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孟判官論宇文生評史官書
昨暮辱問,兼示所寄宇文生書,憂深思遠,推仲尼之道,見天地之心,甚善。來書之意,遠者大者,斯盡善矣。其愚之所諭者,輒備聞見,以獻左右。
宇文生云:「仲尼因舊史修《春秋》,所記不過二百四十二年。今子長乃軼孔氏而修數千年荒絕之書,助以黃老寓托之說。仲尼之所二,子長之所一;仲尼之所難,子長之所易。」美則美矣,愚以為未盡。昔大雅喪然後頌聲寢,王澤竭然後詩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孔子懼,作《春秋》以一王法,於是記言事以為襃貶,盡聞見以為實辭。舉凡例以為異同,此夫子之所見也,故書之;所聞異同,此夫子之所聞也,故書之;所傳聞異同,此夫子之所傳聞也,故書之。非此三者,夫子不書,此聖人之誌也。非當十二公之事,聖人以為易;過十二公之事,聖人以為難明矣。六經之作,聖人所以明天道,正人倫,助治亂。苟非大者,君子不學;苟非遠者,君子不言。學大則君子之德崇,言遠則君子之業廣。故仲尼歎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也。」又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於是敘書即起《堯典》,稱樂則美《韶武》,論詩即始《周南》,修《春秋》則繩以文武之道。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至於幽、厲、桓、莊,逶迤陵頹,斯不足徵也。故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足則吾能徵之矣。是以三千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豈不教尊而後道高,師聖而後功倍者也?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
又來書罪子長《自序》云:「夫子沒五百年而《史記》作,非聖人而修聖人之名者,素王之篡臣也。」美則美矣,愚以為未盡。昔周公制禮五百年,而夫子修《春秋》,夫子沒五百年,而子長修《史記》。遷雖不得聖人之道,而繼聖人之誌;不得聖人之才,而得聖人之旨,自以為命世而生,亦信然也。且遷之沒,已千載矣,遷之史,未有繼之者,謂之命世,不亦宜乎?噫!遷承滅學之後,修廢起滯,以論天下之際,以通古今之變,而微遷敘事,廣其所聞,是軒轅之道幾滅矣。推而廣之,亦非罪也。且遷之過,在不本於儒教以一王法,使楊朱墨子,得非聖人,此遷之罪也。不在於敘遠古,示將來也。足下豈不謂然乎?
夫聖人之於《春秋》,所以教人善惡也,修經誌之,書法以勸之,立例以明之,恐人之不至也,恐人之不學也。苟不以其道示人,則聖人不複修《春秋》矣;不以其法教人,則後世不複師聖人矣。故夫求聖人之道,在求聖人之心;求聖人之心,在書聖人之法。法者,凡例襃貶是也,而遷舍之。《春秋》尚古,而遷變古,由不本於經也。以遷之雄才,奮史筆,不虛美,不隱惡,守凡例而書之,則與左氏並驅爭先矣。苟知聖人之法,則知《春秋》之可興;知《春秋》之可興,則君子乎哉!宇文生近之矣。
昔者仲尼門人,得其門者,然後見宗廟之美;升其堂者,然後見雅頌之聲;入其室者,然後見道德之奧。雖道有汙隆,性有深淺,然當其所得,莫不有聖人之道。故言而為經,動而為教者學也,不學而至者無焉。故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大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廣也;不遊聖人之門,不知道德之富也。」
今大雅既隱,賢人隨之,苟非君子,孰能知道?宇文生居於今之世,行於古之道,君子以為難。前誌之所遺,此子之所得,君子以為難。為僕射之。夫言大道者不可以小說,應黃鍾者不可以末音,師聖人者不可以無法,三者知之斯為難。文之為難,斯又難之。仆智不足,而強言之。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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