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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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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婦人
在北京女子師範學校講演
作者:胡適
1918年9月15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5

  去年冬季,我的朋友陶孟和先生請我吃晚飯。席上的遠客,是一位美國女子,代表幾家報館,去到俄國做特別調查員的。同席的是一對英國夫婦,和兩對中國夫婦,我在這個「中西男女合璧」的席上,心中發生一個比較的觀察。那兩位中國婦人和那位英國婦人,比了那位美國女士,學問上,智識上,不見得有什麼大區別。但我總覺得那位美國女子和他們絕不相同。我便問我自己道,他和他們不相同之處在那一點呢?依我看來,這個不同之點,在於他們的「人生觀」有根本的差別。那三位夫人的「人生觀」是一種「良妻賢母」的人生觀。這位美國女子的,是一種「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我在席上,估量這位女子,大概不過三十歲上下,卻帶著一種蒼老的狀態,倔強的精神。他的一言一動,似乎都表示這種「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似乎都會說道:「做一個良妻賢母,何嘗不好?但我是堂堂地一個人,有許多該盡的責任,有許多可做的事業。何必定須做人家的良妻賢母,才算盡我的天職,才算做我的事業呢?」這就是「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我看這一個女子單身走幾萬里的路,不怕辛苦,不怕危險,要想到大亂的俄國去調查俄國革命後內亂的實在情形:——這種精神,便是那「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的一種表示;便是美國婦女精神的一種代表。

  這種「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換言之,便是「自立」的觀念。我並不說美國的婦人個個都不屑做良妻賢母;也並不說他們個個都想去俄國調查革命情形。我但說,依我所觀察,美國的婦女,無論在何等境遇,無論做何等事業,無論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個「自立」的心。別國的婦女大概以「良妻賢母」為目的,美國的婦女大概以「自立」為目的。「自立」的意義,只是要發展個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賴別人,自己能獨立生活,自己能替社會作事。中國古代傳下來的心理,以為「婦人主中饋」;「男子治外,女子主內」;婦人稱丈夫為「外子」,丈夫稱妻子為「內助」。這種區別,是現代美國婦女所絕對不承認的。他們以為男女同是「人類」,都該努力做一個自由獨立的「人」,沒有什麼內外的區別的。我的母校康南耳大學,幾年前新添森林學一科,便有一個女子要求學習此科。這一科是要有實地測量的,所以到了暑假期內,有六星期的野外測量,白天上山測量,晚間睡在帳篷裡,是很苦的事。這位女子也跟著去做,毫不退縮,後來居然畢業了。這是一個例。列位去年看報定知有一位美國史天孫女士在中國試演飛行機。去年在美國有一個男子飛行家,名叫Carlstrom,從Chicago飛起。飛了四百五十二英里(約一千五百里),不曾中止,當時稱為第一個遠道飛行家。不到十幾天,有一個女子,名叫Ruth Law,偏不服氣,便駕了他自己的飛行機,一氣飛了六百六十八英里,便勝過那個男飛行家的成績了。這又是一個例。我舉這兩個例,以表美國婦女不認男外女內的區別。男女同有在社會上謀自由獨立的生活的天職。這便是美國婦女的一種特別精神。

  這種精神的養成,全靠教育。美國的公立小學全是「男女共同教育」。每年約有八百萬男孩子和八百萬女孩子受這種共同教育,所發生的效果,有許多好處。女子因為常同男子在一起做事,自然脫去許多柔弱的習慣。男子因為常與女子在一堂,自然也脫去許多野蠻無禮的行為(如穢口罵人之類)。最大的好處,在於養成青年男女自治的能力。中國的習慣,男女隔絕太甚了,所以偶然男女相見,沒有鑒別的眼光,沒有自治的能力,最容易陷入煩惱的境地,最容易發生不道德的行為。美國的少年男女,從小受同等的教育(有幾種學科稍不同),同在一個課堂讀書,同在一個操場打球,有時同來同去,所以男女之間,只覺得都是同學,都是朋友,都是「人」:所以漸漸的把男女的界限都消滅了,把男女的形跡也都忘記了。這種「忘形」的男女交際,是增進青年男女自治能力的惟一方法。

