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書治要/卷十五
漢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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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韓信,淮陰人也。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常從人寄食,從項羽為郞中,數以策干項羽,弗用,亡楚歸漢,上未奇之也。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亡者十數人,信度何已數言,上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誰。曰:韓信。上復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至如信,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王曰:吾亦欲東耳。何曰:王必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終亡耳。王曰:吾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必欲拜之,擇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以為得大將,至拜,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因問王曰:今東向爭天下,豈非項王耶。曰:然,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曰:弗如也。信曰:唯信亦以為大王弗如也。然臣嘗事項王,請言項王為人也。項王意烏猝嗟,千人皆廢,〈言羽一嗟,千人皆廢不收也。〉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也。項王見人恭謹,言語姁姁,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刻印刓,忍不能與,此所謂婦人之仁也。又背義帝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所過無不殘滅,多怨百姓,百姓不附,特劫於威,強服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
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不散,且大王之入武關,秋豪無所害,除秦苛法,秦民無不欲得大王,今失職之蜀,民無不恨者,今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
漢王以信為左丞相,擊魏,信問酈生,魏得無用周叔為大將乎。曰:柏直也。信曰:竪子耳,遂進擊魏,虜豹,定河東,使人請漢王,願益兵三萬人,臣請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西與大王會於榮陽,漢王與兵三萬人,進破代,禽夏說,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
趙王,成安君陳餘聚兵井陘口。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議欲以下趙,此乘勝而去國遠鬥,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飢色,樵蘇後爨,〈樵,取薪也。蘇,取草也。〉師不宿飽,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路絕其輜重,足下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不得鬥,退不得還,不至十日,兩將之頭,可致麾下,成安君不聽,信知其不用,大喜,乃引兵遂下井陘口,斬成安君泜水,禽趙王歇,乃令軍毋斬廣武君。
頃之,有縛而至麾下者,於是問廣武君,僕欲北攻燕,東伐齊,何若有功。廣武君辭曰:臣聞之,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敗軍之將,不可以語勇,若臣者,何足以權大事乎。信曰:僕聞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之秦而秦伯,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耳,使成安君聽子計,僕亦禽矣。僕委心歸計,願子勿辭。
廣武君曰:臣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顧恐臣計未足用,願效愚忠,故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日而失之,軍敗鄗下,〈今高邑是也。〉身死泜水上,今足下虜魏王,禽夏說,不旬朝,破趙二十萬衆,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諸侯,衆庶莫不傾耳以待命者,然而衆勞卒疲,其實難用也。今足下舉勌敝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情見力屈,欲戰不拔,曠日持久,糧食單竭,若燕不破,齊必拒境而自強,二國相持,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
當今之計,不如按甲休兵,饗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後發一乘之使,奉咫尺之書以使燕,燕必不敢不聽,從燕而東臨齊,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可圖也。兵固有先聲後實者,此之謂也。信曰:善,於是發使燕,燕從風而靡,遂度河,襲歷下軍,破龍且。
楚已亡龍且,項王恐,使武涉往信。信謝曰:臣得事項王數年,官不過郞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策不用,故背楚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數萬之衆,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吾得至於此,人深親信我,背之不祥,武涉已去,蒯通知天下權在於信,深說以三分天下之計,信不忍背漢,又自以功大,漢不奪我〈舊無我字,補之〉齊,遂不聽,項羽死,徙信為楚王,信初之國,陳兵出入,有變吿信欲反,上僞游於雲夢,信謁於陳,高祖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信,至雒陽,赦以為淮陰侯,信知漢王畏惡其能,稱疾不朝。
黥布,六人也。漢封為淮南王,十一年,高后誅韓信,布心恐憂,復誅彭越,盛其醢,以遍賜諸侯王,布見醢大恐,遂聚兵反,書聞,上召諸將問,布反,為之奈何。皆曰:發兵坑竪子耳,何能為,汝陰侯滕公,以問其客薛公。薛公曰:是固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貴之,〈疏,分也。〉南面而立,萬乘之主,其反何也。薛公曰:前年殺彭越,往年殺韓信,三人皆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
