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池州李使君書
景業足下。僕與足下齒同而道不同,足下性俊達堅明,心正而氣和,飾以溫慎,故處世顯明無罪悔;僕之所稟,闊略疎易,輕微而忽小。然其天與其心,知邪柔利己,偷苟讒諂,可以進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復見惡之,不能忍一同坐,與之交語。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違己者。知之者,皆齒少氣銳,讀書以賢才自許,但見古人行事,直當如此,未得官職,不覩形勢,絜絜少輩之徒也。怒僕者足以裂僕之腸,折僕之脛;知僕者不能持一飯與僕,僕之不死已幸,況為刺史,聚骨肉妻子,衣食有餘,乃大幸也,敢望其他?然與足下之所受性,固不得伍列齊立,亦抵足下疆壠畦畔間耳。故足下憐僕之厚,僕仰足下之多。在京城間,家事人事,終日促束,不得日出所懷以自曉,自然不敢以輩流間期足下也。
去歲乞假,自江、漢間歸京,乃知足下出官之由,勇於為義,向者僕之期足下之心,果為不繆,私自喜賀。足下果不負天所付與、僕所期向,二者所以為喜,且自賀也,幸甚,幸甚。夫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復曰:「不試,故藝。」聖人尚以少賤不試,乃能多能有藝,況他人哉?僕與足下,年未三十為諸侯幕府吏,未四十為天子廷臣,不為甚賤,不為不試矣。今者齒各甚壯,為刺史各得小郡,俱處僻左。幸天下無事,人安穀熟,無兵期軍須、逋負諍訴之勤,足以為學,自強自勉於未聞未見之間。僕不足道,雖能為學,亦無所益。如足下之才之時,真可惜也。向者所謂俊達堅明,心正而氣和,飾以溫慎,此才之可惜也。年四十為刺史,得僻左小郡,有衣食,無為吏之苦,此時之可惜也。僕以為天資足下有異日名聲,跡業光於前後,正在今日,可不勉之。
僕常念生百代之下,未必為不幸,何者?以其書具而事多也。今之言者必曰:「使聖人微旨不傳,乃鄭玄輩為註解之罪。」僕觀其所解釋,明白完具,雖聖人復生,必挈置數子坐於游、夏之位。若使玄輩解釋不足為師,安得聖人復生,如周公、夫子親授微旨,然後為學。是則聖人不生,終不為學;假使聖人復生,即亦隨而猾之矣。此則不學之徒,好出大言,欺亂常人耳。自漢已降,其有國者,成敗興廢,事業蹤跡,一二億萬,青黃白黑,據實控有,皆可圖畫。考其來由,裁其短長,十得四五,足以應當時之務矣。不似古人窮天鑿玄,躡於無蹤,算於忽微,然後能為學也。故曰:生百代之下,未必為不幸也。
夫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此乃隨所見聞,能不亡失而思念至也。楚王問萍實,對曰:「吾往年聞童謠而知之。」此乃以童子為師耳。參之於上古,復酌於見聞,乃能為聖人也。諸葛孔明曰:「諸公讀書,乃欲為博士耳。」此蓋滯於所見,不知適變,名為腐儒,亦學者之一病。
僕自元和已來,以至今日,其所見聞名公才人之所論討,典刑制度,征伐叛亂,考其當時,參於前古,能不忘失而思念,亦可以為一家事業矣。但隨見隨忘,隨聞隨廢,輕目重耳之過,此亦學者之一病也。如足下天與之性,萬萬與僕相遠。僕自知頑滯,不能苦心為學,假使能學之,亦不能出而施之,懇懇欲成足下之美,異日既受足下之教於一官一局,而無過失而已。自古未有不學而能垂名於後代者,足下勉之。
大江之南,夏候鬱濕,易生百疾。足下氣俊,胸臆間不以悁忿是非貯之,邪氣不能侵,慎防是晚多食,大醉繼飲,其他無所道。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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