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齋詞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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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白雨齋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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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堯章詞清虛騷雅[編輯]

姜堯章詞,清虛騷雅。每於伊鬱中饒蘊藉,清真之勍敵,南宋一大家也。夢窗、玉田諸人,未易接武。

白石詞中寄慨[編輯]

南渡以後,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於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景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鬱,斯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陳經國之沁園春,方巨山之滿江紅、水調歌頭,李秋田之賀新涼等類,慷慨發越,終病淺顯。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

白石詞格調最高[編輯]

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沈伯時譏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黃叔璥歎為美成所不及,亦漫為可否者也。惟趙子固云:白石詞家之申、韓也,真刺骨語。

白石氣體超妙[編輯]

美成、白石,各有至處,不必過為軒輊。頓挫之處,理法之精,千古詞綜,自屬美成。而氣體之超妙,則白石獨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獨至處[編輯]

美成詞於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則如白雲在空,隨風變滅。所謂各有獨至處。

白石揚州慢[編輯]

白石揚州慢《淳熙丙申至日過揚州》云:〔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壓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數語,寫兵燹後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編輯]

白石長調之妙,冠絕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點絳唇《丁未過吳淞作》一闋,通首隻寫眼前景物。至結處云:〔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以下,僅以殘柳五字,詠歎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弔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

白石齊天樂[編輯]

白石齊天樂一闋,全篇皆寫怨情。獨後半云:〔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是為入妙。用筆亦別有神味,難以言傳。

白石湘月[編輯]

白石湘月云:〔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寫夜景高絕。點綴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詞開玉田一派[編輯]

白石詞,如〔無奈苕溪月,又喚我扁舟東下。〕又〔冷香飛上詩句〕。又〔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等語,是開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雋句,尚非敻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編輯]

白石石湖仙一闋,自是有感而作,詞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縷〕八字,鄙俚纖俗,與通篇不類。正如賢人高士中,著一傖父,愈覺俗不可耐。

白石翠樓吟[編輯]

白石翠樓吟《武昌安遠樓成》後半闋云: 此地宜有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氣。一縱一操,筆如遊龍,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詞應有所刺,特不敢穿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編輯]

竹屋、梅溪並稱,竹屋不及梅溪遠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幾於具體而微。論其骨韻,猶出夢窗之右。

彭駿孫論史邦卿不當其實[編輯]

彭駿孫云: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天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此論推揚太過,不當其實。三變行輩,信不足數。然同時如東坡、少游,豈梅溪所能壓倒。至以竹屋、竹山與之並列,是又淺視梅溪。大約南宋詞人,自以白石、碧山為冠,梅溪次之,夢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雖不論可也。然則梅溪雖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與清真抗哉。

梅溪東風第一枝[編輯]

梅溪東風第一枝《立春》精妙處,竟是清真高境。張玉田云:〔不獨措詞精粹,又且見時節風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嘗謂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遜焉。然高者亦未嘗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獨絕處[編輯]

梅溪詞,如:〔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隨去。滄波蕩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沉鬱之至。又,〔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鐘津鼓。屐齒厭登臨,移橙後,幾番涼雨。〕亦居然美成復生。又臨江仙結句云:〔枉教裝得舊時多。向來簫鼓地,曾見柳婆娑。〕慷慨生哀,極悲極郁。較〔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之句,尤為沉至。此種境界,卻是梅溪獨絕處。

梅溪玉蝴蝶[編輯]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當樓,謝娘懸淚立風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詞非竹山所及[編輯]

竹屋詞最雋快,然亦有含蓄處。抗行梅溪則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詞用比意[編輯]

竹屋《春風吹綠湖邊草》一章,純用比意,為集中最純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賀新郎 《梅》之〔開遍西湖春意爛,算群花正作江山夢。吟思怯、暮雲重。〕此類不過聰俊語耳,無關大雅。

陳唐卿論高史詞殊謬[編輯]

