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窗清玩
《螢窗清玩》 上 [明] 佚名 著 [l4z5 整理]
萤窗清玩 〔明〕 佚名 著
書為抄本,葉9行,行24字,分為四卷,每卷為一篇小說。卷一《連理枝》、卷二《玉管筆》、卷三《遊春夢》、卷四《碧玉簫》。卷前題《新訂螢窗清玩花柳佳談》,唯卷二題為《新鐫古今奇遇花柳佳談》。推斷作者「新訂」為了刊刻「新鐫」,終未能付梓,以手稿存世。《螢窗清玩花柳佳談》與《古今奇遇花柳佳談》之不同,反映了作者猶豫兩端之未定。今次版行,以《螢窗清玩》四種,為題,列出《連理枝》、《玉管筆》、《遊春夢》、《碧玉簫》之卷題,以醒眉目。
書未署撰人,「螢窗清玩」 或為作者自況。卷一有云:「螢窗之寒士,本此以傳奇。」或自號「螢窗」?每卷卷末皆有「煙花子」 之總論。從字體墨色之一致,作者、論者似是一人。或「螢窗」即「煙花子」。
書中夾有作者後人致商務印書局謀求出版函一通。全文如下:
啟者,謹文有先祖遺下手著《螢窗清玩(文言)花柳佳談》長篇言情小說一部。共四本,內分《連理枝》、《玉管筆》、《遊春夢》、《碧玉簫》四種。全部(應為每種)四萬餘言,約有廿萬字之富。詩詞歌賦,優秀佳麗,筆法清新,實非世俗儒談小說可比。茲欲在貴局出版,未悉適否採取?至於出版之手續、著作之待遇、版權之利益如何?素未詳曉。用特函請貴局指示一切。或派一員到來蒼梧縣看守所,與本人直接面談,俾將全豹一閱。倘蒙採取,將予互訂合約,早行出版是荷。 此致
商務印書局鈞鑒
此函未署名,故連作者及其後人也無從知曉了。關於作者里籍,書中有一習慣性的誤字,凡「只」字皆寫作「即」。只即不分乃粵語語音在文字上的反映,即今時粵語仍言不知曰:「我母雞呀!」作者應是操粵語的人。如果能找到與商務通信的作者的後裔,當會解開作者之謎。也期待有其他證據材料的新發現。
小說託言宋、明為故事的時代背景:《連理枝》言「宋藝祖代周而興」,於藝祖下批註:「現任大宋皇帝」,除此之外,其他三種皆託言稱明。《碧玉簫》稱「 先朝正德年間」又具體說:「惟正德五年八月十一日。」《玉管筆》稱「先朝慶曆間」。《遊春夢》稱「天崇間先朝故事」,可知作者為清時之人。
書題《花柳佳談》 因是才子佳人故事。如四卷中公案判詞所云「 一時遇合乃千秋快樂佳談,兩美婚姻為百世風流話本」。書概為一見鍾情,終身私訂,頓生波折,金榜功名,終成連理。實乃清才子佳人小說之舊套。此四種格調亦與之相近:或是一夫雙艷,或是佳麗類聚。煙花子三卷總論曰:「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願,權藉此索性寫來耳!」
「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願,權藉此索性寫來耳!」今據山東大學圖書館所藏原書影印校點,書之眉批、夾批、側批,過於繁瑣,因予刪省。其他則一仍其舊,如原書附有《勸戒色文》及《香閨十勝》二文,今仍附於書末。
目 錄
第 一 卷 連理枝
第 二 卷 玉管筆
第 三 卷 遊春夢
第 四 卷 碧玉簫
第一卷 連理枝
[編輯] 詞曰:
而今細說鴛鴦譜,一字情千縷。楚館秦樓,洛浦天台,快活真如許。
個中莫問關情處,訴出花將語。才子佳人,富貴功名,好事傳千古。———調寄仄韻《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聯之以緣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顯之以功名,可謂奇外之奇矣。如今錄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為千古秀士佳人同聲稱快。
昔宋藝祖代周而興,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據之餘,驟難掃蕩。黃巾醜類,蟻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猶且佩劍弛弓,思建殊勛於帝室也。其時有一宦者,姓李諱英,字粲之,山東之萊州人也。娶妻金氏,賢而慧,早卒。李公義守不續,僅遺一懷抱孤兒,年甫三歲。一日,為侍婢抱出門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兒乃將相器。」及李公登進士第,出蒞太倉。甫抵官,值崇明縣青龍港水患,漂沒民居。公憂且忖思曰:「 吾聞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屬下也,安可不救。」 遂乘馬往崇明,登高遍望,數其港口,約十餘處。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厭水精。蓋犀能辟水,以石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復浸。聞之於朝,改遷松江府尹。時其子年#歲,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質性聰明,丰姿俊爽。不煩教誨,日誦萬言。雖少小髫齡,卻有光風霽月襟懷,海闊天高意量。以故,縉紳耆宿,每來攜以偕游。登名山,訪古蹟,試以詩賦,倚馬可成。或以飠華飠羅瓜果啖他,他則即物賦詩,以謝嘉惠。或以幽義奧旨相質難,他則舌如利劍,口若懸河,雄辯高談,動驚四座。雖李泌早慧,劉晏天聰,不特無此雄才,並亦無此雅度。
一日,李公與客燕坐。客有歸班侍郎桃之春、學士張邦直、司勛蘇剛、進士王瑞、劉莊諸公在焉。時李公思刻公堂楹聯,呈諸公制稿。諸公謙讓未就,忽水平侍側,從容進曰:「此聯無煩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 李公顧叱曰:「蠢才,焉敢放肆!」 諸客曰:「 令郎博洽多才,當必別有見識,何妨說來一聽。」 水平曰:「此聯是孔子起聯頭,孟子結聯尾,人人曉得,不消小子說了。」 諸客聽得,相顧疑惑,俱道:「實實未曉得來。孔孟既不同時,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對?即就孔子攝魯相,孟子為齊卿,也未聞有甚公堂對聯。」 水平曰:「 諸公既不肯說,待小子說來,以資一笑。那孔子起的聯頭是:『 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 孟子結的聯尾是:『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非齊齊整整的為官對聯麼。」 諸公聽了,齊聲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現成絕對,不必別尋了。」 李公亦點頭微笑。
時庖人進膳至,桃侍郎笑謂水平曰:「我欲出四書一句請對,限以四書對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 沽酒市脯』四字。」水平曰:「不過『蔬食菜羹』 耳,有何盛情。」蘇司勛曰:「這四字對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請對:『惟酒無量』。」水平曰:「如水益深。」 張學士曰:「 這等句平淡無奇,故他易對。我用疊字法出句: 『 源泉混混』。」 平曰:「此亦易耳,用維石嚴嚴。」劉進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見帝帝。」平曰:「可對將朝王王。」 蘇司勛喜曰:「 此四字對得工巧絕倫,我出句:無恥之恥。」 水平曰:「 可對:知和而和。」王進士曰:「我又用疊句法出:兼所愛兼所愛。」 平對曰:「 居之安居之安。」 劉進士曰:「 我出惡得為恭儉恭儉。」平笑曰:「此孟子已自對有了。此之謂寇讎寇讎。」 張學士曰:「我出個古人用寧武子。」 平曰:「可對滕文公。」桃侍郎曰:「止三字耳,對得何等工穩。我用古人名出句,疊字法。太王王季。」 平曰:「此句人人曉得,可以曾子子思對之。」劉進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疊字法。微子微仲。」平曰:「季隨季馬咼。」王進士曰:「再用古人出句,異樣疊字法。時子因陳子。」平曰:「物不孤生,語不獨說,既有那句,自然必有這句。可對周公謂魯公。但四書中古人,可對者甚繁。如葛伯、葉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孫賈、公子荊、王子墊、公孫朝等,豈能枚舉,雖對得,不足奇也。」王進士笑曰:「我想個四書所無者難難他,用同類字邊法,出江淮河漢四字。」 張學士笑曰:「 此句果然出得新穎,看他如何對?」 水平亦笑曰:「 對句雖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蘇司勛拍掌笑曰:「妙絕,恰好這四個字,也是一樣字邊,對得的當工穩,可謂因難見巧。愚還有四個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對,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對,越發撞着會稿矣。黿鼉蛟龍,不知好否?」 張學士曰:「我還想有三句隔只疊字法,未知可對得?」 水平曰:「得與不得,說來請教也可。」張學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桃侍郎搖頭曰:「六句共十二字卻隔以六個也字,四書實實無此格了。」 李公亦曰:「這未免苦人所難了。」眾人都道:「要他於四書中別尋此等句法來對,這是萬萬不能的,不若任從他書尋幾句來對罷。」張學士曰:「他必別有意思,何必過慮。況他曾說,有那一句,自必有這句作對,豈此句便對不得的。」 水平曰:「這十二字,委實難對。」 時眾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請諸公聽聽,我用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可對得否?」眾人皆齊聲稱:「妙,難得此六個之字,對得湊巧,可稱絕對。」 李公亦心焉喜之。桃侍郎曰:「 還有四書集句一首,敢請對成?」水平曰:「願請教。」 桃侍郎出對曰:
有童子,不慮而知,誦其詩,讀其書,博學於文,甚矣,後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當此盛讚。敢不恭對,以助一笑。蠡測管窺,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則進,亂則退,從容中道,誠哉,仁者不憂。
諸公聽畢,都道:「集成句,難得如此渾成,語語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針對。」 水平曰: 「 草草應酬,何足掛齒。」李公亦暗地喜悅,但發冷笑而已。桃侍郎顧謂李公曰:「 觀令郎少小孩提,英氣逼人,奇姿煥發,性靈天亶,直邁老成,真所謂取青紫如拾芥者也。異日狀元宰相,豈過分哉。」蘇司勛亦曰:「古來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雖有令郎之博學奇才,而卻無令郎之雅量偉志,寧馨兒知其非池中物也。」李公曰:「小畜無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責,已出萬幸,何敢當諸公盛稱。」 張學士曰:「 令郎聰明冠世。器量包天,諸公之言,誠非過譽。」 王劉二進士,亦稱讚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飩,固不堪言。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蒼蠅得赴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 侍郎曰:「令郎平時可常誦習否?」李公曰:「小弟祿薄官貧,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師教誨,每日亦即閒散無拘,聽其作輟而已。」桃侍郎曰:「 此卻不難,寒舍舊有館師,教訓小頑,並及小女,師系本郡楊清。此人博洽多才,曾舉孝廉,堪為令郎入門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駕,到彼一游耶。」 李公曰:「鳳囿龍池,豈容俗物打攪。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水平在旁曰:「名師益友規勸切磋,此誠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諸公贊勸,不可卻也。」 李公曰:「既如此,賢兄盛情厚德,容異日伸謝可也。」 桃公大喜,約定進館吉日,方同諸公作別散回。
原來桃公住於府西之紫溪村,離城不過數里。公舊任兵部侍郎之職,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與張蘇諸公解印回家。後聞藝祖登極,乃以手加額曰:「 吾徒始見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歲。一子,名夢紅,年五歲。俱是穎悟異常,性由天縱,而碧仙尤極英敏乖巧,美麗如仙。公與夫人撫愛而珍惜之,有若異寶。是年正在遣師教誨,姊弟兩人,遂讀書於麟鳳軒。日誦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來學,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悅。屆期,水平乘轎而至。先參聖畢,然後拜楊孝廉,以及桃公,並碧仙、夢紅依次相見,三人握手,如平生歡。才命坐,適有侍婢至,說夫人請見公子。水平曰:「 本待拜謁,何煩見召。」乃隨婢入到後庭,拜見王氏夫人,夫人亦斂衽答拜。因見水平禮數步趨,溫文爾雅,暗暗稱羨。乃曰:「久聞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見,可謂名不虛傳。但不知曾讀幾年詩書?」 水平曰:「 能言即誦,至今已四年了。」夫人撫其背而加之膝。適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顧謂左右曰:「 生子當如李公子,若夢紅輩,直鰍魚耳。」水平曰:「令郎吞併經史,乃蠹魚,非鰍魚也。」 夫人曰:「經史豈可妄談。吾向讀書,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請公子一裁。昔夷齊,恥食周粟,隱首陽山,採薇而食,又不與人交接,不知他的採薇歌,何由傳出人間來?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時卻有一人聽得。」 夫人曰:「 是何人聽得?」水平曰:「 是一采苓人聽得。詩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陽之巔。大約就是此人聽聞了。」 夫人點頭微笑曰:「 急智辨來,雖屬戲語,卻喚醒後人多少愚夢。」 在旁侍婢,亦俱解頤。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書所載,謂夷齊隱首陽,而卻周粟,興歌採薇,途遇一婦,問曰:『二子何往?』夷齊答曰:『 吾恥食周粟,欲往採薇耳。」 婦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則薇亦周之薇也,惡可食。』於是,夷齊遂餓而死。由是觀之,則採薇之歌,其殆此婦聽來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讀未見之書,當必有確鑿之論。若所云者,特戲言耳。」 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賞之。水平繫於紐上,拜謝而出。
及晚,桃公備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數巡,平即推醉。桃公曰:「 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賞光。」 水平曰:「 主人盛情,將奈小生腹無酒蟹,不能飲了。」 碧仙停杯曰:「 此卻何說,到要請教。」平曰:「大凡善嗜酒者,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時尚小,日後漸嗜而漸大,故其人愈飲而愈多,實非別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魚者,其腹必有腥蟲。那腥蟲長數尺,出可盈斗,有則奇疾生焉。至於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飲茶,則茶精納之,故不飲則致病。小生淺見則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覽群書,故有此奇聞異見。雖茂先《博物》,子年《拾遺》,未之詳也。」楊孝廉曰:「多學而識,名不虛傳。金馬玉堂,拭目可俟。」 水平曰:「學生訁剪陋寡聞,得窺門牆,只聆教益,實出萬幸,至老師如此過許,學生豈能當之。」 孝廉倍加敬愛。自後,水平、碧仙、夢紅三人,合志同心,殫精力學,自詩書經傳,諸子百家,地理天文,無不洞悉。一連讀至十二歲,夢紅亦十歲矣。 一日楊孝廉謂桃公曰:「三子功穿經史,學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謂青勝於藍矣。今後但須養其德性,活其真機,玩物適情,以移其氣,迨至臨場,握筆自然,揮灑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桃公點頭曰:「存養省察,原是要着。」 自後全無拘束,任其自適。或遊戲月下,或談笑花間,少無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與碧仙遊於醉春園,賞積石池之並蒂蓮。倚欄並立,接耳閒談。仙注視並蒂蓮花,不覺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愛此花之多情耳。」平曰:「果然勻紅並艷,意態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並坐矣。」 仙嘆聲曰:「物類有情,誠非虛語。即如連理樹、並蒂花、同心蘭、相思竹、比翼鳥、比目魚、翡翠、鳳凰、鴛鴦、蛺蝶等,莫不纏綿固結,終始不離,人奈何獨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 情之於人,貴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誤其情,而所從非偶;薄其情,而有始無終;縱其情,而放蕩不羈;矯其情,而矜己絕俗。此固不足以深論。至欲致情,而無可致之術,欲鍾情而無可鍾之人,徒太息於才美之難逢,搔首而嘆彼蒼之過吝。斯誠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勝浩嘆。」碧仙曰:「 物不孤生,花不獨發,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於千里萬里之天,或相聚於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針引線,曲就良緣,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水平曰:「誠如斯言,則小姐異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異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 兩下相顧微笑。忽有雙鴛鴦,從葉底引頸而出,隨波鼓翼,飛舞翩然。平靠着碧仙香肩觀之。仙看到會意處,不覺以扇擊欄,低聲謾謾而歌曰: 鴛鴦鳥,鴛鴦鳥,文採風流嬌且小。 天然佳偶長相隨,雙舞雙棲碧沙沼。 歌聲滴滴,如囀黃鸝。平聽得意興清狂,撫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鳥足矣。」碧仙羞得臉紅,轉面忍笑。須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臉。展視之,見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驚喜曰:「昔人謂楊妃汗紅而香,今見小姐始信。」碧仙曰:「夏日可畏。一至於此。」遂攜手隨柳乘涼而歸。 次日午後,水平苦熱,獨避暑於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見群蝶戲舞,注目觀之。忽有人在背後,以扇擊其肩曰:「對花乘風,此等佳趣,怎麼自家受用,卻不邀我一游耶?」水平驚顧視之,乃碧仙也。因笑曰:「 偶然至此,非敢相違。」仙見其手拈花枝,遂吟曰: 絕世一名花,何時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顏瘦。 水平曰:「花顏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語耳。」 適有一蝶,飄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爾蛺蝶,花下獨徘徊。 縱有尋春意,花心恨不開。 碧仙微笑曰:「 花心開不開,待其時耳,花又豈能自主。」水平曰:「時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發之時,未知肯憐此蝶無枝可棲否耶?」 碧仙曰:「 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憐之有。」平曰:「 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飛蟲之美。花者,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棲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緣之顛倒,斯亦悔之已晚矣。」 碧仙曰:「 事縱由天,豈能相強。」 平默然良久曰:「然則小姐獨無願望之人耶?」仙搖頭曰:「無之無之。」 平又默然良久曰:「 我等一般幼小,爾何太不曉事。」 仙曰:「 爾固曉事,但不知願望何人?」平曰:「吾所願望者,比飛燕少肥,比玉環少瘦,才高蘇蕙,色絕夸娥,若得他結個同心,共成佳偶,則三生之願足矣。」仙聽得玉面含羞,背面暗笑。平曰:「 今日園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 仙曰:「 人非草木,孰無是心。君既見詢,定當告訴。」 說訖,遲徊不語。平固請問,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後,附耳低談,胡說幾句。水平側耳而聽,卻又不聞。忽攢眉曰:「說又不說,怎麼含糊吞吐,令人聽不分曉。」仙乃曰:「如此,即得盡情相剖了。吾之所願望者,願得會彈琴、會飲酒、會寫字、會吟詩,則今生之願足矣。」 水平嘆聲曰:「 恁持重說來,我道是願望甚麼,卻想出這沒要緊的事業,得不令人惱煞。」 碧仙曰:「 此外還有甚麼要緊。」水平低聲曰:「人生世上,五倫為第一着。五倫又以夫婦為第一着,夫婦又以擇配為第一着。為小姐計者,當思選秀士,揀才郎,並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誤終身怨偶,到頭悔之晚矣。」 仙曰:「 吾不嫁人,有何怨偶?」平曰:「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聖訓在昔,小姐焉能外之。」 仙微笑曰:「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勸得玉女從夫,方勸得碧仙願嫁。」 水平再欲進言,忽隔花有婢女聲,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不覺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鳥吹簫,名花獻錦。醉春園內,紅綠齊芳。桃侍郎前於隆冬,頗患寒疾。至是風和日麗,自覺神氣俱清。乃於二月花朝,邀約李公、張學士、蘇司勛並諸縉紳等,飲酒於醉春園,作竟日之樂。先是李公舉觴,具稱楊孝廉教誨之德,並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謙退不已。楊孝廉曰:「 令郎性由天縱,才駕儒林,治生學問粗疏,妄以木錐刻玉,殊覺慚愧慚愧。」 適水平手執柳枝,從牡丹亭而來。張學士呼而問之曰:「汝所執者,楊枝乎?柳枝乎?」平對曰:「此柳枝也。」張學士曰:「何以辨之?」 平曰:「 大者楊,小者柳。楊秉陽之性,故葉之向上者為楊。柳秉陰之性,故葉之向下者為柳。」 張公點頭曰:「 此誠然也。然吾見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餞別,往往折柳相贈,此何義也?」平曰:「以小子愚見,大約以柳木易生,隨處生長。凡人之去鄉,正如柳之離干去鄉者,望其隨處皆安,正如離干者亦可隨地皆活。故為是祝願耳。」 蘇司勛曰:「 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獨列於二十八宿之位,何也?」 水平曰:「 柳乃寄根於天,倒插斜栽,無不可活。其絮飛漫天地,沾沙著土,亦無不生。蓋其得木精之盛,而到處暢達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着天漢,列於維垣哉。」 蘇公點頭曰:「如此辨論,乃是格物窮理之論。尤有一說相問:古今人皆以萱草諭母,不知何所證據?」 平曰:「 萱音同諼,諼草即晉稽康所論忘憂草也。詩云,『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禮,北堂為婦洗之所。故後世相沿,以北堂謂母,而有萱堂之稱。細考經文,殊屬無謂。若唐人堂階萱草之詩,乃謂母思其子,有憂無歡,雖有忘憂之草,亦如不見,非以萱比母也。」 說訖,又曰:「 愚嘗見醫書,謂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諭母,義或本此。」諸公點頭稱是。 桃公方欲勸酒,忽見碧仙逐一流鶯,穿花拂柳,嬌憨躲閃,不敢近前。乃謂曰:「 今日在座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兒何須退避。」碧仙應聲近前,欠身而坐。須臾,酒行三獻,肴及羊膏。張學士曰:「羊有跪乳之禮,德行可加,理宜勿食。」桃公曰:「不然,羊性劣而小力,所謂用無可用,而觀無可觀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 有縉紳徐品端曰:「 吾見史稱,晉武帝平吳之後,荒於酒色,宮中乘羊車,任其適而幸之。宮人望幸者,多以鹽汁灑地,竹葉插戶,冀欲 引 羊。據 此 想 來,則 羊 尚 可 駕 車 矣。」 桃 公 曰:「羊車之事,吾素深疑。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駕車者。史書所云,必有所指。」碧仙聽得,低頭微笑。蘇司勛曰:「 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別有高見否?」 仙正色曰:「女流淺見寡聞,何敢與論史冊。但嘗考《 隋書輿服志》,所云羊車,一名輦車,其制如軺車,金寶飾,紫錦!,朱絲網,以女童二十人,皆梳兩髻,服青衣馭之,以出自護軍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車,非真以羊駕車也。插竹灑鹽,豈非附會其說歟。」 諸公咸嘆其高見。蘇司勛立意難他,乃問曰:「俗雲,儀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儀狄也。」 蘇曰:「世之雲杜康,又何人耶?」 仙曰:「 杜康乃土皇訛音,蓋世人傳說之誤耳。」 蘇曰:「古人謂飲茶始自三國,不知可是?」仙曰:「按吳志韋曜傳,言孫皓飲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飲,以茶代之。以此為飲茶之證,非也。嘗閱《飛燕別傳》,言成帝既崩,後一夕寢中驚啼,侍兒呼問方覺,乃言曰,吾夢中見帝,帝命賜坐進茶。據此,則西漢已有啜茶之說,非始於吳也。或又曰,詩謂:『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即茶也。據此,則前古先有啜茶之說,又非始於漢也。」徐品端曰:「才女論古有識,愚有一說,願得其詳。昔虞舜崩於蒼梧之野,堯二女哭舜而沉諸湘,後在湘水為神。人咸 謂 湘 君 為 娥 皇,湘 夫 人 為 女 英,其 說 未 知 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誣也。即考路史所載,亦謂湘神為舜二女,非堯二女也。」 徐曰:「 舜亦有二女乎?願聞其名。」 仙曰:「按《 山海經》 雲,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燭光是也。」 徐曰:「 若然,則舜又有三妻矣。」仙曰:「 又按《 大戴禮·帝系篇》 雲,舜娶堯之子,謂之女「。又《 漢書·地理志》 雲,陳倉有上公明星祠,乃黃帝之孫,大舜之妻。據此看來,則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與子之名,人咸知之。兄與妹之名,人未必知也。」徐曰:「 妹名甚麼?」 仙曰:「 按綱目注謂,舜妹名伙手。又《 列女傳》 謂,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傳矣。」 徐曰:「 名既不傳,何以知其有兄?」 仙曰:「嘗見《越絕書》雲,舜父頑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蘇司勛曰:「高見不差,愚又聞,唐世有狀元韓袞者,雲是韓昌黎之後,殊失證據。」 碧仙曰:「 韓袞,乃昌黎正孫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車為金銀車,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長曰綰,次曰袞,俱擢登第,而袞為狀元。又昌黎孫,有名承者,亦狀元及第,為時聞人。然則,韓氏狀元,又不特一袞矣,要之吾徒稽古,貴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錯。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謂姓介名推者,有謂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謂姓介之名推者。盲談瞽說,迷誤將來,殊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語助辭也。何得謂其姓介名推哉。」 諸公聽了相顧嘆服。 張學士喜謂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內,有兩神童。今日之游,良為罕覯。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觀耶。」二人應曰:「謹承尊命,乞賜命題。」張曰:「此乃遊春賞花之地,李公子可做《遊春詞》一闋,調寄《醉春風》。桃小姐可做《賞花詞》一闋,調寄《醉花陰》。此無筆墨,各回書案寫來可也。」 二人應命回去。平謂仙曰:「此詞題太尋常,若依尋常數語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體制之。」仙然之,俄而稿就,捧箋齊出。張學士接着曰:「 已製成麼?何其敏捷乃爾。」 諸公俱離坐擁看,見水平《 遊春詞》云: 錦帳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曉來風送海棠春,早早早。花柳分春,玉樓春樹,沁園春草。 喜太平春鬧,花醉春風掃。迎春樂處奈愁何?惱惱惱。乍燕春台,錦堂春去,畫堂春老。———調寄《醉春風》 桃碧仙賞花詞云: 昨夜後庭花點綴,正賞花時節。盡日語花嬌,沉醉花陰,斗百花奇絕。 一叢花映黃昏月,蝶戀花須折。遍地落花紅,閒惜花飛,揉碎梅花雪。———調寄《醉花陰》 諸公覽畢曰:「寫游賞處,含蓄不露。押牌名處,渾脫無痕。佳句奇人,可稱雙絕。」張公謂碧仙曰:「久不見面,卻已造就如許奇才。道蘊、文姬,無此早慧。但不知芳齡幾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歲了。」張公點點頭,又顧水平曰:「兄台呢?」水平對曰:「虛負虛負,今春亦十三歲了。」張公笑曰:「難得如此。年紀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們結個良緣,諸公以為何如?」 眾人同聲贊賀,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謙遜。張公曰:「不然,良緣夙締,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違天不祥,何故卻之。」 二公方才應允。時碧仙聽得,不覺玉臉含羞,轉面他顧。水平以目斜視,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閃掩而去。平躡其後,暗隨之。既趕上,叩其肩曰:「 玉女,果願從天耶?」 仙佯怒曰:「不願不願。」 說訖,不覺相視而笑。至晚席罷,諸公散歸。 越數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頂,鳳釵一對,齎之。婚盟遂定。後桃公以並處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閨閣,以習女紅。自是,音容兩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歸山東,入童子試,遂於是年游庠。佳音至時,李公頗喜,並回書以勉勵之。 其時,碧仙獨處深閨,紗窗寂寞,每念舊時嬉戲,心輒悵然。兼以天下盜賊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兒女態,終是無益身家。因家傳有兩口青霜寶劍,乃羊頭精鋼百鍊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於是厭習女紅,專學劍術。花前月下,隨地舞之。行則必攜,坐則必佩。忽忽學至十六歲,俱已嫻熟精妙,法術入神。每一舞,則影捷流星,光驚閃電,鋒芒隱現,若風前亂滾梨花,劍氣飛奔騰,似天上驟飛雪片,以水灑潑,幾不沾身。 一日桃公見而語之曰:「吾兒生長深閨,纖錦抽絲,是其素業,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習此丈夫之術哉。」 碧仙曰:「不然,方今神器遷移,群凶未靖,學此劍術,雖不能安邦定國,亦可以護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間禍不遠矣。」桃公曰:「雖然,天下當學者盡多,何必專事此業。」仙曰:「昔衛夫人看舞劍,而悟書法之妙。吾學舞劍,即學書法也。」桃公笑而不語。 是年,東粵惠州府霍山賊反。那霍山在龍川縣東北八十里,頂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巒秀聳,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謝驥,龍川羅熊,渠魁二人,招集群醜,結巢於此。是歲二月,擁賊二十餘萬,直奔荊南。虜掠鄉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懾,遐邇愴惶。兩湖文書,連片告急。表聞藝祖,赫然震怒,詔兩湖提督,徵兵討之。賊固守城,而不之戰。冬十月,賊忽棄城而去,逶 迤趨趕,驟駐浙西。其時,浙西疫氣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駐江南,賊勢猖狂,銳不可御。 桃侍郎聞信大驚,急呼王夫人並碧仙,商議避難。桃公曰:「賊匪多眾,此地不足容身,當速圖之。」碧仙曰:「不如進城暫避,可保無虞。」 夫人曰:「 如此雖好,只是吾兒深閨嬌養,怎好經見外人。」 仙曰:「 此特暫時從權耳,欲免大難,小節所不計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輩,何止數千。倘母親真欲藏羞,孩兒亦自有策。」 夫人問:「何策?」仙曰:「可着舅子衣服,扮做男妝,混於稠人中,孰來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 是晚,束裝停當,以俟明早進城,笳鼓悲鳴,驚不成寐。比及天曉,仙梳洗畢,乃取夢紅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納下雲履,溫文爾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從旁審視,不覺好笑。甫裝畢,忽聞人聲潮湧,炮響山頹。群呼曰:「 賊至矣!」 桃公大驚,急帶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寶劍,跨上駿馬,隨後而行。將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帳野,風卷而來。桃公策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門已閉。公回顧不見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喚,賊已臨城。見仙繞城而走,後面數賊,緊緊追之。看看近來,仙急掣青霜寶劍,回首一揮,賊器俱斷,賊大駭而回,仙乃策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禱祝,兩淚潛然,望至不見乃已。 時碧仙走了片時,方欲緩步,忽有四賊,從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攔住去路。仙藏過寶劍,從容謂曰:「 列位謾些,吾人困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馬者,可就按住絲韁,待我下來。」 四賊個個爭要,齊來按韁。仙急出劍斬之,四手俱斷,並倒於地,仙乃奪路飛奔。走至日晚,殆百餘里,遂歇宿於旅店中。次早問店主曰:「此是甚麼地方?」店主曰:「過了松江府,此婁縣界也。」 仙曰:「 有賊否?」店主曰:「賊勢浩蕩,何地無之。」 仙即結束馬匹,覓路起程。 一連走了兩日,路經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眾檀越詢知來意,咸與慰勞。明旦侵晨,仙倚寺門觀望。忽一夥男婦,肩挑背負,其聲譁然。眾檀越詢知,咸叫有賊,仙大驚,跨馬出門,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蘇東南諸屬,已為賊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東,可無憂矣。」 一路上沉思暗想。途經一山,木石崎嶇,道路險峻。正立馬觀望,忽有無數僂儸,從山上滾滾下來。揮斧橫刀,一混攔住。大叫曰:「 來的何人,怎麼不交買路銀子?」 仙怒曰:「 鼠輩休得無禮!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麼買路銀子。」 僂儸曰:「 管爾甚麼皇不皇,若無銀子,便是我們饒爾,怕寨主亦不饒爾。」 仙曰:「寨主何人?」僂儸曰:「寨主乃蘇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強盜四起,故來此招軍買馬,以決雌雄。君勝則從君,賊勝則從賊。大則欲兼有天下,小亦圖割據一方。爾系遠方人,亦聞知我主聲勢否?」 碧仙曰:「 欲成大事,何必見此小利。」 僂儸曰:「 吾輩人多馬眾,不廣收小利,何以資生。爾看那山路,上上落落,這非來納路銀麼?多則 十 兩 八 兩,貧 則 三 錢 二 錢,快 些 納 來,早 早 趕路。」碧仙曰:「銀子委實沒有,權記賬簿,下次納清。」 說訖,奪路馳去,眾僂儸大喝趕來。走過山曲,忽前面一擁僂儸,揚旗而至。仙大駭,奔入谷中。聞背後火炮轟天,頑石俱碎。仙長吁曰:「 吾命休矣。」 眾僂儸疾跑向前,連人帶馬,勒上山去。俄聞擂鼓壓笛,寨主坐堂。雲板數點,值堂傳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碧仙應聲而入。那寨主捋須豎眉,睜目喝曰:「吾數年坐鎮於斯,凡過客居民,悉皆貢稅,汝何敢斗膽抗拒,違吾法度耶!」碧仙曰:「吾聞,圖大事者,不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鎮一隅,欲窺天下,務須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貪小利而迫遠人耶。且吾觀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種,不思滋根務本,而徒區區然聽稅於人,恐異日兵革一臨,而內庫罄懸,外助瓦解,覆卵傾巢之禍,將不免矣。」柳寨主大怒曰:「吾帶甲二十萬,猛將千員,朝廷屢欲加兵,不敢正視,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亂軍心耶。」說訖,喝刀斧手推出斬之。 適後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見群刀手欲斬一人,氣宇非凡,深為惋惜。因問曰:「 汝何人,竟遭此禍?」 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賊避難,誤至於斯。匹身而來,有何銀子。乃以索路銀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責時,我不過詳陳利害,斟酌機宜,卻謂我出言不祥,合行斬首。」因將對寨主之言,細述一遍。夫人聽了曰:「 審機度勢,竟是達人之言,務本滋根自是要着,大王何昏昧如此。」說訖,把碧仙上下偷視良久,不覺點頭微笑。忽寨內傳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斬速斬。」夫人嘆曰:「大王如此惱怒,號令既行,不能救矣。」 乃喚群刀手近前,吩咐曰:「大王既欲斬此人,爾們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了報過大王,我自有個主意。千祈要聽吾言。」 眾刀手齊聲應諾。須臾,一聲炮響,一顆血頭獻入寨內。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將首級懸路示眾。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見後寨夫人疾趨而入。遇春接着曰:「夫人有何急事?」 夫人長嘆曰:「吾夫婦禍不遠矣。」遇春失色,問有何禍?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誤斬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賊,以至於斯。爾道避難而來,有何銀子,即言少率直,亦須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異日或有爭戰,亦可藉為表見,以明我不叛於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銀,結天下無窮之怨耶。況乎我過既彰,彼氣必壯,我自起無端之釁,彼得出有名之師,斯時以正誅邪,以順制逆,我雖擁二十萬之眾,而內資不給,外助無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為¥粉矣。且昔日樹旗起義之時,大王曾言曰,君勝從君,賊勝做賊。今太祖奉天登極,內安萬姓,外撫四夷,群醜暴行,佇看殄滅。大王久欲通誠納款,歸附明廷,乃既不能結之以情,並且構之以怨,朝廷縱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醜徒耶。」 遇春聽得面如土色,愀然曰:「夫人之言,誠是至論。然業已見殺,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業已殺着,夫復何言。大王勿憂,吾有一策,使得兩家化怨成恩,變憂作喜,包管無事,今晚老身設宴後寨,請大王至彼商量。」 遇春曰:「此事盡在夫人主張,今晚一定到後寨去。」 說訖,猶懊悔不已。夫人離坐出來,再喚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謾些喧揚,看我今晚作用。」眾應諾。 夫人自回後寨,適見其女柳青青騎射回來。夫人曰:「吾兒回了麼?兒呵,爾知爾父的禍事否?」 青青變色曰:「兒實不知,尚待見教。」 夫人就把誤殺桃白山之事,備細訴知。柳青青大驚,頓足曰:「若然,則吾輩不知死所矣。」夫人乃屏退侍女們,向青青耳邊細說幾句。青青聽了,喜色曰:「 如此可無憂矣。」 夫人回顧無人,又向青青耳邊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爾意以為何如?」 青青聽了,躊躇未決。夫人曰:「 吾兒只管放心,決不致汝有不妥當處。」青青乃曰:「既如此,悉惟母親主張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備酒饌,廣設几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請遇春,並請各營官將。須臾,遇春駕到,各營官將,亦陸續俱到。望見後寨堂上,爐煙裊裊,華燭煌煌,琴瑟諧鳴,簫笙疊奏。而堂上堂下,彩燈密掛,酒席雜陳,燭火燈光,如同白晝。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着,遣之上座。遇春方欲問故,忽見夫人舉手一招,柳青青從東階而出,桃白山從西階而出,朝着自己,比肩拜來。遇春大駭曰:「 此人既殺,何以在此?鬼耶?神耶!」 說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眾將大驚,一擁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聽我說個明白。桃公子罪不該殺,大王既知之矣。今日臨斬之際,老身適有事出寨,經過斬場,問起因由,深為惋惜。又想起女兒才色出眾,年已長成,久選佳郎,未能如願。恰好桃公子乃高門子弟,才貌相當,欲令他結個姻緣,以慰平生之願望。故特請大王,並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飲喜酒,未知可合尊意?」 遇春聽了,形神始定。問:「 今日所殺何人?」 夫人曰:「 吾囑刀手,取獄中應死者替之。即時桃公子已令潛入後寨矣。」 遇春大喜曰:「今日之事,固覺妄為。非夫人如此設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緣,並且啟後來之禍事,真吾輩之福也。」 於是滿寨軍將,無不傳知,咸稱夫人處事精詳,轉禍為福。夫人遂命行拜禮,扶入洞房。須臾,各營官將,紛紛拜賀。遇春接待畢,依次入筵,進酒擎杯,歡呼暢飲。 時碧仙與青青,入至洞房,房設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兩旁侍女,羅列如雲。或擎燈,或打扇,或酌酒,或扶杯。蘭麝之香,芬芳滿室。兩下酒至則微飲,肴至則輕嘗,更漏漸闌,侍女漸散。青青亦揭開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視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義,風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處,芳心頗動。仙亦微窺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個絕世佳人,設若我變作男兒,則今夕遭逢,可稱滿願矣。」 須臾席罷,侍女散歸。碧仙闔上房櫳,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見房壁上刀劍羅列,弓箭雜懸,因秉燭逐一觀之。顧青青曰:「 卿亦素好武藝耶?」 青勉強應曰:「然,恨不精耳。」 仙觀遍,又把案上書冊翻撿一回,高剔銀缸,朗 然 而 誦。青 青 坐 得 不 奈,已 自 寢 了。仙 讀 師 曠《禽經》,見二句雲,「鸇鸇之智,不如鸞。周周之智,不如鴻。」因問青曰:「 經雲『 鸇鸇周周』,此何鳥也?」 青推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謂,麟為般般『 鳳為足足』,此何意見?」青又推為不知。於是仙屢問,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幾而雞鳴,未幾而昧旦,仙猶閱書未息,而青青已勉強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備酒餚,燕享碧仙,命女樂吹彈歌舞以侑之。席間各謝昨日誤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務本之言,誠為要論。想老夫辟守茲土,人馬多眾,費用亦繁,而倉無積糧,鼎無宿食,是以曉夜憂慮,未嘗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謀,可使兵強糧足耶?」碧仙曰:「吾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若欲兵強,必先糧足。夫孟城,常府之勝地也。平坡曠地,隨處可耕。為今計者,既已按寨分營,亦必按營分遂。按遂分廬,營有長,遂與廬亦各有長。每廬兵幾名,牛幾頭,田幾畝,盡數均派,各治其田。闢田之法,先焚其茅,後鋤其地,耕芸插獲,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場,豐則行什二之徵,凶則依什一之例。鄉寡輕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廩亦阜。如此則糧足,糧足則兵強,兵強則人畏。然後導以禮樂,教以人倫,推恩以結民心,救難以隆物望。由是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難矣。如日拘民貢稅,索民錢銀,勉強支持,朝不預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結黎庶之仇。一旦兵連禍結,而外稅不入,內用不充,枵腹從軍,坐而待斃矣。又何必區區然,倚食於人哉。」 遇春拱手曰:「公子金玉之言,真經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謨也。敢不敬佩,以見施行。」 於是殷勤勸酒,飲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歸床,仙托醉而臥。 這晚,柳青青先喚侍兒把案上書籍,並壁上刀劍,一概捐去,片紙寸木,搬運一空,止留銀缸一盞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後解衣就寢,側身就仙。仙喻其意,卻裝睡熟。青青偎眠許久,情覺難堪。或作呻吟,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頻擦其肩。仙卻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謂他是愚的,他又滿面風流;謂他是乖的,他卻不知快樂。真不可解。」 一時情慾難禁,將碧仙玉體緊緊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須臾,遍體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識破下體,詐驚醒來,含糊問曰:「 雞已鳴否?」青青措意曰:「群雞皆鳴,惟一木雞不鳴。」 仙知其意,暗笑忖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人情皆然,難怪他也。」 次早,柳遇春遣人請碧仙同游,登高指畫。謂某處可以結屋,某處可以開田。觀及寨前,謂某處可以伏兵,某處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來。仙見青青,雲髻蓬鬆,香鬟散亂。因問曰:「 卿今日何不理髮?」 青青吁曰:「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哉。」 仙嘆曰:「 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親命,故未敢擅行房禮耳。」 青青喜色曰:「 原來郎君有此貞心,有此孝念,妾一時不察,幾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軀,以俟尊親之命可也。」 於是,整妝理髮,相敬如賓。至晚,離枕而臥。青青問及碧仙逃賊情狀,仙從頭備細述之。且曰:「吾在此雖頗放心,而離鄉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淒楚也?」說訖,嗚嗚咽咽。青青亦嗟嘆不已。 一日碧仙欲回鄉省探父母,青青曰:「 賊尚屯據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裡去得。」 仙曰:「 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機而行,不足憂也。」青青曰:「欲探消息,吾遣數人代去,何必親履險途。」碧仙曰:「吾思親之心,結不可解。雖不能遽歸鄉里,願得一見故墟,亦可少慰耳。」 青青苦留不住,乃曰:「君既要去,亦須告知父親。」 仙曰:「 然。」 遂出前寨,見柳遇春,具道回鄉探親之意。遇春亦以盜賊為言,仙曰:「 吾隨機而動,可止則止,可行則行,不必慮也。」遇春曰:「公子如此決意,焉敢強留。」 仙喜而退。是夜,仙與青青,各訴衷曲,徹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飲餞。既畢,遇春已令人整頓行裝。仙復回見青青,青青曰:「 郎君此去,何日來耶?」 仙曰:「 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青青長吁曰:「相聚未幾,匆匆已散,天長地闊,欲睹無從。今而後,惟幸夢中相見耳。」 言訖,珠淚泫然,香腮俱濕。仙曰:「相見有日,卿其放心。」 青青不已,並題一律以贈仙: 萬點飛花匝地飄,春風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歸鞍急,雁影難追去路遙。 別淚亂隨紅雨落,殘魂潛與白雲銷。 欲知此日離情緒,十里江頭幾柳條。 碧仙感泣曰:「 心亂如麻,不能和矣。」 因亦步韻,強成一律云: 楊花不耐亂風飄,獨寄松蘿慰寂寥。 關寨無邊人落寞,家山不見夢迢遙。 銀缸剔盡心猶在,蠟燭燒殘淚未銷。 今日分攜垂柳下,離情相對一條條。 碧仙和畢,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囑曰:「萬事小心,勿貽妾慮。」仙應諾,珍重而別。出至寨外,遇春與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須速來,勿令人懸望也。」 仙曰諾,拱手作別。取路下山,縱馬加鞭,悉遵歸路。忽背後有人呼曰:「公子謾些。」仙立馬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費不充,謹送白銀百兩,聊當餞贈。方才匆匆送別,竟忘卻了。」 遂把銀子獻上,仙推卻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圖報,爾可代我多多拜謝,說小生沒齒不忘。」乃拳拳致意而去。 行至日暮,即聽得山前谷後叫殺連天。仙正勒馬觀望,忽背後林下,突出數騎。大喝曰:「過者何人,還不下馬。」仙大驚,尋路別走。賊亦如飛趕來。仙策馬奔馳,登山躍水,走至夜半,方漸按轡徐行。時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晝。遠見朦朧樹色,隱隱有茅屋一間。仙腹正餓,往叩其門。俄一老嫗出迎,瞿然曰:「貴人夜半降臨,當有緣故?」 仙曰:「吾松江人,逃賊至此。人馬俱困,乞借一宵。」 嫗許之,遣人草舍。俄嫗進膳至,仙曰:「 近聞賊匪何如?」 嫗曰:「聞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設計守之,不致城陷。」仙自是略覺放心。次早飯畢,仙以銀子酬之,嫗力辭不受,仙感激不已。 於是曉行夜宿,不問西東,行了三天,漸不聞賊。這日偶歇旅店,問主曰:「這是甚麼地方?」店主曰:「此揚州府甘泉縣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轉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卻誤走恁般遠路。這也罷了,目今江南隨處皆賊,從此通淮安往兗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過山東地暫避一時呢。」 