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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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囬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旛槓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面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賔客如雲,自鉄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內中有嗟嘆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囬,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舅太爺相伴未去。賈珍賈蓉此時爲禮法所拘,不免在靈傍藉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寳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囬園裡。鳯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扎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尙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傍假寐。寳玉見無客至,遂欲囬家看視黛玉,因先囬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迴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寳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帶笑跑出,幾乎與寳玉撞個滿懷。一見寳玉,方含笑站着,說道:「你怎麽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得屋內嘻𠺕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後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那裡去,輸了不呌打。寳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寳玉連忙帶笑攔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麽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
晴雯也不想寳玉此時囬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様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請了神來,我也不怕。」遂奪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寳玉身後,寳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看時,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春燕等正在那裡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呌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的子兒撒了一地。寳玉歡喜道:「如此長天,我不在家,正恐你們寂寞,吃了飯睡覺,睡出病來。大家尋件事頑笑消遣甚好。」因不見襲人,又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晴雯道:「襲人麽?越發道學了,獨自個在屋裡面壁呢。這好一會我們沒進去,不知他作什麽呢,一些聲氣也聽不見。你快瞧瞧去罷!或者此時叅悟了,也未可定。」
寳玉聼說,一面笑,一面走至裡間,只見襲人坐在近牕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縧子,正在那裡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麽呢?我因要趕着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閙,因哄他道:『你們頑去罷。趂着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裡靜坐一坐,飬一養神。』他就編派了我這些混話,什麽『面壁了』『叅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
寳玉笑着,挨近襲人坐下,瞧他打結子,問道:「這麽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頑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裡使?」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裡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着,一年遇着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裡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着另作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呌老太太囬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躱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寶玉笑道:「這真難爲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過於趕,熱着了,倒是大事。」說着,芳官早託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寳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氷,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寳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焙茗,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的客來時,呌他卽刻送信。若無要緊的事,我就不過去了。」說畢,遂出了房門,又囬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徃林姑娘處來找我。」
於是一逕徃瀟湘舘來看黛玉。將過了沁芳橋,只見雪雁領着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菓之類。寳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菓何用?不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麽?」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寳玉點頭應允。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菓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麼呢,就來。」那婆子答應着去了。雪鴈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甚麽來,自己哭了一囬,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呌我傳瓜菓去時,又聼呌紫鵑將屋內擺着的小琴棹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棹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呌將那龍文鼎放在棹上,等瓜菓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着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菓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燻衣服。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燻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的去了。
寳玉這裡,不由的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說來,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們閒坐,亦不必如此先設饌具。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餚饌,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爲瓜菓之節,家家都上秋季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見他傷感,必極力勸解,又怕他煩惱鬰結於心。若竟不去,又恐他過於傷感,無人勸止;兩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鳳姐姐處一看,在彼稍坐卽囬。如若見林妹妹傷感,再設法開解。旣不至使其過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鬰致病。」
想畢,遂出了園門,一逕到鳯姐處來。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囘事畢,紛紛散出,鳯姐兒正倚着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寳玉,笑道:「你囘來了麽。我纔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呌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麽事,趂便請你囘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裡人多,你那裡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寳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掛。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徃那府裡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囘來看視看視。」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閙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着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呌他知道得的,也有徃他說不得的事,也只好強扎掙着罷了。摠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寶玉道:「姐姐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躰,少操些心纔是。」說畢,又說了些閒話,別了鳯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進了瀟湘館院門看時,只見爐裊殘煙,奠餘玉醴,紫鵑正看着人往裡收棹子,搬陳設呢。寳玉便知已經祭奠完了,走入屋內,只見黛玉面向裡歪着,病體懨懨,大有不勝之態。紫鵑連忙說道:「寳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寳玉道:「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靜些,只是爲何又傷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沒的說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傷心了?」寳玉笑道:「妹妹臉上現有淚痕,如何還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來多病,凢事當各自寛解,不可過作無益之悲。若作踐壊了身子,使我……」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有些難說,連忙嚥住。只因他雖說和黛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又願同生死,卻只是心中領會,從來未曾當面說出。況兼黛玉心多,每每說話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爲的是來勸解,不想把話又說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惱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實在的是爲好,因而轉念爲悲,早已滾下淚來。黛玉起先原惱寳玉說話不論輕重,如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本來素昔愛哭,此時亦不免無言對泣。