陳唐卿云:〔竹屋、梅溪詞,要是不經人道語,其妙處,少游、美成亦未及也。〕 此論殊謬。夫梅溪求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則去之愈遠,烏得謂周、秦所不及。且作詞只論是非,何論人道與不道。若不觀全體,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聰明新巧語,遂歎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論夢窗多失之誣[編輯]

夢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論夢窗者,多失之誣。尹惟曉云:〔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為此論者,不知置東坡、少游、方回、白石等於何地。沈伯時云:〔夢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易知。〕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沉晦。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沉鬱之意,所以異於劉、蔣輩,烏得轉以此為夢窗病。至張叔夏云:〔吳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論亦余所未解。竊謂七寶樓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詩而論,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卻合此境。詞惟東坡水調歌頭近之。若夢窗詞,合觀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數語,亦自入妙,何嘗不成片段耶。總之,夢窗之妙,在超逸中見沉鬱,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氣較勝。

張惠言不知夢窗[編輯]

張皋文詞選,獨不收夢窗詞,以蘇、辛為正聲,卻有巨識。而以夢窗與耆卿、山谷、改之輩同列,不知夢窗者也。至董氏續詞選,祇取夢窗唐多令、憶舊遊兩篇,此二篇絕非夢窗高詣。唐多令一篇,幾於油腔滑調,在夢窗集中,最屬下乘。續選獨取此兩篇,豈故收其下者,以實皋文以言耶,〔董毅為皋文外甥。〕謬矣。

夢窗高陽台[編輯]

夢窗高陽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虛,幾欲突過中仙、詠物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詞選何以不錄。

夢窗精於造句[編輯]

夢窗精於造句,超逸處則仙骨珊珊,洗脫凡艷。幽索處,則孤懷耿為,別締古歡。如高陽台《落梅》云: 宮粉雕痕,仙雲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欄杆。又云: 〔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瑞鶴仙云: 〔怨柳淒花,似曾相識。西風破屐林下路,水邊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 〔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 又《春日客龜溪遊廢園》云: 〔綠暗長亭,歸夢趁風絮。〕水龍吟《惠泉山》云: 〔艷陽不到青山,淡煙冷翠成秋苑。〕滿江紅《澱山湖》云: 〔對兩蛾猶鎖,怨綠煙中。秋色未教飛盡雁,夕陽長是墜疏鐘。〕 點絳唇《試燈夜初晴》云: 〔情如水。小樓薰被。春夢笙歌裡。〕又云: 〔征衫貯、舊寒一縷,淚涇風簾絮。〕鶯啼序云: 〔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八聲甘州《遊靈崖》云: 〔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又云: 〔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俱能超妙入神。

夢窗有俚詞[編輯]

夢窗賦女髑髏《調思佳客〕云: 釵燕攏雲睡起時。隔牆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台畫,細雨三更花欲飛。情輕愛別舊相知。斷腸青塚幾斜暉。亂紅一任風吹起,結習空時不點衣。又題華山女道士扇《調蝶戀花》云: 北斗秋橫雲髻影。鶯羽衣輕,腰減青絲剩。(俗字俗句。)一曲遊山聞玉磬。月華深處人初定。十二欄杆和笑憑。風露生寒,人在蓮花頂。睡重不知殘酒醒。層城幾度啼鴉暝。又題藕花洲尼扇《調醉落魄》云: 春溫紅玉。纖衣學剪矯鴉綠。夜香燒短銀屏燭。偷擲金錢,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淺俗意,雖非惡劣,究屬疲庸,不謂夢窗蹈之。)翠深不礙鴛鴦宿。采鞭誰記當時曲。青山南畔紅雲北。一葉波心,明滅淡裝束。此類命題,皆不大雅。金應圭抉詞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詞之列,故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兩窮其妙。余錄入閒情集中,不忍沒古人之美也。

夢窗金縷曲[編輯]

夢窗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云:〔華表月明歸夜鶴,問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後疊云:〔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感慨身世,激烈語偏說得溫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張眉怒目之態。

陳西麓詞中正軌[編輯]

陳西麓詞,和平婉雅,詞中正軌。張叔夏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物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陳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則難見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於詩,十九首後,其惟陶淵明乎。詞惟西麓近之。有志於古者,三復西麓詞,一切流蕩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夢窗之間[編輯]