決過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兗州,駿馬如飛,旬日已到。仙既入兗,但見士民樂業,盜賊不驚。喜曰:「吾今得安樂所矣。」 遂卜居於鳴鳳山之望仙岩。其山層巒疊嶂,高秀嵯峨,四面長江環繞如帶。其岩則玉洞天成,石室四達,中有煉丹鼎、仙女盤、登仙梯、明鏡石。白云云愛雲逮,綠樹菁蔥,真仙境也。 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內有鏡溪禪師,夢佛相謂曰:「明日桃大將軍避難到來,吾輩切須保護。」 鏡溪覺而異之。明日,鏡溪率眾檀越佇候岩門外,恰好碧仙到來。鏡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眾參禮,仙亦答禮。鏡溪曰:「敢請公公貴居?」碧仙曰:「敝邑松江。」鏡溪曰:「莫非姓桃麼?」仙曰:「然。」鏡溪曰:「系避難而來否?」碧仙曰:「然,老禪師怎得知到。」 鏡溪笑而不答。仙曰:「 小生逃賊至此,欲乞寶剎,暫借安身,未知可肯見賜?」 鏡溪點頭曰:「 相公放心,此 不 消 說 了。」 是 晚 飯 罷,鏡 溪 秉 燭 謂 碧 仙 曰:「從此小門穿過,那邊有講法堂。堂後有凌霄閣,相公可到彼歇息罷。」碧仙離坐隨行,經過了楊柳亭,穿出葡萄架,彎彎曲曲,才到凌霄閣來。閣上几案雜陳,圖畫滿掛。雲窗月牖,清雅宜人。鏡溪略談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無事,或登山玩水,或聽鳥看花,或飲酒雲中,或吹簫月下。琢句追章,積稿成帙。閒則焚香拜佛。暗暗禱告,願得雙親免禍,自己無殃。這不必細表。 卻說那流寇,自本年正月,從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連日攻打,圍至半月,未能破城。賊營軍師黃璐,因仿呂公車之法,造成數車。車廣丈余,高與城等。上起板屋,下裝四輪,中可伏賊百人。由車過城,如履平地。這裡李公探知其實,遂於城上多豎巨木,即以轆轤轉運巨石,升系木上。俟其車至,墮石擊之,車悉毀碎,賊眾死者甚多。次日,大驅賊兵,從東南二門,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來日生下一計,先諭西北兩門軍士,切勿移動,偃旗息鼓,不許喧譁。止教些少閒人,往來城上,卻要多備矢石火炮,以妨賊攻。又諭東南兩門軍士,悉要登城擂鼓揚旗,以示準備。這日賊營軍師黃璐跨馬遙望,繞城一周。回謂賊首謝驥與羅熊曰:「吾輩屯寨東南,一向攻打亦取東南,今彼悉撤兵於東南矣。東南既實,西北必虛。今夜可先遣一軍,明擊東南,卻遣一軍暗襲西北,則城可得矣。」 謝驥等大喜稱善。是夜,先令黃璐引賊五千,多攜火把,擂鼓吶喊,虛擊東南,後令大將張阿龍引賊五千,多帶長梯,暗取西北。調撥畢,驥與熊親自統賊五萬,隨後接應,準備入城。 時李公見東南賊火光燭天,但擂鼓吶喊,卻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襲之計矣。」 遂令西北軍士藏火待之。及張阿龍引賊潛來,駕梯欲上,忽城上駁銃齊響,矢石紛飛。賊大驚,倒身而逃。李公令大開四門,衝殺出來。東南賊殊不提防,各自逃竄。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殺賊數千。謝驥羅熊知事不濟,已自退了。須臾,阿龍、黃璐陸續逃回。黃璐曰:「吾聞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難取,不宜久居矣。」羅熊曰:「往那方去才好?」 謝驥曰:「 不如取蘇州,蘇州百物豐盈,若得蘇州勝松江幾倍了。」 眾稱是。 次早昧旦,拔寨啟行。趕數日,將至蘇州城。黃璐令每人各攜生草一束,倍路趕到。以草投之,草積成山,高與城等。張阿龍手執大旗,先躍城上,立殺數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門驚走。隨後賊眾一擁而入。自是賊聲赫奕,遠近憚之。警報至京,藝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統兵二十萬以討賊徒。師抵蘇州,連戰不利。時李公以松江圍解,乃募附屬鄉勇,得數萬人,殺奔蘇州,剿捕流賊。一日有賊萬餘,從消夏灣駕桴而上,虜掠民居。李公率鄉勇從後抄截之,殺其大半。李公回寨謂眾曰:「賊既知我截他,明早必來挑戰。可分兵為兩半,一半出兩旁山曲埋伏,聽寨中炮響衝殺出來。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設弓弩,暗守寨門。彼見寨門不開,必以為怯,待他迫近悉發弓弩射之。」調撥既畢。那日謝驥等聞李公截殺,果然大怒。次早令張阿龍領賊五萬,殺奔寨前。但覺闃無人聲,寨門堅閉。阿龍曰:「彼怯矣。」 遂驅賊眾攻打。忽寨內一聲炮響,駁如山裂,箭似蝗飛。阿龍知是中計,急欲退去。忽背後山谷伏兵齊出,風卷殺來。阿龍匹馬當先,且戰且走。賊眾落後者,悉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見殺得興起,次日親約李公一同進兵。 時黃璐見阿龍敗回,謂謝驥曰:「李英足智多謀,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間之計,令秦良與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奪其權。若李英不得用兵,則秦良不足憂矣。」。商議未了,忽伏路馬飛報說,秦良李英會合進兵,離城不遠。黃璐遂令賊眾開城接戰,專擊秦良一軍,官軍不能抵敵,退後便走。李公知官軍無用,亦不戰而逃。黃璐率眾追之,且傳令齊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許殺害。」 賊軍獨追官軍,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點閱人馬,折了三千。又聞李公全軍而還,不傷一個。心中自覺羞怒,暗想:「今日賊眾怎麼都道勿殺李英,今果不傷一人半人,是何緣故?莫非李英與賊結連?我明日試令他進兵,看他舉動,便可察其情弊,識其真偽了。」 次日,秦良遣使持節,到李公營中令公進兵。說本部隨後接應。公不知其意,遂統率鄉勇,直搗蘇城。秦良自統大軍,登高觀望。那邊黃璐探得李公兵到,謂羅熊謝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試李英情弊也。吾今計可行矣。」遂引眾而出,列陳東郊。黃璐立馬陣門,大呼曰:「請李府台打話。」 李公躍馬出到門旗,黃璐拱手婉容曰:「 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滅賊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納首。」 璐曰:「改邪歸正之意籌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聽從。倘明公罷兵松江,吾亦不據蘇州矣。」李公曰:「誠如汝言,得毋失信。」 黃璐連稱不敢,說訖,把手一拱,罷陣回城。李公不敢進襲,亦引兵回。時秦良在高處望得親切,見李公與黃璐陣前談話,不戰而回,以為真的與賊結連。欲劾其罪,暗地懷恨。時李公糧餉欠缺,因遣人詣秦良大寨請糧。秦良卻之,且謂「 與賊有私,不戰而退,養此反叛之兵何用。」 使者回報,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驚,乃謂眾曰:「秦良既不錄吾功,並又誣吾罪,如此 猜 嫌 妒 忌 何 足 與 謀。吾 輩 若 不 早 歸,禍 將 及矣。」即日率眾散歸松江。秦良以獨力難持,自覺畏怯,亦退於松江青浦縣下寨。 黃璐知此消息,謂謝驥等曰:「李英既已罷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設一計,令秦良自斬李英,英既死則良可擒矣。」 於是拔寨棄蘇城,迫近松江郡界屯紮。黃璐令賊散捉鄉民,須臾得數人至。黃璐親解其縛,予以酒食。且羨曰:「 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鄉民大喜,歡飲至醉。黃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誰敢應承?」眾鄉民都道:「我敢應承。」黃璐擇一精壯乖格者問曰:「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麼?」其人曰:「我名李三。」璐乃出一封書信,謂之曰:「 汝可帶此封書,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卻從松江府尋取青浦縣而來,只要使秦良的伏路軍捉得。若秦良問爾所自,爾說自府城來,若問來有何故,爾即說欲往蘇州賣買。他若搜出封信,爾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賞放爾回矣。」 李三一一記念,藏過書信,潛往松江。卻取徑轉來青浦,經白石嶺。 時正黃昏,果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帳問曰:「汝何人,怎麼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 蘇 城 販 貨。不 識 路 徑,誤 至 於 此。」 秦 良 叱 曰:「蘇城已為賊據,有甚麼貨,豈非糊亂說麼。」 李三故作戰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來往不明,必有詭故。」 遂教左右遍搜其身,果於襟中得一密書,層層封固。書皮寫着「啟上羅謝二兄台親拆」九個字。秦良遂層拆開,書內卻無別詞,僅封着「 核闌」 二字。後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謹訂,名下並有李英戳記。秦良將核闌二字細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謂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李三猶支吾抵塞,不肯認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聽小的招來,此委系李府尊結連賊黨刻期獻城,故托小的寄書。實不干小的之事,求大人饒命。」 秦良曰:「既如此,然原書既已拆壞,待我依舊樣修書一封,汝仍帶至賊營呈進。只說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說被我看見也。吾今就將計就計,教他們死在須臾。」 即諭從軍書記,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並賞銀子。秦良猶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應過,回到賊營。黃璐喚入問曰:「 事濟否?」李三笑曰:「頗如尊命。」因將秦良替書呈上,並具述始末。羅熊曰:「此是甚樣做作?」 黃璐曰:「 此是假為李英密書,書內那「核」 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時。那「 闌」 字,拆解是東門。意即作李英約我們於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卻故使秦良看見,使他着實信李英與我結連。待至期我詐如約進兵,攻取東門。則秦良之信愈堅,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羅熊等大喜,嘆為好計。 比將至期,黃璐令阿龍引賊五萬,慮攻東門。且囑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過詐作踐約,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殺也。」 阿龍領計先行,黃璐自率五萬,隨後接應。是時秦良果謂李英真欲獻城,這晚遂撥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時,阿龍引賊潛至。秦良出伏兵擊之,賊已先遁去了。時李英正巡城,聞外面風聲不好,急令舉火,滿城紛然。秦良即道舉火為號,大怒。 次日遣使持令,宣取李英到營。叱而責曰:「朝廷何負於汝,汝敢結連賊黨,約期獻城。」 李公大驚曰:「 這話那裡說來,卑職初次保守全城,繼且募兵剿賊,捐軀赴難,頗建微勛。乃 大 人 既 不 表 錄 其 功,而 且 誣 陷 以 罪,是 何 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說出汝的機關,教汝死且無怨。在昔蘇城時,本部會汝合兵,不幸失利,賊追且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許殺害,此一證也。次日令汝進兵,汝但與賊私談,不戰而返,此一證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約賊於本月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賊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擊退賊兵,此一證也。今日機謀敗露,汝還欲強辯麼?」 說訖,把截得的原書出示,李公看畢曰:「這實非卑職之書,必是賊輩行反間之計,大人休要誤信了。」秦良叱曰:「非汝之信,那有汝的戳記?」 喝教左右拿禁軍中。 桃侍郎等聞知大驚,糾合張學士、蘇司勛、楊孝廉並郡內諸縉紳等,聯呈保結,代為辯冤。秦良那裡肯准,一面移文詳知督撫,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內具道李英與賊結連,謀為不軌,歷舉前三事為證。並將搜得李公密書進呈。藝祖覽表,詔解李英回京,臨御親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賊有功,治績素著。陛下恩深遇厚,豈敢遽懷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耳。乞聖明詳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耳。乞聖明詳察。」藝祖准奏,命大理寺獄丞暫且監囚,俟靖賊後究察。 時李公之親威故舊,咸以此事馳書於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禍及。水平屢得凶音,慟哭幾絕。隨即關鑰門戶,裝束而逃。思欲潛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於是經濟南出兗州,跋涉月余,甚覺困頓。又因李公為官廉潔,家無私積。路費不充,只得寄寓兗州,典賣詩畫作飠胡口計。不半月,聲名大噪,車馬填門。買字求詩,手不暇給。一時驚動了那個歸家詹事,姓李名祥。住於西城之倚翠莊。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這日深聆李生名譽,亟令備馬來訪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罷,各叩姓氏里居。水平答曰:「小生系本省萊 州,姓 李 名 友 蘭,表 字 楚 香。落 魄 窮 途,休 得 見笑。」李祥喜曰:「原來也是姓李,這就是一家了。」 兩下閒話半晌,李祥乃曰:「近聞賢侄詞鏗金玉,筆走龍蛇。盛譽傳揚,如雷貫耳。茲以敝畫四幅,乞題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見賜否?」 李水平欠身曰:「愚侄學識粗疏,何堪掛齒。倘不嫌褻瀆,敢效微勞。」 李祥大喜,呼仆啟匣,取出畫圖。李水平接展視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是春景。第二幅謝安贈扇圖,是夏景。第三幅陶潛歸隱圖,是秋景。第四幅劉備訪賢圖,是冬景。看畢贊曰:「 墨跡慘澹,情景入神,真名畫也。」遂鋪於案上書之。李祥曰:「 怎麼不先起稿?」李生笑曰:「 拙稿已成腹中矣。」 舉筆揮灑,運動如飛。 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正書: 長亭春草碧黃昏,舊是江郎滴淚痕, 惆悵一輪南浦月,千秋長照別離魂。 第二幅謝安贈扇圖草書: 贈別徒論玉與金,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攜向東陽去,留得仁風播古今。 第三幅陶潛歸隱圖隸書: 一謝榮名出帝鄉,秋風江上急歸航, 故園松菊長相待,松自青青菊自黃。 第四幅劉備訪賢圖篆書: 幾望茅廬意未通,鳴騶頻逐落梅風, 豈知漢國三分勢,已在先生午夢中。 李祥在旁,隨書隨看,既畢。喜贊曰:「 詩格渾脫,字法精奇。信筆揮成,愈征敏妙。有才如此,可謂名不虛傳矣。」李生閣筆曰:「恭承鈞命,敢獻墨豬,貽玷佳圖,尚希恕罪。」李祥感甚,命仆取白銀四兩酬之。致意曰:「 蒙賜佳章,不腆潤筆,祈為哂納。」 李生辭曰:「 拙筆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領罷了。」 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辭。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無地了。」言訖,辭歸。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謂使曰:「本欲拜候,何煩寵召。」 乃偕使至倚翠莊。李祥接待,一如賓禮。俄而酒至,遜坐就筵。話至酒酣,李祥問曰:「 觀賢侄年少翩翩,才雄學富,正宜大展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跡於江湖城市之中,等風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 李生不覺觸動隱恨,淚潸潸然。欲訴真情,恐礙於事。乃另說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門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紙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嘆惜良久曰: 「 今賢侄欲作何策,以圖終身。」李生曰:「控訴無門隨遇而安而已。」 祥曰:「 此終非久計,吾有一言相問,可肯見容?」 李生拱手曰:「 願聽指教。」祥曰:「吾等既同一家,賢侄無親,愚叔無子,欲效螟蛉蜾蠃,結為父子之親,終身相托何如?」 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跡無依,何不權且依附。倘異日倚他勢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時就為其半子,亦所分願。」 乃應曰:「 叔父不以侄為不肖,鞠為義子,以拯其災,是猶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李祥大喜,館生於家。越數日,祥率生謁祭祖宗,宴會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稱許而嘉贊之。自是錢穀簿書,賓客祭祀,事故世務,悉委李生。生閒則玩水觀山,以習弓矢。李祥見其弓馬嫻熟,心愈羨之。嘗問曰:「賢契不特文事高奇,並且武備精妙。有幾多工夫歲月,卻學成文武雙全。」 李生曰:「方今世界擾亂,各欲保身,吾已學此三年矣。」 一日持弓跨馬,射鳥雲遊。恰好來至鳴鳳山。由石徑天梯逐級而上。忽聞古樹深處,隱隱有洞簫聲,嘹亮清腔,仙氣栩栩。生入林審視,乃一俊童。因問曰:「汝卻何人,恁般自在。」 童停簫曰:「吾名小松,乃鏡溪禪師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 童曰:「 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賊至此。」生曰:「 如今安在?」 童曰:「 今早登山,游入白雲深處。叫我在此等候。」 生曰:「 吾欲候見一面,未知可就回來?」 童曰:「 相公每出遊山,或晏或暮,未定歸期。貴官若欲見他,請到敝岩少坐。」 生大喜,令童帶行。踞石穿林,來至岩下。生舉目四望,真箇青山綠水,茫無際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極勝概。進數步,已是洞門,忽見石壁上龍蛇飛舞,墨跡淋漓。書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勢峭然,山容水色望無邊, 玄關永鎖千秋月,碧洞遙吞萬壑煙。 鶴舞雲梯風樹晚,龍蟠石磴老松眠, 間排羽駕聊登覽,疑是蓬萊第一天。 詩後寫「江湖散人桃白山題」八個字。李生暗贊曰:「體格莊嚴,聲調雄壯,真雅士也。」 再縱步進入殿前,恰遇鏡溪禪師自西廂出,施禮相見,各通姓名。生說是本籍人,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小松又替說欲見桃相公之意。鏡溪大喜,遣詣凌霄閣待茶。李生舉首,見座上又書有詩云: 煉鼎燒丹入素秋,閒雲野鶩日悠悠, 禪關月上僧翻卷,靜院花開客倚樓。 寒樹遠隨仙鶴舞,長橋常掛玉龍浮, 個中悟得非非想,坐對空山碧水流。 詩後具名如前。李生念訖,正向鏡溪稱讚,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壺觴跨鶴游,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經誦,頑石聞時也點頭。 吟聲柔媚,如囀流鶯。鏡溪離坐曰:「 桃相公回矣。」 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閣來。施禮相見,賓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里居,桃碧仙答系松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蘭。因他二人,自十三歲隔別以來,至是已各十八歲,久不相見。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裝。湖海相逢,各出逃難,實也各不識認了。至於前頭婚約,亦各暗地憂思,要不敢向人訪問也。時二人閒話燕坐,談及文章事業,意趣性情甚相投機。 看看日暮,鏡溪盛設酒席,暢飲酣談。內有豆腐羹味甚美,鏡溪啖及,問李生曰:「 吾等念佛吃齋,多以豆腐為饌,是何意義?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 生答曰:「 豆腐乃漢淮南王劉安所造,劉安素好仙術,築台靜居。嘗有異人謂之曰:子欲求仙,先潔口食。吾示子製造豆腐,品潔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異方授之。安依法製造,始以傳世,用以吃齋,是之取耳。」 鏡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 唐大曆間,有僧號鄒和尚,隱居傘山。常畜一驢,偶因其驢,犯山下黃氏蔗田。黃見僧請償。僧曰:吾教汝窨蔗為糖,利當十倍。則糖固鄒僧所造也。」 鏡溪曰:「 食鹽始自何時?」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為鹽。其法成後,種類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飴之各別,其色有青紅黑白之分殊。或出於石、於木,或出於井、於崖。出處雖多,要不如出於海者,為最廣耳。」 鏡溪曰:「凡物各有由來,吾輩食而不察,可謂木偶。」未幾雞鳴席散。鏡溪自回禪房。 李生酒醉,先臥於碧仙床上。碧仙兀坐半刻,欲待就寢,又暗忌男子同床,只得伏案而睡。忽忽夢魂杳杳,得回故鄉,與桃侍郎並夫人等相見。並於醉春園得與李生嬉遊,光景宛似當初。繼又夢至孟城山,與柳遇春會。俄柳青青請入房中,各訴離情,放聲長嘆。忽然驚覺,自己思前想後,未免滴下淚來。此時曙色已開,李生亦起。見碧仙憑几不寐,面有淚痕,因問曰:「桃兄獨坐不眠,淚痕尚濕,不知有何隱恨?」碧仙遮掩不住,即得應曰:「 匹身遠邁,未得還鄉,是以悲耳。」生曰:「 賢兄獨居寡偶,盡日無聊,終非妙事。寒舍離此不遠,何不枉駕一游。暫且屈居,消遣憂慮。待至盛邑寧靖,然後一路還鄉何如?」 碧仙曰:「 賢兄高情雅誼,教小弟刻骨難忘。但小弟鄙意似未可決。」 李生再三勸駕,碧仙俱未允承。午飯後,李生辭歸,碧仙攜手下山,相送不舍。李生抵家,李祥問:「 昨日何往,經宿方回。」生具說於望仙岩,遇桃白山是以留宿。李祥曰:「 桃白山何人?」 生曰:「系江南松江府人,其人品才學可謂世間未有。」李祥曰:「有此奇士,明日當往訪之。」 次日,偕生往望仙岩,與碧仙見,具道渴慕之意。碧仙謙遜且喜,執禮甚恭。祥見仙言語溫柔,姿容嬌麗,十分傾愛。暗想:「恨他生是男人,若是個女人,殆勝於毛嬙西子多矣。」 須 臾,茶 罷。李 祥 口 口 嘆 惜 碧 仙。李 生 謂 仙 曰:「昨日之言,未知尊意決否?與其塊然獨居,何如知己同游之為愈也。」李祥亦極力相勸,碧仙方才允承。仙又向鏡溪祈借小松偕往,鏡溪許之。仙即令小松束裝行李,自佩寶劍,別過鏡溪,與李祥、李生偕行而歸。祥令與生館於書齋,待以賓禮。每日探景玩物,甚覺快心。 時七月中旬,山東秋闈期近。李祥以本籍,替生捐納監底,令生入闈。生挽碧仙偕行,到省候試。生恐為故郡人識認,每日杜門獨居。比屆期,生忽偶感寒疾,臥病不起。因與碧仙商議,令仙進場替之。玉貌相同,無人覺察。至放榜日,本議李友蘭第一,嫌其監底,抑在五名。李生聞報,驚喜下床,病亦漸愈。榮歸日,李祥大宴戚族。以慶樂之。人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嘆不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嘆不忘。明年春,李祥令生進京,赴春官之試。仙亦偕往。金榜發後,李生以會元登第,受職翰林。 一日偶閒,生乃潛訪其父李公下落。具副厚禮,私謁大理寺獄丞。獄丞飲之,酒且醉。生乃曰:「 吾有年伯李英,以討賊有過,得罪朝廷。見監在此,吾欲拜見一面,可肯見容?」獄丞允諾,令一卒引生至監。生見李公,詐稱年伯,李公會意,亦以年侄稱之。父子相逢,悲咽不敢下淚。李公曰:「年侄何故至此?」生曰:「愚侄赴試春官,蒙聖上恩賜登進士第,受職翰林。今日少閒,特來探候。」 李公暗地驚喜,但不敢問出情由。李生曰:「年伯只管放心,異日朝廷自有公論,以伸年伯冤情也。」 說訖,忍淚出監。獄丞接着再飲,生乃辭回。 其時朝廷屢有警報,因去年夏四月,西番英圭黎反。遣大將阿南羅,統眾三十萬,搗破玉關。拔取西涼、安西諸郡。催城破郭,勢極猖狂。邊報入朝,藝祖震怒。詔敕驃騎大將軍許亮統兵西征。許亮素性驕橫,嗜酒好殺。軍士怨望,咸懷貳心。臨陣以來,多見敗績。後因番人用反客為主之計,一夜之內連敗七營。於是退守臨洮,不敢出戰。阿南羅大驅番眾,曉夜攻城,城內糧草不充,勢在危急。許亮無策,急寫表章,問眾將誰敢出圍,入朝請救。有部將張直慨然接表,率眾數百,突出重圍。連夜奔回,啟聞藝祖,具奏城危糧缺之狀。藝祖覽表大驚,急會群臣商議卻敵。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出班奏曰:「 臨洮乃西隅屏障,臨洮有失,則漢中天水諸郡,日見動搖。恐西安二十州,不復為國家有矣。宜亟 遣 大 將,提 兵 星 夜 救 援,乃 為 上 策。」 藝 祖 曰:「英圭黎乃西番強悍之國,非得智勇足備,有大將才者,未可往解此圍。未知卿等有何壯猷,堪當此任。」 群臣皆畏西番強悍,未敢開言。 忽又有江南巡撫上表,奏說鎮江為流賊謝驥等所破。中都曹秦良連次戰敗,退避松江。乞主上再撥精兵,速圖恢復。藝祖覽表畢,問計於群臣,群臣未敢進說。藝祖嘆曰:「番人起外構之患,流賊貽內顧之憂。朕誠無德服人,羞對天下。卿等既不肯用命,朕當提兵親討,以慰民心。」 說罷,怏怏回宮,群臣亦沒趣而散。是晚月色微明,藝祖假寐不安,憑几兀坐。忽然睡去,夢至御街。俄見二虎,躍然至前,伏地而拜。拜畢,一虎向西而去,一虎向東而去。藝祖詫異,忽驚醒來。暗解夢中所見「 虎者大將之象。向西去者,征西番也。向東去者,征江南也。豈御街之內,有其人耶?」 遂潛開私門,微服而出。左窺右探,來至御街。忽有一隙紙窗,燈火明徹。裡面說話,聲音含糊。藝祖叩門視之,乃兩個白面書生,討論經典。見藝祖至,離坐相迎。彼此讓坐,各不相識。那書生先叩藝祖姓名,藝祖答曰:「老漢姓白,居城外王家莊。未審二位賢台,貴居尊姓?」 一答曰:「小生姓李名友蘭,山東兗州人也。」藝祖曰:「非今科第四名進士者乎?」李生曰:「然。小生學識粗疏,叨蒙聖恩賜錄,殊覺自愧。」藝祖又轉叩碧仙,仙答曰:「 小生姓桃名白山,江南松江人也。」 藝祖又問:「曾登榜否?」 仙答曰:「小生學問譾陋,兼以敝邑擾亂,至今尚未游庠。」 藝祖嘆惜不已。偶見窗壁間掛有長聯一首,墨跡蒼老,字法一新。其聯云: 按古今事,讀古今書,論邪正賢奸,要具千秋碧眼; 生天地間,稟天地氣,處君臣父子,須存一點丹心。 藝祖暗想曰:「 看此聯氣節性情,偉然冠世。他們才識品概,必有大過乎人。又見壁間寶劍雕弓,懸掛殆滿。因問曰:「二賢台素習文章,怎又多列武具?豈少年壯志,欲見殊勛耶?」 二人齊答曰:「 方今流寇未靖,不過藉此保身。無力無權,何勛可建。」 藝祖曰:「近聞江南賊匪,移據鎮江,如此猖狂,未知何時寧靖?」 李生嘆曰:「 若使松江府尹李英,獨握兵權,不被誣陷,則賊已無死所矣」。碧仙曰:「小生居敝邑,時聞李府尊德政覃敷,治績素著。今誣以通賊之罪,而抹其討賊之功,可謂千古冤賬。」 李生曰:「只因秦良先妒李英立功,故賊得施反間之計耳。」 藝祖聽得,暗記在心。但問曰:「 未知那賊,實有幾多萬數?」 碧仙曰:「 初起霍山時,止二三十萬。至今約四五十萬了。」藝祖曰:「如此愈縱愈強,愈難剿除矣。」 碧仙曰:「 不難,吾視除賊輩猶反手耳。」 藝祖曰:「 賢台果能除乎?」 仙曰:「吾自不能,別有能殺此賊者。」 藝祖驚問何人?碧仙曰:「此人乃一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蘇郡人也。前因感憤世亂,乃聚眾數十萬,屯寨於常州之孟城山。布惠施恩,久有歸附新朝之意。小生與他親厚,倘若兵權在握,不過片紙文移,教他速起精兵,匡扶帝室,他必樂效其勞矣。由是設計剿賊,又何難耶。」藝祖點頭曰:「 然。吾聞孟城山,蓄兵養將久矣。但未知其何心,今聞皇上欲遣將出征,廷臣未有良策,不敢領旨。賢台能調他軍馬,何不請旨效勞,立功於世耶?」碧仙曰:「此不過閒話談談,小生一介白衣,焉敢妄謀圖事。」 藝祖應過,又曰:「近來西番英圭黎反,去歲初夏,打破玉關。今年初春,拔取安西、西涼諸郡。大將許亮,現困臨洮。今皇上遣將救援,廷臣亦畏怯未往。竊恐臨洮有失,蠶食深來,吾輩悉為番俗矣。」 李生曰:「 海外諸番,星羅棋布。而於日本朝鮮以外,則西島為最強。其大者有英圭黎,於絲蠟、佛蘭西、荷蘭,大小西洋,皆強悍莫敵之國。性情兔狡,習俗狼貪。舟車軍械,精於中土。非諸番比也。今彼孟浪長驅,勢莫能御。為將者,務須審其利害,察其性情,驕則示弱盈之,貪則以餌愚之,勇則以智取之。若徒角力相衡,與比混戰,未見其得勝算也。」 藝祖曰:「 為將之道,當如之何?」李生曰:「 洽以恩,孚以信,賞必行,罰必嚴。外安而內危,膽大而心小。知彼知此,知進知退,知機知勢,知實知虛。懼而好謀,疑而善決。靜則如水,動則如雷。不以小勝而自盈,不以小敗而自怯。盡心竭力,動出萬全。此為將之大體也。」 藝祖曰:「比如欲救臨洮當用何策?」李生曰:「善將兵者,審機度勢,因時制宜,千變萬化,出奇無窮,固未可以成見拘也。」 藝祖曰:「 賢台既有深謀,盍效宗愨請纓立功沙漠。」 李生曰:「 大敵當前,披堅執銳,非有勇力不可。」 藝祖曰:「 昔武侯綸巾羽扇,力無縛雞,而帷幄運籌千里決勝。東征北伐,二十餘年,何嘗親臨矢石耶。」 生曰: 「 朝廷自有能人,若小生輩弗敢聞也。」藝祖見李生、碧仙談論軍機,深得勝算,暗地喜悅。想晚來夢見二虎,必應在他二人。於是道聲失陪,致別回去。李生謂碧仙曰:「看他儀表堂堂,留心君國,恐是大臣察夜未可知也。」碧仙曰:「正是,我亦疑之。惜未曾問他現任甚麼官。吾輩說話,殊太放肆。」 時藝祖潛回宮中,焚香祝告卜之,得雷地豫卦甚吉。次早昧旦,聖駕臨朝,文武官僚,兩班鵠立。有欽天監監正趨跪御前,奏言:「臣觀天象,見熒惑天理星晦,當主邊疆肅靖,盜賊消除。又見參代三星熠熠有光,主得良將精兵,掃清宇內。乞陛下速降明詔,宣播朝野,有能征番滅寇者,封萬戶侯。必有賢才,奮袂而興,以匡帝室者矣。」 藝祖覽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 即令殿頭官領旨,往御街宣召新進士李友蘭,暨布衣桃白山,一同上殿。殿官領旨,直往御街,尋至李生寓館,宣諭旨意。生等拜詔畢,暗想不知聖上何故見召,十分驚疑。正忙未了忽又報聖旨至,宣桃白山聽旨。旨謂:桃白山身屬布衣,未堪面聖,茲准御賜進士衣冠,如例以便登朝。 碧仙拜畢,不敢遲疑,與李生急着衣冠,上朝見駕。至階下,二人鞠躬稽首,拜伏丹墀,山呼萬歲。 藝祖親啟綸音,宣召上殿。二人起身,附首摳衣而升至殿前。屏氣斂容,五拜三叩。藝祖大悅,各賜平身。謂曰:「朕昨與卿等談論軍機,知卿等偉略雄才,為皇國棟梁之器。故特破格徵召,以寄耳目股肱。此殆天授二卿,以措邦家於磐石也。」李生等方知。夜來相會的正是天子。惶恐奏曰:「微臣未識聖顏,輕忽冒瀆,罪該萬死。」藝祖曰:「此無足怪,不必奏聞。方今流賊猖狂,萬民騷動。東賊亂於內,西番叛於外。朕實菲才薄德,不能清孽寧人。以至黎庶遭殃,大臣被困,實朕之罪,何辜於人。朕欲命將興師,恢復西隅,掃平東郡,未知卿等肯為朕分勞否?」 生等奏曰:「微臣蒙陛下不世隆恩,雖粉骨碎身未能圖報。今陛下欲興義舉,剿滅群醜,以奠邦家。斯誠宇內所厚望,亦臣等所樂捐軀也。特恐臣等碌碌庸才,寡謀少算,稍或挫失,有損國威。所關非細故也。伏乞聖明詳察。」 藝祖曰:「 卿等素裕謀猷,決能勝任,何必過慮。朕聞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誠嘉賴二卿,尚其毋廢朕命。」 生等銜之,再拜領旨。藝祖大悅,敕賜印綬,詔封李友蘭為征西大都督,統轄西安諸路軍馬。封桃白山為平東大元帥驃騎將軍,統轄浙南諸路軍馬。各帶御林軍十萬,刻日興師。又取出寶劍二張,各賜其一,詔以不遵軍令者斬之。顧李生曰:「臨洮之困甚急,亟宜救之。若失臨洮,全師陷矣。」又顧碧仙曰:「誠如卿言,招撫柳遇春歸順朝廷,合兵討賊,以扶社稷,以奠邦家。倘立殊勛,均有重賞。」 又囑二人曰:「 軍國重務也,邊疆大事也,戰鬥危機也。任大責重,卿等勉之。」 生等再拜領命而出。聖駕亦回宮。時朝內諸臣紛紛私論,咸謂軍國重事,不宜任此白面書生。其時李生、碧仙,各點兵將,陳師號令,饗社禡牙。 先說李生一邊,統領十萬御軍,分為五隊。以金吾將軍鄭鴻為前隊,奉國將軍杜昌為後隊。輕車都尉張明為左翼,上騎都尉胡敏為右翼。自己居中,大金吾李剛副之。以驍騎尉李振文為帳前將軍,徐浩為中軍參謀,張璉為運糧使。並征取西安、興安、西寧、延綏、寧夏、西鳳、兆岷、平陽、黃石、定海、金衢及西川各路兵馬,統共大軍四十萬,刻日取齊,望西進發。一路上,文移告急連片飛來。俱說英圭黎國主親統大軍。圍困平涼,攻擊甚急。李生令倍道而進,直抵隴西。離番將阿南羅營五十里下寨。李生謂參謀徐浩曰:「吾欲先救平涼,救平涼即以救臨洮也。」 徐曰:「 欲救平涼,卻又屯近臨洮何也?」 生曰:「吾陽則迫臨洮,而陰實圖平涼。欲彼防於臨洮,而疏於平涼也。彼疏而我密之,則機可乘,而圍易解矣。平涼既解,臨洮安能久乎。」 徐深然之。 未幾探馬回報,說英圭黎國主,攻打平涼不下,離城三十里屯營。又分左右二營,左營是番將祝奇屯之,右營是番將夷丙屯之。其閣川水路可通臨洮者,舟楫連接不斷,卻有些小軍士守之。李生聽了,謂徐浩曰:「彼分三營,恐防劫寨,以互相救應也,可就用劫寨之策勝之。」 遂升帳,喚集諸將聽令受計。令「 鄭鴻率鐵騎軍十萬,從狄道渭源潛出平涼,夜劫番主大寨。但要多執火把,擂鼓納喊,且勿近前。待他兩寨兵至,合殺出來,急就滅火遁逃,潛無影響。待他兩寨兵退,然後乘暗沖寨,以散其兵。又令張明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涼。若番將祝奇往救中寨,汝則襲其左寨。又令胡敏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涼。若番將夷丙往救中寨,汝則劫其右寨。三路俱要約時舉事,左右二路各宜暗襲,不可明攻。若彼知之,必先各守本寨,未可勝矣。但彼敗走,路徑不測,不宜遠追。只要縱火燒山,吾自有救臨洮之策。」三人領計,取路先行。又令「 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只看平涼火起,盡奪番人舟楫,暗據其中,其守舟番兵切不許走漏一個。擇其壹貳畏死者,厚賞而用之。」因附杜昌耳邊,授以密計,如此如此。「 則臨洮圍困亦必解矣。」杜昌大喜,領計而行。又令部將黃升至前謂曰:「番將阿南羅聞番主兵敗,必移兵救應,取徑閣川,彼不得渡川,必走雞頭山矣。汝可率兵五萬,於山間多豎旌旗,虛作埋伏。令彼投金佛峽去,汝卻潛伏峽中,先以木石塞其出路,從 中 擊 之。吾 自 引 兵 殺 入 峽 口,則 番 將 可 擒矣。」黃升亦領計潛去,依令而行。調撥既畢,生令移屯高阜,以望兵機。 其時鄭鴻、張明、胡敏等,帶率軍馬,曉夜奔馳,將至平涼,合兵一處。是晚分兵劫寨,鄭鴻中路先行,張明、胡敏左右俱起。鴻令軍士多執火把,大擂大喊,直迫番主寨前。番兵大驚,一齊放箭。番主令舉起號火,以招兩寨救兵。時左寨祝奇,右寨夷丙,遙望中寨火起,各自引兵救之。番主亦開寨門,合兵殺出。鄭鴻令眾軍一齊滅火,暗地遁逃。番兵追趕一程,杳無影響。番主大笑曰:「 既來打劫,怎又遁逃。中國人真箇無用。」 遂令祝奇、夷丙分兵各回。祝奇回至左寨,忽見滿寨儘是漢軍旗號。祝奇大驚,怎麼自家的寨,倒先失了?只得望大寨奔來。時夷丙亦回右寨,忽見守寨軍馬紛紛暗竄叫,說右寨已被漢將胡敏用鐵騎軍襲了。夷丙大懼,亦即奔來大寨。恰好會合祝奇,奔入大寨。才至門,忽寨里大炮一聲,大軍殺出。為首一將,大叫:「漢大將軍鄭鴻在此,鼠輩還不降麼?」 祝奇、夷丙大驚,奪路奔走。鄭鴻、張明、胡敏各引兵大殺一陣,亦不遠追。 祝奇等奔至四更,追兵已遠,見天際殘月已上,方才按轡徐行。忽聽後面人馬奔馳,旌旗飄蕩,山崩海倒滾滾追來。祝奇長嘆曰:「 追兵至矣,如之奈何?」 夷丙厲聲曰:「到此地步,若不決一死戰,豈不束手待烹。」 急令軍士傍野依山,擺列以待。俄而追兵果至,祝奇、夷丙率兵沖之。只聽那來軍齊聲叫曰:「此處有伏兵截殺,何處逃生。」 須臾,舉軍皆哭拜乞饒命。祝奇、夷丙聽得聲音,疑是自家人馬。問之,果是番主中軍奔來。祝奇等亟至番主駕前,泣拜於地,各訴失寨之故。祝奇問:「主上何故來遲?」 番主言:「被漢將張明、胡敏從左右寨夾追殺來,因回頭與他廝殺,故奔在後。」夷丙曰:「如今往何處屯兵。」 番主曰:「 大將阿南羅現在臨洮,即宜屯兵在此,以便照應。昔出兵之日,吾曾寄書於佛蘭國主,令他起兵十萬,前來助戰。想他早晚當必到來矣。」遂退於松山下寨。 時鄭鴻、張明、胡敏等,既劫散番寨,遂依李生之計,縱火燒山。那杜昌潛在閣川,望見平涼遍山火起,知是獲勝。急驅軍士盡奪番船,守船番兵,盡行拿住,不漏一個。杜昌各賜酒食,好言慰之。即喚一二畏怯者,私謂曰:「汝二人慾做官否?」 二番卒曰:「得免一死便好,還望做甚麼官。」杜昌曰:「吾有一事欲托爾們,倘得成功不但性命生全,且有高官封賞,未知爾們肯從否?」 二番卒滿口願從。杜昌曰:「汝等可詐稱國主軍兵,奔往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說國主三寨,被漢將鄭鴻等沖劫,現今敗走松山。漢軍圍困甚急,望將軍提兵渡川速救。若說得他提兵來救,便算爾們有功。」 二番卒受計而行。一路上私相酌曰:「 我等昔在本國,不過是一軍兵,有何恩寵。今若濟了此事,就在中國做官,豈不好麼?」 果然來至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具說:「國主三寨俱失,敗走松山。漢軍困之,危在旦夕,望將軍渡川速救。」 阿南羅大驚曰:「 漢軍大寨,現屯隴西,怎麼卻在平涼打劫。吾主有失,安能獨生。」 即刻盡拔全師,望松山而去。 將至閣川,杜昌令盡擺舟船,傍近江岸。待番兵至,競欲下船,忽船里火炮齊轟,弓弩亂發。番兵落水死者無數。阿南羅大嚇曰:「怎麼船隻也被漢軍據了?」 急得欲退回頭,忽後面漢驃騎將軍許亮,開城引軍追來。李生在高阜望得,亦驅兵殺來。鄭鴻、張明、胡敏等正回兵渡川,亦與杜昌登岸殺來。水陸四路夾攻,阿南羅不敢交戰,奪路奔走。至雞頭山,遙見煙塵蔽空,旌旗隱現。阿南羅指曰:「那裡必有埋伏,吾偏不中他謀。」 遂轉投金佛峽來,峭壁懸崖,車馬難進。委委曲曲,盡入峽中。有帶路軍叫說:「前面有木石塞斷出路。」說未了,忽山上木石滾滾而下,駁炮轟天。黃升盡出伏兵,繞峽擊下。番兵死者幾半。急欲竄回,後面四路追兵已將峽口封住。阿南羅無處措手,躍石壁上,立殺數人。李生挽弓射之,應弦而倒,眾軍擁上縛住。番兵將校,悉為所擒。李生統會全軍,解回本寨。 時值昏夜,軍士加餐,生頗酒酣。升帳執法,喝帳前校衛,快押番將前來。眾將應聲,早把阿南羅拖跪帳外。李生曰:「無知鼠輩,罪所當誅。若肯降從,免汝一死。」 阿南羅稽首曰:「元帥若肯開恩,乞釋吾縛,定當歸降。」 生即教侍衛盡解其繩,阿南羅詐作叩首謝恩,暗於股間拔出利刀一口,翻身入帳,直躍案上,望生刺來。生急倒身閃時,忽然血光閃處,一顆人頭閣然墜地。燈燭俱滅,几案傾頹。眾將急來相救,卻摩不見李生,惟一死屍僵臥地上。齊聲叫號曰:「總督不好了。」 一時倉皇失措,黑暗裡卻捉不着阿南羅。紛紛嚷嚷,亂了許久。參謀徐浩頓足曰:「 都督若死,吾不獨生矣。」亟呼軍士取火照尋,東摸西探,卻不知阿南羅所在。有軍士進帳報曰:「方才人聲初亂時,我等見一人從帳後突出。此時黑暗不辨,想必是阿南羅了。」 眾將俱道:「 一定是了。」 遂一齊向帳後追拿,直鬧至後寨之外,俱尋不見。徐浩曰:「料他走且不遠,速發兵於寨外,四路追之。」 遂回帳欲傳令,忽見李生憑案端在,旁無一人。眾將個個嚇異,不敢開言。李生曰:「眾將軍卻往那裡去?」 眾將曰:「吾等去追捉阿南羅。」生曰:「他已被我殺了,何消追捉。」徐浩曰:「方才黑暗不辨,吾等誤謂都督遭凶。聞說有人從帳後突出,以為阿南羅,是以追耳。」 生笑曰:「 怪得眾將軍如此着忙,初那阿南羅,乍躍案上,舉刀刺來。吾急閃過身,乘暗掣劍,信手揮去,恰好斬落他頭顱。吾遂拿其頭,從帳後徑往寨北,招降今日所縛番兵。方才轉從帳前回來,喝教燃燭,重整几案。卻未曾遭彼之凶也。」 眾將聽知,方才明白。只因燈燭俱滅,故看得不真切了。時李生既獲大勝,聞番主全師未退。尚屯松山。正欲進兵討之。 忽探馬回報,說番主糾合佛蘭國兵十萬,長驅大進,直渡閣川,屯於西平之野。李生曰:「彼軍跋涉遠來,人馬疲困,利在速戰。」 次日,李生升帳。出令先教鄭鴻引軍十萬,直抵番營,列陣挑戰。只消如此如此,誘他入石門山來。又教張明、胡敏各引兵一萬,埋伏山門兩旁。待他過時,截其歸路。卻要多積薪草,縱火拒之。乃命參謀徐浩監守營寨。親與副都督大金吾李剛,帳前將軍驍騎尉李振文統兵十萬,潛伏於石門山。先令軍士盡刈山頂草茅,填塞澗谷,準備放火。 時鄭鴻引軍十萬,殺奔番營。番主大怒,令大將祝奇驅兵接之。障野幔山,各排陣勢。陣門開處,祝奇縱馬揮斧,直取鄭鴻。鴻舉刀相迎,略戰數合撥馬便走。祝奇揮兵追來。鄭鴻奔了一程,回馬再戰,不數合又奔一程。看看祝奇趕將上來,鴻再回馬交戰,不數合又走。直奔了四五十里,祝奇追趕不及,方才鳴金回軍。行不二里,鄭鴻驅兵擂鼓,倒從背後追來。惱得祝奇性起,大喝今番若不趕到他寨,決不回兵。遂撥馬努力再追,鄭鴻回馬又走。約十餘里,誘到石門山來。躍石穿林,逶迤而進。忽前面號煙起處,伏兵齊出,矢石交攻。鄭鴻亦回馬按兵截住山口。祝奇知是中計,叱退軍馬,欲出石門。忽兩旁突出伏兵,左有張明,右有胡敏,攔截門外,投薪舉火,烈不可當。祝奇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束手無策。回望處,遍山火起,烈焰騰天。巨澗長溪,非火即水。番軍十萬之眾,不為炭定為坭矣。祝奇併力運斧,劈開火球,引數十騎,冒煙突火,尋徑而出。攀崖傍石,偷出重山。不覺撞着張明,揮兵追殺一陣。虧得夷丙照應兵到,方得搭救回營。這裡李生大獲勝捷,亦收兵回寨去了。 時祝奇回至本營,入見番主。伏地請罪。番主令起曰:「勝負兵家之常,何足深罪。願將軍盡心效力,以復阿南羅之仇。」祝奇曰:「 復仇不難,臣有一計,包管三日之內,教他片甲不回。」 番主喜問何計?祝奇曰:「臣今夜引兵五千,往投彼寨請降。詐說今日兵敗回去,吾主責我違令,按法行誅。吾心不甘,特來私降。待他收留寨內,主上可在此靜候佳音。倘若有機可乘,臣自馳書相約。那時刻期舉事,連夜劫 營。主 上 外 攻,臣 為 內 應,事 必 濟 矣。」 番 主 曰:「恐彼不信奈何?」祝奇曰:「臣去之後,主上即遣使到彼拜求,詐稱祝奇陷兵背國,吾主痛恨入骨,得啖其肉而甘心焉。若肯縛還祝奇,情願罷兵歸降。如此,彼必無疑矣。」番主大喜稱妙。是夜,祝奇引兵五千,望李生大寨而來。先教守門軍士,報入帳中。說番將祝奇引兵來降。李生聞報大喜,教引祝奇進來。祝奇匍匐近前,哭拜於地。訴說今日兵敗,吾主責以違令貪追,推出營門,喝行斬首。幸斬官與我素厚,縱 之 使 逃,故 特 夜 率 部 兵,暗 來 請 降。」 李 生 曰:「那時可曾有人保救?」 祝奇曰:「 雖即救之,吾主不聽。」生曰:「 汝鄰國盡可託身,何必投我敵國,處生死不定之險。」祝奇曰:「中國文物之地,五穀豐美,四時調和,久深慕之,故願相托。且以都督量包天地,定必憐犬馬之餘生也。」生點頭微笑。徐浩進曰: 「 番人狡詐性成,不宜遽信。」那李剛、鄭鴻等,一班官將,都進案前,俱說「 祝奇此來必是詐降,都督休信誤了。」生叱曰:「公等如此多疑,何以取信於外國乎。吾得祝將軍,可卜早晚成功矣。」 眾官再欲進諫,忽報有番使至。李生命入,問之,番使再拜曰:「逆犯祝奇,既已違令喪師,並又背君降敵。吾主恨他入髓,欲得其肉啖之。乞元帥許歸祝奇,情願相與罷兵。終身歸降,不腆之貢,謹以犒軍。」 說訖,獻上許多金銀珠玉。祝奇聽了大哭,拜李生乞命。說「 寧願在此聽令,不願回國斷頭。都督若肯相留,定當捨身報國。」 李生喜甚,好言慰之。轉謂番使曰:「視奇乃世之猛將,今既相投,吾當賴他成功,安 肯 放 他 回 國,以 受 戮 辱。原 來 禮 物,悉 許 攜還。」番使猶詐作請求,李生只是不許。番使乃接回禮物,再拜出營。回至寨中,具言李生果信祝奇之降。番主大喜,專候祝奇音信刻期劫營。 時李生既得祝奇,着實歡喜。令結一舍,祝奇居住。嘉肴美酒,賜予甚隆。其隨降番兵,亦令傍寨結營,以聽調用。徐浩等甚是不悅,咸私謂曰:「 都督不久必中番人之計,吾等早晚須要加意提防。」 越數日,李生忽得惡疾,倒臥在床,氣塞目瞑,甚覺危篤。眾官將倉皇失措,無不就榻問安。次日侵晨,病勢甚極。祝奇聞及,亦來問候床前。生命祝奇坐嘆聲曰:「吾素善養身,竟遘此疾,可知禍患不可逆料,生死不可預期。但在此大敵當前,重兵在握,憂慮交迫,則疾病癒深。吾明日欲退兵渭城,俟病癒再來可也。」祝奇勉強應過,退回舍中,暗想曰:「今都督病勢既危,不理軍務。正好乘機劫寨。若待他退守渭城,難措手矣。」 遂修密書一封,暗令番兵馳報番主。番主得書大喜,令右將夷丙,調兵十萬,候夜劫營。 至日暮時,這邊前將軍鄭鴻,驃騎將軍許亮,正同入帳問病。李生喚近問曰:「公等欲我病癒否?」鄭鴻等曰:「都督乃三軍之主,運籌決策,悉俟都督一人,安有不望病癒者。」生曰:「吾教公等以愈病之方,公等夜來,只須如此如此,依令而行。切莫使遍寨知,到那時吾此病體自必盡愈了。」鄭鴻、許亮大喜而出。須臾杜昌至,李生又教些密話,切要依令而行。杜昌亦大喜出。又須臾,李剛、徐浩、張明、胡敏、李振文、黃升並諸官將等,陸續皆至,各候晚安。李生曰:「今晚似覺少瘥,聊設薄酌,願與公等一聚。」眾人曰:「須得都督痊癒之後,才可放心。」生曰:「公等勿憂,不妨暢飲。」未幾庖人入告席備,生令諸人序坐飲之。並令樂工,品竹彈絲,歌舞侑酒。眾官暗想:都督病且未愈,怎麼有此興頭。 飲將夜半,忽有軍士趨入報說,寨外有軍馬鼓譟而來,恐是番兵夤夜劫寨。眾官將大驚失色,紛紛入帳告生,俱要開寨接戰。生笑曰:「 就有番兵到來,安敢劫寨。只管歡飲,莫要慌忙。」說未了,又有軍士入報說,來軍迫到寨門了。李生躍身而起,傳令急開寨門,只聽外面將校進門歡呼,齊叫得勝。眾官疑惑不定,擁出帳外視之,卻原是自家軍兵,縛着十餘員番將,驟擁而至。後面鄭鴻、許亮二將亦握令進來。眾官紛紛趨迎,爭問明白。鄭鴻等曰:「還問都督便知。」說未了,李生已整冠出來,升帳而坐。喝教押番將跪近前來。李生顧眾官將曰:「公等知此緣故否?」 眾官皆云不知,「望都督見教。」生笑曰:「吾非病也,前者祝奇引兵詐降,吾固明知,不過欲乘間約期,外攻內應耳。吾特將計就計,先詐得病,以示我有隙之可乘。又詐言明日欲退渭城,以速他舉事於今夜。俟他暗通消息,約兵夜來。吾卻令鄭鴻、許亮二將,暗暗伏兵擊之。果然料的不差,今夜竟獲勝捷了。」眾官將聽了,方才明白。個個喜躍,俱說「 都督老謀深算,吾等一向都在夢中。正疑都督怎麼把祝奇輕易信了,卻原有此妙計。」 時杜昌亦遵李生吩咐,暗防祝奇。聞外面動了兵機,亦將祝奇縛住,推至帳前。生怒叱曰:「鼠賊,欲用詐降計,以劫我軍。汝謂瞞得過我否?」 祝奇低首不言。生喝令推出營門,與十餘員番將一同斬首。時番將夷丙,引兵劫寨,被鄭鴻等截殺,戰脫逃回,啟知番主,說「彼有準備,以致敗回。」 番主頓足曰:「 此計又敗,如之奈何。」 次日,生令許亮帶兵十萬,直迫番營,大罵挑戰。番主大懼,不敢出迎。許亮罵至申時,方才回去。一連挑戰數日,番兵只是不出,李生無計可施。偶一夜,生與徐浩散步軍中。瞻望天象,生忽喜曰:「 五日之內,番主可擒矣。」浩問其故,生曰:「爾看月入天畢,畢乃天之雨師,月入其中,當主陰雨。不出三日,必有大雨滂沱,吾自有計可破之。」浩又問:「何謂天畢?」 生指曰:「 西方那八星,似爪叉者是也。畢星一名罕車,一名天馬,一名濁。明大則吉,移動則霖。今既移動,月又臨之,是以知其將雨也。即刻趨回帳內,令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擇下面陝隘者,築一大堤,以蓄水勢。其支流分派者,亦遍塞之。杜昌領命而去。生又令軍士多造木筏,以駕水軍。 不二日,果然濃雲』天,大雨如注。生登高觀望,但見閣川水面,勢如天倒。聲若雷奔,巨浸瀰漫,竟似玻璃世界。生回營,令眾將曰:「番兵屯西平之野,地濕而低。水勢汪洋,必被淹沒。今日一定登山避水了。可乘木筏,繞山擊之。」眾將大喜,駕起數千木筏,遙望番營,衝波而去。筏前多結草束,以便藏身。此時洪水滔天,漂山泊海。還有甚麼番寨。生令四散遙望,忽見一座山上旌旗雜亂,人馬喧譁。傍石依林,無處逃避。生盡驅木筏,圍繞射之。番兵叫喊連天,中箭落水,死者無數。番將夷丙惱得性起,揮刀奮力,破浪躍水,方欲跳上木筏。那邊李生眼快,挽弓射來,夷丙遂死水中。自巳刻戰至申時,彼此亂射,番兵山上,箭弩皆空。生率軍上山,一併擒之,解回本寨。 生升帳,押過番主,跪於帳前。叱而責曰:「 大膽鼠徒,敢懷不靖。思我國民,和歲稔,將廣兵強,講武修文,雅稱盛治。況今聖天子嗣天位,功高宇宙,德沛華夷。上帝鑒欽,下民歸附。汝等偏邦小國,文無孔孟,武乏孫吳。當思臣妾於天朝,以沐恩膏於帝室。乃不度德量力,敢興戎馬,蠶食皇圖,抗拒天兵,盤據邊郡。如此反狀,當得何罪?」番主曰:「遠臣辟處西島,安敢遽犯天朝。因聞天朝賊寇大興,紛紛割據,遠臣一時不察,妄欲窺覷邊陲,得罪天朝,萬死萬死。」 李生曰:「 流寇鼠輩,現有大將剿除,不日必然殄滅。但按汝之罪,固不容誅,本帥姑下赦狀,放妝回國。汝當恪守臣職,歸順天朝,未知汝肯降從否?」 番主稽首曰:「元帥若啟殊恩,放臣歸國,定當年年貢職,萬世不敢言兵。」李生許之,叫他納過降表,方才放去。時西島諸戎,聞英圭黎發兵起叛,亦都興兵,欲取邊邑。至是聞番主既敗,遂各自逃回了。李生又進兵,過平涼出河州抵玉關。蕩掃邊隅,關塞肅靜。然後大犒將士,奏凱班師。李生親制露布文,一路宣布。其文曰: 臣聞,亂華者討,猾夏者誅。振古於茲,罔有攸赦。是以黃帝行征於補遂,大舜致討於有苗。夏啟嚴有扈之誅,高宗放鬼方之伐。以至周逐犭嚴狁,漢擊匈奴。並嚴鐵鉞之加,以正豺狼之罪。稽其時,則東際溟洋,北通溯漠,悉修職貢於天家。南連甌越,西極暹羅,咸聽指令於帝室。是用輯五兵而不試,統四境以常清。恭惟皇帝陛下,明侔日月,德合神明。帶礪山河,撫黃圖而葉黃裳之吉,皈章土宇。握赤符而開赤地之功,深仁既沛。於民生美利,更敷於山澤。驅梟鴟而殲虎豹,神武惟揚。補天地而洗乾坤,皇猷允塞。惟茲大寶,天實欽之。蠢彼西島狼群,英黎犬族,逆天動眾,啟危巢不靖之圖。接地興兵,犯上國必誅之令。甫侵沙塞,復叩潼關。流矢射天,長戈指闕。噬我疆土,鋤我邊陲。毀我城池,戮我士庶。毒王師以蠆尾,穿高墉以鼠牙。反狀既彰,皇怒斯赫。爰下奉天之詔,乃興降雨之師。期鏖西野之兵,效破東山之斧。視民如子,上帝在所必欽。應敵以兵,聖人之不得已。鬼神幽贊,天地合謀,臣等上藉天威,用彰天討。十分赤膽,請纓!南越之頭。一點丹心,礪劍斷西胡之臂。剚刃者披襟而會,齒劍者投袂而興。握令登壇,鼓六車句而用命。禡牙饗社,鐸萬眾以知方。虎將桓桓,熊兵矯矯。凜威風於破竹,揚殺氣於前矛。旗揚萬里之煙雲,鼓撼半空之風雨。聲塞天地,怒震山川。鞭斷河流,矢穿月骨出,音鳴則谷應。庚中翻平地之洪波,叱咤則山頹,甲外涌滔天之巨浪。跨崇山而駐蹕,填巨海以臨沖。運諸葛之枰心。獨操勝算。奮姜維之斗膽,克壯殊猷。縱虎驅羊,以石壓卵。分兵暗襲,合左右直拔三營。遣將明攻,統水陸大揮四路。牙旗指顧,日月無光。角鼓鏗鞫,鬼神亦泣。破強兵於金佛,燃猛將於石門。彼運窮謀,托降將以里通外合。我依來計,出奇兵以徑截橫攻。乘天雨以圖功,築閣川而淹敵,俘其臣主,執彼軍兵。群加貙虎之誅,共快鯨鯢之戮。梟首十萬,斬將百員。曝骨露屍,愁雲慘暗。凝魂結魄,寒日曛沉。胡馬盡籠東流,血若十洲渤海。戎兵皆敗北,輿屍如三角崑山。明降英黎,遁逃吐魯。收隴上全涼之郡,復關中十座之城。駐馬黑山頭,斂氛祲而瞻白日。洗兵黃河口,撥雲霧而睹青天。關塞具安,山河大定。斯皆天威赫濯,聖德汪洋,假鈇鉞於黃農,法征誅於虞夏。師直而壯,聿將駟伐之功。兵和而強,遂奏鷹揚之績。從此舞兩階之干羽,已覿德於龍光。上萬壽之杯觴,更承恩於虎耳。爰伸月捷,用慰天顏。 生又制《 鷓鴣天》 詞教軍士唱之,以消跋涉之苦。詞曰: 虎賁連鑣志氣雄,長驅萬里出蠶叢。 無邊雷鼓搖山嶽,一嘯還驚天地空。 刀偃月,馬嘶風,飛霜沾滿鐵胎弓。 丹心蕩掃河山險,金闕先觀上將功。 一路上,興歌奏凱,況瘁俱忘。回至京師,藝祖令諸親臣出郊迎接,慰勞賞犒,自不必言。 其時碧仙既與李生同領將令,封李生為征西都督。封碧仙為征東將軍。李生自去征番。碧仙亦往討賊。碧仙調兵點將,號令登壇。以提督崔玉為先鋒,總兵楊溫為合後。護軍校尉王植為帳前將軍。統領十萬御軍,直望浙南進發。並傳檄宣諭兩江金華、九南、安游、奇瓜,沿江徐州、壽春、袁州、臨江、吉安各鎮,共征人馬十萬。刻期取齊,聽候調用。各處接檄,悉點精兵從征。其檄文云: 蓋聞萑澤行征,共正豺狼之罪。黃巢致討,特嚴蛣蠾之誅。惡極則宜示天威,罪貫則必張王法。伊古運世之主,莫不靖兵燹以定國。清妖孽以寧人者也。方今聖天子嗣天位,道該五泰,德配二儀,命受三靈,慶乾龍之無咎,功成五位。法坤象之含章,出蒼震以制四方。見黃離而朝,萬國開疆拓土。兆金牛玉馬之祥,平地成天。征赤鳳黃蛇之瑞,化雨遍黃圖之外。六羃歸心,德風敷赤縣之中。八區引領,舉奇干善方。條支若水,悉皆來賓而來王。自烏孫、黑齒、呂宋、文萊,莫不是將而是附。下民歸戴,上帝鑒欽。乃有林吉羅熊、雷江謝驥、嘯屯屯之猰獡,擁片片之貔貅。奮螳臂以行兇,蛇旋上國,張蝟毛而作孽,蜂擁危巢。己卯初春,自奧東而驅湖北。庚辰正月,由浙西而抵江南。虜掠鄉村,劫奪市井,焚毀屋宇,屠戮人民。士庶含冤,遍曝蓬蒿之骨。妻孥飲恨,長招楊柳之魂。威福兼行,鬼神共怒。兇殘已極,天地為愁。猶復盜竊皇圖,覷覦神器。催城破郭,頻磨鼠石鼠之牙。拔郡屠邦,屢觸羝羊之角。肆鯨吞於宇內,效豕食於秦中。某志切君民,心存社稷。久痛傾巢之卵,常哀漏網之魚。爰興帝命之師,載整神威之旅。雄兵百萬,具穿皮拔角之奇能。虎將三千,負蒙虎驅牛之偉。略劍氣沖乎霄漢,鼓聲震乎山川。車檻檻,馬蕭蕭,震地驚天,撼動四方之風雨。戈森森,旗淠淠,幔山障野,撥開萬里之煙雲。猿鶴之師,不可道也。鸛鵝之陣,豈徒然哉。公等上荷君恩,下隆物望。奉天朝之駿業,扶帝室之鴻圖,宜存捧日之心,共作擎天之柱。繕乃甲冑,修乃戈矛,樹乃旄旗,練乃士卒。同心協力,共欽玉琥之符。盡節效忠,毋廢簡書之命。執此傀儡,族此侏離,蕩掃山河,致昇平之永福。撫安士庶,進康樂以成書。氛¥既消,元勛斯策,橐弓脫劍,喜歌飛雁之詩。奏績揚功,慶飲頒魚之酒。國家幸甚!宗社幸甚! 檄文到處,各會軍兵。碧仙暗修密書二封,遣小松先往江南常州府,潛往孟城山,投一書與柳遇春。遇春接書,拆開細看,書內具言天子開恩,招撫歸正。並詔合兵討賊。書後又教有討賊密計。如此如此。遇春看了大喜曰:「桃公子一向不知消息,令我時常憂慮。原來卻已知遇朝廷。但不知大軍現在何處?」 小松曰:「大軍將至江寧,離鎮江賊營不遠了。」遇春一面待飯小松,一面入後寨說與夫人並柳青青知道。並言書中討賊之計,青青聞桃公子做了高官,十分歡喜。謂遇春曰:「朝廷既有明旨招撫,父親歸正討賊,最合我們素願。況桃公子所教討賊之計,可謂深算老謀,一鼓便可成功。如此機會,不可失也。」 遇春大喜曰:「 汝言極合我意。」遂出前寨,謂小松曰:「汝可上復桃元帥,說柳遇春願一一依計而行。」 小松應過,告別下山。又往松江府來,別出碧仙一封書信,投入秦良大寨。書內具言:「近聞孟城柳遇春,率眾下山,虜掠城市,大人可發兵剿之。至若鎮江諸賊,吾自親身剿捕。」 秦良看畢,問小松曰:「 桃元帥可曾到鎮江?」小松曰:「現在江寧,不日必到。秦良曰:「汝上復元帥,孟城之賊,吾自當之。」 小松應過,取路而回。 碧仙大軍已至鎮江,離賊營二十里下寨。小松入寨復命,碧仙問曰:「秦良知我寄書柳遇春否?」小松曰:「元帥教我勿說他知道,他那得知。」 碧仙曰:「 不知方好,此計若宣揚事難濟矣。」 時柳遇春謹依碧仙之計,即日盡拔人馬,往困常州。分為前後二隊,遇春將前隊,夫人與青青將後隊。那青青身穿錦花戰袍,腰系芙蓉繡帶,胸掛菱花小鏡,足穿飛鳳花鞋。頭戴花冠,額纏羅帕。腰懸寶劍,手執雕弓。坐繡鞍,馳駿馬。飛舞輕走喬,裝束宛似天仙。左右侍女百人,各執干戈,懸弓佩劍,環侍護衛。前後隊統兵二十萬,浩浩蕩蕩,直取府城。探馬回報秦良,良遂移兵常州,屯寨拒敵。連次交戰,不分勝負。 時碧仙既屯鎮江,休養數日。提督崔玉,屢欲進兵。碧仙曰:「我軍遠來疲困,不利速戰。越二日,賊將張阿龍引賊迫營,大罵挑戰。