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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匱書/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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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高帝本紀 石匱書
卷二 讓帝本紀
卷三 成祖本紀 

讓皇帝,太祖嫡次孫也。生六年而兄皇長孫雄英卒,又十年而父懿文太子薨。太祖御東角門,哭甚哀,學士劉三吾進曰:「皇孫世嫡,富於春秋,正位儲極,可繫四海之望。顧皇上無過傷。」太祖收淚而頷之,於是立次孫爲皇太孫。

太孫性仁厚,孝友異常人子。皇太子病癉,痛楚呼號。太孫年十四,含淚撫摩,夜不解帶,聞楚聲,哀痛如不欲生,親𠮟吸之,尋愈。太祖聞之召侍醫問狀,歎曰:「有孫如此,朕復何憂!」更二年,懿文疾甚,太孫入侍,蓬垢者彌月。及薨,哭痛哀慕,水漿不入口者五日。太祖哭撫之曰:「毀不滅性,禮也。爾誠孝,獨不念我乎。」始一啜糜粥。欲服三年喪,太祖不可,然三年語不高聲,咲不至矧,不飲酒食肉,不舉樂,不御內侍。御或勸之曰:「服可例除,情在自致。」三幼弟躬自撫育,飲食起居必與共之。

奉命參決機務,多以寬大濟嚴核。常讀律,見中有苛條,請得改正,太祖許之。太孫遍考《禮經》,參之歷朝刑法,改定七十三條,太祖閱之大喜曰:「吾當亂世刑宜重,汝當平世刑宜輕,所謂刑罰世輕世重也。汝後用刑宜準此。」

有常州陳理以子弒父案,命太孫處分。太孫鞫得其情理,父患火症,庸醫誤投附子,暴卒,繼母欲殺其子,力證成獄。讞拘隣里婢僕及原醫,訊之,輸服。太祖大驚曰:「有是哉!刑不可不慎也。」

太孫不獨仁,而且明。又有盜七人,太孫一見,即疑首盜非真。訊之,果係主人子獨出田庒,為佃客所累,宜免。太祖覆訊淂寔,問太孫曰:「汝何以知其非盜?」對曰:「《周禮》聽獄色,聽爲先。《尚書》亦稱『惟貌有稽』。適見其人面目閒靜,聽視端詳,定非盜也。」太祖嘆曰:「决獄者不可不讀書。」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大漸,遺昭曰:「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不怠,專志利民,第愧無古人之博智,善善惡惡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體順帰全亦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葬祭之儀,一如漢文帝勿異。布告天下,使知朕意。諸王臨國中,無得至京。王國文武吏士聽朝廷節制,惟護衛聽王,諸不在令中者權此從事。」太孫治喪禮於西宮,被髮哭踴,哀動左右,勑有司喪儀悉遵周禮。於是倣金滕遺制,前朝後殿、左右角門及西宮內寢各設坐如生存,凡十一所;陳祖訓於東直殿;設重器於西直殿;京官四品以上朝服,執鉞立於諸陛之上。自初六以至十六日,哭臨如禮書,不飲勺水,夜不就枕簟。

先是太祖不豫,多暴怒,遭譴戮者甚衆。太孫入侍,事必躬,承自藥餌糜粥、唾壺溺器之屬,靡不親獻。愉色婉容,蒲伏牀第。太祖氣亦漸平,多所全宥。目不交睫者凡三閱月,太孫素豐腴,至是哀毀骨立,諸臣望見莫敢不哀,皆曰:「天子純孝。」

閏五月辛卯[1],皇太孫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建文元年,命齊泰、黃子澄豫參國政,召方孝孺為侍講。七月,逮周王橚至京,廢爲庶人。十一月,上如郊壇省牲,詔求直言,監查御史尹昌隆上書請勤政,上嘉納曰:「朕過也。詔禮部頒天下,使明知朕過。」盡釋刺面軍及徙流帰里。

建文元年正月,大祀天地於南郊,奉太祖高皇帝配遣使,告即位於山川嶽瀆,修高皇帝寔籙。二月追尊皇考懿文皇太子為孝康皇帝,廟號興宗,皇妣懿敬皇太子妃常氏為孝康皇后,祔廟,尊繼母皇太子妃呂氏為皇太后,冊妃馬氏為皇后,立子文奎為皇太子,封弟允熥為吳王,允熞衡王,允熙徐王。詔民間有懷才抱德之士,有司禮請赴京。高年者賜粟帛。有差收養鰥寡孤獨,有司月給廩米。課農桑興學較,旌表天下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及同居三世以上者、兵燹後骸骨有暴露者痊埋之。衛所軍絕者,即與除伍。與侍講方孝儒等更定官制。燕王來朝,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御史曾鳳韶劾燕王大不敬三,上以王至親勿問;戶部侍郎卓敬密奏燕王英武酷類高帝,北平疆幹之地,宜徙封南昌,以絕禍本,上覽奏大驚,語敬曰:「燕王骨肉至親,何得及此?」

