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第一奇女/第44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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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伏夫人聞毛顯說他家姑娘有病,且不能來,不由心中納悶,沈吟了一回說:「你姑娘既然有恙,你回去多多拜上親家太太,等立了秋,媳婦好了,就送他們小兩口兒來罷,別叫我又等空了。」毛顯答應而去。到了次日,打點了盒子,叫任婆去看媳婦,心中著實掛念。眼巴巴盼至立秋,還不見送來。
到了七月初八日申牌時候,正在房中呆坐,只聽人語喧嘩,蜂兒跑進來說:「大相公、新娘子來了!」一言未畢,伏生走進房中,向前請安問好。伏氏滿心甚喜,又聽環佩亂響,一陣香風,仆婦掀起簾櫳,丫環攙扶新人,走進房來。華妝艷服,珠翠盈頭,花枝姣顫,站立不穩。毛顯的女人謝氏向前鋪下拜氈,新人要行拜見之禮。夫人說:「媳婦且慢,等先拜了六神祖先,再行家庭之禮。」遂親帶他夫妻叩拜了家宅與高、伏兩家的神主,然後回房。那如花只累的桃腮紅暈,姣喘不停。夫人說:「媳婦新病初起,不便勞乏,拜我的禮免了罷!」如花聞言,搭上雙袖,向上拜了兩拜,回身就坐在北邊床上。一隻手用羅帕握著嘴,一隻手扶在床欄桿上,低著頭擺弄裙帶。丫環蝴蝶用扇兒與他慢慢的扇涼。夫人看了,覺著有些不順,才一進門,怎好說他?只見謝氏向前說:「我們太太打發小的兩口子來伏侍姑爺,親家太太吩咐一聲那屋裏住,好安排行李。」夫人向任婆說:「你們把鄭昆那屋裏打掃打掃,叫他兩口住罷。」任婆領著謝氏去了。
當下僱工、婦人放上桌兒,擺上晚膳。只因新婦初歸,夫人命廚下盛設款待新人。夫人當中,伏生、新婦下面設坐,蜂兒斟上酒來。伏生起身與夫人奉了一杯,如花含羞低著頭兒下視,伏生與她送目,她也看不見。伏生只得說一聲:「娘子起來,與太太遞酒。」如花少不的站起來與夫人遞了一杯,回身坐下,拿起筯子,這碗裏挾起來看一看放下,那盤子裏取一塊皺皺眉也是不吃,挑來挑去,揀了豆子大一點兒合適的東西,慢嚼細咽。把飯撥去了多一半,叫蝴蝶兒用茶泡了,就著小菜兒裏的鹹姜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了。也不管別的閑帳,走向北邊床上,斜倚香軀,坐著去了。蜂兒站在一旁,看看夫人,又看看伏準,又看看新娘子。吃畢晚飯。天色將黑。伏生說:「今日我乏的很,我們在那屋住?早些歇息才好。」夫人說:「後邊蘭房早已令人收拾停妥。」伏準起身後邊去了。蝴蝶攙著如花也就跟著過去了。夫人見這光景,滿心裏不自在,不好出口。
到了次日,夫人起來梳洗已畢,多時不見新人出房。直到吃飯的時候,方才過來,也不問安,也不奉茶,多少吃點兒,愛坐時多坐一坐,不愛坐就往後邊去了。一連數日,皆是如此,夫人有些忍耐不住。這日早飯之後,伏準有事出門去了。見她吃完了飯又要走,夫人意欲教訓她兒句,含笑開言說:「媳婦回來,和你說話。」如花轉身回來,對面坐下,問道:「有什麽話說?」