西麓詞在中仙、夢窗之間。沉鬱不及碧山,而時有清超處。超逸不及夢窗,而婉雅猶過之。

西麓八寶妝起句[編輯]

西麓八寶妝起句云:〔望遠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卻似日湖漁唱詞境,用作西麓全集贊語,亦無不可。

西麓八寶妝[編輯]

西麓八寶妝云:〔琴心錦意暗懶,又爭奈西風吹恨醒。〕其有感於為制置司參議官時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決於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語。

西麓詞耐人玩味[編輯]

西麓綺羅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樓人瘦。煙檻外,催落梧桐,帶西風、亂梢鴛甃。〕字字錘煉,卻極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簾鉤。〕又玉樓春云:〔斜陽一片水邊樓,紅葉滿天江上路。〕又蝶戀花《柳》雲 :〔寂寞情懷如中酒。攀條恨如東風手。〕又云:〔悵望章台愁轉首。畫欄十二東風舊。〕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編輯]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見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

西麓西湖十詠[編輯]

西麓西湖十詠,多感時之語,時時寄託,忠厚和平,真可亞於中仙。下視草窗十闋,直不足比數矣。如探春《蘇堤春曉》云: 〔搔首捲簾看,認何處六橋煙柳。〕秋霽《平湖秋月》云: 對西風憑誰問取,人間那得有今夕。應笑廣寒宮殿窄。露冷煙淡,還看數點殘星,兩行新雁,倚樓橫笛。掃花遊《雷峰夕照》云: 〔可惜流年,付與朝鐘暮鼓。〕驀山溪《花港觀魚》云: 宮溝泉滑,怕有題紅句。鉤餌已忘機,都付與人間兒女。濠梁興在,鷗鷺笑人癡,三湘夢,五湖心,雲水蒼茫處。齊天樂《南屏晚鐘》云:〔御苑煙花,宮斜露草,幾度西風彈指。〕似此之類,皆令人思。讀之既久,其味彌長。諸詞作於景定癸亥歲,閱十餘年,宋亡矣。三湘夢三句,推開說,先生其有遺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學清真[編輯]

周公瑾詞,刻意學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氣體究去清真已遠。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視竹屋。

公瑾木蘭花慢十章[編輯]

公瑾木蘭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過無謂游詞耳,蓉塘詩話獨賞之,何也。

公瑾一萼紅[編輯]

公謹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一闋,蒼茫感慨,情見乎詞,當為草窗集中壓卷。雖使美成、白石為之,亦無以過。惜不多觀耳。詞云: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今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為喚狂吟老鑒,共賦銷憂。

公瑾獻仙音[編輯]

公瑾獻仙音《弔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又〔西冷殘笛,低送數聲春怨。〕即杜詩〔回首可憐歌舞地〕之意。以詞發之,更覺淒惋。水龍吟《白蓮》云:〔擎露盤深,憶君涼夜,暗傾鉛水,想鴛鴦、正結梨雲好夢,西風冷,還驚起。〕詞意兼勝,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絕妙好詞選[編輯]

草窗絕妙好詞之選,並不能強人意。當是局於一時聞見,即行採人,未窺各人全貌耳。不得以草窗所輯,一概尊之。〔紀文達立論,好是古非今。絕妙好詞一編,歎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璠所選河嶽英靈集,以唐人選唐詩,而唐陋謬妄,不可言狀。文達亦賞之,尤屬不解。〕

王碧山詞詩中曹杜[編輯]

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

論南宋詞家[編輯]

南宋詞家白石、碧山,純乎純者也。梅溪、夢窗、玉田輩,大純而小疵,能雅不能虛,能清不能厚也。

詞壇三絕[編輯]

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

碧山詞品最高[編輯]

詩有詩品,詞有詞品。碧山詞性情和厚,學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諸忠厚而運以頓挫之姿,沉鬱之筆。論其詞品,已臻絕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白石詞,雅矣正矣,沉鬱頓挫矣。然以碧山較之,覺白石猶有未能免俗處。少游、美成,詞壇領袖也。所可議者,好作艷語,不免於俚耳。故大雅一席,終讓碧山。

