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廬叢話/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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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卷 眉廬叢話
第九卷
全書完 

第九卷[編輯]

除蟒公,姓氏里居皆不傳。少年任俠,好擊刺,父為人陷死,除蟒公年十六七,逃去,學於少林僧,十年而成。歸,手揕仇人,抉其首,告父墓,遁居吳會空山中。久之,徙居鬆之峰泖間,築草屋兩楹,傭山民之田以自食。郡之南,朱涇者,巨鎮也,屬華亭轄。時天久旱,不雨者七閱月。天馬橫佘之間,深山大澤,故有巨蟒二,數百年伏處,未嘗為人害,至是一蟒忽自山中出,至鎮之野,戕雞犬、嬰兒無算。蟒巨甚,盤伏農人田,禾苗盡偃,鳥槍擊之不能中,反為蟒斃,官民惶窘無所計。邑令懸千金募力者斬之。鄰以公告,令乃具禮詣公。公年已六十餘,發禿盡,見人不知寒暄,口訥訥若無所能者。次日,手一杖以出,至蟒所,蟒方仰首噴毒樹間,鳥皆墮落,公伺其不備,擊其首不中,急躍至百步外,蟒已及兩肘間,肘後衣寸寸裂矣。又回擊之,中其背,而蟒已繞公身六七匝,縛若巨縆,幸一手向外,亟扼其頸。有頃,公狂呼一聲,手足劃然開,蟒骨節皆裂,殲矣。令具千金為壽,造其廬,而公已不知所往。於是人始相傳誦為除蟒公云。後廿年,雌蟒出求其雄,復至故所,噬人畜尤多。人爭思除蟒公,顧慮公年愈高,當不復在人間,或龍鍾非蟒敵。會有販湖綿者,言湖州中客狀,偵之,果公,聘不至。時涇民數百詣山中,環其居,日夕號,若申包胥之泣秦庭者。公曰:「吾服氣煉形,無求人世,冀百齡從赤松子遊。今若此,不復歸矣。」乃出。手不持寸鐵,詢蟒所在,遽躍近蟒,蟒盤旋纏縛如前,仍以手握其頷,騰躍去地尋有咫,居民皆閉戶惕息不敢出,但聞砰匍跳躍一晝夜。視之,人與蟒皆死。居民感其德,醵金肖公像,立祠祀之,題曰「除蟒公祠」。

按:除蟒公英勇冠世,可與晉周子隱殺長橋蛟事並傳,矧得之手斃父仇之孝子,尤足增重。據喬氏傳讚云,稽之郡邑志皆弗翔也。陋哉!

秀水王仲瞿孝廉倜儻負奇氣,文詞敏贍,下筆千言立就。在京師時,法梧門祭酒重其才,與孫子瀟太史、舒鐵雲孝廉稱為三君,作《三君詠》。適川楚教匪不靖,王之座師,南彙吳白化總憲薦王知兵,且以能作掌心雷諸不經語入告,嚴旨斥吳歸裏,而王應禮部試如故,卒憔悴失意死,識者悲之。按:錢塘陳退庵《頤道堂文鈔·王仲瞿墓誌》云:「仲瞿好談經濟,尤喜論兵。嘉慶初,川楚不靖,總憲雲間吳公,君座主也,倚某相國。相國怙勢敗,懼罪及,因薦君知兵,以不經語入奏,冀以微罪避位,非愛君也。」此說直抉其隱。某相國者,和珅也。《墓誌》又云:「君性豪逸,嘗於除夕攜眷屬,泛舟皋亭梅花下度歲。又嘗建琵琶館於吳門,延海內善彈者,品其高下,其逸事大率類此。

舒鐵雲《瓶水齋詩集》《幺妹》詩有序,略云:「水西土千總龍躍,其先以從討吳三桂有功,世襲斯職。狆苗之畔,幕府檄調領土兵來赴。適躍臥疾,懼逗撓,乃遣其幺妹率屯練二百人,馳詣軍門從征,前後凡二十餘戰,禽馘最夥。歲除蕆事,獎以牛酒銀牌,令還本寨,而加躍軍功一級。妹年十有八,形貌長白,結束上馬,出沒矢石間,指揮如意,亦絕徼之奇兵也。凡苗以行第最稚者為幺云。」

陳裴之撰《舒君行狀》云:「君客黔西觀察王朝梧幕,會南籠苗反,大將軍威勤侯勒保檄觀察從征,君為治文書,侯大賞之,數召至軍中計事。苗女從征者曰龍幺妹,欲以歸君。君辭曰:「非所堪也。」侯益深器之。夫幺妹誠奇女子,附鐵雲而名益顯矣。」

偶閱王仲瞿詩,自註:「南籠之役,妖巫黃囊仙旗鼓最盛,時檄調雲南土練中,有龍土官之幺妹者,美麗善戰,冒其兄品服,矛槍所及,槊一斃十,黃氏所部遂不能成軍,乃至成禽。囊仙者,蠻語謂姑娘也。」

據此,則當日幺妹所獻之俘,亦一女子,尤奇。

有清一代,得三元二人。一長洲錢湘舲,一臨桂陳蓮史,傳為科第盛事。常熟孫子瀟以乾隆乙卯二名鄉舉,以嘉慶乙丑二名登禮榜中式,殿試二甲二名進士,舒鐵雲、王仲瞿賦詩贈之,同用「臣無第三亦復無第一」之句,竊疑三元尚有二人,若孫原湘者,殆未必有二。

嘉興沈匏廬《交翠軒筆記》云:「宋何執中微時,從人筮窮達,其人云:『不第五否?』曰:『然。』其人拊掌大笑,連稱奇絕。因云:『公凡遇五,即有嘉慶,何以熙寧五年鄉薦,余中榜第五人及第,五十五歲隨龍,崇寧五年作宰相。每遷官或生子,非五年即五月,或五日』。見《梁溪漫志》及朱彧《可談》。

金田彥實,所居里名半十,行第五,以五月五日生,小字五兒,二十五年,鄉、府、省、御四試,皆中第五,年五十五,八月十五日卒。見《困學齋雜錄》。」

句吳錢梅溪《履園叢話》去:「有楊沂秀者,貴州定遠人,嘉慶甲戌進士,幼時應童子試,縣、府、院考俱列第五,後鄉會榜亦俱中第五,挑選陝西鄠縣知縣,製簽亦第五名,人稱為『楊第五』。

三事相符,古今如出一轍,尤奇。

清制:凡鄉試主考、會試總裁,皆朱筆親除。乾隆末年,有滿洲京卿名八十者,每科必膺簡命。時純廟耄期倦勤,取其名僅四畫,便於宸翰也。

吳缶廬言,十數年前有湖南廩生樂樂樂,曾囑缶廬刻印。此印姓名三字皆同,章法殊難布置。

今湖南巡按使劉幼丹,前於光緒中葉由翰林一麾出守,領袖益部,政號廉平。有妾虐婢案,尤膾炙人口。先是,州別駕某,僑寓蓉會,簉室某氏,某官執拂妓也。官死,某納之,恃寵而驕,權侔女君焉。蓄一婢,姿首明麗,懼奪己寵,日淩虐之。輒鞭撲以百數,火針烙之無完膚,死而密瘞諸野。事聞於鄰,鄰白諸官,往驗之,鱗傷宛然。太守聞之怒,將拘氏窮治之。適氏有身,弗即讞。既免,坐堂皇,廉得其情,摑之二十。飭別駕領歸管束。按:《南史》:「豫章內史劉休妻王氏甚妒,帝聞之,賜休妾,敕與王氏二十杖。」太守執法,毋乃類是。一時輿論所歸,謂夫五馬之威能伏六虎。其風力得未曾有,而拄杖落手者流或感恩託庇於無形云。

吳縣王惕甫夫人曹墨琴像印,橢圓形象牙印,直徑八分,橫徑六分強。左方刻時裝<門為>秀小像,右近邊刻「墨琴」二字,朱文。邊款云: 「墨琴淑妹小影,菽子作。」按:陳文述撰《王井菽傳》云:「繼娶曹,字小琴,墨琴夫人弟梧岡女。」據此,知墨琴有弟字梧岡,而其兄不可考。

近人撰述有名《絳雲樓俊遇》者,專記河東君事,顧多所闕佚,雖載在《牧齋集》中者,亦弗能翔焉。偶閱昭文顧虞東所撰《周翁傳》,得一事絕瑰偉,亟節錄如左,以餉世之好談河東君逸事者:

