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14卷
杏花過雨,漸殘紅零落,胭脂顏色。流水飄香人漸遠,難托春心脈脈。恨別 王孫,牆陰目斷,誰把青梅摘?金鞍何處?綠楊依舊南陌。 消散雲雨須臾,多情因甚,有輕離輕拆。燕語千般,爭解說,些子伊家消息。 厚約深盟,除非重見,見了方端的。而今無奈,寸腸千恨堆積。 這隻詞名喚做《念奴嬌》,是一個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來皆是集古 人詞章之句。如何見得?從頭與各位說開: 第一句道:「杏花過雨。」陳子高曾有《寒食》,詞寄《謁金門》: 「柳絲碧,柳下人家寒食。鶯語匆匆花寂寂,玉階春草濕。 閒憑熏籠無力,心事有誰知得?檀炷繞窗背壁,杏花殘雨滴。」 第二句道:「漸殘紅零落,胭脂顏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詞》,詞寄《品 令》: 「零落殘紅,似胭脂顏色。一年春事,柳飛輕絮,筍添新竹。寂寞,幽對小 園嫩綠。 登臨未足,悵遊子歸期促。他年清夢,千里猶到,城陰溪曲。應有凌波,時 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飄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詞》,詞寄《浣溪沙》: 「無力薔薇帶雨低,多情蝴蝶趁花飛,流水飄香乳燕啼。 南浦魂消春不管,東陽衣減鏡先知,小樓今夜月依依。」 第四句道:「人漸遠,難托春心脈脈。」寶月禪師曾有《春》,詞寄《柳梢 青》: 「脈脈春心,情人漸遠,難托離愁。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倚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 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別王孫,牆陰目斷。」歐陽永叔曾有《清明詞》,詞 寄《一斛珠》: 「傷春懷抱,清明過後鶯花好。勸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輪,輾破青青草。 夜來風月連清曉,牆陰目斷無人到。恨別王孫愁多少,猶頓春寒,未放花枝 老。」 第七句道:「誰把青梅摘。」晁無咎曾有《春詞》,詞寄《清商怨》: 「風搖動,雨濛松,翠條柔弱花頭重。春衫窄,嬌無力,記得當初,共伊把 青梅來摘。 都如夢,何時共?可憐欹損釵頭鳳!關山隔,暮雲碧,燕子來也,全然又無 些子消息。」 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處?綠楊依舊南陌。」柳耆卿曾有《春》,詞寄 《清平樂》: 「陰睛未定,薄日烘雲影。金鞍何處尋芳徑?綠楊依舊南陌靜。 厭厭幾許春情,可憐老去難成!看取鑷殘霜鬢,不隨芳草重生。」 第十句道:「消散雲雨須臾。」晏叔原曾有《春詞》,詞寄《虞美人》: 「飛花自有牽情處,不向枝邊住。曉風飄薄已堪愁,更伴東流流水過秦樓。 消散須臾雲雨怨,閒倚闌干見。遠彈雙淚濕香紅,暗恨玉顏光景與花同。」 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輕離輕拆。」魏夫人曾有《春詞》,寄《卷珠 簾》: 「記得來時春未暮,執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語,爭尋雙朵爭 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負?有輕拆輕離,向誰分訴?淚濕海棠花枝處,東君空把奴分 付。」 第十二句:「燕語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詞》,寄《減字木蘭花》: 「楊花飄盡,雲壓綠陰風乍定。簾暮閒垂,弄語千般燕子飛。 小樓深靜,睡起殘妝猶未整。夢不成歸,淚滴斑斑金縷衣。」 第十三句道:「爭解說,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詞》,寄《夜遊 宮》: 「何事東君又去!空滿院落花飛絮;巧燕呢喃向人語,何曾解說,伊家些子? 況是傷心緒,念個人兒成睽阻。一覺相思夢回處,連宵雨。更那堪,聞杜宇!」 