楚元王交,高祖少弟也。玄孫向,字子政,本名更生,為諫大夫,向見光祿勛周堪,光祿大夫張猛二人給事中,大見信,弘恭,石顯憚之,數譖毀焉。向上封事曰:臣前幸得以骨肉備九卿,奉法不謹,乃復蒙恩,竊見災異並起,天地失常,徵表為國,欲終不言,念忠臣雖在畎畝,猶不忘君,況重以骨肉之親,又加以舊恩乎。
臣聞舜命九官,〈禹作司空,棄后稷,契司徒,咎繇作士,垂共工,益朕虞,伯夷秩宗,夔典樂,龍納言,凡九官也。〉濟濟相讓,和之至也。衆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故四海之內,靡不和寧,及至周文開基西郊,雜遝衆賢,罔不肅和,崇推讓之風,以銷分爭之訟,武王,周公繼政,朝臣和於內,萬國歡於外,故盡得其歡心,以事其先祖,下至幽,厲之際,朝廷不和,轉相非怨,君子獨守正勉強,以從王事,則反見憎毒讒訴。故其詩曰:密勿從事,不敢吿勞,無罪無辜,讒口嗸嗸,當是之時,天變見於上,地變動於下,水泉沸騰,山谷易處。
由此觀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衆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今陞下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游寬容,使得並進,今賢不肖渾淆,白黑不分,邪正雜糅,忠讒並進,朝臣更相讒訴,轉相是非,文書紛糾,毀譽渾亂,所以熒惑耳目,感移心意者,不可勝載,分曹為黨,將同心以陷,正臣〈舊無正臣二字,補之〉進者,治之表也。正臣陷者,亂之機也。乘治亂之機,未知孰任,而災異數見,此臣所以寒心者也。
夫乘權席勢之人,子弟鱗集於朝,羽翼陰附者衆,毀譽將必用,以終乖離之咎,是以日月無光,雪霜夏隕,陵谷易處,列星失行,皆怨氣之所致也。夫遵衰周之軌跡,循詩人之所刺,而欲以成太平,致雅頌,猶卻行而求及前人也。初元以來六年矣。按春秋六年之中,災異未有稠如今。
用賢人而行善政,如或譖之,則賢人退而善政還,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羣枉之門,讒邪進者,衆賢退,羣枉盛者,正士銷,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長,則君子道銷,君子道銷,則政日亂,故為否,否者,閉而亂也。君子道長,則小人道銷,小人道銷,則政日治,故為泰,泰者,通而治也。
昔者,鯀,共工,歡兜與舜,禹〈舊無禹字,補之〉雜處堯朝,周公與管,蔡並居周位,當是時,迭進相毀,流言相謗,豈可勝道哉。帝堯,成王,能賢舜,禹,周公而銷共工,管,蔡,故以大治,孔子與季,孟偕仕於魯,李斯與叔孫俱宦於秦,定公,始皇賢季,孟,李斯而銷孔子,叔孫,故以大亂,故治亂榮辱之端,在所信任,所信任既賢,在於堅固而不移,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言守善篤也。
易曰:渙汗其大號,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號令,未能逾時而反,是反汗也。用賢未能三旬而退,是轉石也。論語曰:見不善如探湯,今二府奏,佞諂不當在位,歷年而不去也。出令則如反汗,用賢則如轉石,去佞則如拔山,而望陰陽之調,不亦難乎。
是以羣小窺見間隙,巧言醜詆,流言飛文,嘩於民間,故詩云,憂心悄悄,慍於羣小,小人成羣,誠足慍也。昔孔子與顔淵,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傳相汲引,不為比周,何則,忠於為國,無邪心也。故賢人在上位,則引其類而聚之朝,在下位,則思與其類俱進,故湯用伊尹,不仁者遠,而衆賢至,類相致也。今佞邪與賢臣,並在交戟之內,合黨共謀,違善依惡,數設危險之言,欲以傾移主上,如忽然用之,此天地之所以先戒,災異之所以重至者也。
自古明聖,未有無誅而治者也。故舜有四放之罰,而孔子有兩觀之誅,然後聖化可得而行也。今以陛下明智,誠深思天地之心跡,察兩觀之誅,覽否泰之卦,歷周,唐之所進以為法〈法原作治〉原秦,魯之所銷以為戒,考祥應之福,省災異之禍,以揆當世之變,放遠佞邪之黨,壞散險詖之聚,杜閉羣枉之門,廣開衆正之路,決斷狐疑,分別猶豫,使是非炳然可知,則百異銷滅,而衆祥並至,太平之基,萬世之利也。
向又見成帝營起昌陵,數年不成,制度泰奢。上疏諫曰:臣聞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故賢聖之君,博觀終始,必通三統,〈一曰天統,二曰地統,三曰人統。〉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孔子論詩至於殷士膚敏,灌將於京。喟然嘆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傳於子孫,是以富貴無常,不如是,則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其何以勸勉,蓋傷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雖有堯舜之聖,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移〈移原作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故常戰慄不敢諱亡,孔子所謂富貴無常,蓋謂此也。
孝文皇帝居霸陵。顧曰:以北山石為槨,豈可動哉。張釋之進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慼乎。孝文寤焉。遂為薄葬。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舊無厚衣之以薪五字,補之〉藏之中野,不封不樹,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黃帝葬於橋山,堯葬濟陰,丘壠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蒼梧,二妃不從,禹葬會稽,不改其列,〈不改官里樹木百物之行列也。〉殷湯無葬處,文武,周公葬於畢,秦穆公葬於雍,樗里子葬於武庫,皆無丘壠之處,此聖帝明王,賢君智士,遠覽獨慮,無窮之計也。其賢臣孝子,亦承命順意而薄葬之,此誠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