翁字伯甫,姓周氏,芝塘里人。形體魁碩,修八尺餘,不持寸鐵,以徒手搏人,出入千百群中,如無人也。然翁自謂以手攫搏,非能者事。嘗拱手鶴立,而侮之者倏忽顛躓,頭腫鼻豁,若有鬼神嗬之,未知何術也。又嘗謂以力駕人,無力者當坐受困乎,因力於敵,而我無所用其力,斯至爾。邑中推大力者為陳氏子,能立水中以隻手迎巨艦,當風急浪湧,飽帆揚舲,如矢直注,觸陳手輒止,無勇怯皆懾其力。嫉翁之能也,欲得而甘心焉。倉卒遇諸隘,避之弗及,陳遽躡翁,致銳前撲。翁率繞陳左右,盤辟回舞。陳足蹴拳舉,盡力揮斥,卒不能近。久之,翁倏攫身空際,如疾鷹急隼倒攫凡鳥。陳驚顧,目未承睫,翁已舉身撞其胸,陳遂不支,頹然就傾,乃匍匐稽首,願稱弟子。大將某者,號萬人敵,聞翁名,延致之,願與角技,翁固遜。強之,笑曰:「請以數十氍毹藉地。」問何用,曰:「恐公僕爾。」大將怒發,一擊不中。翁復笑曰:「公毋再擊,再擊仆矣。」大將者愈怒,再擊翁。翁大呼曰:「倒!」應口伏地,然未見翁之舉手也。由是延為上客,欲盡其技,顧弗能,乃厚贈遣之。時錢宗伯受之負海內望,卜居紅豆莊,客翁。翁止其莊者數歲。河東君者,宗伯之愛姬也,才名甚噪。宗伯故豪侈,重以文章致厚賄,投遺無虛日,所受金悉貯河東所。會宗伯適邑居,劇盜數十輩謀劫河東,因致其資。夜圍莊,勢張甚。顧重畏翁,欲先制之。翁方浴,聞變遽起,右足入褲中,左未遑也。浴所仄,門半掩,盜數人挺槍入,翁攜尺許布擲其槍,數槍並落。徐約衣結帶,持槍奮呼出。盜震讋失氣,兔脫鼠竄。翁尾之,連刺數盜中要害。宅遼闊,盜眾,家人伏匿不敢動。盜益猖,或抉垣毀戶,直闖其室,凡四五處所,叫囂室中,索河東急。翁舍前所追盜,還擊室中盜,盜紛藉,殺一二人不止,後至益眾。翁計河東倘被劫,雖強力者無能役矣。遂排闥負河東決圍出,匿之善所,還逐盜。盜失河東,莫能發所藏金,胠囊衣數十篋去。值翁還,爭棄擲道際,泅水脫命。盜既去,徐呼其家人收弆之,迎河東還,實不失一物。宗伯捐館,河東縊,翁去錢氏,浮沉裏間,最後客虞東大父所,年九十餘矣,兩目盡盲,猶倔強不扶杖,每飯盡升粟。翁言初得異僧指授,積二十年乃成。嘗屬虞東錄其法為《拳譜》一卷,後失去。又數年卒於家。無子,族子某嗣。虞東論曰:「錢宗伯以文章毀譽人,顧不一及翁,或謂宗伯欲秘其盜劫之事者近是,余為表之,無使沒沒焉。」

蕙風曰:周翁誠大勇,其自謂因力於敵,而我無所用其力,未足為其至也。其應變之識與智,不尤難能可貴耶。翁計河東徜被劫,雖強力者無能役;負之決圍出,匿之善所,而後還逐盜。當危機眉睫間,何輕重緩急之權衡至當也。夫河東信非尋常巾幗者流,其於精徒央夫,必有以使之魄懾而不敢犯。然而挺蘭玉之芳潔,萬一稍激烈而遽摧隕,則後日勸忠、殉節兩大端,不獲表見於世,詎不重可惜哉,微翁孰拯於危而成其美也。嗟乎,歲月不居,英雄老去,翁當蔽明收視、卻杖強飯時,而回首昔年喑嗚叱詫、千人辟易之雄概,殆將何以為情耶。

又《虞東文錄》有書任三殺虎事,亦瑰偉可喜,略云:

歲壬戌,余館大台莊黎氏。一夕,主人飲客,客皆短衣科跣,箕踞作牛飲,撞搪號呶,如沸羹焉。有任三者,年七十許,頭禿齒缺,猶勝酒數十斗。酒中,自言灤州殺虎事。

灤猝有虎入村舍,自晨至食,殺十九人,或折手足斷顙破腹出腸,旋棄去。復擇人噬,咆哮籬落間。民鍵戶竄伏,道無行者。三適有約,將過其裏,親故咸尼之。三慨然曰:「虎為患若此,雖無事,猶當赴之,況與人約而更為虎避耶。」遂挾二矢往。遇虎,發一矢中足。時虎方蹲大樹下,被矢怒甚,奮牙爪撲三。三竦踞樹巔,虎昂首望樹吼,葉墮地如密雨。三兩足帖樹枝,以手撩去其翳,徐抽矢注射,誌其喉,鏃出喉間者數寸,虎掊地陷盡餘斃。三躍下樹,操空弮過所約者。門閉不得入,亟叩之,大呼虎已斃,始啟門。備言殺虎狀,不即信。其鄰里數十輩,相約執械覘虎所。見虎伏地,猶惴慄莫敢前。一二悍者稍即之,輒反走。已而偵其果死,因共舁至隙地,刳其皮,臠分之。於是知三之能殺虎也。

方三言時,客共屏氣注目,屬耳於三。三掀髯抵掌,且飲且談。余壯之,且喜其靜客喧也,為之浮一大白。

《文錄》又有《中書舍人趙君行狀》:「趙君諱森,字再白,一字素存,籍常熟,雍、乾間人。賣文長安中,來乞者肩踵相望,新故紙積几案間以千計,歲用墨丸數斤。有欲羅致門下者,啖以好語,笑不應。嘗大書榜其壁云:『聖賢豪傑,是我做出來的,不幹命事;功名富貴,是命生成就的,不幹我事。』」

昔人賣文托始子雲、相如。相如得千金,售《長門賦》;子雲作《法言》,蜀富賈人齎錢千萬,願載於書,子雲不聽,曰:「夫富無仁義,猶圈中之鹿,欄中之羊也,安得妄載。」見《論衡》。又《潛居錄》云:「子雲以賣文自贍,文不虛美,人多惡之。及卒,其怨家取《法言》益之曰:『周公已來,未有漢公之懿也,勤勞則過於阿衡。』」云云。自唐已還,賣文獲財,未有如李邕者。邕早擅才名,尤長碑頌,雖貶職在外,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觀,多齎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後受納饋遺,多至巨萬,見《舊唐書》本傳。杜少陵計《聞斛斯六官未歸》云:「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錢。本賣文為活,翻令室倒懸。荊扉深蔓草,土銼冷疏煙。」何斛斯翁之生涯寥落,一至於此。其無當於圈鹿欄羊,視子雲殆有甚耶。若韓退之諛墓中人得金,則訾次如苴何難矣。

蕭山湯紀尚《槃薖〗文甲集》有書二俠,略云:俠者孫據德,蕪湖人,工畫山水,與蕭尺木為友。少偕某客揚州,某以事繫獄。據德思脫其罪,無資,懸所畫於市,連不售,憤甚,裂焚之。有過者於烈焰中攫一幅,委金而去,據德追還之。徒步歸蕪湖,盡斥產,得千金,卒出某於獄。遂焚筆硯,終身不復畫。同時歙人周翼聖亦工畫,居蕪湖,少負技擊。嘗獨行泰山,遇盜,行且及,周飛蹻仆盜墮水。縱之,投邸店。夜剝扉急,啟門,盜也。盜固逆旅主,周念無可逸,出勞之。盜喜,置酒,請為弟子。酒酣,周剌剌述生平任俠事。盜益喜,出金為周壽。晨熹微,周辭盜躧履去,盜尾送數十里,喜極而悲,泣請曰:「某無賴,幸遇君,不然死矣,自今願易行。」周與指陳大義,且曰: 「大豪傑無他,不諱過耳。」盜竭誠聽受,鄭重而別。

向來俠士皆勇夫,若孫據德者獨能以藝事行其俠,乃至斥產脫友罪,近於敦勵庸行者所為。即以俠論,亦加人一等矣。若夫周翼聖所遇之盜,何其遷善改過之果且速也。人孰生而為盜,甘心為盜者,往往老死不聞德義之言,乃至陷溺,終其身而不克自拔,詎不重可哀哉!

偶閱《延綏志》,有云:「崇禎癸未仲冬,闖賊陷延安城,留賊將河南人張某據守。明年五月,張某叛,闖遣悍賊名小瞎子者,率兵萬餘圍城。城破,將屠之,令已下矣,則索故所狎妓妙玉兒出,告之故。玉兒泣請收回成命,弗許,因盡出其所贈繡襦珠瑙,蓬發囚首,匍匐以死請。賊意解,乃得免屠,城賴以全,坐罪張某一人而已。」此與光緒庚子聯軍之役,吳娘賽金花,自過於德帥瓦德西,保全東南宦族及廠肆書籍事略同。國變後,賽猶淪落滬濱。甲寅六月,嬰疾幾殆,方沉頓間,其老母年逾七十矣,為禱於某女巫。巫托神語決無患,謂夫夙種善因,事在十數年前。巫固駔婦,絕不省北都事,漫為無稽之言,乃與事實暗合。未幾,賽亦竟占勿藥,絕奇。

漚尹言,有人傳誦宗室瑞臣近作詩鍾句,帝時燕頷云:「高帝子孫龍有種,舊時王謝燕無家。」何言之沉痛乃爾。又漚尹舊作《黃山谷蠹魚分詠》云:「特派縱橫不羈馬,書叢生死可憐蟲。」亦渾雅。

