹是竊位也禹以天下授益啓以違父之命而爲天子是不孝也惡有飾僞竊位不孝之人而謂之聖賢哉此未知禹不得授之於益益不得受之於禹也禹以益之賢使宅百揆而薦之於天耳禹崩益以冢宰率天下行三年喪喪終則避位焉禹之子啓賢而天下歸之固其所也禹也益也啓也皆豈能加毫末於此哉蘇氏之論曰使舜禹避之天下歸之而堯舜之子不順將使天下而廢其子歟將奉其子而違天下歟而事之至逆由避致之也至益不度天命而受命於禹禹遜之而天下不從而後不敢爲匹夫猶且恥爲之而謂益爲之哉此尤不思之甚者也舜禹豈有富天下之意乎哉終其事而避其位若天下歸吾君之子固其所也而天下歸之自不舍耳舜禹若逆計其利害而遽自立則是何心哉益爲禹所薦故終其冢宰之事三年喪畢避啓箕山天下歸啓益固得其所也而以私意得失輕重聖賢何其不之思歟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囂囂無欲自得之貎〉我何以湯之聘幣爲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爲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爲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已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已而正人者也況辱已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
所謂樂堯舜之道者果何如哉伊尹之在莘野飢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何以異於田夫野人乎惟其行著習察順命樂天而無一毫損益於其間此即堯舜之所以治天下者而伊尹之所樂有在乎是也既曰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又曰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蓋其祿以天下弗顧繫馬千駟弗視之心即一介不以取與之心也既曰義而又曰道無體用而明之也其不即應湯之命者以其未可也其幡然而改者以其可也非前日之不是而今日改之是也蓋湯三往聘之則其志篤矣於是始起而從之也若於其未可而遽起與於其可而不幡然則皆有害於堯舜之道非其所樂者矣故於其未可則曰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及其可則曰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使是民為堯舜之民豈若於子身親之此其從容於出處之際者然也謂非子覺之而誰者非不讓也理固若是也思天下之民有不被堯舜之澤若已推而內之溝中者仁者與億兆同體無不愛也前日處畎畝之中斯民之困窮有所不得而與一旦以身許成湯則當以天下之重自任此乃堯舜之道而天之理也即其飢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者也伊川先生曰予天民之先覺者譬之皆寐天下未覺以我先覺振動未覺者亦使之覺及其覺也元無少欠亦無増加適同而已蓋天之生民均具此理惟聖賢先得其所同然者是在天生此民中爲先覺之民也衆人方且蔽而莫之知故有待於聖賢之覺其所以可得而覺者以其本有故耳既言知而又言覺者知言知有此事覺言有所省覺固有淺深也雖然聖賢所以覺天下者則有其道矣非惟敎化之行涵濡浹洽有以使之然而其感通之妙民由乎其中固有不言而喻未施而敬者或謂語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聖賢固不能使天下之皆覺也然而天下有可覺之道聖賢有覺之之理其覺也雖存乎人而聖賢使之由於斯道雖曰未之或知固在吾覺之之中矣伊尹之所以出而就湯者蓋如此孰謂以割烹要乎枉已以正人無是理也已既先枉而將何以正人乎枉已正人且不可而謂屈已而可以正天下有是理乎割烹之論殆出於春秋戰國之際枉已求合者之所爲故不得不明辨也聖人之行不同或逺以避之或近而就之或辭祿而去或委身而不去雖曰不同而歸於潔其身則同蓋循天理之常未嘗少枉以失其身也若後世不知天理之所存而務爲小亷一節而求以自潔是則私意之爲非聖賢歸潔其身之道也謂以堯舜之道要湯者言伊尹行堯舜之道而湯往致之耳非伊尹有要湯之心也若行道於此而要君之聘於彼則豈所謂道者哉末引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以見伊尹所以出而佐湯伐夏救民之實也言天誅造攻於牧宮者蓋桀爲不道是自造攻也造攻者桀也誅之者天也而伊尹則相湯始於亳而往征之然則其伐夏也何有哉奉天命以討有罪而已矣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衞主癰疽於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爲之也於衞主顔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孔子不悅於魯衞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爲陳侯周臣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爲主觀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爲孔子