卻說紫鵑端了茶來,打諒二人又爲何事角口,因說道:「姑娘身上纔好些,寳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是怎麽様?」寳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閒歩,只見硯臺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寳玉揣在懐內,笑央道:「好妹妹,賞我看看罷。」黛玉道:「不管什麼,來了就混翻。」
一語未了,只見寳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麽?」寳玉因未見上面是何言詞,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囬答,卻望著黛玉笑。黛玉一面讓寳釵坐,一面笑說道:「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睄鳯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他去,纔將做了五首,一時睏倦起來,撂在那裡,不想二爺來了,就睄見了。其實給他看也到沒有什麽,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寫給人看去。」寳玉忙道:「我多早晚給人看來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愛那幾首白海棠的詩,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寫了,不過爲的是拿在手中看著便易。我豈不知閨閣中詩詞字跡是輕易徃外傳誦不得的?自從你說了我,總沒拿出園子去。」寳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旣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裡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做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爲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爲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戱,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偺們這様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呌寳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旣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寳釵身傍,一同細看。只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尙浣沙。 虞姫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飮劔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絶艶驚人出漢宮,紅顔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顔色,予奪權何畀畵工? 緑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劒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覊縻女丈夫?
寳玉聽了,讃不絶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冩在後面。寳釵亦說道:「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藝,究竟筭不得好詩。卽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輓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畵工圖貌賢臣而畵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畵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尙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竒,別開生面了。」
仍欲徃下說時,只見有人囬道:「璉二爺囘來了。適纔外間傳說,徃東府裡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囬來的。」寳玉聼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擕手走了進來。只見李紈、鳯姐、寳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聼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囘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衆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囬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衆人接見已畢,畧坐了一坐,吃了一盃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卽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傍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塲。哭畢,衆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
賈珍因賈母纔囬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的勸。賈母不得已,方囬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心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胗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寳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僕婦,都送至鉄檻寺,至晚方囬。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囬籍。家中仍託尤老娘並二姐兒三姐兒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旣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兒三姐兒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兒卻只是淡淡相對,只有二姐兒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衆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只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兒、三姐兒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面僕婦,不過晚間廵更,日間看守門戸,白日無事,亦不進裡面去。所以賈璉便欲趂此時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爲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兒。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囬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槓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奴才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囘我。」俞祿道:「昨日已曾上庫上去領,但只是老爺賔天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剰還要預偹百日道塲及廟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奴才今日特來囬爺,或者爺內庫裡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奴才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裡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囬道:「若說一二百,奴才還可巴結。這五六百,奴才一時那裡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囘,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家裡再找找,湊齊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連忙過這邊來,囬了尤氏,復轉來囬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賈珍道:「旣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睄睄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只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趂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兒。」一面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兒,一並令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囘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大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只是又勞動你,我心裡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聼打聼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叔姪閒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緻,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裡及你二姨兒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旣這麽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何如?」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聼見說你二姨兒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兒三姨兒,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兒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爲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姨兒轉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麽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偺們這様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様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只是嬸子那裡卻難。」
