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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勝野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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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勝野聞
作者:徐禎卿 明朝
不著撰人名氏。所記皆明太祖初年之事,亦多互見他書。陶珽《續說郛》、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皆載此書,題吳郡徐楨卿著。然《明史》楨卿本傳,及《藝文志》俱不載。書中所紀,亦往往不經。如謂徐達追元順帝,將及之而遽班師,常遇春愬於帝,達入自疑,拔劍斬閽而出,眞齊東野人之語,楨卿似未必至是也。

太祖嘗自敘《朱氏世德之碑》,其文曰:

「本宗朱氏,出自金陵之句容,地名朱巷,在通德鄉。上世以來,服勤農業。五世祖仲八公,娶陳氏,生男三人,長六二公,次十二公,其季伯六公,是為高祖考,娶胡氏,生二子,長四五公,次即曾祖考四九公,娶侯氏,生子曰初一公,初二公,初五公,初十公,凡四人。初一公配王氏,是為祖考妣,有子二人,長五一公,次即先考,諱世珍。元初籍淘金戶,金非土產,市於他方以充。先祖初一公,困於役,遂棄田廬,攜二子遷泗州盱眙縣,先伯考五一公十有二歲,先考才八歲。先祖營家泗上,置田治產。及卒,家田消乏,由是五一公遷濠州鍾離鄉居。先伯考性淳良,務本積德,於人無疾言忤意,鄉里稱為善人。先伯娶劉氏,生子四人,重一公、重二公、重三公生盱眙,重五公生鍾離。先考君娶陳氏,泗洲人,長重四公,生盱眙,次重六公、重七公,生五河,某其季也,生遷鍾離後戊辰年。先伯考有孫六人,兵興以來,相繼寢沒。兄重四公,有子曰文正,今為大都督。重六、重七俱絕嗣。

曩者父母因某自幼多疾,舍身皇覺寺中。甲申歲,父母長兄俱喪,次兄守業,又次兄出贅劉氏,某托跡緇流。至正二十四年,天下大亂,諸兄皆亡,淮兵蜂起,掠人行伍,乃招集義旅,兵力漸眾,因取滁和。

龍鳳三年,帥師渡江,駐兵太平,為念先考君嘗言世為朱巷人,宗族俱存,平日每有鄉土之念,即訪求故鄉宗族之所,遂調兵取句容。明年,克金陵,而朱巷距城四十里,舉族父兄昆弟四十餘人至,始得與之敘長幼之禮,行親睦之道。但朱氏世次自仲八公之上,不復可考,今自仲八公高曾而下,皆起家江左,曆世墓在朱巷,惟先祖葬泗州,先考葬鍾離,此我朱氏之源流也。

爰自金陵、太平駐師開府,為根本之地,實鄉郡焉。屢歲征伐,拓境開疆,吳楚甌越,方數千里,由是累膺顯爵。龍鳳九年三月十四日內降制書:曾祖考為資德大夫,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右丞,上護軍,司空,吳國公。曾祖妣吳氏,吳國夫人。先考府君開府儀同三司,錄軍國重事,平西右丞相,吳國公。先妣陳氏,吳國夫人。謹以閏月三日,祗謁先壟,焚香告祭,遵舊典也。重念報本行禮宜厚,今勉建事功,匪由己能,實荷先世靈長之澤,垂衍後昆,宜得報恩,三代並為上公,以遂為子孫者之至願。《書》曰:『作善降之以百祥。』《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先祖父積功累善,天之報使茂於厥後,凡我子孫,皆當體祖宗之心,蹈德存仁,以永厥緒於無窮,是吾之所望也。於是備書於後,以傳信將來,有所考焉。」