三月丁巳,祀先師於太學。安置北平按察使陳瑛於廣西,逮燕府官旗于諒周鐸伏誅。以戶部侍郎夏原吉等二十四人充采訪,使巡行天下,問民間疾苦,得便宜行事。燕王還國,京師地震,求直言。慱士黃彥清至市,見両兒食棗,食畢,餘一棗,幼遜其長,不受,推遜又之,舉授市之匄者。又見有拾紗者,拂其塵,置之高潔處,以石壓之而去。彥清嘆曰:「陛下德化,雖中牟之異,何以過此?」上曰:「昨日宮中二人,歐譁聲徹內。朕呼而諭之曰:『朕寬刑尚德,兩年來中外愉愉。爾獨犯教意者,朕有垂德與?行事無禮與?外仁義而內多慾與?』悱然感愧自責,而二人始叩頭謝罪。夫一宮之內尚未能齊斯言,何敢當也?」彥清拜賀曰:「萬邦時雍,而有子獨傲四方,風動而有弟未諧,宮人相爭是其常事,陛下引為己過,愈見盛德。」

四月召湘王栢於荊州,栢自焚。召齊王槫京師,幽代王桂於大同,縶岷王楩於雲南,並廢為庶人。

七月靖難兵起,張昺、謝貴、葛誠、余逢辰死之,燕王乃上書曰:「臣聞《書》曰:『不見是圖。』又曰:『視遠惟明。』今事幾甚著,陛下略不垂察,臣竊惑之。當元之末,生民塗炭,羣雄角逐。皇祖、太祖高皇帝披霜冒露、東征西伐,赴矢石、被創痍,艱難百戦,然後定天下。封建諸子,鞏固宗社,為磐石之安。不幸賓天,陛下嗣登大寶,奸臣齊泰、黃子澄等包藏禍心,為謀以誤陛下。橚、槫、栢、桂、楩五弟,雖有懸愆,未聞不軌,重可裁減護衛,輕可賜勑誡厲。乃動見削奪,轉徙流離,行道嘆嗟。柏尤可傷,不淂良死;今尚未厭,又以加臣。臣守藩二十餘年,事君之誠,明於皎日,奸臣跋扈,明害公。執臣奏事之人,箠榜棘,迫其告布。宋忠、張昺、謝貴於內外圍守臣府,臣之一家如臨湯火。已而貴炳為護衛所執,始知其出奸臣之謀。臣聞伐大樹者必先剪旁枝,危君室者必先除公族,朝廷孤立,社稷危矣!不待明者而後見也!高帝祖訓曰:『凡新太子即位,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入誅之。』臣謹領鎮兵,俯伏待命,以遵皇祖之訓,惟陛下念之,周廣同姓綿祚八百,秦人孤獨二世而亡,明鑒斯在!《詩》曰:『价人維藩,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無俾城壞,無獨斯畏。』《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弗用。』惟陛下念之。」書上,詔削燕王屬籍,遣長興侯耿炳文率列侯諸將,將步騎三十六萬北伐。上誠諸將士曰:「昔蕭繹舉兵入京,而令其下曰:『一門之內,自極兵威,不仁之甚。』今爾將士與燕王對壘,務體此意,無使朕負殺叔父名。」燕兵張甚,通薊、遵化、密雲、永平等郡,具以城降。指揮馬宣彭聚孫泰力戰,死之。宋忠敗績,俞瑱師潰被獲。上方銳意文治,日與孝儒等討論周官法度,以北兵為不足憂。黃子澄恐失河北,又請命安陸侯吳傑、江陰侯吳高、都督盛庸等數道並進,檄山東西河南合給軍餉,置平燕布政司於真定,以刑部尚書暴昭掌司事,徵雲南兵入京護衛。

