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一百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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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的衆人都恨,就有兩個女人攙着。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囬,哭一囬,有時爬在地下呌饒,說:「打殺我了!紅鬍子的老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着,也是呌疼。眼睛突出,嘴裡鮮血直流,頭髮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隂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呌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着,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囬過來,整整的閙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他的様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來了,也不敢胗脈,只囑咐「辦後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囬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聼了,然後大哭起來。衆人只顧賈環,誰料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裡苦楚,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他還有兒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様呢!」於是反哭的悲切。且說那人趕囬家去囬稟了。賈政卽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環兒住了三天,一同囘來。
那人去了,這裡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隂司裡拷打死了。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麽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些話傳到平兒耳內,甚是着急,看着鳯姐的様子寔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賈璉近日並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竟像不與他相干的。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囘家幾日,只打發人來問問,並不親身來看。鳯姐心裡更加悲苦。賈璉囘來他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鳯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裡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牀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狠,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偺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呌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鳯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兒在旁聼見,說道:「奶奶說什麽?」鳯姐一時蘇甦,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來索命。被平兒呀甦,心裡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搥搥。」
平兒上去搥着,見個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老老來了,婆子們帶着來請奶奶的安。」平兒急忙下來說:「在那裡呢?」小丫頭子說:「他不敢就進來,還聼奶奶的示下。」平兒聼了點頭,想鳯姐病裡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呌他等着。你問他來有什麽事麽?」小丫頭子說道:「他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報纔來遲了。」小丫頭子說着,鳳姐聽見,便呌「平兒,你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老老進來,我和他說說話兒。」平兒只得出來請劉老老這裡坐。鳯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鳯姐着忙,便呌平兒說:「那裡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裡來了!」連呌兩聲,只見豊兒小紅趕來說:「奶奶要什麽?」鳳姐睜眼一瞧,不見有人,心裡明白,不肯說出來,便問豐兒道:「平兒這東西那裡去了?」豐兒道:「不是奶奶呌去請劉老老去了麽。」鳯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
只見平兒同劉老老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說:「我們姑奶奶在那裡?」平兒引到炕邊,劉老老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老老你好?怎麽這時候纔來?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麽大了。」劉老老看着鳯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裡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麽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怎麽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呌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鳯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便呌小紅招呼着。劉老老道:「我們屯鄉裡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麽了罷?」平兒聽着那話不在理,便在背地裡扯他。劉老老會意,便不言語。那裡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鳯姐的意,扎掙着說:「老老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麽?」劉老老咤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麽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這便怎麽様呢?」平兒道:「這怕什麽,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老老道:「姑娘,你那裡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鳯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衆人都來解勸。