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約深盟,除非重見。」黃魯直曾有《春》,詞寄 《搗練子》: 「梅歊粉,柳搖金,微雨輕風斂陌塵。厚約深盟何處訴?除非重見那人人。」 第十六句道:「見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詞》,寄《滴滴金》: 「梅花漏泄春消息,柳絲長,草芽碧。不覺星霜鬢白,念時光堪惜! 蘭堂把酒思佳客,黛眉顰,愁春色。音書千里相疏隔,見了方端的。」 第十七句第十八句:「而今無奈,寸腸千恨堆積。」歐陽永叔曾有詞寄《蝶 戀花》: 「簾幕東風寒料峭,雪裡梅花,先報春來早。而今無奈寸腸思,堆積千愁空 懊惱。 旋暖金爐薰蘭澡,悶把金刀,剪彩呈纖巧。繡被五更香睡好,羅幃不覺紗窗 曉。」 話說沈文述是一個士人,自家今日也說一個士人,因來行在監安府取選,變 做十數回蹺蹊作怪的小說。我且問你:這個秀才姓甚名誰?卻說紹興十年間,有 個秀才,是福州威武軍人,姓吳名洪。離了鄉里,來行在臨安府求取功名,指望 一舉首登龍虎榜,十身身到鳳凰池。爭知道時運未至,一舉不中。吳秀才悶悶不 已,又沒甚麼盤纏,也自羞歸故里,且只得胡亂在今時州橋下開一個小小學堂度 日,等待後三年,春榜動,選場開,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卻與幾個小男女打交。 捻指開學堂後,也有一年之上。也罪過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兒們來與他教訓,頗 自有些趲足。 當日正在學堂里教書,只聽得青布簾兒上鈴聲響,走將一個人入來。吳教授 看那入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半年前搬去的鄰舍王婆。元來那婆子是個撮合山, 專靠做媒為生。吳教授相揖罷,道:「多時不見,而今婆婆在那裡住?」婆子道: 「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婦,如今老媳婦在錢塘門裡沿城住。」教授問:「婆婆高壽?」 婆子道:「老媳婦犬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 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卻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價費多少心 神!據老媳婦愚見,也少不得一個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這裡也幾次問人 來,卻沒這般頭腦。」婆子道:「這個不是冤家不聚會。好教官人得知,卻有一 頭好親在這裡。一千貫錢房臥,帶一個從嫁,又好人材,卻有一床樂器都會,又 寫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個讀書官人。教授卻是要也不?」 教授聽得說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若還真箇有這人時,可知好哩!只 是這個小娘子如今在那裡?」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這個小娘子,從秦太師 府三通判位下出來,有兩個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部、院裡當職事 的來說他,也曾有內諸司當差的來說他,也曾有門面鋪席人來說他,只是高來不 成,低來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個讀書官人。』更兼又沒有爹娘,只有一 個從嫁,名喚錦兒。因他一床樂器都會,一府里人都叫做李樂娘。見今在白雁池 一個舊鄰舍家裡住。」 兩個兀自說猶未了,只見風吹起門前布簾兒來,一個人從門首過去。王婆道: 「教授,你見過去的那人麼?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渾家,……」王婆出門趕上,那 人不是別人,便是李樂娘在他家住的,姓陳,喚做陳乾娘。王婆廝趕着入來,與 吳教授相揖罷。王婆道:「乾娘,宅里小娘子說親成也未?」