碧山詞工雅[編輯]

碧山詞觀其全體,固自高絕,即於一字一句間求之,亦無不工雅。瓊枝寸寸玉,旃檀片片香,吾於詞見碧山矣。於詩則未有所遇也。看來碧山為詞,只是忠愛之忱,發於不容已,並無刻意爭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為高。

碧山詠物有寄託[編輯]

詞選云:〔碧山詠物諸篇,並有君國之憂。〕自是確論。讀碧山詞者,不得不兼時勢言之,亦是定理。或謂不宜附會穿鑿,此特老生常談,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詩詞有不容鑿者,有必須考鏡者,明眼人自能辨之。否則徒為大言欺人,彼方自謂識超,吾則笑其未解。碧山詠物諸篇,固是君國之憂。時時寄託,卻無一筆犯復,字字貼切故也。就題論題,亦覺躊躇滿志。

碧山天香[編輯]

碧山天香《龍涎香》一闋,莊希祖云:〔此詞應為謝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此論正合余意。惟後疊云:〔荀令如今漸老,總忘卻尊前舊風味。〕必有所興。但不知其何所指。讀者各以意會可也。

碧山詞所指[編輯]

碧山南浦《春水》云:〔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寄慨處,清麗紆徐,斯為雅正。又慶宮春《水仙》云:〔歲華相誤,記前度湘皋怨別。哀弦重聽,都是淒涼,未須彈徹。〕後疊云:〔國香到此誰憐,煙冷沙昏,頓成愁絕。〕結云:〔試招仙魄。怕今夜瑤簪凍折。攜盤獨出,空想咸陽,故宮落月。〕淒涼哀怨,其為王清作乎。又無悶《雪意》後半闋云: 清致悄無似,有照水南枝,已攙春意。誤幾度憑欄,莫愁凝睇。應是梨雲夢好,未肯放東風來人世。待翠管吹破蒼茫,看取玉壺天地。無限怨情,出以渾厚之筆。惟南枝句中含譏刺,當指文溪、松雪輩。

詞選論碧山詞[編輯]

《碧山眉嫵》、《高陽台》、《慶清朝》三篇,古今絕構。詞選取之,確有特識。眉嫵《新月》云:〔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歎漫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淒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詞選云:〔此喜君有恢復之志,而惜無賢臣也。〕《高陽台》詞選云:〔此題應是梅花。〕後半闋云:〔 江南自是離愁若,況遊驄古道,歸雁平沙。怎得銀箋,慇勤與說年華。如今處處生芳草,縱憑高、不見天涯。更消他、幾度東風,幾度飛花。〕詞選云:〔此傷君臣晏安,不思國恥,天下將亡也。〕慶清朝《榴花》後半闋云:〔誰在舊家殿閣,自太真仙去,掃地春空。朱幡護取,如今應誤花工。顛倒絳英滿徑,想無車馬到山中。西風後,尚餘數點,還勝春濃。〕詞選云:〔此言亂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 〕不知其何所指。右上三章,一片熱腸,無窮哀感。小雅怨誹不亂,諸詞有焉。以視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過之無不及。詞至是,乃蔑以加矣。

碧山水龍吟[編輯]

碧山水龍吟諸篇,感慨沉至。詠牡丹云:〔自真妃舞罷,謫仙賦後,繁華夢、如流水。〕詠海棠云:〔歎黃州一夢,燕宮絕筆,無人解,看花意。〕感寓中出以騷雅之筆,入人自深。詠白蓮云:〔太液荒寒,海山依約,斷魂何許。〕又云:〔三十六陂煙雨。舊淒涼、向誰堪訴。如今漫說仙姿自潔,芳心更苦。〕寫出幽貞,意者亦指清惠乎。詠落葉云:〔渭水風生,洞庭波起,幾番秋杪。想重崖半沒,千峰盡出,山中路,無人到。〕筆意幽冷,寒芒刺骨。其有慨於崖山乎。