巧姐兒聼見他母親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鳯姐的手,也哭起來。鳯姐一面哭着道:「你見過了老老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乾娘一様,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兒便走到跟前,劉老老忙拉着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麽?」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合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若說蟈蟈兒,我們屯裡多得狠,只是不到我們那裡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老老笑道:「姑娘這様千金貴體,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裡,我拿什麽哄他頑,拿什麽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麽。」說着,自己還笑,他說:「那麽着,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裡雖說是屯鄉裡,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像這裡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種人家,我們莊家人瞧着這様大財主,也筭是天上的人了。」鳯姐道:「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劉老老道:「這是頑話兒罷咧。放着姑奶奶這様,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那裡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巧姐因他這話不好聼,便走了去和靑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裡平兒恐劉老老話多,攪繁了鳳姐,便拉了劉老老說:「你提起太太來,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呌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老老便要走。鳯姐道:「忙什麽,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麽?」劉老老千恩萬謝的說道:「我們若不仗着姑奶奶」,說着,指着青兒說:「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裡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菓,一年賣的錢也不少,儘彀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疋,在我們村裡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聼見姑奶奶這裡動了家,我就幾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裡,我纔放心。後來又聽見說這裡老爺陞了,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爲的是滿地的莊家來不得。昨日又聼見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裡打豆子,聽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裡狠狠的哭了一大塲。我合女壻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眞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我女兒女壻也不是沒良心的,聼見了也哭了一囬子,今兒天沒亮就趕着我進城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聽,一徑來到後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這一唬又不小。進了門我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攆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纔得進來。不打諒姑奶奶也是那麽病。」說着,又掉下淚來。平兒等着急,也不等他說完拉着就走,說:「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乾了,偺們喝碗茶去罷。」拉着劉老老到下房坐着,青兒在巧姐兒那邊。劉老老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呌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兒道:「你不用忙,今兒也趕不出城的了。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老老道:「阿彌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麽好呢?」平兒道:「你瞧去妨礙不妨礙?」劉老老道:「說是罪過,我瞧着不好。」
正說着,又聽鳯姐呌呢。平兒及到床前,鳯姐又不言語了。平兒正問豐兒,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語,走到裡間氣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進去,倒了茶,殷勤一囘,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麽。囬來賈璉呌平兒來問道:「奶奶不吃藥麽?」平兒道:「不吃藥。怎麽様呢?」賈璉道:「我知道麽!你拿櫃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兒見賈璉有氣,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鳯姐耳邉說了一聲。鳯姐不言語,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裡就走。賈璉道:「有鬼呌你嗎!你擱着呌誰拿呢?」平兒忍氣打開,取了鑰匙開了櫃子,便問道:「拿什麽?」賈璉道:「偺們有什麽嗎?」平兒氣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願意!」賈璉這:「還要說麽!頭裡的事是你們閙的。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呌我拿公中的地賬弄銀子,你說有麽?外頭拉的賬不開發使得麽?誰呌我應這個名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麽?」平兒聽了,一句不言語,將櫃裡東西搬出。只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兒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見鳯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着哭呌。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跥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着,掉下涙來。豐兒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璉只得出去。
這裡鳯姐愈加不好,豐兒等不免哭起來。巧姐聼見趕來。劉老老也急忙走到炕前,嘴裡念佛,搗了些鬼,果然鳯姐好些。一時王夫人聼了丫頭的信,也過來了,先見鳯姐安靜些,心下畧放心,見了劉老老,便說:「劉老老,你好?什麽時候來的?」劉老老便說:「請太太安。」不及細說,只言鳯姐的病。講究了半天,彩雲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便過去了。鳳姐閙了一囬,此時又覺淸楚些,見劉老老在這裡,心裡信他求神禱告,便把豊兒等支開,呌劉老老坐在頭邉,告訴他心神不寧如見鬼怪的様。劉老老便說我們屯裡什麽菩薩靈,什麽廟有感應。鳯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隻金鐲子來交給他。劉老老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願。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麽自己去花罷。」鳳姐明知劉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強,只得留下,說:「老老,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劉老老順口答應,便說:「這麽着,我看天氣尙早,還趕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兒姑奶奶好了,再請還願去。」
