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世名言十二樓/卷04
詩云:
兩村姐妹一般嬌,同住溪邊隔小橋。
相約彩蓮期早至,來遲罰取蕩輕橈。
又云:
彩蓮欲去又逡巡,無語低頭各禱神。
折得並頭應嫁早,不知佳兆屬何人。
又云:
不識誰家女少年,半途來搭彩蓮船。
盪舟懶用些須力,才到攀花卻佔先。
又云:
彩蓮只唱彩蓮詞,莫向同儕浪語私。
岸上有人閒處立,看花更看採花兒。
又云:
人在花中不覺香,離花香氣遠相將。
從中悟得勾郎法,只許郎看不近郎。
又云:
姊妹朝來喚彩蕖,新汝草草欠舒徐。
雲鬟搖動渾鬆卻,歸去重教阿母梳。
這六首絕句,名為《彩蓮歌》,乃不肖兒時所作。共得十首,今去其四。凡作彩蓮詩者,都是借花以詠閨情,再沒有一首說著男子。又是借題以詠美人,並沒有一句說著醜婦。可見荷花不比別樣,只該是婦人彩,不該用男子摘;只該入美人之手,不該近醜婦之身。
世間可愛的花卉不知幾千百種,獨有荷花一件更比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韻;不但娛神悅目,到後來變作蓮藕,又能解渴充饑。古人說她是「花之君子」,我又替她別取一號,叫做「花之美人」。這一種美人,不但在偎紅倚翠、握雨攜雲的時節方才用得她著,竟是個荊釵裙布之妻,箕帚蘋蘩之婦,既可生男育女,又能宜室宜家。自少至老,沒有一日空閒、一時懶惰。開花放蕊的時節,是她當令之秋,那些好處都不消說得,只說她前乎此者與後乎此者。自從出水之際,就能點綴綠波,雅稱荷錢之號。未經發蕊之先,便可飲漱清香,無愧碧簡之譽。花瓣一落,早露蓮房。荷葉雖枯,猶能適用。這些妙處,雖是她的緒餘,卻也可矜可貴。比不得尋常花卉,不到開放之際,毫不覺其可親;一到花殘絮舞之後,就把她當了棄物。古人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
想到此處,都有些打算不來。獨有種荷栽藕,是樁極討便宜之事,所以將她比做美人。
我往時講一句笑話,人人都道可傳,如今說來請教看官,且看是與不是:但凡戲耍褻押之事,都要帶些正經,方才可久。
盡有戲耍褻狎之中,做出正經事業來者。就如男於與婦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經,為什麼千古相傳,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戲耍褻狎裡面,生得兒子出來,綿百世之宗祧,存兩人之血脈,豈不是戲耍而有益於正,褻狎而無叛於經者乎!因說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饒舌。
如今敘說一篇奇話,因為從彩蓮而起,所以就把彩蓮一事做了引頭,省得在樹外尋根,到這移花接木的去處,兩邊合不著榫也。
元朝至正年間,浙江婺州府金華縣,有一位致仕的鄉紳,姓詹,號筆峰,官至徐州路總管之職。因早年得子二人,先後皆登仕路,故此急流勇退,把未盡之事付與兩位賢郎,終日飲酒賦詩為追陶仿謝之計。中年生得一女,小字嫻嫻,自幼喪母,俱是養娘撫育。詹公不肯輕易許配,因有兒子在朝,要他在仕籍裡面選一個青年未娶的,好等女兒受現成封誥。
這位小姐既有穠桃豔李之姿,又有璞玉渾金之度,雖生在富貴之家,再不喜嬌妝豔飾,在人前賣弄娉婷。終日淡掃蛾眉,坐在蘭房,除女工繡作之外,只以讀書為事。詹公家范極嚴,內外男婦之間最有分別。家人所生之子,自十歲以上者就屏出二門之外,即有呼喚,亦不許擅入中堂,只立在階沿之下聽候使令。因女兒年近二八,未曾贅有東牀,恐怕她身子空閒,又苦於寂寞,未免要動懷春之念,就生個法子出來擾動她: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資性可教面目可觀者,選出十數名來,把女兒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寫字一張,識字幾個,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閒,自然不生他想。哪裡知道,這位小姐原是端在不過的,不消父母防閒,她自己也會防閒。自己知道年已及笄,芳心易動,刻刻以懲邪遏欲為心。見父親要她授徒,正合著自家的意思,就將這些女伴認真教誨起來。
一日,時當盛夏,到處皆苦炎蒸。她家亭榭雖多,都有日光曬到,難於避暑。獨有高樓一所,甚是空曠,三面皆水,水裡皆種芙蕖,上有綠槐遮蔽,垂柳相遭,自清早以至黃昏,不漏一絲日色。古語云「夏不登樓」,獨有他這一樓偏宜於夏,所以詹公自題一匾,名曰「夏宜樓」。嫻嫻相中這一處,就對父親講了,搬進裡面去住。把兩間做書室,一間做臥房,寢食俱在其中,足跡不至樓下。