賈璉聽到這裡,心花都開了,那裡還有什麽話說,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的主意,管保無妨,不過多花幾個錢。」賈璉忙道:「好孩子,你有什麽主意,只管說給我聽聼。」賈蓉道:「叔叔囬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囬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偺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傢伙,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服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嬸子在裡面住著,深宅大院,那裡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裡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卽或閙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只說嬸子摠不生育,原是爲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只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慾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爲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妬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趂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裡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姪兒!你果然能彀說成了,我買兩個絶色的丫頭謝你。」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說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咐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兒,可別性急了,閙出事來,徃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裡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的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徃裡面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宻,又是弟兄,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賈璉進入房中一看,只見南邊炕上只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兒。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挿兒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說了幾句見面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合三妹妹那裡去了?怎麽不見?」尤二姐笑道:「纔有事徃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兒。二姐兒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因見二姐兒手中拿着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徃腰裡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了帶了來,妹妹有梹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梹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
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兒怕有人來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佩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趂丫鬟囬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兒亦不去拿,只粧看不見,坐着吃茶。只聽後面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兒帶着兩個小丫鬟自後面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兒,令其拾取,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兒何意,甚寔著急,只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兒相見。一面又囬頭看二姐兒時,只見二姐兒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那裡去了,賈璉方放了心。
於是大家歸坐後敘了些閒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裡有事無事。」尤老娘聼了,連忙使二姐兒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裡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睄睄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靣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裡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偺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裡的話?在家裡也是住著,在這裡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寔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裡有了這様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麽委屈了的呢?」
正說著,二姐兒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逓與賈璉。賈璉呌一個小丫頭呌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呌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只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纔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有什麼事情要使喚,原要使人到廟裡去呌,我囬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呌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聼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兒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面說著,又悄悄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兒努嘴。二姐兒倒不好意思說什麽,只見三姐兒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壊透了的小猴兒崽子!沒了你娘的說了!多早晚我纔撕他那嘴呢!」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囬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面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面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
卻說賈蓉見俞祿跟了賈璉去取銀子,自己無事,便仍囬至裡面,和他兩個姨娘嘲戱一囘,方起身。至晚到寺,見了賈珍,囘道:「銀子已竟交給俞祿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經不服藥了。」說畢,又趂便將路上賈璉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說了,又說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鳳姐知道,「此時總不過爲的是子嗣艱難起見,爲的是二姨兒是見過的,親上做親,比別處不知道的人家說了來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對父親說。」只不說是他自己的主意。賈珍想了想,笑道:「其實倒也罷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中願意不願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呌你老娘問准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奪。」於是又教了賈蓉一篇話,便走過來,將此事告訴了尤氏。尤氏卻知此事不妥,因而極力勸止。無奈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況且他與二姐兒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閙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賈蓉復進城來見他老娘,將他父親之意說了,又添上許多話,說賈璉做人如何好,目今鳯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暫且買了房子,在外面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只等鳯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兒進去做正室。又說他父親此時如何聘,賈璉那邊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養老,徃後三姨兒也是那邊應了替聘,說得天花亂墜,不由得尤老娘不肯。況且素日全虧賈珍週濟,此時又是賈珍作主替聘,而且粧奩不用自己置買;賈璉又是青年公子,強勝張家,遂忙過來與二姐兒商議。二姐兒又是水性人兒,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當時錯許張華,致使後來終身失所,今見賈璉有情,況是姐夫將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點頭依允。當下囬復了賈蓉,囘了他父親,次日命人請了賈璉到寺中來,賈珍當面告訴了他尤老娘應允之事。賈璉自是喜出望外,感謝賈珍賈蓉父子不盡。於是二人商量著,使人看房子,打首飾,給二姐兒置買粧奩,及新房中應用床帳等物。不過幾日,早將諸事辦妥,已於寧榮街後二里遠近小花枝巷內買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餘間。又買了兩個小丫鬟,只是府裡家人不敢擅動,外頭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鳯姐兒打閙了一陣,含羞吊死了,賈璉給了二百銀子,呌他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卻就合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後來多渾蟲酒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裡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也合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外頭住着。賈璉一時想起來,便呌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裏來,預偹二姐兒過來時服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
再說張華之祖,原當皇糧莊頭,後來死去,至張華父親時,仍充此役。因與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將張華與尤二姐指腹爲婚。後來不料遭了官司,敗落了家產,弄得衣食不週,那裡還娶得起媳婦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兩家有十數年音信不通。今被賈府家人喚至,逼他與二姐兒退婚,心中雖不願意,無奈懼怕賈珍等勢熖,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提。
這裡賈璉等見諸事已妥,遂擇了初三黃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兒過門。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