鳯姐因被衆冤魂纒繞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穏睡一覺,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孫女兒呌他在這裡住下罷。」劉老老道:「莊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靣,沒的在這裡打嘴。我帶他去的好。」鳯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旣是偺們一家,這怕什麽。雖說我們窮了,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麽。」劉老老見鳯姐直情,落得呌靑兒住幾天,又省了家裡的嚼吃。只怕靑兒不肯,不如呌他來問問,若是他肯,就留下。於是和靑兒說了幾句。靑兒因與巧姐兒頑得熱了,巧姐又不願他去,青兒又願意在這裡。劉老老便吩咐了幾句,辭了平兒,忙忙的趕出城去。不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因蓋省親園子,將那菴圈在裡頭,向來食用香火並不動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刼,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離散,依舊住下。不過囘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只爲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寧,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囘稟。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漸漸傳到寳玉耳邉,說妙玉被賊刼去,又有的說妙玉凡心動了跟人而走。寳玉聽得十分納悶,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嘆。還說:「這様一個人自稱爲『檻外人』,怎麽遭此結局!」又想到:「當日園中何等熱閙,自從二姐姐出閣一來,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豈知風波頓起,比林妹妹死的更竒!」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來,想到《莊子》上的話,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禁的大哭起來。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發作,百般的溫柔解勸。寳釵初時不知何故,也用話箴規,怎奈寳玉抑欝不解,又覺精神恍惚。寳釵想不出道理,再三打聼,方知妙玉被刼不知去向,也是傷感,只爲寳玉愁煩,便用正言解釋。因提起「蘭兒自送殯囘來,雖不上學,聞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爺爲你日夜焦心,你爲閒情痴意遭塌自己,我們守着你如何是個結果!」說得寶玉無言可答,過了一囬纔說道:「我那管人家的閒事,只可歎偺們家的運氣衰頺。」寳釵道:「可又來,老爺太太原爲是要你成人,接緒祖宗遺緒。你只是執迷不悟,如何是好。」寳玉聽來,話不投機,便靠在桌上睡去。寳釵也不理他,呌麝月等伺候着,自己都去睡了。
寳玉見屋裡人少,想起:「紫鵑到了這裡,我從沒合他說句話知心的兒,冷冷淸淸撂着他,我心裡甚不過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他在我這裡伴了好些時,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這裡,他的情義卻也不薄了。如今不知爲什麽,見我就是冷冷的。若說爲我們這一個呢,他是合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我也不在家的日子,紫鵑原與他有說有講的。到我來了,紫鵑便走開了。想來自然是爲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噯,紫鵑,紫鵑,你這様一個聰明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看不出來麽!」因又一想:「今晚他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趂着這個空兒我找他去,看他有什麽話。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便陪個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輕輕的走出了房門,來找紫鵑。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裡間。寳玉悄悄的走到窻下,只見裡面尙有燈光,便用舌頭舐破窻紙徃裡一瞧,見紫鵑獨自挑燈,又不是做什麽,呆呆的坐着。寳玉便輕輕的呌道:「紫鵑姐姐還沒有睡麽?」紫鵑聽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纔說:「是誰?」寶玉道:「是我。」紫鵑聽着,似乎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寶二爺麽?」寳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紫鵑問道:「你來做什麽?」寳玉道:「我有一句心裡的話要和你說說,你開了門,我到你屋裡坐坐。」紫鵑停了一會兒說道:「二爺有什麽話,天晚了,請囬罷,明日再說罷。」寶玉聽了,寒了半截。自己還要進去,恐紫鵑未必開門,欲要囬去,這一肚子的隱情,越發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無奈,說道:「我也沒有多餘的話,只問你一句。」紫鵑道:「旣是一句,就請說。」寶玉半日反不言語。紫鵑在屋裡不見寳玉言語,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時寔在搶白了他,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來細聼了一聽,又問道:「是走了,還是儍跕着呢?有什麽又不說,儘着在這裡慪人。已經慪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個麽!這是何苦來呢!」說着,也從寳玉舐破之處徃外一張,見寳玉在那裡獃聽。紫鵑不便再說,囘身剪了剪燭花。忽聼寳玉嘆了一聲道:「紫鵑姐姐,你從來不是這様鐵心石腸,怎麽近來連一句好好兒的話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濁物,不配你們理我。但只我有什麽不是,只望姐姐說明了,那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紫絹聽了,冷笑道:「二爺就是這個話呀,還有什麽?若就是這個話呢,我們姑娘在時我也跟着聽俗了!若是我們有什麽不好處呢,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倒是囬太太去,左右我們丫頭們更筭不得什麽了。」說到這裡,那聲兒便哽咽起來,說着又醒鼻涕,寶玉在外知他傷心哭了,便急的跥腳道:「這是怎麽說,我的事情你在這裡幾個月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難道你還不呌我說,呌我斃死了不成!」說着,也嗚咽起來了。
寳玉正在這裡傷心,忽聼背後一個人接言道:「你呌誰替你說呢?誰是誰的什麽?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喘兒呢。」這一句話把裡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卻是麝月。寶玉自覺臉上沒趣。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是怎麽着?一個陪不是,一個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噯,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頭這麽怪冷的,人家央及了這半天,縂連個活動氣兒也沒有。」又向寳玉道:「剛纔二奶奶說了,多早晚了,打諒你在那裡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簷底下做什麽!」紫鵑裡面接著說道:「這可是什麽意思呢?早就請二爺進去,有話明日說罷。這是何苦來!」寳玉還要說話,因見麝月在那裡,不好再說別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囬,一面說道:「罷了,罷了!我今生今世也難白陪這個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罷了!」說到這裡,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麝月道:「二爺,依我勸你死了心罷,白陪眼淚也可惜了兒的。」寳玉也不答言,遂進了屋子。只見寳釵睡了,寳玉也知寳釵粧睡。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有什麽話明日說不得,巴巴兒的跪那裡去閙,閙出——」說到這裡也就不肯說,遲了一遲纔接着道:「身上不覺怎麽樣?」寳玉也不言語,只搖搖頭兒,襲人一面纔打發睡下。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這裡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裡難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後,「寳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衆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後來寳玉明白了,舊病復發,常時哭想,並非忘情負義之徒。今日這種柔情,一發呌人難受,只可憐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頭時,大家都是痴心妄想。及至無可如何,那糊塗的也就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灑淚悲啼。可憐那死的倒未必知道,這活的眞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了。筭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乾淨!」想到此處,倒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氷冷了。纔要收拾睡時,只聽東院裡吵嚷起來。未知何事,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