  以上所說是小學教育。美國的高級教育,起初只限於男子。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女子的高級教育才漸漸發達。女子高級教育可分兩種:一是女子大學,一是男女共同的大學。單收女子的高級學校如今也還不少。最著名的,如:

  (一)Vassar College在Poughkeepsie,N.Y.有一千二百人。
  (二)Wellesley College在Wellesley,Mass.有一千五百人。
  (三)Bryn Mawr College在BrynMawr,Pa.有五百人。
  (四)Smith College在Northampton,Mass.有二千人。
  (五)Badcliffe College在Cambridge,Mass.有七百人。
  (六)Barnard College在紐約,有八百人。

  這種專收女子的大學,起初多用女子教授,現今也有許多男教授了。這種女子大學,往往有極幽雅的校址,極美麗的校舍,極完全的設備。去年有一位中國女學生,陳衡哲女士,做了一篇小說,名叫《一日》,寫Vassar College的生活,極有趣味。這篇小說登在去年的《留美學生季報》第二號。諸位若要知道美國女子大學的內部生活,不可不讀他。

  第二種便是男女共同的大學。美國各邦的「邦立大學」,都是男女同校的。那些有名的私立大學,如Cornell,Chicago,Leland Stanford,也都是男女同校。有幾個守舊的大學,如Yale,Columbia,JohnsHopkins,本科不收女子,卻許女子進他們的大學院(即畢業院)。這種男女共校的大學生活,有許多好處。第一,這種大學的學科比那些女子大學,種類自然更豐富了,因此可以擴張女子高級教育的範圍。第二,可使成年的男女,有正當的交際,共同的生活,養成自治的能力和待人處世的經驗。第三,男學生有了相當的女朋友,可以增進個人的道德,可以減少許多不名譽的行為。第四,在男女同班的學科,平均看來,女子的成績總在男子之上:——這種比較的觀察,一方面可以消除男子輕視女子的心理;一方面可以增長女子自重的觀念,更可以消滅女子仰望男子和依順男子的心理。

  據1915年的調查,美國的女子高級教育,約如下表:
  大學本科         男141,836人 女 79,763人
  大學院          男 10,571人 女 5,098人
  專門職業科(如路礦牙醫) 男 38,128人 女 1,775人

  初看這表,似乎男女還不能平等。我們要知道女子高級教育是最近七八十年才發生的,七八十年內做到如此地步,可算得非常神速了。中美和西美有許多大學中,女子人數或和男子相等(如Wisconsin),或竟比男子還多(如Northwestern),可見將來未必不能做到高等男女教育完全平等的地位。

  美國的婦女教育既然如此發達,婦女的職業自然也發達了。「職業」二字,在這裡單指得酬報的工作。母親替兒子縫補衣裳,妻子替丈夫備飯,都不算「職業」。美國婦女的職業,可用下表表示:

  1900年統計 男 23,754,000人
  女 5,319,000人 居全數百分之十八
  1910年統計 男30,091,564人
  女8,075,772人 居全數百分之二十一

  這些職業之中,那些下等的職業,如下女之類,大概都是黑人或新入境的歐洲僑民。土生的婦女所做的職業,大抵皆系稍上等的。教育一業,婦女最多。今舉1915年的報告如下:

  小學校 男教員114,851人 女教員465,207人
  中學私立 男教員5,776人 女教員8,250人
  中學公立 男教員26,950人 女教員35,569人
  師範私立 男教員167人 女教員249人
  師範公立 男教員1,573人 女教員2,916人
  大學及專門學校 男教員26,636人 女教員5,931人

