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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四健會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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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各位先生、各位小姐:

  大家都知道四健會按原來英文「4-H CLUBS」的次序是Head(頭腦),Heart(心),Hands(手),Health(身體健康)。蔣夢麟先生在「四健運動」一文里,說「訓練會員健手、健身、健腦、健心」。夢麟先生改動四健的次序,好像不是無意的,我想他有意的要大家先從兩隻手開始,從健手健身做到健腦健心。

  四健會的會歌里有這一句:「行中求知精益求精。」這歌詞是夢麟先生做的。四健會的標準語中有:「從工作中學習,從學習中工作」。「工作要先做計劃,計劃要切實推行。」「要以工作的紀錄表現工作的成績。」我猜想這幾句標語裡也有夢麟先生的手筆。蔣夢麟先生做了幾十年的教育教授,教了幾十年的教育哲學,他是一個教育哲學家,提倡這個「四健運動」,不是完全抄襲外國的「四-H CLUBS」的。他一定仔細想過,他好像已經不動聲色的把他的教育哲學做了四健會的哲學了。

  我的猜想未必全對,但你們這個「四健會」的背後有一種教育哲學,是毫無可疑的。這種哲學就是「行中求知」,就是「從工作中學習,從學習中工作」。這就是四健會的教育哲學。這種哲學也可以說是孫中山先生的「行易知難」學說的一個中心思想,就是他說的「以行而求知,因知而進行」(《孫文學說》第五章)。這種哲學也可以說是蔣夢麟先生和我的老師杜威先生的實驗主義的教育哲學,就是「教育就是生活,教育就是繼續不斷的改造找們的經驗,要使我們的生活格外有意義,要使我們主管未來生活的能力格外高明」。

  總而言之,我從旁觀察,你們這個「四健運動」有一種教育哲學做中心,大概是因為你們參加這個運動的五六萬青年朋友都是努力作實際工作的人,所以你們的哲學家蔣夢麟先生平時就不肯多談這個運動背後的哲學了。

  蔣先生叫我今日到這兒來談話,我昨天才看見「年會活動時間表」,才知道我今天的任務是「專題講演」,我沒有「專題」可以講,只好來談談「四健會的哲學」,談談「四健會的教育哲學」。我的看法是:向三百位青年朋友談談你們這個運動背後的「哲學」,也許有點用處,也許可以給你們的工作增添一點意義,增添一點新興趣。所以我今天指出你們唱的四健會歌里的「行中求知」就是你們的哲學;你們的標語「從工作中學習,從學習中工作」,也就是你們的哲學。

  「行中求知」四個字,「從工作中學習」六個字,都可以說是「四健運動」的遠大的意義,根本的意義,所以說是你們的哲學,是你們的教育哲學。這就是說:你們生活的是一種新的教育方法,你們的工作就是學習,就是求知識,就是學習活的知識,活的技能,就是增加生活的能力,就是活的教育。這就是說:教育不完全靠書本,不完全靠課堂上的教科書知識,不完全靠學校上課。活的教育,有用的教育,真實的教育可以從生活里得來,可以從工作中得來。這種從工作中得來的教育往往比課堂上書本里得來的教育還更有用,還更有價值。

  這種「行中求知」,「從工作中學習」的教育哲學,我國思想史上曾有人主張過。這種哲學很有點像三百年前中國北方起來的一個學派的思想。那個北方學派叫做「顏氏學派」,因創立的哲學家叫做顏元,他號叫習齋,故也叫做「顏習齋學派」。

  諸位四健會的青年朋友都是從農村來的,我要介紹給你們這位哲學家顏元是真正從農村里出來的中國哲學家,他是直隸省博野縣人,他的父親從小被賣給鄰縣一個姓朱做兒子,所以改姓朱,顏元小時也姓朱。他四歲時,滿洲兵打進來,他的父親正同朱家鬧氣,就跟着滿洲兵跑到國外去了,從此沒有信息。顏元十歲時,明朝就亡國了,十二歲時,他母親改嫁去了,顏元就在朱家長大,在農村私塾里讀書,他很聰明,也很頑皮,但因為他聰明,也讀了不少雜書,也學做八股文章。後來朱家也衰敗了,顏元到廿歲時,因家貧無法維生,只有種田養家,又讀了一些醫書,學做醫生;又考取了秀才,他就開了一個蒙館教小學生。他一面種田,一面教小學生,有時還做醫生,他的生活是北方農村的蒙館先生的生活。

  顏元喜歡讀宋朝明朝的哲學書,自命要做聖人賢人。宋朝、明朝的哲學家教人靜坐,他做了十多年的理學功夫,到了三十四歲,他才從自己的痛苦經驗中得到一種思想上的大感悟、大革命。

  他發覺靜坐是無用的,讀書不是教育。他大膽的說:宋朝、明朝的大哲學家教人靜坐,教人談天說性,教人空談道理,都是錯的,都是錯了路,都違反了中國古聖人孔子、孟子的思想,都不是真學問,也不是真教育。他反對靜坐,反對讀書,反對靜的教育。他提倡一種動的教育、活的教育,他說,真的知識必須從動手實習做得來,因為他注重動,實做實習,所以他自己取「習齋」做名號。

  宋朝以來的哲學家都愛講「格物致知」。「格物」有種種說法,顏元都不贊成。他說「格物」的「格」字就是「手格野獸」的「格」字,「格」就是「犯手去做」,就是動手去做實習。他自己種田,又做醫生,兩種職業都需要動手去做,所以他的思想特別注重實做實習。所以他反對一切「談天說性」的玄談。他說:「談天論性,聰明者如打渾猜拳,愚濁者如捉風聽夢。」他有許多新鮮的、含有思想革命意味的見解,我只能引他兩段話,來表現他的教育思想。

  (一)以讀經史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

  譬之學琴然。《詩》《書》如琴譜也,爛熟琴譜,可謂學琴乎?更有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譜果琴乎?……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聲求協律,是謂之學琴矣,未為習琴也。……

  手隨心,音隨手,……是謂之習琴矣,未為能琴也。

  心與手忘,手與弦忘,……於是乎命之曰能琴。

  (二)譬之於醫,《黃帝素問》、《金匱》……所以明醫理也。而療疾救世則必診脈、製藥、針灸、摩砭為之力也。

  今有妄人,止覽醫書千百卷,熟讀詳說,以為予國手矣;視診脈、製藥、針灸、摩砭,以為術家之粗,不足學也。書日博,識日精,一人倡之,舉世效之。歧黃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謂明醫乎?

  愚以為從事方脈、藥餌、針灸、摩砭、療疾救世者,所以為醫也。……若讀盡醫書而鄙視方脈、藥餌、針灸、摩砭,此妄人也,不惟非歧黃,並非醫也。尚不如習一科,驗一方者之為醫也。

  這是顏習齋的「犯手去做」的教育哲學,也就是四健會「從工作中學習」、「行中求知」的教育哲學。


(本文為1961年2月3日胡適在台北四健會年會上的演講,原載1961年2月4日台北《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