偶有一日,覺得身體睏倦,走到房內去就寢。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頑皮不過的,張得小姐去睡,就大家高興起來,要到池內彩荷花,又無舟楫可渡。內中有一個道:「總則沒有男人,怕什麼出身露體?何不脫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為彩荷花,又帶便洗個涼澡,省得身子煩熱,何等不妙!」這些女伴都是喜涼畏暑,連這一衫一褲都是勉強穿著的,巴不得脫去一刻,好受一刻的風涼。況有綠水紅蓮與她相映,只當是女伴裡面又增出許多女伴來,有什麼不好。就大家約定,要在脫衫的時節一齊脫衫,解褲的時節一齊解褲,省得先解先脫之人露出惹看的東西,為後解後脫之人所笑。果然不先不後,一齊解帶寬裳,做了個臨潼勝會,叫做「七國諸侯一同賽寶」。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笑個不住。脫完之後,又一同下水,倒把彩蓮做了末著,大家玩耍起來。也有摸魚賭勝的,也有沒水爭奇的,也有在葉上弄珠的,也有在花間吸露的,也有搭手並肩交相摩弄的,也有抱胸摟背互討便宜的,又有三三兩兩打做一團、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
正在吵鬧之際,不想把嫻嫻驚醒,偏尋女使不見,只聽得一片笑聲,就悄悄爬下牀來。步出繡房一看,只見許多狡婢,無數頑徒,一個個赤身露體都浸在水中。看見小姐出來,哪一個不驚慌失色?上又上不來,下又下不去,都弄得進退無門。
嫻嫻恐怕呵叱得早,不免要激出事來,倒把身子縮進房去,佯為不知,好待她們上岸。直等衣服著完之後,方才喚上樓來,罰她一齊跪倒,說:「做婦女的人,全以廉恥為重,此事可做,將來何事不可為!」眾人都說:「老爺家法森嚴,並無男子敢進內室。恃得沒有男人,才敢如此。求小姐饒個初犯!」嫻嫻不肯輕恕,只分個首從出來。為從者一般吃打,只保得身有完膚;為首倡亂之人,直打得皮破血流才住。詹公聽見啼哭之聲,叫人問其所以,知道這番情節,也說打得極是,贊女兒教誨有方。
誰想不多幾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門來議親。所說之人,是個舊家子弟,姓瞿,名佶,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舉新案又是他的領批。一面央人說親,一面備了盛禮,要拜在門下。嫻嫻左右之人,都說他俊俏不過,真是風流才子。詹公只許收入門牆,把聯姻締好之事且模糊答應,說:
「兩個小兒在京,恐怕別有所許,故此不敢遽諾,且待秋閨放榜之後,再看機緣。」他這句話明明說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過之後才好聯姻的意思。翟吉人自恃才高,常以一甲自許,見他如此回復,就說:「這頭親事,拿定是我的,只遲得幾個日子。但叫媒婆致意小姐,求她安心樂意,打點做夫人。」嫻嫻聽見這句話,不勝之喜,說:「他沒有必售之才,如何拿得這樣穩?但願果然中得來,應了這句說話也好。」及至秋闈放榜,買張小錄一看,果然中了經魁。嫻嫻得意不過,知道自家的身子必歸此人,可謂終身有靠,巴不得他早些定局,好放下這條肚腸。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定有幾時耽擱。
嫻嫻望了許久,並無音耗,就有許多疑慮出來。又不知是他來議婚父親不許,又不知是發達之後另娶豪門。從來女子的芳心,再使她動撢不得,一動之後,就不能復靜,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後止。一連疑了幾日,就不覺生起病來。怕人猜忌她,又不好說得,只是自疼自苦,連丫鬟面前也不敢嗟歎一句。
不想過了幾日,那個說親的媒婆又來致意她道:「瞿相公回來了,知道小姐有恙,特地叫我來問安。叫你保重身子,好做夫人,不要心煩意亂。」嫻嫻聽見這句話,就吃了一大驚,心上思量道:「我自己生病,只有我自己得知,連貼身服事的人都不曉得。他從遠處回家,何由知道,竟著人問起安來?」躊躇了一會,就在媒婆面前再三掩飾,說:「我好好一個人,並沒有半毫災晦,為什麼沒緣沒故咒人生起病來?」
媒婆道:「小姐不要推調,他起先說你有病,我還不信。如今走進門來,看你這個模樣,果然瘦了許多,才說他講得不錯。」
嫻嫻道:「就使果然有病,他何由得知?」