淳皇帝及后族疾疫死,重四公繼之,貧薄不能具棺穿穴。太祖與仲兄謀輦葬山谷中,行未抵所而綆絕,仲返計,太祖視屍。忽風雷震電,太祖避樹下,聞空中神語云:「孰襲取我土?」髣髴有應者,具淳皇帝諱,神曰:「為若人則已。」已而,暴風揚沙折木,天轉晦。比明,往視之,土裂屍已陷入,田伯劉大秀遂歸其地而辭其價,即今鳳陽陵寢是其地也。

太祖在滁,嘗濯手於柏子潭,有五蛇擾而就之,因祝之曰:「如天命在予,汝其來附焉。」一日戰畢,群坐籍土,蛇忽蜿蜒其側,帝乃掩以兜鍪。頃復報戰,亟戴之而往,是日手刃者甚眾。軍法戰勝必祭甲冑,眾推帝功居多,乃置其兜鍪於前,甫奠,忽霹靂大震,白龍夭矯自兜鍪中出,挾雷聲,握火光,騰空而去,諸將等自是畏服。

青田劉基伯溫,嘗攜客泛舟於西湖,抵暮,仰瞻天象而言曰:「天子氣在吳頭楚尾,後十年當興,予其輔之。」及過蘇閶門,見張士誠,曰:「貴不過封侯,何能久也。」夜登虎丘山,復曰:「天子氣尚在吳楚之間。」時郭子興據濠上,就見之,遇太祖,曰:「吾主翁也。」深自結納,曰:「後十載,主君當為天子,我其輔之。」乃拂衣而去。

太祖之初振也,將屬皆草莽粗士,人人慾更試。太傅徐相國陰奇之,乃謂諸將曰:「天子豈可更立耶?」遂止。

常遇春初附劉聚時,嘗晝寢,夢一羽士語之曰:「起,起,此處非爾所宜托也,爾主至也。」既寤,適太祖至,於是遂傾心焉。

王師與偽漢戰於湖中,時乘白舟,漢主以赤龍厭之。及戰,王師大捷,帝因製令以赤船載俘囚,白船給官胥之屬。

偽周主張士誠面縛見帝,俛首瞑目,踞坐甚不恭,帝叱之曰:「盍視我?」對曰:「天日照爾不照我,視爾何為哉?」帝以弓弦縊殺之。及見周伯琦遙伏於後,問為誰?對曰:「前元江浙行省參政周伯琦。」帝曰:「元君寄汝以心膂之責,乃資賊以為亂耶?」伯琦惶懼不能答。先筵三日,大醉,以酬其功,後戮之。司徒李伯琦先以國情虛實輸我師,帝以為佞臣,命誅之,以示士誠。

帝念劉大秀施地為陵之惠,封為義惠侯。又感汪媼之意,敕授世官、從仕郎,署令衛皇陵(帝微時,汪媼常備禮儀送帝歸皇覺寺中)。

徐太傅追元順帝,將及之,忽傳令頒師。常遇春不知所出,大怒,馳歸告帝曰:「達反矣,追兵及順帝而已之,其謀不可逆也。」太傅度遇春歸,必有變,乃留兵鎮北平而自引軍歸,駐舟江浦,仗劍入謁。帝時方盛怒,宿戒閽吏曰:「達入,慎毋從之。」達既入,未見帝,自疑有變,乃拔劍斬閽吏,奪關而出。帝陰使人釋其罪,令內謁,達不允。於是帝出大庭往視於舟中,達因進曰:「達有異圖,肯在今日?雖曰晚矣,然吾臨江鞠旅,亦能撫有江淮,顧弗為爾。且吾之不擒元帝,亦籌之熟矣,彼雖微也,亦嘗南御中國,我執以歸,將曷治焉?天命在上,已知之矣,顧達何人,敢以自外?」帝重感悟,結誓而還,遂修好如故。

按:獲元后妃孫子不行獻俘禮及元宗室皆封以官,此我太祖忠厚之道,興滅繼絕之仁,度越前代者也。他日徐達領兵追元順帝,將及之,輒下令收軍。遇春大怒,報太祖曰:「達反矣。」問其故,達曰:「元君雖微,曾南面為君矣,若迫及之,將何治焉?不若逐之歸沙漠之為得也。」達斯言所謂深知大體矣,豈諸將所能及?此所以為開國元勳也歟!