  照上表看來,美國全國四分之三的教員都是婦女!即此一端,便可見美國婦女在社會上的勢力了。

  據1910年的統計,美國共有四千四百萬婦女。這八百萬有職業的婦人,還不到全數的五分之一。那些其餘的婦女,雖然不出去做獨立的生活,卻並不是坐吃分利的,也並不是沒有左右社會的勢力的。我在美國住了七年,覺得美國沒有一樁大事發生,中間沒有婦女的勢力的;沒有一種有價值的運動,中間沒有無數熱心婦女出錢出力維持進行的。最大的運動,如「禁酒運動」,「婦女選舉權運動」,「反對幼童作苦工運動」,……幾乎全靠婦女的功勞,才有今日那麼發達。此外如宗教的事業,慈善的事業,文學的事業,美術音樂的事業,……最熱心提倡贊助的人都是婦女占最大多數。

  美國婦女的政治活動,並不限於女子選舉一個問題。有許多婦女極反對婦女選舉權的,卻極熱心去幫助「禁酒」及「反對幼童苦工」種種運動。1912年大選舉時,共和黨分裂,羅斯福自組一個進步黨。那時有許多婦女,都極力幫助這新政黨鼓吹運動,所以進步黨成立的第一年,就能把那成立六十年的共和黨打得一敗塗地。前年(1916)大選舉時,從前幫助羅斯福的那些婦女之中,如Jane Addams之流,因為怨恨羅斯福破壞進步黨,故又都轉過來幫助威而遜。威而遜這一次的大勝,雖有許多原囡,但他得婦女的勢力也就不少。最可怪的是這一次選舉時,威而遜對於女子選舉權的主張,很使美國婦女失望。然而那些明達的婦女卻不因此便起反對威而遜的心。這便可見他們政治知識的程度了。

  美國婦女所做最重要的公眾活動,大概屬於社會改良的一方面居多。現在美國實行社會改良的事業,最重要的要算「貧民區域居留地」(Social Settlements)。這種運動的大旨,要在下等社會的區域內,設立模範的居宅,興辦演說,遊戲,音樂,補習課程,醫藥,看護等事,要使那些下等貧民有些榜樣的生活,有用的知識,正當的娛樂。這些「居留地」的運動起於英國,現在美國的各地都有這種「居留地」。提倡和辦理的人,大概都是大學畢業的男女學生。其中婦女更多,更熱心。美國有兩處這樣的「居留地」,是天下聞名的。一處在Chicago,名叫Hull House,創辦的人就是上文所說的Jane Addams。這位女士辦這「居留地」,辦了三十多年,也不知道造就了幾多貧民子女,救濟了幾多下等貧家。前幾年有一個《獨立週報》,發起一種選舉,請讀那報的人投票公舉美國十大偉人。選出的十大偉人之中,有一個便是這位Jane Addams女士。這也可想見那位女士的聲價了。還有那一處「居留地」,在紐約省,名叫Henry Street Settlement,是一位Lilian Wald女士辦的。這所「居留地」初起的宗旨,在於派出許多看護婦,親到那些極貧苦的下等人家,做那些不要錢的看病,施藥,接生等事。後來範圍漸漸擴充,如今這「居留地」裡面,有學堂,有會場,有小戲園,有遊戲場。那條亨利街本是極下等的貧民區域,自從有了這所「居留地」,真像地獄裡有了一座天堂了。以上所說兩所「居留地」,不過是兩個最著名的榜樣,略可表見美國婦女所做改良社會的實行事業。我在美國常看見有許多富家的女子,拋棄了種種貴婦人的快活生涯,到那些「居留地」去居住。那種精神,不由人不讚歎崇拜。

  以上所說各種活動中的美國婦女,固然也有許多是沽名釣譽的人,但是其中大多數婦女的目的只是上文所說「自立」兩個字。他們的意思,似乎可分三層。第一,他們以為難道婦女便不配做這種有用的事業嗎?第二,他們以為正因他們是婦女,所以最該做這種需要細心耐性的事業。第三,他們以為做這種實心實力的好事,是抬高女子地位聲望的唯一妙法:即如上文所舉那位Jane Ad-dams,做了三十年的社會事業,便被國人公認為十大偉人之一;這種榮譽豈是沈佩貞一流人那種舉動所能得到的嗎?所以我們可說美國婦女的社會事業不但可以表示個人的「自立」精神,並且可以表示美國女界擴張女權的實行方法。