媒婆道:「不知什麼緣故,你心上的事體他件件曉得,就像同腸合肺的一般。不但心上如此,連你所行之事,沒有一件瞞得他。他的面顏你雖不曾見過,你的容貌他卻記得分明,對我說來,一毫不錯。想是你們兩個前生前世原是一對夫妻,故此不曾會面就預先曉得。」
嫻嫻道:「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何不說出幾件來?」媒婆道:「只消說一件就夠你吃驚了。他說自己有神眼,遠近之事無一毫不見。某月某日,你曾睡在房中,竟有許多女伴都脫光了身子,下水去彩蓮,被你走出來看見,每人打了幾板,末後那一個更打得凶,這一件事可是真的麼?」嫻嫻道:「這等講來,都是我家內之人口嘴不好,把沒要緊的說話都傳將出去,所以他得知。哪裡是什麼夙緣,哪裡有什麼神眼!」
媒婆道:「別樣的話傳得出去,你如今自家生病,又不曾告訴別人,難道也是傳出去的?況且那些女伴洗澡,他都親眼見過,說十個之中有幾個生得白,有幾個生得黑,又有幾個在黑白之間。還說有個披髮女子,面貌肌膚盡生得好,只可惜背脊上面有個碗大的瘡疤。這句說話是真是假,合得著合不著?你去想就是了。」嫻嫻聽了這幾句,就不覺口呆目定,慌做一團,心上思量道:「若說我家門戶不謹,被人閃匿進來,他為什麼只看丫鬟,不來調戲小姐?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況且我家門禁最嚴,十歲之童都走進二門不得。他是何人,能夠到此?若說他是巧語花言,要騙我家的親事,為什麼信口講來,不見有一字差錯?這等看起來,定是有些夙緣。就未必親眼看見,也定有夢魂到此,所謂精靈不隔、神氣相通的緣故了。」想到此處,就愈加親熱起來,對著媒婆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親事不說,反叫你來見我?」媒婆道:「一來為小姐有恙,他放心不下,恐怕耽擱遲了,你要加出病來,故此叫我安慰一聲,省得小姐煩躁。二來說老爺的意思定要選個富貴東牀,他如今雖做孝廉,還怕不滿老爺之意,說來未必就允,求小姐自做主張,念他有夙世姻緣,一點精靈終日不離左右,也覺得可憐。萬一老爺不允,倒許了別家,他少不得為你而死。說他這條魂靈,在生的時節尚且一刻不離,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既死之後,豈肯把這條魂靈倒收了轉去?少不得死,跟著你,只怕你與那一位也過不出好日子來。不如死心塌地只是嫁他的好。」嫻嫻的意思原要嫁他,又聽了那些怪異之事,得了這番激切之言,一發牢上加牢,固上加固,絕無一毫轉念了。就回復媒婆道:「叫他放心,速速央人來說。老爺許了就罷,萬一不許,叫他進京之後,見我們大爺二爺,他兩個是憐才的人,自然肯許。」媒婆得了這句話,就去回復吉人。吉人大喜,即便央人說合,但不知可能就允。
看官們看到此處,別樣的事都且丟開,單想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夢是真?大家請猜一猜。且等猜不著時再取下回來看。
吉人知道事情的緣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著。如今聽我說來。這個情節,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虧了一件東西替他做了眼目。所以把個肉身男子假充了蛻骨神仙,不怕世人不信。
這件東西的出處,雖然不在中國,卻是好奇訪異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麼荒唐之物。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來做了戲具,所以不覺其可寶。獨有此人善藏其用,別處不敢勞他,直到遴嬌選豔的時節,方才築起壇來,拜為上將;求他建立膚功,能使深閨豔質不出戶而羅列於前,別院奇葩才著想而爛然於目。
你道是件什麼東西?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非獨公輸炫巧,離婁畫策相資。微光一隙僅如絲,能使瞳人生翅。
制體初無遠近,全憑用法參差。休嫌獨目把人嗤,吵者從來善視。
這件東西名為千里鏡,出在西洋,與顯微、焚香、端容、取火諸鏡同是一種聰明,生出許多奇巧。附錄諸鏡之式於後:
顯微鏡大似金錢,下有二足。以極微極細之物置於二足之中,從上視之,即變為極宏極巨。蟣蝨之屬,幾類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鸛鶴。並蟣蝨身上之毛,蚊虻翼邊之彩,都覺得根根可數,歷歷可觀。所以叫做「顯微」,以其能顯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較著也。