太祖於後湖中築一臺,以藏天下兵冊,欲避火災也。屢築屢潰,乃命裒所誅髑髏為基,其臺即就。

太祖勤於政事,每臨食匕箸屢廢,思得一事,即以片紙書之,綴於裳衣,或得數事,則累累滿身,若懸鶉焉,洎臨朝則一一行之。

太祖既營大內,而以舊禁賜中山王,王謝不敢。繼而觴焉,至大醉,使人扶寢禁內,密伺其意。已而達醒,驚拜殿下,帝聞之乃喜。

洪武十年,宋學士濂上疏乞骸骨歸,帝親餞之,敕其孫慎輔行,濂頓首辭,且要曰:「臣性命未畢,蓬士請歲覲陛階。」既歸,每就帝聖節稱賀如約,帝推舊恩,戀戀多深情。十三年失朝,帝召其子中書舍人遂、殿廷儀禮司序班慎問之,對曰:「不幸有旦暮之憂,惟陛下哀矜,裁其罪譴。」帝微使人廉之,則無恙。下遂、慎獄,詔御史就誅濂,沒入其家。先是,濂嘗授太子及親王經書,太子於是泣淚諫曰:「臣愚戇,無他師傅,幸陛下哀矜,裁其死。」帝怒曰:「候汝為天子而宥之。」太子惶懼不知所出,遂赴溺,左右救得免。帝且喜且罵曰:「癡兒子,我殺人,何預汝耶?」因遍錄救溺者,凡衣履入水者擢三級,解衣舄者皆斬之,曰: 「太子溺,候汝等解衣而救之乎?」乃赦濂死而更令入謁,然怒卒未解也。會與太后食,后具齋素,帝問之故,對曰:「妾聞宋先生坐罪,薄為作福祐之。」帝艴然投箸而起。濂至,帝令無相見,謫居茂州,而竟殺磋、慎。

按:君臣遇合,自古為難,而保全終始尤難。我太祖之於宋學士,情義藹然,不啻家人父子,而末路若此,非皇太后之賢,太子之諫,幾於不免。在太祖似於寡恩,而學士失期不朝,其於小心翼翼之道謂何?此其智不及徐太傅遠矣。

太祖視朝,若舉帶當胸,則是日誅夷蓋寡,若按而下之,則傾朝無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喜怒雲。

太祖御膳,必太后親調以進,深以防閑隱微。一日,進羹微寒,帝怒舉杯擲之,羹汙狼藉,后耳畔微有傷,后熱羹重進,顏色自若。

洪武二十五年下度僧之令,天下諸寺沙彌求度者三千餘人,有冒名代請者甚眾,帝大怒,悉命錦衣衛將戮之。吳僧永隆(嘗於蘇州之尹山寺出家)請焚身以救免,帝允之,敕中官以武士衛其龕。至雨華臺,出龕望闕拜,辭入龕,書偈一首,又取香一瓣,上書「風調雨順」四字,語中侍曰:「順語陛下,若遇旱,以此香禱雨,必沾足。」永隆乃秉炬自焚。訖,骸骨卓立,異香襲人,群鶴盤旋舞於龕頂上,乃宥三千人誅。後忽大旱,上命以所遺香至天禧寺禱雨。至夜,雨大澍,上喜曰:「此真聖僧永隆雨也。」太祖御製《落魄僧詩》以美之。

