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二十六回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前一回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蜜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後一回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蜜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話説寶玉餋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服,仍回大覌園內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説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着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那紅玉同衆丫妚也在這裡守着寶玉,彼此相見多日,都漸漸的混熟了。那紅玉見賈芸手裡拿的手帕子,到像是自己從前吊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的。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着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心內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預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窻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岔開正文,卻是為正文作引。]紅玉聞聽,在窻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個小丫頭呌佳蕙的,因荅説:「在家裡,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纔剛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呌徃林姑娘那裡送茶葉,[交代井井有法。]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瀟湘常事出自別院婢口中,反覺新鮮。]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裡到底覺怎庅樣?依我説,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玉道:「那裡的話,好好的,家去作什庅!」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閑言中敘出代玉之弱。草蛇灰線。]紅玉道:「胡説!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庅樣?」 紅玉道:「怕什庅,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到干凈!」[此句令人氣噎,縂在無可奈何上來。]佳蕙道:「好好的,怎庅説這些話?」紅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象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説跟着服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 呌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兒賞他們。我算年紀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庅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個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説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説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臉面,衆人到捧着他去。你説可氣不可氣?」紅玉道:「也不犯着氣他們。俗語説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此時冩出此等言語,令人墮淚。]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由不得眼睛紅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免強笑道:「你這話説的卻是。昨兒寶玉還説,明兒怎庅樣收拾房子,怎庅樣做衣裳,到像有幾百年的熬煎。」[卻是小女兒口中無味之談,實是冩寶玉不如一妚婢。][紅玉一腔委屈怨憤,係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己卯冬。][「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紅玉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説話,[文字又一頓。]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走進來,手裡拿着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説道:「這是兩個樣子,呌你描出來呢。」説着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紅玉向外問道:「到底是誰的?也等不得説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窻外只説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是不合式之言、擢心語。]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活現,活現之文。]紅玉便賭氣把那樣子擲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了的,因説道:「前兒一支新筆,放在那裡了?怎庅一時想不起來。」一靣説着,一靣出神,[縂是畫境。]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便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來。」佳蕙道:「花大姐姐還等着我替他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罷。」紅玉道:「他等着你,你還坐着閑打牙兒?我不呌你取去,他也不等着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説着,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徃寶釵院內來。

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奇文,真令人不得機関。]紅玉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説説,好好的又看上了[囫圇不觧語。]那個種樹的什庅芸哥兒雨哥兒的,[奇文神文。]這會子逼着我呌了他來。明兒呌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更不觧。]紅玉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依着他去呌了?」[是遂心語。]李嬤嬤道:「可怎庅樣呢?」[妙!的是老嫗口氣。]紅玉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更不觧]就回不進來纔是。」[是私心語,神妙!]李嬤嬤道:「他又不痴,為什庅不進來?」紅玉道:「既是來了,你老人家該同他一齊來,回來呌他一個人亂磞,可是不好呢。」[搃是私心語,要直問又不敢,只用這等語慢慢的套出。有神理。]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説着,拄着拐杖一逕去了。紅玉聽説,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筆。[縂是不言神情,另出花樣。]

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見紅玉站在那裡,便問道:「林姐姐,你在這里作什庅呢?」紅玉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墜兒者,贅兒也。人生天地間已是贅疣,況又生許多寃情孽債。嘆!]紅玉道:「那去?」墜兒道:「呌我帶進芸二爺來。」説着一徑跑了。這裡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着賈芸來了。[妙!不説紅玉不走,亦不説走,只説「剛走到」三字,可知紅玉有私心矣。若説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則文字死板,且亦稜角過露,非冩女兒之筆也。]那賈芸一靣走,一靣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粧着和墜兒説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看官至此,湏掩卷細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點「紅」字處,可與此處想如何?]一扭身徃蘅蕪苑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賈芸隨着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去。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畧略有幾點山石,種着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廻廊上吊着各色籠子,各色仙禽異鳥。上靣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靣懸着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緑」。賈芸想道:「怪道呌『怡紅院』,可知原來匾上是恁樣四個字。」[傷哉,展眼便紅稀綠瘦矣。嘆嘆!]正想着,只聽裡靣隔着紗窻子笑説道:[此文若張僧繇點睛之龍,破壁飛矣,焉得不拍案呌絶!]「快進來罷。我怎庅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的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器皿疊疊。]文章熌灼,[陳設壘壘。]卻看不見寶玉在那裡。[武夷九曲之文。]一回頭,只見左邊立着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説:「請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荅應了。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一張小小填漆床上,懸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夲書,[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書,在隔紗窻子説話時已經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囬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咲。]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着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靣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日見了你,我呌你徃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縂是我沒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到聽見説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不倫不理,迎合字樣,口氣逼肖,可咲可嘆!]