焚香鏡其大亦似金錢,有活架,架之可以運動。下有銀盤。
用香餅香片之屬置於鏡之下、盤之上,一遇日光,無火自燃。
隨日之東西,以鏡相逆,使之運動,正為此耳。最可愛者,但有香氣而無煙,一餅龍涎,可以竟日。此諸鏡中之最適用者也。
端容鏡此鏡較焚香、顯微更小,取以鑒形,鬚眉畢備。更與游女相宜,懸之扇頭或繫之帕上,可以沿途掠物,到處修容,不致有飛蓬不戢之慮。
取火鏡此鏡無甚奇特,僅可於日中取火,用以待燧。然邇來煙酒甚行,時時索醉,乞火之僕,不勝其煩。以此伴身,隨取隨得,又似於諸鏡之中更為適用。此世運使然,即西洋國創造之時,亦不料其當令至此也。
千里鏡此鏡用大小數管,粗細不一。細者納於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隨伸隨縮。所謂千里鏡者,即嵌於管之兩頭,取以視遠,無遐不到。「千里」二字雖屬過稱,未必果能由吳視越,坐秦觀楚,然試千百里之內,便自不覺其誣。
至於十數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觀人鑒物,不但不覺其遠,較對面相視者更覺分明。真可寶也。
以上諸鏡皆西洋國所產,二百年以前不過貢使攜來,偶爾一見,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為員幅所限,偶來設教於中士,自能製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製造之法。
然而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者甚少。數年以來,獨有武林諸曦庵諱某者,係筆墨中知名之士,果能得其真傳。所作顯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諸鏡,皆不類尋常,與西洋土著者無異,而近視、遠視諸眼鏡更佳,得者皆珍為異寶。
這些都是閒話,講他何用?只因說千里鏡一節,推類至此,以見此事並不荒唐。看官們不信,請向現在之人購而試之可也。
吉人的天資最多奇慧,比之聞一知十則不足,較之聞一知二則有餘。同是一事,別人所見在此,他之所見獨在彼,人都說他矯情示異,及至做到後來,才知道眾人所見之淺,不若他所見之深也。一日,同了幾個朋友到街上購買書籍,從古玩鋪前經過,看見一種異樣東西擺在架上,不識何所用之。及至取來觀看,見著一條金箋,寫者五個小字貼在上面,道:
西洋千里鏡。
眾人間說:「要他何用?」店主道:「登高之時取以眺遠,數十里外的山川,可以一覽而盡。」眾人不信,都說:「哪有這般奇事?」店主道:「諸公不信,不妨小試其端。」
就取一張廢紙,乃是選落的時文,對了眾人道:「這一篇文字,貼在對面人家的門首,諸公立在此處可念得出麼?」眾人道:
「字細而路遠,哪裡念得出?」店主人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試驗一試驗。」叫人取了過去,貼在對門,然後將此鏡懸起。
眾人一看,甚是驚駭,都說:「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誦得出,連紙上的筆畫都粗壯了許多,一個竟有幾個大。」店主道:
「若還再遠幾步,他還要粗壯起來。到了百步之外、一里之內,這件異物才得盡其所長。只怕八詠摟上的牌匾、寶婺觀前的詩對,還沒有這些字大哩。」眾人見說,都一齊高興起來,人人要買。吉人道:「這件東西,諸公買了只怕不得其用,不如讓了小弟罷。」眾人道:「不過是登高憑遠、望望景致罷了,還有什麼用處?」吉人道:「恐怕不止於此。等小弟買了回去,不上一年半載,就叫他建立奇功,替我做一件終身大事。一到建功之後,就用他不著了,然後送與諸兄,做了一件公器,何等不好。」眾人不解其故,都說:「既然如此,就讓兄買去。我們要用的時節,過來奉借就是了。」吉人問過店主,酌中還價,兌足了銀子,竟袖之而歸。心上思量道:「這件東西既可以登高望遠,又能使遠處的人物比近處更覺分明,竟是一雙千里眼,不是千里鏡了。我如今年已弱冠,姻事未偕,要選個人間的絕色,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沒得與人見面,低門小戶又不便聯姻。近日做媒的人開了許多名字,都說是宦家之女,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數里之外。我如今有了千里眼,何不尋一塊最高之地去登眺起來。