太祖嘗為偽漢陳友諒所追,太后負之而逃,太子私繪成圖軸。及太后崩,帝慘不樂,愈肆誅虐。太子諫曰:「陛下誅夷過濫,恐傷天和。」帝默然。明日,以棘杖委於地,命太子持而進,太子難之。帝曰:「汝弗能執歟?使我運琢以遺汝,豈不美哉?今所誅者,皆天下之刑餘也,除之以安汝,福莫大焉。」太子頓首曰:「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帝愈怒,即以所坐榻射之,太子走,帝追之,太子探懷中所繪圖遺於地,帝展視之,大慟而止。

太祖嘗遊一廢寺,戈戟外衛而內無一僧,壁間畫一布袋僧,墨痕猶新,傍題一偈云:「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散,放寬些子又何妨?」蓋帝政尚嚴猛,故以此諷之。急命武士索其人,不獲。

余嘗於民家弊籍中得偽陳友諒構宮殿上梁文,聊識於此,其詞云:

「伏以乾坤繞漢宮,獻符璽圖書之瑞;日月光天德,立邦家柱石之基。於以濟世安民,於以建都啟土,地靈有待,天眷無私。欽惟皇帝陛下,齊聖廣淵,聰明睿智。富有四海,作之君作之師,天賜九疇,得其位得其祿。視民猶己,立賢有方。北伐東征,專不邇聲色之美;文韜武略,處宵衣旰食之勤。儼九重龍鳳之姿,擁百萬貔貅之眾。惟皇作極,應天順人,萬福攸同,一人有慶。習成周之禮樂,如豐沛之寓都。展三輔之黃圖,覽九江之秀色。瀑布瀉銀河於峭壁,小孤砣底柱於中流。左彭蠡右洞庭,滔滔天塹;前朱雀後玄武,燁燁京華。工部掄材,梓人獻巧,電布星羅之合度,翬飛鼓翼之奏功。黃道紫宸,峙中天之華闕,金釘朱戶,啟南面之明堂。虹舉雙梁,雷陳六偉。
【東】扶桑擁出一輪紅,光被海隅開壽域,袞衣端拱帝王宮。
【南】嶺嶠猿歸奏表函,方土珍奇皆入貢,華生彤管照晴嵐。
【西】使臣諭蜀馬如飛,五十四州露雨露,民安物阜悉依歸。
【北】萬里幽燕苦霜雪,江南佳麗樂昇平,比屋熙熙蒙帝德。
【上】天命維新增氣象,中天帝坐十分明,歷歷泰階光萬丈。
【下】邊境烽消收戰馬,六軍務在盡耕桑,率土豐登樂閑暇。
伏願閶閹開宮殿,嵬嵬玉几之端嚴;山河壯帝居,翼翼金城之鞏固。永保安寧之日,信符海晏之時。衣冠講唐虞,股肱皆社稷。廬山高幾千仞,綱紀四方;天子壽億萬年,本支百世。」

元帝既遁,復留兵開平,猶有覬覦之志。太祖遣使馳書,明示禍福,因答詩曰:「金陵使者渡江來,萬里風煙一道開。王氣有時還自息,聖恩無處不昭回。信知海獄歸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歸去誠心煩為說,春風先到鳳凰臺。」

太祖喜微行,每至徐太傅家。一日,太傅病篤,帝忽至,太傅自枕蓐下出一劍,以示帝曰:「戒之戒之,若他人得,以僇汝也。」自後諸功臣家不一至矣。

太祖嘗微行京城中,聞一老媼密指呼上為老頭兒。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繞室而行,沉吟不已。時太傅他出,夫人震駭,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達負罪於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為念。」亟傳令召五城兵馬司總諸軍至,曰:「張士誠小竊江東,吳氏至今呼為張王。今朕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為老頭兒,何也?」即令籍沒民家甚眾。

