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兩江制府策公問興革事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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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兩江制府策公問興革事宜書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小倉山房文集/15

某月日,明公公牒到縣,命將地方應興應革事宜,明析敷陳。具見大君子尊主隆民,卓然有所建立之意。枚伏念江南州縣七十有奇,其間剛柔異俗,風土異宜,印官為所得為,不必煩稱於大府。若冒陳細事,在上為侵官,在下為塞責,非所以副盛意也。其所應陳者,或同是恩施,而應分緩急;或名為成憲,而實可變通;或事關全省,而非敷奏不為功;或效在百年,而非駭俗不能辦。此則責難君子之事,明公其有意乎!

夫從古蠲租賜復之恩,未有隆於本朝者也。皇上登極未久,已兩免天下全租。含哺熙熙,貧富共之。獨不免累年積欠者,非聖心有所吝也,以為蠲者上之特恩,稅者國之正供。兩不相假,政體宜然。然積欠有應徵者,有不應徵者,有雖應徵而不能徵者。民欠吏侵,此應徵者也。坍荒水旱,此不應徵者也。吏雖侵而吏亡,民雖欠而民亡,此雖應徵而不能徵者也。今一例徵之,勢必屈笮而行,或命後來業戶為前人代償;或取現在田廬,將坍糧飛入。官雖逼認而不能言其理,民雖強認而無以服其心。此處似宜分別詳勘,奏請聖裁。與其寬百萬應納之稅以恩富民,孰若免錙銖不應納之稅以恩貧民乎?

常平者,漢時良法也。東漢《劉般傳》中已極言其弊,而今更甚。某地登穀,官往買,商亦往買。商買而穀仍賤,官買而穀必貴者,何也?商東買而西賣,官一買而不出故也。當其買時,運工若干,潑撒若干。及其貯也,雀鼠耗之,鬱蒸耗之。一縣貯三萬石,十縣便三十萬石矣。十縣之地,不滿六七百里,而虛糜三十萬石,此米貴之本也。及至新穀已升,例應平糶。大府慮州縣巧為出脫,一駁不許,再駁不許。或竟許之矣,則又牢守糶三之例,溢米不增,挈其盈餘,上輸司庫。仍發奏定之價,嚴督買補。州縣明知糶易買難,則寧坐視米價翔貴,而姑且貯之以省累。夫錢穀之在民間,猶血脈之在人身也;商賈之在民間,猶氣之行血脈也。

氣一日不行,血一日不流,則人病。今欲人之強健,而故意約束之,壅遏之,則其有餘者為疽癰,而其不足者為癆瘵。枚愚以為,錢之所在,即穀之所在也。今之民,未聞有抱青蚨而餓死者。商之所在,即倉之所在也。今之商,未聞有積死貨而不流通者。為積貯計,宜存穀價於庫,待本地豐收,隨糶隨補。成災時,有穀賑穀,無穀賑錢,於鄰省之撥賑亦然。其挽輸便,故無糠沙糅雜之弊;其除放明,故無升斗侵削之弊。四方之商,聞某地之

錢多而米少也,雖萬千石往矣。至於糶價盈縮,本無一定,原非公家之利,應交州縣,仍歸原額,不必上輸。如此則錢穀流通,而政體亦得。社倉者,宋時良法也。《金華社倉記》已極言其弊,而今又甚。社何穀?民穀也。為貧民借者計也。今貧者求借不得,富者不肯借而必強與之。所以然者,慮借者不償,而社長代償;慮社長不償,而官將代償故也。然則非社長過矣,並非官過矣,是督撫之誤民穀為官穀而奏入交代者之過矣。州縣敷衍成例,不得不詭立姓名,申於上曰:某也借,某也還。其實終年屹然存社長之家而已。有若無,實若虛,與民何益?而且社長一與官接,費累不支。素封之家,寧賄吏以求免。而里胥知其然也,則又故報多人為索賄計。是社倉於貧民無角尖之益,而於富民有丘山之累。枚愚以為鄉閭任恤,非官所強。每一邑中,或應捐應借應還,或竟不必捐不必借不必還,聽州縣自為區畫。待至災年,然後核其成效,以定課最。所謂良藥期於利濟,不期於古方也。

訪漕者,上遊剔弊之苦心。不知訪不足以禁弊,而徒生訪之弊。州縣者,命官也,尚疑其非賢而訪之;所遣訪之人,非命官也,何以知其為賢而信之乎?況業已舉百里之倉庫人民而付之矣,忽於徵漕時,探刺捉搦,待以非人。意若曰:漕固有利云爾。夫先以利徒待之,彼固將利徒自為也。然而徵收累萬,升斗稍餘,此雖大府之所震驚,而實小民之所竊笑者也。何也?民不畏有形之浮收,而畏無形之勒索。雖極貧者,負粟而來,莫不多帶升合,備耗折之需。今操之已蹙,邏察成群,風影未來,消息已到。料量掩覆,仍取之民。從來弊不生於法中則生於法外。法中之弊易見,而法外之弊難稽。上之所禁者浮收也,不禁其擇米也。其應否揄簸,米難自言矣。上之所察者,斛麵也,不察其抑勒也。其誰為後先,無從察核矣。於是有行賄爭先者,有暗價折帛者,有囑紳衿諈諉者,有罄其行李資糧而號呼於路者。嘻!好除弊而不善除弊之效,乃至此乎?枚以為訪官者,宜訪之於平時,而不必專訪之於收漕;察漕者,宜察之於民間,而不必專察之於倉內。王道蕩平,不先逆詐。果有橫徵,聽民上控。嚴禁抑勒,而寬假於浮收。如是則大體立而民氣和矣。