相傳吳郡某方伯,清之季年,開藩江右。一日,在簽押房接見僚屬。值春陰,室稍暗,見方伯兩足一靴一鞋,咸駭異。明日再見亦如之。或審諦,則非一靴一鞋,乃襪一黑一白耳,顧襪黑特甚。微詢之侍者,則數日前甚雨初霽,方伯散步後圃,誤插足泥淖中,泥汙其襪及脛,尚未經更易也。辛亥已還,方伯避地滬上,僦居一樓。方伯不輕下樓,非位望與方伯若,亦毋庸上樓。某日卓午,某巨公過訪,值方伯晨興,近案坐,著襪未竟,案陳寒具二。客至,方伯輟襪,起迎客,隨手置襪寒具上。客坐定,方伯從容著襪竟,自手一寒具,而以其一囑客,客亟敬謝弗遑云。

常熟相國翁叔平,相國文端公子,濟寧大司寇孫文恪,大司徒文定公子,翁孫固通家,誼夙厚。同治壬戌,兩公子同捷禮榜。文端以狀頭期相國,顧文恪,勁敵也。方意計間,俄文恪造謁,文端亟出見,禮貌彌殷懇。因語文恪:「世兄寓京日淺,於廷試規則或未盡諳悉。小兒幸同譜,曷暫移寓敝齋,俾晨夕互切琢。老夫公餘獲暇,亦貢愚一二也。」於是文恪移居翁邸,與相國共硯席,每日練習殿試卷,或作試帖詩。文端輒獎藉指陳,不遺餘力。未幾,殿試期屆。先一日,輟課休息。既夕,相國入內寢,文恪宿外舍。甫就枕,則文端出,與深談試事逾時許,始鄭重別去,文恪又就枕。頃之,則又出,問筆墨整飭未,筆堪用否耶。則就所書殿試卷餘幅,親為試筆,蟬聯如幹行。每畢一行,輒自審諦,謂老眼幸無花也。久之,試筆竟,又從容久之,乃曰:「明日試期,當及時安息矣。」匆匆竟去,則夜已逾丙矣。文恪仍就枕,稍展轉反側,俄聞傳呼,促庖人進饌矣,促圉人駕車矣,傔從祇伺者皆起,語聲紛然。文恪竟不得寐,匆匆遽起,食畢,登車而去。是日以精神較遜,弗克畢殫能事。洎臚唱,得第二人,而相國以第一人及第矣。清之季年,朝野竟尚科第,尤醉心鼎甲,乃至耆臣碩望為繼體策顯榮,不恤詭道達勝算,晚近世風不古,不亦甚可慨哉。

乾隆壬子科,侍郎吳省欽典試江西。榜發,士子有「少目豈能觀文字,欠金切莫問科名」之聯。見高安朱鐵梅《江城舊事》。

《江城舊事》引《續表忠記》云:劉綎家居,嘗乘畫舫,將之旁郡。岩上有少林僧自矜拳勇,索敵無偶。綎船尾一老嫗呼僧曰:「吾船上第七娘子來。」忽少婦帕首絝褶,面微紫,年可十八九,登岸與僧周旋者三。僧舒左臂從後高舉少婦,聚觀者大噪。婦曰:「少下。」僧如其言;婦曰:「再少下。」語未畢,忽旋身以足尖蹴僧喉,仆地幾死,少婦神色不動。綎在船中憑幾大笑。婦從容回船,解纜去。有識者咋舌曰:「此南昌劉大刀也,門下多蓄異人,禿鶖乃敢捋虎須耶。」

又引《明季北略》云:無錫秦燈,力舉千斤,聞滁州武狀元陳錫多力,往與之角。將柏木八仙台,列十六簋,果盒悉具,設酒二爵。秦燈隻手握案足,能舉而不能行,陳錫則能行,力較大矣,然僅數步而止耳。唯劉綎繞庭三匝,而爵簋如故,其力更有獨絕者。

又自注有云:綎姬妾二十餘,極燕趙之選,皆善走馬彈械。綎每出巡,諸姬戎裝,著小皮靴,跨善馬為前導,四勇士共舉刀架繼之,綎在其後。旁觀者意氣亦為之豪。

據此,則岸次蹴僧之少婦,屬虎帥擁紈之列矣。鶯燕導前,貔貅擁後,求之古名將中,得未曾有,而鶯燕即貔貅,尤奇。

《江城舊事》又有「葉節母以詩擇婿」一則,尤雅故也。略云:汪輦雲《魚亭集》有《納征》詩,自序云:軔孤且貧,賣文無所售,有南昌節母葉孺人者重予詩,延課二子。予病疫濱死,命二子謹護予,獲更生焉。越一歲,察予之恪也,托媒氏字予以女,且曰:「吾以詩擇婿,請仍以詩為儀,他無所需。」於是敬賦《納征》詩二章,因盛水師熊浣青往聘焉:

鏤金作鳳凰,兩兩張奇翼。欲盡茲鳥神,頗費工人力。相許在高枝,桐花為結實。好風萬里來,文彩共相惜。¤東南有嘉木,上生連理枝。雲中有好鳥,息此育華姿。

朱陽深照耀,錦翰互參差。請看雙飛翼,翱翔度天池。

世人擇婿多計家資,故貧士往往不得妻。若其破庸俗之見,別具藻鑒,雖丈夫難之,況婦女乎。軔為一時名下士,而貧不自振,憐才如葉母,可謂巾幗中之絕特者矣。

錢塘戴文簡數理最精,滿屋列小泥人,暇則為之推算,云其成毀,亦如人生死也。相傳明萬曆間,內廷造觀音像大小各一,命日者推算:大像壽命不甚綿長,小像合受數百餘年香火。神宗敕大者供養禁中,小者龕置前門外市廟。迨崇禎甲申,大像為闖賊所毀,而市廟之像,俗傳簽卜最靈。乃至清之末年,猶香火甚盛,膜拜者踵相接也。則推算泥人,明人有能之者,不自戴文簡始。

北京前門城樓,相傳有狐仙居之。樓前窗槅,今日此開彼闔,明日彼開此闔,累日未有同者。曩余常川入直,前門為必由之路,留心覘之,誠然。竊意地高風勁,窗槅未經牢閂,自必因風開闔,無庸故神其說也。

有清一代,天澤之分綦嚴,往往繁文縟節,近於苛細,然亦有禮行自上者。故事:雖內臣奏事,主上不冠,則不進見。盛暑除冠,則有一小內侍捧立於旁,見臣下亦不用扇。俟一起畢,稍揮數扇,仍納於袖,再見一起。

內閣漢票簽處,壁懸橫幅一紙,為「攀龍鱗附鳳翼」六字。字徑三尺,而不署款,白紙黑字,印畫甚真。閱蔣苕生《忠雅堂集》,知為虞永興書。碑二片,在趙州栴林寺,列東西墀。寺壁尚有吳道子畫水,贗筆也。又「攀龍附鳳」四大字,在今西安貢院,為虞世南書,係明時所翻。原刻四川中江岩上,曾訪之未得。按:已上二家所記,未知是一是二,當是永興此書,翻撫不止一處。韓氏云云,或誤奪「鱗、翼」二字耳。

金陵隨園有二,揚州亦有隨園,見前話。又關中羅賢亦有隨園。其自記云:余闢地誅茆,偶有怪石,便疊為山;偶臨水,便浚為池;偶折柳,植而環之。有草不除,落花不掃。讀《》其中,喟然歎曰:「隨之時義大矣哉,隨地而安之,亦隨地而樂之。孔子曰:『樂亦在其中矣。』」遂自號曰隨園云。

見《無事為福齋隨筆》,則隨園有四矣。

崑山朱以載《多師集·楊九娘廟歌自序》略云:「《嘉定縣志》:『楊九娘性至孝,父命守桔槔,苦為蚊齧,不易其處,竟以羸死。土人立廟祀之。』」按:此與露筋祠事絕類,彼以貞,此以孝,後先輝映矣。

諸葛武侯在隆中時,客至,囑妻治麵,坐未溫而麵具,侯怪其速。後密覘之,見數木人斫麥,運磨如飛,因求其術,演為木牛流馬云。此說絕新,見明謝在杭《五雜俎》,不知其何所本也。

名士有潔癖者,至米海嶽、倪雲林,殆蔑以加矣。閨閣中人亦多有潔癖。其尤甚者,《五雜俎》云:「汪伯玉先生夫人,繼娶也,蔣姓,性好潔,每先生入寢室,必親視其沐浴,令老嫗以湯從首澆之,畢事即出。翌日,客至門,先生則以晞髮辭,人咸知夜有內召矣。」似此潔癖,殆復不能有二。設令易釵而弁,庶幾駕米、倪而上之矣。

《五雜俎》云:「漢卜式、司馬相如皆入資為郎,則知古者鬻爵之制其來已久。蓋亦當時開邊治河,軍國之需不足,而取給於是也,然止於為郎而已。至桓、靈時,始賣至三公。」按:清制,捐納一途,京官亦至郎中止,庶幾媲美西京,賢於東漢末造遠矣。然而桓、靈時之三公,特誦言賣耳,君子謂其直道猶存也。