八月,炳文軍真定,燕兵軍雄縣,炳文戰敗,固守真定,燕兵力攻之,不克,還北平。是月,以曹國公、李景隆為征虜大將軍,馳至軍中,會諸將北進。上聞炳文敗績,始有憂色,謂子澄曰:「奈何?」子澄對曰:「勝敗兵家常事,無足慮。今天下全盛,士馬精強,糧餉充足,一隅敢當天下乎?調兵五十萬蹙之,必成擒矣。」曰:「孰堪將者?」對曰:「景隆可以當之。前不用景隆而用炳文,故有此失。」遂遣景隆,召炳文還。齊泰等慮遼寧二王通燕,召還京。寧王不至,詔削護衛。遼王至,徙封荊州。

九月,吳高及耿瓛楊文攻永平,燕王來援,高等退保山海。

十月,燕兵襲破大寧,守將朱鑑死之,陳亨降。景隆進攻北平,壘於九門,燕王以寧王權及大寧達,兵援北平。景隆於鄭村壩,大敗,奔德州。

十一月,燕王再上書,不報。

十二月,削吳高爵,徙廣西。燕王克廣昌,薊州鎮撫曾濬起兵攻北平,不克,死之。罷齊泰、黃子澄以悅燕,陰㽞京師使籌兵。時景隆出師屢敗,子澄等匿不以聞。上一日問軍中勝負如何,子澄曰:「兵交屢勝,但天寒,士卒難堪。待來春大舉。」上信之,加景隆太子太師。省躬殿成,遷肅王楧於蘭縣,法司奏是歲論囚,視歲減十三。奉賛大將軍軍務高巍,使燕上書,燕王不報。

二年正月,天下官員來朝免賀。燕攻蔚州,守將王忠、李達叛,以城降,遂大同。

二月,改都察院為御史府,詔曰:「頃以治獄煩興,易御史臺號都察院,與刑部分理庶獄令,賴宗廟神靈斷獄頗簡,其仍漢制,為御史府專紏貪殘、舉循良、匡政事、宣教化。務為忠厚,以底治平。」景隆援大同,燕兵還北平。

三月,虜坤帖木兒可汗、瓦刺王猛哥帖木兒,𣢸北平。

四月,瞿能平安敗燕兵於白溝河,燕王率精騎數千突入左掖,王師大敗。景隆單騎走德州,尋奔濟南。

五月,燕兵入德州。德州降,命陳旭守之,追擊景隆濟南城下,大破之。遂圍濟南,堤水灌城,鐵鉉乃命軍士約降,迎燕王入。縣鑌撻伏城上,則使守陴之卒晝夜哭曰:「濟南魚矣!亡無日矣!」乃撤守,具出,居民伏地請曰:「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為社稷憂,誰非高皇帝子臣其降也!然東海之民不習見兵大軍壓境,不識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意,或謂聚而殲之。請大王退師十里,單騎入城,臣等具壺漿而迎大王。」燕王大喜,如民言。馬過城下,城下呼「千歲」聲聞於楗及王馬首,王驚改馬而馳。鉉遣人挽梁,梁則堅,燕王竟梁馳去。大怒,以擊城。鉉書高皇帝神牌,懸城上,礟不敢彂,鉉令士卒登陴譟罵,每出其不意突騎擊之,相持日久。道衍曰:「師老矣!解去還北平庸。」鉉復德州,陳旭遁去承天門。災,詔求直言。乙字庫災,改謹身殿為正心殿,置學士一人,改方孝儒為文學博士。

九月,皐門成,遂改題諸門,徵洪武中功勳誤廢者子孫錄用之。

十月,置威武中衛,募壯士城滄州。燕兵復出,襲破滄州,徐凱等被執。錄濟南功,封盛庸歷城,僕充平燕將軍,以鐵鉉奉賛軍務,督陳暉平安,諸軍北進,召李景隆還。

十一月,燕兵至臨清屯,館陶焚大名軍餉。

十二月,至汶上,掠濟軍,循至東昌。庸背城而陣,燕王衝庸左翼,不動,退而衝其中堅。庸圍燕王數重,平安助戰,軍勁甚,斬其梟將張玉。燕王易服,奮躍馬上,出西南去。燕兵為大器所乘,大敗,走。庸趣兵躡之,殺傷無筭。燕王退駐館陶,庸飛檄真定,滄德諸將水陸犄角邀燕帰路,北平震動,加鉉兵部尚書。

三年正月,《凝命神寶》成,上親定其文曰:「天命明德,表正萬方。精一執中,宇宙永昌。」告天地祖宗,為文宣示,遠邇百官稱賀。大宴於奉天門,須賞四夷朝,使歷城侯庸獻東昌之捷,詔論天下。丁丑,享太廟,告東昌之捷,召齊泰、黃子澄,仍預軍國事。