太祖幸內庭,見宮人有遺絲些微在地,召諸姬至,計其蠶繅徵稅之費而責之,今後有不悛者斬。

太祖嘗微行里市間,遇國子監監生某者入酒坊,帝揖而問之曰:「先生亦過酒家飲乎?」對曰:「旅次草草,聊寄食爾。」帝因與之入,時坐客滿案,惟供司土神几尚餘空,帝攜之在地曰:「神姑讓我坐。」乃與生對席。問其鄉里,對曰:「四川重慶府人也。」帝因屬詞曰:「千里為重,重水重山重慶府。」生應聲曰:「一人成大,大邦大國大明君。」又舉翣几小木命生賦詩,因喻己意,其詩曰:「寸木元從斧削成,每於低處立功名。他時若得臺端用,要與人間治不平。」帝私喜,因探錢付酒家,相別而去,不知其為帝也。明日,忽移名召生入謁,生茫然自失。及既至,帝笑曰:「秀才憶昨與天子對席乎?」生惶懼謝罪。又曰:「汝欲登臺端乎?」遂命除為按察使。金陵民家至今供司土神於地,本此。

僧宗泐性頗聰慧,太祖愛之,令其畜發。發既成,乃欲官之,泐固辭,乃止。嘗命往西域求釋典,泐不敢辭,行至外徼,道逢一老僧,泐遙拜問之曰:「西域此去幾何?」老僧曰:「汝頭白也行不到也。」泐曰:「明天子命往西域取經,惟老師請教。」僧曰:「毋行,抵自勞爾,為我置書,上中國明主,慎毋發也。」 泐受之歸。見帝,具道所以,帝發書視之,乃即位時作水陸醮齋以答神貺,上御製手書告祭表文也,紙墨如故,帝允之,乃止。

偽周王張士誠竊據江東時,姑蘇市井中有十七字詩謠曰:「張王做事業,祇憑黃蔡葉,一夜東風來,乾鱉。」及國事既去,太祖收其臣黃、蔡、葉三人者,刳其腸而懸之,至成枯臘。蓋三人皆元戚機臣,其殘奢積侈,傾國喪家,帝特惡之,故置於極典。

常開平遇春驍猛絕世,狀類獼猴,指臂多修毫,所過之地,縱士卒剽掠,故其兵特銳,有戰輒勝,有攻必取。

太祖微時,甚見愛於郭子興,郭氏之子薄之,嘗以他事幽之空室中,絕其漿食,馬后憐之,以餅餌遺給。一日,餌熱釜中,將修供,為郭氏親信者窺之,遂納懷中,膚有傷痕。

代王之母邳人也。先是,太祖嘗戰衄而奔投王母之家,王母曰:「汝為朱某耶?人言汝當為天子也。」因止之宿。及旦,辭去,王母曰:「吾後有娠,何如?」帝乃貽敝梳為質,王母亦以裝資贈行,自是果生代王。及太祖即位,子亦成立,王母攜其子及質物於京師上謁,帝令工部草創宮宇居之,不令入宮。及繕代府既成,遂冊封焉。故王卒得以終養其母,逾於常制。

太祖以太子天性仁柔不振,一日,竊令人載屍骨滿輿當其前激發之,太子不勝慘蹙,合掌稱之曰:「善哉!善哉!」

太祖嘗於上元夜觀燈,京師人好為隱語,書於燈,使人相猜,畫一婦懷瓜,深觸忌犯。帝就視,因喻其旨,甚銜之。明日,令軍士大僇居民,空其室,蓋太后祖貫淮西,故云。

洪武十三年五月四日,雷震謹身殿,帝親見火光自天而下,乃再拜曰:「上帝赦朕,朕赦天下。」(或雲雷火繞宮追帝。)蓋帝時刑戮過濫,故上帝戒之。

貴妃某氏薨,太祖詔太子服齊衰杖期,太子曰:「禮惟士為庶母服緦麻,大夫以上為庶母則無服。又公子為其母練冠麻衣縓緣,既葬除之。蓋諸侯絕期喪,諸侯之庶子,雖為其母,亦壓於父,不得伸其私。然則諸侯之庶子不為庶母服,而況於天子之嗣乎?」帝大怒,以劍逐之,太子走,且曰:「大杖則走。」翰林正字桂彥良諫太子曰:「禮可緩,君父之命不可違也,嫌隙由是生矣。」太子感悟,遂齊衰見帝謝罪,帝怒始釋。