機器製造,吾國古亦有之。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萬世巧藝之祖,無出歷山老農矣。皇帝之指南車,周公之欹器,其次也。公輸之雲梯,武侯之木牛流馬,又其次也。南齊祖衝之因武侯有木牛流馬,乃造一器,不因風水,施機自運,不勞人力;又造千里船,於新亭江試之,日行百里,及欹器、指南車之屬,皆能製造。北齊胡太后使沙門靈昭造七寶鏡台,三十六戶各有婦人,手各執鎖,才下一關,三十六戶一時自閉;若抽此關,諸門皆啟,婦人皆出戶前。唐馬登封為皇后製妝台,進退開合皆不須人,巾櫛香粉,次第迭進,見者以為鬼工。元順帝自製宮漏,藏壺櫃中,運水上下。櫃上設三聖殿,腰立玉女,按時捧籌。二金甲神擊鼓撞鍾,分豪無舛。鍾鼓鳴時,獅鳳在側,飛舞應節。櫃兩旁有日月宮,飾以金烏玉兔。宮前飛仙六人,子午之交,仙自耦進,度橋進三聖殿,已復退,立如常。今廣州猶有銅壺滴漏,亦元人製,第略仿其意,不能如宮漏之精美耳。

上元梅伯言先生《柏梘山房文鈔》有標題曰《記聞》者,事絕奇偉可傳,文尤簡重,足以傳之,移錄如左:杜奎熾,昌黎狂生也,以狂死。嘉慶戍辰應鄉試,書策後千餘言。言直隸官吏不能奉宣德意,旗民買漢人田,免租,漢人買旗民田,沒其田,且治罪,非普天下王臣王土之意。又民遇饑饉,毋得攜族過山海關,非古人移民移粟之道。又言後之人君不以一權與人,大小事必從中覆,臣下皆無所為作,委成敗於天子;不能給,則委之律例,故權之名出於天子,而其實則出於吏。與其權出於吏,無寧分其權於臣。書聞,大臣訊之曰:「當年少,不知為此。」言指使者免罪,奎熾大言曰:「奎熾所言,皆忠孝事。天生之,孔孟教之,何者為指使。奎熾生十八年,今乃知孔孟為千古忠孝訟師。」訊者皆噤且怒,或叱曰:「汝沽名耳,何知忠孝。」奎熾曰:「然。奎熾誠沽名,然奎熾今死矣。公等為宰輔受大恩,萬一樹牙頦,論列是非,朝廷念大體,當不死。輕者罰一歲俸,至款段出都門,極矣。公等愛一歲俸不沽名,奎熾以性命沽名,奎熾誠沽名。」遂罷訊。

按:杜生之論,得之百數年前,雖朝陽鳴鳳曷逮焉。

清有兩張國梁,一雍正朝,雲南提督贈右都督張國梁,諡勤果。一咸豐朝,江南提督幫辦軍務張國梁,諡忠武,見《諡法考》。

前話記塔忠武戰馬,又有陳都督義馬,亦可傳也。道光辛丑,英艦犯廣州,都督陳建升禦之沙角之炮台,死之。馬為英軍所得,飼之他顧不肯食;乘之,蹶踶弗克止;棄之,悲鳴跳擲而死。三水歐陽雙南為賦《義馬行》云:

有馬有馬,公忠馬忠。公心唯國,馬心唯公。公殲群醜,馬助公鬥。群醜傷公,馬馱公走。馬悲馬悲,公死安歸。公死無歸,馬守公屍。賊牽馬怒,賊飼馬吐。賊騎馬拒,賊棄馬舞。

公死留銙,馬死留髁。死所死所,一公一馬。

滬上愚園有長短人各一,短人非甚短,長亦未足為長。按:宋岳珂《桯史》云:「姑蘇民唐姓者,兄妹俱長一丈二尺。」又《五雜俎》云:「明時口西人,長一丈一尺,腰腹十圍,其妹亦長丈許。」倘愚園之長人見之,殆猶不敢望其項背矣。

歐洲各國,僧皆娶妻生子,與常人無異。吾國亦有之。《五雜俎》云:「天下僧,唯鳳陽一郡,飲酒食肉娶妻,無別於凡民,而無差徭之累。相傳太祖湯沐地,以此優恤之也。至吾閩之邵武汀州,則僧眾公然蓄髮,長育妻子矣。寺僧數百,唯當戶者一人削髮,以便於入公門,其他雜處四民之中,莫能辨也。按:陶穀《清異錄》謂僧妻曰梵嫂。《番禺雜記》載廣中僧有室家者,謂之火宅僧,則他處亦有之矣。又《百粵風土記》云:「僧多不削髮,娶妻生子,名曰在家僧。」

《四庫全書總目存目·交友論》一卷,明利瑪竇撰。萬曆己亥,利瑪竇遊南昌,與建安王論友道,因署是編以獻。有云:「友者過譽之害,大於仇者過訾之害。」此中理者也。又云:「多有密友,便無密友。」此洞悉物情者也。自餘持論醇駁參半。西洋人入中國,自利瑪竇始。利瑪竇所著書,又有《二十五言》一卷。西洋宗教傳中國,自《二十五言》始。

東坡樂府《菩薩蠻‧詠足》云:

途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穿宮樣穩,並立雙趺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按:詩詞專詠纖足,自長公此詞始,前乎此者,皆斷句耳。

吾國人精建築學者,嘗彙記之得數事。宋時木工喻皓以工巧蓋一時,為都料匠,著有《木經》三卷,識者謂宋三百年一人而已。皓最工製塔,在汴起開寶寺塔,極高且精,而頗傾西北,人多惑之,不百年平正如一。蓋汴地平無山,西北風高,常吹之,故也。其精如此。錢氏在杭州建一木塔,方兩三級,登之輒動。匠云:「未瓦,上輕,故然。」及瓦布,動如故。匠不知所出,走汴,賂皓之妻,使問之。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層布板訖,便實釘之,必不動矣。」如其言,乃定。皓無子有女十餘歲,臥則交手於胸,為結構狀。或云《木經》,女所著也。

明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嘗為內殿易一棟,審視良久,於外別作一棟。至日斷舊易新,分毫不差,都不聞斧鑿聲也。又魏國公大第傾斜,欲正之,計非數百金不可。徐令人囊沙千餘石置兩旁,而自與主人對飲。酒闌而出,則第已正矣。以伎倆致位九列,固不偶然。

又唐文宗時有正塔僧,履險若平地,換塔杪一柱,不假人力。傾都奔走,皆以為神。宋時真定木浮圖十三級,勢尤孤絕,久而中級大柱壞欲傾,眾工不知所為。有僧懷丙,度短長,別作柱,命眾維而上,已而卻眾工,以一介自隨。閉戶良久,易柱下,不聞斧鑿聲也。明姑蘇虎丘寺塔傾側,議欲正之,非萬緡不可。一遊僧見之曰:「無煩也,我能正之。」每日獨攜木楔百餘片,閉戶而入,但聞丁丁聲。不月餘,塔正如初,覓其補綻痕跡,了不可得也。三事極相類,而皆出遊僧,尤奇。

至於浙人項升,為隋煬帝起迷樓,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闌朱楯,互相連屬;回環四合,曲屋自通;千門萬牖,上下金碧。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旁。璧砌生光,瑣窗射日。工巧之極,自古無有。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大喜,因以迷樓目之云云。則雖失之導淫逢惡,然其經營締造之窮工極致,要亦迥乎弗可及矣。

竊意西人之於建築,唯是高堅巨麗,是其能事;若夫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鉤心鬥角,藻周慮密,則吾中國古之良匠,殆未遑多讓焉。乃至喻皓、徐杲輩之神明變化,不可方物,不尤古今中外所難能耶。

世俗稱美人之材勇,輒曰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斯語也,傳奇演義家多用之,蓋在百年或數十年前。迄今滄桑變易,火器盛行,往往一彈加遺,烏獲孟賁無能役,快劍長戟失其利,即斯語亦等諸務去之陳言矣。考明英宗正統乙巳夏,詔陳懷井源等練京軍備瓦刺,招募天下勇士。山西李通者,行教京師,試其技藝十八般,皆無人可與為敵,遂膺首選。十八般之名,一弓、二弩、三槍、四刀、五劍、六矛、七盾、八斧、九鉞、十戟、十一鞭、十二簡、十三槁、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杷頭、十七綿繩套孛、十八白打。

平南黎謙亭,乾隆戊子舉人,官涇州知州,著有《素軒詩集》梓行。其《甕玉行》有序云:「于闐貢大玉三,大者重二萬三千餘斤,小者亦數千斤,役人畜挽拽,率以千計,至哈密有期矣。嘉慶四年,奉詔免貢,詩以紀事。」詩云:

于闐飛檄馳京都,大車小車大小圖。軸長三丈五尺咫,塹山導水堙泥途。小玉百馬力,次乃百十逾。就中甕玉大第一,千蹄萬靷行踟躇。

日行五里七八里,四輪生角千人扶。又云:詔書寶善不寶玉,嵯峨巨卜輕錙銖。所到之處即棄置,毋重百姓罹無辜。

又云:大玉雕琢鐫其瑜,小玉鏟鑿為龜趺。大書己未恤民詔,金寒石泐玉不渝。

按:貢玉大至二萬三千餘斤,殆古昔所未有。此詩足備掌故,因節錄之。

俗謂婦妒為吃醋。按「吃醋」二字見《續通考》:「獅子日食醋酪各一瓶。」世以妒婦比河東獅吼,故有此語。嘗聞北地橐駝嗜鹽,日必飼以若干斤,否則遠行弗健。以橐駝吃鹽例之,則獅子吃醋,亦事所或有。