  以上所說,不過略舉幾項美國婦女家庭以外的活動。如今且說他們家庭以內的生活。

  美國男女結婚,都由男女自己擇配。但在一定年限以下,若無父母的允許,婚約即無法律的效力。今將美國四十八邦法律所規定不須父母允許之結婚年限如下:

  (男子可自由結婚年限) (女子可自由結婚年限)
  三十九邦規定 二十一歲 三十四邦規定 十八歲
  五邦規定 十八歲 八邦規定 二十一歲
  一邦規定 十四歲 二邦規定 十六歲
  三邦無法定的年限 一邦規定 十二歲
  三邦無法定的年限

  自由結婚第一重要的條件,在於男女都須要有點處世的閱歷,選擇的眼光,方才可以不至受人欺騙,或受感情的欺騙,以致陷入痛苦的境遇,種下終身的悔恨。所以須要有法律規定的年限,以保護少年的男女。

  據1910年的統計,有下列的現象(此表單指白種人而言):
  已婚的男子有16,196,452人 已婚的女子有15,791,087人
  未婚的男子有11,291,985人 未婚的女子有8,070,918人
  離婚的男子有138,832人 離婚的女子有151,116人

  這表中,有兩件事須要說明。第一是不婚不嫁的男女何以這樣多?第二是離婚的夫妻何以這樣多?(美國女子本多於男子,故上表前兩項皆女子多於男子)

  第一,不婚不嫁的原因約有幾種:

  (一)生計一方面,美國男子非到了可以養家的地位,決不肯娶妻。但是個人謀生還不難;要籌一家的衣食,要預備兒女的教育,便不容易了。因此有家室的便少了。

  (二)知識一方面,女子的程度高了,往往瞧不起平常的男子;若要尋恰好相當的智識上的伴侶,卻又「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有許多女子往往寧可終身不嫁,不情願嫁平常的丈夫。

  (三)從男子一方面設想,他覺得那些知識程度太高的女子,只配在大學裡當教授,未必很配在家庭裡做夫人;所以有許多人決意不敢娶那些「博士派」(「Ph. D. Type」)的女子做妻子。這雖是男子的謬見,卻也是女子不嫁一種小原因。

  (四)美國不嫁的女子,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並沒有什麼不便,也不致損失什麼權利。他一樣的享受財產權,一樣的在社會上往來,一樣的替社會盡力。他既不怕人家笑他白頭「老處女」(Old maiduens),也不用慮著死後無人祭祀!

  (五)美國的女子,平均看來,大概不大喜歡做當家生活。他並不是不會做:我所見許多已嫁的女子,都是很會當家的。有一位心理學大家Hugo Muensterberg說得好:「受過大學教育的美國女子,管理家務何嘗不周到,但他總覺得寧可到病院裡去看護病人!」

  (六)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我上文所說那種「自立」的精神,那種「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有許多女子,早已選定一種終身的事業,或是著作,或是「貧民區域居留地」,或是學音樂,或是學畫,都可用全副精神全副才力去做。若要嫁了丈夫,便不能繼續去做了;若要生下兒女,更沒有作這種「終身事業」的希望了。所以這些女子,寧可做白頭的老處女,不情願拋棄他們的「終身事業」。

  以上六種都是不婚不嫁的原因。

  第二,離婚的原因。我們常聽見人說美國離婚的案怎樣多,便推想到美國的風俗怎樣不好。其實錯了。第一,美國的離婚人數,約當男人全數千分之三,女子全數千分之四。這並不算過多。第二,須知離婚有幾等幾樣的離婚,不可一筆抹煞。如中國近年的新進官僚,休了無過犯的妻子,好去娶國務總理的女兒:這種離婚,是該罵的。又如近來的留學生,吸了一點文明空氣,回國後第一件事便是離婚,卻不想想自己的文明空氣是機會送來的,是多少金錢買來的;他的妻子要是有了這種好機會,也會吸點文明空氣,不致於受他的奚落了!這種不近人情的離婚,也是該罵的。美國的離婚,雖然也有些該罵的,但大多數都有可以原諒的理由。因為美國的結婚,總算是自由結婚;而自由結婚的根本觀念就是要夫婦相敬相愛,先有精神上的契合,然後可以有形體上的結婚。不料結婚之後,方才發現從前的錯誤,方才知道他兩人決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既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若還依舊同居,不但違背自由結婚的原理,並且必至於墮落各人的人格,決沒有良好的結果,更沒有家庭幸福可說了。所以離婚案之多,未必全由於風俗的敗壞,也未必不由於個人人格的尊貴。我們觀風問俗的人,不可把我們的眼光,胡亂批評別國禮俗。