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悌弟,其葬君親骨肉,皆微薄矣。非苟為儉,誠便於體也。宋桓司馬為石槨。仲尼曰:不如速朽,逮至吳王闔閭,違禮厚葬,十有餘年,越人發之,及秦惠,文,武,昭,嚴襄五王,皆大作丘壠,多其瘞藏,咸盡發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於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又多殺宮人,生埋工匠,計以萬數,天下苦其役而叛之,驪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萬之師,至其下矣。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內離牧竪之禍,豈不哀哉。是故德彌厚者葬彌薄,智愈深者葬愈微,無德寡智者葬愈厚,丘壠彌高,宮廟甚麗,發掘必速,由是觀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見矣。陛下即位,躬親節儉,始營初陵,其制約小,天下莫不稱明,及徙昌陵,增埤為高,積土為山,發民墳墓,積以萬數,營起邑居,期日迫卒,功費大萬百餘,〈大萬,一億也。〉死者恨於下,生者愁於上,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飢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臣甚惽焉。以死者為有知,發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無知,又安用大,謀之賢智則不悅,以示衆庶則苦之,若苟以悅愚夫淫侈之人,又何為哉。
陛下慈仁篤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而顧與暴秦亂君,競為奢侈,比方丘壠,悅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智之心,忘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覽明聖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觀賢智穆公,延陵,樗里,張釋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墳薄葬,以儉安神,可以為則,秦昭,始皇增山厚葬,以侈生害,足以為戒,初陵之摹,宜從公卿大臣之議,以息衆庶,書奏,上甚感向言,而不能從其計。
向見上無繼嗣,政由王氏。遂上封事極諫曰: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危,莫不欲存,然而亡,失御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未有不為害者也。昔晉有六卿,〈智伯,范,中行,韓,趙,魏也。〉齊有田,崔,衞有孫,寧,魯有季,孟,常掌國事,世執朝柄,後田氏取齊,六卿分晉,崔杼殺其君光,孫林父,寧殖出其君衎,弒其君剽,季氏卒逐昭公,皆陰盛而陽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
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於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也。秦昭王舅穰侯及涇陽,葉陽君〈皆昭王母之弟。〉專國擅勢,假大後之威,三人者,權重於昭王,家富於秦國,國甚危殆,賴寤范睢之言,而秦復存,二世委任趙高,趙高專權自恣,壅蔽大臣,終有閻樂望夷之禍,秦遂以亡,近事不遠,即漢所代也。
漢興,諸呂無道,擅相尊王,呂産,呂祿席大後之寵,據將相之位,欲危劉氏,賴忠正大臣絳侯,朱虛等,竭誠盡節,以誅滅之,然後劉氏復安,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並作威福,擊斷自恣,行污而寄治,身私而托公,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筦執樞機,朋黨比周。
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游談者助之說,執政者為之言,排擯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毀而不進,遠絕宗室之任,不令得給事朝省,恐其與己分權,數稱燕王蓋主以疑上心,避諱呂,霍而弗肯稱,內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論,兄弟據重,宗族磐牙,歷上古至秦漢,外戚貴未有如王氏者也。雖周皇甫,秦穰侯,漢武安,呂,霍,上官之屬,皆不及也。
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為其人徵象,孝昭帝時,冠石立於泰山,〈有石自立,三石為足,一石在上,故曰冠石也。〉仆柳起於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墳墓在濟南者,其梓柱生枝葉,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雖立石起柳,無以過此明也。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累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降為皂隸,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而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所以全安之也。
夫明者,起福於無形,銷患於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親而納信,黜遠外戚,無授以政,以則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誠東宮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祿,劉氏長安,不失社稷,所以裦睦外內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復見於今,六卿必起於漢,為後嗣憂,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圖,不可不早慮也。唯陛下深留聖思,覽往事之戒,居萬安之實,用保宗廟,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書奏,天子召見向,嘆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向每召見,數言公族者,國之枝葉,枝葉落,則本根無所庇蔭,方今同姓疏遠,母黨專政,祿去公室,權在外家,非所以強漢宗,卑私門,保守社稷,安固後嗣也。向自見得信於上,故常顯訟宗室,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其言多痛切,發於至誠,終不能用,向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
季布,楚人也。項籍使將兵,數窘漢王,項籍滅,高祖購求布千金,敢舍匿,罪三族,布匿濮陽周氏,周氏迺髠鉗布,衣褐,置廣柳車中,〈載以喪車,欲人不知也。〉之魯朱家賣之,朱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舊舍下有上字,刪之〉迺之雒陽,見汝陰侯滕公。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為其主用,職耳,項氏臣豈可盡誅耶,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王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為上言之,滕公心知朱家大俠,意布匿其所,迺許諾,侍閑,果言如朱家旨,上迺赦布。
