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程魚門書
僕無秋不病,七月間又痁作而伏矣。小愈輒復,瘠若槁木之枝。書來道稚威、定宇化為異物,病中聞此,悲何可支!惠子湛深經術,僕愛而未見。稚威則少相狎,長相敬也。懷奇負氣,齎志以沒。所著繁富,聞其兒子以為不祥,都拉雜摧燒之。其人舉於鄉,識道理,或不宜有此。魏文帝云:「既傷逝者,行自念也。」陸雲與楊彥明書云:「昔年少時,見五十公去此甚遠。今日冉冉,已覺近之。」思二公言,益人淒愴。
記前年與足下約毋刊所作詩文,比來思之,此語終竟未是。豈不知學與年兼,深造可喜?古人文字無自為開雕者,然彼此一時,正難泥論。求心苟足,待後無期。孔子稱「七十從心」,哲人竟萎。倘再登大耋,必不以七十自足也。學者如牛毛,傳者如麟角。先為之傳,以待後人可也。若四十未足,曰待五十;五十又未足,曰待六十。云云不已,溘然早至。有子如彼,無子可知!其卒誰能紀傳之耶?道家以形骸為宅舍,神明為真吾。文章者,吾之神明也,可不存哉!曹子建云:「文之佳惡,吾自知之。」少陵亦有「得失寸心」之言。先哲餘論,當不我欺!
僕詩兼眾體,而下筆標新,似可代雄。文章幼饒奇氣,喜於論議,金石序事,徽徽可誦。古人吾不知,視本朝三家,非但不愧之而已。足下詩才幾抗絳雲,文太紆餘,仲宣同累,然南雷下可雁行矣。他學淹貫,過僕遠甚。願足下著一書垂之不朽,正是成其所長,非因足下勸我止其觴而還酢之也。
介眉侍講來此,執後進甚恭。八十頹翁,得此於天蓋寡。綿莊衰甚,煙視媚行,非復如前所見。今且臥病,精神欲辭之而去。海內儒者,又弱一個焉。人何以堪!僕與足下離七百里,一晤輒三四年,彼此發有二色矣。才難之歎,知音之孤,中夜彈指,幾人尚在!私心拳拳,覺骨肉妻孥不如文字之交關愛較重。近舉一男,寤生氣絕。區區者而不予畀,天道可知!然使有一卷書傳後,則幽冥魂魄,長逝無憾,功勳子嗣,都無所關。此語要惟足下信耳。西風滿天,伏惟珍重。不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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