碧山齊天樂[編輯]

碧山齊天樂諸闋,哀怨無窮,都歸忠厚,是詞中最上乘。《詠螢》云:〔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淒涼不盡,何人為省。但隔水餘暉,傍林殘影。〕詠歎蒼茫,深入無淺語。隔水二句,意者其指帝顯乎。《詠蟬》首章云:〔短夢深宮,向人猶自訴憔悴。〕言中有物,其指全太后祝髮為尼事乎。後疊云:〔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絕餘音,尚遺枯蛻。鬢影參差,斷魂清鏡裡。〕 意境雖深,然所指卻瞭然在目。次章起句云:〔一襟餘恨宮魂斷。〕下云:〔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合上章觀之,此當指王照儀改裝女冠。後疊云:〔銅仙鉛淚如洗,歎移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商,頓成淒楚。〕字字淒斷,卻渾雅不激烈。餘音數語,或有感於太液芙蓉一闋乎。

碧山贈秋崖道人[編輯]

碧山贈秋崖道人西歸《調齊天樂》云:〔冷煙殘水山陰道,家家擁門黃葉。〕一起令人魂銷。又云:〔換盡秋芳,想渠西子更愁絕。〕亦不堪多誦。後疊云:〔短褐臨流,幽懷倚石,山色重逢都別。〕黍離麥秀之悲,山色六字,淒絕警絕。覺國破山河在,猶淺語也。下云:〔江雲凍折。算只有梅花,尚堪攀折。〕此亦必有所指,骨韻高絕。玉田感傷處,亦自雅正,總不及碧山之厚。

讀碧山詞須息心靜氣[編輯]

讀碧山詞,須息心靜氣,沉吟數過,其味乃出。心粗氣浮者,必不許讀碧山詞。

花外集中疏快之作[編輯]

碧山《洗芳林夜來風雨》一闋,花外集中,惟此篇最疏快。風骨稍低,情詞卻妙。

碧山詞味厚[編輯]

碧山八字子云:〔漫淡卻蛾眉,晨妝慵掃,寶釵蟲散,繡衾鸞破,當時暗水和雲泛酒,空山留月聽琴。料如今、門前數重翠陰。〕宛雅幽怨,殊耐人思。又一萼紅〔 赤城山中題梅花卷〕云:〔疏萼無香,柔條獨秀,應恨流落人間。〕後半云:〔重省嫩寒清曉,過斷橋流水,問訊孤山。冰骨微銷,塵衣不浣,相見還誤輕攀。未須訝、東南倦客,掩鉛淚,睦了又重看。故國吳天樹老,雨過風殘。〕身世之感,君國之恨,一一可見。疏影《梅》云:〔籬根分破東風恨,又夢入水孤雲闊。〕後疊云:〔幾度黃昏,忽到窗前。重想故人初別。蒼虯欲捲漣漪去,漫蛻卻、連環香骨。〕高陽台云:〔屢卜佳期,無憑卻怨金錢。何人寄與天涯信,趁東風、急整歸船。縱飄零,滿院楊花,猶是春前。〕幽情苦緒,味之彌永。

碧山法曲獻仙音[編輯]

〔翠華不向苑中來。可是年年惜露台。水際春風寒漠漠,官梅卻作野梅開。〕高似孫過聚景園詩也。可謂淒怨。碧山法曲獻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韻〕云:〔層綠峨峨,纖瓊皎皎,倒壓波痕清淺。過眼年華,動人幽意,相逢幾番春換。記喚酒尋芳處,盈盈褪妝晚。已銷黯,況淒涼近來離思,應忘卻、明月夜深歸輦。荏苒一枝春,恨東風人似天遠。縱有殘花酒,灑征衣鉛淚都滿。但慇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 〕較高詩更覺淒婉。

碧山花犯[編輯]

