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質疑 (四庫全書本)/卷首07
讀詩質疑 巻首七 |
欽定四庫全書
讀詩質疑巻首七
太僕寺少卿嚴虞惇撰
大小序
家語子夏習於詩而通其義王肅注云子夏所敘詩義今之毛詩序是也
後漢書儒林傳衞宏從謝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㫖
隋書經籍志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衞敬仲更加潤色
陸德明氏曰沈重雲按鄭詩譜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未盡毛更足成之
虞惇按孔氏正義雲舊説起闗雎后妃之德也至用之邦國焉名闗雎序謂之大序自風風也訖末名為小序朱子詩序辨起闗雎后妃之德也至教以化之又自然則闗雎麟趾之化至是闗雎之義也謂之小序自詩者志之所之也至是謂四始詩之至也謂之大序此二説似朱子為長但教以化之之下即接然則闗雎麟趾之化文義亦未妥貼梁蕭統文選卜子夏詩序具録全文不分大小今當從之
朱子詩序辨曰詩序之作説者不同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惟後漢書儒林傳以為衞宏作毛詩序今傳於世則序乃宏作明矣然鄭氏又以為諸序本自合為一編毛公始分以置諸篇之首則是毛公之前其傳已乆宏特增廣而潤色之耳故近世諸儒多以序之首句為毛公所分而其下推説云云者為後人所益理或有之但今考其首句則已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説者矣況沿襲云云之誤哉然計其初猶必自謂出於臆度之私非經本文故且自為一編別附經後又以尚有齊魯韓氏之説並傳於世故讀者亦有以知其出於後人之手不盡信也及至毛公引以入經乃不綴篇後而冠篇端不為注文而直作經字不為疑辭而遂為決辭其後三家之傳又絶而毛説孤行則其牴牾之跡無復可見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人反為因序以作於是讀者轉相尊信無敢擬議至於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為出於漢儒也愚之病此久矣然猶以其所從來也遠其間容或真有傳授證驗而不可廢者故既頗采以附傳中而復並為一編以還其舊因以論其得失雲
歐陽氏曰孟子去詩世近而最善言詩推其所説詩義與今序意多合故後儒異説為詩害者常賴序文為證程氏曰國史得詩必載其事然後其義可知今小序之首是也其下則説詩者之辭也 詩小序便是當時國史作蓋國史得詩於采詩之官故知其得失之跡如非國史則何以知其所美所刺之人使當時無小序雖聖人亦辨不得況子夏乎如大序則非聖人不能作或問聖人刪詩時曽刪改小序否曰有害義理處也須刪改也
蘇氏曰孔子之敘書也舉其所為作書之故其贊易也發其可以推易之端未嘗詳言之也非不能詳以為詳之則隘是以常舉其畧以待學者自推之今毛詩之序何其詳之甚也世傳以為出於子夏子竊疑之子夏嘗言詩於仲尼仲尼稱之故後世之為詩者附之要之豈必子夏為之其亦出於孔子或弟子之知詩者歟然其誠出於孔氏也則不若是詳矣孔子刪詩而取三百五篇今其亡者六焉詩之序未嘗詳也詩之亡者經師不得見矣雖欲詳之而無由其存者將以解之故從而附益之以自信其説是以其言時有反覆煩重類非一人之詞者凡此皆毛氏之學而衞宏之所集録也東漢儒林傳曰衞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敘隋經籍志曰先儒相承謂詩敘子夏所創毛公及衞敬仲潤益之古説本如此故予存其一言而已曰是詩言其事也而盡去其餘獨采其可者見於今傳其尤不可者皆明著其失以為此孔氏之舊也