布為河東守,孝文時,人有言其賢,召欲以為御史大夫,人又言其勇,使酒難近,至留邸一月,見罷。布進曰:臣待罪河東,陛下無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無所受事罷去,此人必有毀臣者,夫以一人譽召臣,一人毀去臣,恐天下有識聞之,有以窺陛下,〈窺見陛下深淺也。〉上默然慚曰:河東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欒布,梁人也。為梁大夫,使於齊未還,漢召彭越,責以謀反,夷三族,梟首雒陽下,詔有收視者輒捕之,布還,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吏捕以聞。上召駡曰:若與彭越反耶,吾禁人勿收,若獨祠哭之,與反明矣。趣烹之,方提趨湯。顧曰:願壹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彭城,敗滎陽,成皋,項王所以不能遂西,徒以彭王居梁地,與漢合從苦楚也。當是之時,彭王壹顧與楚,則漢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割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漢壹徵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疑以為反,反形未見,以苛細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烹,上迺釋布,拜為都尉。
蕭何,沛人也。漢殺項羽,即皇帝位,論功行封,羣臣爭功,歲餘不決,上以何功最盛,先封為酇侯,食邑八千戶。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兵,多者百餘戰,少者數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蕭何未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居臣等上,何也。上曰:諸君知獵乎。曰:知之,知獵狗乎。曰:知之。上曰:夫獵,追殺獸者,狗也。而發縱指示獸處者,人也。諸君徒能走得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且諸君獨以身從我,多者兩三人,蕭何舉宗數十人皆隨我,功不可忘也。羣臣後皆莫敢言。
列侯畢已受封,奏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關內侯鄂千秋,時為謁者。進曰:羣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夫上與楚相拒五歲,失軍亡衆,跳身遯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衆會上乏絕者數矣。夫漢與楚相守滎陽數年,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待陛下,此萬世功也。今雖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當第一,曹參次之。上曰:善,於是乃令何第一,賜劍履上殿,入朝不趨,是日悉封何父母兄弟十餘人,皆食邑。
何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願令民得入田,毋收稾為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為請吾苑,乃下何廷尉,械繫之,數日,王衞尉侍。前問曰:相國胡大罪,陛下繫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有善歸主,有惡自予,今相國多受賈竪金,為請吾苑,以自媚於民,故繫治之。王衞尉曰:夫職事苟有便於民而請之,真宰相事也。陛下奈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時,陛下自將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即關西非陛[,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夫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是日,使使持節赦出何,何年老,素恭謹,徒跣入謝。上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吾苑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繫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曹參,沛人也。為齊丞相,參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參於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齊國安集,大稱賢相,蕭何薨,使者召參,參去。屬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後相曰:治無大於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並容也。今君擾之,奸人安所容乎。吾是以先之。〈夫獄市,兼受善惡,若窮極奸人,奸人無所容竄,久且為亂,秦人極刑而天下叛,孝武峻法而獄繁,此其效也。老子曰:我無為,民自化,我好靜,民自正,參欲以道化為本,不欲擾其末也。〉
始參微時,與蕭何善,及為宰相,有隙,至何且死,所推賢唯參,參代何為相國,舉事無所變更,壹遵何之約束,擇郡國吏長大〈取年長大者〉,訥於文辭,謹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史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輒斥去之,日夜飲酒,卿大夫以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不事丞相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度之欲有言,復飲酒,醉而後去,終莫得開〈開舊作關,改之〉說。〈開,謂有所啓白。〉
相舍後園近吏舍,日飲歌呼,從吏患之,無如何,乃請參游後園,聞吏醉歌呼,從吏幸相國召按之,乃反取酒張坐飲,大歌呼與相和,參見人之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府中無事,參子窋,為中大夫,惠帝怪相國不治事,以為豈少朕與。乃謂窋曰:汝歸。試私從容問乃父曰:高帝新棄羣臣,帝富於春秋,君為相國,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然無言吾吿汝也。窋既洗沐,歸諫參,參怒而笞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乃所當言也。