太后既崩,臨葬日,大風雨,震雷電。太祖甚不樂,召僧宗泐至,謂曰:「太后將就窀穸,汝為宣偈。」受詔應聲曰:「雨降天垂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宣已,帝大悅。頃忽朗霽,遂啟靈而。詔賜宗泐白金百兩。

徐魏國公達病疽,疾甚,帝數往視之,大集醫徒治療。且久,病少差,帝忽賜膳,魏公對使者流涕而食之,密令醫工逃逸。未幾,告薨。亟報帝,帝蓬跣擔紙錢道哭至第,命收斬醫徒。夫人大哭出拜帝,帝慰之曰:「嫂勿為後慮,有朕存焉。」因為賙其後事而還。

太祖在軍中甚喜閱經史,後遂能操筆成文章。嘗謂侍臣曰:「朕本田家子,未嘗從師指授,然讀書成文,釋然開悟,豈非天生聖天子耶?」

太祖多疑,每慮人侮己,杭州儒學教授徐一夔曾作賀表上,其詞有云:「光天之下」,又雲「天生聖人,為世作則」。帝覽之,大怒曰:「腐儒乃如是侮我耶?光者僧也,以我嘗從釋也,光則摩發之謂矣。則字近賊,罪坐不敬。」命收斬之。禮臣大懼,因請曰:「愚蒙不知忌諱,乞降表式。」帝因自為文式布天下。

太祖嘗下詔免江南諸郡秋稅,復稅之。右正言周衡進曰:「陛下有詔已蠲秋稅,天下幸甚,今復徵之,是示天下以不信也。」上曰:「然。」未幾,衡告歸省假。衡,無錫人,去金陵甚近,與上刻六日後復朝參,衡七日失期。上怒曰:「朕不信於天下,汝不信於天子矣。」遂命棄市。

獄有疑囚未決,太祖欲殺之,太子諍不可,御史袁凱侍,上顧謂凱曰:「朕與太子之論何如?」凱頓首進曰:「陛下欲殺之,法之正也,今太子欲生之,心之慈也。」帝以凱持兩端,下凱獄,三日不食,出之,遂佯狂病顛,拾啖穢物。帝曰:「吾聞顛者不膚撓。」乃命以木錐錐凱,凱對上大笑。帝放歸,自縲木榻於床下。久之,上使人召之,凱慢坐對使者歌,使者憐其縲,還奏狀,上不為疑。已而,太祖晏駕,凱始出,優遊以終。

翰林應奉唐肅,初以失朝坐免官,歸鄉里,太祖重其才,再召人。嘗命侍膳,食訖,拱箸致恭為禮,帝問曰:「此何禮也?」肅對曰:「臣少習俗禮。」帝怒曰:「俗禮可施之天子呼?」罪坐不敬,謫戍濠州。

太祖之封十王也,親草冊文。適李韓公北征,唐之淳在軍中,嘗草露布,帝讀其文嘉之,問草者為誰,韓公以之淳對。帝令飛騎召之,使者不諭旨,乃械係之淳。之淳以父肅得罪,悚懼不自保。至京師,過其姑之門,告使者止。索其姑出,泣曰:「善為我殮屍。」姑亦大慟。之淳行次東華門,門已閉,守者曰:「有旨,令以布裹,從屋上遞入。」累累傳易數次,始之便殿。膏燈煌耀,帝坐閱書,之淳俯首戰汗庭下,帝問曰:「是汝草露布耶?」之淳對曰:「臣昧死草之。」良久中侍以短几置之淳前,列燭煌煒,帝令膝坐,以封十王冊文一篇授之,曰:「少為潤色之。」之淳叩首曰:「臣萬死不敢當。」帝曰:「即不敢,姑旁註之。」之淳如命。帝令中侍續續報,定畢乃上之,遙望燭影下帝微微喜。次第下,凡十篇,悉定之。每奏輒悅。奏畢,時夜未央,帝令明日朝謁,復如故出。至姑家,姑尚守門,見之淳,相慶幸,具酒食沐具。及旦,庭謁,帝問曰:「汝世宦否?」對曰:「臣父翰林應奉唐肅。」即日命嗣父官。