葉適氏曰世以詩序為孔子作初無據口耳之傳也唯隋經籍志以為子夏作先儒相承雲毛公及衞宏潤益之今定為孔子作固不可若孔子授子夏而傳之是亦嘗經孔子所取矣大抵古書未有無序者皆繫之篇末蓋以總其凡也今書有序孔安國以為孔子作自安國始遷之逐篇之首亦猶序卦彖象爻辭王輔嗣遷之逐卦之中至太史公自序楊子雲法言皆其遺法況詩乃記先王之政與列國之事非見其序蓋有全篇莫知意之所主者孔子雖聖人人事之實亦安能臆斷於數百載之下猶之春秋必約魯史而成鄭忽與晉文公出入晉鄭不以告魯史所不得書孔子亦不能強筆而削之也而謂衞宏能之可乎所謂衞宏從謝曼卿受學而作者范蔚宗之言耳據史毛公趙人與河間王同時三傳而為徐敖初無謝曼卿者獨東漢賈逵傳言父徽學毛詩於謝曼卿至顯宗令撰齊魯韓詩與毛氏同異蓋漢自中興後毛詩始見鄭康成與衞宏畧先後豈有不知而以宏之序為孔子者吾謂古者凡有是詩則有是序如今之題目故太師陳之可以觀風俗遒人采之可以知訓戒學者誦之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其藏在有司孔子刪詩既取其辭因以其序命子夏之徒為之則於理為近
鄭樵氏曰世人疑詩序非衞宏作此殊不然使宏鑿空為之雖孔子亦不能使宏誦師説為之則雖宏有餘矣且宏之序有專取諸書之文為之者有雜取諸家之説重複互見者有委曲宛轉附經以成其義者詩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其文全出於周官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其文全出於禮記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其文全出於金縢髙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逺之不能使髙克將兵而禦狄於竟其文全出於左傳微子至於戴公其間禮樂廢壊其文全出於國語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其文全出於公孫尼子則詩序之作實在數書既傳之後明矣此所謂專取諸書之文為之者也闗雎之詩既曰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又曰風風也風以動之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又曰一國之事係一人之本謂之風載馳之詩既曰許穆夫人閔其宗國顛覆矣又曰衞懿公為狄人所滅絲衣之詩既曰繹賓屍矣又曰靈星之屍此蓋衆説並傳衞氏得其善辭美意並録而不忍棄之此所謂雜取諸説而重複互見者也騶虞之詩先言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而復繼之以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行葦之詩先言周家忠厚仁及草木而復繼之以內睦九族外尊事黃耉養老此所謂委曲宛轉附經以成其義者也宏序作於東漢故漢世文字未有引詩序者惟黃初四年有曹共公逺君子近小人之語蓋魏後於漢宏之序至是始行也馬貴與氏曰詩之有序自史傳不能明其為何人作而先儒多疑之至朱文公解經則依古經文析而為二復備論其得失而於國風諸序詆斥尤多以愚觀之雅頌之序可廢而國風之序不可廢何也雅頌之作其辭易知其意易明讀文王在上之詩則受命作周之語為贅讀於穆清廟之詩則祀文王之意已顯序雖不作可也至於國風則不然風之為體比興多於敘述諷諭浮於指斥蓋有反覆詠歎聨章累句而無一言及作者之意而序者乃一言蔽之曰為某事也苟非其傳授之有源考據之無舛則孰能臆料當時之事於數百載之下乎而文公深詆之且於桑中溱洧諸篇辨折尤至以為安有刺人之惡而自為彼人之辭以陷於所刺之地而不自知者其意蓋謂詩之辭如彼而序之説如此則以詩求詩可也烏有捨明白可見之詩辭而曲從億度難信之序説乎其説固善矣然愚以為必若此則詩之難讀者多矣豈直鄭衞諸篇哉夫芣苢之序婦人樂有子也而其詩不過形容采掇之情狀而已黍離之序閔宗室宮廟之顚覆也而其詩不過慨嘆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詩之不言所作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叔于田二詩序以為刺鄭荘公也而其詩則鄭人愛叔段之辭耳揚之水椒聊之詩序以為刺晉昭公也而其詩則晉人愛桓叔之辭耳此詩之不言所刺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鴇羽陟岵見於變風序以為征役者不堪命而作也四