乾娘道:「說不得, 又不是沒好親來說他,只是吃他執拗的苦,口口聲聲,只要嫁個讀書官人,卻又 沒這般巧。」王婆道:「我卻有個好親在這裡,未知乾娘與小娘子肯也不?」干 娘道:「卻教孩兒嫁兀誰?」王婆指着吳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這個官人,卻 是好也不好?」乾娘道:「休取笑,若嫁得這個官人,可知好哩!」吳教授當日 一日教不得學,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歸去。教授卻把一把鎖鎖了門, 同着兩個婆子上街,免不得買些酒相待他們。三杯之後,王婆起身道:「教授既 是要這頭親事,卻問乾娘覓一個帖子。」乾娘道:「老媳婦有在這裡。」側手從 抹胸里取出一個帖子來。王婆道:「乾娘,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旱地上打不得 拍浮。你便約了一日,帶了小娘子和從嫁錦兒來梅家橋下酒店裡,等我便同教授 來過眼則個。」乾娘應允,和王婆謝了吳教授,自去。教授還了酒錢歸家,把閒 話提過。 到那日,吳教授換了幾件新衣裳,放了學生,一程走將來梅家橋下酒店裡時, 遠遠地王婆早接見了,兩個同入酒店裡來。到得樓上,陳乾娘接着,教授便問道: 「小娘子在那裡?」乾娘道:「孩兒和錦兒在東閤兒里坐地。」教授把三寸舌尖 舐破窗眼兒,張一張,喝聲采不知高低,道:「兩個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 元來見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婦人是南海觀音,見錦兒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 道他不是人?看那李樂娘時:水剪雙眸,花生丹臉;雲鬢輕梳蟬翼,蛾眉淡拂春 山;朱唇綴一顆夭桃,皓齒排兩行碎玉。意態自然,迥出倫輩,有如織女下瑤台, 渾似嫦娥離月殿。看那從嫁錦兒時:眸清可愛,鬢聳堪觀,新月籠眉,春桃拂臉; 意態幽花未艷,肌膚嫩玉生香。金蓮着弓弓扣繡鞋兒,螺鬢插短短紫金釵子。如 捻青梅窺小俊,似騎紅杏出牆頭。自從當日插了釵,離不得下財納禮,奠雁傳書。 不則一日,吳教授取過那婦女來,夫妻兩個好說得着: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 交頸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雙綰帶。 卻說一日是月半,學生子都來得早,要拜孔夫子。吳教授道:「姐姐,我先 起去。」來那灶前過,看那從嫁錦兒時,脊背後披着一帶頭髮,一雙眼插將上去, 胈項上血污着。教授看見,大叫一聲,匹然倒地。即時渾家來救得甦醒,錦兒 也來扶起。渾家道:「丈夫,你見甚麼來?」吳教授是個養家人,不成說道我見 錦兒恁地來?自己也認做眼花了,只得使個脫空,瞞過道:「姐姐,我起來時少 着了件衣裳,被冷風一吹,忽然頭暈倒了。」錦兒慌忙安排些個安魂定魄湯與他 吃罷,自沒事了。只是吳教授肚裡有些疑惑。 話休絮煩,時遇清明節假,學生子卻都不來。教授分付了渾家,換了衣服, 出去閒走一遭。取路過萬松嶺,出今時淨慈寺里,看了一會。卻待出來,只見一 個人看着吳教授唱個喏,教授還禮不迭,卻不是別人,是淨慈寺對門酒店裡量酒, 說道:「店中一個官人,教男女來請官人!」吳教授同量酒入酒店來時,不是別 人,是王七府判兒,喚做王七三官人。兩個敘禮罷,王七三官人道:「適來見教 授,又不敢相叫,特地教量酒來相請。」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裡去?」王 七三官人口裡不說,肚裡思量:「吳教授新娶一個老婆在家不多時,你看我消遣 他則個。」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裡墳頭走一遭。早間看墳的人來說道: 『桃花發,杜醞又熟。』我們去那裡吃三杯。」教授道:「也好。」兩個出那酒 店,取路來蘇公堤上,看那遊春的人,真箇是:人煙輻輳,車馬駢闐。只見和風 扇景,麗日增明,流鶯囀綠柳陰中,粉蝶戲奇花枝上。管弦動處,是誰家舞榭歌 台?語笑喧時,斜側傍春樓夏閣。香車競逐,玉勒爭馳。白面郎敲金毚響,紅妝 人揭繡簾看。 南新路口討一隻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邐過玉泉龍井。