碧仙登高觀望,見賊分為三路,個字而來。中隊器械鮮明,車旗齊整。左右兩隊,半是老弱,器械稀疏。遂即回登帳堂,喚眾將曰:「我觀賊陣,中路人馬精悍,左右兩路,老弱不堪。彼重中路,而輕左右也。我則略其中路,而取其左右。左右既敗,中路安能獨持。崔將軍可調精兵五萬,沖其左路。左路既退,乃夾攻中路。楊將軍可引精兵五萬,沖其右路。右路既退,亦夾攻中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御其中路。但須以弓弩阻當,切不可驟攖其鋒。待至左右夾攻,不妨驅兵追殺。如此則彼勝中路,而敗二路。二路既敗,則中路亦旋敗矣。」 三將接令大喜,引兵各出。王植中隊,正與阿龍中路相迎。阿龍正欲交鋒,覺官軍箭如雨潑,不敢驟進。崔玉一軍沖其左路,左路交戰不過,回望而逃。崔玉略略追之,轉攻中路。楊溫一軍沖其右路,右路方在渾戰,見左路已敗,亦即遁逃。楊溫分半追之,一半合攻中路。王植見阿龍陣後已亂,乃驅人馬,鼓譟而前。三隊夾攻,阿龍不能抵當,奪路而走。三隊合兵追殺,趕十餘里,方鳴金收軍。 是晚,碧仙令王植引兵萬餘,往鎮江城,暗暗擂鼓吶喊。賊眾登城觀望,但見四面昏黑,不知多少官兵,十分驚疑,堅守不出。一連如此三夜,賊眾驚惕不安。軍師黃璐謂羅熊、謝驥曰:「官軍連夜虛攻,欲我困於守夜耳。俟我軍既倦,卻故閒一夜不來,令我軍放心安眠,彼乃三更暗襲,以為必得此城也。為今之計,可令張阿龍分兵十萬,離城十里別屯一營。倘官兵夜來劫城,則阿龍出寨擊之。倘若劫寨,則吾等開城救之。或城與寨俱劫,亦合城與寨攻之。如此可保無虞矣。」 羅熊等大喜稱善,遂令張阿龍領兵十萬,離城十里屯營。 碧仙探知詳細,是夜令楊溫引兵五萬,往阿龍寨外吶喊如前。阿龍不知虛實,必不敢出。又令王植引四萬,潛往城邊四方伏住。若城中賊出救寨,一齊鼓譟警他。二將領命而去,楊溫來至阿龍寨前,暗地擂鼓吶喊。阿龍果不敢出。城中賊眾,聽得外寨聲沸,方欲開城救援。忽王植四面伏兵鼓譟齊進,黑暗裡不知虛實。急得堅閉城門。楊王二軍,亦自回復。碧仙笑曰:「 賊怯矣,來夜吾先取城,後得其寨。」遂令崔玉挑選精兵一萬,假裝賊人旗號,並造一萬黃巾,至來夜教精兵個個束裝,扮做賊人一樣。謂崔玉曰:「將軍可帶精兵,各攜薪草,潛往阿龍寨外,舉火燒薪。阿龍必不敢出,然後如此如此,則城可得矣。」 崔玉領計引兵而去。又令楊溫曰:「將軍引軍五萬,離城三里,暗地伺之。待崔將軍進城舉事,一同照應合兵迫他,則寨亦得矣。」 楊溫乃引軍依令伺候。 時崔玉引精兵一萬,依賊裝扮,潛至阿龍寨前,舉火燒薪,吶喊片刻,遂舉起賊人旗號,直奔鎮江城來。急叩城門,叫說:「 我等是張阿龍軍馬,因被官軍打劫,燒了寨棚,急得奔回城中,快些開門,追兵將至。」 賊眾見來軍果是自家旗號,悉戴黃巾,坦然不疑,開門放入。崔玉揮刀躍馬,率軍入城。殺聲震天,舉刀亂劈,賊眾方知中計,個個驚惶。急開北門亂奔。阿龍外寨,此時楊溫一軍亦至。併力追殺,迫至寨前,舉寨亂忙。阿龍喝止不住,亦與俱走。官軍殺出延陵界口,方才罷回。這場殺得血流成渠,賊斃數萬。於是糾集餘黨,屯於丹陽縣東。碧仙既復鎮江,馳書報捷。遂即拔寨,遷進丹陽。賊聞官軍迫來,累日堅守不出。忽一日,接得孟城柳遇春書信,謝驥拆與羅熊、黃璐讀之。其書曰: 愚自舉兵常州,屢與秦良拼戰,互相勝負,未獲全功。然秦良善疑少算,未足為憂。桃白山足智多謀,深為可慮。此邇來轍跡,量公等所共知也。抑聞之,兵分則寡,勢合則強。與其孤立無援,曷若同心相助。愚欲與公等合兵,並力以擊白山。白山若敗,則秦良在掌中矣。此誠勝着,願與公等圖之。 謝驥看畢,問黃璐曰:「此事軍師以為何?如允與不允,悉聽軍師處斷。」黃璐將書細玩,躊躇未決。羅熊曰:「 我等新敗勢孤,並力合兵最為上策。況柳遇春兵強馬壯,若來相助,即日可破官軍。此若不從,悔之何及。」 謝驥曰:「 此言正合我意。」 遂囑黃璐修書,回復遇春,說願從合兵之意。遇春得書大喜,遂與夫人、青青即日拔寨,移往丹陽,離賊營二里屯駐。謝驥等接着,歡喜慰勞。訴說近日兵敗之事。遇春曰:「公等放心,來日待我親戰一場,教他知我軍利害。」 謝驥等大喜,以為必破官兵。屠豬宰牛,兩軍渾飲。是日探馬回報碧仙,說常州賊柳遇春移來丹陽,與賊助戰。眾將聞報,無不暗驚。碧仙喜笑曰:「數日之內可破賊兵矣。」眾將疑而問曰:「賊眾加倍添兵,元帥反言易破何也?」碧仙曰:「到日便知,何必多問。」 次日柳遇春統眾十餘萬,前來挑戰,耀武揚威。碧仙喚王植聽令曰:「 將軍可帶兵十萬,往迎遇春。只宜輸不宜贏,輸則賊合而可圖。贏則賊分而難破矣。」 若敗走之後,必須盡棄盔甲,不許齊整而回。王植聽見,句句相反,心甚疑惑。但軍令既出,不敢不遵。遂率兵出營,以戰遇春。略戰數合,撥馬敗走。遇春統眾追之,王植教敗軍盡棄軍器,車騎、盔甲塞滿中途。遇春收拾入車,滿載回寨。謝驥接着大喜,深贊其能。留於營中,盛酒相待。席間,遇春謂謝驥等曰:「我看這些官兵,不難即破。來日可傾兩寨之眾,我等親率,以擊官兵。併力夾攻,俟彼敗走,然後躡尾迫上,以沖其營,則官兵無葬身之地矣。」 謝驥等大喜稱妙。飲至夜半,遇春回至本營。私與柳青青斟酌,如此如此。又喚心腹勇猛者十餘人,教他明日看我舉刀為號,如此如此。算計已定。 次日會合羅熊、謝驥,親共帶兵。只留黃璐看守寨棚。張阿龍為先鋒,遇春自將中隊。謝驥在左,羅熊在右。統會兩寨人馬,浩浩蕩蕩,望官軍大寨而來。遇春教軍士齊呼,挑桃白山親戰。碧仙會意,喚集眾將聽令曰:「柳遇春自將中路,不必御之。崔將軍可引兵五萬,迎阿龍前隊。楊將軍可引兵五萬,迎謝驥左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迎羅熊右路。不必公等力戰,自在今日成功。吾當親提大軍,隨後分應。」調撥既畢,驅兵出營。崔玉一軍,正遇阿龍。方欲交戰,那遇春在後,舉刀一揮,那十餘心腹猛軍,已把謝驥、羅熊縛住拖下。又有數個直縛阿龍,阿龍奮力角開,奪路而走。遇春匹馬如飛,繞呼自家軍兵,並力殺賊。這邊碧仙亦驅兵殺來,賊眾大驚。俱道柳遇春怎麼如此反心,竟合殺我們人馬。一時四散亂竄,哭聲震天,碧仙急傳令曰:「賊首既已被擒,汝等降者俱免死罪。」於是余賊皆願降。 時張阿龍力猛,匹馬戰脫,知是遇春反心,急望本寨逃回。將至門,忽門裡颼的一聲,一箭射至。阿龍側身倒撞,跌下馬來。原來柳青青,夜來既與遇春斟酌停當,待羅熊、謝驥二賊傾眾往戰,遂引兵據其寨棚。殺散守寨余徒,並縛黃璐。恰好見阿龍逃脫回寨,急在寨內放箭射來,中其額前,倒撞下馬。青青割其首級,並解黃璐,到碧仙大寨獻功。黃璐見了遇春,厲聲曰:「 汝合兵之計,吾固疑有陰謀,因羅熊決意允從,故落汝圈套耳。」 遇春叱曰:「 吾奉天子明詔,剿滅賊徒。若非用此良謀,安得傾巢覆卵。」 遇春又把碧仙書中教此密計,向崔玉諸將備細說知,諸將方才明白。須臾,碧仙升帳,喝押謝驥、羅熊、黃璐三人,跪於帳前。問曰:「 松江府尹李英,殺賊有功,汝等是何人詭謀,用反間計,卻詐以通賊假書,致他陷害。那個肯直招出,免其死刑。」謝驥、羅熊皆說:「此計實黃璐所出。」 碧仙轉詰黃璐,黃璐曰:「事已至此,何妨說來。此計實我所為。」因將前謀備細招出。碧仙錄過口狀,遂喝推羅熊、謝驥斬首寨前。留黃璐回京,以作口證。隨即招撫百姓,與遇春、夫人、青青等,班師拔寨,奏凱回京。碧仙路成一律云: 吹笳伐鼓鬧吳東,壯士長驅氣若虹, 金鐙敲殘歸路月,鐵騎衝破插天峰。 三邊關塞寒煙外,萬里家鄉曉夢中, 共慶河山重帶礪,早朝金闕奏膚功。 柳青青亦成一律云: 金戈耀日下南京,掃盡塵氛萬里明, 數點寒烏棲遠幕,千鞭歸馬出連營。 收回集慶三邊郡,重整南徐百里城, 今日華夷開一統,綠窗猶擬頌昇平。 一路上,碧仙、青青多著詩詞,不暇殫述。馳驅逾月,乃抵京師。藝祖命朝貴出郊慰勞。恰好李生征西,亦於是日回到。藝祖大喜,賞犒六軍。碧仙寄遇春等於寓館中,乃與李生暨眾將軍等上朝面駕,稟覆軍命。藝祖悉命賜坐,謂曰:「朕簿德菲躬,忝居帝位,羌戎抗命,寇盜相侵,撫顧當躬,誠深自責。幸得卿等,效忠戮力,彌縫其缺,匡救其災。上扶宗社之危,下啟民生之福。雖蕭曹管樂,何以加焉。」李生、碧仙齊奏曰:「 聖德洋洋,天威赫赫,此是陛下威德加綏所至。臣等犬馬之任,安敢居功。陛下過嘉,彌深惶恐。」藝祖大悅,命酌御酒賜之。生與碧仙各將功勞冊呈上。藝祖覽及征東冊,內錄有女將柳青青,箭射阿龍,繩捆黃璐,並據賊寨之事。藝祖驚喜曰:「 柳氏女效命疆場,拔營斬將,洵屬殊功奇事。可知我朝人才多眾,閨閣幼女尚能用兵,來朝准許入朝,一例封賞。」 說畢駕返。李生等亦俱退朝。碧仙回寓,將旨意告知遇春,以及青青。青青歡天喜地。 次早征西、征東諸將帥,並柳遇春、青青,一概上朝。諸將拜舞畢,遇春乃率青青,拜伏御階,山呼萬歲。藝祖宣賜上殿,青青低垂粉頸,輕舉金蓮,縴手摳衣,謾步而上。登至殿,五拜三叩,不少失儀,禮數步趨,雍和有度。兩班文武,都看得呆了。藝祖細看,顏色大悅。宣近謂曰:「卿乃金閨弱質,年尚葳蕤,卻能斬將拔營,立功朝廟。朕誠嘉賴多矣。朕尚念古來才女,吟詩作賦,代不乏人。欲如卿效命疆場,功垂竹帛,洵屬從古未覯。」 青青嬌囀鶯聲,附伏奏曰:「 臣妾陋室雞雛,妄圖#事,罪該萬死。即少效犬力,亦不過陰憑國福,陽藉天威,聖德神功,非臣妾所敢聞也。陛下過褒,戰兢無地。」 藝祖大悅,賜同遇春隅坐。隨即按功封賞,詔封李友蘭為兩江總督轉運使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封桃白山為山東轉運使,巡撫山東全省地方,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二職俱兼理糧餉、軍務、鹽法。封柳遇春為兵馬都監,巡簡五城。封柳青青為鎮國夫人,領侍衛司御。其從征諸將,悉皆升賞。眾人受封畢,山呼萬歲,稽首謝恩。 須臾,御宴告備。藝祖謂眾曰:「朕德薄才微,忝居天位,任大守重,夙夜不遑康寧。今賴卿等,戮力扶持,外撫四夷,內鋤群醜,掃清海宇。措國家於磐石之安,社稷股肱,洵罔愧也。朕願與卿等傾杯少酌,以見明良交泰之隆。此刀略分言,情聚氣誼而略禮法之舉。務須盡歡而飲。縱有微愆,所弗計也。」李生等齊奏曰:「聖恩蕩蕩,聖德洋洋。臣等頂踵胥捐,罔能報效萬一。」 稽首謝恩畢,方序爵就席。藝祖命另設一席於殿隅,令柳青青飲之。女侍二人,奉其酒饌。此時玉階之下,笙簧疊奏,琴瑟齊調,曼舞清歌,奏樂侑食。未幾酒行九獻,樂奏三終。藝祖傳下旨意,命李友蘭、桃白山、柳青青各制策勛詩一章,進呈御覽。並命內侍,各賜筆墨金箋。三人領旨,各自揮毫,詢目之間,三詩俱備。內侍接進御案,藝祖親覽。 李友蘭詩云: 天驕萬里走鳴珂,斬棘披荊夜枕戈, 未放鷹揚探虎穴,先教龍戰靖鯨波。 於今刀劍成牛犢,無復邊隅起鸛鵝, 自是聖明能奮武,重來收拾舊山河。 桃白山詩云: 天威一怒定南都,百萬貔貅掃卻無, 刀劍已教開枳棘,腥膻那復據萑苻。 二三蔀屋歌飛雁,八九荒城看走驢, 今日義旗清孽後,山河千載壯皇圖。 藝祖曰語氣雄壯,格律莊嚴。其忠君愛國之忱,靄然言表。深得大臣之體。又覽柳青青詩云: 幾月金陵動警烽,王師初振鼓咚咚, 旗揮雲影頻催敵,車走雷聲屢折衝。 四路金戈驚劈忽,一群玉軸笑從容, 於今華夏為家日,萬國衣冠拜九重。 藝祖喜曰:「閨閣中有廊廟氣,可謂文武兼備,才色雙奇。合前二詩,足顯我國文明之化。」 命內監取出龍鳳繡袍三襲,臥犀玉帶三條,以均賜之。三人稽首謝恩,與眾官將退出。忽有穿宮太監傳出皇后旨意,宣召柳青青入宮。青青應召,入見後駕。參拜畢,後賜之坐。深嘉其功,青青謙奏如前。有內侍奏言:青青等在殿前賦詩,甚得聖意。後聞奏大喜,因指壁上昭君圖,命青青題之。青青應旨題曰: 夏庭妹喜能傾國,周室褒妃亦破家, 不是明妃歸虜去,當年漢鼎已分瓜。 後讀而喜曰:「古人有明妃怨、明妃曲、明妃吟、明妃詩。歷代以來,題詠者何止千百。然或惜明妃之薄命,或詈畫工之不仁,千載一詞,從未有惜及漢家天下者。得卿如此翻案,別出新裁,直可盡掩前人矣。」 遂命侍兒取出鳳簪一對賜之。並敕鑾儀衛,駕車榮送青青回寓。 時李生與碧仙既退朝回,生酒醉發蒸,披襟倒臥。碧仙偶過床側,見李生襟系一物,色光瑩然。仙拾而視之,乃一玉麒麟也。碧仙審視許久,忽省悟曰:「此物乃昔日我母親所賞李水平的,怎得在李友蘭?恐友蘭就是水平麼。」 因偷把李生面宇細認,暗驚喜曰:「是矣,因他改名易郡,又隔了數載,遂令我不識認來。」 一時感念昔時聚首,今日流離,舊恨刺心,不覺香淚偷下。 比至晚,李生醉醒,起身與碧仙促膝而坐。碧仙故意提及李公被陷冤情,李生不覺長嘆數聲,且繼以淚。碧仙詐不知而問曰:「賢兄與他是何親眷,卻要如此傷心。莫非以同尊姓么?」李生曰:「弟與賢兄,恁久相知,親如骨肉。今夜更闌人靜,只得與兄直說了。李公乃小弟之父也。昔因家父被誣遭陷,待罪朝廷。弟恐禍及家門,故遂改名逃避。原名水平,非友蘭也。後因萍游兗府,衣食不給,只得依附李祥。因祥謂自己無兒,小弟無父,遂以同宗聯派,育為父子之親,非得已也。於是托其籍貫,連捷登第。遂蒙聖上知遇之隆,今日雖獲微名,而子立朝廷,父囚監獄,境遇至此倍覺難堪矣。聞兄道及,能不傷悲。」 碧仙慰之曰:「 賢兄但請放心,令尊君冤情,弟已押賊審得口狀,待來日入朝見駕,定當啟奏聖聰。包管此冤可白了。弟回京之日,本以此念為先。因飲至策勛,忙未暇及耳。」 李生曰:「 賢兄白得此冤,愚父子感恩戴德,百世不忘矣。」 碧仙曰:「 賢兄與弟,親如 骨 肉。賢 兄 之 父,即 小 弟 之 父 也。何 恩 德 之 可言。」 一時談來說去,已覺漏下三鼓,斜月照窗。生遂與碧仙同床橫臥。李生遽問曰:「盛府松江有桃公侍郎,賢兄可同他鄉族否?」 碧仙詐答曰: 「 否,止同宗耳。賢兄何故問他?」李生曰:「小生隨任松江時,曾得與其女碧仙,並其子夢紅,同硯數載。後年少長,遂與碧仙訂過婚盟,至今隔別七年。流賊蜂亂,一向不通消息。恐以人遙年長,別嫁他人未可知也。」 碧仙暗地羞慚,勉強應曰:「桃侍郎量宏而信孚,斷無薄倖之舉,必終屬賢兄妙締,不必慮也。」 李生曰: 「 聞說賢兄與青青姐,有韓女吉 之盟是否?」 碧仙曰:「然,昔小弟逃難孟城,蒙柳夫人辱愛垂青,命與青姐結拜。但弟以未得親命,至今尚在懸空。俟異日告假歸家,稟命成禮可耳。」 李生曰:「喜賢兄如此厚福,獲配此鎮國夫人。夫婦齊榮,至足樂也。」 碧仙微笑曰:「 恐賢兄獲配碧仙,又勝於青姐多矣。」 時二人談得酣極,徹夜不眠。比至五更,碧仙遂起整衣冠,上朝見駕。金闕開處,藝祖臨朝。碧仙與諸文武參拜畢,趨跑跪御前,扌晉笏奏曰:「臣桃白山,惶恐惶恐,啟奏吾主陛下。臣昔奉旨征吳,照得松江府尹李英,御賊精嚴,保全城郭。繼且招募鄉勇,剿殺賊匪幾數萬人。後因賊逞詭謀,假通賊之書,而行反間之計。值中都曹秦良,糊塗不察,參議成罪,上蔽聖聰。臣想李英奉職辛勤,既抹其剿賊之功,且陷以通賊之罪,無辜獲戾,情實堪憐。今吾主明侔日月,燭照如神。伏乞聖明鑑察是非,明分曲直。使大臣得以忠心報國,奸邪不能逞志施謀。斯固臣下所深期,而亦宇內所厚望也。臣現有口狀在此,乞吾主聖明究之。」奏畢,遂將黃璐口供呈上。藝祖閱遍,問曰:「 黃璐安在?」碧仙曰:「臣已拘至午門外俟之。」藝祖命侍衛拿黃璐跪前,臨案親究。黃璐仍將前謀直招。藝祖震怒,喝將黃璐斬首。隨用御筆判曰:「秦良討賊無功,勞師慢旨,已堪究治。況復被賊愚弄,妄參功臣。按法行刑,合宜斬首。姑念舊時微績,削職免死,屏退歸田。李英討賊保城,奇勳屢見。無辜獲戾,情更堪憐。宜錫褒封,以彰傳績。准領秦良原職。」判畢,秦良正欲奏辨,藝祖喝儀衛解其印綬,杖出朝門。碧仙再拜。旨意一下,大理寺遂釋李公之囚。李公疾趨登朝,拜伏謝恩,領職納印。藝祖深加讚賞,並撫慰之。 自是李公父子重逢,悲喜交集,向碧仙感激不已。李生再將李祥育為義子,培植成名,備細告知,李公亦甚銘感。越數日,李生等聯合上表,乞恩告假,歸家完婚。藝祖准奏,並賜李公暨柳遇春同歸,主理婚事。柳遇春與青青、夫人等先行。向碧仙囑咐婚事,自不必說。碧仙潛出密書,交與青青,且囑曰:「 此書內有密語,卿抵家之後,方許拆開。」青青將書收納,珍重而別。李生與碧仙亦隨後起行。朝內諸公卿咸至長亭,賦詩折柳,飲餞相送。行至歧路,碧仙又出密書一封,交與李生。囑曰:「此書內有密語,兄抵家之後,才許拆開,勿與人同讀為妙。」 李生亦將書納過,別路各歸。 其時柳遇春與夫人、青青,回至孟城。安頓已畢,眾兵將亦自各守管廬。柳青青每日思念碧仙,寢寐不釋。猛省碧仙臨別交下書信,取出拆開讀之。恰好夫人回房,因與青青細看書意。其書曰: 辱承樛顧,獲訂蘭盟。義重情深,如山似海。妹誠銘感多矣。然天地既判陰陽之數,男女終難假借之形。妹每自顧微軀,未嘗不惜此良緣,思變男兒於幕府也。妹自己卯正月,賊迫松江。改飾男裝,流離避難。托侍郎之女以為子,拆碧仙二字以更名。假態裝顏,以誑於世。止以杜爾時之禍患,非計圖今日之功名也。厥後遂蒙青盼,旋締紅絲。此際相從,良非得已。竊以良緣自有天公作主,佳人豈無君子之逑。如尊姊者,惠質蘭姿,文章蓋世,未必守此終老區區於小妹之一人也。嗚呼,形質既成,千金莫贖。此情此事,復何言哉,復何言哉。然而妹籌之深矣,李子友蘭,原諱水平。李公之令子也。幼從公任,以至松江。與妹同研,業經數載。年少長,以父執撮合,遂獲成盟。至今彼此流離,雖不相識,而當年盟誓猶可踐言也。妹今欲啟奏聖旨,乞准尊姊與妹同事李郎。依戀終身,少消初願。至於吾輩婚約,須再俟之來生可耳。鄙見如此,未審尊意以為何如? 青青與夫人看畢,驚相顧曰:「 原來桃白山原是女身,吾輩一向卻被他瞞得過了。」 一時傳知大寨柳遇春。遇春趨入後寨,索碧仙書讀之,亦驚訝不已。因顧青青曰:「書中之意,吾兒以為何如?」 青青羞澀不能對。遇春又曰:「 桃白山既系女身,從前婚約悉可抹卻了。然吾觀李友蘭,才情德貌宛然。當日白山方之吾兒,可稱三妙。今白山欲行義舉,綰合吾女同事李郎,此誠美事全,情不可違也。」 青青點頭強應曰:「父親之言,正合兒意。」 於是遇春、夫人皆退出。青青自想曰:「我只道昔日花燭夜時,怎麼桃白山不曉房事,原 來 他 卻 也 是 女 身,豈 不 可 笑 呵。」 忽 又 想 曰:「我初以得事白山,最為深願。今又與白山同事李朗,愈覺願外加願矣。」一時想得快活,鳳體俱酥。專候碧仙奏請,不在話下。 時李生既與碧仙臨歧分別,乃同李公並小松馳歸山東。既入兗,李生對李公曰:「李祥家離此不遠了。」公曰:「既經其居,理宜造府拜謁。」 於是望倚翠莊而來,既至莊前,先將名刺投入。李祥接得大喜,急整冠服,出莊迎之。登堂敘禮,遜坐進茶。祥與李公各敘寒溫,訴舊相識。祥又問:「會曾聞宗兄討賊銜冤,無辜獲罪。今日怎得解釋?」 李公曰:「愚弟一向討賊,頗建微勛。區區之心,堪對天日。後因賊眾挾詐,施反間之計,露通賊之書。而秦良嫉妒小人,旋且釀成罪案,真千古未有之冤也。幸得平東大元帥桃白山,拘賊審究,始獲真情。申辨於朝,遂蒙宥赦。」 李祥曰:「弟自聞兄被陷,連日感憤,甚為不平。只道朝廷肉食萬人,怎無一公直良臣,代為排解。今幸桃白山挺身出力,申辨冤情,庶幾義士忠臣,得以揚眉吐氣矣。但未知宗兄可曾復職?」李公曰:「蒙聖上御判,遷兵部督捕侍郎,接手秦良之職。秦良已擯斥歸田矣。」 李祥曰:「如此也算聖恩寵渥了。他如桃白山蕩寇功高,未知又擢何職?」 李公曰:「桃白山巡撫山東,掌諸路轉運使。今亦告假還吳了。」 祥轉問李生曰:「義兒征靖西番,功駕白山而上,受何顯職?」李生答曰:「蒙聖上隆恩,詔受轉運使總督兩江之職。」 李祥曰:「如此就宜赴任,怎也乞假回來?」李生曰:「承家父之命,回家完娶耳。」祥詫異曰:「昔日義兒曾說父母俱亡,今又說承父之命何也?」 李生曰:「昔因家父獲罪朝廷,兒恐禍及,逃避出門,故自不敢認真耳。」 祥又問曰:「 令父何人,獲甚麼罪?」 李公遂答曰:「 正是小弟。」 李祥驚喜曰:「原來吾義兒正是宗兄令郎,真分外可喜之事。」 因將昔日義育李生之意,盡情訴來。李公聽畢,點頭曰:「此事小豚已曾告知,但吾輩既同一家,吾之子既兄之子也。分承宗祀,理所宜然。異日倘有發祥,斷不絕吾兄之望也。」 李祥甚喜,館之書齋。連日歡談,淹留半月。 一日,李生偶撿行匣,得碧仙臨歧所遺封書。暗想曰:「昔桃白山言此書內有密語,准許回家拆開。不知他寫些甚麼?就在此開看,也不妨事。」 遂將書開拆,暗地細細讀之。其書曰: 暌隔芝儀,倏經數稔。相思入骨,玉翠俱消。恨不得飛向東萊,以慰離憂於昕夕耳。妾自己卯春月,流寇東下,瀰漫松江。妾遂改裝,萍游逃難。出雲間,過昆陵,越東楚,抵山陽。跋涉憂勞,天涯淚滿。回念花前月下,與郎君握手談心時,真覺悲恨交深,寸衷如割也。幸也數載馳驅,一朝遇合。既孟城而遇青姐,訂百年好合之盟。且兗府而遇郎君,結兩載斯文之雅。由是忝附驥尾,知遇朝廷。揚名顯身,得以保此全軀,以奉君子,亦足慰耳。特以功名易就,歲月難留。既定前盟,宜踐舊約。但既與君子,訂結縭之好,旋與青姐期破鏡之緣。可以女體而妻郎君,安能男身而夫青姐。□□二配,事難兼全。妾欲上乞聖恩,俾得與青姐同事君子。使心望交慰,情義兩全。度亦君子之所甚願也。 李生讀至一半,驚喜曰:「誰知桃白山就是碧仙,我恁久都未曉得,豈非痴呆。倘昔日萍水相逢,早經識破。則一時遇合,已成兩載夫妻矣。」 後又看至願與青青,同事君子等處。不覺拊掌喜曰:「小生何福,消受得兩位佳人。仙姐呵,青姐呵,叫小生怎不喜煞也。」 一時神魂飄蕩,□喜欲狂。因將落筆數句揭開,將後半幅呈出李公與李祥同看。李公看畢,驚躍曰:「不意桃白山就是碧仙,原因逃賊流離,改為男相。遂得置身廊廟,建立殊勛。奇事奇人,千古雙絕。」李祥問曰: 「 桃白山既系碧仙,未知碧仙系何人之女?」李公曰:「 碧仙乃松桃江侍郎之女,自幼聰明穎悟,與其弟夢紅誦讀數年。遍覽群書,奇才冠世。時小豚隨任到彼,過蒙桃公錯愛,獲與碧仙成盟。至今飄別多年,各無音耗。初未知其流離如此也。」 李祥曰:「 原來如此,但其書中又言,欲上請旨意,俾與柳青青同事終身。此義未知可否?」李公曰:「 初碧仙逃至孟城,柳遇春曾以青青妻他。他欲合結因緣,以全彼此情義。此誠美事,不可不從。」 李生喜之甚。」 越二日,遂與李公拜別李祥,歸萊州去。小松亦回望仙岩,將此事對鏡溪禪師說知。言桃白山乃松江桃侍郎之女,名碧仙。因避賊改裝,如此如此。鏡溪曰:「吾昔聞說,桃白山拜將征東,已嘆初頭夢佛所稱桃將軍至此之言,最為靈驗。豈知他還是女子也,奇人奇事,曠古罕聞。」 其時碧仙自與李生分路,歸至江南。所歷彭城、通州、金陵、京口、會稽、延陵各郡,遍頒告示,招撫居民。百姓聞是白山,無不燃燭焚香,拜迎於路。及歸至松江,府尹劉誠,出城迎接。碧仙託病免禮,寓官廨中。次日即具名帖,徑投桃侍郎門外。桃公得帖,慌忙出迎。桃公曰:「聞大人昨日辱臨,正欲拜謁,何反勞大人枉駕。」 碧仙知父親也不識認了,但答曰:「既系一家,則愚侄亦子弟之輩,叔父尊執,何為遜詞,教愚侄受罪不起來,宜以私禮相見便了。」桃公拱手曰:「 敢不惟命。」 遂遣入於麟鳳軒,遜坐獻茶,一如常禮。碧仙曰:「愚侄因困頓途中,偶感惡疾。館廨公地,甚覺鬧人。願借貴居,少養數日。」 桃公曰:「 既是如此,敬當允承。特恐草舍茅廬,難下高賢之榻耳。」 碧仙曰:「叔父休得遇謙了。」 於是道聲失陪,上床而臥。夢紅欲入拜見,仙亦以疾辭之。桃公乃退回去,因將此事告知王氏夫人。且夸桃白山美貌才高,少年得志。至晚設席,碧仙託疾不起。但索蔬水成餐。比至更深,碧仙悄悄起來,推開窗四望,但見霜封舊徑,月冷疏林。醉春園中風景頓異。念及昔時遊戲,今日飄零,觸動芳心,悽然淚下。是夜獨坐不寐,自開行匣,取出新買的羅衣鳳履,錦帕羅裙。扮就原妝,以俟天曉,拜見父母。 次早桃公起身,欲見白山,請安問疾。正與夫人少坐,忽見一個女子,手執扇巾兌,突入房中,趨至面前,伏地哭拜。公與夫人大驚,急忙扶起。問曰:「 汝何人,怎麼如此?」那女子嗚咽答曰:「 吾乃女兒碧仙也。」 夫人定睛細認,果是碧仙。口稱可憐,抱置膝上。泣問曰:「 吾兒苦呵,一向失散多年,尋訪不見。只道屈死賊手,今日怎得回來?」碧仙抹淚,遂將昔日逃散情狀,至常州,過揚州,越淮安,抵兗州,居望仙岩。如何遇李生,如何遇天子,如何拜將討賊,如何保奏李公,自始至終,備細告訴。桃公與夫人,聽得驚喜欲躍。問曰:「 昨日來的桃白山,可是吾兒麼?」碧仙曰:「然。」 桃公抵掌不已。夫人又問曰:「 吾兒在兗州獲遇李郎,未知那時可復相識?」 碧仙曰;「 初頭各不復識,末後認得昔日母親賞他的玉麒麟,才審得他的真名哩。但那時我雖識他,他仍未曾識我。」 桃公嘆曰:「 吾兒流落多年,吾等心腸俱裂。以為無相見之期矣。不意卻與李郎同登廊廟,建立勛名。於萬無一生之中,而成萬不一見之業。真為父之所不料者也。然吾聞征東一役,吾兒以外,著功冊者,則有柳遇春、柳青青二人。那青青亦閨閣女流,未知有甚大過乎人之處?」 碧仙曰:「柳氏女精於箭法,而暗於軍機。其才智品量,不減孩兒之下。聖上贊其才色雙絕,文武兼長,豈尋常兒女所可比哉。」 說訖又曰:「 因此上,兒又想起一樁奇事,昔孩兒逃難常州,過孟城山,因柳遇春索路銀不得,幾至遭戮。幸得柳夫人憐愛,百計討脫。令與青青成婚,非奇事麼?」桃公與夫人齊聲笑曰:「這又奇了,但吾兒將別之日,可對他說出來歷,辭他婚姻麼?」 碧仙曰:「別時亦曾遺書說明,但婚姻卻未辭的。兒意欲奏請聖上,乞准青青同歸李郎勿負他屬望之情可也。」 此桃兒點頭曰:「比誠雅誼美舉,奇人快事,吾兒好為之。」 時一家大小聞之,咸驚喜入見,自是遠近傳誦,嘆為曠世奇聞。 其時張學士、蘇司勛、楊孝廉、徐品端及王劉二進士,暨諸縉紳戚族等,無不造門慶賀。桃公祭祀宴享,忙了多時。一日少閒,碧仙寫就表章,拜付京師,上啟藝祖。藝祖親覽,鋪於龍案,讀曰: 兵部左侍郎臣桃之春,臣女白山,昧死惶恐,謹奏皇帝萬萬歲陛下,伏承眷命,寵錫褒封,恩德宏深,有如天海。臣妾雖銜環結草,頂踵胥捐,安能報陛下以萬一哉。臣妾初本青衣,綠窗素守,叨逢聖世,得殫厥修。六七觀文章,首及女誡。十五好劍術,氣等男兒。身雖處乎闈中,志實周於宇內。此臣妾疇昔心跡,不敢不盡於陛下者也。越值群醜未靖,流播三吳,蜂擁蛇旋,肆其螫毒。臣妾乃儒巾裝束,逃避於常揚淮兗之間。沐苦含辛,萍流湖海者三載。原其始意,止欲保餘生於梓里,非敢希寵命于楓宸也。比抵魯國,遇李都督於旅次間。暌隔多年,不復相識。初未審其為盟婿也。後以氣義故,隨詣天京,甫拜天顏,旋膺天眷,遂得瞻依天日,受陛下知遇之隆,非不幸中之大幸歟。昔木蘭從軍西塞,而終顯其名。崇嘏首奪狀頭,而官居相掾。以及林妙玉,韓蘭夷、韓夫人、平陽公主,諸哲女輩,皆克成名立業,彪炳人寰。撫念微軀,何堪媲美,乃得以區區荏弱,效君國以犬馬之勞亦已榮矣。雖然宇宙有難竊之祿位,古今無可假之功名。陛下殊恩,匪不思報,而智寡不足以理煩劇,德薄不足以樹風聲。而或以乳臭小娃,妄干天朝之爵位。俯仰上下,何以自安。伏乞陛下,別選循良,以守妾職。使妾得退居閨閫,行國政於家政之中。率作蠶繅,以供國用,亦未始非萬不報中之一報也。至於臣妾婚約,未獲定評,昔日處常李友蘭已盟瓜葛,今時遇變柳青青更托松蘿。一理相從,兩難兼致。伏乞陛下聖明裁酌,俾臣等各慰鄙忱。則臣等戴德銜恩加倍無地矣。誠恐誠恐,昧死謹奏。 藝祖覽畢,龍顏驚喜。顧群臣曰:「朕只道桃白山為芸閣儒生,卻乃是蘭閨靜女。足智偉略,克奠江山。奇事奇人,千古未有。雖夫人城娘子軍之目何足道哉。」 於是命殿頭官,將表章宣知群臣。群臣聽畢,咸拜舞稱賀。齊奏吾主功德動天,自宜降此祥瑞。以彰運會之盛,治化之隆。曠覽前朝,未之有也。藝祖大悅問曰:「 其表中言及兩許婚約,似難兼全,其意蓋欲與青青同歸友蘭也。未審卿等是何裁處?」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曰:「臣聞物以類聚,人以群歸。才子佳人,合宜伉儷。乞陛下破格恩賜准許許友蘭、白山、青青等結為三妙之緣。以彰我朝人才之盛。」 藝祖准奏,即降詔賜白山、青青同妻友蘭,白山既辭官職,改封為定國夫人,許聞國事。 旨意既下,三處都極喜歡。李公兩面寄音,約來年二月十四日,會在桃家莊入贅。柳遇春准約,預為盛備妝奩,送青青到桃家莊來,與碧仙同居。繡錦刺花,最為契合。桃公與夫人見青青冰姿玉貌,性慧神清,貞靜幽閒,為閨中秀。與碧仙一體憐愛。青青亦執禮甚恭。 交至春,星期在邇。李公命生往贅,掉駕松江。及泛舟渡江,生偶倚船頭,目奄目奄睡去。不覺翻身落水,竟淹死江中。其魂魄逐浪隨波,浮沉於涯氵矣之際,因見有二龍自江中出,乃乘而升之天。須臾,有舟人呼解纜聲,生乃猛然驚醒。原非真淹於江,卻是偶然一夢耳。生自忖曰:「吾夢中得乘二龍,當應今番乘龍之兆。」 及既至,桃公仍館生於麟鳳軒。屆期行禮成婚,按名定分,則碧仙居正,青青次之。秀士佳人,各滿素願。其洞房之事,不必瑣言。聊綴短賦一篇,以志其喜。賦曰: 溶溶月夜,淡淡春光。鶯傳細曲,花妒新妝。珠簾半卷,玉漏初長。嬌藏金屋,人醉瑤房。燃蟠膏之寶炬,郁龍腦之奇香。鼓雲璈之錦瑟,飛聞苑之霞觴。飫瓀珉之精膏,飲藍橋之瓊漿。訝王母之瑤池,疑神女之高唐。夢栩栩其未休,樂融融其未央。允奇逢兮蓬島,亦佳會兮蘭昌。未幾帳掛芙蓉,床開瑇瑁。按枕薰衾,捐裝解珮,簾幕輕掩,侍兒紛退。雙玉俏立,銀缸斜背。媚眼偷凱,芳心暗碎。嬌柔推卻,羞怯萬態。既半辭而半就,亦又驚而又愛。陳玉體於筦簟,香汗濕其粉黛。遂翡翠之雙雙,擁鴛鴦之對對。於是偎香倚玉,覆雨翻雲。輕鬆繡帶,謾展羅裙。酥胸璧合,玉股香溫。陰陽和而交媾,天地渾而氤氳。忽魂夢之飄揚,真混沌之不分。繄一刻之風流,何千金之足雲。聽低談兮絮絮,奈細語兮難聞。未幾天清地寧,雲收霧散。羅襪離披,香鬟歷亂。抹脂粉之痕,揮風流之汗。東閣月斜,牆陰過半。銀鈎謾掛,玉體輕按。渡意興以眉際,送殷勤於枕畔。喜今夕之奇緣,遂綢繆而達旦。美矣哉,趁此芳時,用慶佳期,維士與女,雲胡不夷。見者動顏,聞者解頤。怨女聽之而腸斷,曠夫念之而淚垂。享無限之風流,嘆終古之如斯。所由芸窗之寒士,而樂述此以傳奇也。 綢繆後,李生重剔銀缸,高掛羅帳。左擁碧仙,右撫青青。啞然笑曰:「 天地間,最好看的,莫如美人。其坐也好看,立也好看,行也好看,睡也好看。喜也好看,怒也好看,笑也好看,愁也好看。生的也好看,畫的也好看。身上百體,門門好看。閨中百物,件件好看。飢的看他也忘餐,渴的看他也忘飲。憂的看他也成樂,愁的看他也成歡。令人不移步的看,不轉睛的看。來的又對面看,過的又回頭看。隔窗隔簾也要看,隔花隔水也要看。未看時即要得看,得看後又想復看。不厭五次十次看,並不厭百千萬次看。推此心直要處處得看,日日得看,時時得看,刻刻得看。個個得看,前古的美人皆為我看,今世的美人盡為我看,即後來的美人亦無不為我看也。」說訖,哈哈大笑。明年生偕之抵京,拜命守職。越五載,李公卒於京。生率家扶柩歸萊州,居憂三年,遂不復仕。後桃碧仙生子三人,曰琮、曰瑰、曰瑞。柳青青生子二人,曰瓊,曰王番。生乃以瑞繼李祥之後,俱克紹前徽,各膺顯秩雲。 總論: 煙花子曰:此傳標其題曰《 連理枝》 以桃李柳三家,固結纏綿,有合乎連理之義也。看他全傳,將桃李柳三人,寫得異艷奇香,翹然物表。而當日英光浩氣,猶覺咄咄迫人。又不同一味嬌柔喁喁兒女也。 水平以儒修而該將略之才,已是五分難寫。至碧仙以蛾眉而備龍韜之選,更是十分難寫了。所以稗官俗說,於此等傳,往往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虛誇誕妄,直可當一狗屁觀。所以然者,以其出情理外耳。此傳妙在先寫桃碧仙,改裝逃難一層,便好把碧仙做個男子觀了。然後寫到登朝拜將,掃靖南都,便見寫來都是情理中人。說來都是情理中事。險則甚險,險而不離其平。奇則甚奇,奇而不失其正。所以然者,以其在情理中耳。視俗本之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者,相去何啻天淵者哉。 作文而出於尋常情理之外,固不佳。作文而拘於尋常情理之中,亦不佳。必也事固在乎尋常情理之中,事實出於尋常意料之外。如桃碧仙、柳青青等,真是人人信而有之,人人樂而稱之,卻非人人預而料之者也。
第二卷 玉管筆
[編輯]詞曰: 好事由天設,何論人工拙。任阻天涯,自然同室,自然同穴。問當時,那得個中情?有口渾難說。最是同心結,千古無休歇。世事浮雲,一般造就,一般磨滅,獨這些快事與奇人,長似天邊月。———調寄《小桃紅》 夫秀士佳人,妙人也。海誓山盟,至情也。嘉偶良緣,美事也。有如此之妙人,自然有如此之至情;有如此之至情,自然有如此之美事。生之者天地,成之者鬼神。其出雖無定時,而其遇終有定局也。究其所以然者,則惟大專(物故顯其奇。留千百年之靈秀菁華,萃一二人之才情色澤。全功盡用造出絕妙的人,賦就至切的情,作合最美的事。委委曲曲播弄而成,使上下古今,知造化真有奇妙之處。噫,造人而至於秀士佳人,則人之菁竭矣。用情而至於山盟海誓,則情之種真矣。成事而至於嘉偶良緣,則事之美極矣。夫是以騷壇雅士錄傳奇者,恆以閨閣為先。而一日風流,遂為千秋話本也已。 先朝慶曆間,有周生者,諱德聞字允升。湖之衡州人也。少孤而貧,其父周禎早卒,父弟祥以鄉薦,仕至九江府尹。其兄德明,放蕩不羈,世業日隳。母張氏深惡之,而莫可教也。還喜周生,生得體貌端莊,質性聰慧,喜誦讀,寡交遊。幼時張氏以經傳教之,能記且解。張氏嘗撫其背謂之曰:「昔爾父年少苦勤,齎志早卒。爾兄又浪蕩廢業,決不成人。則繼阿叔而振家聲者,惟爾一人耳。爾其畢爾學業,取爾功名。使上蒙天子之恩,下繼先人之志。則為母百年苦節,亦可含笑於九泉矣。」生感而泣曰:「願遵母訓。」 遂書張氏之言為座右箴。自是晝夜研精,刻不釋卷。數年後,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百家眾流之論,陰陽圖緯之學,周洽敏捷之辨,支離覆#之數,天文地理之說,山海爾雅之奇,無不誦習而熟其文。研究而窮其理。詩文詞賦,眾體俱工。嘗有書齋雜詠十絕。錄其二云: 更闌月色透窗紗,歷落空階樹影斜, 閒讀仙書猶未罷,且攜樽酒酌梅花。 又云: 曉夜焚膏已十年,浮槎終隔萬重天, 何時掉向雲衢路,獨步瓊林第一仙。 又《望江南》詞一闋云: 幽閒地,孤讀復孤眠。萬卷詩書歸眼底,暗將藜火自熬煎,鐵硯欲磨穿。 淒涼處,雪案抹寒煙。秋水磨成空斂鍔,毫光直透九重天,奪錦是何年? 其平時所為文章,不可殫述。是年十五歲,試童子軍。題是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其小講雲,且世之貴乎君子者,貴其有用世之才乎?尤貴其有修己之道耳。夫道不取乎泛,舉其重以該之,而道之體尊。道不取乎多,握其數以圖之,而道之旨約。宗師獎其年少,首選青衿。明年春科試,案臨以一等第一,補入優廩。 一日張氏謂之曰:「汝叔父自蒞九江,三年於茲矣。人遐日遠,未見一片家書。吾欲令汝往探一遭,未知可能去得?」生對曰:「兒有此意久矣,但兒既匹身長邁,兄又浪跡遠遊,菽水之間,即將誰望。」 張氏曰:「 汝嫂賢慧,我亦康強,汝其勉之。」 適其嫂奉茶至,亦為之勸勉。生乃拜曰:「謹承慈命。」 張氏叮嚀曰:「 山高水闊,處處小心。」生諾而退。越數日,束裝行李,攜家僕阿三偕行。路上困頓無聊,為之作歌曰: 我征徂西兮,阻且長。行蹤靡定兮,使心傷。羌陟於山兮,山嵂嵂。欲涉於水兮,水洋洋。肆煙塵兮,溟漠。顧天地兮,微茫。立馬兮,瞻望;望九江兮,天一方。 徐行數日,路經岳州。忽於曙色開處,遙望見風波浩蕩,銀浪汪洋,聲撼山川,氣蒸天地。蓋已至青草湖矣。生大喜,偕仆而往,泛舟渡湖。生舟中指謂仆曰:「南面一山,木石蒼茫,煙嵐掩映。所謂青草山者非耶。」 此時浪影波光,一望無際。生喜且想曰:「 吾聞青草湖,南接漢湘,北連洞庭。東納汨羅,泱漭瀰漫,為荊南之巨浸。安得週遊一遍,以識天下之大觀耶。喜是日風輕浪靜,一葦如飛。曾不崇朝,已抵東岸。由此辭岳州,渡洞庭,過吉安,統計幾二千里。一路上,逢場飲酒,觸景題詩。古蹟所存,備極遊玩。所以馳驅月許,自覺況瘁俱忘。 忽一日,有客自豫章來,適與生寓。閒話間,談及豫章風景之勝,文物之奇。生性好游,遂作豫章之想矣。退而謀之仆,仆不可曰:「 從此通袁州,往九江,即消幾日便到。還游甚麼豫章,添上無窮的路來。」 生曰:「 乘便耳。吾意已決,汝勿多言。」 次日,開船進發。不數日,而造臨江,寓於府城之仁和巷。居無何,忽一日聞門外有喧譁聲。生出視之,見一士人,年過三十。怒狠狠的罵說甚麼:「張鳳仙恃才傲物,凌辱斯文。到底要出我這肚氣。」 且罵且行,奮然而過。生訝之,問於館主人。主人曰:「 從此仁和街通過,就是百花巷,中有一妓女,叫做張鳳仙。去歲被鬻至此,聞說他生得十分伶俐,又有高才。但他生性忒過硬些。初到時,鴇母勸他接客,他死不聽。有貴介公子,揮黃撒白,求一夜歡,他全不經心。只管作詩取笑。或有以淫詞調戲的,他便拔劍相尋。他說只要考得過,他情願終身服事。至今考來考去,也沒有個中他的意思。方才行過的士人,必是考他不過,被他取笑了。」 生曰:「 以上府文華盛地,豈無一雄才偉略的壓倒了他?」 主人曰:「若要好文章,好詩賦,到也有人。但他的才情十分敏捷,執筆便成。考他的,也要執筆便成。少待思索,他便揶揄嘲哂。所以來考的,只此一着,往往輸過了他哩。」 生聞而悅甚。明日往訪之,過百花巷中,但覺: 樓閣參差,簾櫳掩映。爐香馥郁,物色輝煌。弦管均調,前而歌兮,後而舞。杯盤錯列,此而醉也,彼而醒。賣笑樓前,列着兩行粉黛。迷香洞裡,擺開一簇胭脂。聽滴滴之嬌聲,俱道東客來,西客去。睹翩翩之妙態,無非左邊送右邊迎。藪是風流,信可樂也。門無關鎖,亶其然乎。 生且看且行,至一大院,重門堅閉,寂寞無聲。門上大書「花關」二字,旁懸一絕云: 六朝金粉二喬才,都自瑤池謫降來, 為報世間塵俗客,非仙休得上天台。 後寫豫章才女張鳳仙書。生正看間,有小青衣自小門出。年可十五,顧生者久之。忽指曰:「門上這兩個字相公識否?」生曰:「我不識,爾道是甚麼字?」青衣曰:「我道是花開二字。」生笑曰:「 花真開耶?妙妙。且問爾名甚麼?」 青衣曰:「我名小梅,爾也姓甚麼,名甚麼,來此做甚麼?」 生笑曰:「我姓胡名蝶,聞爾說花開,故來採花哩。」 小梅嘻嘻笑曰:「 咦,爾這句話,我也曉到了呵。怕我娘子聽聞,教爾吃苦不了也。」生曰:「娘子可曾在此?」 梅曰:「 不在此,還往那裡去。」生曰:「爾可傳語娘子得知,說小生要來拜訪。」說訖,袖出銀子二錢賞之。梅接過名帖,入見鳳仙,說門外有人請謁。鳳仙接柬,見書着桂陽周德聞拜。因教小梅出回復曰:「娘子說,向來所謁,全是惡薄少年。沒一個雄才雅士,今不願枉費筆墨了。請自便為妙。」 生笑曰:「 我亦豈枉費筆墨耶,只消兩合筆鋒,當要斬關而入矣。」然枉道求合,有志者豈肯為之。因和其門前一絕云: 劇憐國色與天才,冒逐東風趁曉來, 不信神仙猶薄倖,空緣採藥到天台。 寫畢拂袖而歸,小梅將其言與詩,稟知鳳仙。鳳仙聽了,曰:「詩意固佳,然不肯枉道求合,更是加人一等,此雅士也。汝亟為我訪之。」 小梅曰:「他年才十六七歲,卻是個伶伶俐俐的後生。俊俏風流真可人意,想他一定有些才調了。」 越二日,小梅出買果子。遇生於觀音庵前,具致鳳仙稱許之意。遂邀生詣院外,遣入耳房坐之。生謂小梅曰:「汝可上稟娘子,說勝負之下,筆不饒人。倘小生輸於娘子,情願抱首而歸,甘拜下風。倘娘子輸於小生,速即納首獻關,勿複眼高於頂,凌辱文士也。」 小梅應諾。將其言入告鳳仙。鳳仙笑曰:「此大言欺人耳。以文壇慣戰之將,斷不至敗過了他。」 因取花箋寫成一絕,令小梅傳出與生曰:「 須要信筆和成,不許思索。生取原唱看之,卻寫着回文體一絕云: 春桃落地滿殘紅,日暖浮煙紫苑東, 新柳綠時遊客醉,人窺曉鳥語林中。 生看畢曰:「 我道是甚麼難題,此最易耳。」 因一筆和成,傳入鳳仙看云: 春來到處落花紅,裊裊清風曉閣東, 新水綠波光映日,人游滿徑草洲中。 時鳳仙啜盞茶未完,小梅已奉詩入。驚喜曰:「如此才當得敏捷二字。」及看詩畢,贊曰:「 字句融渾,無堆砌痕。回文體詩,可稱上乘。」因命小梅開花關第一門,遣生入小房坐之。房頗精潔,雜懸圖畫詩章,壺盞雜陳,茶溫可啜。而第二重門,仍是堅閉。須臾,小梅又奉一箋至。上寫:「花月聯珠體聯韻」七個字,其起句云: 花滿園池月滿林, 生遂聯平昃二句傳入云: 花紅月白興難禁,名花得月添新色, 鳳仙聯平昃二句傳出云: 皓月臨花吐好陰。月下花羞開並蒂, 生又聯平昃二句傳入云: 花間月喜照同心,願教月與花常好, 鳳仙結句云: 花不飄零月不沉。 鳳仙聯畢,不覺遑然心動。快然心喜,暢然心開。雙展蛾眉,抵掌稱讚不已。又命小梅開第二重門,請生進小廳坐之。廳又更精雅,璃屏朱箔,玉案金爐,多所供玩。而案上悉列糖飴瓜果,隨意啖之。生抬頭一觀,見第三重門,仍又堅閉,心中頗有憤意。小梅笑謂生曰:「相公造福,向來考的,也沒一個得入頭關。今相公連破二關,其第三關如反手矣。」生亦笑曰: 「 任憑他堅關百重,今日也要破關斬將的。」小梅曰:「 我且先做個說客,教娘子火速割地請盟,使相公得以入關告諭。」 言訖,由旁門而入。須臾,小梅手捧一木盍出來。木盍內具有水一杯、玉一塊、蓮一朵、錢一文。謂生曰:「娘子,請相公猜個迷,猜出便許相見。」 生遂書一絕云: 才是青錢選,心同白玉堅, 兩情深似水,願作並頭蓮。 書完,令梅傳入。仙得詩嘆曰:「此知己也。舍斯人吾將焉歸。」 遂一面教小梅披繡闥,啟紗窗,卷珠簾,抹玉幾。重溫壺茗,添起爐香。一面修飾更衣,懸珠)玉,既妝畢。又令小梅奉香湯錦巾,詣生坐所,與生洗塵。生浴罷,整起冠服。忽第三關,呀的一聲,朱門豁處,閃出一個美麗、嬌妝、艷色,宛似天仙,趨生揖之。前導而入,行遍花徑,通出柳陰,穿過了川字欄,上到了亞字檻,詣一靜室里。壁懸圖畫,座列琴書,寶鴨香濃,銀缸火耀。凡珍奇玩好之具,充塞其中。及禮畢,坐定茶罷。鳳仙曰:「賤人不量,傲慢先生,得罪多矣。」 生答曰:「 才人自重,大略相同,無足異也。」仙曰:「 賤人蓬戶庸才,塗鴉自愧。蒙先生惠然適駕,賜教佳章,可謂逢迎之幸。」 生曰:「 久聆芳聞,未承大教,故特拋磚引玉,以增旅況之輝。蒙娘子折節下交,俾得登龍門而游蟾窟,皆娘子賜也。」 仙曰:「 先生高許,殊足愧人。其秋波轉處,見周生真箇儀容秀麗,氣宇軒昂,舉止端嚴,精神瀟灑,有謝家寶樹風致。周生春色迷處,想鳳仙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玉體輕盈,瓊姿瑩潔,有楚氏香蓮風致。兩下微窺,交相愛慕。仙喜而問曰:「敢請先生貴處何鄉,盛族何氏,所為何事,欲往何方?望乞見教。」生具實對。且曰:「因慕上府勝景,故特乘便一游。休得見笑了。」仙曰:「 史遷之文,半由閱歷,文人遊覽何以笑為。倘賤人身比先生將與登崑崙之墟,游蓬萊之島,醉西江之月,挽南浦之雲。泛五湖,飄四海,遍六合,達八荒。正不知其游至何,窮樂至何極耳。」 兩下談得酣暢,不覺笑將起來。 半日間,說地言天,談今論古。不覺夕陽西墜,樹影東移。生欲言歸,錦席間,早已鼎鼐雜陳,壺觴錯列矣。仙離坐曰:「先生辱臨,無從致敬。少具薄酌,聊達微忱。生固辭,仙不許曰:「 知己相逢,何消過卻,還是作熟為妙。」生感甚謝而就席焉。須臾,小梅奉壺,鳳仙把盞。殷勤致勸,轉遞相催。既開筵而坐花,遂飛觴而醉月。低斟淺酌,傾杯聞豆蔻之香。巧笑嬌談,舉箸見櫻桃之破,海棠春睡足,酒暈紅顏。楊柳夜眠遲,情撩翠黛。問世間有如此之風流否也。神仙府求這般的快樂得乎。未幾,月掛東山,風游北徑。大羅天上長輝,牛女之星。古樹林中,似譜鳳凰之曲。鳳仙飲到樂極,志氣益豪。謂生曰:「 先生如此才華,如此品格,龍門雁塔,其殆捷足先登矣。」 生曰:「 否,青衿耳。」仙曰:「然則其池裡蛟龍耶,異日飛向天衢,行雲施雨易易耳。」生曰:「固所願也,其如命何。」 仙曰:「 君子固窮,無傷也。」 鳳仙此際不覺鎖上雙眉,愁容可掬。生疑而問曰:「今夕風流佳會,正可開心張顏。娘子作此情形何也?」 仙惻然曰:「 先生說一命字出來,遂令儂有不可解之處。」 生曰:「有甚隱情,既屬相知,何妨直白。」 仙不言,但俯首而已。生固請再三,仙乃長吁答曰:「忝同知己,安可不言。事已至此,又何妨言。但言之痛心,故心不欲言,言之苦口。故口不能言耳。賤人固豫章良家女也,幼而孤母早卒。蒙先君以詩書教訓,是以少獲諸心。十五年前,固將托良媒而招佳婿矣。無何而先君亦卒,孤身孑立,舉目無依。而族之無賴等,或分財產,或析田園。張氏一門,殆無遺物。且託言賤人無禮強鬻於斯。以飄香吐艷之身,而置諸逐臭趨膻之地。古來薄命佳人,真不是之甚也。興言及此,能不傷悲。」 言訖,聲色悽然,涔涔而泣。生亦嗟嘆不已。慰之曰:「學問文章,鬼神所忌。有才如此,難免其然。無足異也。猶幸其名似辱,其節自高。倘肯刮目垂青,何愁無並蒂同心之會。還請自重,毋亂芳心。」仙拭淚曰:「誠如君言,實所甚願。相知之雅,千古難逢。恐終為泉下之塵,不得似天邊之月也。」生沉吟者久之,忽曰:「前所謂花開並蒂,月照同心者何也?」仙曰:「此惟先生自裁,蒂之並不並,心之同不同,非賤人所得專也。」 生曰: 「 依此言者若何?」 仙曰:「賤人寥落閒花,倘蒙先生收拾,實出萬幸。」生曰:「如此則情既定 矣,願 亦 足 矣。然 終 於 此 而 已 耶?抑 不 終 於 此耶?」仙曰:「婿如先生,雖居*室,情所甘願。至於正室之位,賤人決不敢當。其別圖之可也。」 生點頭道:「 如此才容易了。」仙曰:「還有一言相問,許否?」 生曰:「 試說來。」仙曰:「先生休怪者,竊以先生寰海遊人,行蹤靡定。設異日功名富貴,招贅高門。此時眷戀新婚,忘卻舊識,還肯於千百里外,拾塵中之落蕊否耶。倘如此言賤人寧死黃壚,不能抱琵琶而過別船矣。」 生乃灑酒於地曰:「 娘子何情深而言淺耶,謂予不信,有如此酒。」 仙起而謝曰:「 賤人失言,得罪得罪。」 適小梅溫酒進來,見鳳仙余愁未解,說話支吾。因曰:「娘子毋愁者,我想前日不如此,今日安得乃如此。今日不如此,後日 安 得 又 如 此。後 日 既 如 此,今 日 可 不 必 如 此也。」仙點頭微笑曰:「 良然,良然,汝固善解人意。」 梅曰:「小婢有個歌兒,將以侑酒。許否?」 生喜曰:「 妙得,妙得,汝歌來者。」梅冷笑一聲,搖頭動腳,擊幾歌曰: 蛺蝶復蛺蝶,蛺蝶戀桃花。 今夜戀桃花,明年飛誰家? 歌喉宛轉,其聲冥然,生聽畢曰:「這妮子好誣人,蝶見桃花焉肯更飛者,還有否?」梅曰:「有,有。」因又歌曰: 桃花復桃花,桃花喜蛺蝶, 今夜喜蛺蝶,明年枝滿葉。 仙聽畢曰:「 這妮子好誣人,桃花喜蝶焉肯改變者。還有否?」梅笑曰:「還有個兒,只要些賞。」 生乃出一扇賞之,不受。仙拔一釵賞之,不受。曰:「 惟酒為妙。」 仙乃酌而賜之。梅飲且歌曰: 蛺蝶戀桃花,桃花喜蛺蝶, 花蝶兩相宜,春心只共知。 生等喜而笑曰:「 這個才妙,才妙。」 梅乃嘻然笑,遽然興,提起銀瓶,滿酌二盞。捧一盞與生曰:「相公以己成人,飲這杯兒喜酒。」 捧一盞與仙曰:「 娘子因禍得福,飲這杯兒喜酒。」一時觥角求交錯,逸興遄飛。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也。未幾參橫斗轉,月落烏啼。燈燭晦明,杯盤狼藉。生已酩酊大醉,兀倚瓊筵,幾至玉山頹,而瑤樹倒矣。仙問曰:「先生醉麼?」生曰:「然,且甚。」仙謂梅曰:「汝可治解 酒 湯 來。」 遂 向 內 安 排 衾 枕,扶 生 上 床。低 聲 曰:「先生安眠毋躁。」生胡應過。須臾,梅奉湯至,生強飲之。既畢,復睡。久之,迷夢中聞聲滴滴然,有唱西廂曲者。唱云:「今夜和諧,猶是疑猜,露滴香埃,風靜閒階。月射書齋,雲鎖陽台。我審視明白,難道是昨夜夢中來。」 曲未終,生忽驚覺。展帳視之,乃鳳仙也。因吟曰: 舊曲已沉廂外月,何人猶作古人情。 仙笑而顧曰:「先生醒耶,夢耶?」生曰:「夢中來耳。」仙曰:「前所云者,其謂之何?非欲作古人之情,不過記古人之事耳。」生曰:「張崔之事,其取之乎?」 仙曰:「 樂而淫,鄭之遺也。竊不取。」生曰:「 嬌紅若何?」 仙曰:「 聚而散其有,狐梁之遺恨焉。」 生曰: 「 盧李若何?」 仙曰:「美已哉,淑女君子南國之舊也。」生遽起曰:「娘子論古有識,請與諧談。」 仙乃鈎起紗籠,倚床並坐。兩下各舉所見,爾一樁,我一樁。說說笑笑,肆其恢諧。 一時間,眼角傳情,箇中漸有不可問之處。生笑曰:「還有一樁故事,最足快人。」仙曰:「願聞之。」生曰:「女床山,有一女須國。其人性情幽雅,舉止風流。漢劉+所謂溫柔鄉者是也。風土景物,種種可人。國之上有雲髻山,螺髻,-,其光可鑑。每遇山花燦發,必主國人遠行。其陽則有蛾眉山,形如臥蠶。蒼翠如畫。山之前,盈盈兩沼,名曰秋波。每遇秋波轉時,見者不覺心醉。由此而下,有玉唾泉。又由此而下,則有玉液泉。其泉在玉峰之上,以口微吸,其味甘香。其峰滑膩溫柔,雙雙峙立。唐明皇酷愛此地,以新剝雞頭肉比之。國之左右有五指山,瘦小纖纖,參差卓立。當國之前,有玉門關。朱門粉壁,細草零星。杳冥怪奇,為萬民出入之所。關之內有滴水岩,即水簾洞也。探以圓物,水淫淫然。每一月間,必有桃花水一出,固國中最奇之景也。其嬌花異草,則有夜合花、含笑花、解語花、姊妹花、帝女花、合歡花、並蒂花、同心結、連理樹、忘憂草、返魂香、玉筍、金蓮,不可勝計。其花品最劣者,名鳩盤茶,一遇楊柳眉開,芙蓉面放,桃腮滴艷,杏臉含嬌。而游其國者,輒不禁有秀色可餐之嘆。其時,西天有安樂國王,素為慾海所溺。遷居於愁城中,因其夜國中靈台慾火大起,國王勃然曰:此必女須國所致也。乃以索風流債為名,命陽貨統率意馬精兵,洋洋溢溢,箕踞於女須國上,列迷魂陣,入攝魄關。女須國主大驚,急命陰大夫禦敵。陰大夫大開幕府,笑謂陽貨曰:寡小君辟處女床,與上國夙盟世好。十數年之上,未聞交兵。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陽貨對曰:昔汝先君命我寡君花王曰:女須一國汝實偕之,以狎泥同室。賜我寡君美上至雲髻,下至桃源,左至五丁,右至五指。汝貢玉瓜不破,寡君是征。嬰兒溺河而不出,寡君是問。女須國主嘆曰:事急矣,陰大夫乃陳花兵,列月陣,相持於渡迷津。陽貨勃然大怒,挺身直進。三攻兩打,大破玉關。陰大夫,嚇然嘆曰:陽貨深入頸矣。兩下渾戰數合,初以火攻,繼以水戰。把一個玉關都浸做活潑潑地。那陽貨戰得神疲力竭,方才倒身出來。嗣後晝夜相持,而風流債愈不可算矣。女須國主困甚,乃與內府謀曰:我雖高壘深溝,彼卻強弓毒矢。每月戰鬥,徒令血流成河,終是無益耳。不如奉還其子,方可少休。內府然之,乃令嬰兒乘紫河車,由玉關而出。一索而得男,再索而得女,三索而又得男。安樂國王喜甚,相與罷戰休兵。而紅夢場中,遂藉為風流之故事矣。」 周生說訖,笑謂仙曰:「這件故事好聽麼?」 仙不能言,但掩面大笑。笑軟,則投於生懷。生醉態猶在,高興倍加,遂攬其纖腰,推倒床上。仙猶嬌笑不止。而自覺其繡帶之輕鬆,羅裙之半展矣。忙攬住曰:「先生真耶?」生笑曰:「娘子假耶?」仙猶宛轉嬌辭,而生則細細揣摩,盡力就裂而已。那時但見: 下一個微斜鳳眼,上一個輕拂蠻腰。春色初濃,夢斷穿花蛺蝶。秋波暗轉,飛來戲水鴛鴦。既醉月而沉風,遂撩雲而撥雨。碧桃口裡,含殘五夜之霜。青草池邊,浥遍三更之露。這事情是知其不可,那時節慾罷而不能。百種風流,未之有也。十分滋味,不亦樂乎。 事畢,仙謂生曰:「賤人去歲迄今,眼空四海。許登釣台者,惟君一人。是身雖涉於煙花,而志實猶同於冰玉也。然今夜既如此矣,微軀所屬,非君而誰。惟願有始有終,毋貽千古之羞,則幸甚。」生曰:「這個自然,何勞過慮。」 相與謔浪笑敖,遑問夜如何。其無何而雞鳴喈喈,鳥鳴嚶嚶。又無何而蟲飛薨薨,燕飛泄泄。噫,晨光其熹微矣。東方其既白矣。起視東窗日已紅矣。二人乃徐徐下床,相顧驚笑,嬌羞睏倦,莫可具狀。俄,小梅奉盤至。偷視周生者久之。又轉視鳳仙者久之。又俯視自己者久之。忽笑曰:「今朝風氣涼些,怎麼管起甚早。」生笑曰:「 惜花耳。」 梅曰:「 解語花不惜,還要惜甚麼花?」 仙忍笑佯怒曰:「 汝忒多言,待汝得阿郎時,任汝日夜同睡才好。」 生曰:「這妮子頗可人意。」及梳洗畢,用過早膳,生乃步回寓中。 仆問曰:「 相公昨夜往那裡去?」 生詐曰:「 朋友相邀哩。」仆曰:「原來是朋友邀了。」嗣後生悉往鳳仙處宿,累夜皆然。忽一夜,偶遇故友,扯往花船,作游宴之樂。那花船乃剪花為船,內貯舞妓歌姬,以及瓊筵玉幾,琴瑟琵琶等物。浮游於江渚之上,其燈燭掩映,管弦雜奏。遠望之,如月宮之譜霓裳,亦韻事也。生自想曰:「百個花船,當不似一花關耳。」屢欲辭歸,為友所阻。及曉,乃訪鳳仙。由角門繞花階,直達寢所。忽聞仙於窗內讀楊容華新妝詩云: 宿鳥驚眠罷,房櫳乘曉開, 鳳簪金作縷,鸞鏡玉為台。 妝似臨池出,人疑月下來, 自憐終不見,欲去復徘徊。 仙聞窗外有履聲,啟戶視則生也。隔簾笑曰:「先生昨夜失約,當罰以為後戒。」 生曰:「果然失約該罰,那樣罰法?」仙笑曰:「或詩或詞,立成一首,方許進入。否則請回。」生笑曰:「易易耳。」遂信口吟《隔溪梅》一詞云: 閒尋春色到天台,步慵抬。行遍香埃,隨柳上閒階。朱門呀的開。個儂當戶笑咳咳,訝人來偷覬,簾前微露鳳頭鞋,閒吟鸞鏡台。 仙喜曰:「 妙妙,可以將功贖罪矣。」 遂迎入,坐於案前。論及楊氏新妝詩。生曰:「此詩多見群書,惟《朝野僉載》一書,並記其事。謂其性敏慧,幼能文。其父盈川訓之,不數年,而盡窺經史。世間誠有如此奇女子,如此妙才人,真令人有腸斷蕭娘之感。」 又嘆曰:「 才難,才難。得諸男子固難,得諸女子則尤難。嗚呼,舉世昏昏,而欲求昏衢之巨燭焉,蓋亦難矣。」 仙曰:「宇內茫茫,未可量也。」生曰:「當今之世,可稱才女者,僅得娘子一人耳。」 仙曰:「才女之號,賤妾焉敢當之。所有者,恐將不止才女耳。」生驚問曰:「娘子女流,得毋有所見否?」鳳仙曰:「頗幸一遇,」遂開花箱,取出小書數卷曰:「先生試看者。」 生展而覽之,見題其書曰:「靜香小草」 標其名曰:「 豫章王玉蘭稿。」其中歌賦詩詞,古今文體,無不具備,茲不盡載。約錄詩詞各數,為好事者覽焉。 春閨曉望 春到深閨興倍賒,晨光寒映碧窗紗, 鶯校密織青絲柳,燕剪輕裁紫錦花。 風暖長煙空野岸,日晴殘雪散鹽沙, 捲簾遙望南山外,得意清溪水一涯。 閨情 嚦嚦黃鸝喚曉眠,愁多無力倚床前, 千般夜夢迷蝴蝶,一點春心托杜鵑。 暗抹啼痕羞對鏡,欲施妝艷懶加鈿, 無端窺向紗窗外,魂斷桃花又着妍。 秋夜望月 萬里長空月一團,清光照徹玉樓寒, 姮娥夜掛飛夫鏡,素女秋扶出海盤。 未擁桐陰來錦席,漸移竹影上雕欄, 此生此夜不常有,獨立閒階着意看。 春興 最愛新春景,無邊好物華, 松高雲作葉,梅老雪添花。 曲唱林間鳥,歌傳井底蛙, 今朝幽興足,敲火煮清茶。 春園夜宴 紛紛紅雨地,淡淡白雲天。 席照梧桐月,窗橫楊柳煙, 風輕群籟寂,露濕百花鮮, 未盡杯中酒,棠陰已八磚。 望春月 一樣青天月,今宵倍皎然, 梨花初借色,梅萼更添妍。 淡蕩新池水,清光出谷泉, 廣寒深鎖處,不見羽衣仙。 秋興 蕭疏桐葉夜,冷淡菊花秋, 錦瑟曾彈未,瓊杯可醉不。 情隨風裊裊,心與水悠悠, 此樂伊誰共,空庭月一鈎。 望雪 今朝天降雪,到處白潺潺, 即道鹽鋪地,旋疑玉滿山。 梨花和雨亂,柳絮逐風閒, 遙望寒江上,蓑翁釣未還。 閨詞二首 曉日曈曈映畫樓,新花開遍碧江頭, 無端簾外雙飛蝶,惹動深閨萬種愁。 其二 寂寂香閨盡日暇,無言無語弄琵琶, 深居不覺春歸去,空見簾前有落花。 白燕 一別鴉村露滿衣,閒拋玉剪故飛飛, 藏梨夢覺池塘晚,自向銀屏戴月歸。 詩餘 梅花 梅花素映黃昏月,暗點芳姿渾白雪,索笑凝神,獨占江南第一春。水邊低放飄香玉,自怯春寒偏倚竹。愁絕東風,萬點催殘色易空。———右調《偷香木蘭花》 春詞三闋 春色芳菲一遍,處處風拖柳線。獨立數殘紅,又被飛花撲面。堪羨,堪羨。試聽啼鶯語燕。———右調《如夢令》 其二 春到處,盡芳華。青風開柳葉,白露着梅花,好天涯。四境蒼煙綠霧,半窗紅日丹霞。無限春情何處寄,弄琵琶。———右調《春光好》 其三 曉日上遲遲,麗景良時。猛聽垂楊深處,囀鶯兒。花發幾多枝,亂舞胭脂。妙的寒蟬壓笛,鳥吟詩。———右調《上西樓》 遊春詞二闋 今朝春色真堪喜,一遍千紅萬紫。柳有清陰,梅有清香,妒煞無言桃李。金輪曉日當空掛,消散了雲羅霧綺。盼到處,滿園光景,滿天清氣。林際微風又起,吹送小鶯歌,聲聲入耳。幽思潛消,清興徐來。觸處芳華皆是。閒隨戲蝶繞花陰,印遍了蒼苔屐齒。快樂呵,莫令東君去矣。———右調《花心動》 南園春信正相宜,杏臉桃肌。千紅萬綠爭濃艷,露花兒濕透胭脂。只想遊人早到,誰教戲蝶先知。海棠深處鳥栖枝,閒語移時。翻身蹴落新紅片,識甚麼弱質嬌姿。盡道一般興事,如何雙鎖愁眉。———右調《風入松》 其詩詞文賦,不可勝觀。內有擬離蚤二十八篇,擬演連珠三十章。自述道情曲五套,及十二樓賦、五嶽賦、五湖賦,俱膾炙人口,篇長不能備錄。生甫閱十之一,不禁駭然、驚躍然。喜曰:「 芳心香口,絕妙好詞。怎見一斑,已知全豹。比之楊女,此作真不啻云云之於泰山,望之自覺形小耳。」仙曰:「他平昔嗜學愛才,雅好著作,此特其一二耳。」 生問曰:「娘子可識他否?」 仙答曰:「 鄉鄰耳,焉得不識。」生曰:「 誰家之女?」 仙曰:「 系豫章王御史之女,靜香其字,玉蘭其名也。」生曰:「 年紀若何?」 仙曰:「 與賤人同庚,十七歲耳。」生曰:「 面貌若何?」 仙曰:「 玉體冰肌,風流窈窕,妙人也。」 生聽得神情飛舞,喜曰:「 奇女也,小生何福焉得一見斯人耶。」 仙曰: 「 論因緣耳,奚必福也。」生遑然問曰:「然則其扌票梅耶,抑桃夭耶?」 仙答曰:「迨吉耳。」生沉思半晌,忽搖頭曰:「 難、難、難。」 仙會其意,微笑曰:「 先生其欲乘龍耶?」 生笑而不言。仙曰:「易甚。」生請其故。仙曰:「靜香紅葉空題,恨無黃李。倘一旦拔識先生,吾知郄氏東床,斷不外王家之逸少也。」 生曰:「王謝門高,焉能以蒹葭而倚玉樹。」仙曰:「靜香抱負非凡,固重才華而輕門第者。先生有意正室其尚,千萬圖之。」生暗喜,默念諸心。由是而豫章之游愈決矣。 過月許,乃向鳳仙具陳,欲游豫章,抵九江省候叔父等故。仙曰:「先生如此,焉敢相留。倘到豫章,靜香之念不可忘也。」 生曰:「至情至理,敢不聽從。」 是夜盛列壺觴,飲餞別之宴。綢繆眷戀,情態堪憐。一個說旅館蕭條,一個說深房寂寞。正所謂憂從樂致,興盡悲來也。及曉生乃告辭,交相贈物,以為記念。仙長吁曰:「一心萬里,只在須臾。觸目 興 懷。實 難 自 禁。」 言 訖 淚 珠 珠 下。小 梅 旁 曰:「英雄不灑離別淚,娘子豈未之聞耶。」 相與偕送。生顧曰:「千萬珍重,珍重千萬。春風多厲,強飯為佳。」 仙亦囑曰:「吳山越水,處處小心。無貽妾慮是幸。」生諾而去。 於是挑行李,掛征帆,一葦如飛,望東而棹。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水陸數日,直坻豫章。寓於府城之醉春館。無何那老僕以況瘁故,偶感惡疾,未幾而亡。生悲之,遣道陳齋,寄柩於彌陀寺。事畢,費用頗冗,囊橐俱空。朝夕饔飧,漸作曲衣飠胡口之態。久益甚,館人索資不得。出之,轉寓於紫竹庵。有小僧叱之者,生笑曰:「百姓苦而耕諸田,禿奴逸而享諸室,小生得志,比類而誅,所不待再計也。」 內一禪師名月波,聞而異曰: 「 良士也,毋忽。」命小僧飯之。飯畢,又茶之。月波乃出問曰:「 書生盛居何省?」 生高應曰:「 湖。」 曰:「 何州?」 曰:「 衡。」曰:「 何姓?」 曰:「 周。」 月波微笑曰:「 小書生,忒狂些。」生大笑曰:「老和尚亦怕否。」 月波曰:「 汝果能屬對麼?」生曰:「爾止會吃齋耳。」 月波顧謂眾僧曰:「 這士子舉口成文,絕妙絕妙。」 生又答曰:「 諸禿奴摩頭無發,大奇大奇。」 正說間,忽一長者,儀容肅穆,自外而來。入方丈與月波見,月波指生謂長者曰:「 伊頗聰慧,自道為湖廣衡州人,今早流落在此。」 那長者把生上下一看,見生丰姿秀麗,皎如玉樹臨風前。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呼而問曰:「汝固湖人,因何至此?」 生詐答曰:「 因來販貨哩。」 長者曰:「汝貨安在?」 生曰:「 昨因風猛舟沉,今早匹身至此,還有甚麼貨。」 長者曰:「 原來如此,但汝還欲何往?」 生曰:「歸無家,去無貨。吾將老於是鄉矣。」長者曰:「後生年富力強,焉作此語。」 言訖,作思量狀。生乃請其姓氏,月波作答曰:「人人都識,王御史老爺。汝販貨慣走此地,怎麼反不識得。」 生暗想曰:「 此必鳳仙所稱王玉蘭之父,王御史無疑矣。」時王公思了一會,問曰:「我欲帶汝回家,任汝一事,飠胡汝一口,可否?」生暗喜曰:「何不乘此機會圖見玉蘭一面耶。」遂應曰:「得仁公收留,實為萬幸。但不知任甚麼事?」 王公曰:「老夫諸般事務盡有代理,惟欠掌書帖的一人,灌花木的一人。若掌書帖的,只消會寫字便好,灌花木的頗費力些,兩般惟汝自定。」 生暗想道:「 掌書帖的,默守靜室,殊大無聊。灌花木的,遊樂園林,倘那玉蘭小姐看花折果,得窺一見,未可知也。」 乃應曰:「 寫字吾不能,灌花可。」王公納之。 茶畢,辭過月波,帶生繞街而行,達南門外。遠望見一所居莊,樓閣參差,樹林蔭翳。前環翠水,後倚青山。壯麗中饒有清致。俄而渡一橋,過一寺,行遍了許多閒林曲徑,才到得門來。遣諸耳房待茗,王公坐而問曰:「 汝取名甚麼?方才未曾相問。」生詐答曰:「小姓周名愛蘭。」 王公未解其意,但曰:「這名頗佳,頗佳。昔有周子愛蓮,今有周郎愛蘭矣。」又問曰:「看汝身材秀雅極,似文學中人。怎麼沉淪至此?」生恐露圭角,故作愚狀。