二月,燕兵復出,軍保定。盛庸進,戰於夾河,斬其將譚淵。再戰,庸師敗績。都指揮莊得、楚智,皂旗張等,皆陷陣,沒。是夕戰酣,迫暮,各歛兵入營。燕王以十餘騎逼庸壘野宿。明日,引馬鳴角,穿營而去。以上有詔「無使朕負殺叔父名」,諸將相顧,不敢發一矢。燕王即還營,復嚴陣約戰,自辰合戰至未。會東北風大起,庸軍中昏暗,不辨咫尺,燕兵乘風縱殺,庸復大敗,奔德州。是時,庸恃東昌之捷,輕敵,謂此舉必破北平。將士咸攜金銀釦器、錦繡衣袍曰:「破北平,張筵痛飲!」至是,盡為燕兵所獲,燕兵出藁城。

閏三月,復謫齊泰、黃子澄,論燕罷兵。燕王上書曰:「臣聞虞、舜用辟首去四,殷湯之聖不吝改過,皆帝王之盛美,萬世所師法也。臣奉藩以來,今歷二紀,慄慄不敢違越。今縁奸臣齊泰、黃子澄誣臣大惡激上深誅,彂天下之兵、殫府庫之財以中臣。臣瀝忠噭訴,天聽甚高。夫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臣雖至愚,豈忍父子俱被無辜之戮?而今陛下受枉殺親王之名哉!故以兵自全,誠非得已。上賴天地祖宗之靈,憫臣忠誠,大軍所至無不摧衂然。臣怕用傷悼念,此元元蒼生[2]皆父皇所恩養,而奸臣一旦驅之。白刃之下,濺血成川,暴骸蔽野,嗚呼寃哉!彼寔何罪!比聞秦、子澄皆已竄逐,臣一家不勝更生之慶,然臣猶未能盡釋於心者。謂陛下果出誠心,則吳傑、平安、盛庸之兵當召還,而今聚境侵迫有加,無已是奸臣之身,雖出而奸臣之計寔行也。夫聖人感人至誠,豚魚可格,柰何以奸臣鬼蜮之計愚弄臣父子為也!伏惟陛下垂察!」書至,帝用孝儒策,答書以緩師,遣大理少卿薛嵓持書報之。

四月,嵓至自燕。

五月,庸等出兵扼燕餉道,不克。燕王遣武勝復上書,曰:「比荷聖明,允臣所奏論,以偃兵息民。而嵓帰未十日,吳傑、平安、盛庸彂兵絕臣餉道要,殺臣將數百人。臣將士守臣約束,不敢赴鬪,而傑等必欲求釁,略不見捨,與比所下詔㫖殊背馳。誠有以中臣將較之所,而孤臣父子之所幾倖也。前日詔㫖如此,今日奸臣矯制如彼,則是陛下雖有憐臣之念,而不能見庇臣,敢一日忘自救哉?惟陛下裁察。」帝覽書嘆曰:「燕王本孝康皇帝母弟,於朕為叔父,柰何必用兵為也!」召孝儒論意。而孝儒堅持不可,遂下武獄。

六月,燕兵掠濟寧及沛,都督袁宇與戰,敗績。復掠彰德。

七月,大同守將房昭取保定,軍易州西。燕王還兵援保定。

八月,圍西水砦,真定諸將徃援,大戰齊眉山,敗績。

九月,都督平安攻北平,不克,還軍真定。

十月,燕兵還北平。翰林修撰王艮卒。徙慶靖王於寧夏。

十一月,遼東總兵楊問圍永平,不克。命兵部侍郎徐垕招集両浙義勇。平安敗燕將李郴於楊村。

十二月,燕王復出北平,遺書駙馬都尉梅敫假道淮安,敫峻拒之。《太祖高皇帝實錄》成。

四年正月,命魏國公徐輝祖率京軍援山東。都督平安復通州,不克。燕兵下東兗諸郡縣,遂入東平,吏目鄭華死之,攻沛縣。指揮王顯以城降,知縣顏伯瑋、主簿唐子清、典史黃謙具死之。是月晦,燕兵至徐州。