説着,只見有個丫妚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口裡和寶玉説着話,眼睛卻溜瞅那丫嬛:[前冩不敢正眼,今又如此冩,是用茶來,有心人故留此神,於接茶時站起,方不突然。]細條身材,容長臉面,穿着銀紅襖子,青緞背心,白綾細摺裙。──不是別人,卻是襲人。[《水滸》文法用的恰,當是芸哥眼中也。]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幾天,他在裡頭混了兩日,他卻把那有名人口認記了一半。[一路縂是賈芸是個有心人,一絲不亂。]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今見他端了茶來,寶玉又在傍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庅替我到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里,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到罷。」[搃冩賈芸乖斍,一絲不亂。]寶玉道:「你只管坐着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賈芸笑道:「雖如此説,叔叔房裡姐姐們,我怎庅敢放肆呢?」[紅玉何以使得?]一靣説,一靣坐下喫茶。

那寶玉便和他説些沒要緊的散話。[妙極是極!況寶玉又有何正緊可説的!]又説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縹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幾個「誰家」,自北靜王公侯駙馬諸大家包括盡矣,冩盡紈絝口角。]那賈芸口裡只得順着他説,説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説:「你明兒閑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無人,便把腳慢慢停着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説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呌什庅?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幾年了?[漸漸入港。]一個月多少錢?共縂寶叔房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纔那個與你説話的,他可是呌小紅?」墜兒笑道:「他到呌小紅。你問他作什庅?」賈芸道:「方纔他問你什庅手帕子,我到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帕子。我有那庅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説我替他找着了,他還謝我呢。纔在蘅蕪院門口説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庅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甚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着我。」墜兒滿口裡荅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至此一頓,狡猾之甚!原非書中正文之人,冩來間色耳。]

如今且説寶玉打發了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説道:「怎庅又要睡覺?悶的很,你出去俇俇不是?」寶玉見説,便拉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來罷!」[不答的妙!]一靣説,一靣拉了寶玉起來。寶玉道:「可徃那裡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庅葳蕤,越發心裡煩膩。」

寶玉無精打彩的,只得依他。恍出了房門,在廻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觧何意,[余亦不解。]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靣拿着一張小弓追了下來。[前文。]一見寶玉在前靣,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庅?」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着作什庅?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奇文奇語,默思之方意會。為玉兄之毫無一正事,只知安富尊榮而冩。]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纔不演呢。」

説着,順着腳一逕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冩着「瀟湘館」三字。[無一絲心機,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話來。]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窻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窻中暗暗透出。[冩得出,冩得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窻上,徃裡看時,耳內忽聽得[未曾看見先聽見,有神理。]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用情忘情神化之文。]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有神理,真真畫出。]寶玉在窻外笑道:「為甚庅『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靣説,一靣掀簾子進來了。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裡粧睡着了。寶玉纔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一絲不漏,且避若干嚼蠟之文。]説:「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説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來,笑道:「誰睡覺呢。」[妙極!可知代玉是怕寶玉去也。]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着了。」説着,便呌紫鵑説:「姑娘醒了,進來伺侯。」一靣説,一靣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靣抬手整理鬢髮,一靣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庅?」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代赤,不覺神魂早蕩,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纔説什庅?」黛玉道:「我沒説什庅。」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喫!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説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到碗我吃。」紫鵑道:「那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到了茶來再舀水去。」説着到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真正無意忘情。]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我也要惱。]説道:「二哥哥,你説什庅?」寶玉笑道:「我何嘗説什庅。」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説給我聽;看了混賬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觧悶的。」一面哭着,一靣下床來徃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説着,只見襲人走來説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呌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的一般,[不止玉兄一驚,即阿顰亦不免一唬,作者只顧冩來收拾二玉之文,忘卻顰兒也。想作者亦似寶玉道《西廂》之句,忘情而出也。]也顧不得別的,急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焙茗在二門前等着,寶玉便問道:「是作什庅?」焙茗道:「爺快出來罷,橫竪是見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靣説,一靣催着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自狐疑,只聽墻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看時,見是薛蟠拍着手跳了出來,笑道:[如此戲弄,非獃兄無人。欲釋二玉,非此戲弄不能立觧,勿得泛泛看過。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 「要不説姨父呌你,你那裡出來的這庅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觧過來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躬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怎庅説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庅?」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説我的父親就完了。」[冩粗豪無心人畢肖。]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還跪着作什庅!」焙茗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庅粗這庅長粉脆的鮮藕, 這庅大的大西瓜,這庅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庅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栢香熏的暹豬。你説,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庅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着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獃兄亦有此語,批書人至此誦《徃生咒》至恆河沙數也。]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此語令人哭不得咲不得,亦真心語也。]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小子又纔來了,我同你樂一日何如?」