答曰:「 小的貧賤者流,商計度日,那曉得有甚麼文學的。」 公曰:「 汝有父母兄弟否?」 生曰:「 全無。」 公曰:「 有妻室否?」 生曰:「未。」公嘆曰:「極愛汝如此身軀,而卻落寞如此,殊甚可惜。也罷,倘汝肯安心在此。當代汝娶個內人,與汝作對哩。」閒話晌許,命小僕寓生於萬花園之小房中。生隨仆穿過橫廊,由小門出,便是萬花園矣。生安頓畢,放踱其中。但見: 千林擁翠,似游錦石之山。萬徑搖紅,如入眾香之國。海棠睡足,楊柳眠遲。櫻含樊素之唇,荷放六郎之面。李矣則沉朱浮素,蘭兮則並蒂同心。桃之夭而實離離,葛之覃而葉漠漠。煙籠芍藥,夢回玉帳楊妃。水浸芙蓉,醉倒銀床西子。鶯歌兮桂殿,蝶舞兮蘭宮。竹君子雅韻堪夸,閒鼓湘靈之瑟。松大夫高風可挹,遙彈子夜之琴。金谷奇觀,玉津勝覽。豈羨曲江之杏,謾夸繡嶺之梨。 一時,目看名花,耳聞好鳥。神情飄蕩,栩栩欲仙。忽行到柳影濃時,花陰深處。隱露小樓一座,迴廊曲檻,制度深嚴。綠樹遮窗,奇花映戶。生躍然喜曰:「 此女亘娥之月宮也。此王母之瑤池也。此宋玉之東牆也。此張拱之西廂也。吾今漸入佳境矣。」 立望間,忽聞樓上笑聲說曰:「 小姐,爾看這對蝶兒舞得好呵。」 又有答曰:「果然好些,待我拍下來者。」忽有輕羅小扇,向窗拍之。那蝶漸舞漸去,那扇亦且拍且追。忽而露玉指摻摻,忽而露玉臂皎皎,冰雕雪塑,煞是驚人。生目注神凝,滿胸痴癢,不知搔處。忽聞吟聲曰: 怪他蛺蝶真無賴,偏向愁人作對飛。 這兩聲兒,就如雛燕初喃,新鶯乍囀。吟訖,把窗外梅樹,折其新枝。又吟曰: 攀來窗外樹,收起樹中花, 莫使狂飛蝶,時時繞碧紗。 此時玉體憑窗,早已春光盡泄矣。生放開眼光一望,真箇是: 面似芙蓉乍放,眉如楊柳初開。香鬟三尺綰金釵,妝盡千般妙態。綽約渾如素女,輕盈謾道吳娃。輕抬玉指折紅梅,惹動花心欲碎。 生不覺神思飄蕩,魂魄消沉。欲飽看時,而窗已掩。偶立半晌,長吁而歸。因唱花箋曲云: 神仙歸洞天,空餘楊柳煙,只聞鳥雀喧。門掩了,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恨天不與人方便。難消遣,乍流連,有幾個意馬心猿。 回至寓房,自以見面為幸,顛喜欲狂。想曰:「其白如玉,其香如蘭。玉蘭、玉蘭!真不愧其為玉蘭矣。」 又想曰:「況其芳心香口,觸物成吟。鳳仙之言真不誣也。」 取出紙筆書一絕云: 修竹千竿水一灣,柳陰深處隱紅顏, 世人浪說天台遠,今日叨逢咫尺間。 是夜思來思去,展轉伏枕,刻不成眠。或詩或詞,一唱三嘆。及曉捱起身來,入徑穿林,灌來灌去。灌一樹,玩一樹。灌一花,看一花。且曰:「花呵,我這般服事妝,汝可設色張顏,與我做個同心結者。」 又灌並蒂蘭曰:「 蘭呵,小生愛汝久矣,汝肯許小生一併蒂否哩?」 又灌蝴蝶花曰:「蝶呵,聞汝蝴蝶善媒,小生將欲求汝也。」 說間聞背後潛步聲,顧之,則青衣也。手執花枝,向生問曰:「昨聞請有灌僮周愛蘭者然耶?」生曰:「然,娘子何名者?」答曰:「秀英、秀英。」生曰:「侍小姐者然耶?」 英曰:「然。」生曰:「小姐安否?」英不答。生又曰:「小姐可常看花行樂否?」英又不答。生又曰:「 小姐可曾定聘否?」英勃然曰:「小姐何人,豈汝所得問者。住口且罷,否將無容。」 因回謂玉蘭曰:「 那新來的灌僮,見花問花,見草問草。自言自語,痴得恁般可笑。」 玉蘭曰:「 他痴即痴,癲即癲,管他做甚。」 秀英曰:「 他又問小姐安否,看花否,定聘否?被我罵了幾句,他才住口哩。」 蘭帶怒道:「 狂奴賤仆,煞可惱人。倘或再依然,決當重責無任。」 生灌罷,悵悵而回。暗想曰:「不得小姐垂青,終是屈無益之身,而鮮有濟之事。必須露些圭角,悚動了他。待他把眼了些,然後款款致意,或可一二。」忽忽捱過月余。 時值隆冬,寒氣凜冽。小姐等垂簾掩戶,未嘗下樓。生極悒悒。值一朝柑果大熟,香氣催人。聞呀的開門聲,窺之見秀英冉冉而出。擇柑折之,生近問曰:「娘子怎麼久不出來,那柑甜心熟面相待久矣。」 英不應。生曰:「 小姐玉體安否?」英倒豎鳳眼,怒曰:「無禮狂童,敢在此賣乖討便。待說知老爺,要爾吃苦不了哩。」 罵訖,提起一柑,望生便擲。生避之,冷笑一聲,吟曰: 愧生不是潘郎貌,何幸佳人擲果來。 英喻其用意之妙,改容曰:「爾會吟詩麼?」生曰:「會兩句兒。」英曰:「待我試試,」 因指日曰:「 今朝曉日新晴,爾若舉口吟得才算。」生應聲吟曰: 一輪紅日涌山阿,散出祥光滿大羅, 笑煞微微西蜀犬,空勞驚望吠聲多。 意以蜀犬吠日,喻英之罵己也。英曰:「 爾道我是微微之犬,我又道爾是小小之蛇。」生又笑吟曰: 世人莫道蛇無角,他日成龍也未知, 不信但看天上月,偏留缺處待圓時。 英曰:「這個詩癲爾,再吟得一首,當以百錢賞爾。」 生又笑吟曰: 情又痴兮詩又癲,花中逸客酒中仙, 伊如欲賞騷人意,只要風流不要錢。 英曰:「胡說,胡說。風流豈易許人。」 遂持柑回去,笑謂玉蘭曰:「 那周愛蘭竟是個詩癲,信口便吟,全不思索。」因將前詩並話悉念出來。玉蘭聽了曰:「不知何處得來,焉有一灌童而敏捷若是者。」 英曰:「若是襲來的詩,怎得句句恰合如此。」玉蘭曰:「不是成詩,必是套語。細思這等詩句,詞粗意精,非風雅之儒,決不能致。爾道風雅之儒,而肯托業至此否?」 英然之。而生之意,愈不得伸矣。度過殘臘,交到來春。 其時豫章郡中,雅育英才。而文人雅士等,遂創文學之會。以卜得失,以勵工夫。創會之法,先約一二十人,或三四十人。每人捐銀幾何,該得眾銀幾何。統數按定,買田納稅,以為賞支。乃公舉一公正名人,以掌數監考。每年止考春秋二次。春季以二月十五為期,秋季以八月十五為期。考後監師閱捲髮案,然後行賞。將是年租銀,分為兩季。除監師束金外,第一的賞銀幾何,賞綾羅綢緞幾何,賞筆墨紙硯幾何,席位居首。第二的減之,席位居次。第三的又減之,席位居三。第四的謂之副車,賞微銀無他物,席位居四。以下的謂之敗軍,有宴無賞。案後即宴,興歌奏樂,列舞於前。既畢,乃以玻璃彩轎,彈絲吹管。送第一的並賞物回家。如有入學及科甲的,又有別租資養,不復入考。只任擇自己賢子弟一人充之。時王御史於滕王閣下,築一考場。糾合諸生,暨其子王兆麟等,共百數十士,結詩文會。公選德州府進士李世德,以為鑑師。是年二月中旬,考期已至,王兆麟整備文具,擬欲入場。生覺之,詢知其故,問曰:「仆欲入場服事公子,並窺佳作,可否?」 原來生曾與公子,談及些詩文,公子悅之。故此一說即允。生曰:「恐場規有禁否?」公子曰:「嘗有攜仆入者,未之禁聞。」 比屆期,生偕往。至滕王閣下,便是試場。門懸有規數條云: 一試期:春以二月十五日為期,秋以八月十五日為期。屆期必齊,風雨不改。 一場期之日,限於寅刻點名,申末邀卷。逾寅者扣名,逾申者不閱。 一試題,大率試記識者居多,進場文具,許帶筆墨硯水等物。書捲紙包,一概嚴禁。 一謄文,不許多塗多乙,逾百字者不錄。 一試詩近體外,加以擬古數章。既系擬古之題,必須代出古人情景乃為佳構。如有背古破體,及言不雅馴者,暨置遺車。 一邇來多士,於時藝則刻意求工,於典籍則全無博覽。殊失洽聞強記之意。茲於詩賦外,加以策問三道,釋典十條。如有詩賦雖工,而典策不足者,亦置弗錄。 一策問及釋曲,俱以條對詳明,考核精確為佳。篇之短長可勿具論。 時主師端坐堂上,多士蝟集,候點門前。及點到王兆麟,生乃攜文具相隨而入,坐於號房。兆麟閒指迎月亭、積芳池諸景致與生看。而外面江流激石,作潺潺聲。生喜曰:「王子安所謂人傑地靈者也。」 俄點名畢,主師傳下題來,諸生蜂擁而觀。見題目是: 滕王閣懷古七律一首(不拘韻) 春日即景回文體一首(韻限東之青) 花蝶聯珠體七律一首(每句聯三字) 積芳池首尾迴環一首(限池字韻) 擬班固白雉頌一章 擬始元黃鵠歌一闋 擬尹伯奇履霜操擬齊處士朝飛操 惜春詞一首( 調寄玉樓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惜花詞一首( 調寄蝶戀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渭陽玉瑛賦(以陽為韻) 竹夫人傳 策問三道 問咎繇世譜 問鳥鳴嚶嚶解 問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中文尚書之說 釋典十條 天龍一指 燕台二女 崑崙三角 說詩四家 鳳鳴五音 佛氏六通 北斗七星 穆王八駿 明珠九品 丹林十仙。 諸生看罷,面面相覬,都道題難。王兆麟走回號房,錄出題目。謂生曰:「這些題真箇奈何人,詩賦猶可苟成,只這典策,那裡假得。」生笑曰:「詩賦也不可苟,典策亦不為難。公子讀破萬卷書。怎麼這些就曉不得。」 兆麟曰:「 書曾讀過,但於典籍紀載,每苦其繁,見過一半又不見一半。只見過的,亦止記得一半,又忘卻一半。就如這十條典故,便是誰人,都記不全了。」 生曰:「 無虞,且為之。倘有遺忘,敢請補入。」麟口只應,心猶以生為不能。於是研墨濡毫,欲起滕王閣懷古詩稿。須臾,得起二句云:「故閣嵯峨倚碧霄,重門洞豁景偏遙。」 以後苦思苦索,不復更成一字了。但口念滕王高閣臨江渚之句。生在旁看得性起,慨然曰:「大夫為文,摘異搜奇獨具隻眼。何必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土塊乎。倘不見嫌,敢為公子續成也。」 麟喜,以筆授之。生遂續成懷古一首,麟閱遍,驚喜曰:「高妙入神,勝我十倍。盍將我起韻改去。」 生曰:「起韻景偏遙三字,恰好生發下意不必改了。」 麟曰:「汝既能詩,肯將全卷構成,當有重賞。」生曰:「倘不嫌褻瀆,願效微勞。但勿道個賞字為妙。」麟大喜,令生臨箋。生曰:「 恐招物議,公子自書可也。」於是生以口授,麟以筆書。半日之間,全卷謄備。麟乃交上卷子,攜生出揚。抵家,麟在王公前,極譽生才敏捷。今日的卷,字字皆他所為。詩賦精工,典核廣博。非尋常士子可比。王公搖頭曰:「 恐未必然。即是爾怠於構思,故令他糊塗抹過也。」 越二日,主師發案,首選的則王兆麟。王公始驚異,索原卷閱遍,嘆曰:「 此大手筆也。」 翻閱至再,乃傳入,令玉蘭小姐賞之。並說周生代作之故,蘭亦驚異。展卷於案上讀云: 滕王閣懷古七律一首 故閣嵯峨倚碧霄,重門洞豁景偏遙, 西山霧重天低樹,南浦雲開水汜橋。 明月自留歌扇影,垂楊還曳舞人腰, 可憐千載繁華地,寒雨淒風一寂寥。 春日即景回文體一首(韻限東之青) 青青柳色曉園東,蝶逐間林滿樹叢, 屏列遠山雲擁翠,戶臨新水雪飄紅。 玲瓏玉管歌遲日,閃掩鮮裙舞暖風, 亭月上時遊客醉,瓶傾盡日幾人同。 花蝶聯珠體七律一首(每句聯三字) 蛺蝶花開蝶與期,何花無蝶戀花枝, 蝶來蝶覺花開日,花落花催蝶去時。 蝶戲花心花更媚,花迎蝶意蝶應痴, 花間蝶傍花房宿,蝶醉花香蝶自知。 積芳池縮句迴環體一首(限池字韻) 積芳池水映菱枝,水映菱枝兩岸垂, 兩岸垂楊花半落,楊花半落積芳池。 擬班固白雉頌一章 白雉白雉,載集天都。振乃皓羽,效靈素烏。+惟明皇,厥德覃敷。厥德覃敷,帝乃永錫之符。 擬始元黃鵠歌一闋 相彼黃鵠,金其羽,玉其足。飲於池,集於木。行--兮,飛逐逐。出入禁御,唼喋蓬茜。嗟爾靈祥,寧同羽族。 擬尹伯奇履霜操 予將遠逝兮,滿地飛霜。寒不可履兮,。不可襄。蘆衣凜冽兮,我心憂傷。在昔有虞兮,號泣穹蒼。吁嗟哉載,世莫我知兮,吾守吾常。 擬齊處士朝飛操 雉兮雉兮,飛高天。雌雄相逐兮,搏朝煙。相彼鳥兮,何得所。吁嗟予兮,空自憐。 惜春詞一闋(調寄《玉樓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盡道玉樓春色盛,還喜畫堂春未竟。 連朝閒賞沁園春,春水來時開一鏡。 花柳分春嬌欲競,半徑海棠春掩映。 共攜玉盞醉春風,醒回一曲宜春令。 惜花詞一闋(調寄《蝶戀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李子花開真足羨,沉醉花陰。月照梨花面,滿地落花紅片片。賣花聲里春光變。幾日後庭花盡炫,殘臘梅花,坐惜花飛遍。蝶戀花枝深復見,賞花時入洛陽殿。 渭陽玉瑛賦(以陽字為韻) 爰有玉瑛,在渭之陽。雅稱仁寶,不斲而章。萃菁英於沕穆,成質象於洪荒。展川岳之效珍,允天地之陶煬。品既重於璵璠,美且媲於珩璜。匪韞石而含真,乃在水之中央。具兩間之精氣,含萬象之靈光。其遠而望也,則輝騰貝闕,彩徹龍堂,遙通紫氣,近混丹良。豈虹飛而霞映,何水碧而波煌。訝欲即而仍離,若欲蓋而彌彰。色陸離而靡定,影閃掩而微芒。其近而相也,則無瑕無病,非琢非戕,華兮匪白,琮兮匪黃。光怪瑟若,奐乎其揚。質溫潤以堅貞,聲清越以丁當。固織女不得而奉,豈河伯所得而藏。斯固天生之神物,而為聖世之餘慶也。繄惟漢文有道,受命而王。但貴於德所,寶惟藏臧。教敷六羃,化洽八方。道臣民以三物,修朝野以五常。儲圭璋於術序,懷瑾瑜於膠庠。功既隆於宇宙,德且格於穹蒼。乃錫之符,乃降之祥。此玉瑛之所由見,而漢祚之所彌昌也。猗歟皇哉。 竹夫人傳 竹夫人者,孤竹國之裔。其祖千戶侯,產於渭川,聚族營生。以節直傳世,如中書君、楮先生等,亦皆以文事名焉。固山林之盛族也。憶夫人初生時,載寢之地,載衣之裳。其母以錦繃裹之,惜其纖小也。及長,輕盈蕭灑,有林下風。坡公酷愛之,得與之居。即食無肉而不恨也。後值炎夏之辰,新妝初罷。適為某翁所悅。聘之以歸,作清夜之樂。見之者,竊喜其遍體風流,而惜無齊眉之雅焉。無何青女司權,翁以夫人冷面寡情,漸為時俗所忌。復娶湯婆子,以伴寒衾。故夫人之恩愛遂絕。而夫人虛心冷眼,寂無怨嘆之聲。猶冀翁之復念也。既而長夏初交,翁之熱腸如舊。乃迎夫人於側室中,拭目整容,親與沐浴。仍盟舊好,恩愛如初焉。噫,若夫人者,寵之而不矜,棄之而不怨。其殆有古節婦之風歟! 策問三道 問咎繇世譜 粵稽古咎繇,名庭堅。生於曲阜偃地,賜姓偃。即軒轅有郭氏之後,顓頊高陽氏之子也。世史所載,軒轅之子曰昌意。意子曰顓頊。頊子曰幕,國於虞。及蒼舒、隤敳、檮□、大臨、龍降、庭堅、仲容、叔達等八人者。齊聖廣淵,謂之八愷,而繇居其一。繇幼而喑,形同鳥啄,面如削瓜。初仕陶唐,後佐有虞氏,而官大理。敷其五刑,弼其五教。爵為秋伯,封之於皋。淮南子曰:「 咎繇喑而為大理,天下無虐刑,此其明驗也。嗣是神禹受禪,繇乃陳知人安民之謨,薦之於天,授之以政。自唐及夏,歷仕三朝。及卒,禹泣而慟曰:「 天何不欲平治天下耶?」 命葬於六城之東,今壽州安豐縣,東都坡內,大冢斯在。即封其子偃或等於英六。復分其支庶甫侯於邕。至春秋魯文五年,楚子燮並英 六 滅 之,而 其 嗣 微 矣。後 如 偃、英、許、莒、蓼、六,諸族,及越大夫之皋如,漢九江王之英布者,其蓋咎繇之苗裔歟! 問詩經鳥鳴嚶嚶解 詩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嚶之義,諸說不同。有泛指眾鳥而言,有專指黃鳥而言。泛指者,如鄭箋所謂嚶嚶鳥聲是也。專指者,如禽經所謂鶯鳴嚶嚶是也。然稽秦漢以前說者,不專以嚶嚶屬黃鳥。其說啟於張平子之東京賦,繼於梁昭明之錦帶書,成於白樂天之作六帖,及唐人鶯出谷、鶯求友等詩。博稽群書,別無證據。其蓋相沿而誤耳。惟李綽之尚書故實,王楙之《 野客叢書》,駿之最當,辨之頗詳。細讀經文,益嘆二公之言為不謬。為之斷曰,嚶嚶之義,正文與注俱未指名泛指鳥聲,似為得解。謂黃鳥者,其殆後人之附會歟! 問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中文尚書之說 昔仲尼得帝魁迄秦穆之書,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為世法者,百有二十,是為尚書。尚者上也,上古之書也。其所謂今文者何也?秦火之後,書冊無傳。漢文時,濟南伏生勝者,素習尚書,為舊秦博士。秦亡年老,乃授晁公。厥後歐陽夏侯之徒,悉學諸伏生。而寫以漢文字,故號之曰今文也。其所謂古文者何也?漢武帝前,魯共王欲廣游宴之宮,而毀孔子之宅。於重壁下,悉獲尚書,凡數十篇。皆科斗文字,有聖裔孔安國者。為之考論文義,定其可知,故稱之曰古文也。其所謂中文者何也?伏生既授歐陽生,生又授於夏侯氏。此尚書所以有歐陽夏氏之學也。厥後,劉陶推大小夏侯歐陽三家,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餘事,纂而成書。故名之曰中文也。此三者,字雖有古今之異,篇亦有多寡之殊,然不失聖經之旨焉。則一也。豈若梅頤張霸輩,創偽以亂真者哉。 釋典十條 天龍一指 天龍一指,法指也。寂光境雲,俱胝和尚,不知姓氏。嘗有尼,戴笠執錫,繞師三匝。云:道得即拈笠子,三問皆無對。尼乃去。旬日天龍和尚至,師具述前事。天龍乃豎一指示之,師大悟。謂眾曰:吾得天龍一指頭禪,一生受用不盡。言訖,示寂。 燕台二女 王嘉拾遺記載:燕昭王時,廣延來獻二女,曰旋娟、曰提嫫。玉質清麗,芬香襲人。登於崇霞之台,蔽以單綃之幄。飴以丹泉之粟,飲以王需珉之膏。然後設以麟文錦席,散以荃蕪香塵。二女舞之,逾時無跡。其曲曰縈塵、曰集羽、曰旋懷。人謂王好仙術,故元天二女,托形降生雲。 崑崙三角 崑崙志,稱崑崙山形跨宇內,勢壓西番。萬嶂千峰,高蔽日月。其絕頂者,有三角焉。其一角正北,曰閬風巔,在閶闔中。其一角正西,曰縣圃台,天帝所居。其一角正東,曰崑崙宮,王母所治。更有金台、紫館、玄室、丹房。左帶瑤池,右環翠水。非飈車羽駕,不能至焉。 說詩四家 四家者,齊魯韓毛也。山堂考索載:齊詩始於轅固。固授始昌,昌授后蒼。傳及翼伏師匡,而齊詩盛焉。魯詩始於浮邱伯。伯授申公,公授孔安國。傳及瑕江賢賀,而魯詩盛焉。韓詩始於韓嬰。嬰授趙子,趙授蔡誼。傳及王食長孫,而韓詩盛焉。毛詩始於毛亨。亨授徐敖,敖授馬融。傳及鄭元賈逵而毛詩盛焉。毛詩既行,而三家掩矣。 鳳鳴五音 郭璞曰::鳳瑞應鳥也。孔演圖曰:鳳為水精,生於丹穴。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身被五德:首文德,翼文順,背文義,腹文信,膺文仁。鳴中五音:昏鳴固常,晨鳴發明,晝鳴保長,舉鳴上翔,集鳴歸昌。雄鳴即即,雌鳴足足。古者聖人出,而鳳凰來儀,非瑞應之鳥哉。 佛氏六通 維摩經云:佛身,即法身也。從六通生。何謂六通?一曰天眼通,見遠方之色。二曰天耳通,聞障外之聲。三曰神境通,飛行隱顯。四曰他心通,水境萬慮。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盡通,慧解累世。 北斗七星 甘氏星經云:斗為帝車,運於中央。象號令之主,取運動之義也。其四星,方形為魁。三星直指為杓。第一星曰天樞,二曰天璇,三曰天機,四曰天權,五曰玉衡,六曰開陽,七曰瑤光。一為天,二為地,三為人,四為時,五為音,六為律,七為呂。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吳,五主趙,六主燕,七主齊。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斗之系固多矣。 穆王八駿 拾遺記載:八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霄,夜行萬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騰霧,乘雲而奔。八名挾翼,身有肉翅。又穆天子傳云:天子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義。天子主車,造父為御。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逾輪。右驂道驪,而左山子,伯天主車,參伯為御,奔戎為右。東南翔行,馳驅萬里馬。 明珠九品 蚌之陰精凝為珠,可以照乘辟寒,可以辟塵辟火。鮫龍龜鱉,或皆有之,而蚌為貴耳。南越志及續博物志皆云:珠有九品,徑寸八九者為大品。珠一邊平似覆釜者,為璫珠。璫珠之次為走珠,其次為滑珠,其次磊;珠,其次官珠,其次雨珠,其次稅珠,其次蔥珠。斯皆得天至厚,而為物之最貴者也。 丹林十仙 楞嚴經所稱十種仙者:一食道圓成,地行仙。二藥道圓成,飛行仙。三化道圓成,遊行仙。四精氣圓成,空行仙。五潤德圓成,天行仙。六吸粹圓成,通行仙。七法術圓成,道行仙。八思憶圓成,照行仙。九感應圓成,精行仙。十覺悟圓成,絕行仙。是等皆於人中煉心,不修正覺,別得生理者也。 玉蘭閱卷畢,驚喜贊曰:「 錦繡之口,金玉之音,列宿之胸,生花之筆。渾雄富麗,不足盡之。周氏子何人,而固才華若此。」 王公曰:「 我乍看他儀容秀雅,知非庸碌中人。不意他 更 有 高 才,足 以 出 人 頭 地,必 奇 士 也。」 玉 蘭 曰:「英雄落魄,自古有之。此人學問才華,足以馳騁今古。異日前程,未可量也。願父親其厚待之。」 王公曰:「 吾向曾叩他學業,問其家門。他每抵塞支吾,不肯傾心吐露。真不可解。他今既自露圭角,正可審個的當了。」 乃出喚仆往召周生,說有話相問。公於堂俟之。玉蘭以一向未見過周生,遂潛往於屏後窺看。須臾,周生隨仆而進,登至畫堂。鞠躬待問,生得: 皎如玉樹,秀若瓊蘭。態度端凝,精神淡蕩。珠輝玉潤,休夸傅粉何郎。月湛霜明,謾羨凝脂杜義。霞軒軒兮李太白,月朗朗兮夏侯初。石氏無雙,信是風塵外物,謝家第一。堪稱將相中人。 王公喚問曰:「公子試卷,系汝所為麼?」 生對曰:「不敢,不敢。小僕無知,萬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負非常,自當乘浮楂而依日月,乃為得計。怎麼卑身慝跡,放浪於池塘苑囿間耶?」 生想: 「 此時若不露出真身,恐終無濟於事。」遂答曰:「大人恕小生欺罔之罪,敢不具陳。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禎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訓。去歲十五,幸捷童軍。母固歉之,且恐終止也。命生前往九江,親炙家叔,重加煅煉,以待秋闈。路聞盛府風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為一世奇觀。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實非小生所心樂也。」 王公大喜曰:「原來如此何不早先直說,老夫自有相幫哩。」 既而曰:「老夫不識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慚愧多矣。」生曰:「小生蓬茅賤士,襪線微才,何雲英雄。為長折枝,理亦應爾,何雲屈辱。」公又問曰:「如今還思功名否?」 生答曰:「 登雲捧日未愜鄙懷也。」公大悅曰:「賢契才學高奇,志願遠大。異日出入將相,悉可拭目俟之。」 乃復館生於閒閒軒,待以賓禮。 時玉蘭在屏後,聽生說得,暗地驚喜。潛步回樓,謂秀英曰:「汝謂周郎何如人者?」 英曰:「 不曉得他。」 蘭曰:「汝忒沒些眼兒,既曾見他,怎麼將這樣人物,一渾抹倒了。不聞汝贊他一句,則他一聲。」英曰:「我曾道他詩癲,小姐不信便罷,還贊做甚。」 蘭嘆曰:「 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乃袖出卷子與英看,並述生堂上應對之言。英喜曰:「 原來是個飽學秀才,可惜,可惜。」 蘭曰:「 黃香之才,天下無雙。謝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 英點頭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罷,又嘆一聲。蘭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極惜耳。」 蘭又詢其故,英曰:「思則不能言,惜則或可說。」蘭曰:「惜甚麼?」英曰:「惜小姐生不是個男人,若是個男人,與周郎月下花間,微吟淺酌,豈非快事。」蘭曰:「快則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 英曰:「咦,小姐還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棄而弗顧否。」蘭曰:「我真箇弗顧,汝不肯棄,汝自為之。」英笑曰:「我道說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個樣的丈夫。」 說訖俱笑。蘭曰:「汝真沒分曉。」 英亦曰:「 我真箇沒分曉。」 蘭曰:「 不曉便罷,與爾何干。」 英曰:「 雖然伯勞飛燕各西東,吾不忍也。」蘭嘿然。英微微諷之,蘭故不聽。 越二日,英遇生於水鏡亭。着意窺之,果然美貌撩人,丰神絕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聲,遽避去。生覽而挽曰:「娘子佳者。」英回顧曰:「做甚麼?」生曰:「有話相問。」 英曰:「問甚麼?」 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來爾又不問,我去爾又要問。我住爾又不問,我去爾又要問。當問就問,不當問則勿問。」 生問曰:「小姐玉體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勞動問。」生曰:「小生則日不安,夜不安,時時不安。」英曰:「誰叫爾不安?說與我聽做甚。」 生曰:「雖然娘子必有安劉之策者。」英曰:「汝讀書人,不聞靜而後安,安而後慮乎。」 生曰:「慮則慮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說個得字,真是難了。」生曰:「 小姐近日曾一念小生否?」 英曰:「 似念着些。」生曰:「娘子可周旋其間,此事若成,死不忘也。」 英曰:「亦曾言之,奈小姐性兒硬些,堅不肯聽。」 生曰:「夸娥、織女尚且從夫,倫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豈小姐真鐵石人耶。」 英曰:「秀英無能為矣。無已盍遣媒求之。」生曰:「在小姐耳,小姐若願,奚必媒。小姐不願,焉能媒。」英沉吟一會曰:「君倘誠心,神仙且降,況小姐乎。只管放心,決不虛負。」 生喜甚,並囑咐之。英諾而去。且想曰:「這樣好姻緣,古今罕有。倘或當面錯過,還向那裡尋求。必須想個計兒,成就他兩人的美事才好。」 回至階前,見小姐輕倚朱欄,對花浩嘆。英會其意,喜曰:「機可乘矣,乃佯曰:方才聞周郎與老爺說,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麼?」蘭恍然若有所失。問曰:「 真箇麼,不知老爺許他否?」英曰:「 老爺只道不敢強留,怎得不許。」蘭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閒話說一會。蘭曰:「汝可勸周郎再住幾日兒者。」英曰:「他去即去,與我們何干,留他做甚?」蘭曰:「 雖然無干,留他停時,我自有個區處。」 英曰:「有甚麼區處?」 蘭曰:「將踐汝前日所言耳。」 英曰:「此惟小姐自為之。秀英沒分曉,不會作媒哩。」 蘭笑曰:「汝不會作媒,偏又會還嘴。豈不知我非木石,能獨無情。昔特許於心而飾於口耳。這個意思汝不知道,所謂沒分曉者非耶。」英喜曰:「原來小姐有此深情。秀英實不曉得,所以多口了。」蘭曰:「事須速圖,周郎一去,將無及矣。」 蘭似有憂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實意,故設此事哩。」 蘭沉思半刻曰:「雖然我誠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張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說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詩,美貌高才,傾心愛慕至於今。其鍾情於小姐者切矣。其寄意於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隱忍不言,惟嗟兩美相逢,徒為畫影耳。」 蘭長吁曰:「君子多情,我卻一向如夢,辜負多矣。」 語訖,為之惻然。 自是幽思深情,結不可解。乃書鶯花詞二闋,以攄其懷。書成置諸妝次,偶為秀英所見,取納袖間。至晚月明時,英以研墨故,誤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於印月池。適生步月林間,聞拂水聲,窺之,則英也。生戲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陳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戲得樂些。」 英曰:「 有事在心,焉能樂此。」 生問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英曰:「不願,不願。」 生嘆曰:「 如此,則吾命休矣。」 英曰:「否,戲之耳。」乃探袖取鶯花詞與生曰:「此小姐攄懷句也。」生展於月下看之,乃最高樓詞二闋。其一詠鶯云: 多愁處,切莫聽春鶯,宛轉一聲聲。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報新晴。語閒愁,啼遠恨,訴幽情。這一個閒歌花下過,那一個嬌聲林上和。求故侶,戀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難向物心傾。費深思,勞夢想,動魂驚。 其二詠花云: 多愁處,切莫看春花,新發遍家家。萬種含情迎曉日,一般妒艷映流霞。惜嬌姿,憐妙態,怨芳華。空占了南園幽雅韻,怕落了東風繚亂陣。朝着面,暮飛沙。名花浪說顏如玉,愁人自覺淚如麻,益淒其添,展轉倍咨嗟。 生曰:「 小姐其真有此情麼?」 英曰:「 然,且深焉。」遂將欄下之言,細述一遍。且曰:「若不如此着急他,他還要飾口好聽。」 生喜曰:「 妙個說客,合從之計行矣。」 英曰:「雖然還有慮。」生問何慮?英曰:「那老爺與夫人,酷愛小姐有如懷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擇甚仙子神郎,才肯擬配。恐他微有不合,此事亦難必成。」 生曰:「 夫人則吾不知,若老爺固已微示其意矣。」 英曰: 「 老爺曾說過否?」生曰:「也未,但常贊小生之抱負,又嘆佳偶之難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諸口耳。」 英曰:「 老爺首肯,夫人焉能外之。倘異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個媒婆否?」 生曰:「個樣媒婆,自然要謝。」 說訖,相視而笑。時秀英俏立月下花間,愈覺玉體含光,冰肌着色。風流飄灑,媚態撩人。正值破瓜時節。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輕輕探來。英曰:「 做甚麼?」 生笑曰:「 要的。」 英曰:「 要甚麼?」 生曰:「要那裡事。」英曰:「甚麼叫做那裡事?」生指曰:「要爾兩腿間的玉瓜兒哩。」 英低聲曰:「爾忒想,這乃女子們深藏的寶物,豈肯輕易與人。」 生笑曰:「 到此地位,是誰都難。焉有餓虎見羊,而能弗食否?」 說訖,便松其帶,便展其裙。英變色曰:「君獨馬單槍,敢至此奮然搦戰,豈謂月陣可攻耶?豈謂花城可奪耶?豈謂玉關可破耶?豈謂金鎖可開耶?」 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其誰曰不可。」秀英力拒之。生又曰:「月下花間,人不知,鬼不覺,正好我們做事。怎又要作生起來。」 英嘆曰:「 不然,賤妾一芥微軀,豈能自惜。獨惜君子讀書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釐之錯,遺千古羞。豈不將片刻之歡,自致終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納微言,垂憐薄質。忍所不忍,容所難容。使君為烈烈丈夫,妾亦是貞貞女子可也。」生意少阻,乃置英於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軟如綿的嬌乳兒,細細撫摩。溫柔滑膩,莫可具狀。弄了一會兒,又看一會兒。又笑之惜之一會兒。英不能辭,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謂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雖然子其怨我乎?」 英答曰:「 服而舍之,何怨之有。」生喟然曰:「雞肋,雞肋,吾無奈雞肋何矣。」 乃縱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顧笑曰:「我定要說小姐知道,問爾還肯這般否?」 生曰:「 爾若說時,我定要這般的。」英曰:「爾願要只是不得。」生曰:「我偏要得。」英曰:「我又道爾不敢來。」 生徑擒之。英卻冷笑一聲閃入,門兒呀的掩了。 回至樓,蘭戲之曰:「 好個新人,恭喜,恭喜。」 蘭口即說眼只向秀英裙里窺來。英訝曰:「恭甚麼喜?」 蘭笑曰:「汝與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園以為洞房,倚明月以為花燭,假垂楊以為帳。借芳草以為氈。交頸同心,豈非快事。」 英笑曰:「小姐未眠,安得說夢。」且矢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日。」 蘭笑曰:「 乾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 英嘆曰:「 小婢乃轟轟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間花未可誣也。」 蘭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為。」 英曰:「 偶遇周郎,談及前事,故爾。」蘭笑曰:「否,戲之耳無異。」又問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極殷勤,情極懇摯。不足以言語傳也。」 蘭悒悒為之慨然。時生既縱秀英,躊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誦褻詞句云: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朧,飛身杳難到, 霧悵重重遮,那見嫦娥貌。 獨立幾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訴與桃花,又恐桃花笑。 須臾,風回露滴,寒氣侵人,乃就臥於閒閒軒。春色惱人,耿耿不寐。適次日,有胡姓者慕玉蘭,遣媒求婚。意頗殷勤,並具詩文一冊,囑公點定。意蓋欲顯其才也。王公閱遍,傳入與蘭。蘭知其來意,閱畢,顧謂英曰:「 作亦頗佳,然終是剪紅拾翠,無甚奇趣。」 英曰: 「 比周郎者若何?」蘭微笑曰:「執鞭可矣。」 乃搦筆欲批。英曰:「 彼好意來,也須贊些好話。」蘭曰:「這個自然。」乃書字謎一絕於卷末,傳出與王公。公看其批語云: 十八年來公與侯,凡間獨聽小蟲秋, 秦淮不見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讀過,竟自廢解。又玩數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歐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 乃攜以質周生。生閱甫終,遂書松風水月四字於上曰:「這就是小姐的批語了。」公大悟曰:「此謎是這樣猜了。」又想曰:「觀此批語,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屬意於胡否?」 乃入而詢於蘭,蘭但問何人曉得批語。公云:周生。蘭笑曰:「 我固知是他也。」 公曰:「 胡家子與周郎其才孰愈?」 蘭曰:「 大巫小巫安可比擬。」公正待着想,忽見書案上題有《望江南》一詞云: 和氏璧,彌潔更彌堅。何事楚王終未識,席間待獻已多年。埋到欲生煙。 公見之,知蘭素屬意於生,而怨己之不納也。於是意遂決,乃出謂胡媒曰:「 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為我辭之。」媒諾而去。是晚公謂夫人曰:「 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標緻,才學非常。欲將他與小姐結個良緣,也慰我兩人的素願。」夫人作色曰:「胡說,我小姐千金貴體,怕沒有甚麼王孫公子做個阿郎。怎又要這個家奴來,老 爺 莫 不 是 癲了。」公曰:「汝婦人們,那曉得此事。」 夫人曰:「 誰不曉得,只是門不當,戶不對。一則致辱小姐,二則貽羞家門,三則取笑親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麼輕棄了來。」公知其不可與謀,乃止。 次日,夫人謂玉蘭曰:「汝父親忒過蒙憧,怎要將汝金枝玉葉,擬 配 了 周 二 郎。虧 我 折 倒 了 他,不 致 我 女 受 累哩。」蘭悵然,嘿嘿不語。夫人又曰:「 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貧,身名亦賤。世上盡多高門子弟,怎要這個窮秀才。」蘭曰:「周郎多文為富,何嘗貧。厚德足貴,何嘗賤。郎總貧賤,恐富貴莫加焉。伊雖富貴,曾貧賤不若耳。」 夫人曰:「豈不聞讀萬卷書,不如蓄一囊錢。我女往時明白,怎也似父親一般蒙憧了。」蘭曰:「匹夫薄卿相,韋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錢耶?」夫人曰:「雖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貴的人,未必匹夫韋布比得他過。」 蘭頓足轉面艴然曰:「 說到富貴兩字,真箇惱人。」 夫人厲聲曰:「 汝性兒硬,不准我說呵。異日叫飯不來,呼茶不到,那時就莫怪為娘的錯置了爾哩。」蘭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淚而已。夫人知語不合。暗想除非黜開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處,媒孽於王公之前。公知其誣,不具論。夫人計極,轉誣生與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閨範。公意不然,但唯諾而已。 一日,夫人想得一計。乃誘秀英近前詐囑曰:「汝可往閒閒軒,拈列女傳一部回來。」 英曰:「我那曉得甚麼列女傳。」夫人曰:「周二郎在座,喚他尋來。」 英曰:「 我怎可與男子相見。」 夫人曰: 「 昔為灌童,今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諾而從,遂去。夫人又回謂王公曰:「 方才偶過閒閒軒,聞室內有談笑聲,想是有客來者。」 公亦不覺其謀,答曰:「既有客來,待我出見便是。」夫人曰:「周二郎在彼,何必老爺親陪。」 公曰:「天下有以主待客,焉有以客待客之理。」遂起身出閒閒軒來。時秀英正在房中,與周生尋撿《 列女傳》。東箱西架,並無此書。英方轉身欲出,而公適至。見英甚疑之。問曰:「汝女子們何故至此。」 英曰:「是夫人叫我來取《列女傳》的。」公叱曰:「此處有甚麼《列女傳》,還不快回。」 英帶羞而出。生亦自覺不雅,滿面羞慚。公益疑之,只不說話,坐半晌回去。至階,夫人聞履聲,知公回至,乃詐捧壺出,喚仆謂曰:「汝拿此茶往書齋去,奉客一杯者。」公挽住曰:「沒有甚麼客來。」 夫人曰:「明明有談笑聲,非客而誰。」 公曰:「 秀英耳。」 夫人佯訝曰:「秀英閨閣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說是夫人叫往取書的。」夫人曰:「我又不甚識字,還要甚麼書。這都是婢子誣人了。」 公點頭曰:「咦,怨女曠夫,這事情怎麼瞞得我過。」忽又怒曰:「 若然,則周氏子真不可留矣。」夫人曰:「此事未知真否?且謾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聞得來的,還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見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實要出他,誓不相留也。」 夫人猶詐為勸解。輕一句重一句,熱一句涼一句。說得王公五腑火騰,怒不可遏。 時秀英適過窗外,盡聽所說。大驚,回訴於蘭。蘭曰:「此夫人慾逐周郎,故設此謀,以加罪耳。」英吁曰:「欲杜周郎婚約,有話任說。何遽以此陷人。」 說訖,欷/而泣。蘭亦嗟嘆之。英揮淚曰:「 小婢何足重輕,獨惜兩璧相逢,終然瓦解耳。」蘭曰:「母氏之謀既行,父親之意亦變。今日之事,雖有張蘇舌劍,范蔡唇鋒,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蓋亦難矣。」 英曰:「然則樂昌之鏡終破耶,延平之劍終分耶,合浦之珠終去耶。果爾,則百劫塵中,空作三生之夢矣。」蘭不語,但悒悒而已。英又曰:「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請小姐謀之,人心既至,天眼自開也。」 蘭猶有難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詳矣,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倘徒區區,有阻千載下,其謂之何。吾恐嘆小姐守禮者無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 蘭默思久之,乃曰:「 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問其意,蘭曰:「今夜可約郎於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異日富貴榮歸,遣媒議事。夫人能不動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雲空月朗,天氣清和。蘭乃令英邀生及階,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狀。英低聲曰:「先生夜未就枕,豈與月花有約耶。」生驚喜答曰:「否,春色鬧人眠不得耳。」 英近前曰:「今日之事,先生曾知也否?」 生曰:「 不知。」 英乃將夫人誘他尋書,欲令老爺嫌疑,以絕婚約等語,細細說來。生長吁曰:「若然,則此事休矣。」英曰:「無虞,請到花園,自有佳話。」遂挽生偕行,穿過了楊柳陰,踏遍了牡丹影。忽見荼0架下,俏立着一位佳人。秀雅端莊,滿天丰韻。英顧謂生曰:「還認得拍蝶美人否?」 生驚喜,急整冠服,以半禮見之。蘭亦束袖斂衽,徐徐答禮。禮畢,復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窮途落魄,過蒙尊大人垂憐下納,德義兼深。自顧微軀,殊深愧赧。」 玉蘭輕啟朱唇,嬌聲滴滴,答曰:「 自昔先生駕臨,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辭。訖至文會開時,窺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淵學海,盡屬先生。陸海潘江未之過也。妾誠愧悔交迫,愛慕兼深。故特略內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會。俾得一親雅範,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來,不以長揖見拒,真逢迎之幸也。」 生曰:「 小生樗櫟微才,一經未達。小姐盛讚,何以克當。」 蘭曰:「賤妾豈敢虛稱,先生何須過遜。權請暫坐,以接清談。」 命秀英鋪下花巾,同坐於白石片上。英隨以香茗進之。 生曰:「鶯梭密織青絲柳,燕剪輕裁紫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錯采鏤金,真令人有夢刀停筆之愧。」 蘭曰:「 此鄙作也,何以覯之。」 生曰: 「 徑寸之珠,具目人自然識得。」乃備述遇鳳仙巔末。蘭喜曰:「先生亦識鳳仙耶?」 生曰:「頗見一面。」 蘭曰:「先生曾知道他由來否?」 生曰:「知之,薄命紅顏,深為婉惜。但他說與小姐有舊,其然乎?」蘭曰:「 然,琢句交杯,頗稱莫逆。回念舊好,曷禁傷懷。為之唱嘆不已。」 轉問曰:「 一別三秋,未嘗相見。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狀?」 生曰:「登釣台,而釣巨鯉。遴選三載,未獲一人。許登龍門者,惟小生一人耳。爾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權貴於一芥,賤黃白若1土。其筆鋒舌劍,真令飛將心寒。鏖戰以來,從未有能斬關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傑而能若是乎?」 蘭喜曰:「然則非先生斷不能斬此關矣。」 相顧而笑。蘭曰:「先生謂其才何如?」 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車也。」蘭曰:「仙姐隨風弱絮,語委塵囂。不意於悲憤中,獲遇先生,可謂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學譾,浪跡天涯。落魄之餘,得以登瑤池而見王母,非仙之幸,實生之幸也。」 蘭曰:「 妾正有未解之事,請先生詳之。竊以先生負江淹之奇才,抱解縉之壯志。時非賈誼,年少韓琦,正可弭筆天庭。吐其氣於白日,青雲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跡園間。自紲龍媒於櫪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 生嘆曰:「 小姐愛生,可謂深矣。然生豈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紅綠難逢,而青紫易拾耳。」蘭猶不解其故。生乃曰:「願小姐寬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盡情一剖,死且無憾。」蘭曰:「有話但說,毋為遜詞。」生嘆聲曰:「生自與鳳仙會面時,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傾心酷愛,刻骨不忘。故不辭千里之勞,而圖一面之識。計窮智盡,得至於斯。去歲迄今,忘餐廢枕者數矣。心枯腸斷者屢矣。夢魂所屬者,非小姐而誰。不意天假之緣,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會足慰孤魂矣。」 玉蘭聽得心頭酸處,不覺珠淚潸然。長吁曰:「原來如此,先生懷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隱情,負如此之幽恨,設如此之深想。我玉蘭蠢然罔覺,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誼芳情,辜負多矣。」 又曰:「 以妾蓬茜之姿,而折君松柏之節。千載下其謂之何?將嘆君子之多情,而笑玉蘭之冷面也。」 秀英諤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轟轟。既未相知,何以相愛。此言具可勿論。所可慮者,今日之事耳。願先生與小姐着實商之。」蘭曰:「是在先生耳。」生曰:「這甚麼說。」蘭曰:「 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瀝肝膽,以定終身。」生曰:「婚姻重事,內承親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專也。」蘭曰:「媒言或可待,親命實難承。既娘娘見阻於前,復爺爺見信於後。若必拘以定禮,守以常經,則今日之因緣,竊恐終成虛望也。」 生曰: 「 如夫人何。」 蘭曰:「夫人勢利心多,彼蓋薄先生寒微耳。今如爾我計定,共訂山盟。異日先生衣錦榮歸,遣媒擬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異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慮。」 蘭問何慮?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恐一時難違父命,別許高門。即小生異日榮歸,而人面桃花,不知何處矣。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將今日海誓山盟,豈不付諸流水耶。」 蘭憮然曰:「 君何不諒之甚耶。妾雖柔弱微軀,昏庸陋質。而於志節二字,無不持之甚,定操之甚。嚴設不幸,刀鋸在前,鼎鑊在後,妾寧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終不可變也。今生不偶,願訂來生。來生不偶,願訂三生。生若為薄命之人,死當作風流之鬼。決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隨風,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憂之,惟望郎君早占鰲頭,以偕鳳侶。幽懷夙願,共了諸心。倘再荏苒年華,則賤妾之終身卻將誰望。有志之士,豈可使青萍結綠,不長價於薛卞之門耶。」這一場話,說得周生心又酸,氣又豪,色又喜,淚又落。慨然曰:「小姐既有冰玉心腸,小生豈無鐵石肝膽。有此志節,夫復何憂。吾輩何人,斷不肯與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 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蘭), 假爾有靈(生),聽茲盟訣(蘭), 吾節堅貞(生),吾志壯烈(蘭), 山兮可頹(生),海兮可竭(蘭), 惟此同心(生),亙古不滅(蘭), 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蘭), 天月有靈(生),俾成締結(蘭)。 誓畢。時明月為之增光,群花為之着色。適秀英採得一併蒂桃,請生與小姐各啖之。生顧英笑曰:「 投我以木桃,愧生無瓊瑤之報耳。」英笑答曰:「匪報也,願先生與小姐,永以為好,有如此桃足矣。」 生曰:「 娘子,雅有深情。異日有成,誓不忘也。」 蘭曰:「今日英姐索書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詐為之計耶?」蘭曰:「然也。」 生曰:「夫人如此加誣,老爺亦已入信。這般冤債,教小生何以辯之。」蘭曰:「事已釀成,何從置啄。為今之計,遠避為佳。君須打點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議,二以圖榮名。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 生唱嘆低回,似有怨別之意。蘭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見有日。妾豈鐵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 生曰:「小生喉頭之寸氣,心頭之點血,盡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遠離,其能無相思煙水之嗟否。」蘭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為慰。」說訖,命秀英取出玉管筆一枝,贈生曰:「 此筆乃賤妾玩好之奇,謹以贈君。為異日相見之質。」 生收下,亦以沉香扇贈之。蘭又出白銀一封,進生曰:「聊具餞儀,為文場潤筆。」 生慨然不辭,諤然曰:「大丈夫不乘駟馬車,誓不復見小姐耳。」 蘭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須知急流勇退。光陰似箭,毋誤佳期。楚水吳山,小心為妙。」 生諾,各囑珍重,眷戀而別。 時值三月初際,日暖風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裝就道。公私憤未釋,頗不相留。然其愛生之情,終未盡割。亦具白銀數十,以贐周生。生固辭不受,並謝顧育之恩,感激不盡。公不可強,相送出門。不覺愛心復盟,握生手曰:「賢契此去,可復睹乎。」 生曰:「可見則見,不可見則不見。」公曰:「賢契一身千里,道途險阻,吾深憂之。」 生曰:「男兒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無慮也。」 生說此話,其色甚壯。說訖,慨然起行。公立望之,為之嘆惜。後公散步於閒閒軒,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臥榻。遺下詩稿,不下百餘。內有孤棲鳥曲一首。上有小序云: 生素讀聖賢之書,立聖賢之品。潔身砥行,質比圭璋,固可信也。無何矯寓於斯,有侍女來討書者,主人見之,疑與生會。生冤甚,無從致辯。爰賦此曲,以自鳴焉。 曲云: 孤棲鳥,繞幽枝。未遷喬,逐時悲。暮餐秋菊英,朝飲明月池。豈是戀春芳,何以東風欺。潛身獨哀鳴,不知怨阿誰。聆此嗷嗷聲,吾生竟如斯。顧我何所尤,旋生嫌與疑。抱此耿耿懷,孰從而見之。欲訴與天公,如聾復如痴。鳥音兮我聞,我心兮鳥知。寄一落落言,與汝長相期。守道以待終,令名庶可垂。 公閱遍,半疑半釋,乃入而語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謀直告。且曰:「吾恐老爺真要婿他,故作此離間之計耳。」公勃然曰:「如此誣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豈非大誤。」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則聲。公又曰:「 我一向隱忍於心,未曾 審 他 半 句。他 也 那 里 知 道 今 日 之 去,必 為 此也。」一時懊悔不已。夫人曰:「 一個窮秀才,何關輕重。他去便罷,何必惜他。」 公怒曰:「 愚蠢賤人,誤事至此,真可恨恨。」時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聞此語,告之秀英。英轉告之玉蘭。蘭喜曰:「 此事若明,可無憂矣。」按下蘭等不表。 且說周生辭王府起行,匹身長邁,伶仃獨步,愁苦交深。隱恨幽情,寄諸筆墨。嘗於舟中,作一叢花詞云: 半江綠樹影重重,雲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渾如夢,辜負了一簇春紅。夢斷巫山思深,湘水何處覓飛鴻。木蘭獨駕路匆匆,幽怨鎖眉峰。江煙海月伊誰共,淒涼處,一望無窮。萬斛閒愁,一擔別恨,寂寞寄東風。 跋涉半月,坻九江城。與叔子周祥相見,祥訊及家事,為之悽然。館生於官廨中,遣人侍事。祥每公餘,必與生坐。叩生所得,直是學海文淵,富麗渾雄。一問百對,祥喜,甚期以大器。忽忽交到初秋,場期在邇。祥乃促生旋反,以入秋闈。生乃辭歸,望湖返駕。不滿一月,已抵省垣。生未暇回家,居省以待。屆期入闈就考,三場卷罷。金榜大開,而首錄者則生也。生以年少登科,聲名大噪。主考楊懋修者,深嘉器之。許為木天巨筆。鹿鳴宴罷,生乃榮歸。光耀門楣,舉家喜極。祭祀宴享,諸事務畢,已是初冬。 生又打點進京,赴春官之試。時楊懋修亦返京復命,向諸僚友輩,極譽周生。諸友咸慕之,悉與生見。晉接間,聆其言論之雄偉,挹其志氣之高華。皆指而目曰:「此廊廟之巨器也。」 既而春闈期至,生入棘闈,場事未完,忽然疾作。但草草圖就而已。既罷,復娛楊公。公叩其所作,生以疾對。公悵然者久之。乃問曰:「原稿記得否?」 生曰:「細憶可得,」 公命生抄錄,自坐席旁看之。稿未竟,公喜色曰:「 此傑構也,決中無疑。」 迨春榜開,生果中第十二。時生疾尚未愈,楊公深為憂之。居無何,殿試又至。是日天開文運,聖駕威臨。文華殿中,嚴嚴肅肅,望旌旗而淠淠,聽弦管而喧喧。儀衛森然,官員卓爾。正所謂,金闕曉鍾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者也。生雖勉強就試,而神氣昏然。場罷,閣臣擢取三卷,呈上御覽。天子御筆點定,金榜大開。生適膺探花之選。 生以少年登第,遠近蜚聲。故畿內諸名門,咸欲招之為婿。有聞生受知於楊公者,則央楊公理之。生心戀玉蘭,悉辭不允。楊公因謂生曰:「賢契少年及第,男女居室,何不念之。」生唯唯。公曰:「得毋未快所選乎?予有故人王勉齋者,為御史官,有令媛,美而慧,極善文辭。勉齋掛冠時,曾以擇婿囑我。迄今數載,未獲所從。今賢契龍文鳳姿,殆足慰東床之選者。欲薦賢契,以結鴛儔。賢契其或首肯麼?」生問曰: 「 王勉齋其系豫章王公否?」 楊公答曰:「然。」生曰:「頗如所聞,倘幸玉成,感荷靡盡。特恐枳棘之林,非鸞鳳所棲耳。」 公大悅,慨然擔當。生益喜甚,諸僚友聞及亦深贊之。適有豫章之客者,楊公乃修封信以齎王公。時玉蘭年已長成,王公甚急之,終以未獲快婿為憾。及接得楊公此信,乃拆而讀曰: 遠疏芝宇,日切葭思。煙水雲山,每懷靡及。茲際春花笑客,曉燕歸巢,而遙憶仁兄於山林泉石間,自覺宦海沉人,徒增扼腕耳。曩者,擇婿之囑,弟誠銘之。蒿目邦畿,亦云罕覯。竊見探花周德聞者,湖之衡州人。鳳逸龍蟠,雅稱佳士。而畿之閥閱輩,轍求為坦腹王郎。生猶待之,胥未之允。蓋其所期許者大,而所慰願者少也。弟爰以令媛故從中撮合。用訊於生,生固聞之,為之首肯。而諸友兄等,亦聞而贊曰:邦之彥,邦之媛,斯固天生嘉偶,而為人間快事也。弟不敏,恐辱鈞命。俟異日遣生請謁,以聽尊裁。爰<丹蘭,並候近祉。 王公把書想曰:「前所見者,周愛蘭。今所聞者,周德聞。二子孰賢,猶未可定。然愛蘭窮而未達。德聞顯而已榮。況為受知楊兄,其殆不同凡響者。適玉蘭小姐造房省候,公乃以書示之。」 蘭看畢,雙鎖蛾眉,低頭不語。公問曰:「汝意下若何?」 蘭又不答。公曰:「 周德聞少年及第,殆非他人可比。」蘭曰:「孰有如周愛蘭者。」 公曰:「 周愛蘭雖有抱負,未掇巍科,恐非高門雅配。」 蘭曰:「 用舍在人,窮達有命。以是定去取則固矣。況周二郎,才高志大,豈終為櫪下材哉。」 公曰:「泉流不歸,山兩落不上天。我觀二郎,怨憤交深,能保其去而復來否?況二郎在日,我雖有意,尚未及言。周子德聞,乃為公薦。則前日之事,未可定。今日之書,正足憑也。」 蘭曰:「 前日之意,我與二郎曾言之,證之於秀英,質之以玉筆。則二郎安得不來耶。」公變色曰:「呀,汝有是事耶?男女私談,禮義安在?」 蘭曰:「從權耳。」公曰:「事屬嫌疑,何以取信?」蘭曰:「有天地日月鬼神可信,此心可以對天地,豈 不 可 以 質 父 親耶。」其激烈之氣,見於詞色。公沉思晌許,乃曰:「 汝心盡乎?」蘭曰:「 盡矣。」 公曰:「 汝志堅乎?」 蘭曰:「 堅矣。」公曰:「汝言定乎?」 蘭曰:「定矣。」 公曰:「汝望切乎?」蘭曰:「切矣。」公曰:「俟異日請見,以決從違。」 適夫人偶過窗前,盡聽所說。乃入曰:「周愛蘭未協所願,固不足從。周德聞未見其人,亦未可決。其緩圖之可。」 後值六月中旬,夫人返駕臨江,作歸寧之舉。將亦為其父壽焉。其父居臨江府城,姓文諱昭明。