二月,諸軍集濟寧。

三月,燕攻宿州,平安躡之,至淝河遇伏戰敗,破蕭縣。知縣鄭怒死之。

四月,平安戰於小河,斬其將王真,敗之。徐輝祖會諸將,復敗燕於齊眉山,斬其將李斌,尋召耀祖還。諸將合戰於靈璧,大敗平安等,皆被執。禮部侍郎陳性死之。

五月,燕兵至泗州,守將周景初叛降。盛庸軍淮南,不戰,走。燕兵渡淮,至盱眙,守淮河,主事樊士信死之。諸將分屯鳳陽、淮安。燕兵趨鳳陽,淮安知府徐安邀阻之,不克。至天長,遂至揚州。守將崇剛、御史王彬死之。燕兵至儀真,詔天下勤王。詔曰:「燕兵勢將犯闕,中外臣民坐視予困苦而不予救乎?凡文武吏士,宜即日勤王,共除大難。宗社再安,予不忘報。」詔下,京城內外臣民俱慟哭。遣侍中黃觀、祭酒張顯宗、修撰王叔英等分道徵兵入援。復召齊泰、黃子澄、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璉、徽州知府陳彥回。樂平知縣張彥方、前永清典史周縉具紏眾勤王。

六月,燕兵次浦口。命都督陳瑄率舟師堵截,瑄叛降燕。兵部侍郎陳植死之。乙,燕兵渡江。盛庸出,戰高資港,敗績,遂偪龍潭。命諸王分守京城門。癸亥,遣景陰同諸王如燕軍議和。燕王曰:「弗多言!不得奸臣,吾必不已!」諸王帰,帝會羣臣,慟哭。或勸帝幸浙,或曰:「不若幸湖湘。」孝儒言:「城中勁兵尚二十萬,請固守以待勤王。」上從之。魏國公徐輝祖、開國常昇出師禦戰,敗績。甲子,遣人齎蠟書四出趣援兵,具為燕遊騎所獲。齊泰、黃子澄出奔。乙丑,燕兵至金川門,上書皇太后。李景隆及谷王穗叛,開門降,燕兵遂入,京師大譁。上下殿手刃徐增壽於左順門,欲並誅景隆,不果。湏史大內大起,帝遜去。皇后馬氏赴火死,傳言帝崩。是日安王楹及左班臣茹瑺、蹇義、夏原吉、劉俊、古樸、劉季篪、薛嵓、董倫、王景、胡靖、李貫、吳溥、楊榮、楊溥、黃淮、芮善、解縉、金幼孜、胡濙、陳洽、方賓、宋禮、王達、鄒緝、楊士奇、胡儼等迎附,上箋勸進。太常寺少卿廖昇、僉都御史程本立、戶部侍郎郭仕、禮部侍郎黃魁、大理寺丞鄒瑾、給事中龔泰、御史魏冕、衡府紀善周是修等死之。召翰林院侍講方孝儒草詔,不屈,死之。禮部右侍郎黃觀、翰林院脩撰王叔英奉使聞難亦死之。執兵部尚書鐵鉉、禮部尚書陳迪、戶部侍郎卓敬等先復至,具不屈,死。御史大夫景清、按察使王良等內外諸臣數十人具不屈,相繼死之。城破之夕,高巍縊死。驛舍諸郎、御史給舍,縋城遁去四十餘人。北平省屬州縣長吏、諸寧等棄官去者二百一十九人。草除建文,年號仍以洪武紀年。遷孝康皇帝主於陵,仍稱懿文太子。遷皇太后於懿文陵。壬申,葬建文帝,以天子禮。凡寔從前所更定官制名號,悉復洪武之舊。以是年為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帝出奔事,見史彬仲《致身錄》及程濟《從亡隨筆》。

《石匱書》曰:「吾夫子之志在春秋也猶於定哀,多微詞焉,況我草除之際乎?韓、高之書中格,而齊、黃之策用,皆天也。纍纍殉國,千古罕儷,拊心腐筆而已,嗚呼!此非臣子之所得言也!」

《致身錄》曰:「大內火起,帝從鬼門遁去,時六月十三未時也。帝知金川失守,長旰東西走欲自殺。翰林院編修程濟曰:『不如出亡。』少監王鉞跪進曰:『昔高皇升遐時,有遺篋。曰:「臨大難,當彂,謹收藏」。』奉先殿之左羣臣齊言『急出之』。俄而畀一紅篋至,四圍俱固以鐵,二鎖亦灌鐵。帝見而大慟,急命舉火焚內。程濟碎篋,得度牒三張,一名應文、一名應能、一名應賢,袈裟帽鞋剃刀俱偹,白金十錠,朱書篋內。應文從鬼門出,餘從水關禦溝而行,薄暮會於神樂觀之西房。帝曰:『數也。』程濟即為帝祝髮,吳王教授楊應能顧祝髮,隨亡。監察御史葉希賢毅然曰:『臣名賢,應賢無疑。』亦祝髮。各易衣偹牒,在殿凡五十六人,痛哭仆地,俱矢隨亡。帝曰:『多人不能,無生得失。有等任事著名,勢必究詰。有等妻兒在任,心必掛牽,宜各從便。』御史曾鳳韶曰:『願即以死報陛下。』帝麾諸臣大慟,引去若干人,九人從。帝至鬼門,而一舟艤岸,為神樂觀道士王昇,見帝叩頭稱萬歲曰:『臣固知陛下之來也,昔高皇帝見,今臣至此耳。