料想大戶人家的房屋決不是在瓦上升窗、牆角之中立門戶的,定有雕欄曲榭,虛戶明窗。近處雖有遮攔,遠觀料無障蔽。待我攜了這件東西,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幾番,未必不有所見。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類拔萃,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然後央人去說,就沒有錯配姻緣之事了。」定下這個主意,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間僧房,以讀書登眺為名,終日去試千里眼。望見許多院落,看過無數佳人,再沒有一個中意的。不想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姻緣湊巧,詹家小姐該當遇著假神仙。又有那些頑皮女伴一齊脫去衣裳,露出光光的身體,惹人動起興來。到了高興勃然的時節,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月貌花容,又在諸姬之上,分明是牡丹獨立,不問而知為花王。
況又端方鎮靜,起初不露威嚴,過後才施夏楚。即此一事,就知道她寬嚴得體,御下有方,娶進門來,自然是個絕好的內助。
所以查著根蒂,知道姓名,就急急央人說親。又怕詹公不許,預先拜在門下,做了南容、公冶之流,使岳翁鑒貌憐才,知其可妻。
及至到中後回家的時節,丟這小姐不下,行裝未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欄枯坐,大有病容,兩靨上的香肌竟減去了三分之一,就知道她為著自己,未免有怨望之心,所以央人去問候。問候還是小事,知道吃緊的關頭全在窺見底裡。這一著,初次說親不好輕易露出,此時不講,更待何時?故此假口於媒人,說出這種神奇不測之事,預先攝住芳魂,使她疑鬼疑神,將來轉動不得。
及至媒人轉來回復,便知道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鏡上,就一面央人作伐,一面攜了這位功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了危欄,不住作點頭之狀;又有一副筆硯、一幅詩箋擺在桌上,是個做詩的光景。料想在頃刻之間就要寫出來了。「待我把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等她一面落稿,我一面和將出來,即刻央人送去,不怕此女見了不驚斷香魂,吐翻絳舌。這頭親事就是真正神仙也爭奪不去了,何況世上的凡人!」想到此處,又怕媒婆腳散,卒急尋她不著,--遲了一時三刻,然後送去,雖則稀奇,還不見十分可駭。--就預先叫人呼喚,使她在書房坐等。自己仍上寶塔去,去偷和新詩。起先眺望,還在第四五層,只要平平望去,看得分明就罷了。此番道:「她寫來的字不過放在桌上,使雲箋一幅仰面朝天,決不肯懸在壁間,使人得以窺覷,非置身天半,不能俯眺人間,窺見赤文綠字。」
就上了一層又上一層,直到無可再上的去處,方才立定腳跟,擺定千里眼,對著夏宜樓,把嫻嫻小姐仔細一看。只見五條玉筍捏著一管霜毫,正在那邊謄寫。其詩云:
重門深鎖覺春遲,盼得花開蝶便知。
不使花魂沾蝶影,何來蝶夢到花枝?
謄寫到此,不知為什麼緣故,忽地張惶起來,把詩箋團做一把,塞入袖中,卻象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覷的模樣。倒把這位假神仙驚個半死,說:「我在這邊偷覷,她何由知道,就忽然收拾起來?」正在那邊疑慮,只見一人步上危樓,葛巾野服,道貌森然,--就是嫻嫻小姐之父;才知道她驚慌失色把詩稿藏人袖中,就是為此。起先未到面前,聽見父親的腳步,所以預先收拾,省得敗露於臨時。半天所立之人,相去甚遠,只能見貌,不得聞聲,所以錯認至此,也是心虛膽怯的緣故。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還是一首未了之詩,不像四句就歇的口氣。我起先原要和韻,不想機緣湊巧,恰好有個人走來,打斷她的詩興。我何不代她之勞,就續成一首,把訂婚的意思寓在其中。往常是夫唱婦隨,如今倒翻一局,做個夫隨婦唱。只說見她吃了虛驚,把詩魂隔斷,所以題完送去,替她聯續起來,何等自然,何等詫異!不像次韻和去,雖然可駭,還覺得出於有心。」想到此處,就手舞足蹈起來,如飛轉到書房,拈起兔毫,一揮而就。其詩云:
只因蝶欠花前債,引得花生蝶後思。
好向東風酬夙願,免教花蝶兩參差!