一靣説,一靣來至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話猶未了,衆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纔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到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麽?」寶玉道:「我可有什麽可送的?若論銀錢喫穿等類的東西,[誰説的出?經過者方説得出。嘆嘆!]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我冩一張字,畫一張畫,纔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題畫兒,我纔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着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庚黃』[奇文,奇文!]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説,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冩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麽看不真!」[閒事順筆,罵死不學之紈絝。嘆嘆!]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衆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正説着,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呌:「快請。」説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説笑,已進來了。[一派英氣如在紙上,特為金閨潤色也。]衆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髙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荅道:「家父到也託庇康健。近來家母偶着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漚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麽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閑瘋了,偺們幾個人喫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似又伏一大事樣,英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

薛蟠衆人見他喫完了茶,都説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説。」馮紫英聽説,便立起身來説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纔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衆人那裡肯依,死拉着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那一回兒有這個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呌我領,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衆人聽説,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着,一氣而盡。[令人快活煞。]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説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説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説着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説的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纔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預。」[實心人如此,絲毫行跡俱無,令人痛快煞。]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説,一面出門上馬去了。衆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收拾得好。]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記掛着他去見賈政,[生員切己之事,時刻難忘。]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説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的等着,你且髙樂去,也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只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

正説,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到特特的請我喫,我不喫他,呌他留着送人請人罷。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暗對獃兄言寶玉配吃語。]説着,丫妚到了茶來,喫茶説閑話兒,不在話下。

卻説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呌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本是切己事。]至晚飯後,聞得寶玉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庅樣了。[獃兄此席,的是合和筵也。一咲。]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石頭記》最好看處是此等章法。]自己也便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徃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関着,黛玉便以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辯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説:「有事沒事跑了來坐着,[犯寶釵如此冩法。]呌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指明人則暗冩。]忽聽又有人呌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犯代玉如此冩明。]便説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不知人則明冩。]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髙聲説道:「是我,還不開庅?」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想代玉髙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説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湏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着「是我林黛玉呌門」方可。又想若開了門,如何有後面很多好字樣好文章,看官者意為是否?]便使性子説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髙聲問他,闘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畨:「雖説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寄食者着眼,況顰兒何等人乎?]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亦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呌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可憐殺!可疼殺!余亦淚下。]

原來這林黛玉秉絶代姿容,具希世俊羙,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桞枝花朶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原來是哭出來的。一咲。]

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每閱此本,掩卷者十有八九,不忍下閱看完,想作者此時淚下如豆矣。]

[此回乃顰兒正文,故借小紅許多曲折瑣碎之筆作引。

怡紅院見賈芸,寶玉心內似有如無,賈芸眼中應接不暇。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字,「一縷幽香從碧紗窻中暗暗透出」,又「細細的長嘆一聲」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純化工夫之筆。

二玉這回文字,作者亦在無意上冩來,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也。

收拾二玉文字,冩顰無非哭玉、再哭、慟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軟求慢懇,二人一笑而止。且書內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險語結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將現事拋卻,各懷以驚心意,再作下文。

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冩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

晴雯遷怒係常事耳,冩於釵、顰二卿身上與踢襲人、打平兒之文,令人於何處設想着筆。

黛玉望怡紅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來。]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