乃乘舟至太平堤畔,昇起導前至觀,已薄暮矣。俄而楊應能、葉希賢等十三人同至,共二十二人。兵部侍郎廖平,襄陽人;刑部侍郎金焦,貴池人;翰林院編修趙天泰,三原人;浙江按察使王良,祥符人;四川參政蔡運,南康人;刑部郎中梁田玉,定海人;監察御史葉希賢,鬆陽人;程濟,績溪人;中書舍人梁良玉,梁中節,俱定海人;宋和,臨川人;郭節,連州人;刑部司務馮㴶,黃岩人;所鎮撫牛景先,沅人;王資、楊應能、劉申,俱杞縣人;翰林院侍詔鄭洽,浦江人;欽天監正王之臣,襄陽人;太監周恕、何洲,海州人;及徐王府賓輔史彬仲,吳江人。帝曰:『今後俱師弟稱呼,不拘禮數。』諸臣泣諾。廖平曰:『諸人願隨同也。但隨行不必多,更不可多,就中無家室累,並有膂為足扞衛者,多不過五人,餘俱遙為應援為便。』師曰:『良是。』於是環坐於地,享道士夜餐,酌定左右不離者五人,比丘楊應能、葉希賢道人、程濟。往來道路給運衣食者六人:馮㴶,時稱賽馬先生,時稱馮翁,時稱馬翁,時稱馬二子。郭節,時稱雪庵,後稱雪和尚。宋和,時稱雲門僧,時稱稽山主人,時稱槎主。趙天泰,適衣葛稱衣葛翁,時稱天肖子。王之臣,家世補鍋,欲以此作生計,號老補鍋。牛景先稱東湖樵,時稱東湖主人。

師曰:『吾今往滇南,依西平侯。』彬仲曰: 『大家勢盛,耳目眾多,況新主諒不釋然,能無見告,不若往來名勝,東南西北皆吾家也。弟子中有家給而足備一夕者,駐錫於茲,有何不可。』師曰:『良是。』於是更舉七家:廖平、王良、鄭洽、郭節、王資、史彬仲、梁良玉。師曰:『此可暫,不可久。況郊壇所在,明旦必行,將何所之。』眾議浦江。鄭亦曰:『族俱忠孝,可居也。』夜分師病,足骨度不能行。微明,牛景先與彬仲步至中河橋畔謀所以載者,有一艇來,聞聲為吳人,急叩之,則彬仲家所遺以偵彬仲吉凶者也。與牛大快,亟迎師,且至彬仲家,諸人聞之,且悲且喜,同載八人,為程、為葉、為楊、為牛、為馮、為宋,餘俱走散,期以月終更晤。取道溧陽,依叔鬆隱所,不納。八日始至吳江之黃溪,奉師居所居之西偏,曰『清遠軒』。眾出拜,師亦大適。明旦改題『水月觀』,師親筆篆文。閱三日,諸弟子至彬仲家相聚。五日,師命歸省。

文皇即位遍籍在任,諸臣遯去者四百六十三人,俱命削籍。八月,著禮部行文書州縣,追繳革除誥敕。至是,蘇州府差吳江邑丞鞏到彬仲家追奪,且曰:『建文帝聞在君家?』彬仲曰:「無也。」微哂而去。次日,師同兩比丘一道人入雲南,餘俱星散,期以來年三月集於襄陽廖平家。

癸未春正月,彬仲往襄陽,三月至廖平家,牛景先已先在矣。閱六日,馮㴶自雲南來,四人相對慟哭。告以師向留雲南之永嘉寺,亦甚安妥,明年來遊天台,今年無煩往來。復居停旬日,諸弟子俱會,惟梁良玉已物故矣,月終東歸。

