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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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要講的題目,發表出來的是《眼前文化的趨向》,後來我想了想恐怕要把題目修改幾個字,這題目叫做「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眼前世界文化的趨向」,有他的自然的趨向,也有他理想的方向,依着自然趨向,世界文化,在我們看起來,漸漸朝混合統一的方向,但是這統一混合自然的趨向當中,也可以看出共同理想的目標,現在我先談談自然的統一趨向:

  自從輪船與火車出來之後,世界上的距離一天天縮短,地球一天天縮小,人類一天天接近,七十年前,有一部小說叫做「八十天環遊全世界」,這還是一種理想。諸位還記得,今年六月里,十九位美國報界領袖,坐了一隻新造飛機,6月17日從紐約起飛,繞了全球一周,6月30日飛回紐約,在路共計十三天,飛了兩萬一千四百二十四英里,而在飛行的時間不過一百點鐘,等於四天零幾點鐘,更重要的,是傳播消息,傳播新聞,傳播語言文字傳統思想工具。電報的發明是第一步,海底電線的成功是第二步,電話的發明是第三步,無線電報與無線電話的成功是第四步。

  有了無線電報無線電話高山也擋不住消息,大海也隔不斷新聞,戰爭炮火也截不斷消息的流通。我們從前看過《封神榜》小說,諸位總是記得「千里眼,順風耳」的故事。現在北平可以和南京通電話,上海可以同紐約通電話。人同人可以隔着太平洋談話談天,可以和六大洲通電報,人類的交通已遠超過小說裡面的「千里眼,順風耳」的神話世界了!人類進步到了這個地步,文化的接觸,文化的交換,文化的打通混合,就更有機會了。就更有可能了。

  所以我們說,一百四十年的輪船,一百二十年的火車,一百年的電報,五十年的汽車,四十年的飛機,三十年的無線電報,——這些重要的交通工具,在區區一百年之內,把地面更縮小了,把種種自然的阻隔物都打破了,使各地的貨物可以流通,使東西南北的人可以往來交通,使各色各樣的風俗習慣,信仰思想,都可以彼此接觸,彼此了解,彼此交換。這一百多年,民族交通,文化交流的結果,已經漸漸的造成了一種混同的世界文化。

  以我們中國來說,無論在都市,在鄉村,都免不了這個世界文化的影響。電燈,電話,自來水,公路上的汽車,鐵路上的火車,電報,無線電廣播,電影,空中飛來飛去的飛機,這都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不用說了,紙煙捲里的煙草,機器織的布,機器織的毛巾,記算時間的鐘表,也都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甚至於我們人人家裡自己園地和大豆,老玉米,也都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大豆是中國的土產,現在已成為世界上最有用的一種植物了。老玉米是美洲的土產,在四五百年當中,傳遍了全世界,久已成為全世界公用品,很少人知道他是從北美來的。

  反過來看,在世界別的角落裡,在歐洲美洲的都市與鄉村里,我們也可以隨地看見許多中國的東西變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中國的磁器,中國的銅器,中國畫,中國雕刻,中國刻絲,中國刺繡,是隨地可以看見的,人人喝的茶葉是中國去的,橘子,菊花是中國去的,桐油是全世界工業必不可少的,中國春天最早開的迎春花,現在已成為了西方都市與鄉村最常見的花了,西方女人最喜歡的白茶花,梔子花,都是中國去的,西方家園裡,公園裡,我們常看見的藤蘿花,芍藥花,丁香花,玉蘭花,也都是中國去的。

  文化的交流,文化的交通,都是自由挑選的,這裡面有一個大原則,就是「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釋成白話是「我要什麼,我挑什麼來,他要什麼,他挑什麼去。」老玉米現在傳遍世界,難道是洋槍大炮逼我們種的麼。桐油,茶葉,傳遍了世界,也不是洋槍大炮來搶去的,小的小到一朵花一個豆,大的大到經濟政治學術思想都逃不了這個文化自由選擇,自由流通的大趨向,三四百年的世界交通,使各色各樣的文化有個互相接近的機會,互相接近了,才可以互相認識,互相了解,才可以自由挑選,自由採用。