伏夫人勉強含春叫媳婦:「我看你為人伶俐甚聰明。若論理你到這裏能幾日,有些小過我該容。就只是人若不說不知曉,你又是新作媳婦在年輕。又無個嫂嫂弟婦為榜樣,自然是這段道理你不明。雖然是父母膝前姣養慣,須知道女兒媳婦自不同。似咱家王侯閨範大家禮,比著那平民小戶不同風。公婆面前無媳的坐,侍立一旁聽命行。總有丫環與仆婦,必須親手遞茶羹。晨昏定省將安問,遲臥早起侍姑翁。這都是為婦大概面前禮,從今須要記心中。我為無子將侄繼,但願你夫妻諸事比人能。令那些鄰裏親戚誇一聲好,為娘臉上有光榮。這本是良言教你習學好,休疑婆母量不宏。你想想我終身倚靠你夫妻倆,一兒一媳怎不痛?你若是不遵閨訓失禮法,就是那僕人背後也相輕。」夫人還要朝下講,只見那毛氏如花滿面紅。
一扭身形,站將起米,望著任婆說道:「你這老該死的,就不是個東西!人家這樣王侯之家,你就該找那大官大宦家的千金小姐才配的上,自然懂的規矩禮法,又何必三趟五趟去求我們這小家子的丫頭!」一面說,眼圈兒就紅了。任婆聽說,覺著不大像話,連忙說:「大娘子新賦桃夭,還是女孩兒的性格,不知作媳婦的道理。太太不說,誰教訓你?本來咱這裏赫赫王府,是要有些規矩的,就是大相公也是世代書香。」剛說至此,毛氏冷笑兩聲,把臉一揚,說:「知道王府李府,誰不知道府上可到有王爺,就是充軍出去了!世代書香,我也久仰,不過是個革了職的死知縣,還有心腸賣弄呢!老毛家的丫頭雖不懂的規矩禮法,可也不會害人,也不會偷跑!」任婆見越發不像話頭,遂躲向一邊去了。夫人聽見這兩句言語,
頂門恰似擊一棍,面上登時烈火燒。「媳婦你好無道理,任意縱橫少教調!老身說的是好話,你不該亂道胡言信口嘲。誰家的媳婦不受婆婆教?這般不孝又不肖。」毛氏說:「誰是婆婆誰是媳?我姓伏來你姓高。要管管你高家的婦,你管我伏家的合不著。」伏夫人聽見如花這句話,心內猶如紮一刀。半晌噯喲說罷了。由不的無名火起皺眉梢。未曾說話聲音岔,兩手冰涼身亂搖。「好個無知的小賤婢,這張利嘴怎麽學!」如花聽得伏氏罵,咕咚一聲氣一交。大叫「親媽可殺了我!」爺呀娘呵哭嚎啕。翻身坐在塵埃上,頭上的釵環都拔掉。亂扯衣服將頭撞,後仰前合身晃搖。「佛爺我今不如死了罷,這般淩辱怎麽熬!到了你家能幾日,竟把我當作奴才下賤瞧!」伏氏說:「氣死我了真罷了!你爹娘姣養原來會放刁。打滾撒潑真好看,就該打嘴把牙敲。」毛氏扒起朝前湊,說:「來罷好些兒的摟頭結一刀!」蝴蝶謝氏忙攔住,齊叫:「姑娘看氣著。」毛氏說:「快叫毛顯把車套,我要回家把命逃。」謝氏答應朝外走,蝴蝶攙扶女多姣。披頭散發朝外走,又哭又喊又叨叨。夫人氣的黃了臉。啞口無言似木雕。任婆蜂兒傭工的婦,一個個面面相覷彼此瞧。伏夫人氣夠多時心難受,由不的想後思前臉上悄。又是傷心又是悔,放聲大哭淚滔滔。蜂兒任婆勸不住,只哭到夕陽紅影下花梢。伏生這才回家轉,見光景就知內裏有蹊蹺。忙忙走進上房內,開言啟齒問根苗。
「太太從來未曾動過這樣的大氣,今日卻是為著何事?何必自苦如此?有甚煩難,且請息怒住悲,告訴告訴孩兒知道。」伏夫人止住啼哭,悲咽了一回說:「拗性的冤家,你的好眼力,相的好媳婦!他那無道理的樣子,你難道未曾看見?從那日來到這裏,那有一分作媳婦的道理?說出來的話不是無天少日頭,就是他娘家怎樣有錢,怎樣有財,財主親戚。我雖聽不上,新來初到,也不好意思說他。直忍到今日,趁你不在家中,我用善言略略教訓他幾句,他就撒潑打滾,放起刁來,公然而去。叫鄰裏隔房知道,咱的臉面何存?」說至其間,復又哭起。伏準連忙跪在伏氏面前,說:「太太好歹看孩兒面上不要生氣,等我今日就去責治這蠢才,問問他爹媽,明日叫他三口子跟了我來,與老太太磕頭賠罪,咱們罷手。不然,我到那裏把天鬧下來!很好,很好,要這個女人作什麽!」夫人見他如此,又是心疼,口中嘆氣,把伏生拉起,說:「冤家,你想我都是為什麽來著?把你看作奇珍異寶,泰山之重,以為終身之靠。不料娶了這樣悍潑蠢婦,日久天長,如何是好?」說著,揮淚不止。伏生陪笑說:「太太千萬自愛,孩兒就此前去便了。」