甲申甲申八月大師同楊、程、葉三人來家。先是七月牛景先來言,師將至矣。至是八月初九日,天將暝,一僧突至忠孝堂,彬仲及家人出拜畢,款至重慶堂,已舉燈矣,而楊、程、葉亦至。舉酒半酣,師曰:「我明晨當即去。」彬仲惶悚曰:「弟子掃門而俟久矣,即有不肅,師當見原,本意欲留師幾月日,明晨何遽耶」師泣曰:「彼方覓我而圖我,昨於四安道中見冠蓋來者,瞪目而視,此臣我曾目善之,彼必有以奏也。東南逋臣屈指先汝我去,正為汝計。」相對而哭久之,且曰:「此近宮闕,不便。」彬仲曰:「亦不妨。」視師衣履敝甚,固留三日,命家人製衣。師服師用綿綢大小計十六件,楊、程、葉俱用綿布大小計三十六件,白金十兩為資。十三日清晨,彬仲隨師為兩浙之行,杭州計遊二十三日,天台雁宕計遊三十九日,會馬二子、稽山主人、金焦亦來於石樑間,且雲諸友俱約於此一會,然終不一見。時天氣已寒,師欲返雲南,固卻諸人而去。

丁亥正月中,彬仲遣僮往海洲,請何洲同往雲南,三月終纔到。留五日,彬仲擕一僮,三人皆道士飾,行二月得至連州,訪郭節,適故翰林簡討程亨在焉,相持痛哭。徐曰:「師近來在重慶府之大竹善慶裏,有杜景賢築室與居,吾四人同往候之。」留二日,遂行,至所謂善慶裏,師不在,杜亦不在。時朝廷偵師密而嚴,有胡濙、鄭和數往來雲貴間,彬仲等夜則同宿,日則分行,相與行乞於市者旬有六日。一日,彬於寺舍旁暫息,比邱程濟熟而視之,曰:「汝在耶?」彬仲起,彭掌曰:「是。」急叩師,程曰:「已結庵白龍山深處矣,去此不遙。」兩人淚下如雨,不敢出一聲。比晚同諸人以往,程為導。時七月十八日也,月色皎然,上下山阪逶迤曲折,約行十八九里而庵在焉。天已微曙矣,扣扉而出者為楊應能,旋拜師榻前,師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蓋夏日患痢,因有戒嚴,不能時時出山為膳,狼狽至此,相對而慟。隨問曰:「汝等帶得方物為我嚐否?」各為獻。彬仲獨有僮而所獻豐,況當年職居禁近,知師所嗜好若金華火肉、淡菜、金山魚膾、筍鯗鵝、豆、肉鬆六味,見之大喜,即命熟火肉啟床頭,尊酒啖之,曰:「不嚐此已三年矣。」翌日,師率遊山中,自近而遠,日以為常。甫一月,郭與程以事請行,彬仲亦以請,師曰:「汝遠來,固當久留。」因問:「汝子年幾何?」曰:「十六歲矣。」「能辦事否?」曰:「尚在書堂。」曰:「欲為官乎?」曰:「必不敢。」相與欷歔久之,自後屢請屢留,竟延至明春三月。行之日,師痛哭失聲,囑曰:「今後勿再來,道途阻修一難,關津盤詰二難,況我安居,不必慮也。」彬仲等叩首,領命而行。

庚子秋八月,彬仲往雲南。自南遊以後,嘗有以奸黨告者,雖獲宥於上官,心嘗惴懼,十餘年來無日無滇南之思,終不得往。且臨行師囑,恐彼此俱戾。至是革除之禁稍稍寬矣,決中秋攜一價以往。始知南康蔡運家,既至襄陽廖平、王之臣家,復至連州郭節家,俱已物故矣。遂至雲南,循白龍山庵故道,了不見所為庵者。山旁有一民居,詢其老婦,則曰:「向來上司官來,已毀矣。」問僧徒,則曰:「不知所之。」暗中流淚曰:「彬仲不遠萬里來,得一而師死且瞑目,不則,得一音耗,歸家亦安。」凡值寺院靡不拜禱,循遊數郡,幾兩月餘。一日,在鶴慶,忽一比丘指曰:「汝尋師耶?」彬仲愕然,比丘曰:「固忘我耶。」彬仲曰:「汝師何名?」曰:「文大師是也。」亟問何所,曰:「在。」隨之去,三日得至師所。師兀坐一室,見之大喜。庵在平陽,前後深林密樹不下數里,為浪穹所轄地。先是葉希賢所募建者,甫落成而兩人已故,庵之東即埋之。於是師命舉所饋獻奠之,呼僮估酒,是夕盡歡,前此戚容愁氣此殆消融矣。惟言及楊、葉,則嗟歎久之。流連彌月,遣歸。