臨桂倪雲臒《桐陰清話》:阮文達平蔡牽,得其兵器,悉鎔鑄秦檜夫婦鐵像,跪於岳忠武廟前。好事者戲撰一聯,製兩小牌題之,作夫婦二人追悔口吻,其一繫秦檜頸上曰:「咳,僕本喪心,有賢妻何至若是。」其一繫王氏頸上曰:「啐,婦雖長舌,非老賊不到今朝。」公謁廟時見之,不覺失笑。

按:《簷曝雜記》:「李太虛,南昌人,吳梅村座師也。明崇禎中為列卿,國變不死,降李自成。本朝定鼎後,乃脫歸。有舉人徐巨源者,其年家子也,嘗撰一劇,演太虛及某巨公降賊後,聞大清兵入,急逃而南。至杭州,為追兵所躡,匿於岳墳鐵鑄秦檜夫人胯下,值夫人方入月,迨兵過而出,兩人頭皆血汙。此劇已演於民間,稍稍聞於太虛。」云云。據雜記,則岳墳鐵像明末清初已有之,倪雲阮文達所鑄,未詳何本。

《桐陰清話》又云:「秦淮舊院教坊規條碑,余嘗見其拓本。略云:『入教坊者,準為官妓,另報丁口賦稅。凡報明脫籍過三代者,準其捐考。官妓之夫,綠巾綠帶,著豬皮靴,出行路側,至路心被撻勿論。老病不準乘輿馬,跨一木,令二人肩之。』」云云。此碑入金石話,絕新。

某觀察號鳳樓,行五。光緒乙巳、丙午間,薄遊江南,參某督幕。公暇陶情絲竹,為秦淮名妓小五寶脫籍。其友某贈聯云:「小樓一夜聽春雨,五鳳齊飛入翰林。」署名「鳳倒鸞顛客」。扁云「二五為偶」。按:宋陳藏一《話腴》:「昌黎伯《和裴晉公東征》詩云:『旗穿曉日雲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蓋以我之旗,況彼雲霞;以彼之山,況我劍戟,回鸞舞鳳格也。」鳳倒鸞顛,略與回鸞舞鳳,體格暗合。又小五寶之姊名小四寶,亦擅豔名,或贈以聯云:「小南強,大北勝。四美具,二難並。」亦工巧典雅。

錢唐張勤果由軍功起家,官至河南布政使,為御史劉寶楠所劾。疏有「目不識丁」語,竟對調潮州鎮總兵,旋擢廣東提督,轉山東巡撫。勤果夙工書法,模《聖教序》,得右軍神髓,自被劾後,刻「目不識丁」小印,凡為人作書輒於署名下鈐用之。

江寧諸生李仙根,名光節。咸豐間,闔門殉發賊之難,僅以身免。仙根工詩詞,擅丹青,跌宕饒風趣。有小印,文曰:「自成一家」。凡繪事愜心之作,輒鈐用之,殊忍俊不禁。

宋時廬陵永和市,有舒翁以陶器著稱,工為玩具。翁女尤善,號曰舒嬌。其壚甕諸色幾與柴哥等價。按:專書談瓷故者,世不多覯,間見數種,亦不具舒嬌之名,亟記之。

前話載清乾、嘉間于闐國貢大玉,重二萬三千餘斤。自來玉之大者,殆無逾此。相傳內廷節慎庫有大銀,猶為明代遺物,其重幾何,弗可得而考也,陟其巔必以梯。曩余客京師,聞之友人云雲。

黃伐檀集《妒芽說》:「客有語予,人有以桃為杏者,名曰接。其法斷桃之本,而易以杏。春陽既作,其枝葉與花皆杏也。桃之萌亦出於其本,蓊然若與杏爭盛者。主人命去之,此妒芽也。」又《蜀語》:「七夕漬綠豆令芽生,名巧芽。」妒芽、巧芽,語並絕新。

蕙風曰:「吾廣右花匠最擅接花之技,如以櫻桃花接垂絲海棠,則先植櫻桃於盆,其本必蟠倔有姿致,僅留一二枝條,壯約指許。屆清明前,則就海棠撰其枝氣王者,壯相若者,與櫻桃之本姿致宜稱者,審定長短距離,削去其半,約寸許,同時於櫻桃枝近本處,亦削去其半,亦寸許,速就兩枝削處,密切黏合,以薴皮緊束之,外用海棠根畔土,調融塗護,勿露削口。若所接海棠枝距地較高,則植木為架,支櫻桃盆,務令兩花高下相若,無稍拗屈強附。迨至夏初,兩枝必合而為一,薴皮暫不必解,於海棠枝削口稍下,徐徐鋸斷。俾兩花脫離,即將削口稍上之櫻桃枝鋸棄,則本櫻桃而花葉皆海棠矣。他花接法並同。比見日本櫻花絕佳,竊意可以中國海棠之本接之。

宋人稱他人妻曰閣中,孫覿《鴻慶集·與惠次山帖》云:「忽聞閣中臥病,何為遽至此也。伉儷之重,追慟奈何。」元人稱妾曰少房,黃溍為義門鄭氏撰《青槤居士鄭君墓銘》云:「娶傅福,字世昌,少房徐偉,字妙英,皆前君卒,同葬縣東金村。」又宋濂撰《宣政院照磨鄭府君墓誌》云:「越四年,夫人吳氏卒。越一十五日,少房勞氏又卒,祔葬府君之穴。」

漁洋山人《詩話》云:「李滄溟先生身後最為寥落,其寵姬蔡,萬曆癸卯,年七十餘矣,在濟南西郊賣胡餅自給。叔祖季木考功見之,為賦詩云:「白雪高埋一代文,蔡姬典盡舊羅裙。」滄溟清節可知矣。《西山日記》云:「李於鱗解組後,構白雪樓,樓三層,最上其吟詠處,中以居一愛姬,最下延客。四面環以水,有山人來謁,先請投其所作詩文,許可,方以小舴艋渡之;否者,遙語曰:『亟歸讀書,不煩枉駕也。』山人所記賣餅蔡姬,豈即第二樓中人耶。」又於源《鐙窗瑣話》云:「嘉興張叔未解元嘗寓西埏裏酒肆,其姬人母家也。後寓餅店內翟氏別業,有句云:『不妨司馬當壚客,來寓公羊賣餅家。』」是亦雅故關於賣餅者,而於鱗蔡姬事,尤令人棖觸。

徐東癡隱君居係水之東,高尚其志。李容庵為新城令,最敬禮之,與相倡和。李罷官,僑居歷下。繼之者東光馬某,亦知東癡之名,然每有詩文之役,輒發朱票,差隸囑其結撰,稍遲則簽捉無差限比。隸畏撲責,督迫良苦,東癡亦無計避之。時傅彤臣侍御裏居,數以為言。馬唯唯,然終不悛也。容庵知之,乃遣人迎往歷下,及馬罷官始歸。此與周青士館嘉善柯氏園,月夜吟詩,被郡丞季某杖逐事絕類。雅流遇傖父,冰炭齟齬,率非情理可喻,思之令人軒渠。

清時以科舉取士,往往文人遣興,棘闈遊戲之作,或詩詞散曲,雖備極形容,太半俚詞滑調,不足登大雅之堂。偶閱《柳南隨筆》,載陳亦韓《別號舍文》,吐屬雅近名雋,風趣亦復乃爾,其辭曰:

試士之區,圍之以棘。矮屋鱗次,百間一式。其名曰號,兩廊翼翼。有神屍之,敢告余臆。余入此舍,凡二十四。偏袒徒跣,擔囊貯備。聞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時,或喜或戚。其喜維何,爽塏正直。坐肱可橫,立頸不側。名曰老號,人失我得。如宦善地,欣動顏色。其戚維何,厥途孔多。一曰底號,糞溷之窩。過猶唾之,寢處則那。嘔泄昏忳,是為大瘥。誰能逐臭,搖筆而哦。一曰小號,廣不容席。簷齊於眉,牆逼於蹠。庶為僬僥,不局不脊。一曰席號,上雨旁風。架構綿絡,藩籬其中。不戒於火,延燒一空。凡此三號,魑魅所守。余在舉場,十遇八九。黑髮為白,韶顏變醜。逝將去汝,湖山左右。抗手告別,毋掣余肘。

陳作是文之年,丁雍正癸卯,是科受知北平黃昆圃少宰,聯捷禮部試,偶病足未與廷對而歸。益讀書講學,肆力古文辭云。

《帶經堂詩話》又云:「朱相國平涵《湧幢小品》載其嘗館一貴人家,其人奉齋。一日怒廚人,凡易十餘品,俱不稱意。朱笑謂之曰:『何不開齋?』」茲語誠足解頤。相傳乾、嘉間,京師某大叢林方丈某僧,以高行聞於時,尤善圍棋,某樞相亦有棋癖,過從甚密。其香積所供素麵,風味絕佳,樞相食而甘之,輒命庖丁仿製。弗若也,則撲責之,屢矣,庖丁窘且憤,變姓名傭於僧。久之,乃得其法:則選雞雛肥美者,擘析其至精,縷而屑之入麵中,故汁濃而無脂,味鮮弗膩,蓋自是而高僧之譽驟衰矣。又輦下諸宅眷,一日,集某尼庵,為禮佛誦經之舉,虔誠齋潔。庖人以饌蔬至,經婢嫗輩露索,然後入,雖滌器之布,亦必易其新者,而不知此新布之兩面,即滿塗雞脂。入廚後,沃以沸湯,可得最濃厚之雞法,蓋非此則筍菌瓜瓠之屬,不能使之悅口。凡茲之類,皆甚可笑也。

