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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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與李靜對哭,正是趙姑母與李靜的叔父會面的時候。趙姑母給她兄弟買的點心,茶葉,三大五小的提在手內,直把手指凍在拴着紙包的麻繩上,到了屋內向火爐上化了半天,纔將手指舒展開,差一些沒變成地層內的化石。
她見了兄弟,哭了一陣,纔把心中的話想起來,好似淚珠是婦女說話的引線。她把陳穀子爛芝蔴盡量的往外倒,她說上句,她兄弟猜到下句,因爲她的言語,和大學教授的講義一樣,是永遠不變,總是那一套。
有人說婦女好說話,所以嘴上不長鬍子,證之趙姑母,我相信這句話有幾分可信。
說來說去,說到李靜的婚事問題。
「兄弟!靜兒可是不小了,男大當娶,女大當嫁,可別叫她小心裏怨咱們不作人事呀!再說你把她託咐給我,她一天沒個人家,我是一天不能把心放下。女兒千金之體,萬一有些差錯,咱們祖宗的名聲可要緊呀!」
「自然……」
「你聽我的,」她不等他說完,搶着說:「城裏有的是肥頭大耳朶的男子,選擇個有吃有穿的,把她嫁出去,也了我們一樁心事。不然姑娘一過了二十五歲,可就不易出手啊!我們不能全隨着姑娘的意思,婚事是終身大事,長的好不如命兒好;就說半璧街周三的兒子,臉上一千多個麻子,嘴還歪在一邊,人家也娶個一朶花似的大姑娘。別看人家臉麻嘴歪,眞能掙錢,一月成千論百的往家掙。我要有女兒,我也找這樣的給!我不能隨着女兒的意思,嫁個年青俊俏的窮小子。兄弟,你說是不是?」
「也忙不得。」她兄弟低聲的說。
「兄弟,你不忙,你可不知道我的心哪!你不進城,是不知道現在男女這樣的亂反。我可不能看着我的姪女和野小子跑了!什麼事到你們男人身上,都不着急,我們作婦人的可是不那樣心寬。我爲靜兒呀,日夜把心提到嘴邊來!她是個少娘無父的女孩子,作姑母的能不心疼她?能不管束她?你不懂,男人都是這樣!」這位好婦人說着一把一把的抹眼淚。
她把點心包打開,叫兄弟吃,她半哭半笑的說:
「兄弟,吃罷!啊!沒想到你現在受這個罪!兄弟!不用着急,有姐姐活着,我不能錯待了你!吃罷!啊!我給你挑一塊。」她拿了一塊點心遞給他。
他把一口點心嚼了有三分鐘,然後還是用茶沖下去。他依然鎭靜的問:
「姐姐!假如現在有人要娶靜兒,有錢有勢力,可以替我還了債,可是年歲老一點。還有一個是姑娘心目中的人,又年青又聰明。姐姐你想那一個好?」
「先不用問那個好,我就不愛聽你說姑娘心目中有人。我們小的時候,父母怎樣管束我們來着?父母許咱們自己定親嗎?要是小人們能辦自己的事,那麼咱們這羣老的是幹嗎的?我是個無兒無女的老絕戶,可是我不跟絕戶學。我愛我姪女和親生的女兒一樣,我就不能看着她信意把她自己毀了!我就不許她有什麼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話!」
好婦人越說越有理,越說越氣壯,可惜她不會寫字,要是她能寫字,她得寫多麼美的一篇文字!
「那麼,你的意思到底怎樣?」他問。
「只要是你的主意,明媒正娶,我只等坐紅轎作送親太太!你要是不作主呢,我可就要給她定婚啦!你是她叔父,我是她姑母,姑奶奶不比叔父地位低,誰叫她把父母都死了呢!我不是和你兄弟耍姑奶奶的脾氣,我是心疼姪女!」
「我明白了!」他低頭不再說。
「兄弟你本來是明白人!說起來,應兒現在已經掙錢成人,也該給他張羅個媳婦了!你可不知道現在年青人心裏那個壞呀!」
「慢慢的說罷!不忙!」他只好這樣回答她。
趙姑母又說了多少個女子,都可給李應作妻子。鞋鋪張掌櫃的女兒,纏得像冬筍那樣小而尖的腳;李巡長的姪女,如何十三歲就會縫大衫;……她把這羣女子的歷史,都由她們的曾祖說到現在,某日某時那個姑娘在廚房西南角上摔了一個小豆綠茶碗,那個茶碗碎成幾塊,又花了幾個錢,叫鋸碗的釘上幾個小銅釘,源源本本的說來。她的兄弟聽不清,我也寫不清,好在歷史本來是一本寫不清的糊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