衆人不知有命故於其無益於求者強求而不止若賢者則安於命矣知命之不可求也故安之若夫孔子所謂有命者則義命合一者也故孟子發明之曰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非聖人擇禮義而爲進退聖人進退無非禮義禮義之所在固命之所存也此所謂義命之合一者也然則謂主癰疽與侍人瘠環者何其不知聖人之甚哉於衞主顔讎由與夫微服而過宋之時主司城貞子二子蓋亦兩國之賢者敬慕夫子而爲之主非夫子之求之也觀近臣以其所爲主觀逺臣以其所主此泛言觀人之法豈獨爲人臣者所當知爲人君者尤當明此義也苟能以其所主觀逺臣以其所爲主觀近臣則逺近交見而無蔽於耳目之私矣孟子因論孔子而及於此實觀人之要也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爲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乗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竒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爲汙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爲而謂賢者爲之乎
戰國之際好爲此論以汙賢者此非特疾賢惡善之意蓋其所爲類此而欲借賢者以自班耳故孟子反復詳辨以救其流也百里奚雖霸者之佐然不可不謂之智者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知虞亡不可救而去之知秦繆公可與有行而相之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以是數者觀之非智不能也而肯自鬻以成其君乎成之爲言求成之成定交之謂也自鬻之事雖郷里知自好者不爲也使奚爲之則其人可見矣豈復能爲前數者哉雖然百里奚不諫虞公而去之可得謂之忠乎傳曰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蓋百里奚不得用於虞在不必諫之地也故知其不可諫而不諫亦不忍坐待其亡以爲仇讎之民故引而去之此所以爲智也不然百里奚在當諫之地而不諫則是不忠之臣也而何以爲智乎
萬章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已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油油然不忍去也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寛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凡色之過乎目聲之接乎耳固不得而遁也而所以視所以聽則在我也於惡色惡聲視聽不加焉則其立心髙而守已固矣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雖事汙君而不羞居小官而不辭然其進也未嘗隠賢焉未嘗不以其道焉此所以爲柳下惠也不然則是枉已苟仕而已矣雖然以三子而論之伊尹其最髙乎故於伯夷之風則以爲聞之者頑夫亷懦夫有立志於柳下惠之風則以爲聞之者鄙夫寛薄夫敦而獨不言伊尹之風所被者廣也亦猶論流弊扵二子有隘與不恭之言而不及伊尹也然以伊尹比孔子則猶有任之意不化也若孔子則天也其去齊接淅而行去魯則曰遲遲吾行也蓋其速也其遲也皆道之所在也曰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比公孫丑章所云易一則字耳而尤見從容不迫與時偕行之意所謂聖之清聖之任聖之和者言其精極於是三者也三子者雖或清或任或和之不同然所以極其至則一也故皆以聖言之若夫孔子聖之時則其可以一道名之哉蓋時雲者非聖人之趨時聖人之動固無不時也而其曰聖則舉其成名也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歩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所謂集大成者言集乎道之大成也金聲而玉振之者樂之始作以金奏而以玉聲終之言孔子之道始終純一而無不盡者也因論孔子而遂推言學聖人始終之義使學者有所馴而進焉始條理即易所謂知至至之終條理即易所謂知終終之此未及乎聖智也學者從事於此固所以爲聖智之道也故曰智之事聖之事條理雲者言有序而不紊也夫所謂終條理者即終其始條理者也此非先致其知而後爲其終也致知力行蓋互相發然知常在前故有始終之異也於是以射之巧力爲譬夫射於百歩之外其至於百歩者由夫力也力可勉也而其中鵠則非力之可爲由夫巧也智譬則巧者言其妙於中也聖譬則力者言其能至也若三子者其用力可謂至極矣故於其清任和者皆以聖名之以言其於是三者臻其極也然方之孔子終有所未及者非其力之不至也於聖人大而化之者猶有所憾蓋其智於是三者之外未能盡中也孔子則知聖俱極者也論學則知聖有始終之序語道則聖之極是知之極者也惟孔子爲盡之故三子不能班也若顔子之在聖門蓋知聖幾矣其至與中在毫釐之間者歟學者當以孔子爲標的而致知力行以終吾身而後可也
北宮錡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爲差