金陵張可度,字罽筏。《廬山》詩云:「父居黃閣女崆峒,流水桃花石室中。多少男兒淪落盡,神仙卻讓李騰空。」見《漁洋詩話》。騰空者,林甫之女。李太白有《送內之廬山訪女道士李騰空》詩。相傳李林甫有女六人,各擅姿態,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於廳事壁間,拓一窗欞,障以茜紗,日使六女戲於窗下。每有貴族子弟來謁,即使諸女於窗中,自擇當意者,托蹇修焉。若騰空固得道者,當不在此六女之列,其殆雞群之鶴耶。又茆山有秦檜女繡大士像甚靈異,居人不敢托宿,見《蔣說》。又王安石女最工詩,見《覺範》詩云云,此浪子和尚耳,見《能改齋漫錄》。又蔡卞妻,亦安石女,工文詞。何權奸之多奇女子也。

煙草名淡巴菰,又名金絲薰,明萬曆時始有之。崇禎嚴禁弗能止,《樊榭山房詞》序云:「自閩海外之呂宋國移種中土。」按:「姚旅露書,關外人相傳本於高麗國。其妃死,國王哭之慟,夜夢妃告曰:『塚生一卉,名曰煙草,細言其狀,采之焙幹,以火燃之,而吸其煙,則可止悲,亦忘憂之類也。』王如言採得,遂傳其種。」云云。煙草之生,其事絕韻,後人更美其名為相思草云。

前話載梅巧玲義俠事,茲又得程長庚軼事一則,亦可以風勵薄俗,愧當世士夫,亟記之。方長庚之掌北京三慶班也,有道員某,以非罪被劾,當褫職,旨將下矣。某憤不欲生,兼仰事俯蓄,唯一官是恃,挽回乏術,則凍餒隨之,實亦無以為生也。戚友來慰問者,為之百計圖惟,殊未得一當。友人某,尤躊躇久之,忽拍案而起曰:「道在是矣!」則群起亟問之,友曰:「茲事回天大不易,非樞府斡旋不為功。方今黜陟大柄,操之恭王。唯程長庚,為王所最賞識,最信任。得其片言,冤可立白,曷姑試求之?」某亦瞿然曰:「誠然。幸嘗與長庚通鄭重。」則亟偕友往,婉切白長庚。長庚曰:「僕溷跡軟紅,唯曲藝進身是愧,自好益復齗齗,向於王公大人,雖促膝氐掌,未嘗幹以私,尤不敢與聞官事。矧人微言輕,言之亦未必有濟,敢敬謝不敏,幸原諒,勿以諉卸為罪也。」某固請不已,友亦為之陳懇,至於再三。長庚曰:「幸被劾誠非罪,差可措詞,當勉效綿薄,視機會何如耳。」則亟謁恭邸,值王憩寢,良久,僅乃得達,王則訶謁者,謂將命胡遲遲也,並為長庚道歉仄。長庚白來意,主始有難色,謂旨已交擬,恐不易保全。既而曰:「爾固不輕幹人,事雖難,吾當盡力圖之。」長庚稱謝肅退,王曰:「少休,勿亟,吾正欲與爾閑談也。」詰朝,諭旨下,竟無某道褫職事,則參折已留中矣。某德長庚甚,齎厚幣,自詣謝。長庚拒弗見,饋物悉返璧,命侍者出傳語曰:「請某官還以此整頓地方公事,毋以民脂民膏作人情也。」且從此不與某道相見。有人問此事者,長庚力辨其必無云。長庚字玉山。

梅巧玲名芳,其孫名蘭芳。按:王右軍父子,名並用之,例可通矣。

《賭卦》,清初王先生戒子弟之作:賭凶,無攸利。彖曰:賭,妒也。妒人之有,而先罄其藏。勝者偶而敗其常,獲者寡而失不可償。是以凶,無攸利。君子賭而業隳資亡,小人賭而離於桁楊,賭之為殃大矣哉。象曰:上慢下賊賭,後以嚴刑懲慝。初九,童蒙之嬉吝。象曰:童蒙之戲,漸不可長也。義方有訓,用豫防也。六二,誘賭以迷,往即於泥凶。象曰:誘賭,朋之傷也,往入其類,自戕也。六三,燕樂衎衎,乃賭乃戰,士以喪名虧行。象曰:燕樂衎衎,賭起爭也。喪名虧行,大無良也。六四,迷賭,晡不食,貲亡有疾。象曰:迷賭,夜以為明也,既亡其貲又疾,無常也。六五,夫迷不復,婦嗟於屋,良友弗告。象曰:夫迷不復,婦用傷也;良友弗告,不可匡也。上九,鑒賭有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象曰:自鑒其禍,斷用剛也,中心有悔,易否為藏也。正義曰:賭者,小人之事,陰之類也。童蒙之嬉,陰未甚盛,有義方之訓以豫防之,則初吝可以終吉。鑒賭有悔,來復之象,故初上皆陽爻。

西藏燈具,狀如弓鞋,俗傳為唐公主履,見《衛藏圖識》。夫曰俗傳,則其由來亦已久矣。是亦謂唐時已有弓鞋,不自南唐始也。

凡人有專長,則眾長為所掩。右軍善畫,而唯以書名;李白工書,而僅以詩顯。至如朱紫陽畫,深得吳道子筆法,則尤世所罕知矣。

巫山神女朝雲暮雨之說,向來詞賦家多用之,豔矣,然而褻甚。按:路史《集仙錄》云:「雲華告禹曰:『太上湣汝之志,將授靈寶之文,陸策虎豹,水剬蛟龍,馘邪檢凶,以成汝功。』因授上清寶文,又得庚辰虞餘之助,遂導波決川。奠五嶽,別九州,天錫元圭,以為紫庭真人。」虞餘庚辰,據《楚辭》,乃益稷之字。雲華者,云王母之女,巫山神女也。據此,則巫陽之靈,上清莊嚴之神,詎可以褻語厚誣之。曩余作《七夕》詞,用銀河鵲駕等語,端木子疇前輩見而規誡之,評語云:「牛主耕,女主織,建申之月,田功告畢。織事托始,故兩星交會,明代謝以成歲功。世俗傳訛,以妃偶離合為言,嫚瀆甚矣。」余佩服斯言,垂三十年未嘗賦《七夕》詞也。

阮吾山《茶餘客話》云:「毛氏汲古閣藏書甚富,模刻亦多。王駙馬以金錢輦之去,其板多在昆明。駙馬者,平西婿也。」按:王名永康,蘇州人,錢梅溪《履園叢話》云:「初,三桂與永康父同為將校,許以女妻永康,尚在繈褓。未幾父死,家無擔石,寄養鄰家。比長,飄流無依,年三十餘,猶未娶也。有親戚老年者知其事,始告永康。時三桂已封平西王,聲威赫奕。永康偶檢舊篋,果得三桂締姻帖,遂求乞至雲南,書子婿帖詣府門。越三宿,乃得傳進。三桂沈吟良久,曰:『有之。』命備公館,授為三品官,供應器具立辦,選日成婚,奩贈甚盛。一面移檄蘇撫,為買田三千畝,大宅一區,在齊門內拙政園,相傳為張士誠婿偽駙馬潘元紹故宅也。永康在雲南,不過數月,即攜新婦回吳,終未接三桂一面。永康既歸,窮奢極欲,與當道往來,居然列公卿間。後三桂敗,永康先歿,家產入官,真如邯鄲一夢矣。」按:據錢氏云云,永康在滇僅數月,阮雲書板多在昆明,殆未必然矣。

杭縣徐女士《彤芬室筆記》云:「長沙芙蓉鏡照相館曾為柳某攝照,其已故之妾,亦現影身側,形容宛肖。十年前,芙蓉鏡尚重攝以出售,湘人類皆知之。」茲事絕奇,其信然耶,則古者李少君、楊通幽、稠桑王老、趙十四輩召亡之術,何難能可貴之有。