蝗為天災,《春秋》書有蜚,未書捕之之法。晉劉蘭不捕蝗,關中轉豐。唐姚崇始議捕之,而白居易詩中已極言其弊。今捕蝗之處分太重,督捕之官太多。一蟲甫生,眾官麻集。車馬之所跆藉,兵役之所蠙轢,委員武弁之所驛騷,上官過往之所供應,無知之蝗,食禾而已;有知之蝗,先於食官,而終於食民。捕虱而裂其衣,熏鼠而拆其屋,固不如勿捕勿熏之為愈也。且蝗之捕,果可盡乎?凡所謂捕蝗而蝗盡者,皆欺也,皆待疾風暴雨而後殲旃者也。聽民自捕而官不與焉,民間之禾蝗食者半,存者半。強民分捕而官督焉,民間之禾蝗食者盡,蝗不食者亦盡。故凡生蝗之處,雖良民無不諱匿。彼有疾而拒醫者,非不欲醫也,知醫之無益於疾也。夫行三軍者,尚以有聞無聲為貴,而為民除害者,乃先使之毛澤盡而老弱啼乎?枚愚以為嗣後捕蝗之法,宜專責有司,不必多差官弁。果匿災耶?自有輿論;果成災耶?自有王章。若因其所小不便,而轉生其所大不便,固不可也。

今大府訓州縣者,輒曰:爾其察吏乎?勤民乎?除盜乎?枚以為上之所以相詔,與其所以相率者,事事相反也。夫州縣之胥所恃以剝民者無他,文檄而已;上官之胥所恃以剝州縣者亦無他,文檄而已。夫判文檄而行之者,官也,非胥也。官既縱之互相蠶食矣,而又禁其取於民,是使州縣之胥,將捐家鬻產以供也。無端而取遵依,無端而取冊結,無端而款式不合,無端而印文不全,此固若輩剔嬲之故智,無足怪也。所不解者,上官不信人而信法,偏好立規條教令,畀之權以濟其奸。即以江邑近年論之。一行版圖順莊,再行保甲循環簿,再行印契之三聯、完糧之版串,再行道府之提比、約正之值月。當其始也,明罰敕法,若不可終日,而意在必行;及其終也,形格勢禁,亦自悔其初心,而視為故紙。枚愚以為督撫之使吏治民,如使工人之制器也。物勒工名,以考其成足矣。何必為之制一斤,造一削,代斫而迫驅之乎?又如田主之督佃也,予之牛種,待其菑獲,足矣。何必為之隔疆越界,揠其苗而助之長乎?遂古以來,未有多令而能行,多禁而能止者也。《詩》曰:「誰能烹魚,溉之釜?。」言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也。荀勖曰:「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省心。」上行文書,能省尤善。其必不能省者,挈其最凡,月行若干。行少則大府之體尊,必行則朝廷之法立。其在上也,官與官共事,而不使吏與吏共事;其在下也,官與民共事,而不許吏與民共事。「捐死法而任生人」,隋劉炫對楊素之語,深可思也。

左氏有之曰:「非德莫如勤。」《尚書》曰:「六府三事惟勤。」勤之益於政也如是。今公亦知州縣中有求勤而不得者乎?赤緊之地,四衝之衢,嚴上官之威,以及其妻孥子姓,以及其莊人別奏,若行轅,若水驛,若廚傳酒漿,若閽錢雜賜,瑣屑繁重,其能得上意者稱賢,其不能得上意者稱不賢。其得不得,又非上下之情相通也。為大吏者,率皆盱衡厲色,矜矜自持。饋芻禾不受,饋牲牢不受。然而不受之費,往往更甚於受者。何哉?在大府以為吾既不飲若一勺水矣,其所應備之館舍夫馬,當無誤也。而不知扈從之人,所需不遂,則毀精舍而汙之,鞭人夫而逸之,詭程途而誤之。入山縣則索魚,入水縣則取雉。臨行,或並其供應之屋幕、幾帟、銀杯、象箸而滿載之。訴之長官而聽,未敢必也;訴之長官而不聽,是徒結怨於宵小而拂上意也。雖忠直之士,亦多畜縮隱忍,佯為不與較之說以自寬,而不知為政之精神,已消磨於無益之地矣。