先王製法其髙下輕重皆天理之大公而非私意之得爲故其廣大均平足以一天下之心後王以私意加於其間其綱先紊故上下交征於利而法之所由壊也戰國之時天王之名號僅存而其法廢也乆矣諸侯僭越常度惡其害已併與其籍而去之雖曰諸侯之罪而周之失政亦已乆矣故曰文武之政布在方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豈不然哉孟子荅北宮錡之問蓋出於師友之所傳故家遺俗之所聞者雖曰其略而大綱可得而推矣故自天子至於子男凡五等自國君至於下士凡六等此班爵之制也自天子地方千里公侯方百旦而下此班祿之制也所謂方千里者先儒以爲王畿方千里積百同九百萬夫之地是也蓋方千里則爲方百里者百爲田百萬井九百萬夫之地受田者八百萬夫百倍諸侯之國夫如是而後可以爲天子都畿鎮撫天下而卿大夫元士之采地皆有所容焉故公侯之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皆以其田言之也獨以其田言之則地雖有廣狹之不齊山林川澤之相間而制田之多寡則自若也王制謂山陵林麓川澤溝瀆城郭宮室塗巷三分去一者則傳者之失矣諸侯之國自卿至於下士受祿各有差下士代耕之祿與庶人在官者同庶人在官者府史胥徒之類是也一夫一婦受田百畝而田有肥瘠故耕者所獲有上中下不同而庶人在官者於其中又有差焉其輕重多寡皆天理之安人情之宜等差之平而用度之稱者也使明王出舉而行之則戰國諸侯侵𭧂王略據有其地者豈不在所削乎卿大夫務富私室占田無制者豈不在所奪乎宜乎當時惡其害已而去其籍也今去古既逺賴有孟子之説存學者以是而折衷他説庶乎其有據也周禮所載往往與此不同如曰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蓋不知分田建國之意遷就而爲此説耳要當以孟子爲正夫在孟子之時已雲去其籍矣又更秦絶滅之餘周官之書存者無幾矣今之所傳先儒以爲雜出漢儒一時之傅㑹是不可不攷也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乗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顔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入雲則入坐雲則坐食雲則食雖䟽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於貳室亦饗舜迭爲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朋友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同爲大倫天所敘也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而成者後世雖一介之士朋友之道固闕矣而況於等而上之者哉蓋不知德之可貴不知成身之爲重此友道之所爲闕也使其知德之爲貴成身之爲重則其所以求友者惟恐其不獲也況敢有挾乎哉孟獻子百乗之家而能取友者也獻子與此五人友者不敢有其百乗之富也故曰無獻子之家者也言降意忘勢若無其家焉此五人者其視獻子之貴勢亦無動乎其中也使此五人而有獻子之家則獻子亦不與之友矣橫渠張子曰獻子忘其勢者也五人者忘人之勢者也雖然惟獻子之自忘其勢也故五人者從之不然獻子先以勢自居則賢者方將望望然去之其亦可得而友邪若費惠公則小國之君而能友者也於子思則師之於顔般則友之王順長息則以爲事我者然則四人者其相去可知矣夫使人君至於不敢臣之而又不敢友之則其道德之積於躬必有感孚於言意之表者矣若晉平公則大國之君而能取友者也亥唐雲入則入雲坐則坐雲食則食雖䟽食菜羹未嘗敢不飽蓋尊敬之而不敢不飽也則平公忘其勢與亥唐忘人之勢亦可見矣雖然人君之尊賢當與之共天位治天職食天祿是則公天下之道而極尊賢之義也曰位曰職曰祿皆以天言者非人君之所得私天之所爲也平公雖能忘勢以事亥唐然不能與之共治故以爲士之尊賢而非王公之尊賢若堯之於舜則所謂極尊賢之義者也以天子而友匹夫女以二女館於貳室迭爲賓主蓋將薦之於天此爲天下得人者也論友而至於此其人倫之至者歟貴貴尊賢其義一者言莫非天之理也在下而敬上所以盡貴貴之義居上而敬下所以極尊賢之宜夫然故上下交而泰治亨矣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爲不恭故弗卻也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萬章曰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受禦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於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敎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爲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禦也苟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爲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敎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田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爲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衞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衞孝公公養之仕也