寫入花箋,就交付媒婆,叫她急急地送去,一步也不可遲緩。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做小說者偏要故意遲遲,分做一回另說。猶如詹小姐做詩,被人隔了一隔,然後聯續起來,比一口氣做成的又好看多少。
媒婆走到夏宜樓,只見詹公與小姐二人還坐在一處講話。
媒婆等了一會,直待詹公下樓,沒人聽見的時節,方才對著小姐道:「瞿相公多多致意,說小姐方才做詩,只寫得一半,被老爺闖上樓來,吃了一個虛驚。小姐是抱恙的人,未免有傷貴體,叫我再來看看,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麼?」嫻嫻聽見,嚇得毛骨悚然。心上雖然服他,口裡只是不認,說:
「我並不曾做詩。這幾間樓上是老爺不時走動的,有何虛驚吃得!」媒婆道:「做詩不做詩,吃驚不吃驚,我都不知道。他叫這等講,我就是這等講。又說你後面半首不曾做得完,恐怕你才吃虛驚,又要勞神思索,特地續了半首叫我送來,但不知好與不好,還求你自家改正。」嫻嫻聽到此處,一發驚上加驚,九分說是神仙,只有一分不信了。就叫取出來看,及至見了四句新詩,驚出一身冷汗。果然不出吉人所料,竟把絳舌一條吐出在朱唇之外,香魂半縷直飛到碧漢之間,呆了半個時辰不曾說話。直到收魂定魄之後,方才對著媒婆講出幾句奇話,道:
「這等看起來,竟是個真仙無疑了!丟了仙人不嫁,還嫁誰來!只是一件:恐怕他這個身子還是偶然現出來的,未必是真形實像,不要等我許親之後他又飛上天去,叫人沒處尋他,這就使不得了。」媒婆道:「決無此事。他原說是神仙轉世,不曾說竟是神仙。或者替你做了夫妻,到百年以後一同化了原身飛上天去,也未可知。」嫻嫻道:「既然如此,把我這半幅詩箋寄去與他,留下他的半幅,各人做個符驗。叫他及早說親,不可延時日。我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叫他自做閻羅王,勾攝我的魂靈,任憑處治就是了。」媒婆得了這些言語,就轉身過去回復,又多了半幅詩箋。吉人得了,比前更加跳躍,只等同偕連理。
怎奈好事多磨,雖是「吉人」,不蒙「天相」。議親的過來回復,說:「詹公推託如初,要待京中信來,方才定議。」
分明是不嫁舉人要嫁進士的聲口。吉人要往部門會試,恐怕事有變更,又叫媒婆過去與小姐商量,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說:「瞿相公一到京師,自然去拜二位老爺,就一面央人作伐。
只是一件:萬一二位老爺也象這般勢利,要等春闈放榜,倘或榜上無名,竟許了別個新貴,卻怎麼處?須要想個訣竅,預先傳授他才好。」嫻嫻道:「不消慮得。一來他有必售之才,舉人拿得定,進士也拿得定;二來又是神仙轉世,憑著這樣法術,有什麼事體做不來?況且二位老爺又是極信仙佛的,叫他顯些小小神通,使二位老爺知道。他要趨吉避凶,自然肯許。我之所以傾心服他,肯把終身相托者,也就是為此。難道做神仙的人,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倒被凡人奪了去不成?」媒婆道:
「也說得是。」就把這些說話回復了吉人。連媒婆也不知就裡,只說他果是真仙,回復之後他自有神通會顯,不消憂慮。
吉人怕露馬腳,也只得糊徐應她。心上思量道:「這樁親事有些不穩了。我與她兩位令兄都是一樣的人,有什麼神通顯得?只好憑著人力央人去說親,他若許得更好,他若不許,我再憑著自己的力量去掙他一名進士來,料想這件東西是他喬梓三人所好之物,見了紗帽,自然應允。若還時運不利,偶落孫山,這頭婚姻只索丟手了。難道還好充做假神仙,去賴人家親事不成?」立定主意,走到京中,拜過二詹之後,即便央人議婚。果然不出所料,只以「榜後定議」為詞。吉人就去奮志青雲,到了場屋之中,竭盡生平之力。真個是文章有用,天地無私,掛出榜來,巍然中在二甲。此番再去說親,料想是滿口應承,萬無一失的了。不想他還有回復,說:「這一榜之上,同鄉未娶者共有三人,都在求親之列。因有家嚴在堂,不敢擅定去取。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寫在家報之中,請命家嚴,待他自己枚卜。」吉人聽了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說:「這三個之中,萬一卜著了別個,卻怎麼處?我在家中還好與小姐商議,設些機謀,以圖萬一之幸。如今隔在兩處,如何照應得來?」