嘗為九江提督。夫人既至,祝壽事畢,亦未遽歸。一日,夫人赴同族之宴,傍午方回。路逢一夥從人,驟擁玻璃彩轎,大喝而過。轎內坐着一位貴介公子,年少翩翩,氣宇軒昂,丰姿俊美。背後金牌兩面,書着翰林院編修職銜。直抵府衙,方才停轎。夫人目送一會,心許曰:「 我何福招得這樣女婿,願亦足矣。」原來轎內的不是他人,乃周生也。周生在京師待詔,諸事務畢,乃返九江。適其叔周祥遷臨江之任,故亦隨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達晏回衙,恰為夫人所遇。昔日夫人固識生面,此時富貴裝飾,卻也不認得了。 夫人回去,備述所見,問於其父文公。公曰:「此周府尊之公子也。」原來周祥無子,令周生嗣之,故稱公子。夫人曰:「好個公子,那樣人物,平生實未曾見過。」 文公曰:「人材固奇,即他少小年紀,連科及第,這真奇了。」 夫人曰:「不知他曾受室也不?」文公曰:「我嘗問於周府尊說未曾受的。」夫人曰:「想女兒玉蘭,年已長成理當定匹。去歲他父親欲許周氏子,叫名愛蘭。雖是個秀才,卻甚寒酸無狀,事也終阻。今又有友人薦一佳士,亦姓周名德聞。又謂未見其人,亦未可定。我看那周公子,年紀才貌,種種相當。欲令與 女 兒 結 個 姻 緣,不 知 他 肯 相 願 否?」 文 公 曰:「甥女與周公子才貌相若,門戶相當,怕不一說就允。」 夫人曰:「就煩父親一說何如?」公曰:「諾。」 文公乃具柬帖,入見周祥,備陳夫人約婚之意。祥固遜之,文公致款再三。祥乃入而與生酌,生聞而知為玉蘭也。暗喜稱允。祥出而許於文公,公歸而語之夫人,夫人深喜之。復推文公入立婚書,並索定物。祥定以琥珀簪一對,鳳凰釵一雙,轉達夫人。事定,夫人乃返豫章之駕。 抵家,蘭聞夫人歸,入室問候。夫人命坐於側,愛憐者久之。喜色曰:「我為爾得一快婿,今無憂矣。」 蘭暗吃一驚,嘿然不語。轉是王公曰:「夫人才去月余,何得人容易若此,必非佳婿也。且問選的誰者?」 夫人曰:「 是臨江周府尊的佳公子,姿容俊雅,年少登科。老身固曾見之,恐周子德聞不是若也。」 王公曰:「 府尊的公子便好麼?」 夫人曰:「 富貴人家,又勝周愛蘭多矣。」 蘭聽得周愛蘭三字,不覺刺動芳心,珠淚偷垂,轉面他顧。王公曰:「周愛蘭且不必言,周德聞又未曾見,周公子亦未必定。惟待異日會同,任擇為妙。」 時玉蘭步回妝樓,思夫人言,恐奪其志。憂愁交迫,伏枕忘餐。漸覺玉削香消,臥病不起。夫人着了慌,連進湯藥,蘭俱卻之。問其病根,但嬌嘆而已。 其時,周生既居臨江,臨文應事,未有暇日。值一日清燕少故,乃往百花巷訪張鳳仙。入其家,則滿目荒涼,花草凋謝,那有甚麼張鳳仙。生疑之,正欲轉步,有老嫗自小房出。生以鳳仙問之,嫗曰:「 張鳳仙去歲春間,已不在此了。」生曰:「他卻往那裡去?」 嫗曰:「 聞說他夜半出行,不知所往。」生怏怏而回。越數日,有京使來,呈上楊公書信。書內專要周生,往豫章進謁王公,以議婚約等事。生暗想曰:「前有小姐之盟,中有楊公之薦,後有夫人之約。父母媒妁亦已兼之,此去豫章,事必成矣。」 生喜甚。稟命於周祥,祥許之。生遂打點盤纏,鼓豫章之棹。 既至,復矯寓於紫竹庵。從行之徒,蜂擁而入。那月波師,聞堂外有喧譁聲。出視之,與生禮畢待坐。月波見階下列着,辛未科探花一副金牌。彩轎鳴鑼,填塞門外。月波甚訝之,問曰:「敢請老爺尊姓?」生笑答曰:「可認得乞飯書生否?」月波恍然想得,乃率諸徒,請昔日欺慢之罪。生悉撫慰之,月波感焉,備極款待。次日,生裝束畢,直投王公莊來,先將拜帖傳入。王公接帖,見上寫着周德聞之名,乃入而語夫人。夫人有周公子在心,殊不理會。公知其不可,自忖曰:「倘協吾願,即日許成,看夫人能奈我何否?」 公欲出,夫人急曰:「吾已許定周公子矣。望老爺着實辭他。」公不答,即管着上冠服,下堂迎接。須臾生進來,公揖之。歷階而進,直抵堂上,行賓主之禮。既畢,坐而獻茗焉。 公把生微窺,極似周愛蘭色相。正在疑甚,生遂敘去年眷屬之誼,並別後契闊之情。公躍然驚喜曰:「原來楊兄所稱,正是賢契。只因前後異諱,遂令老夫錯認了來。若非今日說明,猶有兩端互執之慮。」 生曰:「 前名愛蘭者,乃小名非命名也。以稱於老大人尊前,理必如此耳。」 公大悅。時秀英聞說周氏探花郎進謁,自潛於堂後聽之,欲定王公從違也。及聞說,周德聞即是周愛蘭。着意窺之,果然也。英大喜,回報於玉蘭。蘭正臥病在床,聞之,精神頓爽。遽然起曰:「是耶,非耶?」英曰:「是也。」蘭喜曰:「如此,吾無憂矣。」其時,有傳此話於夫人者。夫人半疑半信,亦於花屏後窺之。適王公以有事退入,夫人迎着謂曰:「這事可笑呵!這客官非他人,卻原是臨江的周公子。」 公瞿然曰:「這越發奇了。恐夫人認得不真。」夫人曰:「體貌宛是,怎得不真。」公曰: 「 可聞得臨江府尹諱名甚麼?」 夫人曰:「姓周名祥。」公悟曰:「果然無疑,這就是愛蘭的叔子了。」夫人曰:「 愛蘭是他,周德聞周公子亦是他,非可笑麼?」公曰:「若依我昔日之言,事早已定,何至委曲如此。」 俄,此語又聞於玉蘭。蘭大喜曰:「 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可謂奇外之奇矣。」與秀英宛轉諧談,嬌笑不已。 公出而問生曰:「 令叔大人,今升授何職?」 生對曰:「改任臨江。」公曰:「賢契可是由臨江掉駕否?」生曰:「然也。」公笑曰:「這真奇事了,想昔日賢契屈駕寒舍時,老夫欲以小女結個姻緣,以慰夙願。後因有故,事亦中止,是一次也。及賢契返駕荊南,連科及第。此時人遐路遠,各不相知矣。而恰有楊伯薦之,是二次也。及賢契隨任臨江,此時維日更久,幾不相識矣。而適又為拙荊遇之,約以絲蘿,一說而就,是三次也。合看來,事出三番,人即一個。參差顛倒,幻盡奇觀。若非天作之緣,安能巧合乃爾哉。」 生暗喜辭曰:「 材非松柏,安施2蘿。大人此言,恐難從命。」公曰:「天作之合,違天不祥,何卻焉。」 時庖人入,告備席。公命開筵於閒閒軒。導生飲之,備極款待。生問及王兆麟何往?公說:「出就外傅去矣。」 一時清談暢論,寄興恢諧。時秀英隔簾窺之,惹得遍體酥麻,不知搔處。心贊曰:「果然好個伶俐的郎君,眼得見與小姐做一對兒好夫妻,死且瞑了。小姐,小姐,不知爾下日怎商議謝我哩。」 生雖微覺之,不敢視也。飲至斜陽西墜,方才停杯。生欲歸,公重以婚事屬生,並訂婚期,殷勤無已。臨行,公猶出狐裘一領贈之,生銜甚,致謝回寓。 越數日,生帶侍從,將返臨江。中途間,忽遭山寇行劫,盤纏行李,一掠而空。生率諸僕從力斗之,奈眾寡不敵,盡被傷殺。賊徒等悉獲財物,四散鬻之。尚有彩轎金牌,毀於路上。二日之內,傳遍豫章。俱說周探花經過某山,被賊劫殺,連僕從財物,都喪盡了。話傳及王公,舉家聞之大驚失色。公曰:「風聞之言,未可信也。」 乃出而詢於人,人皆然之。又嘗往大街中,見故衣客有鬻狐裘者。公取看之,上有鮮血一點,恰是往日贈周生的。公駭然,亦不細問,急轉回家。剛至門,忽一仆由內奔出,愴愴忙忙。大喝曰:「正要尋老爺回來。」公忙問其故,仆指耳房曰:「入這裡便知。」 公入房中,見一來人,滿面血痕,衣衫爛壞,憑几危坐。作呻吟聲。公問曰:「 汝何人,怎麼如此?」 那人嘆聲曰:「我乃周老爺家僕也。」 遂訴說被劫之事,且曰:「隨行十餘輩,盡被殺傷。除我受傷少些,故奔走得到此哩。」公曰:「聞說周老爺被殺是否?」 那人曰:「 甚有膽力的都死,況老爺力無敵雞,便有百個,都也休了。」 說訖,放聲大哭。公知其實,回告夫人,亦哭起來。當時玉蘭聞之,大叫一聲,登時氣絕。秀英急告夫人、王公,聞之大驚。急投之方,既蘇,口不能語,但欷/淹泣而已。公慰之曰:「來者所言,未經眼見,則周郎之生死,猶未可知。須遣人往臨江探個是非,便知端的。」 遂令一仆往探之。蘭猶泣臥啼眠,連日不起。 越半月,探者回來,說周老爺未曾遭凶,只死家丁數個。並將周生書札呈上,王公公披之,果周郎手筆也。書內具道人寡賊眾,斃仆五人。愚婿潛慝蘆間,倖免此難。細述一遍。書後重訂入贅日期。公閱畢,以示玉蘭。一家聞之,方才安樂。打點奩具以待婚期。時周生潛脫此殃,偕二三僕從,奔回臨江,具把寇端,告知叔父。周祥乃移文總督,伸奏朝廷。出將興兵,剿除賊黨,此是後事。生計所掠去等物。幾值數百金,然心固輕之。獨失去玉蘭貽的玉管筆,乃極懊恨。兀居數日,復訪張鳳仙於花關中。入室穿房,並前番的老嫗亦不見了,一時悽惋不已。 度過殘臘,已是來春。二姓婚期,卜將不遠,生與周祥計議親事。復往豫章,行納采之儀,及奠雁之禮。僚友來賀,車馬填門。弦管旌旗,千般鬧熱。周生着上冠服,加上簪纓。兀立中堂,待行拜禮。須臾,珠簾卷處,簇擁出一位新人。玉裹金裝,珠圍翠掩,鮮艷奪目,芬香襲人。眾侍女扶至中堂,行拜禮畢,然後送入洞房。飲合卺之宴,房中左右二席,各坐飲之。侑以弦歌,薰以蘭麝。金爐吐篆,銀燭搖光。月桂抱金瓶,秀英扶玉盞。勸肴勸酒,備極殷勤。酒至數巡,秀英是個乖性兒的,先教諸侍女各散睡了。自立於小姐之旁,捐開小姐錦巾,止以一扇掩映。生與玉蘭互相窺看,彼也暗喜道:「真好個千秋佳婿。」此也暗喜道:「真妙個百代佳人。」兩下魂魄飄揚,芳心欲碎。生忍耐不得,笑曰:「 這段姻緣,分頭自選。顛來倒去,恰只在小生一人。曠古奇聞,真快事也。」 蘭不答,但暗轉秋波,低頭微笑而已。生樂甚,傾壺覆盞,吃個不休。秀英閃近生前,低聲曰:「 郎君少飲些,醉了誤事。」 生會意,點頭笑曰:「 然也。」秀英知趣,喚集侍女,徹了壺觴。自己薰暖衾窩,扶小姐於銀床上。捐去服飾,放下羅幃。並附小姐耳朵邊,沉沉吟吟,不知吩咐些甚麼佳話。且曰:「春風微涼,寢衣又薄,小姐好安寢罷。」說訖,帶笑故出。 生乃輕遮繡戶,暗掩紗窗。重添華燭,高剔銀缸。披開錦帳,潛上牙床。游安樂之國,入溫柔之鄉。抱晶瑩之軟玉,偎馥郁之溫香。忙穿花之蛺蝶,驚戲水之鴛鴦。於是款款推心,低低致語。又愛又驚,欲辭欲許。着無限之嬌羞,寓無窮之興趣。芳心亂而惚惚,嬌聲笑而絮絮。既倒鳳而顛鸞,遂撩雲而撥雨。少焉,春夜交深,玉露淫淫,精神飄蕩,魂魄消沉。風流汗落,粉黛油侵。繞陽台之夢,墮碧玉之簪。柳葉翠欲落,梅花瘦不禁。極一天之快意,慰兩地之幽忱。斯固訂三生於片石,而值一刻之千金也。予嘗有洞房四絕,附錄於此,為好事者覽焉。 其一曰: 燭滅篆煙微,呼鬟掩玉扉, 低頭弄裙帶,不自解羅衣。 其二曰: 素手攜團扇,半掩梨花面, 欲顧復低頭,怕與郎相見。 其三曰: 兀坐意憧憧,潛驚夜半鍾, 問他來睡否,但說爾由儂。 其四曰: 背面倚銀床,含羞覬玉郎, 羅衾薰個暖,欲就又徬徨。 個中快樂,人間僅有,天上全無。生房禮畢,彈着小姐香肩,笑曰:「 小生素非劉晨,幸得伴仙人枕席,偎香擁玉,何樂如之。今而後畢生之願足矣。」 蘭不應,轉面微笑。生復被衣展帳,攬玉蘭於懷間,細細撫摩,遍體觀玩。看其面,暗道:「蓮面生春。」 看其眉,暗道:「 眉黛青蘋。」 看其眼,暗道:「 眼橫秋水。」 看其鬢,暗道:「 鬢縱巫雲。」看其發,暗道:「髮光可鑑。」看其口,暗道:「一點朱唇。」看其足,暗道:「金蓮三寸。」看其手,暗道:「玉筍一群。」看其語,暗道「櫻桃略破。」 看其笑,暗道:「 三楚精神。」看其坐,暗道:「座中菩薩。」看其臥,暗道:「醉倒文君。」看其體,暗道:「芬香秀麗,真箇是神仙中人。」 生看到神思迷處,重伸雅意,再覓鴛鴦。蘭驚得玉面含羞,忙攬裙帶,低聲曰:「一之為甚,其可再乎。」生笑曰:「二吾猶不足,定於一吾弗能已矣。」 蘭曰:「一朝而獲十,而子為我願之乎。」生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蘭曰:「 後生可畏,如之何?」生曰:「男女居室,其味無窮,何畏焉。」 蘭笑曰:「又贊其妙,吾不信也。」生曰:「不信,請嘗試之何如?」蘭曰:「其有所試矣不可。」 生曰:「 非疾痛害事也,卻之,卻之何哉。」 蘭笑而不言,任生展轉。生乃再鼓精神,作竟夜之樂。時秀英於窗處竊聽,盡曉所為。因情所牽,欲不能禁。為賦《如夢令》詞,以解慶: 今夜佳郎美女,渾倒鴛儔一處。揭起碧紗籠,做盡翻雲覆雨。 真趣,真趣,試聽低談絮絮。 是夜夫婦談及昔時遇合,今日雙成,快樂風流,徹夜不眠。蘭問及鳳仙近狀,生以不知所往告之。相與嘆惜不已。自後生與玉蘭,朝雲暮雨,月酒花詩。曲盡恢諧,眷戀忘返。一日有臨江客至,投一書與生,生接拆之,乃鳳仙所寄也。書云: 宇宙茫茫,知心有幾?萬有所值,孰不鍾情。妾自跌足塵囂,四年於茲矣。往來觸目,曾幾何人。求一二知己良朋,殊未之覯。撫茲弱質,每憐薄命如花。而卓氏絲桐,空留虛調耳。越自去歲春間,君駕寵幸,甫領大教,復挹蘭儀。區區之心,庸以少慰。所可異者,一迎目際耳。而君則驚妾為籠中凰鳳,妾則奇君為池裡蛟龍。情誼兼深,肝膽具瀝。所謂知己,孰與加焉。及君遠棲異域,妾亦寄寓尼閹。將以避權雄而待君子也。一心千里,心望刀頭。憑弔而今,淚涸者數矣,腸斷者再矣。忘餐廢枕者,又屢矣。夢魂所屬,非君而誰。茲聞君足捷青雲,身衣白日。妾誠悲喜交集,以為君子揚眉。但自顧微軀,依然孑立。孤衷悵悵,誰與同之。東望豫章,徒增忉怛耳。倘君尚念前盟,肯垂青眼。拾塵中之落瓣,以度余香。俾得善始善終,免致風搖霧鎖。君之惠也,妾之願也。為此謹布鯉糺,以候尊裁。楮短情長,搦管嗚咽。天有盡日,心無巳時。惟君子憐之! 生得書,方知鳳仙矯寓尼院。然終恐玉蘭有礙,未敢開言。因此繞亂心腸,計亦終阻。一日與蘭對坐,不覺長嘆一聲。蘭訝之,再三盤詰,生乃曰:「 心有所慮耳。」 蘭問何慮?生乃出鳳仙書示之。蘭接看畢,微笑曰:「 君與仙姐,何志之堅耶?何情之結耶?」 生曰: 「 知己相逢,實難遽割。」蘭曰:「君其欲之乎,兩斧伐孤樹,吾不願也。」 生噫曰:「將以成其志耳,卿既不願,吾又安可強之。」 蘭笑曰:「否,戲之耳。仙姐吾之知交也。吾之事,既蒙仙姐先薦之。仙姐之事,可不自吾玉成之。乞速迎歸,以慰饑渴。」生大喜。居過滿月,乃攜玉蘭、秀英同返臨江。生率新人,謁見周祥。祥大喜,令居後閣。 明日,蘭亟勸生往訪鳳仙。生然之,直抵尼庵。問張鳳仙何在?有老尼把生望一望,合掌曰:「 非探花郎耶?」 生曰:「然,安得賞識。」尼曰:「張娘子曾達書於君,非君又安知娘子在此。」 生曰:「既如此,敢煩引見。」 尼乃前導,詣一小廳,遣坐奉茶。因顧左房,隔簾呼曰:「 張娘子那裡,周郎來矣。盍復整原裝出來相見。」 忽房裡有驚喜聲。須臾,湘簾響處,張鳳仙冉冉而出。兩下執手,悲喜交乘。於是相對而坐,各敘契闊。仙嘆聲曰:「去歲自君遠離,孑身獨守。恐為豪貴所迫,故假為女道士,矯寓於斯。蒙老師傅見收,得以安居度日,感激多矣。及聞君連科及第,妾誠得為君子吐氣揚眉。今君果惠然肯來,共續鸞膠於昔日。真不負前番之苦志也。終身之幸,何待言哉。」 生又將重訪花關不遇告之,仙甚為感嘆。仙又問往豫章玉蘭之事,可曾遇合。生點頭曰:「事濟矣。」 遂將托為灌園,其中離散遇合,始終曲折,備細訴知。仙聽了,嘆聲曰:「君用情至此,可謂深矣,切矣,盡矣。苦盡甘來,固其宜矣。但今王小姐現在何處?」生曰:「 現在此府城,吾欲偕娘子攜歸衡州也。」仙大喜,二人又閒話移時,約了歸期,生乃辭去。 居月許,生念母嫂獨處,慨然思歸。先約鳳仙於江頭待之,自率玉蘭、秀英拜辭周祥。糾同鳳仙,相與偕返。蘭途中復與仙遇,問及被鬻苦情,鳳仙甚為淒悲。玉蘭甚為惋嘆。馳驅半月,回至衡州。生率玉蘭、鳳仙拜母及嫂。母等見兩位新人,如花似玉,歡喜非常。念生離家數年,既享榮名,復偕佳偶。此番際會,豈比等閒。於是開慶賀之門,設宴享之筵。行祭祀之禮。門楣生色,遠近蜚聲。生念秀英舊好,娶於三房。三位夫人,孝母敬嫂,有加無已。並其兄德明,亦化於善。一家喜慶,人咸慕之。生念昔日從行家僕,死於豫章,寄柩彌陀寺。乃遣人盤歸葬之。 一日玉蘭撿鳳仙花箱中,得玉管筆一枝。上有「 靜香清玩」四小字。驚曰:「此我昔日贈周郎物也,莫非周郎轉贈仙姐否?」 乃攜以問生,生見亦驚曰:「吾昔在某山被寇時,已曾失去此筆。不知仙姐何處得來?」 因轉以問仙。仙曰:「有人攜入尼庵鬻之,吾以數銀購得耳。」生曰:「真湊巧事了。」 玉蘭曰:「此殆天教妾以貽周郎,而轉使周郎以貽仙姐也。」因與偕笑不止。 明年秋,生之兄德明,以國子監納選縣丞。旋擢河南許州、分州,復遷襄城縣知縣。蓋德明素有膽量,剛決有為。故屢見獎於上司。生之嫂亦隨任在官,多所勸勉。 後生為豫章太守,生欲之任。挈家偕行,玉蘭喜曰:「此天助我以歸寧之舉也。」 既蒞任,生乃令玉蘭、秀英歸寧王公以及夫人。夫人抱玉蘭加之膝曰:「不意吾女兒至有今日。」翌日,生母張氏,亦以姻戚往謁之。彼此喜歡,款留數日。既返,生視事畢,亦往拜王公。是年王公之子兆麟,亦以弟子員登江西鄉薦第二。明年登進〔 下原缺十一字〕內閣大學士戶部尚書。周德明官〔 原缺六字〕 兆麟官至江南巡撫。其親戚貴盛,赫絕一時。而令子賢孫,遂貽謀於勿替雲。 總論: 煙花子曰:「 寫周生如神龍出現,捉摸不定。寫玉蘭如出水芙蓉,亭亭可愛。寫鳳仙如石壁奇花,可望而不可即。但周生與鳳仙之事易,周生與玉蘭之事難。文妙在寫周生灌花園一着,為周生識玉蘭張本。又妙在寫周生試文會一着,為玉蘭盟周生原由。至其寫玉蘭選的周愛蘭,王公選的周德聞,夫人選的周公子,是化一為三。至末後寫周愛蘭,無非周德聞;周德聞無非周公子,是又轉三為一。寫得委曲變化,幻成一段奇觀。奇事,奇人,可稱一快。 或謂鳳仙之事,可以不書。而不知玉蘭、鳳仙缺一不可。非鳳仙又安肯薦玉蘭以居嫡。非玉蘭又安肯容鳳仙以居次乎?鳳仙之事,玉蘭固終之,而玉蘭之事鳳仙實始之也。 周生之謁鳳仙,情何殷殷。鳳仙之拒周生何矯矯。然而周生非輕身也,其量高也。鳳仙非輕世也,其品重也。周生鳳仙,各自〔 以下原缺二十字〕周生灌園之舉,是計窮力盡,萬不得已而為之。所謂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固不消以枉尺直尋,代為解說也。
第三卷 遊春夢
[編輯]詞曰: 天地等蜉蝣,霧捲雲收。人生能有幾春秋?莫把青春虛度了,特地埋頭。 銀漢邈悠悠,織女牽牛。也尋快活,也風流。自古誰如天上月,與世長留。———調寄《浪淘沙》 詞意蓋謂人生百歲,光陰如白駒之過隙。必須及時尋個自在,方不辜負終身。就如上界女牛,亦且歲歲渡河,尋個風流快活。何況人生世上,日去一日,年復一年。忽忽悠悠,不目旬目而星星白髮矣。余舊制有閒居賦一篇,其起處云: 人生好似路旁櫱,才自榮兮才又折。人生好似天邊月,才自圓兮才又缺。一日紓徐十日忙,能得幾回閒里歇。君不見,瑤池玉洞有神仙,飲酒看花年復年。黃鶴倒騎渾不顧,一朝游遍九重天。如今我亦愛閒居,般般世事都如愚。萬丈紅塵爭掃卻,不看山水就看書。 賦意亦即要人忙裡偷閒,及時行樂。如此卷中所載,先朝一樁故事,真能出煩惱之城,游安樂之國。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天崇間有劉生者,諱詔,字子章。閩之崇安人也。有軼才,性疏蕩。高量偉志,卓爾儒林。年甫十三,已游黌序。十五而占蟾宮之首,十六而題雁塔之名。其凌轢於雲路間者,往往令人退避。是年十七,守職詞林。適其族人劉克寬,輿內侍謀奸,事覺棄市。生恐波及,託故而歸。時其父劉世昌,正遷浙西瑞州府尹。甫蒞任,生往省之。父以生之未暗也,寓之耳房。夜則責之攻書,日則與之視事。生素曠蕩,苦於所拘,而不敢辭也。不覺梅中雪盡,柳上春來。麗景良辰,引人入勝。 生偶倦坐窗下,忽一僮馳一駿馬,飄然而來。生問焉往?僮曰: 「 往遊春耳。」 生曰: 「 吾偕之可乎?」 僮曰:「可,吾方欲指引於君,君當少待。」 說訖且去,俄而復至。隨後一馬,令生騎之。倏忽間,來抵一莊。樓閣參差,竹樹陰翳。生問曰:「此何所也?」 僮微笑不言。有傾,一青衣飄然而出。揖生曰:「 何方貴介,請抵草舍進茶。」 生足局足脊不自安,請之再三,生始下馬。偕進,詣一閣,珠簾半卷,繡戶微開。柳映紗窗,花眠玉砌。正立望,忽有雙美人,嬌妝艷服,揭簾而出。相視驚喜如平生歡。既遣坐,生知為豪貴眷屬,屏氣消聲。而二美人則雅意殷勤,清談娓娓。坐立口頻笑,芬香襲人。須臾,有青衣進曰:「 酒溫矣。」 於是二美人扶生入席,暢飲酣談。旨酒嘉肴,星羅棋布。生頗飲得有興,忽見案上有詩一首,生取而覽之。題曰:「 春樓曉望。其次韻云: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剪水作梨花。生吟詠至三,嘆為佳句。及酒微醉,生起辭歸。至中途,而僮已俟於樹下。生曰:「 子何先已在此?」 僮曰:「 吾有急,故欲歸,特於此俟君耳。但君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君其記之。」說訖,滿目煙雲,而僮已不知所往。生亦迷離恍惚,魂魄消沉。猛然醒來,卻是一場幻夢。 仰視窗際,月色已落,燭焰微明。因而憑案挑燭,沉思夢中光景;覺目觸處,猶睹美人之色。耳聽處猶聞美人之聲。蘭麝之香,依然透鼻。自想曰:「 這場夢幻,不似尋常。其中必有實人實境,特我未得身歷耳。況那僮來去古怪,其雲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恐是神仙降世,指引吾輩因緣未可知也。」 想到妙處,不覺拊掌自喜。忽又想曰:「但是夢中所見地方,不知其屬何處。今就以我尋那兩美蹤跡,亦何異大海撈針。想到難處,又不覺撫膺自嘆。因研墨制夢美人賦一篇云: 夫何春宵之明媚兮,月朠朠而吐光。群花榀萮於東畹兮,郁香奇馜之奇香。紛萬籟之窣窣兮,樂融泄其未央。渡蒙茸以延佇兮,顧宇宙之微茫。悵孤身之嬛亻翟兮,慨古人之雲亡。藍橋邈而莫睹兮,洛浦阻而且長。魂□黯其欲銷兮,徒覽影以自傷。夜遲遲其未艾兮,倚南窗而獨宿。橫憂懷之怲怲兮,馳靈魂之逐逐。神縹緲其□飛兮,若徘回於楚岫。糾葐蒕之長林兮,燦孱顏之華屋。步容與其未造兮,徒龍鍾而躑躅。忽荃蕙之幽畹兮,聲喁喁其喧黷。聊引步以覬覷兮,驚伊人之如玉。容女句女俞以修佼兮,含渥飾而如天。寶髻聳而峨峨兮,垂髾美而且卷。星眸炯而精朗兮,修眉淡而聯娟。笑□妗而嫵媚兮,聲啁噍而動憐。披□瑤之環珮兮,銷翡翠之螺鈿。彼毛嬙而於茲兮,又何足以呈色。將夸娥之降世兮,詎或可以爭妍。質□紗其幽閒兮,志解泰以窈窕。既皎皎於霞外兮,亦亭亭於物表。淡忄音□以安和兮,紆閒跬而臨眺。乃相這於繁陰兮,獨重吾以俊肖。若仿佛有舊兮,第莫測機緣之冥杳。忻相對以宛轉兮,恣呢呢之妍笑。譚□口弄絮絮兮,攬紈袂以相邀。揭湘簾而併入兮,盼紅閨而寂寥。陳嘉言以晤對兮,吐蘭氣之飄飄。布羽觴於錦席兮,飫王需珉之醇膏。大白浮而交錯兮,極其樂之陶陶。聿茗□而枕藉兮,寄遙情於素毫。心凱康而莫明兮,意繾綣而莫搔。訴真愫於窾曲兮,伸月盟以勞騷。忽忿忿而索別兮,或軒袂以稱遽。攬余手以送情兮,聲嗚咽而不能語。悲相對而飲泣兮,情淚泫而如雨。步遲遲而回盼兮,乃使我屏營而不忍去。神情怖而顛倒兮,獨倉皇而失據。靈魂□而忽返兮,遂恍惚而不知處。宿鳥群而交噪兮,覺東方之已曙。嗟靈夢之雲異兮,心煢煢而悠悠。憶芳蹤之宛在兮,覺音容之尚留。勞余心以忍怛兮,苦展轉以銜憂。曾不知彼姝之何在兮,倀倀乎吾將焉求。嗚呼,仙耶、神耶!何離幻以光怪兮,乃栩栩其未休。使余心之苑結兮,耿萬古與千秋。 一日,生有友人建一山閣,工甫告成,邀生偕游。並求題詠,生乘馬以往。日晡方歸,路經一莊。畫棟飛雲,珠簾卷雨。山環水繞,壯麗深嚴。而莊前一曠花園,林木菁蔥。亭台璀璨,奇花異卉,妒艷爭紅。生見園門半開,勒馬門前。眷戀賞望,忽窺見杏花深處,俏立一絕色佳人。綽約輕盈。宛如仙子。生看得魂消魄散,幾欲撞下馬來。那美人亦閃掩徘徊,半藏半露。又恐生見,又恐生之不見。但聞嬌聲滴滴,問青衣曰:「 馬上誰家粉面郎,焉敢窺室家之好如此。一時愈覺嬌羞宛轉,欲去又不忍,欲住又不能。生不覺目注神凝,如痴如醉。扼腕而嘆曰:「 這相思害煞我也。」俄聞隔花有咳嗽聲,那美人偕兩青衣,斂衽遽避。生偶立半晌,亦悵然而回。是夕茶飯俱忘,蒙被倒臥。長吁短嘆,殊不勝情。捱至雞鳴,猶自神思縈縈。一夜何曾合眼,乃起拂箋搦管。揮成三絕,以攄懷。 立馬遲遲對夕陽,歸途剛遇杜韋娘, 只因未識劉公子,笑問誰家粉面郎。 其二云: 尋芳我過宋家東,十里花香逐晚風, 春色滿園遮不住,一枝濃杏透牆紅。 其三云: 紅妝冉冉下紅樓,謾步苔階採石榴, 剛被劉郎迎一笑,走回花下暗低頭。 按,三詩純是寫人寫景,而情自在個中。適其時城南有一宦者,姓白諱慶雲,字景龍。舊為浙江鹽運使,晚年歸田。生父劉公甫蒞瑞州,即與交厚。是時白公偶遘惡疾,沉臥纏綿。劉公令生探之。生曰:「不知路徑奈何。」 劉公曰:「城南十餘里一莊,山水迴環。煥然華麗者是也。」 生退而喜曰:「此非遇美人處耶?劉阮天台吾今可得重訪矣。」 於是策馬就道:「望莊而來。既抵門,投刺請謁。俄有小公子出,揖而進之。歷階而升,直詣高堂。施禮遜坐,及茶畢。生即造榻,見白公問安。曲陳劉公遣來省探之意。白公十分感激,款款慰勞。乃呼侍兒,扶起身來,與生接談。未半晌,生起索別。白公不許,曰:「今日乍見賢台,自覺精神頓爽。吾等既系通家之好,何妨聚首數天,以慰老夫饑渴耶。」生曰:「家父懸懸,理宜復命。」 白公曰:「 就令來仆先回,稟復嚴命便是。」 生猶四顧躊躇。公曰:「 不然老夫自臥病以來,事務家門無人料理。而小頑鳳翔,年幼未暗,不能自籌。今日敢留尊駕者,只欲賢契暫為分任耳。」 生慨然曰:「既如此,老伯尊命,敢不敬承。」 公大喜。館生於得月堂。自後賓客往來,錢穀出入,悉聽劉生裁處。 時值花朝令且,柳日芳辰。日麗雲開,澄就玻璃海宇。花明柳暗,綴成錦繡江山。禽啼帝子之魂,草長王孫之恨。馬嘶風於紫陌,醉客尋芳,鳩喚雨於青林。佳人拾翠,堪嘆客愁無奈,轉憐春色有情。生於是日閒坐無聊,散步階外。行到小門開處,卻是一曠花園。亭榭參差,池林沉寂。花呈錦簇,鳥奏笙歌。劉生傍柳隨花,縱其游賞。忽至小亭一所,翼臨清池。額之曰:「一鏡亭。」 精潔清幽,珍玩四塞。生知是家人游宴之所,少歇其上。但見亭上琴書羅列,圖畫雜懸。案上一壺,貯酒殆滿。生捧起微吸,忽覺香透肺腸,真玉液也。於是對花引盞,聊飲數杯。不覺美酒困人醉,臥於竹床之上。須臾,半夢中聞,聲嚦嚦然呼曰:「 春花秋月,爾們快來看看,此間睡者何人。」 俄聞一個應曰:「 此劉公子也。他寓於得月堂,何故在此晝寢。」 又有一個曰:「此非馬上的粉面郎耶?」三人驚喜而笑。又有一個曰:「昔人謂六郎面似蓮花,看此郎又當在蓮花之上。」 劉生夢中徐徐醒來,把手一伸,把眼一抹,蹶然而起。驚得那美人無處躲閃,羞怯不自安。生就而揖之曰:「小姐何人?若非玉女下凡,定是夸娥降世。」 那美人含羞答禮,以袂掩口而應曰:「妾小字玉環,白公之女也。」生曰:「小生因今日花態撩人,誤造小姐貴居,萬祈雅量。」 白玉環曰:「令尊與家君有兄弟之誼,則吾輩亦有兄妹之情。既系通家,何須介意。」於是彼此讓坐,乃命春花洗盞,秋月獻茶。劉生微把玉環審視,忽暗驚曰:「 此非花下佳人耶?」既而審視至再,又暗驚曰:「此又非夢中美女耶?」 轉又將春花、秋月審視,竟是夢中所見的青衣。而外面樓閣園林,宛然夢中所歷光景。一時聲聲稱異不已。玉環曰:「郎君初臨,何故詫異如此。」 生遂將昔日夢遊此地,細細述來。玉環曰:「天下事豈有如此,斷乎無之。」生曰:「吾固知小姐之不信也,但夢中曾見小姐案上一詩,題曰:春樓曉望。還記詩中有:『 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剪水作梨花,』 之句。未知是否?」玉環駭然曰:「是矣,此乃初春之際,與表妹金月娥唱和之詩。以此想來,真為郎君神魂所覯矣。奇絕,奇絕。」說訖,也詫異不已。 生曰:「令戚金月娥何許人也?」白玉環曰:「系本省吉安府人,初生時,其母夢月宮素娥降室,故以命名。而其母則家慈之姨也。昔姨丈早歲登第,為湖廣黃州別駕。一載而卒,斯時姨母,左攜弱女,右抱孤兒。孤苦零丁,憂勞交迫。家慈傷其孤特,邀他母子至此同居。與妾同研,最為相得。而月娥尤質性敏慧,才高道蘊,學邁班昭。嘗謂妾曰:「朝廷若開女科,則狀元榜眼,當在吾等之手。是真以閨閣而抱廟廊之志者也。今七載矣。姨母久欲還歸故里,以為他擇配完婚。今歲初春,飄然遠別,雲山渺渺,欲睹無從。未知十載深情,復得一朝聚首否也。興言及此,往往傷懷。」言訖,嗟嘆不已。生曰:「 姊妹懿親,豈有終無聚首之理。不足憂也。但金月娥既負奇才,其舊時所為詩文,當必存而未泯者,乞賜一覽。」 玉環曰:「數年積稿成帙,恐難一覽而終。君不惜數日之留,方可盡閱。」 因指小屏上一幅花箋曰:「此吾等臨別時唱和之作也,君讀此也可知其大概了。」生離坐即而讀之。 其第一首,是白玉環起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天上飛瓊萼綠華, 夜靜閒階同對月,春深曲徑共看花。 拈將針線情彌切,談到詩書意倍賒, 今後分攜天海外,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二首是金月娥步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萬里雲天道路賒, 寒雁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花。 重門鎖斷春秋色,兩地催殘歲月華, 安得更逢前日會,十年相伴碧窗紗。 其第三首又是金月娥唱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日寫黃庭誦法華, 每對金樽同鬥草,更拈玉管共題花。 離情獨與啼鵑慘,別緒紛隨去雁賒, 低首自憐緣分薄,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四首又是白玉環和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煙水雲山望眼賒, 含笑已非連理樹,忘憂翻作斷腸花。 歸途恨指孤帆遠,異地愁驚兩鬢華, 若是五更尋舊夢,十年相伴碧窗紗。 劉生讀而復讀,嘆賞不置,曰:「喁喁兒女語,卻本丹心血性,結撰而成,故為佳也。至於如此縮韻唱和法,前人實未有此格。閨閣得此,自可特拔千秋。」 玉環曰:「 當時別恨刺心,離愁割膽。神情交瘁之際,有何佳句成章。貼諸屏上者,欲往來觸目動心,不啻如見其人也。」 生曰:「 忙時若此,則平時之製作,可想而知。古今來,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蓋亦罕矣。」 玉環曰:「 吾輩閨閣女流,雖有文章可觀,而無事業可紀。亦不過風流自賞,不旋踵而已。等塵灰奚足貴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業著簡編。既擅譽於生前,複流光於身後。而使天下萬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貴耳。」 生曰:「 此未盡然也。夫事業固可驚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嘗以男女異也。誠如卿言,則伊古來,有男子而成事業者矣,而簡冊所載者,能有幾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經傳所傳者又何止一人。總之,廊廟有廊廟之名,閨閣有閨閣之譽。即如漢之班,而班昭自可與超固而並譽。晉之謝,而道蘊自可與安朗而同稱。他如楊氏容華,蘇家小妹,無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閨閣之休光。亦何嘗以父子家人建事業於廊廟者,而相掩也。」 玉環喜色曰:「 聆君明言,茅塞頓解。古謂得一知己而無憾者,正妾今日之謂也。」 二人復談移時,玉環乃離坐曰:「今日閨中有事,暫請告退,尚容後會,再接清談。」 言訖,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劉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夢中美女。怎麼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豈非痴呆。」 忽又想曰:「夢中所遇兩個美人,其一既系白玉環。其一必系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個成親,雖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 於是自行自忖,悵然以歸。明日,生復潛往一鏡亭,冀欲再睹玉環也。及至,則花陰寂寂,闃無人聲。為之惆悵不已,兀坐晌許,因取案上紙筆,書一絕云: 憶昨天台路已通,特來重訪水晶宮,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紅。 劉生寫完,朗誦一遍。忽外面有人厲聲曰:「 人何在,還是尋甚麼人。天台路,也不容俗士竊到。怎麼在此糊塗亂寫呢。」說未畢,已躍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劉生笑曰:「娘子一向溫柔,何故反面如此。天台總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台者,非劉郎耶?」 春花曰:「 我甚麼反面,只惡爾識得兩行字,熟得幾句書,便要弄斧班門。在此賣弄筆墨,豈 欺 吾 等 全 不 知 詩 耶。」 說 訖,轉 面 忍 笑。生 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詩。只是一時有感而成,佳與不佳,所不計也。何故見責如此。」 春花曰:「 豈不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外,更有滄海。若在他人,則爾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豈容爾豪氣凌人。但爾既謂能詩,我且與爾考過一考,看爾怎樣。」 遂拈出紙筆置於生前,生曰:「 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謂能詩耶。」 春花曰:「爾先迫我,怎得是我迫爾。今番爾便說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生猶遜謝推阻,春花曰:「爾何怯我如此。」 於是一面說話,一面吟詩,頃刻之間,已成一絕。送與劉生看曰:「爾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與不能,何妨領教。其詩云: 小亭春半綺筵開,不問人情即問才, 謾道青衣無彩筆,飛瓊今已下瑤台。 生看畢,暗暗驚喜曰:「原來春花亦有詩才,就與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況我今日正要顯個手段,令玉環看重十分哩。」因臨箋醮筆,顧春花曰:「 娘子佳作,鏗金戛玉,穎異凡音。真所謂強將之手無弱兵者也。敢不步韻,以志弗忘。」遂一筆和成,遞與春花曰:「下里之詞,幸勿見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將細眼開,塗鴉那識謫仙才, 請看一管如椽筆,掃卻人間玉鏡台。 春花看畢,正色曰:「郎君之詩,固不能贊一詞矣。妾聞有高人之識者,必有過人之量。今妾故意憑凌謔浪,以戲郎君。而君果處之恬然,毫無怪責,是真有高人之識,而有過人之量者也。妾於此雖欲譽之,而何能盡於口。雖甚愛之,而何能罄其情哉。」 生此時方知,春花前頭,厲色厲聲,乃戲己也。因微笑曰:「 吾非有過人之量,但此心見了娘子,便動個可憐之念,深愛之情。雖有微愆所弗計也。」 春花聽了,十分銘感。 忽從玻璃窗,窺見玉環倚柳俏立,臨水觀魚。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戰詞壇,敗於劉郎之手矣。」玉環顧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謔浪劉郎,輕敵若此,安得不敗。」春花曰:「 小姐何不出胸中百萬甲兵,決一死戰耶。」玉環曰:「戰吾不能,當為子求成耳。」 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詩觀之,玉環閱遍,笑顧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與泰山比勢。此即汝所云班門弄斧者也。」 春花曰:「婢子固不堪言,但今日才秀登壇,豈容辜負。小姐倘有雅興,也當與劉郎唱和數章。」 玉環點頭曰:「 良然,良然。吾正欲與劉郎步韻聯章,以志一時遭際之幸。」 劉生亦大喜稱妙。玉環曰:「今日妾乃詞壇之主,宜先起韻,庶免強主壓客之譏。」遂依春花原韻,揮成一絕。命春花呈與劉生曰:「率直寫來,莫怪唐突。」生覽其詩云: 杏花樓上雀屏開,玉尺端歸女秀才, 不是蕭郎塵外客,豈容輕上鳳凰台。 生看畢曰:「吐屬雄偉,浩氣橫秋。薤露陽春,可謂曲高和寡。」 因信筆和就,命春花傳與玉環曰:「愧小生巴里庸詞,安敢拋磚引玉。幸小姐香奩妙手,還期點石為金。」玉環接詩覽云: 一點春心結不開,半緣愛色半憐才, 蓬萊縱隔三千路,終要乘風上釣台。 玉環覽而贊曰:「吐談作錦,咳唾成珠。黃鶴一章,洵令青蓮閣筆。」因復成一絕,傳與生云: 十載香閨一鏡開,長留鑒拔狀頭才, 騷壇墨客知多少,未許期登玉女台。 生又和一絕云: 昔時彩筆夢花開,曾檀金鑾奪錦才, 為道相如能賦客,也應重與醉琴台。 玉環接看畢,命喚取秋月到亭上。謂之曰:「吾等今日和詩作樂,尚欠司錄一人。汝可在此做個謄錄罷。」 因將以前數詩,交付秋月,教他撿一空冊,將前詩逐一登錄冊中。復又構成一首,命春花傳與劉生云: 芳心一點為君開,今日叨逢倚馬才, 翰墨同緣真有種,妾身翻愧祝英台。 劉生看竟,轉付與秋月登錄。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顏開,坦腹慚非逸少才, 卓氏絲桐慵未撫,直須攜手入花台。 玉環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則將以淫奔之事屬之矣。絲桐未可輕彈,花台豈容遽入。」因信筆揮一絕,以示生云: 寥落閒亭筆陣開,止將詞賦會英才, 春心不與花心發,莫把金台當鳳台。 劉生微笑曰:「金台惟賢士可居,即鳳台亦惟賢士可到。蕭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絕云: 十分春意向誰開,辜負巫山作賦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應許夢陽台。 玉環看罷,執詩在手,低首無言者久之。生會意,為之謝曰:「 小生性溺情狂,冒瀆小姐,萬勿見怪。」 玉環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屬嫌疑。所為之詩,務須對得人過。幸勿以淫詞見戲為妙。」復又書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紅塵掃卻開,悔教今日誤憐才, 瑤池不許狂風度,深鎖重關上綠台。 生閱竟,付與秋月登錄,因和一絕,以解玉環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開,況逢國色與天才, 雖然浪說高唐事,爭逐區區下鏡台。 玉環復成一絕,傳與劉生曰:「 國色天才,固堪相愛。但禮法所在,宜共閒之。生接詩讀云: 羞顏素掩幾曾開,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廂下待,神交惟在望英台。 生失笑曰:「得小姐神與之交,雖死黃泉實為無憾。」 乃和成,喚春花遞與玉環。其詩云: 一種春心兩樣開,深閨何事苦招才, 古來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台。 玉環見詩,笑謂生曰:「 君為明妃惜,吾則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台終老,亦不過大漢一宮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載文士騷人,憑弔於無窮也。」言未已,而詩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開,紅綠叢中各逞才, 低首自憐春色好,卻離露井與章台。 生得詩,看曰:「今日紅綠初勻,促膝談心,何章台露井之足雲離也。」因和之云: 有情連理亦同開,何況奇香值異才, 自古鶯花終有主,莫教紛散落泉台。 玉環曰:「君才自高,終為鶯花所累。」因又書一絕云: 清思異境自天開,七步翻成八斗才, 學海驪珠驚獨得,知君終與屬蘭台。 生看罷曰:「蒙卿過褒,愧赧彌甚。」遂和云: 桂林曾詡一枝開,今日方驚詠雪才, 才子若非班馬輩,斷難握筆到鸞台。 玉環接詩,謂秋月曰:「今日遇文壇飛將,刀筆困乏,不能敵矣。汝盍代我接戰一場。」秋月乃臨箋成一絕云: 幾度紅窗繡幕開,何緣叨遇冠天才, 願教青帝常為主,柳綠花紅賣酒台。 生見詩喜曰:「娘子詩意,頗慊鄙懷。」 因和成,令秋月登錄。 青眼垂兮碧眼開,幸逢佳會愧無才, 卿如有分終憐我,應與重遊弄玉台。 時秋月錄畢,喜而贊曰:「合觀諸作,真可謂錦繡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鋒之筆。其聲大而遠,其詞麗而工。吐珠玉於行間,神驚鬼泣。撥煙雲於紙上,斗落星寒。擅五字之長城,倒三江之巨水。鏤金錯采,何殊陸海潘江。拾翠剪紅,穎異春椒秋菊。筆參造化,直追蹤俊逸參軍。思入風雲,更媲美清新開府。跨青蘭之小技,凌紅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騷壇,殊堪並駕。入劉陶之藝苑,更可齊驅。」 劉生聽了,暗嘆其舉口成章。因問曰:「 二位娘子,不知何時而學,卻也成 如 許 奇 才。若 無 小 姐,則 二 位 也 可 冠 絕 一 時了。」秋月曰:「吾等久侍小姐筆硯間,豈不聞近朱紅,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滿亭才麗,觸目琳琅。今日遭逢,可謂畢生大幸。」時大家交相讚羨。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兒小鶯者,其在此伴讀時,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聽了,愈嘆慕不已。時正談得酣暢,玉環就教春花回取酒饌,與生酌之。並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數巡,春花不覺掩口失笑。生問:「 娘子何故見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飲酒食肉,便想起一樁笑事,所以可笑。」生曰:「 既有可笑之事,何不說來一笑。」 春花曰:「昔有一痴翁,每自謂其精通論語。平日一舉一動,總要效着論語的話頭。一日拿着一本論語,白文亂天喊讀。其子呼食飯,不出。問其故,答曰:『吾要學夫子個發憤忘食哩。』至晚,子又呼食飯。翁雖出食,卻兩口而止。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君子食無求飽哩。』 次日,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卻不食肉。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論語那句不食肉哩。』 其子沉思曰:『論語中何曾有不食肉這句書?』 翁怒叱曰:『汝狗才讀盲書眼,怎麼這句書就想不起來。待我念與爾聽,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這句非不食肉麼?』 其子笑曰:『錯將幾個不食字,連下讀了。』 翁不服曰:『 理解宛然,怎說讀錯。』 一日,翁臥病,其子以藥湯進之。翁不肯服,其子問:『何不服藥?』翁曰:『吾要學論語那句,死而無悔者。』 其子曰:『無理之句,何必學之。』 翁曰:『 聖人之言,如何無理?』後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於此,是以笑耳。」 劉生聽了,笑個不休。 玉環顧生曰:「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噴飯。」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對人都稱自己盡通三教。一日有人問曰:『汝既盡通三教,汝謂儒家夫子是何人?』童應曰:『夫子是個女人,觀夫子所云,我待價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 人又問曰:『 釋家釋迦是甚麼人?』童復應曰:『釋迦也是個女人,觀金剛經云:跌坐4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兒?』 又問曰:『 道家老子是甚麼人?』童仍應曰:『老子也是個女人,觀道德經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 劉生曰:「滑稽之言,全在無理中說得有理。所以可惡而復可笑。」玉環曰:「這妮子,任爾舉一件物,他都說得一般笑話來」生曰:「既如此,今日飲酒,就說酒中一句笑話罷。」春花曰:「昔有一人好嗜酒,一日與眾酒徒入一酒家。窺見床下置一舊瓦壺。以手探拿之,壺頗重,以壺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卻是一壺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錯飲此溺,還要誑他們飲之,方不被他們取笑。』於是連聲稱曰:「好酒,好酒。』 中有一個也好嗜酒的,聽得口中流涎。接過壺來吸之,覺臭氣通腸,亦知是溺也。因也誑之曰:『果然,好酒。爾們何不嘗嘗?』 又有兩個奪壺爭飲。於是鱗次誑去,到最後一個,將壺中的溺不覺啜得乾乾淨淨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卻又面面相視,不敢做聲。」 時春花說到此處,劉生已笑倒几上。春花曰:「陸士龍何善笑如此?」 劉生曰:「娘子有此聰明,若用之於文章一業,當有大可觀處。」 玉環曰:「他也曾學過文章,但都是嬉笑怒罵之作。曾見其幼時作有時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題,還記其後比云: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聞雷霆之聲。視聽徒思,莫辟殘年之聾聵。而回憶千駟馳驅之日,真覺血氣之既衰也。則撫耄期之朽骨,而蜂須鶴髮,已不堪對鏡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彎。背也,而若駝之負。鞠躬盡瘁,空嗟晚歲之艱難。而回念琅玡游豫之時,真覺精神之頓減也。則緬暮景之殘軀,而鮐背龜形。竊不禁臨流而慨嘆嗟乎。人非似玉,傷鳩杖之空扶。齒欲成珠,痛雞肋之莫嚼。今而後,吾惟願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聽而笑曰:「 遊戲嘲哂,妙語解頤。其雲千駟馳驅、琅5游豫,更能切合景公着想。」 玉環曰:「妾自與月娥賦別之後,閒愁鬱結,寂寞無聊。幸得他們嬉笑排解耳。」 正說間,忽有白公侍兒來,說老爺叫喚小姐。玉環乃匆匆而去。 劉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對燭縈思,終以不曾剖一心腹為恨。少焉東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傾,出海之盤皎皎。姮娥高掛飛天之鏡。玉環是夜有感不寐,偶與春花、秋月賞月花間。俄聞琴聲泠泠然,渢渢然。自得月堂風送而出。緩急疾徐,音韻清絕。玉環側耳曰:「此劉郎所鼓也。」 乃偕春花等,潛往窗外聽之。但聞唱西廂調云:「況是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昨夜池塘夢曉,今朝闌檻辭春。粉蝶怎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系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天涯近。有多 少 六 朝 金 粉,三 楚 精 神。」 唱 畢,撫 琴 而 嘆 曰:「琴呵,可憐爾無知音賞呵!爾盍與我送個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兒里者。小姐呵!爾那裡知小生吃的甚苦呵!」玉環聽得柔腸寸斷,不覺長吁一聲。生聞而驚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視之乃玉環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陰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見教小生。」玉環曰:「無心而來,無心而去。那有甚麼妙意。」 生無可着語。玉環又曰:「所謂隔花人遠天涯近者,指何人耶?」 生曰:「請小姐試思之。」 玉環曰:「莫非欲以西廂事相待否?」 生曰:「 非也,此不過因春惜春,以曲奏曲。豈故為小姐而云然耶。」 玉環吁曰:「 雖然君子多情,莫謂佳人無意。君云爾者,果其為春計耶?抑其為妾計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生曰:「憶自夢中一接,花下一迎,隱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劉昭為可棄,乞早決一主意,以慰終身饑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終為情而死耳。」玉環惻然曰:「佳人才子,疇獨無情。妾之思君何異,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謀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約良緣。庶幾燕婉之求,不致鴻離於魚網也。」 生大喜曰:「 金玉之音,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當盡心圖事,以了宿緣。斷不肯兩美相逢,等諸畫餅也。」 時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勸君莫結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生聆而笑曰:「然則娘子獨無相愛之情耶?」 秋月曰:「愛則有之,情實無也。」生曰:「草木無情,娘子其草木同類否?」 秋月嘆曰:「非謂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則情固足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則情轉足以累人。古如飛煙懸梁,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於死,又何如無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關者之得大自在哉。」 生曰:「此意誰不曉來,只是男女之間,其一種欲芥情根纏綿固結。有刀割之而不斷,鋸解之而不開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環亦曰:「男女之情,聖人不免。試即情之一字而推廣之,則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唱婦隨,無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貫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則鬩牆之釁不興而家齊矣。以情而用之,國則爭戰之風不作而國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則萬民溫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謂情之不可用哉。」 春花在旁抗聲曰:「這何必與他論,他只管嘴上說得好聽耳。他昨夜與我同寢時,曾謂我云:『吾觀劉郎,那種風流,令人傾愛入骨。若得他伴過三夜,便教死也甘心。』 此非他也樂為情死麼?」 生與玉環聽了,鼓掌齊笑。惟有秋月含羞帶怒,無限嬌羞。生撫其背曰:「佳人果爾有情,將與相伴百年,何止三夜而已。」春花戲且笑曰:「若伴至百年,他便是千死萬死,亦必甘心了。」 秋月醋意曰:「 爾也謾謂無些陋態,昨夜不知何人,鑽入被窩時。咬牙切齒,把我腰股緊緊抱住,左擦右捱。問他何故如此?他笑應曰:『我把爾當個劉郎看。』」 秋月說到此句,不覺也失笑起來。生聽而笑曰:「二位均有深情雅意,只怕小生福薄,不能消受恁多。倘有因緣,誓不忘也。」 時立談許久,玉環復以婚約叮嚀。乃徐步曰:「露濕羅衣,妾不堪矣。請安寢。」 遂各散歸。翌日生復俟玉環於一鏡亭,不遇而返。 越數日,生甫晨起。聞外面有叩窗聲,啟視之,則春花也。生驚喜,叩其來意。春花以雙柑進之,具道玉環相饋之情。並示得成雙而甘心之義。生曰:「吾向重訪小姐,望空一遭。不知 小 姐 寢 坐 之 間,可 曾 念 及 小 生 否?」 春 花 曰:「小姐近日,欲吟詩而興不暢。欲彈琴而韻不調。或伏枕而沉思,或倚欄而浩嘆。正所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者也。」生甚為感激,方欲暢談。忽白公之子白鳳翔,直詣小房。呼曰:「子章兄安在?」 生急令春花潛退,徐徐掩窗。乃出應曰:「在此,何故見召。」鳳翔曰:「劉伯伯遣使至,宣兄急回。」生惘然如有所失。答曰:「 既是家君宣召,定當速歸。」乃呼使者問召歸之故?使者曰:「 因太老爺聞說,吉安府為流寇所掠,念着一個故友,欲令少老爺往探一遭。」生聽個明白,方才入辭白公。時白公病已漸痊,但說任從尊便。且虧勞劉生不已。 生乃按備鞍馬,作別起行。出了外門,穿入竹徑。忽見春花旁立以待,着詞曰:「小姐聞君有遠行之舉,特命小婢至此囑咐,勸君速去速回,切勿耽閣流連,以誤大事也。」生惻然曰:「事在愴忙,正恨未能話別。乞代啟知小姐,說小生暗然魂消也。」 春花曰:「山高水闊,珍重為佳。望勿憂慮傷軀,致為風露所犯。」 說訖,袖出一繡包,遞與生曰:「此小姐近日所制,正欲奉贈郎君,聊作餞儀,以為記念。言盡於此,君其行矣。」 遂取徑潛步而回。生猶回望樓園,唱嘆數四,方才策馬。路上將所貽繡包玩之,卻繡着一對鴛鴦,纏綿交頸,欲為異日之兆也。旁有小字兩行云:「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 暗贊曰:「 細意熨貼,可稱絕妙針神。薛靈芝有此巧工,無此妙想。」 因懸佩於衣襟間。 歸至府城,入見劉公。稟復問候畢,公命坐曰:「邇聞吉安流寇打劫,為父有一知交在彼。系府籍楊柳村人,姓楊諱谷字式亭。舊在京都,最為厚契。一向契闊已久,未曾探個居處。目今流寇橫行,又未知如何下落。為父欲令汝往探一次,以盡朋友思念之情。但須處處小心,勿貽而父掛慮耳。」生再拜曰:「 謹承嚴命。」 次早攜仆按馬,望吉安而來。數日之間,已抵府境。 明日投刺以謁楊公,公接其柬曰:「溫陵年侄劉昭頓首拜。」大喜,整冠出迎。遣詣客堂,分賓而坐。茶畢,楊公開言曰:「令封翁別來無恙?」生對曰:「幸蒙尊顧,頗獲平安。」楊公嘆聲曰:「 愚叔自與尊君隔別以還,寢寐縈懷,與時俱積。今日一見賢侄,宛然如對劉兄。悲喜交集,少慰離憂之感。」生亦致劉公離索之思,並慰問患難之意。楊公曰:「厚蒙令尊君顧問,愈令愚叔感激難忘。因敝邑近歲凶荒,邑中饑民,結巢奪食。去歲冬際,卻招動數千海寇,虜掠村墟。郡中遭害者,不可勝數。愚叔糾合近方鄉勇之眾,並力御賊,至今頗獲安全。然殘暴未休,終覺一無寧日以安耳。」生亦為之太息。楊公曰:「 向聞賢侄,瓊林得意。授職詞林,正堪脫穎而出。怎麼急流勇退,匿跡歸家何也?」生以劉克寬謀奸事發告之。楊公聽了,頓動愛國憂君之念,慨嘆至再。及晚設宴待生,勸盞殷勤,備極款洽。既畢,宴寢生於映雪齋。生對燭未眠,兀無聊賴。閒將書匣偶撿,忽見素紙一幅。抄錄有古風一篇,題曰:螺川遇寇有感。其詩云: 螺川寇盜如蜂集,四望雲山烽火急, 寥寥附郭數江村,戈戟林林旌旗立。 寒煙溟漠繞連營,遠近悲笳徹夜驚。 萬騎千乘逐塵霧,無邊劍氣與班聲。 可憐若輩奇男子,前領精軍操毒矢, 同馳虎衛來沙坡,戮力攻堅馬前死。 鼓衰刀折人忙忙,紅血和霜瀝戰場。 悲風萬里哭聲絕,魂魄沉沉曛夕陽。 妻孥相對不勝愁,日日倚門望戍樓。 白雪片片人何在,千家涕淚相和流。 旄倪絡繹盡驚竄,遠近仳離聚又散。 幾回相望未相逢,不知誰存誰蒙難。 人生自古豈不沒,何至沙場為枯骨。 嗟嗟翹首問天公,何時兵革才休息。 詩後寫:螺川才女金月娥作。劉生看遍,又惹起愛慕月娥一點深懷。暗想:「月娥每作一詩,往往令人傳寫如此。不知何日天公有眼,使得風吹來、水送去,見他一面否也。」 居半月,生終以玉環所約為慮,乃向楊公辭歸。公固苦留,而生意甚決。既出府境,取路西昌。生以名區,暫為淹滯。時值四月八日,村寺僧民設龍華之會。生盡日游賞,路上有感。偶成一詩: 八日龍華會,群開浴佛場, 九真呈寶相,五水注靈香。 薄餅終朝設,回幡盡日揚, 馬蹄輕踐處,腸斷又梅黃。 居無何,忽有海寇數萬餘,由清江瀰漫而至。泰和、龍泉、吉水諸邑,聯絡不絕。生悵歸途隔塞,復返吉安。楊公曰:「賢侄若聽吾言,何至空勞跋涉如此。」 生自是復寓於映雪齋,獨居寡儔。思歸愈切,恨不得生就雙翼,飛向於玉環之前也。偶一日,楊公外出,倍覺無聊。乃挾矢持弓,繞林射雀。適一雁至,生挽弓搭箭,颼的射之。中其胸,而雁未斃,伏葉少歇,帶箭奮飛。忽落忽騰,約二里許而止。生憤甚,取徑追來。比至樹邊,而雁墮矣。生駐足一望,卻原是滿林竹柳,遮掩着一所孤村。村前一莊,尤為壯麗。亭堂樓閣,高敞入雲。珠箔銀屏,燦同仙府。而外面鮮花綴戶,弱柳橫窗。竹籟松聲,清韻遠致,真勝境也。 生憐紅惜綠,賞玩流連。閒步間,忽聞有聲滴滴然笑曰:「小鶯,爾看這榴花開得好呵。古謂五月榴花照目紅,似為今日詠者。」生聆而知為尤物也。着意窺之,不見。潛步窺入,又不見。頓足曰:「 聞其聲,而不見其身何也?」正在悵望,忽荼0架下,走出一絕世佳人,細步飄搖,嬌柔欲倒。笑逐一蝶,舉扇拍來。生視之,真箇似玉生香,如花解語。不覺情狂志蕩,遂戲曰:「 此探花郎也,憐之,憐之。」那佳人驚退花間,以團扇自蔽。卻又微露半面,竊窺劉生。劉生看得滿胸痴癢,信口吟曰: 誰家美女獨婆娑,玉臉凝香淡掃蛾, 想是長天風猛浪,月宮吹落小嫦娥。 那佳人聽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話。那侍兒點頭會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處狂徒,怎麼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進之曰:「小生姓劉諱昭,字子章。系閩中建寧府崇安縣人。幼誕天聰,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宮。計服職翰林者兩載矣。時以朝廷多故,乞假歸家。而家君適擢瑞州,是以隨任到彼。因舊歲貴邑遇盜,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閒遊,誤犯貴禁,幸為寬恕。」侍女問曰:「所謂故交,是何人也?」 生答曰:「楊柳村楊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歸抵西昌。