  今日的世界文化就是這樣自然的形成,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要說的第二句話是「眼前的世界文化」,在剛才說過的自由挑選的自然趨向之下,還可以看出幾個共同的大趨向,有幾個共同的理想目標,這幾個理想的目標是世界上許多聖人提倡的,鼓吹的,幾個改造世界的大方向,經過了幾百年的努力,幾百年的宣傳,現在差不多成了文明國家共同努力的目標了,到現在是有那些世界文化共同的理想目標呢,總括起來共有三個:

  第一,用科學的成績解除人類的痛苦,增進人生的幸福。

  第二,用社會化的經濟制度來提高人類的生活,提高人類生活的程度。

  第三,用民主的政治制度來解放人類的思想,發展人類的才能,造成自由的獨立的人格。

  先說第一個理想用科學的成果來增進人生的幸福減除人生的痛苦。

  這個世界文化的最重要成分是三四百年的科學成績。有些悲觀的人,看了兩次世界大戰,尤其是看了最近幾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們常常說,科學是殺人的利器,是毀滅世界文化的大魔王,他們讀了兩個原子彈毀滅了日本兩個大城市,殺了幾十萬人,他們就想像將來的世界大戰一定要把整個世界文明都毀滅完了,所以他們害怕科學,咒罵科學,這種議論是錯誤的,在一個大戰爭的時期,為了國家的生存,為了保存人類文明,為了縮短戰爭,科學不能不盡他的最大努力,發明有力量的武器,如第二次大戰爭里雙方發明的種種可怕武器,但這種戰時工作,不是科學的經常工作,更不是科學的本意,科學的正常使命是充分運用人的聰明才智來求真理,求自然界的定律,要使人類能夠利用這種真理這種定律來管理自然界種種事物力量,譬如叫電氣給我們趕車,叫電波給我們送信,這才是科學的本分,這才是利用科學的成果來增進人生的幸福。

  這幾百年來的科學成績,卻是朝着這個方向做去的,無數聰明才智的人,抱着求真理的大決心,終身埋頭在科學實驗室里,一點一滴的研究,一步一步的進步,幾百年繼續不斷的努力,發明了無數新事實,新理論,新定律,造成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的一個科學新世界,在這個新世界裡,人類的病痛減少了,人類的傳染病在文明國家裡差不多沒有了,平均壽命延長了幾十年,科學的成果應用到工業技術上造出了種種替代人工的機器,使人們可以減輕工作的勞力,增加工作的效能,使人們可以享受無數機械的奴隸伏侍,總而言之:科學文明的結果使人類痛苦減除,壽命延長,增加生產,提高生活。

  因為科學可以減除人類的痛苦,提高人生的幸福,所以現代世界文化的第一個理想目標是充分發展科學,充分利用科學,充分利用科學的成果來改善人們的生活,近世科學雖然是歐洲產生的,但在最近三十年中,科學的領導地位,已經漸漸地從歐洲轉到美國了,科學是沒有國界的,科學是世界公有的,只要有人努力,總可以有成績,所以新起來的國家如日本,如蘇聯,如印度,如中國,有一分的努力就可以有一分的科學成績,我希望我們在世界文化上有這種成分。其次談到第二個理想標準,用社會的經濟制度來提高生活程度。

