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學改革的進行程序
一 盛兆熊先生來信
[編輯]適之先生:
今天得着先生的信,說不盡我心中的快樂。
先生所提倡的白話文字,我是很贊成。但是我的生性,有了半些兒見解,就要想「見諸於行事」。者番對於白話文字,也懷着這個意思。以為此種文字,經着先生和獨秀、玄同、半農許多先生竭力提倡,國中稍有世界觀念的人,大約有一大半贊成了。那麼,如今就要想實行改革的法子了。
講起改革的程序,自然要從小學校里做起。要想從小學校做起,不可不先明白小學校里的現狀。小學校里的現狀,究竟是什麼樣呢?我前番曾經與友人談及「現今小學校重視文學,看輕科學」的弊病。他回信來說:「小學校里說不到科學,更說不到文學,現今各校所取的教材,是很合兒童心理的。」我聽了他的話,有些不合意,所以再寫給他一信,告訴他現今小學校里的現狀。信中的話,大約說:
足下言:小學校教育,說不到科學,今所授者,生活上之常識耳,升學之預備耳。斯言是也。夫既已認為生活上之常識,則認真切實以授之者,理也。既已認為升學之預備,則擇尤選精立其上進之基礎者,亦理也。然而試一察乎今之實際則何如?教者之所教,兒童之所學,除國文算術以外,舉皆不足以動其心(指高小言)。更精密考查之,則算術尚在輕視之列,其所嘵嘵焉經日喋喋於兒童之前者,僅一國文耳。而兒童之所疲精勞神竭力以赴之者,亦一國文耳。足下疑我言乎?則請就現今主持小學教育者而詢之,其答辭之不若此者,什二三耳。夫以人生常識上進基礎之學科,而其現象若斯,足下對之,其感想若何?
足下又言:小學教育,說不到文學,今所授者,一皆以應用文為主。斯言是也。文學兩字,是否成立,我學淺,不敢以語此(他信中說文學是術,不能與科學對舉)。今所欲詢者,如《史記》「澠池之會」,《漢書》「昆陽之戰」,柳宗元之《黔之驢》,《永氏鼠》,蘇東坡之《留侯論》,《賈誼論》,尤侗之《乞者說》,劉基之《賣柑者言》等篇,果屬於應用文字?抑屬於文學乎?如以為屬於應用文也,則我無間然。如以為非也,則今之小學其取此以為教材者,十有七八也。
足下又言:以現今小學校之國文成績而言,何足以當文學兩字。斯言誠不虛。然我嘗調查現今小學校之作文題矣。《華盛頓論》,《王安石論》,《愛菊說》,《愛竹說》,《郭子儀單騎赴會論》,《岳武穆奉詔班師論》,以及各種策論,及古奧之說明文等,竟數見不鮮。夫論兒童之成績,固不足以當文學兩字,論此種文題,亦足以當應用文乎?又觀教者之所訂正者,則「今日朝晨」必改為「今晨」;「我能明白他的道理了」,必改作「我知之矣」。夫文字者,言語思想之代表也。兒童既已據其思想,而以明白顯暢之文字表之,又何必節之約之求合諸古以為貴耶?是故足下所言者,就理論上以推測之也。我之所舉,就事實上以立論也。理論固足貴,奈事實上不如是乎?總之,現今我國之小學教育,表面上雖雲普及實用,其內容仍不免帶此科舉時代意味,雖非養成一船咕嗶咿唔之士,實不能立其科學知識之基礎,以提倡有裨實用之學,此我所敢斷言者。而推究其源,則皆由吾國文字艱深,及教師好古之病以育成之也。
以上所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是真的。不要說別個,就是我自己所教的,也是如此。那麼,照着方才所說的「既知即行」這句話,豈不是「自相矛盾」麼?卻又不然。高等小學的畢業生,雖有一半要去謀生了,但是其他一半,是要升入中學的。現今中學裡的國文先生,大半是那前清的老秀才,老翰林,吃過「十年窗下」的苦味,所以一言一動,多含着八九分酸氣。就因為他自己日日浸在酸氣里,所以他要求的,自然是要有酸氣的學生,這也是「同聲相應,同類相求」的老例。他所求的既然是要有酸氣的,而我所造成的卻是沒有酸氣的,那就不能合他的意思了,那就不能蒙他的賞識了。如此,豈不是我誤了一般「殷殷向學」的學子麼?
照這說法,那白話文字實行的障礙,就要算中等學校麼?這又不然。中等學校的學生,有一半要升入中等學校以上的學校,中等以上的學校,他的「入學試驗」,也是和中等學校的「入學試驗」相同。那麼,要想升學,就要準備着酸氣;要準備酸氣,不得不於招收學生時預先設法了。這也是一定的法則,所謂「斧頭敲鑿子,鑿子敲木頭」,無可設法的。
照此看來,論那改革的起點,在理論上,自然是要從小學裡做起。但是從實際上着想,又要從國中最高級的學校里開始改革。先生以為這個話說得對麼?