適遇流賊瀰漫,歸途隔塞。是以復返在此,寓於映雪齋中。終日懸懸,非得已也。」 侍女改容曰:「 然則郎君乃當世名流,我小鶯有眼無珠,冒瀆尊駕,豈非得罪。」 生驚喜曰:「 娘子既系小鶯,則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 小鶯曰:「 然也,何以知之?」 生嘆聲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聞小姐之芳名。愛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面,以慰斷腸裂腹之思。今日賞識春風,真覺悲歡之交集也。」 言訖,潸然淚下。小鶯也嘆聲,轉去稟知月娥。只看那月娥,聽了小鶯稟復,不覺愁鎖雙蛾。沉思半晌,復又吩咐,令小鶯進謂劉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聞聲見作之言,實難驟解。本欲奉問,以晰狐疑。然此間內外猜嫌,實非男女接談之地。請君暫退,倘異日逢迎有幸,定當詰個因由耳。」 言訖,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過竹徑,閃人小門。忽聞呀的一聲,已覺雙扉盡掩。生猶痴戀不置,踵詣門前,欲呼而不敢則聲,欲見而無從鑽目。徬徨眷戀,低徊而嘆息者久之。顧盼間,忽見門外粉牆上,書有綠字一行云: 新妝初罷下樓東,戲逐流鶯入樹叢。 字蓋揉葉汁書也。生知為月娥所題,卻為甚兩句而止。因亦取葉汁續成一絕云: 行到鸞台深鎖處,一枝濃艷笑春風。 寫畢自吟自語一會,忽笑曰:「珠簾一隔如萬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終也無人憐惜耳。」 乃拂袖而歸,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夢中所見。然昔但望風吹來、水送去,誰知卻是雁引去蝶招來也。」 時月娥與小鶯,雖閃入小門,將扉掩住,卻從門隙,窺生舉動。見他自言自語光景,不覺都暗笑起來。須臾,回房,謂小鶯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鴻般信,潘安般貌,司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謂九泉無恨。」 小鶯曰:「小姐莫非拔選盧儲否?」月娥嘆聲曰:「人遐室遠,誰與圖全。空憐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 小鶯曰「 既有深情,盍效紅拂故事。」 月娥不悅曰:「 子欲我改裝私奔耶?月娥何人,肯為此事否。」 小鶯曰:「 否,小婢勸小姐改裝以圖,非勸小姐改裝以奔也。」月娥問曰:「怎麼圖法?」 小鶯曰:「我想小姐生長深閨,雖戚族居鄰,罕曾識面。就那劉郎,今日一顧,也未必識認得真。小姐何不改換男裝,以與劉郎一會。逮談到情洽處,然後問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閨人,則亦不必着想了。如曰無之,然後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許痴情,當必歡喜應允也。」 月娥曰:「 恐被他識破時,能保全璧而歸趙否?」 小鶯曰:「小姐只宜戒閨中之羞縮,學男子之軒昂。豈就遽能識破耶?」 月娥曰:「 爾盍與我偕往一遭者。」 小鶯曰:「 不可,我方才與他對語,卻被他一 雙 利 害 眼,看 得 眉 發 都 真。我 若 相 偕,反 為 所識。」月娥又思量良久,乃決個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紈羅,製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黃昏之後,捐開蘭麝,束起支鬟。帶上峨冠,着上儒服。垂紳執扇,偉然美貌丈夫。閒踱房中,徘徊顧盼。問小鶯曰:「可相像否?」小鶯在旁,不轉睛的呆看。微笑答曰:「 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 月娥取鏡自照,不覺也笑將起來。謂小鶯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於是趁着月色,來抵映雪齋前。左邊一窗,燈火輝煌,珠簾高卷。裡面書聲□嗶。讀李義山褻詞曲云:「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讀至此處,雜以嗟嘆之聲。月娥細聽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劉生曰:「何人叩窗?左邊小門未關,何不進入。」 月娥乃旋至,小門開處,直抵劉生寢房。 生聞背後有步履聲,回顧之,卻是一貴介公子。面如刻玉,膚若凝脂。皎皎珠輝,亭亭玉立。不覺惶然起敬,離坐施禮曰:「敢請仁兄,貴族名區,小弟聆教無緣,怎麼卻蒙光顧如此。」月娥朗然答曰:「小生姓黃,居於錦石村。所距貴寓,才二里耳。」生曰:「仁兄乃儒雅名流,今夜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月娥答曰:「自仁兄辱臨蔽邑,聆仁兄之駿譽,仰仁兄之鴻才,慕躪瞻韓,縈縈夢寐。今值月明如畫,故特乘閒過訪,以識當世儒宗。何幸仁兄不棄蒹葭,得慰高山之仰,真天緣之奇遇也。」 劉生曰:「小弟論文而無半豹,論學而失全牛。視兄之學海文淵,何異以蠢蠢螢光,而與太陽爭映也。而兄則謙以處己,高以贊人。撫念微軀,能無愧慚。」月娥曰:「非也,實念仁兄弱年騰達,名震天京。而小弟匏棄無聊,未能以蒼蠅而依驥尾耳。」 劉生曰:「吾等雖乍為相識,實訂終身知己之交。務須暢志開懷,以慶同心之雅。這些互謙互贊的客套,到也不消說了。」 說訖,取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擺列席間,邀月娥以共飲。月娥不敢卻,就席。引杯,問生曰:「何酒餚之甚便如此?」生笑曰:「 小弟每漏交三鼓,必飲數杯。但無他肴,即些干肉便妙了。」 月娥曰: 「 詩酒琴棋客,其仁兄之謂乎?」正款飲間,爾敬我一杯,我酬爾一盞。淋漓暢飲,談笑恢諧。惟有月娥暗暗提防,恐為酒累。每酒入口,則潛以錦巾吐之,而生不及覺也。生微醉,因笑謂壁上畫圖中一美人曰:「卿與小生伴坐半月矣。今夜生等知己宴會,何不為生等稱觴以助興耶?」 月娥笑視之,見壁上懸一幅美人臨妝圖。玉貌絳唇,神彩奕奕。對鏡自照,眉色如生,嘆為寫生妙手。生曰:「此小弟拙畫也。弟因昔日連日清閒,偶繪此圖,以供幽玩。倘仁兄不惜珠玉,乞為贈一佳句,以慰美人之魂可乎?」月娥曰:「小弟墨豬陋筆,焉敢褻瀆佳圖。」 生解圖鋪於案上,以筆授之,曰:「何妨,何妨。勿作客話。」月娥乃憑案醮翰,不假思索,一揮立成。鳳舞龍飛,最為精妙。其詩云: 強臨鸞鏡照紅顏,注目含情不語間, 伴坐未經迎一笑,偏構春夢到巫山。 生大喜曰:「詩意絕妙,字法絕佳,確是畫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語。佩服,佩服。」 因又開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題。月娥展開視之,也畫着一個執扇美人,低頭憑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辭,題一絕曰: 手持團扇渾無語,淚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紗窗鎖翠眉,不知寄恨人何處。 生看寫畢,懸圖於壁。讚賞曰:「以秀士之風流,寫佳人之窈窕。得心應手,語語傳神。真可為此圖增色。」 於是月娥贊畫,劉生贊詩,玩賞一會,方又引杯復飲。 時劉生酒熱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見生襟間系一繡包,光彩奪目,因索解一觀。生大驚,忙斂住曰:「不可,不可。」 月娥見生神色驚變,強取就燈觀之。卻繡着一雙交頸鴛鴦,旁繡有兩行小字是: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之句。因問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 生曰:「非也,小弟無緣,未曾獲配。」月娥又問曰:「抑莫非美人之貽耶?」生又曰: 「 非也,小弟玉潔冰清,未有城隅之俟。」月娥曰:「仁兄此物,其中必有蹺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傳播,萬網難收。此事實難啟齒。」月娥曰:「今夜人靜更闌,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傳播。」劉生初猶抵托不認,後以月娥殷勤詰問。又因酒後情狂,乃將昔日與白玉環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約誓,備細告知。月娥聽得暗地吃驚。探之曰:「然則仁兄佳秀相逢,陽台之夢,殆不虛負了。」 生搖頭曰:「 否,否。那玉環貞靜端莊,凜不可犯。即那時與他晤對,也竟忘男女情形。將平日的雲雨狂情,不知消歸何處。」 月娥自思曰:「以玉環姐姐的德性,大約也不至如此,因就釋然不疑。」但轉問曰:「兄既與玉環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當?」生曰:「此時不過指心私訂,約定姻緣。至於父命媒言,尚待異日歸時,遣人撮合耳。」 月娥曰:「 然則兄與玉環志甚堅矣。」生曰:「言渝金石,生死難磨,事若不諧,願以死就。固堅之甚者也。」月娥聽了,沉思者久之。 生轉問曰:「玉環有表妹金月娥者,雲與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識面?」 月娥見問到自己身上,暗地着忙。但胡答曰:「頗逆一面。」生曰:「兄謂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論白玉環則未之知,若論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謂遺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見與玉環賦別二首,及螺川遇賊一首,可謂名不虛傳。」 月娥回念:劉生向者,聞芳名見佳作之言,此時方才明白。因開言曰:「仁兄與玉環雖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蘭閨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蓋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區區於未定之玉環,默以聽待。吾竊為仁兄慮也。」 生曰:「 吁言猶在耳,事豈欺心。設或難成,豈無良策。吾寧為薄命漢,不願為薄倖郎也。」 月娥知事不濟,帶悶不言。須臾,向生索別。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訂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暢心談。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從,是見嫌也。」月娥無奈,只得允從。 生乃設二枕於榻間,挽以同寢。月娥側身貼牆以臥,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頗酥,恐為所覺,迫得時時遮護。而劉生則展轉反側,身無寧時。左也道着個玉環,右也道着個玉環。月娥暗地可憂,又暗地可笑。忽劉生移同一枕,捱近身來。低聲笑曰:「小弟因酒後情狂,雲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與吾等發泄耶。」 月娥曰:「吾觀世之秀士佳人,往往於花柳之事有甚焉者。」 生曰:「 縱由他們平日性情飄逸,意趣幽閒。生成個旖旎溫柔,學就個風流瀟灑。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魚之得水。其一種芳情雅趣,真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婦,非無男女之歡,然不過習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異於蟲蛇禽獸之蠢然罔覺者,亦有雌雄之感哉。」 月娥曰:「我想好色與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婦狂童自是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無異入花紅柳綠之場。聽其聲,無異游燕語鶯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跡者也。貪色者,則究其意,何曾有憐香惜玉之芳情。論其人,亦徒為撥雨撩雲之醜態。是又在形跡,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間薰蕕異味,香臭殊途,豈可同日而語哉。」生大喜曰:「天下同形者,無不同情。秀士之於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無不知音,仁兄之於小弟是也。」 須臾,彼此神倦聲消,俱各睡熟。月娥是個心驚的,先自覺來。卻不知何時,被劉生按一手於胸前,加一足於股上。心甚驚慮,徐徐擺開。下榻時,而宿鳥爭喧,窗紙微赤。乃呼生告別,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與兄會,如臨明月清風,俗慮凡襟,蕩滌殆盡。今何匆匆遽別,何不再聚一宵耶。」月娥曰:「後會有期,何必流連忘返。」 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門,叮嚀曰:「 後有閒隙,萬望再臨。」月娥曰:「然,但小弟與楊公未有交情,今後往來,莫令知道為妙。」生曰:「諾。」 月娥乃冒露而行,生目送曰:「 這個哥哥,綽約溫柔,宛如處子。不生作蘭閨靜女,卻生作芸閣書生,令人恨恨。」 時月娥回至莊前,天色已曉。暗由花柳深處,潛叩小門。小鶯出開雙扉,忽欲驚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鶯定睛一看,笑曰:「 原來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處客人。」月娥乃閃上妝樓,改着羅衣,對鏡理髮。小鶯旁問曰:「小姐,庶幾全璧而歸否?」月娥曰:「幾乎,幾乎。幸甚,幸甚。」鶯又問曰:「所謀之事,可以有為否?」 月娥搖頭曰:「萬難,萬難。」 鶯曰:「 怎樣難法?」 月娥遂述劉生與玉環訂盟之語,備細訴知。鶯曰:「 他們既無媒灼之言,父母之 命,則 其 中 事 實 尚 易 解 勾,是 何 難 也。」 月 娥 曰:「他等以死相誓,志願甚堅,未可解矣。」鶯曰:「劉郎將何以圖之。」月娥曰:「他只待異日歸家,央媒撮合而已。」 小鶯聽了沉思晌許,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為強。吾今為小姐想得一條妙計,能使劉郎不念玉環,而小姐的因緣也可卜八分成就了。」月娥曰:「吾妹有何妙計?」 小鶯乃附到耳邊,細說如此如此。月娥聽了,微笑點頭曰:「妙甚,妙甚。」 小鶯曰:「 但宜緩圖,十日之外,方可舉事。」 不覺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鶯謂月娥曰:「事可舉矣。」月娥乃依計,修成一封假書。令小鶯喚一老家人,叫名老實頭。屬咐曰:「楊柳村有楊姓人,現在府城開一酒店,汝可識否?」老實頭答:「店號永興,怎麼不識。」 小鶯曰:「汝可拿此封書,投入永興店裡。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轉交回楊柳村楊式亭老爺處來。」 老實頭應諾,前往府城,尋至永興店所。將書交與店主曰:「 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書信。道是寄與貴村楊老爺的,煩為轉交。」店主接過,亦不細問。竟將書達與楊公。楊公拆開外皮,而內面一層封皮,卻寫着:劉少老爺號子章親拆九個字。因又轉交劉生,生問此信從何處交入?楊公曰:「是從府城永興店交入,聞說昨日有瑞州客至,付託此書。」 生料是玉環所寄,因楊公在坐,不便開拆。須臾,楊公退出。劉生乃潛將來書細細拆開,暗想:本處賊匪橫行,玉環尚能通個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細讀其書云: 薄命妾白玉環,瀝血稽首。奉書於子章劉兄旅次。握別以來,夢魂俱斷。雲山邈邈,欲覯無從。惟日望征旆旋歸,以踐舊約為慰。今日言猶在耳,事忽刺心,家嚴謂妾長成,擇婿彌急。名門子弟,接踵相求遴選。而今已與邑張氏子定議矣。事聞及妾血淚交流,幾欲捐軀。苦為所阻,而回念燈前月下,與郎君把臂談心。而東望螺川,彌增嗚咽耳。嗟乎,前言未踐,空期鸞鳳之歡。嚴命難違,遂致魚鴻之嘆。此情此恨,終古難消。惟願郎君,記取繡包,期結鴛鴦於來世可耳。事非得已。妾豈甘心。臨紙欷歔,墨淚俱竭。君其諒妾否?抑其怪妾否? 玉環再拜啟 劉生看畢,肝腸碎裂,神智昏沉。暗想:「 玉環當日,盟誓諄諄,心堅意切,怎麼竟為所奪。」 又想曰:「 盟誓固所可念,父母實也難違。況女子們柔弱花枝,卻也不能自主。」忽又想曰:「 觀此書意,則玉環真有萬不得已之勢,萬無可解之情,特不能見我一決耳。然我想張家,亦不過計個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與玉環出個良圖。或如紅綃之竊負而逃,或如飛煙之結髮以死。斷不肯甘心看過,以致抱恨於千秋也。」 一時窮思苦想,不覺惻然心碎,慘然神傷,黯然魂銷,潸然淚下。明日詣楊公所辭別,公曰:「賊勢瀰漫,將焉適歸。」 生固請再三,而公終不許。生垂首喪氣,擁榻而眠。曉夜悲歌,寢食俱廢。不覺神思過度,忽然生起病來。楊公憂之,遣醫視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公會意曰:「莫非不遂所願耶?」 生信口應曰:「然。」公曰: 「 請為愚叔言之。」 生不語。公曰: 「 無妨也。」生不得已,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鹽運家,其女玉環窺之而愛,遣侍女造室達意。約為婚姻,將為百年計也。今者,言猶在耳,事已刺心。」 言至此,遂取出來書。令楊公看,公接看畢,嘆聲曰:「 原來如此,可知人生因緣有定,豈可強哉。」 因又曰: 「 賢侄放心,吾當為汝擇一佳配。」言訖而出。 越數日,偶一夜生正憑几危坐,急見昔夜會的黃公子,飄然而來。原來金月娥因用了假書之計,料知劉生必信。故復改裝至此,以下說辭。生見而喜曰:「小弟連日懸懸,今夜始至,何相視之疏也。」 月娥曰:「 弟因時務紛紜,未獲與兄晤對,甚為抱恨。」 生離坐酌茶進之。月娥微窺劉生,見其骨瘦如梅,知為假書所誤。乃詐作詫異曰:「弟與仁兄乍別月余,而玉潤珠輝,抑何消瘦乃爾?」 生搖頭嗟嘆不語者三。月娥詐為不知,問曰:「 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與玉環舊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因又取出假書,令月娥觀之。月娥強為閱遍,詐嘆曰:「古來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無終者,只為父母所 奪 耳。觀 此 書 意,為 玉 環 惜。安 得 不 為 吾 兄 惜哉。」生聽 此 言,不 覺 心 頭 酸 處,泫 然 掩 泣。月 娥 嘆 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廣四海之眾,豈無一出類拔萃之佳人,堪與吾兄伉儷哉。而獨區區於玉環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難再得,仁兄豈未之聞耶。」月娥曰:「敝村有才女金月娥者,向曾與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稱雙絕。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貴介名流,正堪共結同心,以慶郄王之佳偶也。」 生點頭曰:「 然,是亦足矣。恐彼不允,又將奈何。」 月娥曰:「倘兄果有是心,包管十分成就。」生大喜曰: 「 就煩吾兄為理何如?」 月娥微笑曰:「我無能為,令伯楊公可矣。」 生於是主意遂決。二人又敘些閒話。夜月上後,月娥乃歸。 明日楊公適造生室,謂曰:「吾為爾擇個佳人,今得之矣。」生問得者何人?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 正合鄙懷,敢煩老伯作伐。」 公允諾,乃將此事回與趙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 此美事也,當為他們作成。」乃乘轎抵金家莊。月娥之母金夫人,聞而迎之。遣詣私廳敘坐。談話一會,趙夫人乃開言曰:「 令媛年紀幾何了?」 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歲。」趙夫人曰:「芳齡少長,未知已獲乘龍麼?」 金夫人曰:「否,遴選至今,未逢快婿。」趙夫人曰:「然則尊嫂當似何人,才可稱快呢?」 金夫人曰:「近聞貴府來有一位名流,雲是瑞州劉府尊的令子。弱齡擢第為翰苑英雄,未曾習見其人,即看他貴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為快婿哩。」 趙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來,正為此事。怎麼這般湊巧,莫非天地使然。」遂將劉生求婚之意,款款具陳。金夫人聽得洽意洽心,聲聲稱願。須臾,用過午膳。趙夫人又叮嚀一遍,方才辭歸。生聞之歡喜非常,余病盡愈。乃擇一吉日,以鳳凰簪一對,金步搖一對,送詣金家訂盟。那邊月娥聞知此音,喜從天降。亦具繡雲履一雙,金如意一雙答之。取兩心如意之義。於是兩家婚事遂定。 其時序臨九月,白玉環以望生未返,甚切憂思。偶一夜,獨剔銀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則明月斜照。新菊悠揚,觸動愁懷。吟一絕以寫恨: 銀蕊遲遲玉漏催,孤燈剔儘自徘徊, 不堪夜夜樓頭月,照到籬邊菊又開。 次日風氣雙清,水天一色。籬邊新菊,燦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動秋興也。乃邀府尹劉公,教諭梁敏齋及邑紳林景龍、朱毅亭等。於一鏡亭,作賞菊之會。劉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黃英燦爛,翠葉離披。冷艷幽香,可餐可愛。須臾,席備。白公揖劉公居左,敏齋次之,景龍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後,白公請曰:「幽賞未已。高談轉清。公等雅負雄才,乞賦佳章以增花色。」 諸公正在推讓,忽春花手捧花箋,斂容進曰:「小姐雲,蒙諸公掉駕賞光,謹奉一詩,聊以賄酒。」諸公大喜稱妙,鋪於席上,挨肩讀之。是詠菊一律云: 滿徑黃花冒曉煙,浮金剪蠟望無邊, 千重色奪三秋景,萬里香飄九月天。 芳意濃薰彭澤酒,幽情透入少陵箋, 亭亭晚節真清絕,不與繁葩競可憐。 諸公閱遍,驚顧交贊。劉公曰:「次韻詞意雄渾,聲調清越。第三韻語似平直,然曰濃薰、曰透入,則化板直為灑脫矣。結韻品格絕高,直是在閨而有貞靜之風。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朱毅亭曰:「望無邊三字,跟上滿徑,起下萬里千里。而以晚節字結上三秋九月,清字結上芳意幽情。通體結構嚴密,組織自然。香奩詠菊之詩,此為絕唱。」 梁敏齋問白公曰:「令媛點點年紀,不知是何學力,卻造成如許鴻才。墨客騷人,應焚筆硯。」 白公曰:「 小女生時,有些奇處。內子臨產之夜,夢見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環。內子吞之,及覺而產。異香滿室,靈光耀人,故就以玉環命名。他自幼穎悟聰明,詩賦文詞,援筆立就,非所學也。」 劉公曰:「 夢兆奇者頗多,昔小兒昭,初生時,內子夢西方一星,從空而墮。內子拾起少玩,即納襟間。及覺來,則腹中如龍之蟠,如珠之走。一時毫光透室,祥雲護房而昭遂生焉。亦奇夢也。」 林景龍曰:「 原來如此,其為儒林冠冕,不亦宜乎。」梁敏齋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誕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結個天緣。二公以為何如?」 時劉白二公互相謙遜,卻當不過敏齋出首;林朱贊成。劉白二公只得應允。於是准以敏齋為理,隨撿吉課,以訂婚盟。於是玉環之盟又定。 比時春花偶步花下,備聞此語,回告玉環。玉環聽得玉體酥麻,喜從天降。以手加額曰:「秋菊姐,爾真我玉環的恩人呵。」及至冬十一月,西昌、龍泉、吉水諸縣賊退。玉環之母白夫人,遣仆抵吉安,探望金夫人並月娥的消息。玉環聞及,因也潛修一信。密教仆至吉安時,順便投入楊柳村楊家莊來。仆諾而往。行數日,已抵吉安。先將玉環一書,投到楊柳村楊公處。公見封上寫着劉生姓號,因轉交於劉生。生曰:「來仆安在?」 公曰:「 在堂上。」 乃出呼仆造房見生,生命之坐。問之曰:「白老爺近來無恙?」 仆曰:「頗獲康寧。」生又問曰:「此信果系何人所寄?」 仆對曰:「 委系白小姐所寄。」 生曰:「 聞說白小姐已與同邑張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禮?」 仆曰: 「 那有此事,少老爺卻從何處聽來?」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為我道及,頗可徵信。」 仆曰:「無之,無之。」 生曰:「不瞞爾說,吾昔日寓白府時,蒙小姐隔簾一顧,便教春花達意,以訂終身。雖然暗約私盟,而片語所關,時時在念。今秋七月,卻接得小姐來書云云。具言親命難違,已與張家定議。至今中懷耿耿,猶覺心痛如刺也。」 仆聽了,亦疑惑不定。生乃拆玉環之書,讀云: 遠疏芝宇,蝶夢難成。久隔蘭儀,鴛情如結。斯誠饔飧莫釋,寤寐不忘者也。茲值雪妝玉樹,冰結銀盤。寒雨連江,腸斷陌頭楊柳。飄風沸戶,魂消井上梧桐。淚和竹露齊傾,人與梅花並瘦。茫茫淅水,遙連風雨孤舟。疊疊吳山,長鎖煙雲翠黛。一泓苦海,精衛難填。萬里離天,女媧莫補。蕉心幾碎,依然長恨。釵分柳眼將穿,不見樂昌鏡合。此情此況,孰與堪焉。惟望郎君,早掛心旌。旋驅意馬,刀頭唱罷,載歌君子陽陽,馬首瞻回,無復佳人寂寂。庶可慰離魂於兩地,並以圖夙願於三生。伏枕修書,言不盡意。臨紙嗚咽,墨淚俱傾。惟君子憐之。 曩者,訂盟之語,時銘諸心。握別以來,每以未克踐約為慮。會於三秋九月,家君與尊大人及諸縉紳等,觴於敝園之賞菊亭。對花流杯為竟日之樂。有談及者,競許吾等為一時佳秀,宜締良緣。同輩彌縫,婚約遂定。妾甫聞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屬人謀,而實緣由天定也。謹報佳音,以慰夙願。 其書後有閨思十絕。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夢初回兩淚漣, 不信天公猶解意,頻將雁字寄雲箋。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裡浮花夢裡身, 低首自憐還自嘆,更將心事訴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萬里離情萬斛愁, 惱煞梁間雙燕子,對人何事語綢繆。 其四云: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燈五夜鍾, 今後香閨端不鎖,與郎相約夢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顰, 無奈寒衾新睡覺,殘魂猶逐異鄉塵。 其六云: 思君一刻抵三時,日日低吟古別離, 惆悵個中人已遠,懶抬明鏡畫蛾眉。 其七云: 思君一刻抵三朝,蠟燭成灰淚不銷, 弱質偏多愁里病,強將羅帶束纖腰。 其八云: 思君一刻抵三生,花落花開月幾更, 聞說雲洲多柳線,請郎看取別離情。 其九云: 思君一刻抵三陽,愁絕山高與水長, 為祝郎身無苦患,水仙祠上幾焚香。 其十云: 思君一刻抵三期,生別何堪當死離, 連日紗窗慵未辟,懶看花下蝶雙飛。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嚦嚦新鶯報曉籌,凌晨樹影半當樓, 何堪寒雨淒涼處,桃李無言淚也流。 其二云: 獨撫絲桐思悄然,箇中情事豈能傳, 知心惟有天邊月,長照池塘並蒂蓮。 其三云: 翠減香消淚兩行,相思真箇斷人腸, 誰能為借毛君筆,畫出愁容寄粉郎。 其四云: 去年虛度又來年,話到青春倍可憐, 綠樹濃蔭休再誤,倩郎早覓買花船。 生看畢曰:「依此書,則小姐尚未與人成盟。但昔日之書,卻是何人寄的。」 因修一回書,並將昔日偽書,一同封固。仆在旁看生修書既畢,接納於袖,乃辭別往金家莊。適楊公造生室,問來書何意?生笑曰:「 這事情,怪怪奇奇。原來白玉環,卻又未曾與人訂盟的。」 因將來書與楊公看。公看畢,亦疑惑難辭解。生曰:「我等所訂之盟,此處絕無知者。怎又有造假書誑我如此。弄得我顛倒起來。恐金白二家,當有一番議論也。」 楊公曰:「 賢侄可謹藏前後二書,以為質證。見得非故意如此,使他二家也無怨言。任二家說直說橫,一定也得一個作配,不必慮也。」 生於是遂作歸計。時來仆既辭劉生,遂尋路來抵金家。向夫人與月娥等,曲達白夫人與玉環探望之意。金夫人與月娥感激一會。乃曰:「此處賊匪橫行,日無寧刻。老身欲挈此家小,再抵瑞州去也。」 仆曰:「白夫人正也這般吩咐,夫人果有這意思就當作速起行了。」 明日,金夫人與月娥執拾器用,教家僕看守房舍。乃攜小哥並小鶯,望瑞州而來。 一日,月娥船上無聊,偶偕小鶯俯瞰江水。忽遙見鄰船帆下,俏立着一位秀雅書生。月娥熟視之,驚謂小鶯曰:「汝謂此郎何人?」鶯曰:「莫非劉郎否?」 月娥微笑點頭曰:「然也。」月娥呼舟人快些進船,而生已一葦如飛,邈不可及。月娥甚為怏怏。水陸數日,已抵瑞州。仆先回家,報知白夫人以及玉環小姐。二人聞及,連忙出迎。母女喁喁,歡天喜地。乃遣入舊時住處,詳敘寒溫。須臾,白公入見金夫人。命月娥與小哥拜之,白公命坐。問金夫人曰:「甥女別未至載,容 宇 又 稍 長 成,未 知 可 逢 快 婿 否?」 金 夫 人 曰:「正也才算得了。」白公問得者何人?金夫人曰:「就是劉府尊的公子,劉子章是也。」 白公大驚曰:「吾向曾與劉公祖約及,以玉環與劉子成盟。怎麼又有甥女訂盟一事?」 金夫人亦驚曰:「原來如此,但那時人遐地遠,各自為謀,實不及知也。」於是面面相顧,白夫人曰:「 事已至此,他們也不是別人。就令他們同嫁劉郎也是妙事。」 白公曰:「 如此雖好,只是嫡庶難分?」 金夫人曰:「 他們既有姊妹之序,則長者居長,次者居次,又難甚麼。」 白公喜曰:「 如此才容易了,只是也先要對劉公祖說知。」言訖而出。 時玉環與月娥在旁聽得,個個暗喜。玉環乃暗牽月娥衣袖,潛回蘭房。私謂曰:「今日的事情,我家是在劉公祖處定盟,自是公的。爾家是在劉郎處定盟,自是私的。爾也休得妄想了。爾但須尋個計策,別選佳郎。若雲二女一夫,吾不願也。」 月娥愀然長吁曰:「此在姐姐之處置耳,妹更何策之可施耶。倘姐姐肯念小妹之一點深情,憐小妹之千般隱恨,收為負薪執爨,實所甘心。設或不容,則惟有就死尊前,以俟劉郎於地下。斷不能舍心別嫁,含千秋莫解之愁也。」說訖,粉頸低垂,珠淚交下。玉環忙以巾拭其淚曰:「妹妹可憐呵,阿姐偶戲一言,怎麼認真如此。好教我腸兒都斷了,心兒都酸了哩。」 春花在旁曰:「小姐也太沒像些人氣,只管自己戲得爽快,不顧人氣死了來。」 月娥不覺亦反愁為笑。玉環乃謂月娥曰:「妹妹,爾知我今日有二十倍足願否?」 春花忙接嘴應曰:「我知了,得嫁劉郎十倍足願也。得與金小姐同嫁劉郎,又十倍足願也。合來是二十倍否?」於是三人拍掌大笑。 這晚飯後,玉環與月娥剪燭閒談。春花、秋月、小鶯侍坐左右。月娥乃戲玉環曰:「 小妹近來神智昏倦,不能拈針。姐姐可願代我刺一繡包否?」 玉環曰:「 那有不願,只不知妹妹要刺甚麼樣的?」 月娥笑曰:「我只要繡個鴛鴦交頸,又刺兩行小字云:『 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這便妙了。」 言未畢,回顧小鶯,掩口而笑。玉環知是嘲己,不覺玉面微赤曰:「不瞞妹妹說,此物委系昔日所贈劉郎的,不識妹妹如何得知。」 月娥笑曰:「我近日學得個六壬掌訣,最有靈驗。能知人間私事私情,就如姐與劉郎席上和詩,亭中飲酒,般般妙事,我都曉得到哩。」 玉環聽了,越發疑訝起來。春花曰:「 這定是劉郎說與爾聽了。」月娥曰:「呸,羞答答,我一個深閨女子,怎麼得與劉郎扳談。」玉環心甚疑惑,細問那裡知道。月娥只是笑而不言。玉環曰:「爾笑得快樂,即不顧人煩悶。」月娥低聲曰:「我有甚快樂,爭似姐姐和姐夫月下花間,偷香竊玉,更是快樂呵。」玉環變色曰:「 爾看阿姐是甚麼人,怎麼誣我至此。」月娥笑曰:「非誣也,烈火乾柴,自應爾爾。」 玉環有口難辯,但指天日,矢之曰:「 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白敫日。」 月娥大笑曰:「天日那管此事。」 春花曰:「金姐怎得就以常情測人呢?」月娥又顧春花笑曰:「妹子知趣人,莫非也得嘗些餘味否?」 春花頓足叫屈不已。月娥見玉環垂首沉思,暗暗好笑。乃託詞問曰:「有檳榔否?今夜嘴覺淡些。」玉環徐應曰:「待我看看,遂開鏡台小箱,摸得數片,各分啖之。內中撿出一封書信,是今日家僕從吉安回交入劉生所復的信。因這日事故忙忙,不暇展閱,暫置箱中。於是將來拆開,對燈讀之。月娥與眾侍女等,都一齊挨肩共讀。其書云: 自唱陽關,倏經半載。離愁別恨,與日俱深。惟遙祝芳卿寢食安和,順時偕吉為慰。生自今春三月,始抵螺川。即欲言歸,以慰饑渴。將奈龍泉、吉水諸縣,權雄蝟集,流寇蛇旋。南望故關,飛身莫過,良可恨也。是以遷延日月,淹滯於今。近況蕭條,不堪言喻。雖曰身處螺川,而實神歸瑞府矣。比者,梅香入夢,雪片敲窗。睹物傷情,誰能遣此。而回憶花晨月夕,與芳卿握手談心,此景此情,已難復覯。每一感觸,不禁涕泗滂沱。而獨對韶光,真覺惜分惜寸矣。即卜歸期,以諧夙願。北風多厲,少慮為佳。願卿其放心待之。 乍接佳音,離愁頓破。衷情既慰,能勿快然。特以疑信交參,鄙懷終有未釋耳。前於七月初秋,會有瑞州客者,投一書與生。道為白家密信,閱及書意,其中云云。生固不敢疑芳卿之負約,竊又疑嚴命之難違也。遂爾憂疑交迫,日積於懷。飲恨含愁,臥病於床者旬日矣。無何螺川有金氏者,與楊伯素屬通家。謂心慕生,欲以女妻。生恐俱失,權與成盟。比及青鳥音來,始知芳卿之不貳也。事已至此,夫復何言。欲背彼盟,實難啟齒。卿其為我處之。原接假書,一併付覽。 書後又有客思十絕。其一云: 思卿遠隔萬重山,惡木無窮壓故關, 身恨不如王謝燕,直須飛過五雲灣。 其二云: 思卿遠隔萬重江,素淚頻彈濕絳窗, 最足憑欄腸斷處,閒鷗隨水一雙雙。 其三云: 思卿遠隔萬重河,日月如輪去又過, 無奈天邊孤影雁,聲聲喚得別愁多。 其四云: 思卿遠隔萬重溪,漠漠征塵一望迷, 贏得冬來秋又去,可憐紅日幾東西。 其五云: 思卿遠隔萬重灘,千里征途一劍寒, 人比梧桐連夜雨,時時剩得淚闌干。 其六云: 思卿遠隔萬重天,百囀鄉心夜不眠, 客舍蕭條驚歲暮,不堪重讀採薇篇。 其七云: 思卿遠隔萬重林,夢逐淒風夜夜深, 宛似蓬瀛驚歲暮,不堪重讀採薇篇。 其七云: 思卿遠隔萬重林,夢逐淒風夜夜深, 宛似蓬瀛天海外,只教相憶謾相尋。 其八云: 思卿遠隔萬重煙,思到窮時益悄然, 爭似卿家雙鳳枕,朝朝夜夜伴卿眠。 其九云: 思卿遠隔萬重雲,身似梅花瘦幾分, 苦是愁多更漏永,淒風寒雨隔窗聞。 其十云: 思卿遠隔萬重關,一幅雲巾幾淚斑, 安得奇方堪縮地,忽然相遇杏花間。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憶別芳顏又一秋,殘魂夜夜逐筠州, ( 即瑞州) 無情最是清江水,猶為離人向北流。 其二云: 落月斜侵滿屋梁,孤燈挑盡意茫茫, 連宵未適還鄉夢,一枕狂魂淚兩行。 其三云: 寶鴨香消思已闌,羅衾愁絕五更寒, 可憐半夜梅花月,一樣風光兩地看。 其四云: 雲山疊疊水悠悠,一日相思當九秋, 無奈寒齋沉寂處,空階獨坐望牽牛。 後寫愚夫婿劉子章拜復 玉環看畢,驚疑曰:「那假書是何人造的,卻道我與張家成盟呢?」正在沉思,因見月娥背面忍笑,又回顧小鶯。而小鶯亦望上月娥欲笑。玉環知其中必有蹺蹊,忽悟曰:「我明白了,那假書必是妹妹所造,以誑劉郎。使劉郎絕念了我的舊盟,然後附就了爾的新約。新約亦定,則今日才可同嫁劉郎了。妹妹爾道是否?」 月娥遑然起謝曰:「 誠然誠然,休怪休怪。只是小妹不得已而作此計者。一是情深在姐姐,一是愛煞在劉郎。只要聚首終身,才算畢生願足。至於專房正位,小妹焉敢望之。」 玉環曰:「 吾等同體同心,又何嫡庶之別。只是此中緣故,我卻未曉到來。其在劉郎,素聞妹妹之芳名,見妹妹之佳作,固無不願。妹妹乃深閨素守,卻從何處拔識劉郎,就起終身之計呢?」 月娥曰:「 因一日劉郎射雁閒遊,誤至敝居,是以相識。然那時 不 過 聊 通 姓 氏,卻 未 曾 道 及 其 他。」 玉 環 曰:「即是偶然相識,怎又將我私盟私約,亭前飲酒,席上和詩,以及所 贈 繡 包 之 事,一 並 都 說 出 來。何 交 淺 言 深 如此?」月娥笑曰:「 這又是因一夕,妹妹到劉郎映雪齋中,與郎同寢一宵。問得此繡包之故,是以言及耳。」 玉環驚問曰「妹曾與郎同宿耶?」月娥答曰:「然也。」 玉環聲低笑問曰:「起來裙帶短些兒否?」月娥曰:「姐莫非疑有雲雨之事耶?無之,無之。」玉環啞然笑曰:「 爾何瞞我之甚也。佳人才子,乍得同衾。況一個是孤客蕭條,一個是深閨寂寞。擬其相須之急,有不啻餓雞之見谷,飢虎之得羊者。而謂其徒同衾枕,不起撥雲撩雨之情,有是理否耶?」 春花亦曰:「佳秀初逢,竟不舉事,天下也斷無此愚士子,天下也斷無此呆佳人。想是怕小姐怪他先嘗,故不肯直招耳。」 月娥曰:「二位那知其中緣故。」 乃將昔日男裝會劉生之故,細細說來。且曰:「爾道如此蹈險履危,方能幹成此計,則吾情之苦為何如也。」 玉環笑曰:「原來如此,妹妹此舉,可謂入虎穴而履虎尾者也。倘被劉郎看破,奈何,奈何。」 月娥曰:「小妹所為,斷無失着。即或被郎看破,當亦似姐姐和詩飲酒作如是觀,不至就及於亂也。」 秋月在旁曰:「 二位姐姐,爾 嘲 我,我 嘲 爾,幾 至 笑 煞 了 人。」 玉 環 笑 曰:「不是這般,怎得恁多笑話呢。」於是談至五鼓,方才安眠。 次日午飯後,玉環正與月娥同床倦寢。忽秋月入房報曰:「劉郎歸矣,現來在花下,潛待小姐出來。」 玉環、月娥聞報,都驚喜得連忙下床。連花鞋兒都忘記穿了。玉環挽住月娥曰:「妹妹且謾些出。爾只消靠着紗窗暗窺,待我戲一番劉郎與爾看看。」 於是一面說,一面怒狠狠的走出小門。繞花喝曰:「 今日鳥雀驚喧,定有偷花賊潛伏在此。」劉生趨出曰:「是小生,不是花賊。」玉環叱曰:「我不管爾小生、大生,入到此處便要以花賊問罪。」 生驚問曰:「 小姐莫非不認得劉昭否?」 玉環愈怒曰:「怎麼不認得,爾這薄倖郎。我當日只道爾是個好人,誰知爾欺心背約,貪得無厭如此。」劉生曰:「小生如何欺心背約,貪得無厭。請小姐詳之。」 玉環曰:「說來越發令人煩惱,爾昔日與我說甚麼話,怎麼才往吉安半載,竟就與月娥約個新盟。將我的舊盟,看得水流般淡,爾道可恨不可恨。然又何止月娥便罷,依爾這色中餓鬼的意思,便教有十個、百個、千個、萬個,都一般消受起來方才足爾的願哩。」 劉生悵然曰:「月娥之約,非小生 故 意 為 之。望 小 姐 息 怒 開 心,待 小 生 申 訴 一遍。」玉環曰:「此故我已知之,何消再說。只是爾我既不相念,便好到吉安去,與月娥做好夫妻,快活無憂。莫再來此,纏纏擾擾了。」劉生欲辯無從,欲言不得,正在惆悵。 忽聞隔花有人笑且來曰:「劉郎莫要聽他,他慣要戲耍得好不顧人死活的。」 玉環顧之,乃月娥也。乃撫掌大笑起來,長吁一聲,執生手曰:「半年思望,一日三秋。體弱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 生亦吁一聲,正欲致語,而月娥已至。生驚問曰:「佳人莫非金小姐否?」月娥徐徐答曰:「然也。」生曰:「來幾日矣?」月娥曰:「昨日才來。」生問玉環曰:「今日兩地成盟,洵為誤事。但未知爾二家如何處置?」玉環曰:「吾等都極願同侍郎君。昨日家君亦有此話。」 劉生躍然喜曰:「如此絕妙,這真是我劉昭三生之福了。只是這段因緣,出於無意。昔日未知何人,傳此假信。遂至與金姐成盟。」玉環笑曰:「君欲知造假書之人否?」因代月娥訴說,自與君花前迎面,情愛交深,故特改裝相尋。以及用假書計,如此如此,一一說明。劉生聽了,如夢初醒。顧月娥曰:「然則,昔夜同宿的黃公子,莫非小姐否?」 月娥點頭微笑曰:「然。」生啞然笑曰:「我只道世間那有如此的風流才子,如此奇人奇事,怎一向全不知道來。」 玉環曰:「 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 生曰:「以孟德之足智善疑,猶落闞澤假書之計。況我非孟德之智,無孟德之疑,而能出此圈套耶。」於是相視大笑。 正談得酣暢,忽月娥之舅小哥,由小門走出池上,投石戲魚。玉環恐生為小哥所見,因喝曰:「哥兒,爾來此做甚麼?」小哥置若不聞,投石如故。玉環乃指月娥曰:「 爾阿姐罵呵,爾還不快些回去呢。」 小哥見了月娥,方嘻然閃入小門兒去。俄又聞白夫人謂金夫人曰:「今日雲晴雪散,正好看看梅花哩。」生聞之,急潛出園門而去。明日,白公遂修一信,達知劉公。詳言三家聯婚之故。劉公見信,喚劉生問個明白。生以那時分頭擇配,各不相知對之。劉公大喜曰:「 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此天緣也,不可不從。」於是三家合訂吉日,以來春三月十五為佳期。 未幾度過殘冬,已至三月十五。是日也,竹外蟬喧,雅韻奏求凰之曲。花間鳥語,清音諧引鳳之簫。萍開寸寸之心,柳結重重之眼。綠紗窗下,祥開好女之花。白玉階前,瑞兆宜男之草。一天煙景,滿地風光。這邊劉生,着了錦花紫袍。系上臥獅玉帶,服飾冠履,悉用朝儀。而外面儀衛森羅,伺候門外。須臾,雷炮轟處,劉生已登彩轎。鳴鑼擂鼓,望白家莊而來。一路上弦管紛紛,旌旗淠淠。馬嘶炮響,震地驚天。所歷城市村鄉,男女爭觀,無不喝彩。比至白家莊外,白公已冠服齊整,趨出迎之。引進華堂,行奠雁入贅之禮。奠雁既畢,忽聞朱門響處,一群侍女:有藏羞的,有帶笑的。扶出兩位新人。玉珮金鈴,珊然可聽。於是登堂行禮,劉生中立,玉環就左,月娥就右。先拜天地,次拜白公及二位夫人。然後新郎、新人一同交拜。拜畢,月已東上。眾侍女秉燭照路,引新郎新人同入洞房,以宴合卺之歡。 時房中列着三席,如品字形。劉生居中席,玉環居左席,月娥居右席。真箇爐香透鼻,燭影迎眸。而洞房之中,璧綴浮花,牆羅明鏡。芬香輝麗,宛若瑤台。既而秋月彈琴,小鶯吹管。春花手按拍板,唱喜團圓。而諸侍女等,或添香,或剪燭,或打扇,或獻酒,或登肴。侍立紛紛,各司一事。劉生陽陽暢飲,喜的是良緣佳偶,樂的是美景良宵。窗前之花月交輝,席上之管弦疊奏。一時侍女漸散,劉生乃喚春花謂曰:「我想佳人越是小打扮越好看。爾可代二位小姐,脫下錦巾,解落繡服。並金玉珠翠之類,一概捐開。庶幾秀色可餐,使我得味外味也。」 既捐妝,生又令玉環、月娥移就中席,殷勤勸酒。劉生左顧玉環,右窺月娥。但見,酒至則染朱唇而微飲,肴至則啟玉齒而輕嘗。飛杯聞豆蔻之香,着語見櫻桃之破。含羞帶笑,無限嬌態。微窺一回,不覺啞然失笑曰:「我平生有三樂,待我念與二位小姐聽來。 十年讀盡五車書,二八青春已唱臚, 今日桃源花發處,一鈎香餌釣雙魚。 二位小姐聽了,微笑曰:「郎君的是風流才子。這番締好,妾輩實與榮焉。」 劉生笑曰:「今日吾等因緣,莫為而為,莫致而致。一似鬼神弄就,天地生成者然。況小生舊歲春間,夢與二位小姐相會。因緣遇合,默默中早已鋪排。不然夢幻偶然,何今日一一恰合如此。」 玉環曰:「 良緣由宿締,佳偶自天成。斯固理之所自然,事之所當然,情之所同然,勢之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來王謝佳偶,盧李良緣,雖雲事出人為,而實緣由天定也。」 劉生大喜,乃於襟間取出玉環所贈的鴛鴦繡包。以調玉環曰:「 卿今夜可以交頸否?」又於袖間,取出月娥訂盟的金如意,以調月娥曰:「卿今夜可稱如意否?」 說訖,仰笑稱快。玉環、月娥,忍耐不住,都低頭含笑起來。劉生此時,紅夢情濃,目視春花秋月。二人微笑會意,遂徹出酒席,掩上朱門。生等三人,攜手上床,作同枕之會。生此時左偎軟玉,右抱溫香。魄喪魂消,刻不自禁。於是推心致語,欲試新香。玉環先推月娥,月娥又轉推玉環。生笑曰:「長幼有序,吾當次第及之。」 遂先與玉環,暗脫羅裳,輕鬆繡帶。玉環推辭不得,但附劉生耳邊低笑曰:「這般事節,真箇羞人。」生亦附耳低笑曰:「就羞也奈得甚麼?」於是先試玉環,次試月娥。妙趣濃香,不堪言喻。斯時也: 鴛鴦帶下,撥開一點胭脂翡翠。衾中裝就,滿天雲雨。左一個半推而半就,右一個且畏而且羞。開玉股以迎歡,咬朱唇而索味。笑當暗處,潛教柳葉眉舒。興到狂時,那管梅花骨碎。關兮攝魄,陣也迷魂。聽屑屑之微聲,始稱痛而繼稱快。撫殷殷之雅意,此爭妍而彼爭憐。如此風流,人間僅有。這般快樂,天上全無。 事畢,玉環、月娥各以錦巾,抹取嬌娘腥紅,以示徵信。生笑指曰:「 此妙物也,珍之,藏之。」 是夜,劉生連戰四番。前則先玉環,而次月娥。後則先月娥,而次玉環。自後二人,輪夜居先,輪夜居後。居無何,玉環、月娥,請於白公與金夫人。乞以春花、秋月、小鶯等從媵,以供朝夕侍奉之職。許之,生大喜,遂納春花等於側室中。是年冬十月劉公以疾置仕,生乃攜玉環、月娥、春花、秋月、小鶯等,拜別白公夫婦及金夫人等。隨劉公以歸崇安。 路至中途,一日,劉生於船中,望見江邊樹下坐着一位少女。一青衣侍女,伴坐其旁。呼爺叫娘,痛哭一會。遂相與攜手,同投於江。生大驚,急呼舟子撈救。兩個舟子翻身入水,齊喝一聲,一併都救上船。那少女哭聲未希,仍要向外赴水。生急令春花扯住,隨教秋月取出兩襲新衣,與他們換來。那少女與青衣盼望一周,只得走入內窗,將衣更換。既出,以巾拭其膚。生顧之,真絕色也。生命之坐,叩其姓名籍貫,以及投江之故?那少女連嘆數聲,答曰:「妾乃延平府,將樂縣人。姓朱名雪香。這侍兒名紫燕。妾父朱明,以鄉試第一,授松滋令。妾年七歲,母氏先亡。十二歲,而妾父又亡。繼母蔡氏,偏愛親兒,將妾日加詈打。妾雖曲意承順,終不獲蔡氏見容。今且擲以利刀,欲妾自尋短見。妾乃率紫燕逃避,以尋母氏之家。行數日矣,日暮途窮。恐遭強暴,迫得投江而死,以全此冰玉之軀。」 說未了,聲淚雙淒,欷歔而哭,在旁聽者,無不心酸。具說可憐姐姐,玉葉金枝,乍遭苦毒,一至於此。劉生亦深為嘆息,因謂曰:「吾送爾往母家去何如?」雪香曰:「母家界在浙江,半月之程,焉能相送。」 玉環曰:「又送往婿家去何如?」 雪香曰:「妹子年雖十八,未有成盟,有何婿家可往。」月娥曰:「然則姐姐將作何計?」 雪香曰:「列位姐姐,若肯垂憐,乞留雪香掃 案 奉 盤,以 延 殘 喘,實 所 深 幸。」 玉 環 等 大 喜 曰:「此妙事也。但姐姐既有深愛雅意,何必為此謙抑之詞。令妹妹等受罪不起來。」 於是各通知姓氏籍貫。遂導雪香、紫燕入見劉公。劉公徐徐起來,問知因由,也深為惋惜。須臾催舟速進。行至日暮,登岸寓居。 這晚飯余,劉生撫劉公寢後,乃與玉環、月娥、雪香及諸侍女等,環燭而談。生見雪香,言動端莊,風格絕世,甚為敬愛。及叩其所學,直是個書屋。文淵卓識宏通,談傾四座。又問其近日有何製作?則述其自悼詩十章,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深得風雅之旨。生聆而嘆曰:「卿可謂賢才兼備者也。」於是玉環、月娥等,又與之考核典墳,互相問難。而雪香則辯論精確,洞悉淵源。心口間有包舉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玉環、月娥相顧嘆曰:「吾等昔日眼空四海,自許為天下無雙。今見雪香姐姐,國色天才。吾等真應退避三舍了。」雪香曰:「即些淺見寡聞,何足與二位姐姐比擬。」 談至夜半,雪香退出。與眾侍女同宿一房。玉環乃謂劉生曰:「我看雪香姐姐,其才色不落吾等之下。乞郎君以待吾等之禮待之。」 生笑曰:「我才見而知其為妙人也。這卻不消說得。」比及歸至崇安,生令家僕灑掃蘭房,各自安頓。而鄉里戚友等,來拜候劉公及劉生者,日不絕門。劉生曉夜殷勤,頗勞接待。一日春花與紫燕,偶立階下。見一貴介公子至,輕裘錦服,大搖大擺而升。春花轉面咳唾曰:「他雖滿身裘錦,其一股俗氣幾令人嘔吐起來。」 紫燕曰:「 此等人昔人所謂衣架飯囊者也。」 於是相視而笑。那貴介聞及,索然無味,須臾辭歸。自是賓客漸希矣。玉環乃與月娥斟酌,擇了吉日。請雪香小姐與劉生完婚。花燭之間,一如常禮。這晚生與雪香同寢,極盡恩愛之歡。而雪香玉體頗豐,軟滑溫柔,別具一種殊味。 是年秋七月,劉公以疾亡。生率玉環等,哭泣盡哀,喪葬如禮。其時乃明末之世,民心思亂,盜賊漸興。生欲卜居山林,為肥遁逸樂之舉。因念縣南三十里,有一座名山,曰武夷山。道書以此為第十六洞天,有十二峰九曲之勝。相傳是籛8之子,長曰武、次曰夷,隱此得道。故曰武夷。又有謂:「昔有神人武夷君者,棲止於此,故曰武夷。漢武帝嘗祀之。二說未知孰是。又按山上有峰,曰大王峰。大王峰北,一峰曰幔亭峰。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大會鄉人於此。設幔亭,施彩幄,列寶座。空中奏樂,以宴鄉人。按此,則後說近是。其山之陽,有□真館、鐵笛亭、石鼓堂、九曲溪、問津亭、朱子精舍等古蹟。又有玉女峰、晚對峰、九曲峰、大小藏、三姑石、小桃源、接筍峰,皆避世勝概。諸勝中,則幔亭峰為尤奇。石壁峭然,方正如削。其壁高廣十餘丈,上有朱子手書幔亭二字,方廣各二丈。異人羽客,往來其間。 時劉生欲學長生,乃卜隱於幔亭峰下。量度形勢,即日鳩工,先築成了一曠花園。廣闊數里,就其現成竹樹泉石,雜植異果名花,萬綠千紅,備極清致。又於花徑會通之處,各起樓閣亭台,以為游觀息宴之所。樓閣之下,左築魚沼,右築蓮池。附視之,則翠蓋田田,游鱗競躍,真勝境也。當園之中,則建以華屋。宏敞壯麗,如宮殿然。左右兩廊,各建一堂。彼此朝對,可以互望。堂後大窗四幅,純用玻璃,使其坐可觀園內之花,睡可睹林間之鳥。堂之前,雕欄畫檻。俯瞰階下,儘是瑤草瓊花。屋之前,突起一閣,少低於屋,而高出於左右二堂。使外望園中,萬綠千紅,一一都歸眼底。是日夜閒坐之所也。閣之前,朝面而上者,左右各建小花亭。號曰,吹鼓亭。舞女歌姬,處於其上。 時劉生以千金購取良家少女,有麗色而精音樂者八人,充入吹鼓亭。號曰八音,以為晝夜奏樂。一名曰松濤、二曰竹籟、三曰蕉雨、四曰桐風、五曰飛泉、六曰懸滴、七曰曉鳥、八曰秋蟬。又購有麗色而工針線者四人,以製衣裳。一曰錦娘、二曰繡娘、三曰珠娘,四曰翠娘。又購有麗色而善烹調者八人,以司中饋。一曰煮石、二曰餐雲、三曰燒丹、四曰調鼎、五曰切玉、六曰和香、七曰含飴、八曰雨粟。又購有麗色而善承順者十人,以供使令。一曰青山,二曰綠水、三曰好鳥、四曰奇花、五曰光風、六曰明月、七曰曉雪、八曰晴煙、九曰清泉、十曰秀石。以上統玉環、月娥、雪香以下,計所貯佳人美女,共三十七人。玉室瑤房,各居一所,以便游幸。而各房之外,欄階連屬,以便往來。至於園中左側,卻流有一帶長河廣二丈余。水面平順,而兩岸花柳竹樹,交蔭蔽天。生於水邊多建小亭,以為盥濯游歇之所。由河逆流而上,約半里許,有一幽谷。谷中一溪曰寒溪,木石交遮,雖當酷夏,猶覺寒氣凜冽。生倚着石壁築一台,凌波而起。顏之曰,納涼台。炎夏之天,則偕美女歌姬避暑於此。又由河順流而下,約一里許,卻又是一泓大湖。名曰龍湖,廣十里余。水石交雜,當中有一磐石,方正平坦,出水不過尺余。生又建一亭於上,四面洞豁。額之曰:鑒波亭。當月夜良宵,則偕諸美泛舟,和詩飲酒。而八音諸女,則奏樂以隨之。帆隨湖轉,任其所適而已。 生自是,日與三十七位佳人,游宴於此。琴棋詩酒,曲盡其歡。花辰則酌酒園中,月夜則泛舟湖上。至於雲雨之事,則不擇地而施。或於月下花間,或於舟中亭上,興濃則舉,興索即休,無所強也。生又素習健陽之術,一夜之內可戰十回。然雖未免雲雨之情,而其瀟灑出塵,已飄飄然作羽化之想矣。其時詠吟詩句,積稿不下數千。其中秀骨清音,均栩栩帶有仙氣。各錄一首於左。 劉生詩云: 大王西畔幔亭東,疊疊瑤台倚碧空, 鸞鶴自調弦管外,煙雲時入畫圖中。 長天月掛千秋白,滿地花分萬徑紅, 不惜登臨閒極目,混身疑在廣寒宮。 白玉環一首詩云: 突兀神京勢邈然,祥風瑞霧靄群仙, 珠簾夜靜和雲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幾度泰山成礪石,三番滄海又桑田, 從今準備青鸞駕,重上蓬萊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詩云: 寂寂秋山萬景清,涼風微度夜雲輕, 星珠密列黃金闕,月鏡高懸白玉京。 戛竹喚回閒客夢,隔花吹徹洞簫聲, 個中學得純陽訣,長在龍湖伴月明。 朱雪香一首詩云: 古今人已去紛紛,一隔仙凡迥不聞, 拂竹喜教鸞作侶,看花閒與鶴為群。 琴臨碧水彈明月,酒向丹山酌白雲, 我欲騎鯨空際外,好將真訣問茅君。 春花一首詩云: 九日仙風鬧玉堂,大羅天半譜霓裳, 飛瓊乘輦攜鸞鶴,弄玉吹簫引鳳凰。 萬里浮雲生足下,一輪明月掛襟旁, 閒閒半局棋初罷,何處人間歲月長。 秋月一首詩云: 萬里晴山壓翠來,秋光雲影共徘徊, 三邊白水連天曙,一色黃花滿地開。 明月有心歸海嶠,曉風無夢到蓬萊, 何年許我乘黃鶴,留待重登玉女台。 紫燕一首詩云: 玉洞瑤房倚大羅,秋風是處動雲和, 三千世界閒中度,百萬江山夢裡過。 夜逐麻姑游翠館,朝隨織女浣銀河, 回頭長嘯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擲梭。 看他們諸作,都是身有仙骨,詩雜仙心。煙火中人,更從何處追跡。其餘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各有詩章,集隘不能盡錄。至於平時閒談雅辯,又都是開古今之疑案,發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與春花、秋月等,閒坐於右廊堂中。說地談天,放聲大作。適劉生與玉環、月娥,雪香閒步而至,盡聽所聞。 玉環笑而入曰:「列位識見高矣,但天之所以為天,未知有何確論?」紫燕從容對曰:「天者群陽之精,積氣而成。合之為太一,分之為殊名。其氣浩浩,其色蒼蒼。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氣而立,載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憑二氣以運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數,九萬一千餘里離地之程。是天者,元氣之所生,而為萬物之祖者也。至於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變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東南陽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羨天、三名從天、四名更天、五名錊天、六名廓天、七名減天、八名沉天、九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為離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說,其名數繁劇,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轉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數,則又可推算者。」 時紫燕正要算出滿盤星度來。 忽月娥又笑入曰:「 這都是老生的常談。況論到星經,便到明日也講不盡,這不消說了。但我平生有個疑案,人咸謂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想這天豈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豈石所可補的。就是石可補,豈人所能補的。未知有何見解?」紫燕對曰:「所謂補者,是補其功用,非補其形質也。當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雖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媧氏見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煉金之精,因青色而煉木之精,因黑色而煉水之精,因赤色而煉火之精,因黃色而煉土之精。以資天地化元之用。則天地之缺憾,實女媧補助之也。」 時眾美聽了,都稱古今未有之確論。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獨具隻眼。就如魯論所稱作者七人,這七人自古及今,全無知者,豈非可笑。」 月娥曰:「 所謂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 即儀封人、丈人、晨門、荷蕢、長沮、桀溺、微生畝是也。」 月娥大喜,謂玉環曰:「 他此言不知出於何書,但總計魯論,所有賢而隱者,實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周遊列國之時,於魯則得微生畝、晨門。於衛則得封人、荷蕢。於楚則得長沮、桀溺、丈人。那時都一一記念在心。及還轅之後,共計有德而隱者,恰得此七人。故發此嘆,意謂天下顛連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猶望世之有賢德者相為維持。乃他們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隱去,豈不可嘆。至 於 接 輿 乃 狂 士,非 隱 士 也。所 以 不 在 其 列了。」玉環曰:「如此見解,就是他無所征,本也可為古今人,開一蠶叢。」紫燕曰:「我又說個有所本的。孟子宿於晝,其來留行之客,則鄒忌也。東坡游赤壁,其吹洞簫之客,則楊世昌也。至於牽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卻也。」月娥曰:「這些我們都曉得到來,不消說了。但爾讀孟子那句『為長者折枝』 是怎麼解?」 