當下伏生騎了馬到了合和堡,毛員外迎進上房。只見渾家蓬頭撒腳,躺在床上,他丈母娘坐在身旁,用手摸著腦袋,在那裏講究這件事。如花一見伏生,呱的一聲就哭將起來。安人起身讓坐,說:「姑爺來的正好,省的我找去了。親家太太既然自稱是什麽王侯大家,就不該這樣粗魯。我們孩子到你家幾日,就是有點錯處,也該耽待一二;就是不懂你那王法規矩,也該好說,怎麽開口就罵起來?何況不是他親生自養,論親戚不過是個侄兒媳婦,就是奴才也讓他個新來乍到,借光的兒子、媳婦,水蔥兒似的小兩口兒,侍奉著也罷了。不是我自誇,我們孩子那點兒不如人?一見面就看不上?我們只為無兒,指望招個女婿,接續香煙,不缺祭祀,也不圖那王府的貴顯,也不貪那萬貫的家財,我這裏的銀子還長著銹呢!未曾結親,先講明白的,兩下跑著,彼此熱鬧就是了。不是我說,我們孩子到他那裏,還算客居呢,真就端起婆婆的架子來,排揎我的孩子,這可不能!自那回兒回來,把個臉兒氣的臘渣子似的白了,這一回,腦袋燙手滾熱,又是惡心,直吐了這半天。先說氣的有個好歹,我這老命也不要了!姑爺你在這裏一個多月,我們是怎麽樣的待你來著?老兩口子恨不的把肉割下來給你吃才好。這也是我們無兒的下場頭。」說著,三行鼻子兩行淚,也哭了。
那伏準原先見夫人哭的那樣,又聽蜂兒、任婆異口同音,都說毛氏的不是,彼時心中有些不悅,指望來到這裏數說幾句。及至到此,聽見毛安人這一套軟加硬的言語,又見妻子姣啼宛轉,病體懨懨,那毛員外站在一旁不住的打躬陪笑,只勸「姑爺不要著惱,小女總有小失,且看老朽薄面寬恕一二,不要傷了你們小夫妻的和氣。」說著親手遞過茶來。伏生見這一番的光景,把那一點氣惱登時化作一陣清風而去,也就回嗔作喜,說:「嶽父、嶽母也不必掛懷,常言說的好:各盡其道。是小當敬大,背毀爺娘不下雨的天,誰是誰非,一概莫論。勸令愛明日隨我家去,與他老人家陪個不是。太太是最好的性兒,娘兒們見了面,說笑開了,一天事全完。」毛員外說:「姑爺說的是,我明日送你們小兩口兒去。等十八日早早接你們去便了。」如花把手望床上一拍說:「爹,這是何苦?還是挨罵去呀!今日要不是丫頭拉著我跑的快,早打個七分死了。」伏準笑道:「娘子莫打誑語,他老人家從來不會打人。」毛氏一翻身坐起來,瞪著兩雙眼說:「我要撒謊,立刻生黃害汗病,一個毛孔眼兒裏長一個疔,渾身的肉都零……」剛要說「掉了」二字,安人連忙把嘴一握,說:「好孩子,誰賴你,說瞎話呢!說的這等怪事不拉的誓,娘聽著揪心。」員外說:「是也罷,不是也罷,別說咧!明日我送你小夫妻同去見親家太太,認個不是,與他轉轉臉就是了。」如花說:「好老子!老子,你是叫我死嗎?實對你們說罷,就是刀擱在脖子上,想叫我屈著心認不是去,那可不能!我這一輩子再登他老高家的門坎子,雙折了腿!照直的說了罷,要真是我們老伏家的老太太,打我罵我,是該當受的;姓伏的老婆至死不能往姓高的太太跟前認忤逆去!」說著又咕咚躺下,哎呀哎呀聲喚起來。安人說:「不去罷,不用又生氣!」
員外拉著伏生說:「姑爺,咱們書房裏坐著說話兒去。」於是來至前庭。員外說:「姑爺不要生氣,小女不過是氣頭兒上的話,又在病中,只好過幾天再去。明日賢婿回去,見了親家太太,美言一二就是了。」伏準只得應允。這一來,不知毛氏如花回鎮國府否,且聽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