洪武十一年,元幼主崩。六月,詔部省國學文吏擬祭幼主文獻之。先是星變,詔求直言,蘇民錢甦具封事謁丞相不拜,傍或趣之,丞相繼之曰:「然。」太祖覽其奏,試甦於中書省事,丞相令校簿後湖。甦聞詔,乃為文獻辭,當上意,即召見,曰:「錢甦乃者何在?」對曰:「臣校簿後湖。」上悟曰:「丞相憾汝耶?」即欲官之,甦謝病歸,帝許之,曰:「為我道諭諸郡縣。」甦南向坐,口諭曰:「皇帝敕汝,善闢田土,養老恤孤,無忘軍旅,簡在帝心,欽哉無替。」甦稽首陛辭。如句容,句容令禮而不達。如丹陽,丹陽令待之甚恭,更密上其事。帝嘉其縝密,報之曰:「朕命也,命禮而待之。」因怒句容令不達,召而罪之,由是郡縣望風尊禮之,還至家而止。

陶學士既沒,其子尋以事見僇,家人四十餘人悉坐罪從軍,喪亡之餘,軍衛守催完伍,而家無餘丁。安妻莫可控訴,乃裹素裳赴京師,擊鼓求見。帝異其容止,問曰:「今媼為誰?」安妻頓首萬死曰:「妾陶安之妻也。」帝泫然曰:「是陶先生之嫂乎?言及陶先生使人心懷感愴。」又曰:「嫂有子乎?」對曰:「有肖子二人,咸伏辜死,家人四十餘,悉補軍伍。今以缺丁,州司督妾就道,犬馬餘年,無足顧惜,惟陛下念先學士安一旦之勞,使妾得保首領人於溝壑,幸甚!」帝允之,立召兵部臣諭之曰:「朕渡江之初,陶先生首與,蒙涉諸難,功在鼎彝,形神入土,子姓殘落,深可憫念。令即赦四十餘軍還養老嫂,汝其毋緩。」於是安妻辭謝而出。

太祖召畫工周玄素,令畫《天下江山圖》於殿壁,玄素復命曰:「臣未嘗遍跡九州,不敢奉詔,惟陛下草建規模,臣然後潤之。」帝即操筆,倏成大勢,令玄素加潤。玄素進曰:「陛下山河已定,豈可搖動?」帝笑而唯之。

余嘗見倭國《求通表》文,曰:「臣惟三皇立位,五帝禪推,豈謂中華之有主,焉知夷狄之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洪荒,乃萬民之糾首。故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疆,偏倭小國,城池不滿六十座,封疆不足二千里,故常存知足之心,而知足常足也。臣聞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至尊至上也,城池數千餘座,封疆數萬餘里,尚且不足,常起絕域之意。天發殺機,神號鬼哭;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堯湯有德,四海來賓;周武施仁,萬方拱手。今聞大國有興戰之策,小邦有卻兵之法,豈肯軌途拱奉天顏?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今聞陛下選股肱之帥,起竭國之兵,來侵臣境,賀蘭山前聊以博戲,倘若君勝臣輸,則滿上國之策,設若臣勝君輸,番作小邦之利。自古及今,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疾苦,救黎庶之艱辛,年年進貢於中華,歲歲稱臣於弱國。今遣使臣拜詣丹墀取進止。」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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