紫燕曰:「 言為長者折草木之枝也。」月娥曰:「我固知爾為俗解所誤也。夫手節之間曰枝,為長折枝,言為長者按摩手節也。猶今之轉筋而構手節。古來惟趙岐注,獨得此解。他如魯論『 於斯為盛』那個盛字,從來講家,皆以盛字屬唐虞說。謂合唐虞兩朝,較之於斯為差盛耳。如此說,則是聖人將周才一抑了。下有婦人焉二句,又將周才一抑,想聖人斷無此意思。且於下二句,文氣也覺不順。不如以盛字屬周才說。蓋謂才莫盛於唐虞,然合兩朝觀之,僅得五人。猶不及於斯之十人為加盛也。而中有一婦人焉,不過九人而已。則才之難為何如。如此說,語氣豈不更順。」 紫燕於是聲聲嘆服。他們平日卓識偉議,即此可見一斑。 時劉生與眾美遊樂,約十餘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覺得,銀潢皎潔,光搖龍尾之精。玉宇明輝,朗滿蟾圓之色。生與眾美,這晚大有興會。先在花園謾游一遍,然後附臨清河,同登彩船,浮遊河內。其時司事已於兩旁亭上,焚起十爐真香。繚擾芬芳,香聞十里。司樂諸姬,又已彈絲吹管,齊奏清音。生自與玉環、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遙飲酒,甫數盞。忽然清風起處,隱隱將幾張船隻,徐徐引出到龍湖來。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與小生陪興一杯。」 遂以夜光杯酌酒,向空而灑。那時真覺得水天一色,風月雙清。渾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顧謂眾美曰:「 良宵美景,賞心樂事,人世風流於此至矣盡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長生不老,長游於瑤池玉洞間耳。」 飲至夜半,酒已微醺。不覺船已浮至鑒波亭邊。劉生乃率諸姬,繫船登石。那時仰觀月色,俯鑑湖光。萬象皆空,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顧謂眾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貴,真是一掬塵灰。;目之間,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鶴駕、奏鸞笙,世外雲遊之得大自在哉。」 言未已,忽望見大羅天上,祥雲四合,瑞霧凌空。光怪陸離,莫名其狀。只聽清風飛度之際,泠泠66。隱隱有弦管之聲,逸韻清音,絕非人世所有。看看那雲霧悠然而至,漸降漸近,竟屯駐於前面空中。霧鎖煙蒸,迷離莫辨。霎時,雲屏開處,卻露出無數玉殿銀宮。華麗參差,靈光燦燦。而前面錦帳之內,翠蓋之下,端坐着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兩旁姬妾環侍。或執旌旗,或奏絲竹,或佩寶劍,或捧天花。清麗飄飄,均是風塵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聽殿上雲板三聲,管弦齊歇。那仙娥清音嚦嚦,語曰:「 妾乃緱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鈞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宮。」劉生稽首曰:「凡夫等生處紅塵,卻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覺愴惶。」紫微夫人曰:「君等謫降之日,已飲過迷夢黑湯,那裡記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錄籍在此,君等靜聽,待我一一宣知。」 遂喚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撿案上。朗然讀曰:「劉子章,原系西天長庚星君。因違令忤旨,謫居塵世三旬。白玉環原系九天元妃側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誤翻上帝玉盞,亦謫居塵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宮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謫居塵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銀河不返,亦謫居塵世三旬。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皆原系紫微宮中侍女。俱因奉職有缺,謫居塵世三旬。其餘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均是上界侍兒所謫降者。今放期已滿,各宜早返天宮,以司原職。」 言訖,又曰:「 但君等既降凡胎,塵緣未脫。宜各服絳雪靈丹一粒,自然換骨輕身。而前世因緣,亦可復悟矣。」 遂令侍女捧一蓮花盤,向空傾下。忽石上珊珊響處,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潤如珠,異香馥郁。於是各取一粒,銜入口中。真覺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須臾,身輕如羽,真可憑虛御風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換凡身,宜速登矣。」因顧左右曰「羽駕安在?」一侍女應聲,把旗一召。忽有無數青鸞白鶴,飛集石上亭前。生率眾美,各跨一乘。隨着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劉生者,真可謂及時行樂,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貪圖富貴,勞勞碌碌,虛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總論: 煙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遊春一夢,虛虛冒起。已將全傳涵蓋個中,以下處處說夢中之人,處處敘夢中之事。都不出此夢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謂別出新裁。通體以游夢起,以遊仙結。而中間劉生、玉環、月娥、雪香等,又都是應夢而生。個個是夢中之人,件件是夢中之事。看來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圖。轉覺人世數十年,酒色煙花,直可當一場春夢觀也。作者寓意,最為微婉。 月娥圖事,較之玉環圖事,更是十倍艱難,何也?玉環之際,劉生意中,止有玉環,而未有月娥也。玉環雖不圖,而生亦必圖之也。月娥之際,劉生之意,雖有月娥;而劉生之約,已屬玉環也。月蛾雖圖之,而生又必不圖也。況玉環圖事,第憂父母之一,或不許。不憂劉生之萬有不從。月娥圖事,既憂劉生之一無或從,且憂父母之萬無或許。於此而欲閒玉環之舊約,聯月娥之新盟,不亦難哉。 月娥改裝私會之故,直是反經行權,萬不得已之舉。蓋玉環之事,順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難者也。順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難者,必從其變。若謂玉環為守玉待價,月娥為抱玉求售,則斷斷乎不然之。月娥行假書計,已有個讓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誑劉生訂過婚盟,等得日後他們識破時,料也必定樂從了。若謂月娥真要劉生聯新棄舊,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環,並非月娥之所以為月娥矣。 傳中人人都在易寫,惟月娥最為難寫。看他寫月娥處,其中調停擘畫,煞費精神。及至山窮水盡之時,卻又想出假書一計。不特善於生發,並使許多崎途險徑,都歸平坦。自然絕無一毫牽強。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着想耳。作文不到險處不奇,中間寫月娥改裝以會劉生,是三分險了。又寫到寢同一榻,便是五分險了。再寫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險了。及寫到按手於胸,加足於股,真是十分險了。但是寫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歸趙,似出尋常臆斷之外。然看他先着睡熟二字,則是不知不覺而加之按之,卻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險處,正是越奇處也。 少年金榜,富貴洞房,亦云奇矣。況其佳麗類聚,觸目琳琅。遊戲十餘年,飄飄然歸羽客天仙之境,誠人生極樂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願,故藉此索性寫來耳。
第四卷 碧玉簫
[編輯]詞曰: 話到鶯花劇可憐,箇中春色鬧無邊。桃花洞裡,又值杏花天。 雲雨巫山才一夢,芳情長與月團欒。消魂此際,鐵石也情牽。———調寄《相思引》 良緣夙締,嘉偶天成。此理之自然,事之宜然,情之同然,亦勢之必然也。然使一往而逢,一約而來,一說而就。雖為佳匹,終屬平淡無奇。必若接之於不易有之人,而又值不可失之會,處不可離之勢,而竟失之、離之。使其忽聚而忽散,忽恩而忽仇。憂樂疊乘,甘苦具歷。委曲變幻,以顯其奇。才見得天地造化之工,鬼神播弄之妙處。嘗考先朝正德年間,有李生者,諱素雲字景三。蘇郡人也。少孤貧,美才色。聰明穎悟,博覽群書。嘗七歲時,師令賦月鏡詩。有『乍向天池浴,旋來鍊石磨,影窺銀漢女,照見王宮娥。』之句,為一時傳誦。又性愛花,幼時每啼,或折花以與之,或抱以看花即止。嘗十四歲時,制有愛花說一篇云: 草木之精凝為花,花者華也。言英華之外著者也。其為物也美而盛。其為品也清而奇。而其質之攸成也,則合工氣而為之貫。故天以生之,地以長之,雨以潤之,風以開之。其時有春夏秋冬之錯出。其色有紅黃紫白之分殊。或宜暖宜涼,或可燥可濕。種類百出,各有不同。然其窈窕風流,動人以鍾愛者,其體固一致也。且夫庶類之生,孰無真性。然物各稟其偏者,而花自得其全。何也?不爭妍,不妒寵,其自處以仁。並其蒂,連其枝,其相與以義。次以先後,遜以低昂,則知乎禮者也。明其消長,識其歲時,則類乎智者也。當發而發,當藏而藏,則守乎信者也。其真性如是,而風度可知矣。當夫良夜芳辰,春眠乍起。淡妝弱質,雅態撩人。而且拂之以輕風,潤之以清露,照之以明月,籠之以浮煙。鬥豔飄香,徘徊於林際之下。或倚欄而舞,或迎人而笑,飄飄然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如是,而人之愛花者固眾矣。抑如是,而人之愛花者轉寡矣。何也? 彼所謂愛者,植其樹,莫知其趣。喜其文,莫肖其神。徒以脂粉賞其容,則所視者輕,而花不願也。即以妖艷贊其色,則所待者薄,而花不甘也。花於此,其何以見知於人,而解意於己歟。噫!是直非愛花者耳。夫真愛花者,必其善看花,而後可會其興趣,通其精神。低回曆亂,而知其必有所思。飛舞翩翻,而體其若有所戀。神情既結,則花自如慕、如訴。相與而依依。夫花之精神若是,花之興趣若是,花之知心解意又若是。彼浪談容色者,而欲得個中之意味焉,蓋亦難矣。嗟乎! 予性也偏,偷閒自曠,靜觀萬物,竊切留心,而花尤所稱知己者也。清居絕俗,或傍花而坐,或擁花而臥,或對花而酌,或倚花而吟。索笑怡情,纏綿莫解。當其造胎而綴蕊也,則約而俟之。及其點妝而舒臉也,則悅而親之。至其粉落而色衰也,則憐而吊之。愛之切,而欲撫諸懷。愛之深,而欲加諸掌。然而環顧居側,地無立錐。計欲栽培,恨不可得。即有二三嘉種,不過獨秀孤芳。始而見其花之灼灼者,不旋踵而其實已離離矣。豈不惜哉! 此篇一出,人都稱為愛花子。及年十七,首選黌宮。其平昔高量偉志,倜儻風流,氣象昂昂,卓然世表。且其素豪俠,性疏狂,喜交遊,好談笑。每遇花辰月夜,或游長洲之苑,或登姑蘇之台,或采洞庭之橘,或泛舟於香水。飛雲閣、金閶亭、辟疆園、寒山寺,舉吳中勝跡,無不遍游。時因七月初秋,氣清天朗。李生糾合二三同志,泛舟於消夏灣。醉月嘲風,作夜遊之樂。是時殘暑未退,騷人墨客,往往結伴泛舟。消夏灣中,簫鼓達旦。生與諸同志等,觥籌交錯,痛飲歡呼。比酒酣,生停杯謂眾曰:「 某平生有三樂:識盡天下妙人,一樂也。讀盡天下奇書,二樂也。游盡天下美景,三樂也。」說罷,哈哈大笑。未幾李生吹笙,諸秀士彈絲品竹。按曲倚和,清聲逸韻,高響入雲。鄰舟聽者,咸指曰:「此必李秀才酒船也。」 時李生情興彌濃,襟懷愈曠。因停笙叩棹而歌,其歌曰: 四顧宇內兮,何微茫。若有一人兮,居中央。寄席幕兮天地,假湖海兮杯觴。舉頭兮長笑,抱明月兮徜徉。 歌歇又吟曰: 雲收霧卷海天清,一色玻璃趁月明, 我欲駕帆空際外,相呼王子共吹笙。 又吟曰: 舊是瑤京謫降仙,銀笙吹徹海峰煙, 閒停玉盞敲奇句,驚動長庚下九天。 吟畢,諸秀士進酒相慶。生兀自接飲,至再不辭。末後一巨觥至,生接住,仰而笑曰:「吾方欲吸盡西江,何況於此。」乃一啜而盡。復徐徐顧眾謂曰:「昔吳王擁西子避暑於此灣,醉 舞 酣 歌,流 連 莫 返。吾 等 今 夜,可 仿 佛 其 樂否?」眾曰:「賢兄造化同流,玩物適情。深得春風沂水之概。若吳王流連酒色,敗業廢時。不旋踵而姑蘇之台,已為麋鹿游矣。何足以之比擬耶。」 正說間,忽鄰舟有人呼曰:「列位好興頭,肯容老夫促膝否?」 說聲未歇,其人已攀過船來。生見其人,端雅雍容。急趨施禮,叩其姓氏里居。答曰:「 老夫本郡吳江人,姓黃名琮,字國瑞。住於玉秀山下之望江村。以小故偶進府城,今夜獲奉諸賢之側,豈非大幸。」 生喜曰:「 公其黃孝廉耶?久切瞻韓,未蒙賞識。有失迎迓,得罪、得罪。」 黃翁亦叩生姓名,生具以對。翁驚喜曰:「久聆大名,如雷貫耳。今夕得親雅範,可稱作合之奇。」 生遜謝,邀翁少飲。翁問曰:「 方才偶聆清吟,純是唾珠咳玉。未知是那位佳興,到要請教。」生應曰:「 小生醉後狂吟,冒瀆尊聽,休見笑了。」翁曰:「賢兄二詩,麗句清詞,飄然塵表。如此奇趣,何異太白登華,搔首青天。惜老夫年邁視茫,不獲與兄等寄傲煙霞,嘲弄風月,真乃一時恨事。」 生曰:「 聞盛邑江山秀麗,風景清和。倘得閒時,定當到彼執鞭,從先生游矣。」 翁聽了,忽心中想起一事。因問曰:「 賢兄肯屈駕辱臨,老夫將以一事相托,未知可肯賜允?」 生曰:「 所有何事,願聞其詳。」翁曰:「 老夫有小豚二人,稟性愚頑,一丁未識。乞賢兄枉駕寒舍,少咳珠玉,俯賜陶熔。使蠢蠢螢光,得以瞻矚天日,未為不幸。」生辭曰:「小生稟性顓蒙,才疏學譾。而令郎性靈天縱,家學淵源。此中青勝於藍,未免貽羞西席也。先生此言,決難從命。」 翁不悅曰:「 小豚無知朽木,固不堪雕。而賢兄善與人同,亦何吝教乃爾。若不俯從,是 見 嫌 也。」 時 在 旁 諸 士 亦 贊 勸 之。李 生 乃 曰:「既先生不棄粗疏,俾小生得以蒼蠅而附驥尾,亦幸事也。敢不惟命。」翁大喜,與生訂個日期。然後重整杯盤,相與更酌。直游至參橫斗轉,方才挽舟登岸,踏月而歸。 明日黃翁先返吳江。越數日,李生亦如約而至。翁接入,禮遇甚厚。館生於迎月堂。令其子應禎、應祥師事之。應禎年十歲,應祥年九歲。俱聰明穎悟,每有傳授,瞭然於心。生甚喜,會值八月中秋,月明如晝。生偶步堂外,過一小門,四顧寂寥。對月而立,嘆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忽然輕風度處,送來一片簫聲。引夢勾魂,神氣頓爽。正聽間,有兩小青衣,從小門嘻笑而出。生執住問曰:「夜深人靜,爾們還往那裡?」二青衣曰:「來槐花根聽梅小姐吹簫哩。」生低聲問曰:「那個稱梅小姐?」 青衣曰:「 就是隔鄰梅府太夫人的女兒,名叫映雪。」 生曰:「 梅小姐可曾嫁人?」青衣曰:「 聞說他已十七歲也,未曾揀得阿郎。」生曰:「他在何處吹簫?」青衣曰:「吹在萬香園裡,這槐木不是梅家園牆的界麼?」 生曰:「爾們夜來就睡,還要聽甚麼吹簫?怎不回去。」那青衣閃的走回了。此時簫聲愈覺清越,飄飄欲仙。李生聽得滿胸痴癢,暗忖曰:「 花下吹蕭,當是的妙佳人。夜靜相逢,又是的好機會。我且潛去見他一面,看看如何。」遂從槐根攀枝傍干而上,逾過園牆。但見月射花陰,風篩竹影。蘭階菊徑,清香襲人。踏遍了楊柳蔭,穿過了酴<架。遙見木蘭花下,白石片上,端坐着一位佳人。執一碧玉簫,與一青衣對花談笑。李生潛近偷看,但見: 眉如柳葉,面似桃花。足蹴金蓮,指排玉筍。冰姿綽約,依稀疑銀漢天孫。玉體輕盈,仿佛訝瑤池仙子。巧笑則微開玉粒,嬌談則略破櫻桃。聽滴滴之柔聲,鶯啼燕語。睹翩翩之妙態,鳳舞鸞翔。萬種風流,一天丰韻。 生看得神情飄蕩,魂魄飛揚。暗喜曰:「此非梅映雪也耶?國色天香,可謂遺世特立。」 忽聽那青衣,指一秋海棠花曰:「 春有海棠,秋亦有海棠。木則同,而花之時各不同,何也?」梅映雪答曰:「春秋各自一種。吾嘗看玉象晉群芳譜中載說:秋海棠由來甚奇,此花從古未有。後因某家一女子,容色甚麗。心慕一士,乃約士相會園中。待至夜深,而士不至。於是流淚至地,遂生一秋海棠。花分根吐芽,其種遂遍天下,豈非奇麼。」 青衣曰:「 小婢曾見小姐吟有秋海棠詩。當時竟自不解,卻原是用此主意。小姐可記得否?」梅映雪曰:「詩還記得,待我念爾聽來。」 既占春兮又占秋,猩紅逗破十分愁, 至今嫩臉含微露,猶似當年暗淚流。 青衣曰:「詩便是了,但我等未讀過甚麼群花譜,那裡曉得這個意思。吾又聞昔日杜少陵雅喜海棠,卻終身不著題詠,是何意見?」梅映雪曰:「 杜公有母,幼名海棠,故諱之。」時李生覺得心志狂惑。迫至面前,笑曰: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梅映雪見了大驚,叫賊連聲。忙兜繡鞋,攜玉簫,執團扇,冉冉而走。李生趕上,截住去路。笑而揖曰:「卿非梅小姐耶?」映雪強應一聲,躲入花叢深處。暗地驚怯,半藏半露,無限嬌羞。生笑曰:「 小生何人,小姐叫之曰賊何也?」映雪把鳳眼偷覬李生,但見皎如玉樹,秀若芝蘭,秋水精神,冰霜肌骨。不覺心生憐愛,因暗度鶯聲,徐徐問曰:「郎君何許人,何故夜半至此?」生答曰:「小生乃本郡姑蘇人,姓李名素雲,字景三。因今秋遇黃推官,遣居西席之位。今夜偶步堂外,聞小姐高興雅致,倚月吹簫,清韻迫人特來相訪。」梅映雪曰:「郎君盛譽芳名,妾誠聆之有素。今夕賞識,可慰素懷。然而牆隔東西,位分內外。嫌疑交致之際,安可接君子清談。」 李生曰:「 小生愛才如命,嫉色如仇。此乃略男女之嫌,而聚斯文之會。無他意也。」 兩下立談片刻,復鋪花巾於白石片上,一同坐之。 映雪喚青衣進茶。生問青衣何人?映雪曰:「乃小婢碧蓮也。」生曰:「方才聞小姐海棠句,可謂慧想奇思,詞旨俱妙。」映雪微笑曰:「此乃幼時拙詠,粗鄙俚,俗未免貽笑大方。如 郎 君 佳 稿 諸 詩,乃 足 稱 騷 壇 絕 唱 耳。」 生 曰:「拙稿下里之詞,因朋友慫恿,登之剞劂,遂得貽笑人間。何足為小姐掛齒。然吾觀古來才女,雕蟲刻篆,代不乏人。如小姐定評,當推何人為最?」 映雪曰:「 妾乃管窺之見,何足與論古人。但以愚意竊評,則蘇氏織錦回文,前無所師,後無可法。可稱千秋特絕。」生曰:「曹大家何如?」 映雪曰:「曹大家乃女中之聖,才德精純,女誡七篇,自足垂訓後世。又不徒以詞賦見長也。」李生深嘆其確論。 映雪曰:「三唐諸公,郎君必有高見。」李生曰:「初唐沈宋蘇張之輩,詞研思精,而大體未備。至老杜則渾雄富麗,體大旨深。高古渾脫,不可攀躋。化簡淡以秀麗,矯纖巧以莊嚴。而高岑王李之流,亦且各和其聲,以鳴一時之盛。聲律至此,蔑以加矣。至若韓昌黎之高曠,劉夢得之秀麗,元微之之簡當,白樂天之渾雄。聲調體裁,各樹一幟,未可更分軒輊也。晚唐李義山,沉鬱渾涵,獨追盛唐風味。至若張崔盧李,綺艷溫香,曲徑旁門,非正軌矣。」 映雪曰:「盛唐如王少伯、高達夫、王之渙三子齊名。當日旗亭按曲,均有表見,君能定其優劣否?」 李生曰:「 王少伯芙蓉樓一絕,情景入化,聲調絕高,非二子可及也。」 映雪曰:「劉白有唱和集,元白亦有唱和集,三子殆可並駕齊驅了?」李生曰:「劉詩秀麗莊嚴,其神彩骨幹,勝於香山多矣。至於元白二子,雖無優劣之分,而微之詠李一詩,實為元白壓卷。」 梅映雪曰:「 唐人精於詩,其風格聲調,真足超軼古今。有以風雅勝者,如宋詩『 盪舟為樂非吾事,自嘆空閨夢寐頻』二句,即詩經『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之意。蓋詩之近風雅者也。其次有以神韻勝者,如杜詩『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韋詩『 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張詩『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皆神化之句也。有以雄渾勝者,如劉詩『山闈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杜詩『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是也。有以雄壯勝者,如李益詩『 幾度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李白詩『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孟詩『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是也。有以神氣勝者,者,如岑嘉州『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崔魯詩『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蘭干』。許渾詩『樓台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花』 是也。有以情趣勝者,如孟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白詩『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劉詩『行到庭前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張南史『已被秋風教憶膾,更聞寒雨助飛觴』 是也。有以含蓄勝者,如王建『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溫庭筠『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是也。有以托意勝者,如杜詩『 龍武新車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是也。有以喻意勝者,如柳詩『 驚風亂沾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是也。有以秀麗勝者,如杜牧『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也。至有以刻畫勝者,如許棠洞庭湖詩『 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墮,帆遠卻如閒』 等句,語雖工,格斯下矣。」 李生曰:「今人為詩,多尚刻畫。如詠美人則曰『薄施朱粉妝偏媚,倒插花枝態更濃』。綴翠描紅,去風雅何啻霄壤。即以體制而論,晉魏梁隋之會,樸陋近古,未具大觀。至盛唐富麗渾雄,大體美備。即其玉台藁砧諸體,尚覺近於古裁。若今聯珠體、迴環體、疊字體、集古體、挾字體,種種惡套,均屬纖巧之流。遠失風騷之旨,不可學也。」 映雪曰:「刻則傷神,巧則傷雅。均為詩家最忌。至又全以虛字播弄者,愈覺不成詩體矣。」 李生曰:「杜詩之所以獨擅今古者,以其本愛國憂民,一點血性結撰而成。脫胎風雅,極得詩人之體。非徒以清麗工巧見長也。」 映雪曰:「李謫仙、王少伯二子孰勝?」生曰:「李詩神於寫景,王詩善於言情,各不相下。惟杜公則兼其所長。」 碧蓮旁問曰:「 吾聞崔司勛黃鶴樓詩,奇絕千古。而今人不推崔司勛,獨推杜工部何也?」生答曰:「彼不過數語之奇,何如杜工部博大昌明為加盛也。」 時彼此酣談暢語,不覺月輪西墜,風露交侵。梅映雪曰:「 今夜接君清談,如立春風,神氣俱爽。爭奈羅衣單薄,不耐秋氣迫人。」 乃攀花旁柳,徐徐而起。臨行顧謂生曰:「君奇士也,願訂神交。今後遇月明花放之時,人靜更闌之際。不妨至此,相聚一會。但須謹慎為妙,勿貽疑議交加,以玷 吾 輩 圭 璋 也。」 生 諾 而 退。回 至 迎 月 堂,暗 想:「梅映雪才色雙奇,足滿素願。爭奈其嚴氣正性,辭色端莊,不可以言語挑也。」 是夜展轉伏枕,寢不成眠。乃起剔燈兀坐,制艷體一半兒曲,以誌喜。 西園秋半月輪高,寂寞飛霜侵短裯,修竹蕭疏風亂號,樂陶陶,一半兒花林,一半兒草。 佳人倚月夜吹簫,縴手輕排冰玉條,嘹亮清腔雲外飄,最妍嬌,一半兒低談,一半兒笑。 香肩強倚木蘭花,二八輕盈年破瓜,半點朱唇開玉芽,好容華,一半兒風流,一半兒雅。 閒閒細說海棠秋,瞥見檀郎低了頭,亂把花鞋重複兜,去還留,一半兒驚忙,一半兒走。 星眸回眄意瞿瞿,潛入花叢輕斂裾,問到殷勤情有餘,費躊躇,一半兒含羞,一半兒語。 三生石上立徬徨,相對依依嬌欲藏,謾度鶯聲低問郎,道端詳,一半兒從情,一半兒強。 櫻桃紅破話綢繆,強把薄葵微掩羞,怯得幾回香汗流,忒溫柔,一半兒相親,一半兒丑。 傳情措意笑咳咳,搖動鬟邊金鳳釵,粉頸纖腰垂復抬,暫相陪,一半兒嫌疑,一半兒愛。 偷斜媚眼轉秋波,細語低聲情更多,幾度佯言歸去呵,妙如何?一半兒踟躕,一半兒坐。 攀花傍柳起安舒,指盼阿鬟尋舊途,密約叮嚀忙復徐,意何如?一半兒回頭,一半兒去。 自後生與映雪,每一月間,或三次、或兩次,清夜聚首。然都是談論古今,未嘗涉一淫詞。及至明年初春,啼鳥催人,名花笑客。李生春心如醉,重訪梅映雪於萬香園。問柳尋花,等得不見。遂潛至映雪牆外,則小門堅閉。繡闥重遮,乘隙而窺。而裡面簾幕輕垂,闃無影響。惟一杏花,隔窗艷發而已。生悵甚,乃題一絕,投於碧紗窗前,怏怏而出。過金鯉池,偶見一樹紅梅,映水而發。其樹皮削處,隱刺有小字數行。李生細細讀之,乃一詠梅詞也。其詞曰: 一樹寒梅繡閣東,停停瘦骨獨成叢。幽香冷艷,清水映嬌容。 深地不知春去早,暗教和露泣殘紅。徘徊素影,無語怨東風。———調寄《相思引》 生讀畢,忖曰:「此必梅小姐借梅寫懷也。然其春心逗動,吐露詞章,今後吾試以言挑之。」 於是暗喜歸去。是日梅映雪,因其母範夫人感疾,奉湯進藥,至晚方回繡房。未幾竹節敲風,梅梢掛月。萬香園內,春色鬧人。映雪半啟紗窗,斜倚而望。忽於窗上拾得片紙,對月展之。乃詩一絕云: 尋春我到蕊珠宮,對對流鶯逐曉風, 簾幕自垂人不見,止留濃杏隔窗紅。 映雪閱而知為李生詩也。顧謂碧蓮曰:「 今日才不在此,卻令李郎空訪一遭,殊屬恨事。」 正說間,忽窗外柳搖花動,有影冉冉而來。且聞吟曰: 半夜梅花月,三春柳葉煙, 個中真意態,更是可人憐。 碧蓮笑曰:「此必李秀才也。」忽又聞吟曰: 寂寂滿園春,花容笑客頻, 東風勾引去,重訪月中人。 梅映雪喜笑曰:「是矣。」因急口和之曰: 一去一回春,時時盼望頻, 可憐明月下,愁煞倚樓人。 吟聲甫畢,李生已至窗前。笑曰:「春可憐耶,人可憐耶?」映雪曰:「春固可憐,當春之人更可憐耳。」 於是令碧蓮開小門,遣生入房。映雪曰:「今日以事故出房,又致郎君望空了。」生笑曰:「今日不見,今夜還不見麼?」 映雪見生面有酒容,問曰: 「 君今晚當是少酌了。」 生點頭曰:「然,醉後狂吟,小姐休要見笑。」 映雪乃呼碧蓮進茶。須臾蓮奉茶至,生接茶。注視碧蓮,微微笑曰:「 乖巧秀慧,極似當日紅娘。」蓮喻其意,答曰:「 吾似紅娘,小姐斷不似鶯鶯也。」 生回顧映雪,映雪面帶羞色,生移近坐而言曰:「吾曾見一詠梅詞甚佳。」 映雪問:「 怎樣佳法?」 生遂將映雪刺梅樹上一詞念來。映雪曰:「此鄙作也。君何取笑乃爾。」生曰:「非敢取笑。吾想小姐詞中,非為梅惜。乃自為惜也。」映雪默然無語。生又曰:「 梅可惜,豈人獨不可惜耶?」映雪又默然。生曰:「小生雖非秀士無雙,小姐實為佳人第一。其中事故,何伺久不開一言?」 映雪又默然。生曰「事宜早圖,倘今日毫釐之差,異日千里之謬。悔無及矣。」映雪乃曰:「此事吾已籌之。」因附李生耳邊低聲曰:「 妾若不得事郎君,當誓一死以報知己。此妾之志也。」生大喜曰「 吾若不得小姐,也亦如之。」 梅映雪曰:「雖然,但吾母素性與吾不同。」 生問其故?」 映雪曰:「 母親勢利心多,每喜富貴子弟。恐他不許,爭奈之何。」 生默然無語。映雪曰:「 郎君毋憂,萬事惟妾擔戴。雖鼎烹鋸解,死亦相從。斷不願失身匪人,貽吾等千秋之憾也。」 生喜執其手曰:「 小姐抱此堅志,懷此深情。我素雲雖死九泉,亦含笑矣。」 時二人比肩並坐,各訴衷情。意洽情濃,漸談佳境。細語低笑,意態百端。生因酒後興狂,竟把纖腰抱住,推倒几上,欲試春香。梅映雪悉力推持,緊攬裙帶。厲聲曰:「君何無禮之甚耶?吾素重君比德圭璋,今何惡薄如此。」 生低聲曰:「春色迷人,豈能自禁。倘不蒙見許,死在須臾耳。」映雪猶左支右持,不覺羅裙漸開。下體微露,溫柔潔白,攝魄消魂。生將玉股提開,將欲入馬。映雪料知難免,乃長嘆曰:「事勢至此,吾將奈何。獨惜十數載之軀,今夜死於君手耳。」說訖,放手不動,任生所為。生知映雪以死自期,意方少阻。乃釋手,縱之起身。映雪甚覺羞慚,起整裙帶,背燈而坐。生愧且謝曰:「小生酒後情狂,觸犯小姐,萬望恕罪。」映雪曰:「蒙君轉意見容,使妾得保此全軀,以奉君子,誠妾之幸也。」 生回顧不見碧蓮,呼之從案底而出。戰兢羞澀,不敢近前。生執其手笑曰:「汝今年紀幾何?怎麼畏怯如此。」 蓮答曰:「小婢才十六歲。」生笑曰:「二八佳人,正是破瓜時節,爾何太不知趣。」 因探入襟內,摩其乳芽。覺圓細如檳,溫軟滑膩,莫可具狀。生調弄憐惜一會,撫其背曰:「紅娘兒,汝能為我取茶否?」 碧蓮曰:「 這樣有何不能?」遂燃火溫茶,酌兩盞而進。映雪與生對啜,取出=>糖橘和茶啖之。生間將案上奇書,約略撿閱。內有時藝一卷,全是四書題文,抄錄整齊。題曰:學庵小稿。生問曰:「此時藝何處集來?」映雪答曰:「 此賤妾拙作,以訓舅子之魁也。」生逐一閱,內有蚤起二字題文一篇。遊戲嘲哂,最堪悅目。附錄於左云: 蚤起 起而早也,其情亦已迫矣。夫起者其常,而蚤起則非其常也。乃齊婦欲瞷良人,而起之蚤。非其情所迫而致乎。今夫詠雞鳴,而知賢婦之勤家。詠蟲飛,而嘆賢妃之憂國。苟非其責者,可無容耿耿不寐矣。乃有敦然獨宿,方舒皎月之憂。而率爾初興,尚有明星之爛。是豈勤家而憂國乎。奚為東方未明,竟自遺同夢之甘也。齊婦之欲瞷良人,斯時良人,固已響晨而起矣。而齊婦則何如,下筦上簟之間,而月白風清,方樂乃安於斯寢,斯何如之邂逅也。乃何以遑遑視夜,如切翱翔弋雁之思。角枕錦衾之下,而風蕭雨晦,方歌獨息於其居,斯何如之夷樂也。乃何以念念籌更,幾同寢寐占熊之慶。蓋見其起之蚤云:夫夙興有誡,本為人事之常經。則一起何必為齊婦述乎。然蚤則非其常也,蒼蠅漸作,空餘床第之蕭條。蝃蝀未臍,莫問衣裳之顛倒。則睹庭燎之晰晰,儼若深終夜之思也。極愴忙於昧旦,一若恐東方之既白,而苦費綢繆。抑假寐不遑,亦為閨房之雅訓。即蚤起何足為齊婦異乎。然此則又其暫也。昏以為期,遑計寢床而伏枕。夜雖未艾,忽聞嘆室而浣衣。則望零露之濃濃,幾不惜飄風之感也。極急切於響明,一若恨晨光之喜微,而倍深悵惘。事不同井臼躬操,則有那其居。聊可晤歌於寤寐,茲則雞人始報,早已深膏沐之殷勤。緬斯起也,齊婦真非得已歟。時非若蠶桑興作,即誰與獨旦,亦堪偃息於衾裯。茲則熊夢初回,早已撫衣巾而倉卒。緬斯起也,齊婦其有隱憂歟。在良人夜半不謙,或致厭厭之夜飲,然良人之蚤起,良有以也。而何以深閨暗室,偏受履霜行露之勞。在其妾小星有賦,豈無肅肅之宵征。然其妾之蚤起,固其所也。而何以正位專房,獨親帶月披星之苦。殆瞷其良人,而知其無狀無聊乃爾也。吁嗟乎,夫也不良,殊覺勞心而怛怛。人而無止,何堪泣涕而漣漣。彼美淑姬,如此良人何! 生看罷贊曰:「旁敲側擊,委婉入情,綺艷溫香。遊戲中,饒有奇趣。吾不知小姐點點年紀,是何學力,詩賦而外,時藝亦佳。真令皓首窮儒,退避三舍。」 映雪微笑曰:「吾人披簡臨文,詩賦文詞,思與古會必消。研精殫力而後可獲成功。若這些今夫嘗思,又何待學,亦何必學也。」 李生曰:「小姐此言誠然,想吾儒自命讀書,必宜詩賦兼優。眾體具備,乃為可貴。若區區習些,且夫人生斯世,以博功名。問著撰,則謝其不能。論經濟,則惘無所得。惟作木偶土塊,站立於人間,此祢正平所謂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者也。」 映雪曰:「人皆謂,今人為文易於古人。謂今人書籍廣博,多所資取,可以成文。吁,此不善作文之說也。吾則謂今人作文,更難於古人。如我欲作『 乎』 字文,而楚騷卜居之篇已用之。欲作『也』字文,而歐公醉翁亭記已用之。欲作『之』 字文,而詩經雜佩之詩已用之。欲作『 哉』 字文,而尚書元首之歌已用之。所有異想奇思,精義奧旨,悉經古人道破。而欲獨辟異境,別出新裁,以渾脫於古人,不亦難哉。譬之東郭平坡,其在古人某一處可以起居,某一處可以葬墓,任其自擇,隨地皆新。至於今人,則這一處為前人遺基,那一處為前人故冢。鋤掘殆遍,且覺無地安身。此今之所以難乎,古者也如其曰易。或則落古人之巢臼,或則拾古人之唾餘。仿樣依模,盜竊成幅。亦何異東郭平坡,古人既居,而我復居之。古人既葬,而我復葬之。是亦何往而不可哉。昔左太沖作三都賦,十年始成。人謂其時書籍尚少,故其成之不易。然使今人為之,亦如左太沖,不依模、不仿樣。不落人之巢臼,不拾人之唾餘。恐再加十年,而不可得也。何得謂今之易於古哉。」 李生曰:「小姐此言,是於此道三折肱者。吾觀歷代文章氣運,惟詩則愈沿愈盛。至唐而成,而文則愈降愈衰,至今為甚。如五經為上古之文章,其時溫厚和平。故其文朴而無華,純而不雜,淡而彌該。皆精義奧旨,結撰而成,非後世所可擬議也。三傳楚騷,去古未遠。故其文醇實愷切,饒有古風。降至兩漢之間,文運方盛。班楊司馬啟於前,劉孔王曹嗣於後。其言富而麗,其氣煉而華。其語簡而賅,其體美而備。華朴適當,彬彬然稱極盛焉。兩晉文章,頗不及漢。而二王、二陸、鮑庾江潘諸子,接踵而興。麗藻清言,和聲鳴盛。其亦漢之流亞也。降而梁隋,又降而唐宋,漸而微矣。競以工巧,騁以詞華。望皮肉則有餘,按骨幹則不足。此末世脂粉之學,其去古何啻天淵哉。」 梅映雪曰:「古人謂詩本性情,吾謂文章亦本性情。如五經四書,靈均楚騷。及李令伯之陳情表,武卿侯之出師表等。皆本性情,流注楮墨者也。蓋古人為文,語不苟下。必須言行相顧,內外合孚。得諸心,必先體於身。體於身,而後見於言。其文其人,若合符節。此之謂古人,此之謂古人之文也。若今人粉飾文詞,務末忘本。言善而行惡,口是而心非。偏是不忠不孝之人,卻會說大忠大孝之話。古今人何遽不相及也。」 李生笑曰:「今人不特不會作古人之文,並亦不會解古人之文。無論其他,即如王子安滕王閣序,五尺童子,無不誦之。其中『 落霞與孤鶩齊飛』 一句,坊本解者,咸執丁度集韻,以霞作天文解。請霞為雲日之氣,自上而下。孤鶩自下而上,兩相會合,故曰齊飛。夫霞既為雲日之氣,何得雲落?且何得雲飛?此盲談瞽解,最為可笑。至若螢雪叢說、代醉編二書,皆謂落霞為蟲名,即飛蛾也。鶩食蛾而相逐,故曰齊飛。此解頗似近是,然鶩形大而蛾形小,鶩常高而蛾常低。於齊飛二字,似為不合。惟郎仁寶以落霞為鳥名,最的當。按諸字書,咸謂霞字通作蝦。段成式《 酉陽雜俎》 云:南山下有鳥,名蝦蟆。護頭有冠,色蒼足赤,似白鷺。所謂落霞,即此鳥也。何得妄解為雲日之氣耶!然雖如此,但霞字宜單講,不必粘連落字。蓋落字即下孤字之意也。」映雪問曰: 「 霞為鳥名,既非天上之物,何又雲落。」生答曰:「霞鳥當夏飛高,至秋漸低,故曰落。」 映雪喜笑曰:「吾平昔討論古文,考核頗確。惟此一句,未得其真。若非郎君講明,幾也為俗解所誤,吾今得所據矣。」 李生曰:「吾觀古紀載之書,多有妄造以誑後世者。不可殫述。即如嫦娥奔月一事,歸藏、淮南子暨諸書多載之。皆謂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其妻嫦娥竊食之。飛入月宮,化為蟾蜍。此乃誕妄不經之說。又按上清紫文云:結?者,奔月之仙也。是則奔月者,既有嫦娥,又有結?。是以月為逋逃藪也。又按段成式酉陽雜俎天咫篇,謂月中有桂樹。因仙人吳剛,學仙有過,謫令伐之。又或謂月中仙人為吳質。又有謂宋無忌,為謫月之仙。據此是又以月為監囚所矣。總之,月乃陰氣凝鍊而成。虛影虛形,浮幻無定。有甚麼嫦娥,有甚麼仙人,有甚麼桂樹哉。」 梅映雪笑曰:「此說剝得明白快暢。吾又見述異記、歲時記、續齊諧記諸書,載着織女嫁牽牛一事。且謂織女機杼勤勞,容貌不整。帝憐之,嫁與河西牽牛。後竟荒淫廢織。帝怒責歸河東,使一年一會。故七夕渡河之事,沿傳至今。獨不思,牛女乃天之二星。非身非人,何以雲嫁。既嫁矣,又何荒淫廢事。責歸河東,下等於塵間浪女耶。噫,使牛女蒙此辱冤,牛女有知,能無遺憾。至淮南子,又謂鳥鵲填橋,而渡織女。一發附會得可笑了。」 李生曰:「 織女牽牛之事,世俗男女,無不藉談。且有引入淫詞題詠者,褻辱天家,豈非文人罪孽。」 梅映雪曰:「吾又見漢武內傳,謂玉母獻仙桃七枚,帝啖而留核。王母曰:『 此蟠桃也,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實,三千年成熟。計九千年一次,非人間可種也。』 因顧指東方朔曰:『此子不良,吾桃三熟,被此子三竊矣。』 若然,則東方朔三九已有二萬七千歲了。其殆先天地而生耶?夫曰仙桃,已妄矣。曰偷仙桃,更妄矣。曰三偷仙桃,愈加妄矣。無理不經,一至於此。」 李生曰:「 盡道神仙有靈,怎麼人偷仙桃,都不知道。」說訖,一齊大笑。 時二人談得酣暢,各不思眠。未幾雞唱黎明,東方既白。生乃離坐告退。出小門,過魚池。忽於朦朧中見一小鬟折花池上生就近問曰:「汝何人?」 小鬟吃驚躲閃,徐徐答曰:「吾乃范夫人侍兒盧紫英也。」生曰:「怎麼恁早至此?」紫英答曰:「 夫人喚我折花。」 生曰:「 既如此,汝只管折花,不必懼也。」紫英轉問曰:「 我看郎君,似略面熟。豈非訓黃府二公子的李秀才麼?」 生答曰: 「 然也。安得相識?」紫英曰:「吾曾在黃府竊見些。」 生曰:「 汝今年幾歲了?」紫英曰:「才十五歲。問我年紀做甚麼?」 生曰:「 我欲做個媒,代汝揀個阿郎兒,汝可願否?」 紫英轉面頓足,含袖不語。生細看,不覺好笑。紫英曰:「吾方才過小姐紗窗外,聞房中有談笑聲,莫非郎君就在那裡?」 生曰:「 非也。」紫英曰:「明明見郎君從小門出,怎得不是。」 生曰:「然,吾問小姐借碧玉簫耳。」紫英微笑搖頭曰:「咦,這裡事情,我也曉些了。」 紫英口即說,卻把眼角斜視李生。李生狂興未消,因笑問曰:「 欲借汝一物,可肯應承否?」 紫英曰:「 為我所有者,無不應承。」生笑曰:「此物實爾所有的。」因指其裙帶之下曰:「就是要借這件東西。」 紫英呸的一聲,且怯且羞,拂花而走。生趕近,一把兒扯抱住,推倒芳草叢中。強解羅裳,采其新蕊。紫英體弱力細,招架不開。不覺裙帶紛披,微露櫻桃之口。李生徐徐進退,細細護持。而紫英已滴滴有聲,嬌啼宛轉,大有不勝其任者。生因前與映雪失了意望,至是泄其未泄之興,暢其未暢之情。不覺用力少強,紫英已支持不住,欷欷痛泣。及罷戰,紫英櫻桃破處,遺下無數腥紅。倦臥片時,方才起得。生低笑謂曰:「所借之物,今可好好奉還矣。多謝多謝。」 紫英略整裙帶,含羞帶怒,抹淚而去。李生亦逾垣回去了。 紫英回至房中,范夫人問:「 怎麼不折花回!」 紫英低頭不應。夫人曰:「花又不折,問又不應。卻是為何?」 紫英愈不能言,但背面羞怯而已。夫人見其髮髻散亂,衣帶不齊。知其中必有蹺蹊,心下甚疑。再三盤問。紫英愈覺滿面羞赤,抵塞支吾。夫人撿其下裳視之,則露濕霜沾。腥紅狼藉,形跡依稀可認。夫人厲聲曰:「汝這斗膽賤人,原來慣走此事。若不直說,死在須臾。」 紫英猶不肯招。夫人愈怒,取梃杖欲杖之。紫英料瞞不得,乃跪稟曰:「婢子安敢有是心,特為黃府李秀才所迫耳。」 遂將李生與小姐房中談笑,今早從小門出來相遇池邊,被他如此如此,一直說出。夫人聽了,大怒曰:「哎呀,原來逆女,竟有此事。倘若風聲敗露,豈不辱我家門。」 一時恨氣填胸,切齒不已。因囑紫英曰:「此事汝且謾些宣揚,吾自有個區處。於是夜夜提防,不拘五鼓三鼓,具潛至映雪窗隙外伺察。但只見映雪,或弄簫、或觀書、或刺繡,挑燈獨坐,卻無他人。夫人漸漸不疑。 因一夜,夫人命侍兒往映雪房中取針。侍兒回報曰:「小姐不在房中了。」 夫人猛然想起,亟潛出小門,伺察園林。忽聞隔花有笑語聲。夫人偷近窺之,見映雪與李生,坐於木蘭花間,白石片上。比肩談笑。夫人怒,突出逐之。生大驚,奔出園林,逾牆回去。夫人叱映雪回房。指而責曰:「汝這賤人,素讀詩書,深嫻女誡。謂必知保身守禮,以敦內化之風。怎麼竟勾引匪人。夜半私諧,恣其調笑。今既敗露,何以自安。倘這些聲息傳揚,將必辱家門。羞閨閫,敗名辱節。一念之錯,貽累終身。其所關豈細故耶!」 映雪跪訴曰:「保身守禮,兒非不知。因偶愛李郎學問淵涵,識見廣博,才全德備,冠冕一時。故特略內外之嫌,而敘朋友之誼。相識以後,形體俱忘。誠知有聲氣之交,而昧其鶯花之樂者也。至 於 西 廂 待 月 之 事,實 實 無 之。母 親 休 要 冤 沒了。」夫人搖頭曰:「咦,花前月下,烈火乾柴,其能不燃否。」映雪曰:「母親何徒以常情誣人,孩兒此心,可對天日。」夫人叱曰:「天日那管此事。」於是拂袖回房,口口怨恨李秀才不已。因喝紫英曰:「 汝可把出園門兒,關鎖堅牢。自後不論何人,不許出入。」 即日擬成呈狀,親自控告縣官。映雪長跪,哭求夫人息怒,不聽。映雪知不可挽,回房擁被而臥。盡日痛哭,血淚俱鮮。 碧蓮泣謂曰:「 事已至此,徒哭何為。不如出一良謀,與李郎相約,以圖異日之計。若徒啼啼哭哭,則今日哭過明日,今年哭過明年。傷有限之神,而處無濟之事。恐小姐終無了期也。」 映雪長吁曰:「 汝言甚是,但母親關防甚嚴,從何通個消息。」碧蓮曰:「房後短垣,架梯可逾。乞小姐囑咐小婢,決能達知,李郎斷不失望。」 映雪曰:「 恐母親覺之,奈何。」碧蓮曰:「倘得小姐事成,雖把我碧蓮鼎烹斧劈亦甘心矣。」 映雪握其手曰:「阿妹抱義銜忠,異日事成,誓不忘也。」於是滴淚和墨,修書。囑咐碧蓮,且教小心仔細。並取下碧玉簫,托碧蓮贈生。碧蓮納書於襟,藏簫於袖。伺察而出,幸此時更闌月落,人聲寂然。遂放心取梯逾垣,穿過園裡,亦從槐花根攀枝傍干跳過黃家。 潛至迎月堂,遙見一幅花窗,燈火明徹。碧蓮步近窗紙,拔金簪刺破窺之。見李生短嘆長吁,對燈兀坐。碧蓮低聲曰:「郎君可憐呵。」生驚起曰:「汝何人?」蓮答曰:「小婢碧蓮也。奉小姐之命夤夜傳書,與君一訣。」 生曰:「 昨夜之事云何?」碧蓮嘆曰:「夫人怨君入髓,今已控告入官。禍患臨身,將不遠矣。」 生聽了,長吁數聲,泣下曰:「 小生死不足惜,可惜小姐為生銜冤飲恨耳。」 因索來書觀之,蓮將書與簫一併傳入。生拆書於燈下看曰: 薄命妾梅映雪,端肅再拜。奉書於尊婿君李兄席下。甫親芝宇,獲訂蘭交。講史談經,多聆教益。斯誠遭逢所至幸,而亦身世所遠期也。然道誼固堪以共證,心跡亦可以反觀。或嘲風月以怡情,或笑鶯花而遣興。要皆以志同氣合,化男女於朋友之間。此吾等疇昔存心,有可對天地鬼神,而罔生愧色者也。昨因與君月下論文,為家慈所覺。誣以奸慝,訟之於官。必欲致吾等於死地,而後快。嗚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遭厄於九死一生之數,不亦冤哉。妾聞忠臣為國而亡,貞女為夫而死。妾惟婉容曲意,以挽親心。幸而見從,則固吾等之福也。如其不然,何難以三尺紅綾,終報郎君於地下。今世不諧,期於來世。來世不諧,期於三世。三世不諧,期於百千萬世。生不結衾裯之好,死當成魂魄之緣。斷不願有始無終,貽吾等無窮之恨也。君其放心待之,伏願郎君努力加餐,千珍萬重。勿以妾故傷體,使妾憂上添憂也。外付玉簫一管,謹以奉君。此妾所珍玩之資,見玉簫不啻見妾矣。楮短情長,墨淚俱竭。惟郎君諒之! 生看畢,撫書涕泣。謂碧蓮曰:「 肝腸俱裂,不能答矣。汝可代我上復小姐,說小生喉頭之一寸氣,心頭之一點血,盡屬小姐一人。此事不諧,吾不獨生矣。」 碧蓮應諾,且曰:「郎君放心,千萬保重。小姐必有主見,決不致辜負終身也。」生嘆曰:「身罹法網,生死難期。恐終相見於地下耳。」說訖,又撫碧玉簫而泣。碧蓮揮淚曰:「嫌疑之地,不可久留。妾告退了。」 生曰:「小生有微物在此,謹奉小姐妝前。伏乞垂收,以為異日相見之券。」 遂取出一沉香扇,交付碧蓮。蓮接過,叮嚀而出。依舊路潛回,將李生語言告知映雪。並以所贈沉香扇呈進。映雪展扇對燈觀之,不覺愁鎖雙蛾,香淚紛下。含愁抱恨,至曉不眠。因勉強臨箋,題數詞以寫怨。 人如月,圓還缺。春風吹散成離別。倚簾櫳,盼牆東。海誓山盟,往事皆空。忡忡。 心如鐵,堅還結。殷勤不見檀郎訣。抱孤衷,對花叢。血淚偷彈,着葉成紅。濃濃。———調寄《惜分釵》 林下鵑啼,花間鳥奏。聲聲訴得愁眉皺。傷春無計奈春何,愁容暗比梅花瘦。 夢逐清宵,魂離白晝。淚痕滴落鞋兒透。柔腸寸斷倩誰憐,鴛鴦空對無心繡。———調寄《踏莎行》 綠紗窗外聽鳴鳩,聲入心頭,怨動心頭。玉簫聲斷鳳凰樓,朝也含愁,暮也含愁。 花牆相隔抵三洲,碧淚交流,素涕交流。為誰憔悴為誰憂,情系千秋,恨結千秋。———調寄《一剪梅》 越數日,范夫人又擬抵官復呈。映雪泣跪懇求曰:「母親冰鑒為心,何不察察若此。兒等因一時錯愛,偶與論文,實無半點私心。何遽速我訟獄,乞母親開些生路。」 言未畢,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幾番來往,怎說偶與論文。既要論文,亦盡有女流之輩,怎又與男子私談呢。若不執法,決不干休。」映雪哭曰:「母親真欲成訟,兒請就死娘前。寧受不孝之名,勿蒙不節之辱。」 夫人曰:「 吾訟即訟,只欲速那李畜生於死也。決不累及吾兒。」 映雪曰:「李郎若死,兒豈獨生。乞母親憐兒一點苦心,俾與李郎偕老,庶可無事。」夫人曰:「 世上盡多富貴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這畜生不死,吾決不休也。」 映雪散發滴血以諫,夫人堅意不從。 其時吳江縣知縣,乃湖廣長沙府人,姓董名隆。雖由科舉出身,卻甚貪酷不軌。前次范夫人所訟李生之狀,尚存而未發。至是夫人,復具一呈。並具白金二百兩,私納之。乞其速行法紀。董隆大悅,隨即出票,拘拿李生。李生大驚,黃翁聞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細問緣故。李生把與梅映雪知遇之事,備細訴知。且言並無半點私心,並無一着淫事,惟天可表。黃翁曰:「文人聲應氣求,何礙於理。只管就案聽審,料縣主必有原情。」 生乃收貯文具並書,惟帶些筆墨,並碧玉簫雅扇等物,隨衙差直抵縣治寓下。衙差稟復董隆,時范夫人亦至堂外候問。 董隆即刻坐堂審究。先判梅映雪乃閨閣女流,既系強姦,准許免究。然後傳取李生造堂,喝令跪下,叱曰:「斗膽狂生,怎麼三更五鼓,潛入梅家。強迫侍兒,姦淫處女,該當何罪?」生辯曰:「小生安敢擅入人家,強姦處女。偶因春日尋玩花柳,散步林中。獲遇侍兒紫英,繼遇閨女映雪。問起里居姓氏,功名事業。不覺接語片時,已為范夫人所覺。誣以奸罪,並無一句淫語,一點私心。實事實情,乞明公原諒。」夫人入稟曰:「明鏡之下,豈容魑魅模糊。此人潛入園林,豈伊一次。今春乘空肆惡,先奸映雪,次迫紫英。罪惡貫盈,莫此為甚。乞父台速行國法,以敦風化,以肅綱常。」生亦委婉供辯。董隆怒曰:「 汝讀十餘年書,止會解孟子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二句。法網具在,斷不容情。」因喝堂差將李生打五十掌板。李生忿甚,指其掌曰:「今世若不能報此五十之仇者,誓不為人。」董隆怒曰:「我便打足爾一百數,看爾怎樣報我?」 因喝堂差再打五十掌板。李生厲色曰:「再打不妨,異日決當按利加倍。」 董隆大怒,喝令將他系入監囚,按法坐罪。一面錄實案跡,移文上府,參革李生前程。黃翁聞之,乃與邑諸縉紳,凡平素推慕李生,並與生交好者,咸來聯呈保結。董隆受了范夫人銀子,只不允從。 時范夫人回家,將李生遭刑之事,告知映雪,欲絕其念。映雪聞及,登時恨氣填胸,跌倒幾下。夫人急忙抱起,叫聲我兒。映雪已面青體寒,聲氣俱絕。夫人大哭曰:「這冤家害煞我也。」急取薑湯救之。撫摩片時,手足愈冷。一時家人號哭,夫人抱映雪安置床上,以被蒙之。即令侍兒們製造衣衾,準備殯葬。夫人倚床慟哭,聲聲怨恨李生。碧蓮哭跪床前,又聲聲怨上夫人身上。碧蓮哭得悲切,呼號曰:「小姐呵,爾的夙願未消,怎麼撇卻李郎去也。爾教李郎怎樣結局嚇。」 正哭間,漸聞床上喘喘有聲。急啟帳披衾視之,則映雪手足漸溫,星眸微轉。碧蓮連叫:「 小姐,小姐。」映雪已轉側呻吟。微嘆曰:「郎嚇。」 夫人回悲作喜,以藥投之。玉體漸和,聲色漸漸如故。乃徐起憑床而坐。長吁曰:「千古薄命佳人,當不似我之甚也。」夫人托好言以安慰之。映雪曰:「 李郎乃當世文人,才德粹美,為世所重。即偶與兒相遇,亦止在斯文面上,結為朋友之交。原未嘗少涉他意,母親就不該如此陷害了。況孩兒乃女流瑾瑜,李郎乃男子圭璋。平昔明禮守身,安肯為敗名辱節之舉。雖知己之後,山盟海誓,難必其無。要皆為敗名辱節之舉。雖知己之後,山盟海誓,難必其無。要皆為二姓姻緣,圖彼此終身計也。」夫人曰:「李素雲寒賤之儒,上無父母可依,下無手足可靠。徒具嶙峋傲骨,放浪於江湖木石之間。吾兒若許終身,異日茹苦含辛,得毋遺恨。」 映雪曰:「此人非久居人下者,得慰此願,死有餘香,何恨之有。」夫人帶怒曰:「此不足為吾門婿,汝休得多言。況他今日戮辱交加,生死未卜。何必念他做甚,怕沒有甚的高門子弟,與汝作對哩。」 映雪嘆曰:「 生則俱生,死則俱死,更何所念哉。」夫人不悅而出,暗想曰:「 他如此固執,待我在近日尋個主顧,嫁他出門,他就沒奈何了。」 時梅映雪見夫人不肯回心,十分憂悶。晝夜臥泣,茶飯不沾唇者數日。 一日有家童乙生,掃塵窗外。映雪喚入門曰:「吾欲令汝進城,探探李郎消息。汝肯去否?」 乙生曰:「小姐使令,安敢不從。」映雪曰:「但莫令母親知道。」 乙生曰:「 這個曉得。」映雪遂出一封書付之,教他安慰李生,順時聽天,切勿憂傷致病。囑訖,且曰:「 速去速回,恐露風息。」 乙生應諾,納書而去。取路入城,訪至李生獄下。啟知李生,具道小姐囑咐之意。李生曰:「多感小姐盛情,可代我多多拜謝。但未知小姐別來無恙否?」 乙生曰:「小姐聞君下獄之後,登時氣絕,逾時方蘇。自是連日啼眠,不思茶飯。」李生聽得寸心如割,雙淚紛然。乙生曰:「小姐有言,乞郎君安命聽天,切勿憂傷致病。」 因將封書呈進,李生接過,揮淚展看。乃封着七律三首云: 相思頻上望夫台,陣陣愁雲撥不開, 路遠但教青鳥探,花深無復粉郎回。 夢猶未覺腸先斷,淚自揮干血又來, 寄語多情離恨客,香閨人已瘦如梅。 其二云: 泣素啼紅入麥秋,依微薄命等蜉蝣, 空期黃雀能生羽,未卜青蠅報釋囚。 豆蔻不消千古恨,簏蔥難解十分憂, 誰能為決天河水,一洗煩冤與業愁。 其三云: 五更樓外急啼鵑,訴出情人十倍冤, 燕國驚飛霜六月,齊庭恨隔雨三年。 愁山不見巨靈擘,苦海難教精衛填, 安得借來雙鳳翼,與郎飛上九重天。 生長吁曰:「感小姐堅志深情,死且不朽。但小生心腹碎裂,和不成韻,將奈之何。」 因亦勉強臨箋,掃成三律,付乙生帶回。且囑曰:「望小姐千萬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體安和,便是萬幸。小生在此自會消遣,不足憂也。」乙生接詩應諾,作速回家。時已日晚,潛入映雪房中。以李生詩進呈,具道生之情意。映雪曰:「 李郎平安否?」 乙生曰:「安。」映雪乃展詩看云: 形神寂寂室冥冥,泣血啼紅鬼亦驚。 盡道慈航超苦海,那將慧劍破煩城。 愁魂亂結月猶黯,恨氣頻沖天欲傾, 最是五更腸斷處,淒風微送杜鵑聲。 其二云: 幾望鸞台恨未央,相思天海共茫茫, 離魂亂逐梅花落,別緒爭隨柳線長。 寒雁叫回千里夢,曉鴉啼斷九迴腸, 難將萬點相思淚,彈向卿卿玉枕旁。 其三云: 思卿一日抵三秋,百尺竿挑萬斛愁, 別淚夜和寒雨落,孤心時與亂雲浮。 千年青冢猶遺恨,十死黃壚不轉頭, 何日天公隨夙願,簫笙吹徹鳳凰樓。 映雪讀至千年青冢猶遺恨,十死黃壚不轉頭二句。不覺芳心如割,珠淚泫然。乙生曰:「李郎囑小姐千萬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體安和,便為萬幸。勿憂傷致病也。」 映雪收淚曰;「李郎與吾孰瘦?」乙生曰:「小姐似更瘦些,若李郎則善自排解。」 映雪銜之,自是勉強進膳。一日李生在獄,寄一書於梅之魁。之魁映雪之弟也,年甫十二,未暗事宜。至是接得李生書,拆開視之。內更封有一層封皮,上寫啟上梅小姐學庵親拆九個字。之魁乃轉交映雪房中,映雪展書看之。書意皆言苦志堅心,生死不改之故。不必多錄。後又有古風一篇,以表其心。其歌曰: 東邊一座重重山,高出煙雲縹緲間。幾度秦人鞭不去,長留傲骨在人寰。西邊一帶茫茫海,萬頃玻璃耀清彩,撼地涵天大且深,不分今古常漼漼。山兮可拔,海可遷。愚公移兮,精衛填。有時泰山成礪石,有時滄海變桑田。古來獨有同心結,如彼天邊一輪月。幾曾巨斧劈不開,幾曾猛火燒不滅。卿不見,望夫山上,望夫妻。石作心腸,雲作梯。獨立儇儇,長北望,不知紅日幾東西。又不見,白雲山下明妃墓,青草纖纖一扌不土。當年半點離恨心,留得千秋與萬古。吁嗟今日個中情。鐵石人兮鐵石盟。烈烈轟轟生死外,說來鬼泣也神驚。我心堅如鋼,不可圓兮不可方。天地為爐曾煉就,任教磨折與陶煬。我心堅如玉,不可屈兮不可曲。貞剛之性本天成,寧計存亡與榮辱。吁嗟卿兮,復卿兮。拳拳致訣兩相知,山高海闊有時盡,此心終古無絕期。 映雪覽畢,嘆謂碧蓮曰:「 李郎恐吾心變也。吾頭可斷,身可殺,骨可粉。此心又豈可變哉。」 因制歌四闋,亦托梅之魁之名,寄往李生親拆。其歌曰: 君即妾兮,妾即君。同一心兮,合一身。刀不可解兮,斧不可分。如彼鴛鴦兮,生死相親。如彼松柏兮,經雪彌新。如彼明月兮,千古一輪。繄相知兮,有素。恨相見兮,無因。 其二云: 妾思君兮,憂復憂。君思妾兮,愁復愁。魂欲斷兮,腸復斷。淚已流兮,血更流。夜靜兮風叫,月慘兮天幽。室暗兮鬼亂,人哭兮鬼謳。命懸懸兮欲絕,心耿耿兮長留。 其三云: 鳥飛兮高天,魚伏兮深淵。鳥兮魚兮何得所,君兮妾兮何無緣。既傷離兮飲恨,更蒙難兮含冤。氣欲焚兮祆廟,淚滴斷兮琴弦。與其相離於人世,孰若相見於黃泉。 其四云: 父母兮何在,天地兮何辜。胡使我兮此極,寄殘喘兮黃壚。日號泣兮夜狂呼,天可倒兮海可枯。頭可斷兮身可屠,惟此堅心與苦志兮,亘千古而自如。 時李生與映雪,多有音信往來。夫人覺之,改婚愈急。適邑中有楊富翁者,蓄積豐厚,銅臭迫人。其子楊清,前娶琴川陸氏之女為妻,數年而卒。至是聞梅映雪才色冠世,遣媒求之。媒人抵梅家,具稱楊富翁求婚之意,並艷稱楊氏富貴過人。范夫人甚羨之,即日許成。訂以八月初二日行聘。映雪微喻其事,詢於夫人。夫人否之,隱而不說。映雪轉私叩紫英,紫英曾受夫人吩咐,初不肯言。因映雪強之,始具實告。且曰:「夫人訂今八月初二日行聘,十二日成婚。佳期甚急,小姐也須打點了。」 映雪暗地吃驚,強應曰然。於是走回房中,臥床哭泣。謂碧蓮曰:「 此事如之奈何?」 碧蓮亦束手無策,但掩泣而已。映雪哭曰:「 勢已不可挽回,到不如死於乾淨。以俟李郎於地下耳。」 比至初二日,楊家已盛行聘禮,金銀滿案,珠璧盈堂。范夫人十分欣喜,一一收訖。映雪聞而號哭,幾欲捐生。夫人曲慰之,且言:「楊姓乃富貴人家。好吾兒一生享福,不必憂也。」 映雪抹淚曰:「 此系父母之命,孩兒敢不允從。但兒倦欲眠,願請暫退。」 夫人乃退出,映雪乃取出綠繩數尺,將欲自盡。碧蓮跪哭曰:「小姐欲死,是亦速李郎於死也。小姐雖不自愛,亦何不愛李郎乎。」 映雪頓足長嘆曰:「吾不念李郎,已不留至今日矣。」遂擲繩上床而臥。 看看至八月十一日,映雪哭得淚盡血枯。顧碧蓮曰:「明日便是婚期,不死何俟。若遲至明日,恐欲死而不可得矣。」碧蓮曰:「李郎尚存,何必遽死。不如開門夜遁,避過婚期,再作計議罷。」 映雪猛想曰:「 然。吾有母姨,家住昭文縣。離不甚遠,不過一二日,可抵其家。不如逃避到彼,從容計議。」二人商量已定。比至晚,秋月明輝,直透窗案。映雪謂碧蓮曰:「如今吾等孤身遠行,蹈危履險。當向月姊,禱個願。乞月姊靈光,保護一路平安何如?」 碧蓮曰:「然也。」 映雪遂立撰祝文,命碧蓮大開紗窗,設一案於窗下。焚香燃燭,茶果雜陳。映雪沐浴更衣,肅容就位,斂衽再拜。碧蓮在旁,酌酒添茶。映雪拜畢,手捧祝文,對月讀之。咽咽嗚嗚,聲淚俱下。其文曰: 惟正德五年,八月十一夜戍時。愁城閨女梅映雪,謹焚九真龍麝之香。致禱於九天月府虛上夫人之前。言曰:伏聞潘楊佳偶,出古今罕有之奇。盧李良緣,結宇宙無雙之妙。一時之遇合,實人生大欲存焉。二姓之婚姻,皆天意生成乃爾。今有書生李素雲,處女梅映雪。志同道合,色稱才當。去歲三秋,曾訂雞談之雅會。今年二月,更期燕婉之芳盟。丹心可對於青天,素行無慚於白日。胡乃蘭言未踐,萱意先違。列鼎操刀,旋速飛霜之獄。分釵破鏡,更銜不雨之冤。生機直等於蜉蝣,魄化幾成於蛺蝶。命而若此,傷也何如。茲復怒卻佳盟,別招怨偶。效重婚於孔圉,期遠嫁於王嬙。不憐郁李堪思,竟謂枯楊無咎。奔奔鶉而疆疆鵲,原非琴瑟長調。即即鳳而足足凰,安忍琵琶重抱。乃雁幣既行於昔日,魚軒欲迓於來朝。情傷黃鳥之興歌,計出紅綃之夜遁。嗚呼,逾垣而避,豈徒檀板之驚。破壁而飛,期守柏舟之節。伏願靈光永照,保天長地闊而一路平安。並祈惠澤長施,俾海誓山盟,而三生成就。統希靈鑒,具罄微忱,謹禱。 讀畢,忽月里一股毫光,直透窗案,若有感之者。時正夜半,映雪遂與碧蓮收貯器用,將李生所贈沉香扇藏於襟間,逾牆而逃。一家之人,絕無知者。此時月明如晝,取路疾行。未幾林鳥互鳴,東方既白。黃人捧日,青女飛霜。映雪體弱衣寒,不勝其苦。但付之長嘆而已。走至亭午,映雪腹飢。碧蓮出蒸餳進之,飲河以咽。須臾,路經一山。木石崎嶇,樹林沉寂。映雪心力交悴,遂尋樹下坐之。 忽望見一群無賴輩,從山口爭奔入山。齊叫曰:「我親看見走入此山了,我們快些找尋。」 映雪大驚失色曰:「 追人至矣,如之奈何。」碧蓮指曰:「可落此澗躲避罷。」 遂一齊攀藤傍石,落至澗中。潛入石廠深處躲住。外面蘆葦叢雜,最可藏身。只聽那群無賴喝喊上山,到處找尋。遍山喧鬧,咸相謂曰:「明明眼看走入此山,怎麼卻尋不見。」 須臾,人聲漸漸稀散。碧蓮潛出望之,那群無賴不知何處去了。遂扶映雪上澗,探路而逃。 比至日色當申,穿出山口。忽又望見那群無賴,對面而來。映雪等吃了一驚,急上一石壁背後伏住。俄而那群無賴,咸息於石壁之下。個個有歡喜聲,只聽一人笑曰:「一日尋爾不見,如今爾還走得麼?」 又有一人說曰:「 可送他到縣官處,當有銀子重賞。」 有的說曰:「 這等好物,平生罕見。正好留吾輩受用,何必送他到官。」 有的笑曰:「 此話不錯,我等今日到要嘗嘗新味。」 又有一人厲聲曰:「 快拿刀來,待我殺了他罷。」 須臾聞屑屑有磨刀聲。駭得映雪魄散魂飛,心膽俱裂。但聞無賴等說話含含糊糊,如此半晌,竟自散去。映雪乃與碧蓮窺探下來,至石壁下。見地上毛血狼藉,剩有幾枚鹿蹄。方知前次尋入山及此番言送言殺者,乃此鹿也。二人相顧,不覺破涕而笑。於是取路再走。 趲至晚,體困不堪。遙見路旁密樹間,隱有一所茅屋。二人就尋徑行近,見有一老嫗、老丈,夫婦兩個兒炊飯其中。映雪進入蓬門,問其姓氏?那老丈徐徐抬起駝腰,把映雪上下望了一望。答曰:「 老漢姓林名章,炊飯者吾拙荊也。還請娘子高姓貴居,因何至此?」 映雪答曰:「 奴家姓海名映雲,這個名紫荷,乃吾妹也。因欲往昭文縣母姨家,至此日暮,願借一宿。」 那林章夫婦歡喜應承。遂治野蔬粗飯進上。映雪與碧蓮勉強食了一頓。這晚,土枕茅席,寢不成眠。次早起來,用過早膳,匆匆就道。映雪出銀子壹兩賞之,林章夫婦固辭方受。林章曰:「 此是吳江昭文之界了,娘子等恐不識路徑,待老拙相送一程。」 映雪許之。行至日午,映雪曰:「安敢多煩,老丈請回去了。」 