明高則誠撰《琵琶記》,演蔡中郎贅入牛府,屬假託非事實,前人辨之詳矣。或謂其罵王四,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亦臆說,無確據。按:唐盧仝《玉泉子》「鄧廠」一則略云:「廠初比隨計,以孤寒不中第。牛蔚兄弟,僧孺之子,有氣力,且富於財,謂廠曰:『吾有女弟,未出門,子能婚,當為展力,寧一第耶。』時廠已婿李氏矣,有女二人皆善書,廠之行卷,多二女筆跡。廠顧己寒賤,私利其言,許之,既登第,就牛氏姻,不日挈牛氏歸。將及家,紿牛氏曰:『吾久不到家,請先往俟卿。』洎到家,不敢泄其事。明日,牛氏奴驅其輜橐直入,列庭廡間。李氏驚曰:『此何為者?』奴白夫人將到,令某陳之。李曰:『吾即妻也,又何夫人?』即拊膺哭頓地。牛氏至,知其賣己也,請見李氏曰:『吾父為宰相,兄弟皆在郎省,縱不能富貴,豈無一嫁處。其不幸豈唯夫人乎?夫人縱憾於鄧郎,寧忍不為二女計耶。』時李氏將列於官,二女共牽挽其袖而止。後廠以秘書少監分司。黃巢入洛,避亂於河陽,其金帛悉為群盜所得。」據此,則再婚牛氏,實鄧廠事。而院本以誣中郎,其故殆不可知。

唐蘇頲聰悟過人,才能言,有京兆尹過父環,命頲詠「尹」字。乃曰:「醜雖有足,甲不全身。見君地口,知伊少人。」即燈迷之拆字格也。

江淹夢五色筆事,自昔豔稱。按:馬總《大唐奇事》:「廉廣者,魯人也。因采藥於泰和,遇風雨,止大樹下。及夜半雨晴,信步而行,逢一人若隱士,問廣曰:『君何深夜在此?』仍林下共坐。語移時,忽謂廣曰:『我能畫,可奉君法,與君一筆,但密藏焉。』即隨意而畫,當通靈,因懷中取一五色筆授之。廣拜謝訖,此人忽不見。爾後畫鬼兵能戰,畫龍能致雲雨,畫大鳥能乘之而飛,尋復見神還筆,因不復能畫」云云。此又一事也,特彼文筆此畫筆耳。

千字文》「律呂調陽」,「呂」當作「召」。按:唐《南阜羯鼓錄》云:「玄宗洞曉音律,由之天縱,凡是管弦,必造其妙。若製作調曲,隨意即成,不立章度。取適短長,應指散聲,皆中點指。至於清濁變轉,律呂呼召,君臣事物,迭相制使,雖古之夔曠,不能過也。」律召,即「律呂呼召」意。

道光季年,京師有人製聯云:「著、著、著,祖宗洪福穆鶴舫,是、是、是,皇上天恩卓海帆。」扁曰:「如何是好」。蓋二相饒有伴食之風,造膝時絕鮮獻替,唯阿容悅而已。然穆相嘗汲引曾文正,每於御前稱曾某遇事留心,可大用。一日,文正忽奉翌日召見之諭,是夕宿穆相邸。及入內,由內監引至一室,非平時候起處。逾亭午矣,未獲入對,俄內傳諭,明日再來可也。文正退至穆宅,穆問奏對若何,文正述後命以對,並及候起處所。穆稍凝思,問曰:「汝見壁間所懸字幅否?」文正未及對,穆悵然曰:「機緣可惜。」因躊躇久之,則召幹僕某,諭之曰:「汝亟以銀幣四百兩,往貽某內監,屬其將某處壁間字幅,炳燭代為錄出,此金為酬也。」因顧謂文正,仍下榻於此,明晨入內可。洎得覲,則玉音垂詢,皆壁間所懸歷朝聖訓也。爰是奏對稱旨,並諭穆相曰:「汝言曾某遇事留心,誠然。」而文正自是駸駸向用矣。

曾文正初入翰林,僦居繩匠胡同伏魔寺,自顏所居之室曰藏雲洞,蓋寓出山為霖之意,及何桂清喪師失地,江南京僚聯銜請公督師,卒成偉業。故文正於江南人至為契合云。

曾文正官翰林時,亦日書小楷,以備考差。適介弟忠襄讀書京邸。一日,有友薦僕至,文正不欲留用,而僕固求不已。文正曰:「此僕殊糾纏,吾竟無術遣之。」忠襄曰:「但以所書白折示之,彼必恝然捨去也。」文正怒之以目,所謂善戲謔兮,此固無傷怡怡之雅。

咸豐初年,左文襄以在籍舉人就張石卿中丞之幕。張公去位,駱文忠繼之,信任文襄尤專。文忠每公暇適幕府,值文襄與幕僚數人,慷慨論事,援古證今,風發泉湧。文忠靜聽而已,未嘗置可否。世傳文忠一日聞轅門鳴炮,顧問何事。左右對曰:「左師爺發軍報折也。」文忠頷之,徐曰:「盍取折稿來一閱?」當繕發之前,未嘗寓目也。當時楚人或以「左都御史」戲稱文襄,意謂文忠官銜不過右副都御史,而文襄權尚過之也。文襄練習兵事,智深勇沈,感激文忠國士之知遇,為之集餉練兵,選用賢將,兩敗石達開數十萬之眾。復分兵援黔、援粵、援鄂、援江西,而即以為屏蔽吾■之至計。文忠得以雅歌坐嘯,號為全楚福星。天下不患無才,患知才不能用,用才不能盡,若文忠之有文襄,信乎能盡其才者矣。

咸豐初年,蜀中童謠云:「四川軍務惡,硝磺用不著。若要川民樂,除非馬生角。」末幾,朝命蕭啟江、黃熙先後籌辦防剿,迄無成績。蕭黃、硝磺同音,所謂「硝磺用不著」也。迨駱文忠開府,內而藍朝鼎、李短衲成擒,外而石達開授首,星周甫易,而全蜀肅清。駱字從馬從各,蜀音各與角同,所謂「馬生角」也。華陽王息塵廉坊云:「文忠之薨也。先數日寢疾,息翁之居,距督署隻赤。某夕深坐,俄聞靈風颯然,聲振屋瓦,若龍陣之驟驚也。頃之,聞節轅鳴炮九,知驂鸞騰天矣。」生為屏臣,歿為明神,可知傳說騎箕,詎謬悠之說耶。相傳文忠督川時,蜀民見其摧陷廓清,用兵神速,以為諸葛復生。其後雙目失明,僚屬來謁者,或手捫其面目,耳聽其聲音,輒辨為某人,與之談論公事,百不失一云。

石達開,廣東花縣人,與駱文忠同縣。相傳達開被擒,有幼子,求文忠宥之。文忠留養署中數年,雖教誨備至,頗桀驁露圭角。或與之言志,則曰:「唯有為父復仇耳。」或以告文忠,乃揮涕密鴆之。達開固英物,擅文武才,甚可念。文忠之未能恝然,非必推情桑梓也。

合肥相國李文忠,生平未膺文柄。光緒乙未春,由直督召入,寓賢良祠。令人於廠肆購《講義》、《製藝》等書,為會試總裁之預備。乃竟未得簡,亦缺憾也。

李文忠之封翁,諱文安,道光戊戌進士。官刑曹時,為提牢廳坐辦,著有《提牢紀事詩》,蓋旨在恤囚也。吳縣潘尚書文勤為開板於京師。論者謂文忠位極人臣,為積善之餘慶云。

李文忠督直隸時,某年,以「麥秀兩歧」入告,御史邊壽民劾之,有「陽為歸美於朝廷,陰實自譽其政績」之語,文忠致函謝過焉。

李文忠任直督時,某年壽辰,僚屬製錦稱祝,天津守某領銜所撰壽文,先呈文忠閱定,文集葩經,用「我公東歸」句,誤作「我公西歸」,文公戲作公牘語批其後云:「本部堂何日西歸,仰該守查明稟覆。」太守見之,主臣無已。

蘇州潘蔚如中丞初以巡檢需次保定,每衙參,恆以市車往,有御者某姓輒受顧,習矣。某日,值某御者不在,潘遂顧用他車。越日見而問之,御者言:「因妻病,弗遑執鞭也。」問何病,則絆戀愆期。圜的不施,數閱月矣,於婦科為險證,往往弗治。潘固夙諳歧黃家言,謂御者:「我善醫,曷御我往診?」御者亟鞠跪謝,御潘至家,為診之。方再易而病癒。明年,潘補蘆溝橋巡檢,時那文誠總督直隸。一日,潘忽奉五百里劄調,大驚,不解其故。星夜晉省,面謁首府探詢,亦不知所為。第為先容,則立予傳見。蓋文誠之女公子,已拴婚恭邸為福晉,嘉禮將屆,乃嬰疾,與某御者之妻同,{比土}歷諸醫,悉窮於術。適某御者執役督署,知潘之善醫也,輒稱道弗去口,輾轉達於文誠,故亟劄調。洎入診,益復澄思研慮,竭盡所長,蓋未幾而霞侵鳥道,月滿鴻溝,女公子當浣濯矣。及既為福晉,德潘甚。旋恭邸枋鈞,潘蒙不次遷擢,竟開府貴州,所謂一藝成名者矣。

武進湯貞湣由蔭生起家武職,工詩善畫,篤嗜風雅、著有《琴隱園集》。咸豐初年,官江寧副將,日與赳桓者處。有寅僚某,好讀《三國志演義》,自詡知兵。一日談次,謂貞湣曰:「凡人作善,子孫亦必善人。故孔子之後,生孔明也。」忠湣微笑曰:「或亦未必盡然。孔子下便是孟子,何孟子之後,乃有孟德耶?」 聞者為之忍俊不禁。

相傳胡文忠撫鄂,長白文恭領兼圻,兩公稍不相能。既而文恭欲媾解,顧未得當。會文忠太夫人板輿就養,文恭親自督隊郊迎,文忠感其禮意,成見冰釋。由是事無巨細,悉銳身任之,遂成中興大業云。