至朝時,帝讓參。參免冠謝曰:陛下自察聖武,孰與高皇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參曰:陛下觀參,孰與蕭何賢。上曰:君似不及也。參曰:陛下之言是也。且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具,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講若畫一,〈講或作較。〉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靜,民以寧壹。
張良字子房,韓人也。沛公欲以二萬人擊秦嶢關下軍。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竪,易動以利,願沛公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秦將果欲連和俱西。良曰:此獨其將欲叛,士卒恐不從,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迺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沛公入,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為天下除殘去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資,質也。欲令沛公反秦奢,儉素以為質也。〉且忠言逆於耳利於行,毒藥苦於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迺還軍霸上。
陳平,戶牖人也。背楚,因魏無知見漢王,漢王拜為都尉典護軍。絳灌等或讒平曰: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王不容,亡而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使諸將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漢王疑之,以讓無知。問曰:有之乎。無知曰:有。漢王曰:公言其賢人,何也。對曰:臣之所言者能也。陞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孝己,高宗之子,有孝行也。〉而無益於勝敗之數,陞下何暇用之乎。今楚漢相拒,臣進奇謀之士。
王召平而問曰:吾聞先生事魏不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臣居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臣臝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誠臣計畫有可采者,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大王所賜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漢王迺謝,厚賜,拜以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迺不敢復言。
周勃,沛人也。為人木強敦厚,高帝以為可屬大事,惠帝以勃為太尉,高后崩,呂祿以趙王為漢上將軍,呂産以呂王為相國,秉權,欲危劉氏,勃與丞相平,朱虛侯章,共誅諸呂,遂共迎立代王,是為孝文皇帝,初即位,以勃為右丞相,後迺免丞相就國,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迺書牘背示之,以公主為證,公主者,文帝女也。勃太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為證,薄太后亦以為無反事,文帝朝。太后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耶。文帝迺謝曰:吏方驗而出之,於是使使持節赦勃,復爵邑,勃既出。曰:吾嘗〈舊無嘗字,補之〉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也。
勃子亞夫,文帝封為條侯,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鋭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之令,不聞天子之詔,有頃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使使持節詔將軍曰:吾欲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請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迺按轡徐行至中營。將軍亞夫持兵揖曰:介冑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禮,介者不拜。〉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羣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向者霸上棘門軍,如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亞夫可得而犯耶,稱善者久之。
樊噲,沛人也。與高祖俱起,高帝嘗病,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毋得入羣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餘日,噲迺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
周昌,沛人也。為御史大夫,為人強力,敢直言,自蕭,曹等,皆卑下之,昌嘗燕入奏事,〈以上宴時入奏事也。〉高帝方擁戚姬,昌還走,高帝逐得,騎昌項。問曰:我何如主。昌仰曰:陛下即桀,紂之主也。於是上笑之,然尤憚昌,及高帝欲廢太子,大臣固爭,莫能得,而昌庭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心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太子遂定。
申屠嘉,梁人也。為丞相,是時太中大夫鄧通方愛幸,賞賜累巨萬,文帝常燕飲通家,其寵如是,是時嘉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禮,嘉奏事畢。因言曰:陛下幸愛羣臣,則富貴之,至於朝廷之禮,不可以不肅。上曰:君勿言,吾私之,罷朝坐府中,為檄召通,通恐入言上。上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頓首謝。嘉責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戲殿上,大不敬,當斬,通頓首,首盡出血,不解,上使使持節召通。而謝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釋之,通既至。為上泣曰:丞相幾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