林章叮嚀珍重,方才回頭。 映雪等自管趕路,行至日暮,竟誤至山水不分之處,不知是甚麼地方。四望看時,卻無些人跡人居。但一片煙山煙水而已。二人面面相顧,十分憂悶。卻無一處安身,遂倚一樹根坐之。月色中,映雪因走路睏倦,不覺淹淹睡去。忽然心神恍惚,夢見一人披髮跣足,流淚滿面,向前而泣曰:「吾乃李郎也。今已遇害,不復與小姐相見矣。」 映雪大叫一聲,忽然驚覺。心知李生已死,放聲大哭。碧蓮急忙抱住,問小姐何故驚啼?映雪將夢狀訴來。碧蓮曰:「此因小姐憂思所致,不必慮也。」 映雪哭曰:「 此必李郎遇害,魂魄相尋,以至此耳。李郎既殉情取死,吾安忍負情偷生。願得相從於地下可也。」 遂挺身來至江邊,作投河計。呼天大哭,歌曰: 呼天閫兮,叩地垠。胡不應兮,胡不聞。胡為使我兮,生此不辰。既慳其分兮,更陷其身。為薤之露兮,為海之塵。含冤飲恨兮,千古難伸。吁嗟乎,吾願致訣於後世兮,忽輕易誤作情人。 天柱折兮,地維缺。倒山河兮,毀日月。江而淚兮,海而血。恨不消兮,冤不雪。魂不散兮,魄不滅。生雖異室兮,死期同穴。 歌訖。謂碧蓮曰:「 吾自取敗亡,為情而死,誠不足惜。但吾死之後,汝可適嫁良家,勿以我為念。我今隨李郎去也。碧蓮亦哭曰:「婢子久蒙小姐惠愛,親逾骨肉。今日遇變,何忍獨生。願得隨小姐去也。」 映雪曰:「 吾自為李郎死,豈可累及吾妹。」 碧蓮曰:「小姐為李郎死,婢子又為小姐死,得其所哉。」 映雪曰:「吾妹貞烈忠義,千古一人。吾第一願與李郎結百世夫妻。第二願與吾妹結百世姊妹。」於是相抱痛哭一回,復望東拜別了父母。然後解下繡帶,各系一手,相連一躍,遂投於江。嗚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為情致死。就如尾生抱柱,飛煙懸梁。縱因當日一種深情,結不可解。遂至亡身喪命,而有所甘心。豈不痛哉!豈不惜哉! 是時秋月明輝,水光似鏡。因此清宵月夜,感動了一個宦官。系盛京奉天府人,姓楚諱珩字國珍。以進士出身,授蘇郡昭文縣尹,適欲抵縣赴任,宿舟於江。愛此良宵,獨立玩月。忽於清風度處,聞下流微有哭聲。亟呼舟子放舟探之,見一物逐浪隨波,浮沉水際。楚公令以篙撈近,挈上船頭,乃是兩個女兒。兩相系連,手足猶動,但不能語耳。楚公甚為詫異,急令更衣,以薑湯熨了一回。然後捧入被窩,以被蒙住。少頃,漸而蘇矣。楚公復以人參附桂湯灌之,未及片時,神氣平復。 二人披衾而起,驚相謂曰:「吾等已投江中,怎麼卻又在此,鬼耶夢耶?」楚公大喜笑曰:「 二位娘子休疑,汝等投江被吾看見,故救上船來也。」 映雪等神色稍定,因把楚公上下一望。見其人約五十餘歲,氣宇卻甚軒昂。因問曰:「公公何人,怎得遽蒙相救。」 楚公具姓名籍貫以告。並指在座一美婦曰:「此吾賤內江夫人也。」 又指身旁一小娘曰:「此系女兒楚玉香也。因去歲幸捷南宮,因賜署理昭文縣事。今欲抵任,宿於舟中。偶聞二娘子,號哭投江,故相救耳。」映雪與碧蓮隨即離床,再拜稱謝。楚公與夫人,見映雪生得如此:解語似玉生香;秀雅風流,宛如仙子。心中好生憐惜,遂命坐夫人之旁。細問其姓氏里居,卻因何事投水? 映雪不覺刺痛心頭,潛然淚下。長吁答曰:「奴家乃本郡吳江縣望江村人。系故運使梅含英之女名映雪。這個乃侍兒碧蓮也。偶因去歲秋間,吹簫月下。為蘇郡秀才李素雲所覺,逾垣相訪,會面花間。相與論文,甚相契合。於是略男女之位,而訂文學之交。雖幾度往來,無非以朋友交迎。未嘗一涉乎私念,此疇昔心跡,真可對天地日月鬼神而無愧者也。今春二月,始傾情愛,共訂鴛盟。實為圖百載之良緣,亦未涉一絲之浪事。後為家慈所覺,誣以奸慝。訟郎於官,既毒以刑,更速以獄。致吾等於屢生屢死而不之憐。猶復抹卻前盟,另招怨偶。訂今十二日,許嫁同邑楊家。奴想寧可抱信而終,安可失信而辱。迫得逾牆夜遁,欲往昭文。托母姨之家,而圖李郎之計。此定志也。無何奔走二日,誤至於斯。欲去不能,欲回不得。依息樹下,以待天明。忽夢見李郎散發流淚,向前哭曰:『吾已遇害,不得復見矣。』 奴忽驚覺,知李郎必死獄中。是以抱義殉情,委身投水,以從李郎於地下也。嗚呼!從古薄命佳人,有如我映雪者乎。」 說訖,聲色悽然。伏於江夫人膝上,欷歔而泣。 楚公與夫人聽得心痛,無不淚泠。楚訟嘆曰:「古來有情人,累皆為情致死。真可恨、可痛、可惜之事。但娘子夢中所見,不過憂思鬱結而然。何必遽自捐生。吾欲攜娘子等,偕至昭文。着人往吳江密探消息,倘李郎尚在,吾當力為排解。俾得二姓團圓,不知以為何如?」 映雪向公深深下拜曰:「倘公肯竭力救援,使奴等破鏡複合,真所謂再生之德,萬世難忘者也。乞受一拜。」 公令玉香小姐徐徐扶起。映雪曰:「 奴此身父母生之,今夜既死,而公與夫人又生之。是公與夫人,實後半世之父母也。奴願得以父母事之,以稍報再造之恩。」公與夫人大喜應允。映雪遂拜楚公為義父,拜江夫人為義母,拜玉香小姐為義妹。十分親熱,恩義兼深。 楚公恐映雪與碧蓮腹飢,令治精饈。教夫人與玉香相陪勸箸。映雪等頗覺心放,勉強嘗之。碧蓮忽停箸曰:「小姐的沉香扇何在?」 映雪恍然猛省,頓足嘆曰:「怎麼最要緊的物,竟忘卻了。」楚公曰:「阿女休慌,吾從濕衣上解落,已令人烘乾了。」 遂喚侍兒取來,進交映雪。映雪仍納襟間。江夫人曰:「 沉香扇不過多值銀子,又有甚麼要緊。」映雪曰:「 此扇乃李郎所贈,以為異日表見者也。惡可失之。」是夜坐至五更,各不就枕。次早開船登岸,行至日昃已抵昭文縣城。楚公受印視事,公務既畢。越數日,楚公密托一人往吳江探聽李生存亡。使者去二日,回報說:「吾窺見那李秀才在獄中,飲酒吹簫,卻是無恙。」 楚公將此言告知映雪,映雪方覺安心。謂碧蓮曰:「阿妹謂吾夢為憂思所致,信乎不差也。」映雪自是安閒無事,日與玉香小姐揣摩文墨,甚相投機。然其懷念李生,未嘗少釋。多有寄諸楮墨者,約錄數詞於左。 寂寥芳草閉閒門,日照茅軒,月照茅軒,何堪求侶鳥能言。獨坐幽園,獨步幽園,時時悵望杏花村。車又難奔,馬又難奔,淚珠痕上更添痕。朝也消魂,暮也消魂。———右調《一剪梅》 晝長倦擁寒衾睡,妝鏡羞相對。話兒獨說,夢兒孤想,影兒空愛。枕邊濕遍胭脂淚,盡日渾如醉。眉兒暗鎖,賜兒半斷,心兒偷碎。———右調《賀聖朝》 山桂月,水浮煙。一帶長江萬里天。東去伯勞西去燕,營巢伏卵是何年?———右調《搗練子》 時映雪在楚公任所,深憂李生之囚未釋,彼此之事未諧,或五日或七日,俱往城內觀音庵焚香祝願。適值次年正月初旬,正與碧蓮往觀音庵燒香。途遇一老人,吹一碧玉簫,乞食於人家門外。映雪從轎窗細認其人,宛似昔日逃奔時,住茅廬的那個林章。其碧玉簫,又似當日所贈李生的。心中驚疑不止。回至後堂,將此疑案稟知楚公。楚公遂命衙役,拘那吹簫老人,入至後堂。直至映雪寓所之外,映雪出問曰:「汝是何人?」那老人答曰:「吾乃林章也。」 映雪曰:「老丈可認得我否?」林章把@眼抹了抹,把映雪望了一望。猛想曰:「 小姐莫非昔日借宿草廬的海映雲麼?」 映雪曰:「然也。隔別未幾,怎麼老丈流落如此。」林章嘆聲曰:「小姐那裡知道,自小姐去後,不半月,我草廬忽被火炎。夫婦兩口,無處安身。是以雲遊乞食,以至於此耳。」 映雪為之嘆惜。乃復問曰:「 此碧玉簫系我失落之物,老丈從何處得來。」 林章曰:「既系小姐失落之物,定當奉還。」遂將碧玉簫遞上,映雪接過。仍問其何處得之?林章曰:「去歲冬日,吾乞食於吳江縣中。途遇一死屍,臥荒草中,委此玉簫於側。吾經過偶見,拾而洗之。吾少時曾學習吹簫,吹此行乞,頗獲賞賜。」 映雪暗驚問曰:「 那死屍是老的,是少的?」 林章曰:「 約是十八九歲。」 映雪更驚問曰:「 其人面宇是何樣子?」 林章曰:「 一個死屍,面青身黑,誰又仔細看他,甚麼樣子。」 映雪驚憂良久。又問曰:「老媽媽可曾偕來。」林章曰:「拙荊亦在市中行乞,夜則同宿社壇內。」映雪甚憫之,取出銀子二兩,賞林章曰:「 老丈可領此微銀,少供饔飧。待吾回吳江,那時別有資給。」林章推卻一會方受,拜謝出來。映雪轉回房中,深思林章之言,料知委屍於路者,必李生也。於是臥床啼哭不已。 楚公聞而慰之曰:「不知玉簫是如何失落?未必死的便是李郎。吾今又調署吳江,即日定當赴任。倘若到彼,便可知個的確了。」映雪聞楚公調署吳江,且憂且喜。至中浣,楚公遂攜江夫人、玉香、映雪、碧蓮等,遷任吳江。既抵衙,映雪遣人密探獄中始知李生尚在。其時李生風聞,范夫人將映雪改嫁楊家,心甚恚恨,欲要入訴。又想董隆受了范夫人銀子,必不准從。只得忍痛在心。至是聞董隆調任金山,署吳江事者乃楚公也。於是乘楚公視事,入狀訴之。公覽其狀曰: 吳縣邑庠生李素雲訴:為嫁禍誣奸欺貧嫁富事。伏聞詩詠關雎,曾致悠思於淑女。曲彈歸鳳,亦深雅意於佳人。蓋愛才者,先聖所同。好色者,前賢未免。緬小子蓬茅賤士,樗櫟微才。空埋南牖之頭,未坦東床之腹。惟課功於黃卷,詎馳務於紅樓。乙卯三春,負青箱而抵凌雲之館。丙辰七月,設絳帳而登迎月之堂。居西席於黃家,接東牆於梅府。時當八月,節屆中秋。有意乘涼,留心卜夜,清風度處送來一片簫聲。明月移時,轉過半牆花影。於是循東壁過西鄰。游南園,繞北徑,行一步木綿火照。望四方,楊柳煙迷。黃開並蒂之蘭,香風十里。綠茂連枝之樹,翠影雙流。蛺蝶穿花對對,似英台故魄。鴛鴦戲水雙雙,如趙嶺靈魂。魚得水以歡情,燕棲巢而共語。嚶嚶宿鳥,清吹弄玉之簫。嘒嘒寒蟬,閒奏綠珠之笛。覽物起興,未免有情。對景生愁,不為無意。無何木蘭影下,新菊叢邊,雖非蓬島之奇,忽有桃源之遇。接見時,各通姓氏。彼曰姓梅名映雪。此曰姓李名素雲。談論處,無非古今。彼稱晉字漢文章,此稱杜詩屈詞賦。氣求聲應,類聚群歸。遂忘內外之嫌,共結斯文之會。芝蘭其性,何曾折杞而折桑。松柏為心,詎肯投桃而投李。寸念無慚於今古,一言可對乎天人。去歲三冬,屢蒙T顧。今年二月,始約蘭盟。惟期百世之好逑,尚未一朝之苟合。吟風弄月,情則有之。撥雨撩雲,事實無也。詎意未成佳偶,先獲奇冤。私訂私盟,為父母所發。公事公辦,受官府之刑。象有齒而焚其身。鼠無牙而速我獄。事似大而尚小,法乃重而匪輕。梅氏母,莫察情由,強使棄貧而嫁富。楊家郎,不分先後,公然倚勢以圖婚。嗚呼!李素雲一芥微軀,固難附蘭閨之淑女。梅映雪千金貴體,豈甘隨草野之狂童。胡乃貪魚目之珠,竟致刖卞和之璧。山盟海誓,翻成兩地之冤。月意風情,結下一天之恨。具陳顛末,謹聽鈞裁。伏乞仁台鑑察是非,明分曲直。感大人無偏而無黨,俾小子成始而成終。生願銜環,死當結草。所供是實。 楚公覽狀畢,召李生入,略問幾句。見李生亭亭玉立,偉然冠世丈夫。暗想這等秀士佳人,怪不得其鍾情鍾愛如此。因謂之曰:「依汝所訴,情猶可原。汝只管放心,本縣自為判斷。」遂釋生之囚,館於寅賓廳。適是時楊富翁與其子楊清,又入呈告范夫人以婢代女之事。怎麼以婢代女。原因范夫人受了楊家重聘,訂以去年八月十二日迎婚。至期,那楊家捶鑼打鼓而來。卻不知梅映雪已夜逃了。范夫人十分着急,強令盧紫英代映雪嫁之。既歸楊家,妝奩甚盛。又因紫英面貌白皙,倒也有七分人材,所以楊家信之,以為真映雪也。比至正月初旬,祭享祖廟。楊清是個絕不曉文墨的,於是托新人撰一祭章。紫英屢謝不能,因強求多番,紫英始拈筆塗抹。想了半日,仍只得維正德六年孟春月,八個字。楊清深疑曰:「吾聞梅小姐才調無雙,怎麼卻也同我一樣。」後有知者告曰:「汝娶的乃范夫人侍兒盧紫英。那梅小姐因與李秀才有約,臨期已夜逃了。」 楊清聽得,訴知楊富翁。楊翁大怒,罵說范夫人無賴,汝女兒既不願嫁便罷,怎麼以侍婢欺人。遂具呈訴於楚公。 楚公既覽了李生訴狀,又接了楊翁訴呈。隨即差取范夫人到公堂審判。楚公責范夫人一女二婚之事。范夫人曰:「吾明明以女兒映雪嫁了楊家,怎說一女二婚?」 楚公曰:「既許李素雲,復許楊清,這非二婚麼?」夫人曰:「李素雲乃私奸私約,以前現告有案。乞父台詳察。」 楚公曰:「 這是他們在斯文分上,一時聲氣相投,原非私奸私約。就是私奸私約,為親的亦須將計就計。成就他好好姻緣,何必自露風聲。別生禍隙,致結三家仇怨。況既復許楊家,又復不嫁楊家,還欲待嫁何人耶?」 范夫人曰:「 去年八月,早已於歸楊家,何曾不嫁。」 楊富翁稟曰:「 去歲那梅映雪,未期而逃。他家卻以侍婢盧紫英代之。所娶的,委系盧紫英,非梅映雪也。倘或太父不信,乞請令識者驗來。若非盧紫英,甘受面欺之罪。」范夫人語塞。楚公曰:「 彼又不從,此又不嫁。遂致自家兒女,也不知生死何方。」 婦人誤事,一至於此。但梅映雪既願歸李,不肯從楊。今可速訪他回,消此夙願。至於汝兩家之事,梅既受楊之重聘,楊亦獲梅之盛奩。楊清紫英等,也算成一段姻緣,不必別起禍端了。遂執筆判曰: 蓋聞藍橋密約,天開二妙之緣。紅葉私題,人羨雙成之偶。一時之遇合,即千秋快樂佳談。兩美之婚姻,為百世風流話本。男才女貌,物固難逢。海誓山盟,情由此起。照得庠生李素雲,閨女梅映雪。暗通盟會,私約婚媾。已伏明供,宜從公判。梅映雪蘭閨迨吉,固曾致詠於U梅。李素雲芸閣尋春,尚未興歌於投李。雖待西廂之月,猶存南國之風。論諸理而法固難容,原其心而情猶可恕。再照得某村楊清,別倩冰人,再求梅氏。既承萱命,許締蘿親。合看來,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斷歸李氏,固不別乎公私,斷屬楊家尤不分乎先後。但以好事良由,天締,公道自在人心。欲定婚姻,須憑情願。梅與楊仇成藥石,難無反目之傷。梅與李利訂斷金,堪結同心之好。況李乃公門嘉卉,含華佩實,本為上苑之英。而梅乃姑嶺孤標,慝艷飄香,雅號深閨之秀。宜諧並蒂,共結連枝。庶幾遂燕婉續鸞膠,樓上吹簫,共詠鵲巢而鳩宿。女乘龍,男附鳳,房中鼓瑟,莫歌魚網而鴻離。想初時,蛺蝶為媒,既願雎關關,而狐綏綏。待異日,鴛鴦比翼,何嫌鶉奔奔而鵲強強。楊氏子別結良婚,休望蒹葭倚玉樹。范夫人既逢佳婿,好將松柏施絲蘿。冤讎案自此打開,風流債從今算定。曠夫怨女,永無閒言。事主冤家,即須解釋。此讞。 判畢,囑咐范夫人等,毋得有違。范夫人曰:「如今映雪未知流落何方,異日恐尋不見,那時只怕難從命了。」 楚公曰:「只管放心允從,本縣自會尋着。」 於是喚李生出來,拜范夫人。夫人前未見過楊清,至是暗把楊清與李生較其容貌。氣宇不啻玉樹蒹葭,心中頗有悔意。楚公指生謂夫人曰:「李子乃江南第一文人,異日狀元宰相,當是他家物。」夫人微窺李生,不覺喜色。須臾,退堂散歸。 范夫人回至家,暗想:「 那楊清滿面髭鬚,人物蠢蠢,可喜未曾把吾女嫁過。吾今才把李秀才細認,真箇是衛玠復生。其才學雖未可知,然人人稱讚,並縣主亦許個狀元宰相,大約都也不凡了。但恨吾女匹身逃去,未知今日生死何方。安得他回來,消他夙願哩。」 一時想來想去,懊悔不已。適家童乙生入見夫人,問曰:「 今日官意怎樣判斷?」夫人曰:「准許李秀才。」乙生點頭曰:「使才子佳人,成雙成對。這才是最妙的官府。即是小姐與李秀才之事,吾一向也略知道。原未曾有甚穢行,可惜屈煞他二人了。」 夫人曰:「吾固知映雪斷無此行,但所嫌李秀才家道寒酸,恐映雪以一念私愛,與他伉儷,豈不誤了終身。故不得不如此加罪,以杜絕耳。至於李秀才強迫紫英,這卻是真的。」 乙生曰:「大丈夫失志則蔬食韋布,得志則駟馬高車。其貧富是未可料的。昔司馬相如,以文章名世。其時卓王孫有女卓文君,私從之歸。卓公亦甚恥其貧,後竟為朝廷推重。今李生才高志大,豈久安人下的麼。」 范夫人又得乙生煽艷了幾句,越發滿心滿願。只望映雪早回成親。那邊楊清,也准娶了紫英,更不敢再望映雪了。 其時楚公,每公退之後,悉與李生燕談。一日,楚公取映雪碧玉簫與李生吹之。生見簫驚嘆者再,楚以佯問其故。生乃曰:「不瞞明府說,此簫委系梅映雪所貽小生的。舊歲冬夜,被盜竊去。未知明府從何處得來?」 楚公曰:「 吾從一老乞丐處售得之。說是在野外一死屍側拾得的。」 生想了一想曰:「這緣故我明白了,初因范夫人以映雪夜逃,轉恨我愈甚。遂賞銀子百兩,托獄卒暗以鴆毒謀害小生。獄卒利其銀,遂置鴆酒以進。小生捧盞欲飲,忽覺頭暈眼花。小生疑而試之,以金投酒中,金色渾黑。知其為毒酒也。舍而不飲,置於案間。是夜有賊入來,盜竊碧玉簫,並些小物而去。待小生知覺,視壺中毒酒,悉為此賊啜干。大約所云那個死屍,一定是此賊中毒而死了。」 楚公聽了曰:「 原來有此緣故。」但今梅映雪,不知逃匿何處。欲待找訪,豈非大海撈針。李生長嘆不語。 楚公回後房,將李生之言,告知映雪。映雪方知李生失簫,林章得簫之故。一日楚公又攜映雪的沉香扇與生燕坐。生見扇瞿然而驚,嗚咽欲泣。公又佯問其故?生曰:「又是小生所貽梅映雪的。又不知明府從何 處 得 來?」 楚 公 曰:「吾昔來昭文蒞任,途遇兩個女子,哭投於江。急呼舟子救之,早已俱死。因見他胸系此扇,拾取得之。」 李生大驚問曰:「其人有多少年紀?」楚公曰:「一個約十七八,一個約十六七。」生嘆曰:「此必梅映雪與碧蓮無疑矣。」於是欷歔而泣,楚公亦詐為嗟嘆。因慰之曰:「賢台且勿憂,天下豈無一出類拔萃的才女,如梅映雪者。」 李生曰:「與我無素,雖有何足論哉。」 楚公曰:「 賢台且息悲,請以一言上問。吾今有一義女,相隨至斯。其品貌才情,當不在映雪之下。願以侍賢台巾櫛何如?」 李生嘆曰:「 吾與映雪誓同生死,今映雪既死,吾又何忍獨生。若不能守信以相從,而復失信以改娶。是直禽畜之不若者也。此事萬難從命。」 楚公曰:「何必固執如此,此若不從,是見嫌也。」 遂回房與江夫人商議,定以二月十五日佳期。令李生與映雪在任完婚。 至期,先教梅映雪整適新妝,然後請李生入房行禮。李生聞請,只是思泣映雪,推託不從。楚公屢強之。李生推卻不過,暗忖曰:「我今且權且允從,待今晚開門夜遁,遠徙他方可也。」乃略整冠服,隨入房中。此時映雪已用錦巾蓋頭,素扇掩面。李生已看不識了。於是雙雙拜了天地,以及楚公江夫人。然後夫妻交拜。拜畢,扶入錦席,飲合卺之宴。李生勉強飲了數杯,忽長嘆一聲,推醉不飲。適見楚公進入房中,笑曰:「今日故人相會,何妨歡飲數杯。」 因命侍兒把梅映雪的錦巾素扇,一概捐去。李生從人隙窺看,忽驚異曰:「 新人可是梅小姐否?怎得來在此間,真耶?夢耶?」映雪低頭微笑。楚公笑曰:「賢台休驚,待我說個明白。」遂將前此投江相救,攜帶隨任之事,備細告知。李生聽了,驚喜欲躍。與楚公相視大笑。李生曰:「明府盛德殊恩,是直合天地父母而一之者也。生等雖粉身碎骨,安能報明府於萬一哉。」 楚公曰:「此是爾二家福澤所致,與我無干。」於是慰聲歡飲而出。 此時已夕陽西沉,明月東上。人奪花媚,花趁人嬌。生覺甚歡,引杯暢飲。因命侍兒滿酌一杯,遞與映雪勸飲。謂曰:「 向蒙小姐刮目垂青,守節矢志,不渝金玉。今夕之會,所謂苦盡甘來,皆小姐賜也。謹奉一杯,以表微意。」映雪微微含笑,以扇半掩,謾謾飲傾。亦命碧蓮滿酌一杯,進生勸飲,並示殷勤之意。生喜曰:「小姐雅義高情,雖萬世感激不盡。莫道一杯之酒,就是太湖作盞,滄海為壺,定當飲傾,以志銘感。」 說罷,雙手捧杯,一啜而盡。未幾月到天心,露濃花臉。銅龍漏轉,金獸香消。李生酒力不勝,悉令徹席散去。生與映雪捐花解佩,同入繡衾。尋魚水之歡,結花蝶之樂。其風流佳趣,有可意會,不可言傳者。及雲雨事畢,映雪起整衣帶,以腥紅示李生曰:「昔夜蒙郎君見容,未遽破體。今幸得全璧以獻,可稱無愧了。」 李生點頭不語,只管喜笑。乃起來重剔銀缸,與映雪鈎帳坐之。李生曰:「 吾等今夕佳會,可謂畢世奇逢。願各制春宵詩十首,以志其樂。」映雪喜諾。遂各取箋紙,研墨揮毫,頃刻之間,各成十首。互相觀看,李生第一首曰: 一般明月一般風,才到今宵迥不同, 細柳依人頻媚翠,新花映席亂飄紅。 寸心共繞三洲外,萬樂渾如一夢中, 為報義和安穩睡,謾將曉日掛堂東。 其二曰: 今宵叨上望凰台,十醉濃香九未回, 衾里自驚池裡出,枕邊疑向月邊來。 三番仙夢渾難狀,一點芳心結不開, 無限殷勤無限樂,玉籠深處笑咍咍。 其三曰: 雙攜素手入花關,興到濃時暗解顏, 水面蜻蜓飛款款,花心蛺蝶舞閒閒。 芳情悟徹無聲處,妙趣傳來不語間, 一刻千金真望外,恍疑今夕在蓬山。 其四曰: 翻紅覆翠互相仍,瘦小腰肢已不勝, 帳底幾曾飛白繞,衾間時復異香蒸。 水簾洞口霜初冷,雲夢山頭雨又凝, 一倒一顛眠未穩,依稀同在御風乘。 其五曰: 一番春夢亂紛紛,興到巫山已十分, 慝笑謾松燈下帶,含羞輕展月邊裙。 花沾並蒂三更雨,樹卷連枝半夜雲, 無限深情渾不寐,輕移芳枕道殷勤。 其六曰: 人到春宵倍可憐,珊瑚床里笑彈肩, 情傳鳳眼星雙曜,興溢蛾眉月一弦。 雲錦亂將蒲劍割,露珠潛把柳絲穿, 溫香滴艷真無比,並蒂蘭兮並蒂蓮。 其七曰: 無端春色鬧桃源,綠戰紅酣一笑溫, 攝魄關前沉日月,迷香洞裡洗乾坤。 孤燈照徹三生夢,寸燭燒殘五夜魂, 即此便非塵世味,何須重問杏花村。 其八曰: 萬里藍橋一夢醒,惺惺端自惜惺惺, 修眉暗展簾間月,媚眼橫流戶外星。 蠟照半籠金翡翠,風來微度玉瓏玲, 個中便是神仙地,何事登山念貝經。 其九曰: 意馬紛馳徹夜驚,連轆接戰鬧蓉城, 任教娘子能催敵,還喜周郎善用兵。 夢即是身身是夢,卿須憐我我憐卿, 當茲冒雨衝風地,冰簟銀床睡不成。 其十曰: 夜半牙床笑語和,雙鴛對舞影婆娑, 身當樂地身偏瘦,夢到陽台夢轉多。 玉體暗催清夜雨,星眸頻轉素秋波, 從今掉入天台路,占盡風流第一科。 梅映雪亦成春宵十詠其一曰: 今夜雲容遇薛昭,況當春半可憐宵, 一團月魄筵間燭,幾處風聲戶外簫。 花吐任將花蕊破,柳濃堪把柳枝搖, 低頭細想中間事,心絮紛紛骨欲消。 其二曰: 解佩更衣壓繡床,偷將星眼覬檀郎, 修眉暗展開新柳,弱態難持醉海棠。 粉淚未消征戰地,殘魂先繞雨雲鄉, 此情此樂真無極,說與姮娥也斷腸。 其三曰: 連理枝頭連理枝,暗芳輕度兩心知, 飛霜亂點櫻桃口,密雨潛侵碧草池。 一枕春情溫似玉,半肩雲鬢散如絲, 自憐未慣中間事,細囑東君好護持。 其四曰: 重幃深處暗交攻,徹夜營城屢折衝, 意馬紛馳驚曉月,心旌飄蕩鬧春風。 露凝洞口三更白,雨打花心一點紅, 鳳倒鸞顛渾未定,管他雲髻亂飛蓬。 其五曰: 溫香濃透合歡衾,一夜陽春淺復深, 柳魄暗消雲疊疊,花魂頻V雨涔涔。 幾番枕上聯雙玉,片刻幃中當萬金, 如此風流從未覯,忍教燒斷歲寒心。 其六曰: 疏風爽簌透蘭房,雪雨巫山引夢長, 枕上舞殘雙蛺蝶,衾中聯就兩鴛鴦。 梅心暗碎三更雪,李骨潛消五夜霜, 事到情深魂更斷,誰能為覓返魂香。 其七曰: 斗轉參橫夜欲闌,流蘇帳里幾盤桓, 鸞膠未斷胭脂濕,蝶夢初回粉黛殘。 十二巫峰雲欲散,三千蓬島雨猶寒, 多情最是窗前月,長向花棚照合歡。 其八曰: 夜色沉沉夜氣涼,芙蓉褥上暗聞香, 未偎玉臉心先醉,謾貼酥胸喜欲狂。 妙處盡從閒後得,芳情端為事前忙, 起來重把羅衣整,無復腰纖與帶長。 其九曰: 衾翻紅浪效綢繆,璧合珠聯得意秋, 月陣屢催翡雨地,花兵連敗鳳凰樓。 臉紅悞染胭脂汗,面白潛污粉黛油, 妒煞雞聲真割愛,家家唱破五更籌。 其十曰: 雪散星疏欲曙天,床頭寶鴨已無煙, 蘭香燼斷魂初返,蠟炬燒殘倦欲眠。 風送花香來枕畔,月移竹影舞簾前, 兩心悟切中間樂,不羨瑤台萼綠山。 李生閱映雪詩,至「 妙處盡從閒後想,芳心端在事前忙」二句,不覺笑曰:「 二語可謂善於領略了。」 映雪曰:「郎君『妙處傳來不語間』 之句,不更善於領略耶。」 於是相視而笑。是夜交股而臥,各訴患難苦況,徹夜不眠。映雪並出碧玉簫還生,具言林章拾得之故。生問林章何許人?映雪以逃奔借宿其家告之。且言其近日落魄之狀,李生感嘆不已。越數日,映雪啟稟楚公,言欲偕生返家,拜見母親之意。楚公曰:「令萱素輕李郎,恐終以貧酸見卻。義女可權在此,待今秋登鄉薦之後,然後拜見未遲。」 映雪只得從命。楚公亦隨即翻錄舊案,申文上府,及巡撫部院處。重複李生前程,撫部批准。時楚公自蒞任,廉明慈惠,深得民心。邑人咸謂董隆受賄貪贓,私相追罵。凡有被其冤屈者,皆具狀翻案。訴於楚公,公悉查究詳明,劾於撫部。撫部依法申奏,竟免其官。董隆遂解印綬,退歸長沙。 比至秋間,蘇省秋闈期近。公乃促生赴省就試。生臨行,映雪繡一鰲頭繡包贈之。蓋祝其獨占鰲頭之意。且問曰:「郎君此行何如?」 生出一拇指示之曰:「願如佳贈。」映雪喜笑曰:「郎君乃第一個人物,自宜取第一個功名。異日玉殿狀元,當必在君掌握。請行矣,毋以妾為念。」 生乃收拾行李,直抵省垣。因場期尚寬,日與二三豪士,狂吟歡飲,流連景物為樂。朋輩中有以科舉決他者,他並自以解元決之。至其入場,揮灑成文。擊節自喜,凡素慕李生之名的,咸索其文觀之。每謂人曰:「兄等文只管做,便得絕好的,也只許奪個第二名。若要發解,這就妄想了。」 有問曰:「如兄言,當是何人才可發解?」生笑曰:「孟夫子所謂捨我其誰者也。」 時聞者咸竊笑之。三場既罷,金榜開處,發解的卻是江寧府陸希龍。閱至榜末,那裡有李生的名號。生嘆氣曰:「所謂窮達由命,不能強為者也。」 然生終不以得失繫念,每日仍復登山泛水,飲酒為歡。一日與眾飲於凌波閣,大醉而回。路中彼此喧喧嚷嚷,俱說今科主司不通,舉錯失當。交談接嘴,直扯做一團兒行了。 忽背後鑼聲乒乓,驟抬着一位官員。侍衛數十人,前擁金牌二面,上刻着巡撫院字樣。眾人都不敢當道,四散避之。只有李生醉眼朦朧,A然不覺。忽那侍衛驟擁而至,幾乎撞倒李生。生急扯住一人,睜開醉眼,叱曰:「汝是甚麼人?怎敢將我相公撞倒。」 那侍衛喝曰:「 大人駕到,爾怎麼不迴避?」生曰:「我不論爾大人小人,爾撞倒我,到底要拿爾問罪。」那侍衛不與辯,以手推脫而過。李生倒退欲跌,恰好轎已到來。生慌忙靠住轎竿,牢抱不放。搖頭瞑目,口中忽嘔下酒來。眾侍衛大喝上前,扭住欲打。那巡撫在轎中搖手止之。只聽李生含糊說曰:「吾醉甚,汝等勿戲我。汝等何惜一肩之力,不送我相公回寓耶?」 眾轎子欲去不得。那撫院變色怒曰:「斗膽狂生,何其無禮若此。可拿他回去,待本藩究責。」 眾侍衛應聲,將李生一把兒抱住,解回公堂。巡撫即時坐堂,喝令李生跪下。生因動氣,愈覺醉態顛連。才跪地中,早已鼻息如雷,淹淹熟睡。巡撫離坐一望,不覺笑將起來。巡撫沒法只得散班退去。 至晚,巡撫出堂。見李生漸漸醒來,令衙役呼之。李生把足一伸,把手一舉,乃徐徐起坐地上。口口只喚書童取茶。衙役厲聲曰:「爾好自在,還不起來受罪。」 生曰:「我好好睡,又有何罪?」 衙役曰:「爾今日撞道,冒犯了督撫大人,這非罪過麼?」 生恍恍忙忙,把醉眼一抹,舉頭四望。駭然曰:「這是甚麼地方?」 差役曰:「 此撫部公堂也。大人在座,還不叩下頭。」 生大驚,蹶然而起。望見巡撫憑几而坐,連忙納頭拜來。口稱:「 生員醉後失儀,犯觸大人,死罪死罪。」巡撫正色曰:「汝固秀才也,亦曾讀聖賢之書,立儒雅之品。乃竟猖狂縱酒,蕩檢踰閑,以至詆毀朝廷,冒犯官長。幸遇本藩量大,看些斯文面上,饒爾一遭。倘或以此退革前程,則一着之差,轉為終局之累矣。」 李生曰:「 謂小生冒犯大人,此固萬死不辭。至謂小生詆毀朝廷,小生實實無此罪案。」 巡撫曰:「 方才路上,聞汝等聲言,今科主司不通,舉錯失當。夫主司,朝廷所命也。詆毀主司,是詆毀朝廷矣。」 生曰:「中不中命也,此乃他人之言,實非小生所出。」 巡撫點頭曰:「這也罷了,吾聞唐時盧同善嗜茶,曾做有茶歌 一 篇。今 汝 善 嗜 酒,亦 能 做 酒 歌 一 篇 否?」 生 曰:「大人之命,敢不敬從。但小生酒暈眼花,不能握筆,未免不成字體了。」 巡撫曰: 「 但須成形可觀,佳不佳所弗拘也。」遂命衙役,陳設紙筆,令生臨箋。生拿過筆來,絕不思索,信手揮去,早製成酒歌一篇。呈上巡撫,巡撫方啜盞茶未傾,深贊其捷。雙手按詩,讀云: 黃花初瘦月兒肥,瑟瑟金風展翠幃。寂寞客窗新睡覺,攜朋直上白雲磯。臨秋擺起葡萄酒,旨且多兮,旨且有。三盞五盞樂悠悠,酌以金爵並大斗。酒味香,狀元紅映夜光觴。東也飛來西錯去,勸聲祝到壽而康。酒性冽,玉杯清貯三冬雪。一番飲得客心寒,一番飲得詩腸熱。君不見,長安市上李青蓮,一飲斗酒詩百篇。桃李園中醉明月,太華山上問青天。又不見,大人先生劉伯倫,席幕天地閒其身。一入醉鄉渾不返,自雲杯瓮是前因。箇中大有逍遙處,坎坎鼓兮,蹲蹲舞。不觀醉吟先生,與醉翁。且以一醉名千古。我今傲骨立停停,自漱醇醪醉六經。目睹世人都盡醉,此間何忍獨為醒。酒兮滿玉卮,盪漾春波漲碧池。無端酒暈着顏色,宛若杏花初放時。酒兮滿玉爵,淺淺斟兮低低酌。錦席秋深竹葉香,處處樓頭畫黃鶴。酒兮滿羽觴,吳姬殷勤勸客嘗。興酣落筆驚天地,歸來佳句滿青囊。噫,嗟人生好似天心月,才東升兮又西沒。名韁利鎖徒勞勞,能有幾時歡復悅。歡兮,悅兮,何處尋?銀瓶有酒可常斟。酒中有仙酒有聖,一夢悠悠笑古今。 巡撫閱甫終,不覺眉宇飛舞。贊曰:「豪邁奔放,高唱入雲。堪與盧同茶歌並傳不朽。」李生曰:「小子心神恍惚,聊草成章。未免瀆大人高鑒。」 巡撫曰:「 看爾有才如此,自宜潛心研究,置身青雲。何必縱酒自放如此。吾見大丈夫輕世肆志,雖亦有時狂為,然非美德也。有損清品,戒之、戒之。」生曰:「願遵明訓。」 巡撫曰:「 賢契雄才偉略,終非櫪下之才。願留下姓名,以為他年騰達之望。」 李生曰:「小子姓李名素雲,系蘇州府民籍。」巡撫驚喜曰:「原來正是景三仁 兄,吾 仰 慕 芳 名 久 矣。今 日 覯 止,可 謂 名 不 虛傳。」乃亟命侍役設兒進茶,以賓禮待生。謙遜一番,只得斂身側坐。茶畢,巡撫曰:「仁兄乃蘇中第一名流,合宜掄元奪魁,名冠金榜。竟見抑於孫山之外,此可謂刖璧遺珠了。」李生曰:「小子學問粗疏,不蒙收錄,理之宜也。焉敢過望。」巡撫曰:「觀仁兄志高氣昂,矯矯然,如神龍不可拘捉。異日干雲直上,出入將相,為國家樹梁棟之才。今日得失,不足慮也。」 須臾,席備。巡撫賜生飲之,款待甚殷。詞意交洽,直至漏下五鼓,方才握手相送。生回至寓中,見眾朋友尚圍着一盞青燈,相顧嗟嘆說:「未知今日李兄如何受苦也。」適見生回至,眾人爭問情狀。生具實始末告知。眾人咸笑且喜。 次日,巡撫會集正副主考,並各房房師。具言:「外面風議,多謂今科舉錯不當者,願與列位仁兄酌量區處。」 兩主考面面相覬,咸謂:「 但有佳卷佳文,那有不中之理。」巡撫曰:「不然,因蘇郡有一名儒,姓李名素雲。平日文望推為三吳第一,今不見薦舉,所以咸懷不平耳。」 正主考周維祺曰:「然吾亦頗聞其名。若如此,是吾輩買櫝還珠了。」遂令各房房師,將遺卷再閱一周。約備數十卷,呈送。巡撫親與主考,細細翻閱,卻均是平平無奇。暗想:「這未必是李素雲的卷子。」心中鬱鬱不樂。至晚,公退即憑着椅子兀坐沉思。 其女朱夢紅,見巡撫面帶愁容,上前問故。巡撫具實以告,夢紅嘆聲曰:「從來文章作者難,識者亦不易。朝廷開科取士,不知屈煞多少才人。操衡鑑者,固不可輕易昧過也。我想李生素雲,年少英姿。其所為文章,當必有驚矯飛騰,不可捉摸之處。所以庸師房老,自看得不親切了。父親明日可將全場文卷,一概攜回,待孩兒閱之。如取的不中李素雲,便算孩兒無眼。」 巡撫如其言,悉取全場文卷帶回。夢紅先取解元陸希龍的卷,撿閱既遍。笑謂巡撫曰:「陸希龍這卷,不特未堪發解,並連副榜也應沒分的。」 巡撫曰:「豈有此理。吾兒所謂作者難,識者亦不易。爾也不要看差了。」夢紅曰:「他自做差,非我看差也。」因又將全墨文章閱遍,不覺轉面他顧,若有不足觀之意。巡撫問閱的何如?夢紅搖頭曰:「這真奇了,怎麼全墨中,也沒一個可稱中式的。難道合中的,竟在遺卷不成。」 因又取遺卷逐一閱過,口中連說:「 可厭、可厭。怎麼全場中,沒有一個具眼的人,沒有一篇中舉的文。每一卷看來,俱令人淹淹欲睡。」巡撫笑曰:「 吾兒看文,不是這等看了。試想他秀才 巡撫笑曰:「 吾兒看文,不是這等看了。試想他秀才們,有何奇才異學。做出那江潘般艷,班馬般香。只這些醒緊清真,也就可算合式了。」 夢紅曰:「 清真醒緊,何患無之。即奇橫老辣,豪邁雄壯,亦何患無之。只可惜他們,看題忒過差了。獨不思此題,乃子路問事君。子曰:『 勿欺也,而犯之。』時子路正仕於季氏,其問事君,乃實實問所以事季氏之道。非泛論朝廷臣子也。」 夫子見子路平日氣質剛強,胸襟磊落。其於自家責備處,往往不肯細心檢點。故先以勿欺教他。至於季氏過失處,如旅泰山。伐顓臾,歌雍詩,舞八佾,種種僭越惡集。無非為其臣的,不能匡救之故。故又教他犯之,此是夫子因人施教的妙法。若認真此旨做去,才算是的的噹噹文字。他們做此題,寫個事君,便寫到稷契禹皋的身分。寫個勿欺,便寫到伊尹周公的舉動。寫個犯之,便寫到龍逢比干的地位。動口都是廊廟朝廷,都俞吁昲的語句,全不合子路身分。直以子路當個宰相觀,以季氏當個天子觀,以季氏之堂,當個朝廷觀矣。其於子路之問,夫子之教,相隔何啻天淵哉。大凡做文,一題宜求一題精旨。如做問孝題,子游自有子游蔽病,懿子自有懿子蔽病,武伯自有武伯蔽病。做問仁題,樊遲有樊遲身分,仲弓有仲弓身分,顏淵有顏淵身分。若能針對蔽病,體會身分做去,才得真詮的解。若徒囫囫寫去,不特浮泛空虛。並亦失立言本旨矣。孩兒淺識如此,未知可合諸公定評麼?」 巡撫點頭大喜曰:「 吾兒解書看文,亦可謂獨具隻眼。但場中文章,全是這般做法。難道均棄而不取麼?」 夢紅曰:「是是非非,自應如數取足。但恨沒一個發解文章耳。」巡撫沉吟一會曰:「還有一隻遺卷在此,諸試官咸謂不佳,業已批壞。吾兒可試看看。」 夢紅接過,閱未終,不覺雙展蛾眉。驚起曰:「此真解元文章也。是第一人識見,是第一人氣概。是第一人才力,是第一人英豪。異日狀頭,斷推此手。」因拈筆書一浮批,並書題解,附於卷後。呈於巡撫曰:「此卷未知是誰的,父親亟宜登之。勿令明珠暗投了。」巡撫也不即閱,竟攜至衡鑑堂,令諸試官看之。主考周維祺先觀題解,次閱文章。潛心玩味,至得會意處,不覺恍然省悟,拍案叫絕。謂眾曰:「看來此題,自應緊切子路時務說為是。其他說帝王廊廟者,真是浮泛膚庸。」 遂即刻懸牌示喻,言欲重新開榜,舊榜不准。此示一出,舊中者個個寒心,未中者人人喜色。周維祺果將夢紅所取一卷,錄為第一。前榜第一的,落第二。第二的,落第三。余皆鱗次減去,減至榜末一個,則革之。次日發榜,第一的果系李生。生固知巡撫為之周旋,心甚銘感。鹿鳴之後,李生入謝主考。主考十分退遜,令往巡撫部院處謝之。生次日入謁巡撫,口中都稱道巡撫提拔之德。巡撫曰:「吾非眼懸日月,安能提拔仁兄。」 李生竟疑訝不語。巡撫笑曰:「仁兄休疑,此中舉薦,原自有個緣故。」 遂將夢紅解題閱卷,選為解魁之事,細述一遍。生驚喜曰:「 原來如此,則小姐即小生命中之師也。願以師生禮請見。」 巡撫推遜不得,乃命侍兒入內啟稟,傳知夢紅。須臾,有人在屏後說了幾句。巡撫點頭微笑,出謂生曰:「賢兄既要相見,須以常禮為妙。」 遂教侍兒,引生至私廳中。生拱手隅立以待。 俄而環珮鏘鏘,紅妝閃掩。那夢紅已臨屏後。屏門雖啟,卻隔以簾。生附首斂容,頓首再拜。夢紅答拜。拜畢,李生曰:「老師鑒影珠光,拔識小生於牝牡驪黃之外。雖位分內外,未始非畢生知遇之隆。今日登龍,聲價十倍。皆老師所賜也。」夢紅側身蔽面,答曰:「 女流蠡測管窺,妄假衡才玉尺。深自愧赧,然君偉人也。一展驥足,遂令冀北群空。尺幅中,有包舉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盛名之下,洵不虛傳。」李生曰:「小生芻蕘之作,如此盛讚,何以克當。」夢紅曰:「 君謙矣,但君之為文,往往氣骨傲世,英氣迫人。異日立朝,必為時輩所忌。但須急流勇退,切勿為宦海沉淪也。」生暗暗驚異。答曰:「 古鏡照人,洞見肺腑。箴規至此,愛我良深。小生當刻骨銘心,感佩不忘矣。」 夢紅曰:「乍接君顏,如對明月。但恨內外異位,男女殊形。不獲與君傾談耳。請自便。」說訖,交揖而退。 夢紅喜謂左右曰:「久聆李子大名,今日始信。立談片刻,飄然如對春風。清氣沁入骨髓。」 李生出至寅賓館,巡撫備席款飲,至晚方歸。其時楚公在任,連日遣人打聽秋榜。一日有胥吏袖一題名錄回,呈與楚公。公閱至終,全沒有李素雲的名姓。心甚疑慮,因拈入與梅映雪觀之。映雪曰:「李生之名安在?」公曰:「無之。」映雪沉思曰:「這卻何故?」公曰:「想必李君之文,做得精微奧衍,意想不到處。所以試官捉摸不着。」 映雪曰:「是固然也。」 越數日,又風傳說:主考重新開榜,發解的系李素雲。楚公聽得疑信交參,退與映雪商確。映雪喜曰:「斷斷然也。」 公曰:「何以證驗?」 映雪曰:「即誼父所謂意想不到處也,初想不到故棄之,繼而想到故取之。」 楚公口然之,而心未盡信。因暗筮一卦,得乾之九二。曰:「 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始甚喜。 不旬日,公正與夫人及映雪談論。忽有李生隨行童僕,飛報回來。走得聲啞氣喘。望着楚公跪稟曰:「恭、恭、恭喜,大老爺。李、李、李相公,中、中了。」 楚公曰:「 汝可曾查得的確?」 仆曰:「 都、都是李老爺打、打發回來。啟報大、大、大老爺。」公喜顧映雪曰:「 誼兒果料的不差也。」一時彼此甚覺喜歡。那童僕神氣少定,乃取出李生書信,呈上楚公讀之。映雪亦離坐同閱。書內具言:蒙朱巡撫垂愛,並巡撫之女拔識,始獲登科。並言:未暇言旋,欲乘便進京。以待春官之試,等語。楚公讀畢,笑謂映雪曰:「偏是此女子識得,偏是此女子取中,真愧煞鬚眉男子不少。」映雪亦聲聲感嘆。時李生在省,拜師宴客,諸事務畢。遂邀着二三知己,直抵京師。 此時京師地方,都傳說南京朱巡撫之女,能拔取一個名元。巷口街頭,無不談道:稱為奇人異事。一個個凝眸拭目,要等識那個李解元。比及李生到時,傾城男女,無不爭來觀望。擁途塞路,喝彩連天。李生端坐轎中,如無所睹。其時乃正德皇帝登極。留心文務,懋勉人才。內閣大臣,純是雄才偉略之士。這場春闈主試,便選了一個文華殿大學士,現任吏部尚書的周廷琮。原系狀元出身,博識宏通,文望特重。所以這場試卷,端的看個字字揣摩,就是明鏡當前,妍媸畢見。鎮榜之日,發會的剛是李生。人都謂周廷琮眼裡有珠,周維祺面前無眼。周維祺且愧且怒,每謂人曰:「我道李素雲,斷不中得三元。」 未幾殿試已至,正德皇帝親臨文華殿御試。兩班立的,無非館閣大臣。兩階衛的,儘是旌旗干羽。官僚林立,儀衛星羅。氣象堂皇,凜然可畏。李生及諸進士都已畢集。殿頭官已唱了李生的名,生應聲鞠躬而入。天子把李生望了一望,不覺微微點頭。比及點畢,傳下御題。第一是問治安策一條。第二是問阡陌辨一條。第三是先天易說,後天易說,中天易說一條。眾人得了題,多有未曉中天易說者。惟有李生放開眼界,搜起精神,做得個筆吐煙雲,紙排錦繡。端端謄就,交卷出朝。閣臣收卷閱畢,拔取三名呈進天子。天子親覽,見李生一卷,嘆為奇才。遂用御筆點李生為狀頭。龍榜開日,李生始極歡喜。真氣得個周維祺,真覺沒處安身了。 次早,生糾合諸進士齊集午門。待聖駕臨朝,趨至丹墀,謝恩稽首。天子啟綸音,宣賜李素雲上殿。李生應命,摳衣而升,趨拜御前,行三叩禮。拜畢,天子宣賜李生及諸進士平身。天子便問李生年齒?生奏以一十九歲。天子龍顏大喜,因謂之曰:「卿策條對詳明,文筆亦高古渾脫。正所謂崑山片玉,桂林一枝者也。年少才高,可稱奇士。生奏曰:「微臣學問粗疏,蒙陛下不世隆恩,得以附名帝籍,已出萬幸。況復蒙盛讚,何以克當。」 天子悅甚,並謂眾進士曰:「朕菲躬薄德,幸奉先帝成業。混一昇平,得以培植人才,鼓舞士氣。今得卿等龍蟠鳳逸,悉皆王國羽儀。異日治國經邦,措天下國家於磐石,實朕之所厚望也。茲於瓊林,特設薄酌,卿等務須盡歡而飲。以志一時遇合之隆。縱有微愆,所勿論也。」生等遂鼓舞謝恩,同赴瓊林之宴。此時上林苑內,真覺花迎劍珮,柳拂旌旗。琴瑟均調,簫笙備舉。比前此鹿鳴之宴,氣象更覺崢嶸。 比及奏樂三終,眾人都已盡醉。早有鑾儀衛,整頓車駕,送生游宮。李生乘醉登輿,昂然而坐。前導鼓樂,後擁旌旗。玉徑金階,任其游賞。車駕到處,各院媵嬙妃嬪,莫不臨檻爭觀。蘭麝之香,薰人慾醉。但見昭陽殿裡,排成一隊青蛾。長樂宮中,列着兩行紅粉。眼皆粉黛,鼻盡椒蘭。宮殿巍峨,不可道也。樓台壯麗,D其然乎。李生此時別了一種風情,具了十分醉態。風前玉樹,更可人觀。宮中見之,無不喝彩。及游罷御苑,出遊御街,觀者如堵相與讚嘆。 居無何,生奉旨衣錦榮歸。先回姑蘇祭享祖宗,宴會戚族,諸公事畢。然後抵吳江,拜謁楚公。謝德稱恩,十分感激。楚公亦喜慶嘉贊不已。是晚,梅映雪嬌妝艷扮,命侍兒請生入房,生抵房階,而映雪已佇候簾外。彼此接見,歡喜非常。映雪徐徐一揖,微笑曰:「 狀元郎回來耶,恭喜恭喜。」生答曰:「一別經年,又勞遠望了。」 於是攜手入房,各問無恙。映雪曰:「舊接佳音,始知郎君獲雋之故,出於朱夢紅之手。但不知那夢紅是何識力,卻能以閨閣提拔真才。可知閨閣盡有奇人,而廊廟不無迂士也。」 生曰:「 吾觀朱夢紅美貌高才,幾乎與卿無二。其見解之確,衡鑑之精,真箇冰鏡為心,日月作眼。鑿鑿乎一絲不謬焉。世間有此才女,真令柳絮椒花,不能專美於前矣。」 映雪又問會試殿試情狀,歡談低笑,一夜不眠。 越數日映雪思親念切,惻然思歸。生知其意,白於楚公。公點頭曰:「 這卻不消說了。」 公退,與江夫人斟酌,如此如此。遂令轎子往望江村,迎接范氏夫人。具說今日乃江奶奶壽旦,乞太太柱駕賞光賞光。並具說楚公與江夫人殷勤之意。其時范夫人因一向不知梅映雪下落,日夕憔悴。及聞李生又以發解,連捷中了三元。越發悔恨交乘,自嗟自怨。那心窠里,就是如跳着一個鹿兒一般。恨不得天風吹送映雪歸來,結局了這樁好緣分。時時盼望,苦不堪言。這日聞有衙轎到來,說是江夫人相請壽宴。心甚驚愧,然情又不可卻。只得勉強妝飾,登轎而來。既抵衙,江夫人急趨出迎。請詣後廳,見禮讓坐。范夫人便請江夫人上座,欲行拜壽。江夫人曰:「這卻謾來,請少歇了,才講禮罷。」 有頃茶罷,江夫人開言曰:「吾義女近已招贅,做了新人。今日尊伯姆到來,合宜拜見。」 范夫人亦離坐,口稱願相見。江夫人點頭微笑,略把扇子一招,早有個新人,從西房裡盛飾出來。朝着范夫人納頭便拜。口中嗚嗚咽咽,說:「孩兒得罪母親深矣,重矣。不可贖矣。」 說訖,一把扯住夫人裙帶,啼哭起來。夫人詫異吃驚,急披其面視之,乃女兒映雪也。且驚且喜曰:「我兒從何處到來?莫非為娘倒是做夢了。」急掣錦巾為映雪抹淚,自己亦痛泣不止。 正欲向江夫人問個情由,忽報楚大老爺進堂來。范夫人舍開映雪,急忙見禮。楚公曰:「尊兄嫂請息悲,此中緣故今日可盡頭直說了。」 遂將映雪昔年逃循時,路窮投江。適於舟中撈救,鞠為義女。以及判斷之後,在任成婚。如何如何,備細說出。范夫人聽了,如夢初醒。大喜曰:「原來如此,然則仁公殊恩大德,似海如天。雖結草銜環,未能圖報於萬一者也。乞受一拜。」 於是率映雪深深而拜。公急令侍女扶起。且曰:「 昔日婚姻之事,惟我許之,亦惟我成之。恐於禮上未免有歉。」 范夫人曰:「仁公乃邑之父母,公之許,是猶父 母 之 命 也。此 乃 仁 公 權 禮 循 理 之 舉,何 歉 之有。」公微笑曰:「既如此,則我這鶯花之室,不妨作鳳凰之台矣。令婿在此,合當拜見。」 遂轉身向外點點頭,生已整飾冠服,昂然進來。與范夫人相見行禮。夫人再把李生細看,暗贊曰:「真佳婿也。」 禮畢,公與生退出。碧蓮亦出,拜了夫人。江夫人遂喚侍兒擺列酒席,邀范夫人並梅映雪入席歡飲,以作慶賀。 酒半酣,江夫人便呼:「今夕乃通家嫂嬸聚會,吾女何不出來進觴。」忽後屏有少女嬌應一聲,謾舉金蓮,徐徐而出。嬌姿麗質,菀若玉人。向范夫人深深一揖。夫人出席答禮。便問:「此何人?」 江夫人曰:「 此小女玉香也。」 范夫人曰:「他今芳齡幾何?」 江夫人曰:「今年一十五歲了。」范夫人嘖嘖讚羨,嘆為天人。遣令就席而坐,且密密側目愛玩不止。暗想曰:「若得他做個媳婦,真可謂滿心滿願了。」於是進觴互飲,盡醉方休。是晚映雪與夫人同宿一夜。明早梅映雪治裝,拜別楚公夫婦,偕范夫人以歸。臨別時,映雪握玉香手,如不勝情。泫然曰:「安得時時相見耶?」 玉香亦多情人,口不能言,但嗚咽相送而已。 既抵家,映雪與碧蓮開鑰進房。但見煙塵蔽案,蛛網羅窗。滿目荒涼,相顧嗟嘆。為之拂拭,盥濯精潔如初,然後居焉。范夫人也就選擇吉課,迎請李生抵舍。行招贅之禮,開慶賀之門。生自是始得與映雪安居坐享矣。映雪又請於夫人,謂碧蓮自幼追隨,親如姊妹,患難與共,生死與俱。乞賜與同侍李郎,以消夙願。夫人許之,命之成婚。生不勝之喜。 一日事隙,生乃整冠服,往西鄰謁黃推官。黃翁得柬大喜,倒履出迎。請之上堂,見禮讓坐。黃翁並喚其子應禎、應祥,拜見老師。生見二子俱着冠服。便問:「二賢兄可是成名了麼?」 黃翁代答曰:「因今春宗師按臨,聊遣二小豚就童子試,幸蒙宗師垂愛,以神童見賞。叨獲游庠,然若不得昔日老師明訓,當不至是也。」 李生曰:「 二令郎,乃少年英姿,自是奪標捷手。愚侄縱有微勞,豈所於哉。」 於是彼此又互叩別後情況,須臾擺宴。翁揖生首坐,自己居次。應禎、應祥,隅坐奉陪。席間生叩二子所學,二子應對如流。生喜贊曰:「乍別兩年,而二棣台卻已釀成大器,可喜可敬。酒半酣,黃翁離坐進觴,為李生稱賀。生亦轉酌,為黃翁壽,獻酬交錯,直吃到漏下三鼓,李生方辭歸。 一日生與映雪,出碧玉簫與沉香扇,互相觀玩。談及林章得簫之日,猶感慨不已。忽聞外面說,門外有老乞丐叫化。夫婦兩口,好不可憐。映雪疑是林章,出窺之果然也。因謂之曰:「老丈還相認否?」林章望了一望曰:「小姐乃海英雲,縣主的義女怎不認得。去年蒙小姐賞銀數兩,得延命到今哩。」說訖,納頭下拜。口口稱謝。映雪曰:「 吾非海英雲也,向 日 以 事 逃 奔 時,蒙 老 丈 下 問,故 特 別 改 姓 名耳。」遂把姓名里居,實實說來。林章方才曉得。映雪曰:「老丈可有親子侄否?」林章答曰:「親的沒有,但同族的即有些。映雪嘆了一聲曰:「老丈少待,轉入便來。」 林章立候片時,見映雪手拿一袋而出。謂曰:「 此內有白銀二百兩,贈與老丈販賣為生。如無親子侄,擇族中之可取者嗣之可也。」林章驚嚇,推而不受。映雪再三強之,林章方傾取一半。率其妻再拜,稱恩頌德而去。而林章夫婦,藉是得令終焉。 時梅映雪日與李生、碧蓮,詩酒作樂。暇則以些詩文教訓舅子梅之魁。之魁固俊童,頗得其妙。比及明年春月,宗師科考按臨。而之魁已領青衿第一。范夫人歡甚,適有媒人至。具致楚公與江夫人之意,說欲:「求令郎梅之魁與玉香小姐定盟。」 范夫人正深愛玉香,未敢致問,至是驚喜應允。限以待楚公退任之後,然後完娶成親。蓋在任時,於名分上有不可也。是年朝廷降詔,召生授職。生欲奉范夫人偕往,夫人以家事辭之。 生遂攜映雪、碧蓮抵京。比謁聖駕,遂受翰林院修撰之職。掌職數月,屢蒙寵問。擢居於御史台。無何,以伸朝議忤旨,而凡忌其剛果者,相與讒謗交加。竟謫湖廣長沙。生回憶朱夢紅之言,所謂異日立朝,必為朝貴所忌。越發服其遠料,然生終不以芥意。乃攜映雪等偕往長沙。甫蒞任,忽接得一賀任柬,具着董隆名姓。時董隆因前在吳江縣,被楚公參劾,罷職歸家。至是聞李生出守長沙,思欲反面媚諛,故先投刺拜賀。生得柬暗道:這狗賊,可謂厚顏。然終未可卻其來意,只得開門接之。既進後廳,李生款待如常,未嘗少露些顏色。董隆亦以生不念舊憤,備極諂媚之形。生外雖親之,心中卻十分厭惡。比至八月中浣正值李生誕辰。諸屬官並郡下諸紳,悉來趨賀。而董隆亦在焉。生於寅賓館中,盛設酒筵,以宴賓客。館外卻搭成一座台閣,命優人數十,演戲其中。 生豫喚幾個優人,私自吩咐,說今日所演的戲,不拘成本。汝等即消如此如此,打扮如此如此做作,越做得自然,越有重賞。優人應承而出。生吩咐畢,即出揖客。次序就席。須臾,舉杯勸飲。只聽那戲台一通鼓響,打打吹吹,驟擁出一道旌旗。忽列過兩班文武,即候着那個黃袍天子,大搖大擺,出坐朝堂。眾文武羅拜畢,那天子說引曰:「一人撫字萬方安,首戒荒淫復戒殘。目下但憑三尺劍,斬除污吏與貪官。」(白):「朕薄德菲躬,忝膺天位,朕想:夫虞夏黃農之世,民安國泰。無非要個君明臣良。所以朕自命官以來,黜陟甚嚴。恆以慈惠廉明相勸勉。今有某科的董舉人,候選至今,合宜擢用。」 因喚內侍臣,宣董舉人上殿。俄那董舉人自內簾出,白塗其鼻,側戴其冠。兔走貓跳,形狀粗惡。趨至朝堂而拜。李生見了,啞然而笑。顧謂董隆曰:「如此刻薄鬼,豈可使居民上。」 董隆不知其故,相與陪笑。只看那天子命之曰:「現今南京吳江縣缺空,汝速宜抵彼赴任,以補其官。務求慈惠廉明,切戒貪殘苛刻。虔共爾位,毋廢朕命可也。」那董舉人承旨再拜,退出朝門。把頭搖了一搖,把舌伸了一伸,把肩聳一聳。頓足曰:「做官到想要些錢銀,怎又叫我切戒貪殘呢?」 須臾,天子退朝,復吹過一通鼓樂,那董舉人遂赴了吳江縣任。草草視些事,即需索商民錢銀。 李生見了,笑顧董隆曰:「 天子才教他勉個慈惠廉明,戒個貪殘苛刻。他卻勉個貪殘苛刻,戒個慈惠廉明。此於上為奸臣,於下為民賊者也。」 董隆漸知是嘲己,唯唯不答。俄有正旦出引曰:「 東樓一輪月,夜夜揚清輝,卻為飛雲掩,翻愁有缺時。」(白):「老身范氏配夫梅英。產下一女一兒:女名映雪,方今一十六歲。讀書刺繡,深處香閨。卻被蘇郡李秀才所竊,迫以從奸。吾將訟他於官,以正法紀嚇。」於是遂具狀,訴於董舉人。那董舉人初不理會,後范氏又具一狀,並具銀子數百賂之。那董舉人臨案覽呈,見銀大喜。撫弄良久,哈哈笑曰:「 好銀子,好銀子。」 因謂范氏曰:「 汝既有此盛物,姑且暫回。本縣自然拘他究治便了。」須臾,吹一場鼓樂,那董舉人出坐公堂。喚集衙役,令往望江村拘李秀才。既拘至,董舉人乃召范氏造堂聽審。聲聲罵道:「 李秀才,既曾讀書,應知禮義。怎麼夜半逾垣,強迫良家處子。」 那李秀才訴曰:「 夜半逾垣,誠有此舉。然不過一念愛才,相與談論筆墨。實未至於苟合也。此心此跡,可對神明。」 董舉人恕叱曰:「 神明那理會此事,喝教堂差打掌板一百。釀成罪案,囚之於監。」 李生看到此處譜演,顧眾客曰:「銀之為害,亦大矣哉。」 眾客不知其故,哄堂大笑。惟有董隆怒氣鬱郁,低首無聲。生暗覺好笑,舉杯勸酒。 過一巡又聽得台上金鼓齊鳴。卻演出一個新知縣上任,代董舉人之職。報道姓楚名珩,此人又演得端重莊嚴,溫文爾雅。有正體立朝氣象,正直慈惠,不植貨財。生看了謂客曰:「為官不當如是耶?」 須臾,那楚知縣視了些事,忽得李秀才訴狀,遂釋其囚。並斷與范氏之女匹偶,眾客看見,咸贊之曰:「才子佳人,自應爾爾。楚君此舉,可謂順乎人情,而當乎天心者也。」 須臾,又看那楚知縣伸文撫部,黜董舉人以歸。眾客咸軒袂笑曰:「此舉更妙,如此之人,止可歸家耕牧,何足為民父母耶。」 李生在座,掩口冷笑。惟有董隆惱得不舉肴,不飲酒。垂首喪氣,滿面通紅。 李生離坐舉觴,揚言謂客:「今日諸君枉賀賞光,無可伸意。願以一言奉贈,大凡吾人服職天家,上荷君恩,下降物望。入而樹朝廷之柱石,出而為海宇之屏藩。務使世享唐虞,君成堯舜,乃為無愧。若或斂其貨賄,計其身家,苛其政刑,肆其屠戮,作威作福,欺君賊民。此等人,昔人謂之衣冠禽獸,真所謂人神同嫉,罪不容誅者也。就如今日所演,或為酷吏,或為良臣,邪正賢奸,顯然共睹。在座諸君子,大率皆宦海中人,願與指其一以為戒,奉其一以為法。忠心報國,無負乎聖明知遇之隆可也。諸君以為何如?」 眾客聽了,咸拱手曰:「明公金玉之訓,敢不書紳銘幾,以志不忘。」李生又曰:「昔人創設戲演,匪直為游目悅耳之供。將以借古人以警斯世也。所以吾人觀劇,既已接之耳目,亦必體之身心。善則當師,惡則當戒。勿徒擁隊逐眾,作談笑之觀已也。愚近制有戲棚一對,懸諸楹間。語雖鄙俗不佳,而意頗堪勸世。請諸君一看。眾客乃着意,向戲棚一望。果有長聯一首,懸於兩楹。筆跡飛騰,顏筋柳骨。乃李生手書也。其聯云: 看他們長幼尊卑,有善惡,有是非,如此排場,莫混帳放過眼去。 想這等姻緣果報,或吉凶,或禍福,恁般結局,要正經捫上心來。 眾客咸喜,贊曰:「 撲實指點,靄然仁者之言。」 李生微顧董隆,愈覺沒趣殊甚。乃舉酒相勸曰:「怎與公隔別數年,今日 逢 迎,心 目 交 慰,公 何 惜 滄 海 之 量,而 不 賞 光耶。」董隆勉強應曰:「今日盡歡而飲,酒且醉矣。」 生曰:「然酒能熱人,安敢相強。」須臾,董隆辭出,客亦散歸。 自是董隆暗恨李生,又畏他大用有期,終不免赧顏諂媚。逾月許,適董隆之子董承恩,平日倚勢橫行,凶暴不軌。其居外有田百畝,乃鄰村某富翁業田。承恩欲謀得之,鑿池築園,以為游觀息宴之所。翁不與,訟之於官。因承恩作惡行兇,匪伊一次。至是富翁憤激舉訟,邑中聯呈控訴者,不下百家。或強迫人之女妻,或謀奪人之財產。甚有殺人焚屋,靡所不為。生一一覽呈,即時行差,竟拿承恩抵案。生知其為民害也,臨審之日生令大啟公門。百姓爭觀,充塞堂陛。雖婦人小子,無不指承恩切齒罵之。生臨案顧眾百姓曰:「此人可生耶,可殺耶?」那百姓跪稟曰:「此人乃魚中之獺,雀中之%。吾等思得食其肉,而寢其皮不厭。乞大老爺速加誅戮,除暴安良。」 生大怒,喝眾差把承恩拖倒階下,以亂鞭笞之。須臾,鮮血淋漓,叫苦欲絕。 時董隆入衙聽審,見之不覺積怨成怒。厲聲曰:「吾兒何罪,受此毒刑。」生曰:「 筆攻者百,口攻者千。案跡昭然,惡得無罪。」董隆曰:「世盡有茹屈銜冤,少不得個眾惡必察。怎麼妄陷世祿子弟。」 生大怒曰:「 汝縱子害民,不思懷慚補過,還敢鬧我公堂,抗我法紀耶。」 因喝堂差,免其冠,重打掌板二百。生冷笑曰:「 吾昔日受汝一百之刑,曾說異日決當按利加倍。今果得以二百奉報何如?」 董隆又羞又怒,睜目曰:「 汝只管用刑,吾終要到撫部處發落。」生曰:「本府就按法行誅,看爾如何見得上憲。」 遂喝眾差:以亂杖擊斃承恩,斷其頭以示於市。董隆大憤,力為爭鬧,卻被眾百姓兩扯三擁,推出儀門。個個歡呼,一鬨而散。自是民心愈悅,而董隆歸家羞憤,不久亦亡。 時府城西門外,有木王廟。其神威靈赫濯,累能降禍於人。凡居民娶新婦歸,必先入謁,否則必死。又多降魔疾,得病者,以牛羊之肉祀之則生。其廟中傀儡龜蛇,怪狀時見。且有托男子形,以姦淫者。居民常患之,但畏其靈而不敢廢。李生聞及此弊,於是遍諭居民:凡得魔疾者,不必祀之。凡娶新婦者,不必入謁。待至某日,本府將焚其廟而碎其形也。此示一出,居民竊竊傳說,個個為李生寒心。及至期,男婦居民,觀者如堵。生既至,見堂上土塑木王,眼圓嘴尖,面藍須赤,猙獰可畏。兩旁土像,都是一派妖神。生乃躍上香壇,怒指木王,歷聲其罪。乃袖出鐵錘,把像一擊,應手而頹。時觀者乘着官威,喊聲登檐,將廟倒為平地。 又同時,郡中有梁生者,與其鄰張姬私通。姬父覺而致訟。李生覽狀,令拘生及姬,詣案審之。李生見姬垂首含羞,以扇蔽面。輕盈二八,綽約堪憐,固尤物也。而梁生亦風流俊雅,矯矯不群。暗想曰:「 此佳匹也,當玉成之。」因謂之曰:「看汝等溫文爾雅,應是文學中人。若能為詩,當即免罪。」生姬銜之,李生乃指蛛網上所縛一蝶,令梁生題之。又指堂前一梅花,令張姬題之。各賜紙筆,須臾,彼此稿就。呈於李生,生看梁生蛛網蝶詩曰: 塗金傅粉逐春華,誤入東風第幾家, 今日孑身投法網,悔教何事苦貪花。 李生喜曰:「語語雙關,是蝶是人?雙管齊下,此筆殆從江郎借來者。」又看張姬梅花詩云: 玉骨亭亭一摽梅,實三實七自徘徊, 主人若肯開生面,莫使移將別處栽。 李生點頭微笑曰:「又是個雙管齊下的,身臨法地,尚覺佳句可觀。平昔所為,已可概見,妙才也。」 因亦援筆書一絕曰: 名花好蝶一般春,花蝶從來已有因, 我亦風流花蝶客,不妨權作舊媒人。 書畢,顧謂姬父曰:「 才子佳人,適逢其偶,此天定也。」因判令生姬成婚。化怨成恩,彼此允願。時人謂官府作伐,相與榮之。後梁生亦膺科選,督學黔中,及返京偕姬以謁李生。往往隆其報效,此後事也。 是年朱巡撫奉敕還京,因伸朝議,始復李生原職。生遂攜映雪抵京,謁朱巡撫以及夢紅。自是映雪與夢紅,始獲識面。一見親熱,如平生歡。時楚公又升任蘇州,映雪之弟梅之魁,亦膺南京鄉薦第一。范夫人大喜,即命與楚公之女楚玉香完娶成婚。報書至京,李生與映雪加倍喜悅。明年春,朝廷開科取士。占狀頭者,則楚公之子楚見龍。選探花的,則映雪之弟,梅之魁也。原來楚見龍,自幼杜門讀書,胸羅萬有,詞賦高邁,動以韓柳自期。生重其名,相與禮遇。而見龍亦看楚公分上,以父執事之。生知其未牽絲也,因謁朱巡撫,欲為夢紅執柯。巡撫點頭曰:「然,此佳婿也。微子言吾幾忘之矣。」生乃齎書,啟知楚公。而見龍與夢紅,遂得在京成禮。厥後李生位極冢宰,梅之魁歷官台諫,楚見龍兵部尚書。朱巡撫官至都堂。楚公官至兩江總督。其親戚貴盛,世莫與京。而梅映雪、楚玉香、朱夢紅等,亦俱分封受賞。齊眉偕老,同享遐齡雲。 總評: 煙花子曰:前本文武兼詳,是文之有靜有躁者。此本憂樂疊見,是文之可泣可歌者。其中悲歡離合,委婉入情。讀之令人篤床第之忱,增伉儷之愛。 行文不寫到山窮水盡,無可生發處,不奇。寫到山窮水盡,無可生發處,而又不善於生發,亦不奇。如此傳寫梅映雪,迫嫁楊家,星期已至,直是山窮水盡,無可生發矣。下文卻接敘逾牆夜遁,絕處逢生。及寫到日落途迷,連手投水,更是山窮水盡,無可生發矣。下文又接敘楚公撈救,異境天開,所謂絕處逢生之法也。 映雪吹簫,常事也。李生聽簫,恆情也。文卻於常事恆情之中,敘出一種韻事美情。又於韻事美情之中,敘出一種恨事傷情。復於恨事傷情之中,敘出一種快事芳情。文勢曲折盤旋,如江上游龍,蜿蜒有致。 范夫人中途變卦,是全傳中之大轉關處。若使夫人能體才子深情,佳人美意,將且一見而許,一說而從,文勢將於此止矣。又安能使離合悲歡,成古今之奇觀。啟文章之妙境耶! 董隆之舉,固私也。實天之所以示奇文也。何也?非董隆以排開之,而文將從此止也。楚公之舉,固公也。實天之所以終美事也。何也?非楚公以撮合之,而事又將安止也。是二人者,固事勢之必然,亦文勢之應爾。閱者又何徒以公私論哉。 附:勸戒色文 蓋聞內外異位,本聖世之良規。男女別途,亦明王之雅訓。此所以桃夭致詠,梅摽興歌。成薪楚之休風,啟頻繁之盛治者也。越自雎麟化息,雀鼠風興。荑也堪貽,遂致城隅之約。蘭兮可秉,忽來洧外之游。既折杞而折桑,遂投桃而投李。狐其綏綏,鵲則疆疆。宋玉牆東,競種斷腸之草。沉香亭北,爭夸解語之花。挑綠綺之瑤琴,指紅綃之玉鏡。佳人有意,竟偷簾內之香,才子多情久待廂前之月。門無關鎖,數盡風流。憐醉草之青蘭。種依籬之紅豆。庭前拜月,傳來兩地秋波。陌上看花,惹動一天春色。系千驅之意馬,通一點之靈犀。浪夸魚水歡情,亂逐蜂花醜態。三生石上,長離倩女之魂。百劫塵中,共幻王生之夢。遂致胭脂虎噬,紅粉狼貪。施削骨之鋼刀,運戕生之巨斧。懸梁闔逝,同含萬古之冤。抱柱長沉,自飲千秋之恨。他如寵南威,而誤晉。納西子,而傾吳。金屋藏嬌,啟長門之反目。瓊樓貯艷,貽牧野之傷心。皇孫遭燕啄之凶,帝后兆龍啖之禍。漁陽鼓震,空憐粉黛三千。海外釵分,誰倚闌干十二。嗚呼!海稱愛欲,長沉男子之軀。鄉號溫柔,老葬君王之骨。惟願風騷雅士,窈窕佳人,冰玉為心,常凜金鋼弩目。芝蘭其性,莫欺菩薩低眉。渡苦海於慈航,破煩城于慧劍。割開欲芥,同游歡喜之園。斬斷情根,共入維摩之室。握智燈於覺岸,燃巨燭於昏衢。醒回夢裡之身,悟徹空中之色。庶不致團團冤海,精衛難填。疊疊愁山,巨靈莫擘矣。 煙花子曰:全部書,風流放誕。此處卻以勸戒色文結之。方不失君子立言之體。乃知此書是要人戒色,非引人貪色也。善看者則得之。 附: 香閨十勝 一閨秀 碧玉 鶯鶯 青青 紫紫 小小 真真 田田 弄玉 綠珠 燕燕 翠翠 紅紅 盈盈 好好 盼盼 飛瓊 桃葉 翔風 紅桃 玄妹 寵姐 小蠻 玉環 紅線 柳枝 素月 碧草 紅娘 嬌娘 飛燕 金錠 紅絲 紅拂 朝雲 蘇簡簡 紅綃 春草 李師師 二閨色 杏臉 蛾眉 蠻腰 玉骨 粉頸 冰心 香鬟 雲鬢 桃腮 蟬鬢 鳳眼 冰肌 朱顏 玉臂 酥乳 星眸 蕙質 鶯聲 溫香 芙蓉面 窄窄金蓮 一行玉齒 蘭心 燕語 軟玉 楊柳眉 纖纖玉筍 半點朱唇 指露春蔥 一天丰韻 攝魄銷魂 沉魚落雁 生香玉 眼橫秋水 萬種風流 傾城覆國 閉月羞花 解語花 三閨才 錦字 魚書 談經 記室 獻賦 寄情 千章錦句 花箋 雁字 續史 大家 解圍 寫怨 百首宮詞 椒花頌 詠青蘭 林下風 白團扇 歌白苧 鳳凰毛 柳絮詩 題紅葉 閨中秀 金縷衣 怨青梅 鸚鵡舌 悟書法 辨琴音 四閨德 淑慎 三從 輓車 訓子 畫荻 九熊 辛勤 和妯娌 幽閒 四德 舉桉 從夫 負荊 烹雌 窈窕 敬翁姑 守節 截發 沉湘 省蠶桑 嫻姆儀 簪花格 下床答拜 握符 斷機 化石 操井臼 垂女誡 香茗篇 提瓮修行 五閨態 匿笑 窺簾 撩螢 顧影 慵睡起 小打扮 欲前且卻 含羞 倚戶 拍蝶 驚人 倦遊回 淡梳妝 似愛仍羞 薄帶愁容 愁彈玉指 半露半藏 顏羞輕咬袖 微含醋意 倦托香腮 半推半就 足倦謾拖鞋 貪看鶯花隨伴去 笑攜兒女指郎歸 六閨情 低談 怨別 遠夢 分釵 封書 彩鳳 惜翠 愁鶯老 燕笑 傷離 閒愁 破鏡 寄話 靈犀 憐紅 羨蝶閒 竊香 花間 馬上 談舊事 戲兒女 閒看連理樹 解珮 月下 牆邊 訂歸期 話爺娘 喜對並頭蓮 枕上談心 愁看雙蝶 細細吟詩 對鏡無言處 窗前調笑 戲逐流鶯 低低唱曲 停針不語時 七閨事 拜月 踏青 彩桑 抽繭 織錦 拈針 焚香 施朱粉 看花 拾翠 鬥草 裁衣 刺化 引線 剪燭 點胭脂 對鏡 博局 搗衣 梳鳳髻 卷珠簾 試新鞋 戲蹴鞠 登樓 彈琴 綴彩 畫蛾眉 揮玉鏡 封錦字 打鞦韆 逐伴閒談 看列女傳 下簾倦臥 讀才子書 八閨具 畫閣 珠簾 雕欄 玉案 玉剪 銀缸 妝檯 百子帳 紅樓 錦帕 繡闥 銀屏 金針 玉鏡 燭架 七香車 寶鴨 團扇 紗廚 雲箋 象揥 金梭 玉盞 玳瑁床 金猊 薰籠 羅帳 雪硯 牙梳 玉尺 冰壺 芙蓉褥 悲翠衾 芙蓉寶鏡 同心結 鴛鴦枕 豆蔻香包 合歡衾 九閨飾 玉珮 花冠 羅衣 蓮帛 玉珥 金釵 羅裙 三銖鈿 珠圍 翠笄 錦服 花鞋 金璫 玉釧 繡帶 七寶簪 鴛鴦帶 同心帶 鴉頂笄 金扣紐 玉容粉 黃金戒指 翡翠簪 如意簪 鳳頭鞋 玉連環 金步搖 白玉搔頭 胭脂水 粉黛油 十閨跡 錦水 琴台 藍橋 洛浦 綠珠井 梅花村 響屧廊 香溪 巫峽 金谷 天台 白玉樓 桃源洞 采芳館 迷香洞 留仙館 鳳凰台 溫柔鄉 紫斑石 未央殿 賣笑樓 選婿窗 鴛鴦社 風流藪 紅布街 長樂宮 明妃村 楊妃池 西施菊 湘妃竹 相思竹 如意竹 貞娘墓 麻姑嶺 妃子花 素馨花 夜合花 合歡花 忘憂草 斷腸草 含笑花 助情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