  我所聞所見的美國女子之中,很有許多不嫁的女子。那些鼎鼎大名的Jane Addams,Lilian Wald 一流人,自不用說了。有的終身做老處女,在家享受安閒自由的清福。有的終身做教育事業,覺得個個男女小學生都是他的兒女一般,比那小小的家庭好得多了。如今單舉一個女朋友作例。這位女士是一個有名的大學教授的女兒,學問很好,到了二十幾歲上,忽然把頭髮都剪短了,把從前許多的華麗衣裙都不要了。從此以後,他只穿極樸素的衣裳,披著一頭短髮,離了家鄉,去到紐約專學美術。他的母親是很守舊的,勸了他幾年,終勸不回頭。他拋棄了世家的家庭清福,專心研究一種新畫法;又不肯多用家中的錢,所以每日自己備餐,自己掃地。他那種新畫法,研究了多少年,起初很少人賞識,前年他的新畫在一處展覽,居然有人出重價買去。將來他那種畫法,或者竟能自成一家也未可知。但是無論如何,他這種人格,真可算得「自立」兩個字的具體的榜樣了。

  這是說不嫁的女子。如今且說幾種已嫁的婦女的家庭。

  第一種是同具高等學問,相敬相愛,極圓滿的家庭。如大哲學家John Deway的夫人,幫助他丈夫辦一個「實驗學校」,把他丈夫的教育學說實地試驗了十年,後來他們的大女兒也研究教育學,替他父親去考察各地的新教育運動。又如生物學家Comstock的夫人,也是生物學名家,夫婦同在大學教授,各人著的書都極有價值。又如經濟學家Alvin Johnson的夫人,是一個哲學家,專門研究Aristotle的學說很有成績。這種學問平等的夫婦,圓滿的家庭,便在美國也就不可多得了。

  第二種是平常中等人家,夫妻同艱苦,同安樂的家庭。我在Ithaca時,有一天晚上在一位大學教授家吃晚飯。我先向主人主婦說明,我因有一處演說,所以飯後怕不能多坐。主人問我演什麼題目,我說是「中國的婚姻制度」。主人說,「今晚沒有他客,你何不就在這裡先試演一次?」我便取出演說稿,挑出幾段,讀給他們聽。內中有一節講中國夫妻,結婚之前,雖然沒有愛情,但是成了夫婦之後,有了共同的生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種同艱苦的生活也未嘗不可發生一種濃厚的愛情。我說到這裡,看見主人抬起頭來望著主婦,兩人似乎都很為感動。後來他們告訴我說,他們都是苦學生出身,結婚以來雖無子女,卻同受了許多艱苦。近來境況稍寬裕了,正在建築一所精緻的小屋,他丈夫是建築工程科教授,自己打圖樣,他夫人天天去監督工程。這種共同生活,可使夫婦愛情格外濃厚,家庭幸福格外圓滿。

  又一次,我在一個人家過年。這家夫婦兩人,也沒有兒女,卻極相敬愛,同嘗艱苦。那丈夫是一位元化學技師,因他夫人自己洗衣服,便想出心思替他造了一個洗衣機器。他夫人指著對我說,「這便是我的丈夫今年送我的耶誕節禮了」。這位夫人身體很高,在廚房做事,不很方便,因此他丈夫便自己動手把廚房裡的桌腳添高了一尺。這種瑣屑小事,可以想見那種同安樂,同艱苦的家庭生活了。