碧山花犯《苔梅》云:〔三花兩花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輕委。雲臥穩,藍衣正、護春憔悴。羅浮夢,半蟾掛曉,么鳳冷,山中人乍起。〕筆意幽索,得屈宋遺意。少陵每飯不忘君國,碧山亦然。然兩人負質不同,所處時勢又不同。少陵負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興之際,故其為詩也悲以壯。悲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卻值宋室敗亡之後,故其為詞也哀以思。推而至於國風、離騷,則一也。

碧山望梅[編輯]

碧山望梅云:〔剪玉裁冰,已佔斷江南春色。恨風前素艷,雪裡暗香,偶成拋擲。 〕寄慨往事,必有所指。後半云:〔如今眼穿故固,待牛花弄蕊,時話思憶。想隴頭依約飄零,甚千里芳心,杳無消息。粉怯珠愁,又只恐吹殘羌笛。正斜飛、半窗曉月,夢迴隴驛。〕惓惓故國忠愛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詩讀可也。

碧山雅正[編輯]

詞法莫密於清真,詞理莫深於少游,詞筆莫超於白石,詞品莫高於碧山。皆聖於詞者。而少游時有俚語,清真、白石,間亦不免。至碧山乃一歸雅正。後之為詞者,首當服膺勿失。一切游詞濫語,自無從犯其筆端。

詞有碧山詞乃尊[編輯]

詞有碧山,而詞乃尊。否則以為詩之餘事,遊戲之為耳。必讀碧山詞,乃知詞所以補詩之闕,非詩之餘也。

絕妙好詞選碧山次乘[編輯]

草窗與碧山相交最久,然絕妙好詞中所選碧山諸篇,大半皆碧山次乘,轉有負於碧山。

玉田非白石之匹[編輯]

張玉田詞,如並剪哀梨,爽豁心目,故誦之者多。至謂可與白石老仙相鼓吹。〔仇仁近語。〕惟精警處多,沉厚處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

玉田與碧山同一機軸[編輯]

玉田詞感傷時事,與碧山同一機軸,只是沉厚不及碧山。

玉田以春水詞得名[編輯]

玉田以春水一詞得名,用冠詞集之首。此詞深情綿邈,意餘於言,自是佳作。然尚非樂笑翁壓卷,知音者審之。

玉田多議論[編輯]

兩宋詞人,玉田多所議論。其所自著,亦可收南宋之終。沉厚微遜碧山,其高者頗有姜白石意趣。後遂鮮有知音矣。

玉田工於造句[編輯]

玉田工於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絕。如憶舊遊《大都長春宮》云:〔古台半壓琪樹,引袖拂寒星。〕結云:〔鶴衣散影都是雲。〕中天《夜渡古黃河》云:〔扣舷歌斷,海蟾飛上孤白。〕渡江雲《山陰久客寄王菊存》云:〔山空天入海,倚樓望極,風急暮潮初。〕湘月《山陰道中》云:〔疏風迎面,濕衣原是空翠。〕清平樂云: 〔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甘州《饒沈克道並寄趙學舟》云:〔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後疊云:〔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又前調《饒草窗西歸》云:〔料瘦筇歸後,閒鎖北山雲。〕台城路《為湖天賦》云:〔夜氣浮山,晴暉蕩目,無尋秋處。〕又前調《寄太白山人陳又新》云: 〔虛沙動月,歎千里悲歌,唾壺敲缺。〕後疊云:〔回朝似咽。送一點愁心,故人天末。江影沉沉,夜涼歐夢闊。〕長亭怨《餞菊泉》云:〔記橫笛玉關高處,萬疊沙寒,雪深無路。〕西子妝《江上》云:〔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淚。〕 結云:〔漫依依,愁落鵑聲萬里。〕又憶舊遊《寄友》云:〔一葉紅心冷,望美人不見,隔浦難招。舊時認得鷗鷺,重過月明橋。〕又前調《登蓬萊閣》云:〔海日生殘夜,看臥龍和夢,飛入秋冥。還聽水聲東去,山冷不生雲。〕此類皆精警無匹,然不及碧山處正在此。蓋碧山已幾於渾化,並無驚奇可喜之句,令人歎賞。所以為高,所以為大。玉田邁陂塘後半闋云:〔休重省。莫問山中秦晉,桃源今度難認。林間卻是長生路,一笑元非捷徑。深更靜。待散髮吹簫,鶴背天風冷。憑高露飲。正碧落塵空,光搖半壁,月在萬松頂。〕沉鬱以清超出之,飄飄有凌雲之意。沖厚雖不及碧山,然自出草窗、西麓上。

