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
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 作者:林紓 |
鶴卿先生太史足下:
與公別十餘年,壬子始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問,至以為歉。屬辱賜書,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囑為題辭。書未梓行,無從拜讀,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當謹撰跋尾歸之。嗚呼!明室敦氣節,故亡國時殉烈者眾,而夏峰、梨洲、亭林、楊園、二曲諸老,均脫身斧鉞,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學,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見名教之孤懸,不絕如縷,實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至慰!至慰!
雖然,尤有望於公者。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繫屬。近者外間謠琢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或且有惡乎闒茸之徒,田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既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方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創之談,用以嘩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麕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屬絲矣!
晚清之末造,概世之論者恆曰:「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復天足,逐滿人,撲專制,整軍備,則中國必強。」今百凡皆遂矣,強義安在?於是更進一解,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嗚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醫,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有是理耶?外國不知孔孟,然祟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而又濟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三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書有此叛親蔑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抑別有所授耶?
我公心右漢族,當在杭州時,間關避禍,與夫人同茹辛苦,而宗旨不變,勇士也。方公行時,弟與陳叔通惋惜公行,未及一送。申、伍異趣,各衷其是,今公為民國宣力,弟仍清室舉人,交情固在,不能視為冰炭,故辱公寓書,殷殷於劉先生之序跋,實隱示明清標季,各有遺民,其志均不可奪也。
弟年垂七十,富貴功名,前三十年視若棄灰,今篤老,尚抱守殘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馬、班革命之說,弟聞之失笑。任公非劣,何為作此媚世之言?馬、班之書,讀者幾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勞任公費此神力?若雲死文字有礙生學術,則科學不用古文,古文亦無礙科學。英之迭更,累斥希臘、臘丁、羅馬之文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雖躬負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國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
須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奪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齊生於今日,則萬無濟變之方。孔子為聖之時,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所以名為時中之聖。時者,與時不悖也。衛靈問陣,孔子行;陳恆弒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於孔子,然則天下之強,宜莫強於威廉,以柏靈一隅,抵抗全球,皆敗衄無措,直可為萬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學商務,下及工藝,無一不冠歐州,胡為懨懨為荷蘭之寓公?若雲成敗不可以論英雄,則又何能以積弱歸罪孔子?彼莊周之書,最擯孔子者也,然《人間世》—篇,又盛推孔子。所謂《人間世》者,不能離人而立之,謂其托顏回、托葉公子高之問難孔子,指陳以接人處眾之道,則莊周亦未嘗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辯為千載以上之莊周,竟咆勃為千載以下之桓魋,一何其可笑也!
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律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若雲《水游》、《紅樓》,皆白話之聖,並足為教科之書,不知《水滸》中辭吻,多采岳珂之《金陀粹篇》,《紅樓》亦不止為一人手筆,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
若化古子之言為白話,演說亦未嘗不是。按《說文》:「演,長流也。」亦有延之、廣之之義。法當以短演長,不能以古子之長,演為白話之短。且使人讀古子者,須讀其原書耶?抑憑講師之一二語即算為古子?若讀原書,則又不能全廢古文矣。矧於古子之外,尚以《說文》講授。《說文》之學,非俗書也,當參以古籀,證以鐘鼎之文。試思用籀篆可化為白話耶?果以籀篆之文,雜之白話之中,是引漢唐之環、燕,與村婦談心,陳商周之俎、豆,為野老聚炊,類乎不類?弟,閩人也,南蠻鴃舌,亦願習中原之語言,脫授我者以中原之語言,仍令我為鴃舌之閩語,可乎?蓋存國粹而授《說文》可也;以《說文》為客,以白話為主,不可也。
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情慾,於己無恩。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僕方以為擬於不倫,斥袁枚為狂謬,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人頭畜鳴,辯不屑辯,置之可也。彼又云:武曌為聖王,卓文君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餘唾。卓吾有禽獸行,故發是言;李穆堂又拾其餘唾,尊嚴嵩為忠臣。今試問二李之名,學生能舉之否?同為埃滅,何苦增茲口舌?可悲也!
大凡為士林表率,須圓通廣大,據中而立,方能率由無弊。若憑位分勢力,而施趨怪走奇之教育,則惟穆罕麥德左執刀而右傳教,始可如其願望。今全國父老,以子弟托公,願公留意以守常為是。況天下溺矣,藩鎮之禍,邇在眉捷,而又成為南北美之爭。我公為南士所推,宜痛哭流涕助成和局,使民生有所蘇息;乃以清風亮節之躬,而使議者紛紛集失,甚為我公惜之!此書上後,可以不必示復,唯靜盼好音,為國民端其趨向。故人老悖,甚有幸焉!愚直之言,萬死萬死!林紓頓首。
〈(參校《林紓文選》註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