我國最高級的學校,就要算先生所擔任講授的北京大學了。所以我的意見,以為改革的起點,當在大學。大學裡招考的時候,倘然說一律要做白話文字(或者先從理工兩科改起,文科暫緩),那麼,中等學校里自然要注重白話文字了。小學校里又因為中等學校有革新的動機,也就可以放膽進行了。那豈不是如「順風行舟」,很便利的法子麼?
有人說:「從小學校里先改革,也可以行的。若說有中等學校來阻梗,便可採用那『全國一致』的舉動,使那中等學校里招考的時候,除了會做白話文字的人外沒有一個會發酸了,到那時,中等學校里的校長教員,也就無法可想了。」這種說話,粗看似乎很有理,但是我們從實際上着想,全國小學校能結合成功這種團體麼?現今小學校里的教員校長,雖然有許多是新學界人物,但是前清的老八股先生也不少。就拿新人物而論,因為他從前所受的教育,是受老秀才,老翰林,陶冶成功的,對於舊文字,根深蒂固,牢不可拔,所以他的思想,也是和老八股先生一個樣兒。現在要同那種先生去辦改革文字這件事,那可辦得到麼?所以我說,要想實行新文學,必定要從大學做起。
但是我想要從大學做起,也是很難,因為大學裡的先生,他所下的酸工夫,更加比中學校的先生高幾倍。若是同他講講「韓、柳、歐、蘇」,是很高興的。若是要同他講改革文字,那就未免要挨他一番辱罵了。(中略)從此看來,這件事體要實行起來,豈不是也有許多阻力麼?
先生對於實行改革的方法,曾經研究過麼?對於我所說的話,也贊成麼?請先生同獨秀、玄同、半農諸位先生討論討論,並且告訴我一個研究結果。
《新青年》雜誌中的論文,我以為以後當注重在研究實行改革的法子一方面,庶幾能含着眾人的心思,去研究這一件大事。
近日校中放春假,所以有許多閒時來同先生作長談;以後若上了課,那就不大便利了。但是我預計,每一個月中間,必定有一回報告的。
先生前在《新青年》中所發表的《札記》及《歸國雜感》這一類文字,最能感動他人。我想先生住在美國很長久,所見所聞,必定不止這一些,何不多發表些呢?
- 盛兆熊上 四月四日
二 答書
[編輯]愛初先生:
來信論文學改革實行的程序,極中肯要。先生以為實行的次序應該從最高級的學校里開始改革。實際上看來,這話雖然有理,卻也有許多困難。第一,我們現在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可以把大學入學的國文試驗都定為白話。第二,就是我們有這種權力,依我個人想來,也不該用這種專制的手段來實行文學改良。第三,學生學了國文,並不是單為預備大學的入學試驗的。他的國文,須用來寫家信,上條陳,看報,做報館裡的「徵文」……等等。他出學校之後,若去謀事,無論入那一途,都用不着白話。現今大總統和國務總理的通電都是用駢體文做的;就是豆腐店裡寫一封拜年信,也必須用「桃符獻瑞,梅萼呈祥,遙知福履綏和,定卜籌祺迪吉」……等等刻板文字。我們若教學生「一律做白話文字」,他們畢業之後,不但不配當「府院」的秘書,還不配當豆腐店的掌柜呢!
所以我的私意,改革大學這件事,不是立刻就可做到的,也決不是幾個人用強硬手段所能規定的。我的意思,以為進行的次序,在於極力提倡白話文學。要先造成一些有價值的國語文學,養成一種信仰新文學的國民心理,然後可望改革的普及(請參看我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若必須從學校教育一方面着想,似乎還該從低級學校做起。進行的方法,在一律用國語編纂中小學校的教科書。現在所謂「國文」定為「古文」,須在高等小學第三年以上始開始教授。「古文」的位置,與「第一種外國語」同等。教授「古文」,也用國語講解;一切「模範文」及「典文」的教授法,全用國語編纂。
編纂國語教科書,並不是把現有的教科書翻成國語就可完事的。第一件要事,在於選用教科的材料。現有的材料,如先生信中所舉的《留侯論》,《賈誼論》,《昆陽之戰》……之類,是決不可用的。我的意思,以為小學教材,應該多取小說中的材料。讀一千篇古文,不如看一部《三國志演義》。這是我們自己身受的經驗。只可惜現在好小說太少了,不夠教材的選擇。可見我上文所說先提倡白話文學,究竟是根本的進行方法。沒有新文學,連教科書都不容易編纂!
現在新文學既不曾發達,國語教科書又不曾成立,救急的方法只有鼓勵中小學校的學生看小說。小說之中,白話的固好,文言的也可勉強充數,總比讀《古文辭類纂》更有功效了。
七年四月十日 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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