就不等選館,竟自告假還鄉。《西廂記》上有兩句曲子,正合著他的事情,求看官代唱一遍:只為著翠眉紅粉一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丟了翰林不做,趕回家去求親,不過是為情所使;這頭親事,自然該上手了。不想到了家中,又合著古語二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原來那兩名新貴,都在未曾掛榜之先,就束裝歸裡。因他臨行之際曾央人轉達二詹,說:「此番下第就罷,萬一僥倖,望在宅報之中代為緩頰,求訂朱陳之好。」所以吉人未到,他已先在家中,個個都央人死訂。把嫻嫻小姐驚得手忙腳亂。聞得吉人一到,就叫媒婆再四叮嚀:「求他速顯神通,遂了初議。
若被凡人占了去,使我莫知死所,然後來攝魄勾魂,也是不中用的事了!」吉人聽在耳中,茫無主意。也只得央人力懇。知道此翁勢利,即以勢利動之,說:「我現中二甲,即日補官。那兩位不曾殿試,如飛做起官來,也要遲我三年。若還同選京職,我比他多做一任。萬一中在三甲,補了外官,只怕他做到白頭,還趕我不上。」那兩個新貴也有一番誇誕之詞,說:
「殿試過了的人,雖未授官,品級已定。況又未曾選館,極高也不過部屬。我們不曾殿試,將來中了鼎甲,也未可知。況且有三年讀書,不怕不是館職,好歹要上他一乘。」詹公聽了,都不回言。只因家報之中曾有「枚卜」二字,此老勢利別人,又不如勢利兒子,就拿來奉為號令,定了某時某日,把三個姓名都寫做紙鬮,叫女兒自家拈取,省得議論紛紛,難於決斷。
嫻嫻聞得此信,歡笑不已,說:「他是個仙人,我這邊一舉一、動一步一趨,他都有神眼照?,何況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不來顯些法術,使我拈著他人之理?」就一面使人知會,叫他快顯神通,一面抖擻精神,好待臨時鬮取。
到了那一日,詹公把三個名字上了紙鬮,放在金瓶之內,就如朝廷卜相一般。對了天地祖宗,自己拜了四拜,又叫女兒也拜四拜,然後取一雙玉箸交付與她,叫她向瓶內揭取。嫻嫻是膽壯的人,到手就揭,絕無畏縮之形。誰知事不湊巧,神仙拈不著,倒拈著一個凡人。就把這位小姐驚得柳眉直豎,星眼頻睃,說他「往日的神通,都到哪裡去了」!正在那邊愁悶,詹公又道:「鬮取已定。」叫她去拜謝神明。嫻嫻方怪神道無靈,怨恨不了,哪裡還肯拜謝。虧得她自己聰明,有隨機應變之略,就跪在詹公面前,正顏厲色地稟道:「孩兒有句說話,要奉告爹爹,又不敢啟齒,欲待不說,又怕誤了終身。」詹公道:「父母面前有什麼難說的話,快些講來。」嫻嫻就立起道:
「孩兒昨夜得一夢,夢見亡過的母親對孩兒說道:『聞得有三個貴人來說親事,內中只有一個該是你的姻緣,其餘並無干涉。』孩兒問是哪一個,母親只道其姓,不道其名,說出一個『瞿』字,叫孩兒緊記在心,以待後驗。不想到了如今反鬮著別個,不是此人,故此猶豫未決,不敢拜謝神明。」--有個「期期不奉詔」之意。
詹公想了一會道:「豈有此理!既是母親有靈,為什麼不託夢與我,倒對你說起來?既有此說,到了這枚卜之時,就該顯些神力前來護佑他了,為何又拈著別人?這句邪話我斷然不信!」嫻嫻道:「信與不信,但憑爹爹。只是孩兒以母命為重,除了姓瞿的,斷然不嫁。」詹公聽了這一句,就大怒起來,道:
「在生的父命倒不依從,反把亡過的母命來抵制我!況你這句說話甚是荒唐,焉知不是另有私情,故意造為此說?既然如此,待我對著她的神座禱祝一番,問她果有此說否。若果有此說,速來托夢與我。倘若三夜無夢,就可見是捏造之詞,不但不許瞿家,還要查訪根由,究你那不端之罪!」說了這幾句,頭也不回,竟走開去了。
嫻嫻滿肚驚疑,又受了這番凌辱,哪裡憤激得了!就寫一封密札,叫媒婆送與吉人,前半段是怨恨之詞,後半段是永訣之意。吉人拆開一看,就大笑起來,道:「這種情節我早已知道了。煩你去回復小姐說,包他三日之內,老爺必定回心,這頭親事斷然歸我。我也有密札在此,煩你帶去,叫小姐依計而行,決然不錯就是了。」媒婆道:「你既有這樣神通,為什麼不早些顯應,成就煙緣,又等他許著別個?」吉人道:「那是我的妙用。一來要試小姐之心,看她許著別人,改節不改節;二來氣她的父親不過,故意用些巧術,要愚弄他一番;三來神仙做事全要變幻不測,若還一拈就著,又覺得過於平常,一些奇趣都沒有了。」媒婆只說是真,就捏了這封密札,去回復嫻嫻。嫻嫻正在痛哭之際,忽然得了此書,拆開一看,不但破涕為笑,竟拜天謝地起來,說:「有了此法,何愁親事不成!」
媒婆問她什麼法子,她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三日之後,詹公把她叫到面前,厲言厲色地問道:
「我已禱告母親,問其來歷,叫她托夢與我,如今已是三日,並無一毫影響,可見你的說話都是誑言!既然捏此虛情,其中必有緣故,快些說來我聽!」嫻嫻道:「爹爹所祈之夢,又是孩兒替做過了。母親對孩兒說,爹爹與姬妾同眠,她不屑走來親近。只是跟著孩兒說:『你爹爹既然不信,我有個憑據到他,只怕你說出口來,竟要把他嚇倒。』故此孩兒不敢輕說,恐怕驚壞了爹爹。」詹公道:「什麼情由,就說得這等利害?既然如此,你就講來。」嫻嫻道:「母親說:爹爹禱告之時,不但口中問他,還有一道疏文燒去,可是真的麼?」詹公點點頭道:
「這是真的。」嫻嫻道:「要問親事的話確與不確,但看疏上的字差與不差。她說這篇疏文是爹爹瞞著孩兒做的,旋做旋燒,不曾有人看見。她親口說與孩兒,叫孩兒記在心頭,若還爹爹問及,也好念將出來做個憑據。」詹公道:「不信有這等奇事,難道疏上的話你竟念得出來?」嫻嫻道:「不但念得出,還可以一字不差,若差了一字,依舊是捏造之言,爹爹不信就是了。」說過這一句,就輕啟朱唇,慢開玉齒,試梁間之燕語,學柳外之鶯聲,背將出來,果然不差一字。
詹公聽了,不怕他不毛骨悚然。驚詫了一番,就對嫻嫻道:
「這等看來,鬼神之事並不荒唐,百世姻緣果由前定,這頭親事竟許瞿家就是了。」當日就吩咐媒婆,叫他不必行禮,擇了吉日,竟過來贅親。恰好成親的時節,又遇著夏天,就把授徒的去處做了洞房,與才子佳人同偕伉儷。
嫻嫻初近新郎,還是一團畏敬之意,說他是個神仙,不敢十分褻狎。及至睡到半夜,見他欲心太重,道氣全無,枕邊所說的言語都是些尤雲?雨之情,並沒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問到底。吉人騙了親事上手,知道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滿的時候了,若不把直言告稟,等她試出破綻來,倒是樁沒趣的事,就把從前的底裡和盤托出。
原來那一道疏文,是他得了枚卜之信,日夜憂煎,並無計策,終日對著千里鏡長吁短歎,再四哀求,說:「這個媒人原是你做起的,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如何是好?還求你再顯威靈,做完了這樁奇事,庶不致半途而廢,埋沒了這段奇功,使人不知愛重你。」說了這幾句,就拿來懸在中堂,志志誠誠拜了幾拜。
拜完之後,又攜到浮屠之上,注目而觀。只見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來,正在那邊寫字,吉人只說也是做詩,要把騙小姐的法則又拿去哄騙丈人。也等他疑鬼疑神,好許這頭親事。及至仔細一看,才曉得是篇疏文。聰明之人不消傳說,看見這篇文字,就知道那種情由。所以急急謄寫出來,加上一封密札,正要央人轉送,不想遇著便雁,就托她將去。誰料機緣湊巧,果然收了這段奇功。
嫻嫻待他說完之後,詫異了一番,就說:「這些情節雖是人謀,也原有幾分天意,不要十分說假了。」明日起來,就把這件法寶供在夏宜樓,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時禮拜。後來凡有疑事,就去卜問他,取來一照,就覺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見之物就當了一首籤詩,做出事來無不奇驗。可見精神所聚之處,泥土草木皆能效靈。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薩也。
他這一家之人,只有嫻嫻小姐的尊軀,直到做親之後才能暢覽;其餘那些女伴,都是當年現體之人,不須解帶寬裳,盡可窮其底裡。吉人瞞著小姐與她背後調情,說著下身的事,一毫不錯。那些女伴都替他上個徽號,叫做「賊眼官人」。既已出乖露醜,少不得把「靈犀一點」託付與他。吉人既占花王,又收盡了群芳眾豔,當初刻意求親也就為此,不是單羨牡丹,置水面荷花於不問也。
可見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云:「漫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標緻的面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雪白的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久要被人點污也。
〔評〕
同一鏡也,他人用以眺遠,吉人用以選豔,此等聰明,昔人有行之者矣。留木屑以鋪地,儲竹頭以造船。此物此志,無二理也。吉人具此作用,其居官之事業,必有可觀。
但見從來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長可取,除卻偷香竊玉,便少奇才;猶之做賊之人,只有賊智而無他智也。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