  第三種是夫婦各有特別性質,各有特別生活,卻又都能相安相得的家庭。我且舉一個例。有一個朋友,在紐約一家洋海轉運公司內做經理,天天上公司去辦事。他的夫人是一個「社交婦人」( Society Woman),善於應酬,懂得幾國的文學,又研究美術音樂。每月他開一兩次茶會,到的人,有文學家,也有畫師,也有音樂家,也有新聞記者,也有很奢華的「社交婦人」,也有衣飾古怪,披著頭髮的「新婦女」(The New Women)。這位主婦四面招呼,面面都到。來的人從不得見男主人,男主人也從來不與聞這種集會。但他們夫婦卻極相投相愛,決不因此生何等間隔。這是一種「和而不同」的家庭。

  第四種是「新婦女」的家庭。「新婦女」是一個新名詞,所指的是一種新派的婦女,言論非常激烈,行為往往趨於極端,不信宗教,不依禮法,卻又思想極高,道德極高。內中固然也有許多假裝的「新婦女」,口不應心,所行與所說大相反悖的。但內中實在有些極有思想,極有道德的婦女。我在Ithaca時,有一位男同學,學的是城市風景工程,卻極喜歡研究文學,做得極好的詩文。後來我到紐約不上一個月,忽然收到一個女子來信,自言是我這位同學的妻子,因為平日聽他丈夫說起我,故很想見我。我自然去見他,談起來,才知道他是一個「新婦人」,學問思想,都極高尚。他丈夫那時還在Cornell大學的大學院研究高等學問。這位女子在Columbia大學做一個打字的書記,自己謀生,每星期五六夜去學高等音樂。他們夫婦隔開二百多英里,每月會見一次,他丈夫繼續學他的風景工程,他夫人繼續學他的音樂。他們每日寫一封信,雖不相見,卻真和朝夕相見一樣。這種家庭,幾乎沒有「家庭」可說;但我和他們做了幾年的朋友,覺得他們那種生活,最足代表我所說的「自立」的精神。他們雖結了婚,成了夫婦,卻依舊做他們的「自立」生活。這種人在美國雖屬少數,但很可表示美國婦女最近的一種趨向了。

結論

[編輯]

  以上所說「美國的婦女」,不過隨我個人見聞所及,略舉幾端,既沒有「邏輯」的次序,又不能詳盡。聽者讀者,心中必定以為我講「美國的婦女」,單舉他們的好處,不提起他們的弱點,未免太偏了。這種批評,我極承認。但我平日的主張,以為我們觀風問俗的人,第一個大目的,在於懂得人家的好處。我們所該學的,也只是人家的長處。我們今日還不配批評人家的短處。不如單注意觀察人家的長處在什麼地方。那些外國傳教的人,回到他們本國去捐錢,到處演說我們中國怎樣的野蠻不開化。他們錢雖捐到了,卻養成一種賤視中國人的心理。這是我所最痛恨的。我因為痛恨這種單摘人家短處的教士,所以我在美國演說中國文化,也只提出我們的長處;如今我在中國演說美國文化,也只注重他們的特別長處。

  如今所講美國婦女特別精神,只在他們的自立心,只在他們那種「超於良妻賢母人生觀」。這種觀念是我們中國婦女所最缺乏的觀念。我們中國的姊妹們若能把這種「自立」的精神來補助我們的「倚賴」性質,若能把那種「超於良妻賢母人生觀」來補助我們的「良妻賢母」觀念,定可使中國女界有一點「新鮮空氣」,定可使中國產出一些真能「自立」的女子。這種「自立」的精神,帶有一種傳染的性質。女子「自立」的精神,格外帶有傳染的性質。將來這種「自立」的風氣,像那傳染鼠疫的微生物一般,越傳越遠,漸漸的造成無數「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堂堂地一個「人」,有該盡的義務,有可做的事業。有了這些「自立」的男女,自然產生良善的社會。良善的社會決不是如今這些互相倚賴,不能「自立」的男女所能造成的。所以我所說那種「自立」精神,初看去,似乎完全是極端的個人主義,其實是善良社會絕不可少的條件。這就是我提出這個問題的微意了。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6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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