王七三官人家裡墳, 直在西山駞獻嶺下。好高座嶺!下那嶺去,行過一里,到了墳頭,看墳的張安 接見了。王七三官人即時叫張安安排些點心酒來。側首一個小小花園內,兩個入 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醞,吃得大醉。看那天色時,早已紅輪西墜,玉兔東生, 佳人秉燭歸房,江上漁人罷釣。漁父賣魚歸竹徑,牧童騎犢入花村。天色卻晚, 吳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去。我們過駞獻嶺,九 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吳教授口裡不說,肚裡思量:「我新娶一個老婆 在家裡,乾顙我一夜不歸去,我老婆須在家等,如何是好?便是這時候去趕錢塘 門,走到那裡,也關了。」只得與王七三官人手廝挽着,上駞獻嶺來。你道事 有湊巧,物有故然,就那嶺上,雲生東北,霧長西南,下一陣大雨。果然是銀河 倒瀉,滄海盆傾,好陣大雨!且是沒躲處,冒着雨又行了數十步,見一個小小竹 門樓,王七三官人道:「且在這裡躲一躲。」不是來門樓下躲雨,卻是:豬羊走 入屠宰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兩個奔來躲雨時,看來卻是一個野墓園。只那門前一個門樓兒,裡面都沒甚 麼屋宇。石坡上兩個坐着,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內見一個人貌類獄子院家打 扮,從隔竹籬笆里跳入墓園,走將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這廝有人請喚, 今日須當你這廝出頭。」墓堆子裡謾應道:「阿公,小四來也。」不多時,墓上 土開,跳出一個人來,獄子廝趕着了自去。吳教授和王七三官人見了,背膝展展, 兩股不搖而自顫。看那雨卻住了,兩個又走。地下又滑,肚裡又怕,心頭一似小 鹿兒跳,一雙腳一似鬥敗公雞,後面一似千軍萬馬趕來,再也不敢回頭。行到山 頂上,側着耳朵聽時,空谷傳聲,聽得林子裡面斷棒響。不多時,則見獄子驅將 墓堆子裡跳出那個人來。兩個見了又走,嶺側首卻有一個敗落山神廟,入去廟裡, 慌忙把兩廟扇門關了。兩個把身軀抵着廟門,真箇氣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聽 那外邊時,只聽得一個人聲喚過去,道:「打死我也!」一個人道:「打脊魍魎, 你這廝許了我人情,又不還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說與吳教授道: 「你聽得外面過去的,便是那獄子和墓堆里跳出來的人。」兩個在裡面顫做一團。 吳教授卻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沒事教我在這裡受驚受怕,我家中渾家卻不知 怎地盼望?……」 兀自說言未了,只聽得外面有人敲門,道:「開門則個!」兩個問道:「你 是誰?」仔細聽時,卻是婦女聲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卻將我丈夫在這 里一夜,直教我尋到這裡!錦兒,我和你推開門兒,叫你爹爹。」吳教授聽得外 面聲音:「不是別人,是我渾家和錦兒,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這裡?莫教也 是鬼?」兩個都不敢則聲。只聽得外面說道:「你不開廟門,我卻從廟門縫裡鑽 入來!」兩個聽得恁地說,日里吃的酒,都變做冷汗出來。只聽得外面又道: 「告媽媽,不是錦兒多口,不如媽媽且歸,明日爹爹自歸來。」渾家道:「錦兒, 你也說得是,我且歸去了,卻理會。」卻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歸去,你明 朝卻送我丈夫歸來則個。」兩個那裡敢應他。婦女和錦兒說了自去。 王七三官人說:「吳教授,你家裡老婆和從嫁錦兒,都是鬼。這裡也不是人 去處,我們走休。」拔開廟門看時,約莫是五更天氣,兀自未有人行。兩個下得 嶺來,尚有一里多路,見一所林子裡,走出兩個人來,上手的是陳乾娘,下手的 是王婆,道:「吳教授,我們等你多時,你和王七三官人卻從那裡來?」吳教授 和王七三官人看見道:「這兩個婆子也是鬼了,我們走休!」