甲辰秋七月,洪熙改元。八月,彬仲往雲南。十三日,自家起行,九月二十五日入湖廣界,投宿旅店,主人曰:「內有兩道,可與俱。」彬仲入見,鼾鼾床上,睨之,師也。伺其覺,師喜曰:「來此何為?」曰:「來訪師。」彬仲曰:「師欲何往?」曰:「訪汝等。」言及榆木川,皆色喜。彬仲問道路起居狀,答曰: 「近來強飯,精爽倍常,明日即偕下江南,從陸路,十一月始得抵家。至之日,具酒餚於重慶堂,師位上,程濟東列,彬仲西列。有從叔祖名宏者,嘉興縣史家村人也,直至堂上,彬仲不得已,亦與坐。問師何來?彬仲未及答,即起趨出招彬曰:「此建文皇帝也。」彬仲曰:「非也。」弘曰:「吾曾於東宮見之,當吾家籍沒時,非是吾無死所矣,活命恩主也。」彬仲不淂已,以寔告,弘即稽首堂下涕泣。問向來狀,師曰:「虧這幾個隨亡的人,給我衣給我食,周旋夷險之間,二十年來,戰戰兢兢。」復大慟。慟已,徐曰:「今想可老終矣。」弘曰:「師今欲何之?」曰:「欲遊天台諸勝。」弘曰:「吾當具一日之積隨行。」居數日,師行,戒彬仲曰:「有叔在,爾勿往也。」弘從之去。去明年三月,復來,擬往祥符。渡江,彬仲送之江上,偶有洪熙升遐之聞,師顧曰:「吾心放下矣。今後而可往來,想關津不若昔之有意我也。」且悲且喜,止程濟,從彬仲等觀渡而返。

宣德九年夏復至,而彬仲為仇家所訟,庾死於獄七年矣,彬仲子晟家居,是日適其婦坐草產難幾四日矣,家人惶惑有老僕密言:「前道人在外。」晟急延之入,方稽首於地而家人報生一男子。師悲彬仲之亡,施喜產男之慶,命名曰:文,隨轉語曰:「我文也而不終將無疑耶」適一宋史在案,更命日鑑師精於祿命,詳鑑子平日是兒當貴,晟曰不求貴,得識字成家足矣。師曰即不貴當以文名世,留五日晟具衣十件並行糧,為會稽之遊,程濟從,自是蹤跡不定。

至天順中,思恩知州岑瑛出行,有僧當道趺坐,呵之不起,大言曰:「我建文皇帝也,胡濙訪張,鄭和招諭東南夷,為我耳。」瑛大,聞之御史令傳送至臺,御史詰之曰:「老和尚真偽不可知,即真也,天下事今大定矣,若至此何為?」應曰:「天下事大定矣,吾尚欲何為乎?故吾老矣,欲以骸骨帰故鄉,葬父祖靈旁耳。」聞者皆悚然,亦有飲泣者,御史為奏上,復傳送至京,號老佛,寓大興隆寺,京城內外僧拜謁無虛日,曰:「此海外高僧也。」言官恐惑眾,請下於理,英廟終不忍以老閹吳亮建文中嘗侍左右,乃令探知,老佛見亮輙曰:「汝非吳亮耶?」亮曰:「非也。」老佛曰:「我昔御便殿,汝尚食食,子棄片肉於地。汝手執壺地,狗餂之,乃雲非是耶?」亮伏地痛哭不能養眎,復命畢而自經於是取老佛入西內以壽終,葬西山,不封不樹。」

《石匱書》曰:「生斯者,文皇帝臣也。若以高帝,則亦建文帝臣也。建文革除事傳疑久,一似耿耿人心者,茲《致身錄》。出自從亡手,含荼茹苦,自爾真切。其文質而信,怨而不傷,獨史氏書也哉,足以傳矣。有心人讀之欲哭則不敢,欯泣以其近婦人,可柰何夫人而非高也。 臣則:『《致身錄》可不讀夫人而高也。』 臣則:『《致身錄》不可不讀,建文廟謚、《寔錄》、年號三大禮不可不議。』若夫三走滇南乞食,匪躬如史彬仲者。噫,難矣!」

  1. 原書作「邜」
  2. 原書作「⿱土灬」,未能檢字,因以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