讀孟子此章所以荅萬章者反覆曲折可謂義之精矣問交際何心則曰恭蓋交際之道主乎恭也問卻之何以爲不恭則以謂尊者有賜若念其取之義與不義而後受則非所以敬事乎其尊者也吾知不虛其賜我之意而已豈暇問其所自哉若夫萬章之說以心卻之而以他辭無受則是乃不恭之心而辭何爲乎然而其受也必交以道而接以禮使交之不以道而接之不以禮則固有所不受矣於齊餽兼金百鎰而不受是亦尊者之賜也然未有辭則是貨我而已其交也固非道其接也固非禮此所爲不受也蓋亦非爲其取之不義之故初亦無害乎交除之恭也萬章於此有疑焉謂有人於此禦人以兵而得貨然交以道餽以禮則君子固亦受與孟子謂禦人而奪貨者此所謂大憝有國者之所必禁不待敎令而誅者三代之法同不必設辭而可知者居今之世其法爲甚著奈何而可受其餽乎萬章謂既以爲不可則今之諸侯以非道取民與此何異而君子以善其禮際而受之可乎孟子謂事固有輕重若以爲有王者作將不待敎而盡誅今之諸侯乎抑亦敎而不改而後誅之也以理論之則必待敎而不改然後誅之明矣然則其可與不待敎而誅者同日而語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爲盜者蓋充夫非其有而取之之類以極義之所在而比之爲盜則可若便以爲與禦人奪貨之盜同罪則豈可哉大抵聖賢因汙隆而起變化辭受取與皆天下正理過與不及爲失其正理則均也魯之習俗必獵較而後以𥙊孔子仕於魯亦不違也而況於受其賜乎萬章聞是言則又疑孔子之仕所事者道而何獵較爲也孟子以爲孔子於宗廟之祭先簿正其祭器立之彞典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蓋四方之食非簿正之常典故也然於獵較而供祭之事猶有所未廢蓋由簿正之事而正之其施設則有次第矣而萬章以爲既不能遂盡正之則曷爲不遂去孟子謂爲之兆也爲之兆者正本開端而爲可繼者也聖人之爲如天地之化不疾不徐雖曰爲之兆而化育之大體已具矣在他人緩則失時速則反害蓋非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是以無序而不和也兆足以行而不行者蓋以其兆固可繼此以行而有所不得行焉則命也夫然後去之故亦未嘗有三年之淹焉其先後遲速皆天理也此所謂聖之時者歟於是遂論孔子之仕有三焉行可之仕謂其兆可以行者也際可之仕謂遇聖人以禮者也公養之仕謂養聖人以道者也遇以禮而養以道者聖人亦豈得而絶之乎讀是章者涵泳而精思之亦可以窺聖賢之用而知辭受取與之方也
孟子曰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娶妻非爲養也而有時乎爲養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闗擊柝孔子嘗爲委吏矣曰㑹計當而已矣嘗爲乗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此章言爲貧而仕之義夫仕者豈爲貧乎哉蓋將以行道也而亦有爲貧而仕者焉是猶娶妻本爲繼嗣非爲養也而亦有爲養而娶者焉然則爲貧而仕與爲養而娶是亦皆義也雖然既曰爲貧矣則不當處夫尊與富居於卑與貧者可也若處其尊與富則是名爲爲貧而其實竊位也處其尊與富則當任其責此豈爲貧之地哉是則非義矣故抱闗擊柝亦以爲宜者本爲貧故也孔子嘗爲委吏與嘗爲乗田矣聖人篤誠雖居下位必敬其事曰㑹計當而已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以其職在乎是而不越也蓋位卑者言責不加焉言髙則罪矣故可以姑守其職此爲貧而仕之法也若夫立人之本朝則當以行道爲任道不行而竊其位君子之所恥也然則髙位厚祿非所以養貧也後世不明此義假爲貧之名安享寵利而已曽不以爲愧此可勝罪哉必不得已爲貧而仕其思抱闗擊柝之爲宜則可矣嗟夫觀夫子爲委吏而曰㑹計當而已矣爲乗田而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則夫子得政於天下其所當爲者如何哉事有小大而心則一也亦曰止其所而已矣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託於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餽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闗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爲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悅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餽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悅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爲鼎肉使已僕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堯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於畎畝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萬章所謂託於諸侯蓋以爲士雖不得行其道而託祿於諸侯以自養宜若可也而孟子以爲非禮以其無是禮故也然周之則可以受周之與賜所以異者蓋居其國則爲其民君以其飢餓而餽焉受斯可也若欲以自託而虛享其祿賜則於義何居乎名不正則失其序而不和故孔子論之至於禮樂不興而民無所措手足君子之於禮樂不斯須去身者其動未嘗不當名正而言順故也曰不敢者以其無常職而受賜陷於不恭故不敢也雖然此士之所以自