其在會城者,地大民雜,事務尤多。不知每日參謁之例,是何條教。天明而往,日失而歸。坐軍門外聽鼓吹者幾何時,投手板者幾何時,待音旨之下者幾何時,忍渴饑、冒寒暑而卒不知其何所為。以為尊督撫耶?至尊莫如天子,而未聞在京百官終日往宮門請安者。以為待訓誨耶?一面不侔,何訓誨之有?而父之教子,亦無終朝颻颻者。及至命下許歸,而傳呼者又至,不曰堂廡瓦漏,則曰射堂須禜;不曰大府宴客,則曰行香何所。略一停候,一籌畫,則漏冬冬下矣。雖兼人之勇,其尚能課農桑而理獄訟哉?不知當其雜坐戲謔、欠申假寐之時,即鄉城老幼毀肢折體而待訴之時也;當其修垣轅、治供具之時,即胥吏舞文匿案而逞權之時也。朝廷設州縣,果為督撫作奴耶?抑為民作爹耶?清夜自思,既自愧又自笑也。

枚以為國家設佐貳丞尉,本屬閑曹。一切雜徭,宜委辦治,使州縣得盡心於民事。如此而田野不辟、獄訟不理者,宜亟亟劾去,以讓賢路。除盜之法,自當責成捕役。然庶民在官,久無下士之祿。吏胥分潤良民,猶之可也。捕役之財取之盜賊,取其財而捕之,無是理也。而大府一行提比,則來往有需,經承有需,行杖者有需;彼方䠅膝踠足供張之不暇,而何暇擒盜?且以忠恕之道待捕役,勢有不得不取盜財者。就江邑論之。額設捕三十,法當領八十金。以八十金養三十捕,每名約得二金有奇。而其所謂二金者,制府之鳴鉦者分焉,揚旗者分焉,巡道之擊柝而張傘者分焉,名下之白役又分焉。其足不足,尚待問哉!及至詣府受遣,踐更遞換,莫不鮮衣肥體,稱足而前;遞解軍流,莫不器械資糧,犁然具備。思其所以謀生,所以應官,與其所以甘心敲樸之故,而不禁心寒髮指矣。雖然,彼養盜者,名捕也;能養之,必能擒之。今之充捕者,乞丐類也,不能養盜,而盜亦不屑供養之。然則何以自給?曰:賴朝廷有樂戶、蒱博、宰牛等禁,彼取月例,嚇飛錢以度其日。而攘獄遏訟,以及為盜囮者,亦間有之。彼之有藏身立命者,仍在朝廷禁令之中。然則禁者何以禁,而令者又何以令乎?枚以為欲擒盜,宜先養捕;將嚴罰,宜先重賞。嗣後請核縣庫司庫,一切贓罰閑款,合計若干,增為稟假,充為賞費。俾此輩守法度於平時,買細作於臨事,則路不拾遺,非難事也。

天下人才,本於學校。學校之設,多在州縣。選士,學臣一過便已;造士,校官率多頹廢。與士相親,非州縣而誰?今執州縣問曰:爾所治某士賢,某士不肖,大率不知也。其所知者,非巨紳即大賈而已。其病亦自上率之也。州縣進見,大吏無問文風士習者,上有不好,下必有甚焉者矣。

且夫國家武學之設,似可省也。天下之民,秀者為文,勇者為武。其勇者既有兵丁行伍收而用之矣,其秀者又有郊庠生貢收而用之矣。國家養兵,業已多費,復為之設武學而三年一大比焉,糜各省錢糧萬計,其所得者率多非文非武之人。臨試則習周張,具櫜,平時棄之,倚符鴟張,一邑之中,破敗者十之六七。大抵酇勇之人,無所拘束則必橫行。兵之不敢橫行者,訓練多而管約眾也。武生即兵類也。督學遠,教職卑,其誰訓練約束之?按武舉始於武后,武學始於宋紹興,本屬權宜之制。公盍題革此科,以其費為各省養士養兵之用,未嘗非盛舉也。

凡上數條,明知日不增燭,晝有餘光,然春雷既聲,百蟲難嘿。亦尚有明知不能強公,而又不敢不告者,則莫如用人。夫用人何以不能強也?以荀令之明,而失之嚴象;以諸葛之明,而失之馬謖。公羊曰:「聽遠者,聞其疾,不聞其舒;望遠者,察其形,不察其貌。」此之謂也。然窾要亦有可言者。大凡居高位者能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故使人得以揣合幸進。願明公起而矯之。己高明,則必加意於沉潛之士;己厚重,則必寬容夫倜儻之人;己苛察,則不可輕信讕言;己靜鎮,則不可竟無耳目。己不迎合天子,而後能覺人之諂諛;己能力追古人,而後能識人之庸俗。病百姓者,雖小必誅;誤頓遞者,雖大必赦。工獻納者,雖敏非才;昧是非者,雖廉實蠹。龔、黃不同術,而同歸於治;周、來不同虐,而同歸於亂。要在觀其大節之所在,而審其性情之真而已。

枚所見如是,未必皆當。然於大君子之前,布露所畜,或不以人廢而采其言,或即以言觀而知其人,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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