真箇便是獐奔鹿跳, 猿躍鶻飛,下那嶺來。後面兩個婆子,兀自慢慢地趕來。「一夜熱亂,不曾吃一 些物事,肚裡又飢,一夜見這許多不祥,怎地得個生人來沖一衝!」正恁地說, 則見嶺下一家人家,門前掛着一枝松柯兒,王七三官人道:「這裡多則是賣茅柴 酒,我們就這裡買些酒吃了助威,一道躲那兩個婆子。」恰待奔入這店裡來,見 個男女:頭上裹一頂牛膽青頭巾,身上裹一條豬肝赤肚帶,舊瞞襠褲,腳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這酒怎地賣?」只見那漢道:「未有湯哩。」吳教授道: 「且把一碗冷的來!」只見那人也不則聲,也不則氣。王七三官人道:「這個開 酒店的漢子又尷尬,也是鬼了!我們走休。……」兀自說未了,就店裡起一陣風: 非干虎嘯,不是龍吟,明不能謝柳開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開地獄門前土,惹 引酆都山下塵。風過處,看時,也不見了酒保,也不見有酒店,兩個立在墓堆子 上。唬得兩個魂不附體,急急取路到九里松曲院前討了一隻船,直到錢塘門。上 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歸家。 吳教授一徑先來錢塘門城下王婆家裡看時,見一把鎖鎖着門。問那鄰舍時, 道:「王婆自死五個月有零了。」唬得吳教授目睜口呆,罔知所措。一程離了錢 塘門,取今時景靈宮貢院前,過梅家橋,到白雁池邊來,問到陳乾娘門首時,十 字兒竹竿封着門,一碗官燈在門前。上面寫着八個字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 問那裡時,陳乾娘也死一年有餘了。離了白雁池,取路歸到州橋下,見自己屋裡, 一把鎖鎖着門,問鄰舍家裡:「拙妻和粗婢那裡去了?」鄰舍道:「教授昨日一 出門,小娘子分付我們,自和錦兒往乾娘家裡去了,直到如今不歸。」吳教授正 在那裡面面廝覷,做聲不得,只見一個癩道人,看着吳教授道:「觀公妖氣太重, 我與你早早斷除,免致後患。」吳教授即時請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燭符水。那個 道人作起法來,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一員神將出現:黃羅抹額,錦 帶纏腰,皂羅袍袖繡團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劍橫秋水,靴踏狻猊。上通碧落之 間,下徹九幽之地。業龍作崇,向海波水底擒來;邪慣為妖,入山洞穴中捉出。 六丁壇畔,權為符吏之名;上帝階前,次有天丁之號。神將聲喏道:「真君遣何 方使令?」真人道:「在吳洪家裡興妖,並駞獻嶺上為怪的,都與我捉來!」 神將領旨,就吳教授家裡起一陣風:無形無影透人懷,二月桃花被綽開。就地撮 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風過處,捉將幾個為怪的來。吳教授的渾家李樂娘, 是秦太師府三通判小娘子,因與通判懷身,產亡的鬼。從嫁錦兒,因通判夫人妒 色,吃打了一頓,因恁地自割殺,他自是割殺的鬼。王婆是害水蠱病死的鬼。保 親陳乾娘,因在白雁池邊洗衣裳,落在池裡死的鬼。在駞獻嶺上被獄子叫開墓 堆,跳出來的朱小四,在日看墳,害癆病死的鬼。那個嶺下開酒店的,是害傷寒 死的鬼。道人一一審問明白,去腰邊取出一個葫蘆來,人見時,便道是葫蘆,鬼 見時,便是酆都獄。作起法來,那些鬼個個抱頭鼠竄,捉入葫蘆中,分付吳教授: 「把來埋在駞獻嶺下。」癩道人將拐杖望空一撇,變做一隻仙鶴,道人乘鶴而 去。吳教授直下拜道:「吳洪肉眼不識神仙,情願相隨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則 個!」只見道人道:「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舊日採藥的弟子。因你凡心不 淨,中道有退悔之意,因此墮落今生,罰為貧儒,教你備嘗鬼趣,消遣色情。你 今既已看破,便可離塵辦道,直待一紀之年,吾當度汝。」說罷,化陣清風不見 了。吳教授從此舍俗出家,雲遊天下。十二年後,遇甘真人於終南山中,從之而 去。詩曰: 一心辦道絕凡塵,眾魅如何敢觸人?邪正盡從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