王逋《蚓庵瑣語》云:「崇禎甲申,有吳江薛生號君亮者,能李少翁追魂之術,又善寫照。其法書亡者生歿忌日,結壇密室,懸大鑒於案南,設胡床於案下,床黏素紙,持咒焚符七七日。視鑒中煙起,則魂從案下冉冉而升,容貌如平生。對魂寫照畢,魂復冉冉而下。亡四十年外者,不能追矣。此可與長沙芙蓉鏡照相事消息互參。

滬上熟肉店不下數十家,無一非陸稿薦者。相傳陸氏之先設肆吳閶,有丐者日必來食肉,不名一錢,主人弗責償也。後竟寄宿店廡,亦不以為嫌也。丐無長物,唯一稿薦,一日,忽棄之而去。久之,店偶乏薪,析薦以代,則燔炙香聞數十里,因以馳名。繼此凡營是業者,即非陸姓,亦假託冀增重云。

從漚尹假觀秀水王仲瞿《煙霞萬古樓時文》,奇作也。其《彌子之妻題》一首尤藻采斑連,如古蕃錦。甚惜。福州梁氏《製藝叢話》中乏此珍秘,亟錄如左:

幸臣得其女妻,怨耦也。蓋彌子嬖人,而妻則顏氏子也。妻者齊也,何其遇人不淑耶。嘗謂婦人從夫,淑女而竟適弄臣,亦閨房不幸事哉。腐木不可以為柱,卑人不可以為主,侲子狡童,袒腹而登丱女之床,君子讀《詩》至「雉鳴求牡」,鮮不歎靜女仳離,而乃有東家之子,且為蛩蛩駏虛,負而走者。衛靈公,煬灶之君也,狎比狡童,老而好色,愛彌子瑕者,一朝眾蔽。而其時顏讎由,實有季妹,待年未嫁,瑕一美丈夫也。矯駕君車,入門布幣,爰是御輪三周,居然牢食,終成婦禮。衛人醜之,以為聘則為妻。彌子瑕之鄉里也,男子而行婦道,則淫而不交,人笑其臀無膚也。彌子私後車之情,豈不曰與為雞口,寧為牛後耶。婦人吉而夫子凶,君子不與艾<豕>慶家人之卜。丈夫而薦男歡,則女而不婦,人笑其尻益高也。彌子戀前魚之愛,豈不曰與為雄飛,寧為雌伏耶。子南夫而子皙美,君子且與婁豬傷歸妹之窮。夫彌子,以色事人者也,萬歲千秋之後,且樂得身蓐螻蟻,於妻何愛。則魚網鴻離,安知為彌子者。不巽在床下,而彌子妻者,不鶼鶼鰈鰈,東家食而西家宿也。烏鳥寵雌雄之愛,馬牛奔臣妾之風,此狡兔三窟,所謂高枕而臥者,亦彌子莫須有之計,而妻亦危矣。拔茅茹以其彙征,使二難可並,何不貫魚而並寵,況鰥梁笱敝,君妃亦愛少男,則尤物移人,臣敢獨修其帷薄。而妻則愀然憂曰:「是謂我不祥人也,妾自明詩習禮以後,絕未嘗私遘狐綏,豈今日履兩緌雙,忽欲乞國母禁臠,分驪姬之夜半乎。」密雲不雨,命蹇而遇其配主,則怒呼役夫。一與齊而終身不改,此賈氏如皋,三年不笑者也。太甲戒比頑之箴,而女歡嘗不敝席,食含桃以其餘進,使兩美可合,何妨齧臂而同盟。況宋野人歌:「君淫又多外嬖,則雞晨家索。」臣敢不獻其衤曰衣。而妻則戚然悲曰:「彼何其不丈夫也。妾自施衿結縭以來,絕未始偷幹厖吠,豈今日苕黃桑落,復欲托雌兔迷離,續枯楊之衰梯乎。」童牛不牿,色荒而見此金夫,則泣訕良人。吾見憐而何況老奴,此息媯生子,三年不言者也。丹朱為朋淫之祖,而鳥獸猶不失儷。噫,連稱媵仲妹於宮,而顏氏棄其良娣,則當日鴆媒不好,亦宜如向薑絕莒而歸,而何以鶉雀無良,必欲同偕其老。聲伯嫁從妹於人,而顏氏愛其臠婿,則當日刲羊無{亡血},亦宜如紀姬寧酅而去,而何以F29髦難棄,不能自下其堂。由此觀之,宋司徒女赤而毛,尚得自求佳配;徐吾犯妹喜而豔,猶能自擇良姻。顏非敝族,何至使靜女包羞,失身箕帚,反不如嬰兒子至死不嫁,為北宮氏之老女也。向使彌子瑕者,色不衰,愛不弛,靈公虎欲逐逐,蒙輦歸閎,則亦若齊懿公納閻職之妻,命其故夫驂乘,而彌妻脫簪珥待罪永巷,速蒯聵操刀之禍,亂豈不自婢子始哉。故曰:「幸臣得其女妻,怨耦也,非嘉耦也。」或曰:「彌子,賤臣也。室有伉儷,儼然與雞冠劍佩之大賢,爭良娣袂,夫亦何幸。」《詩》云:「瑣瑣姻婭,則無膴仕。」婦人從夫,而後人傷其失身,此士君子不求巷遇,大丈夫不肯枉尺而直尋。

康熙六十年辛丑,台灣民朱一貴作亂。先是,一貴於康熙五十二年之台灣,居母頂草地,飼鴨為生。其鴨旦暮編隊出入,愚民異焉。相傳一貴能以兵法部勒其鴨,此視蝦蟆教書、蠅虎舞涼州,尤為奇絕。

咸豐辛酉十月,賊陷諸暨。有包立身者,縣之包村人,倡集義團,遠近附之。賊屢以大隊擊之輒敗。同治壬戌三月,偽侍王約湖州賊偽梯王,由富陽進攻包村,環數十里為營。立身善以少擊眾,相持數月,先後殺賊十餘萬人。是夏大旱水涸,汲道為賊所遏。村中人眾,食不繼,賊又絕其糧道,勢危甚。然主客萬餘人無一降者。七月朔,賊由隧道攻之,村陷,立身與妹美英率親軍潰圍出。賊追及之,立身中炮死。美英手刃數賊,知不免,自刎死。中興以來,世多知有包立身之名,乃諸暨人所傳,則其事甚怪。立身本農家子,形體甚長,高於常人者幾二尺許,有膂力,且善走。年二十許時,往往兀立田間,若有所思,見者咸以為癡。咸豐庚申六月,夜宿場圃,聞有呼其名者,視之,一老翁也。翁問:「識我乎?」曰:「不識。」翁曰:「某年月日,汝甫七齡,為牆所壓不死,我救汝也,頗憶之乎?汝他日當為大將,我汝師也。某日遲明,我待汝於紹興昌安門外石橋上,毋爽約。」言已別去,行數武,忽不見。明日,詢之父母,則幼時牆壓不死固有之。屆期,立身欲赴約,父母不可,是夜轉展不成寐。同榻者聞之,曰:「欲至紹興訪友,苦無舟資耳。」其人探枕底錢予之。雞初鳴,攜錢去,至山陰劉龔溪,適有小舟,遂乘之往。至昌安門,天未明也。自包村至紹興郡城,地近百里,亦不知何以迅速如此。而老翁已待於橋上,曰:「俟子久矣。」拉之行,至一山中,有廬,導之入,有二少年在焉。老翁出酒餚共食,酒色赤,肴則皆白。食畢,延入後堂,見西階下有大刀。翁曰:「試舉之。」力弗勝也。翁命一少年舉刀舞,光閃閃如電繞室,寒風肅然。翁曰:「余初授彼刀,彼亦如汝恇怯。天下事苟不畏難,自能勝之,汝曷再試一舉乎?」立身如其教,果輕如一鉤金矣。翁乃授以刀法及咒語曰:「此先天一目鬥咒也。」立身辭歸,則父母已遣其兄往尋之,至劉龔溪,問舟子,咸曰:「今晨無放棹者。」兄乃返,而立身已在家中矣。具道其事,共怪之。越日,又失立身,次日而返。詢之,謂翁引至諸暨南鄉鬥子岩,樓閣院宇,迥非人世。有數儒士讀書堂上,數武士角力堂下,皆翁之徒也。翁以香與之,曰:「焚此可降上界真仙。」又曰:「吾白鱟仙人也。明初助戰有功,受封金井。上帝使我掌霧於此,又使至岩巔望氣,見諸暨一邑,四面皆黑氣,惟東面稍淡。曰,此殺氣也。淡處當小減耳。汝歸,宜勸世人勉為善事。」自是邑人皆呼為包神仙,遂緣此起義兵,臨陣白衣冠而出,賊輒披靡。戰前一夕,必焚紙錢,曰陰兵也。又或賊至不出戰。曰:「天香未發,非戰時也。」俄而曰:「可矣。」各鄉兵亦如聞異香,勇氣百倍。故戰無不勝,賊中訛傳包神仙能飛竹刀斷敵人頭云。

 第八卷 ↑返回頂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