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十
目錄 | 紅樓夢(程甲本) | |
◀上一回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下一回▶ |
話說金榮因人多𫝑衆,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鍾磕了頭,寶玉方纔不吵閙了。大家散了學,金榮自己囘倒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鍾不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他因仗着寶玉同他相好,就目中無人。旣是這樣,就該行些正經事,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寳玉鬼鬼祟崇的,只當人多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裡,就是閙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
他母親胡氏聽見他咕咕唧唧的,說:「你又要管什麼閒事?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又千方百計的囘他們西府裡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纔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偺們家裡還有力量請得起先生麼?況且人家學裡,茶飯都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念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因你在那裡念書,你就認得什麽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偺們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閙出了這個學房,若再要找這樣一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的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囘子睡你的覺去,好多着的呢。」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也自睡覺了。次日仍就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娘原來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富𫝑,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産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安,又會奉承鳯姐兒並尤氏,所以鳯姐兒尤氏也時常資𦔳資𦔳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睛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寡嫂並姪兒。閑說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多別要勢利了,況且多做的是什麼有臉的事!就是寳玉也不犯向着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和秦鍾的姐姐說說,呌他評評這個理!」這金榮的母親聽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這都是我的快嘴,告訴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別去說罷。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閙出來,怎麽在這裡站得住?若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說道:「那裡管得許多?你等我說了,看是怎麽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呌老婆子瞧了車,坐了望寧府裡來。
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賈珍的妻子尤氏,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閒話,方問道:「今日怎麽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麽,經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呌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眼神發眩。我呌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就有長輩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指他,不許招他生氣,呌他好生靜飬靜飬就好了。他要想什麽吃,只管到我這裡來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一個媳婦兒,這麼個模樣兒,這麽個性情兒,只怕打着打籠兒也沒處去找呢!』他這爲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心煩。偏生今兒早起他兄弟來瞧他。誰知他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當告訴他,就受了萬分委曲也不該向着他說。誰知昨日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的學生,倒欺負了他,裡頭還有些不乾不凈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心又多,不拘聽見什麽話兒,多要忖量個三日五夜纔罷;這病就是從這『用心太過』上得來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的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是弄非,調三惑四;氣的是爲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讀書,以致如此學裡吵閙。他爲了這事,索性連早飯還沒吃。我纔倒他那邉安慰了他一會,又勸解了他的兄弟幾句,我呌他兄弟到那邉府裡找寳玉兒去了。我又瞧着他吃了半盞燕窩湯,我纔過來的。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裡如同針扎一般。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纔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瓜窪國去了。聼見尤氏問他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聼見人說什麽好大夫。如今聽起大奶奶這個病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教人混治,倘若治錯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說話之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問尤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麽?」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說:「讓這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着話便向那屋裡去了。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秦鍾欺負他兄弟的事,聼見秦氏有病,連提也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轉怒爲喜的,又說了一會子閒話,方家去了。
金氏去後,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有什麽說的?」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麽,一進來臉上到像有些着惱的氣色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又提起媳婦的病,他到漸漸的氣色平靜了。你又呌留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說幾句閒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麽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那裡𡬶一個好大夫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悞了。現今偺們家走的這羣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聼着人的口氣兒,人怎麽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到殷勤的狠,三四個人,一日輪流着,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啇量着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三五次換衣服,坐起來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賈珍說:「可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又脫脫換換的,倘或又着了涼,更添一層病,還了得?任凴什麽好衣裳,又值什麽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麽。我正要告訴你:方纔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欝之色,問我是怎麽了,我告訴他媳婦身子大不爽快,因爲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所以我心裡實在着急。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捐官,現在他家住着呢。這樣看來,或者媳婦的病該在他手裡除災,也未可定。我已呌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來,明日想一定來的。且馮紫英又囘家親替我求他,務必請他來瞧的。等待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聽說,心中甚喜,因說:「後日又是太爺的壽日,到底怎麽辦法?」賈珍說道:「我方纔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淸凈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呌我去受些衆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注的《陰隲文》給我好好的呌人寫出來刻了,比呌我無故受衆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後日這兩天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麽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閙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後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呌來陞來,吩咐他預偹兩日的筵席。」尤氏因呌了賈蓉來:「吩咐來陞照例預偹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裡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逛逛。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已打發人請去了,想明日必來,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答應着出去了。正遇着方纔到馮紫英家去請那先生的小子囘來了,因囘道:「奴才方纔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名帖請那先生去,那先生說道:『方纔這裡大爺也向我說了,但是今日拜上一天的客,纔囘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須得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馮大爺和府上旣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囘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實不敢當。』仍呌奴才拿囘來了。哥兒替奴才囘一聲兒。」賈蓉復轉身進去,囘了賈珍和尤氏的話,方出來咐了來陞,吩咐預偹兩日的筵席的話。來陞聼畢,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門上人囘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日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敬。」張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識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顔。」賈珍道:「先生不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
於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內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脈何如?」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爲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麽,但找們馮大爺務必呌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得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𫝑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於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氏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來。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工夫,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胗畢了,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賈蓉於是同先生到外邉屋裡坑上坐了,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先生請茶。」茶畢,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需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今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應脇下痛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剋制者,必定不思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據我看這脈,當有這些症候纔對。或以這個的爲喜脈,則小弟不敢聞命矣。」
旁邊一個貼身伏侍脈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得如神,倒不用我們說的了。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着呢,都不能說得這樣真切。有的說道是喜,有的說道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這位又說怕冬至前後,縂沒有個眞着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衆位耽閣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旣是把病耽悞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到尙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的着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長過的。」先生聽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氣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火旺的症候來。待我用藥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上寫的是:
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 白朮 雲苓 熱地
歸身 白芍 川芎 黃芪
香附米 醋柴胡 懷山藥 眞阿膠
延胡索 炙甘草
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 大束二枝
賈蓉看了說:「高明的狠。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搃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於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囘了賈珍並尤氏了。尤氏向賈珍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藥不錯的。」賈珍道:「人原來不是混飯吃的,久慣行醫的人。因爲馮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的。旣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觔好的罷。」賈蓉聽說畢話,方出來呌人打藥去煎給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藥,病勢何如,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