  我特別用「社會化的經濟制度」一個名詞,因為我要避掉「社會主義」一類的名詞。「社會化的經濟制度」就是要顧到社會大多數 人民的利益的經濟制度,最近幾十年的世界歷史有一個很明顯的方向,就是無論在社會主義的國家,或在資本主義的國家,財產權已經不是私人的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人權了,社會大多數人的利益是一切經濟制度的基本條件,美國英國號稱資本主義的國家,但他們都有級進的所得稅和遺產稅,前四年的英國所得稅,每年收入在一萬鎊的人,要抽百分之八十,而每年收入在二百五十鎊以下的人,只抽百分之三的所得稅。同年美國所得稅率,單身人(沒有結婚的)每年收入一千元的,只抽一百零七元;每年收入一百萬元的,要抽八十九萬九千五百元等於百分之九十的所得稅。這樣的經濟制度,一方面並不廢除私有財產和自由企業,一方面節制資本,徵收級進的所得稅,供給全國的用度,用時還可以縮短貧富的距離。這樣的經濟制度可以稱為「社會化的」。此外,如保障勞工組織,規定最低工資,限制工作時間,用國家收入來救濟失業者,這都是「社會化」的立法。英國民族在各地建立的自治新國家,如澳洲,如紐西蘭,近年來都是工黨當國,都傾向於社會主義的經濟立法。英國本身最近在工黨執政之下,也是更明顯的推行經濟制的社會化。美國在羅斯福總統的十三年的「新法」政治之下,也推行了許多「社會化」的經濟政策。至於北歐西歐的許多民主國家,如瑞典,丹麥,挪威,都是很早就在實行各種社會化的立法的國家。

  這種很明顯的經濟制度的社會化,是世界文化的第二個共同的理想目標。我們中國本來有「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傳統思想,我們更應該朝這個方面多多的努力,才可以在經濟世界文化上占一個地位。

  最後,世界文化還有第三個共同的理想目標,就是民主的政治制度。

  有些人聽了我這句話,也許要笑我說錯了,他們說最近三十年來,民主政治已不時髦了,時髦的政治制度是一個代表勞農階級的少數黨專政,剷除一切反對黨,用強力來統治大多數的人民。個人的自由是資本主義的遺產,是用不着的。階級應該有自由,個人應該犧牲自由,以謀階級的自由。這一派的理論在眼前的世界裡,代表一個很有力的大集團。而胡適之偏要說民主政治是文化的一個共同的理想目標,這不是大錯了嗎?

  我不承認這種批評是對的。我是學歷史的人,從歷史上來看世界文化的趨向,那民主自由的趨向是三四百年來的一個最大目標。一個最明白的方向。最近三十年的反自由,反民主的集體專制的潮流,在我個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波折,一個小小的逆流。我們可以不必因為中間起了這一個三十年的逆流,就抹煞那三百年的民主自由大潮流,大方向。

  俄國的大革命,在經濟方面要爭取勞農大眾的利益,那是我們同情的。可是階級鬥爭的方法,造成了一種不容忍,反自由的政治制度,我認為那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不幸的事。這種反自由,不民主的政治制度是不好的,所以必須依靠暴力強力來維持他,結果是三十年很殘忍的壓迫與消滅反對黨,終於從一黨的專制走上一個人的專制。三十年的苦鬥,人民所得到的經濟利益,還遠不如民主國家從自由企業與社會立法得來的經濟利益那末多。這是很可惋惜的。

  我們縱觀這三十年的世界歷史,只看見那些模仿這種反自由,不容忍的專制制度一個一個的都被打倒了,都毀滅了。今日的世界,無論是在老文明的歐洲,或是在新起的亞洲,都還是朝着爭民主,爭自由的大方向走。印度的獨立,中國的結束一黨訓政,都是明顯的例子。

  所以我毫不遲疑的說:世界文化的第三個理想目標是爭取民主,爭取更多更合理的民主。

  有些人看見現在世界上有兩個大集團的對立,「兩個世界」的明朗化,就以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禍不久即將來臨了。將來勝敗不知如何,我們不要押錯了寶,將來後悔無及!

  這是很可憐的敗北主義!所謂「兩個世界」的對壘,其實不過是那個反自由不容忍的專制集團,自己害怕自己氣餒的表現。這個集團至今不敢和世界上別的國家自由交通,這就是害怕的鐵證!這就是氣餒。我們認清了世界文化的方向,盡可以不必擔憂,盡可以放大膽子,放開腳步,努力建立我們自己的民主自由的政治制度。我們要解放我們自己,我們要自由,我們要造成自由獨立的國民人格,只有民主的政治可以滿足我們的要求。

(本文為1947年8月1日胡適在北平廣播電台的講話,原載1947年8月3日北平《華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