玉田高陽台[編輯]

玉田高陽台《西湖春感》一章,淒涼幽怨,郁之至,厚之至,與碧山如出一手,樂笑翁集中亦不多覯。詞云:〔接葉巢鶯,平波捲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冷,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玉田長亭怨[編輯]

玉田長亭怨《錢菊泉》後半闋云:〔同去。釣珊瑚海樹。底事便成行旅。煙迷斷浦。更幾點、戀人飛絮。如今又、京國尋春,定應被、薇花留住。且莫把孤愁,說與當時歌舞。〕時菊泉將復之薊北,數語微而多諷,結二語自明其不仕之志,似此亦不讓碧山。

玉田三姝媚[編輯]

玉田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賀監猶存,還散跡、千巖風露。〕君國恨,離別感,言外自見。又云:〔莫趁江湖鷗鷺。怕太乙爐煙,暗銷鉛虎。〕又云:〔布襪青鞋,休誤入、桃源深處。〕語帶箴規,耐人尋味,便似中仙最高之作。大抵讀玉田詞者,貴取其沉鬱處。徒賞其一字一句之工遂驚歎欲絕,轉失玉田矣。

碧山玉田用筆互異[編輯]

碧山、玉田,多感時之語,本原相同,而用筆互異。碧山沉鬱處多,超脫處少。玉田反是,終以沉鬱為勝。

碧山詞最沉鬱[編輯]

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時並出,人品亦不甚相遠。四家之詞,沉鬱至碧山止矣。而玉田之超逸,西麓之淡雅,亦各出其長以爭勝。要皆以忠厚為主,故足感發人之性情。草窗雖工詞,而感寓不及三家之正。本原一薄,結構雖工,終非正聲也。

草窗盛負詞名[編輯]

當時草窗盛負詞名,玉田次之,碧山、西麓名則不逮。即後世知之者,亦不過數人,然千載下自有定論。一時得失,何足重輕。

李篔房木蘭花慢[編輯]

李篔房木蘭花慢《送客》云:〔吟邊喚回夢蝶,想故山、薇長已多年。〕後疊云: 〔留連漫聽燕語,便江湖、夜雨隔燈前。〕此詞絕有感慨。絕妙好詞中失載,見公謹浩然齋雅談。

葛長庚詞可以步武稼軒[編輯]

葛長庚詞,一片熱腸,不作閒散語,轉見其高。其賀新郎諸闋,意極纏綿,語極俊爽,可以步武稼軒,遠出竹山之右。

李易安獨辟門徑[編輯]

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從淮海、大晟來,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

宋人論易安聲聲慢[編輯]

易安聲聲慢一闋,連下十四疊字,張正夫歎為公孫大娘舞劍手。且謂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然此不過奇筆耳,並非高調。張氏賞之,所見亦淺。又寵柳嬌花之句,黃叔璥歎為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此語殊病纖巧,黃氏賞之,亦謬。宋人論詞,且多左道,何怪後世紛紛哉。

易安佳句[編輯]

易安佳句,如一翦梅起七字云:〔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

易安武陵春[編輯]

易安武陵春後半闋云:〔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又淒婉,又勁直。觀此益信易安無再適張汝舟事。即風人豈不爾思,畏人之多言意也。投綦公一啟,後人偽撰以誣易安耳。

易安賣花聲[編輯]

易安賣花聲云:〔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淒艷不忍卒讀,其為德父作乎。

魏夫人及李易安[編輯]

朱晦庵謂宋代婦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魏夫人詞筆頗有操邁處,雖非易安之敵,然亦未易才也。

朱淑真詞可稱小品[編輯]

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鏡台》及《春已半》等篇,殊不讓和凝、李輩。惟骨韻不高,可稱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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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齋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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