處者當然也在國君之待士則有養賢之禮焉故舉子思之事以告之夫子思受繆公之餽者周之而受之之義也至於餽之之乆而僕僕然亟拜則是徒爲餽而已徒爲餽則與養犬馬之道何異烏有君子而受其犬馬之畜者乎及其乆也則再拜稽首而不受蓋繆公雖有恱賢之名不能舉而用又不能以禮養之也賢者其肯處乎以禮養者繼粟繼肉是也蓋不敢以是而數廑之故使繼之而已雖然此及乎養之之禮而未及乎舉之之道也若堯之於舜則尊賢之極而養道之盡也事之以九男女之以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而養之於畎畝之中惟恐不得當其意一旦舉而加諸上位如是而後可以謂之王公之尊賢也孟子每以堯舜之事爲言者語道者必稽諸聖人所以示萬世之準的蓋聖人人倫之至故也嗟乎爲士者於辭受之際可不思夫名正而言順者乎爲君者之待士又何可不深思所以養之之道乎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爲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聞也爲其賢也曰爲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爲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乗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萬章問不見諸侯何義孟子告之以庶人之常分既不傳質爲臣則其不敢見宜也萬章謂既自比於庶人庶人固有召之役而往役矣豈有君欲見而不往見者哉孟子謂召之役者是以庶人待之可以貴役賤理之常也故往役爲義若君欲見之則欲見之之意果何爲乎爲其多聞與賢也爲其多聞則將資之以成德天子且不召師而況下此者乎爲其賢則當尊之而不可慢蓋在我則當守庶人之分在彼則當隆事師之禮也故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有往役之義而無往見之義也繆公以千乗之君而欲以友士宜亦可取也而子思不恱蓋曰友之則猶爲有所挾而驕吝之心未盡降也子思豈尊已而自大乎以爲爾之望於我者欲以成身也一毫未盡則是私意所橫烏能以從善乎故以位言則貴賤之勢殊在我者固不敢言友也以德言則道義之爲重在彼者亦豈得而言友哉蓋君臣之相與獨有貴貴尊賢二者而已貴貴分也尊賢德也分立而德尊天之理也夫君欲與之友而不可得古之人無一毫屑就之心如此虞人不敢應景公之招者爲其所以招之者非其物恪守常分而不敢踰是以夫子取之夫可召而至可得而爵祿者此固不賢者之所常也而以此招賢者是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賢者其肯就乎曰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謂非見賢之道故爾義之所以謂之路者以其宜之可推也禮之所以謂之門者以其節之不可越也二者人性之所有譬之路與門有足者皆可以由可以出入也而君子獨能之者何哉衆人迷於物慾而君子存其良心故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詩人之意以爲大道坦然君子則能由之而小人亦將視以從也萬章又以孔子不俟駕之說爲疑孟子謂孔子仕於朝君以其官而召之是以不俟駕也立其朝而任其事則有常守固與在草野異矣不俟駕之義微孟子孰能明之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善士雖有小大之不同皆志於善道者也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非惟取友固然而其合志同方自相求也所見者愈大則所友者愈廣矣故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而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也至於天下之善士則其立心髙其執德固必不肯安於卑近而小成也故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焉其求道之心蓋無窮也自友一鄉之善士至於尚論古之人每進而愈上也夫世有先後理無古今古人逺矣而言行見於詩書頌其詩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則何益乎頌詩讀書必將尚論其世而後古人之心可得而明也尹氏曰尚論其世謂論其所遇之時蓋古人所遇之時不同故其行事有異而其道則一而已必攷其時以究其用而後其心可得而明如堯舜禪讓而湯武征伐禹稷過門不入而顔子居於陋巷又豈可不尚論其世乎尚友之道至此而後爲盡矣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有親踈之異故不得而同論也貴戚之卿諫君之大過反覆而不聽則有易位之義蓋任宗社之責故得更擇其宗族之賢以易之然非謂貴戚之卿諫君反覆而不從便可以易位蓋極其理而言之有可以易位之道所謂以正對也宣王聞斯言而懼是以勃然變乎色則其所以警之者亦切矣若夫異姓之卿見君有過則當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可以去或曰孟子易位之論不亦過矣乎蓋對宣王之言不如是無以深警其心矣
孟子説卷五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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