牡採薇見於正雅序以為勞使臣遣戍役而作也而四詩之辭則嘆行役之勞苦敘饑渇之情狀憂孝養之不遂悼歸休之無期一耳此詩之辭同意異而賴序以明者也蓋嘗論之均一勞苦之辭也出於敘情閔勞者之口則為正雅而出於困役傷財者之口則為變風也均一滛泆之辭也出於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奔者之口則可録也均一愛戴之辭也出於愛桓叔叔段者之口則可刪出於刺鄭莊晉昭者之口則可録也夫芣苢黍離之不言所謂叔于田揚之水之反辭以諷四牡採薇之辭同變風文公胡不探索翫味別自為説而卒如序者之舊何獨於鄭衞諸篇而必以為奔者所自作而使聖經為録淫辭之具乎且夫子刪詩矣其所取於闗雎者謂其樂而不淫耳則夫詩之可刪孰有大於淫者今以文公詩傳考之其指為男女淫奔而自作詩以敘其事者凡二十有四篇桑中東門之墠溱洧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序以為刺淫而文公以為淫者所自作也靜女木𤓰采葛丘中有麻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蘀兮狡童褰裳子之豐風雨子衿揚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序本別指他事而文公亦以為淫者所自作也夫以淫昏不檢之人發為放蕩無恥之辭其詩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猶存之則不知所刪何等一篇也或曰文公之説謂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時事變之實而垂鑒於後世故不得已而存之於詩亦猶是也愚以為不然夫春秋史也詩文辭也史所以記事固不容存禹湯而廢桀紂録文武而棄幽厲也至於文辭則其淫哇不經者直削之而已而夫子猶存之則必其意不出於此而序者之説是也後世辭人墨士跌蕩禮法之外如秦少游晏叔源輩作為樂府備狹邪妖冶之趣非不艷麗可喜也而醇儒莊士深斥之懼其為正心誠意之累也而詩中若是者二十有四篇夫子録之於經儒先又為之訓釋使後學誦其文推其義則通書西銘必當與小山詞賦並讀也或又曰文公嘗雲此等之人安於為惡其於此等之語平日固已自其口出而無慚矣又何待吾之鋪陳又豈復畏吾之閔惜而遂幡然懲創耶愚又以為不然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況淫泆之行所謂不可對人言者今市井小人至不才也有與之語而道其宣淫之狀指其行淫之地則未有不面赤慚恧者未聞其揚言於人曰我能姦我善淫也且夫人之為惡也禁之使不得為不若愧之而使自知其不可為此鋪張揄揚之中所以為閔惜懲創之至也或又曰文公嘗言雅者二雅是也鄭者緇衣以下二十二篇是也衞者𨚍鄘衞三十九篇是也桑間衞之一篇桑中是也二南雅頌祭祀朝聘之樂也鄭衞桑濮里巷狹邪之曲也夫子於鄭衞蓋深絶其聲於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辭於詩以為戒今乃欲諱其鄭衞桑濮之實而文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朝廷則未知其將以薦之何等之鬼神用之何等之賓客乎愚又以為不然左傳季札來聘請觀周樂而所歌者𨚍鄘衞鄭皆在焉則諸國風固皆雅樂也使其為里巷狹邪之曲則周樂安得有之而魯之樂工亦安得而歌異國淫邪之詩乎嘗觀儀禮左傳所載古人歌詩合樂之意多有不可曉者闗雎鵲巢后妃夫人之詩也而鄉飲酒燕禮歌之采蘋采繁大夫妻主祭之詩也而射禮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廟配天之詩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緜文王興周之詩也而兩君相見歌之以是觀之其歌詩之用與詩人作詩之本意蓋有判然不相合者則烏知鄭衞之詩不可用之燕享之際乎左傳載列國聘享賦詩固多斷章取義然其大不倫者亦以來賢士大夫之誚如伯有賦鶉之奔奔楚令尹圍賦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𡩋武子不答彤弓之類是也然鄭伯如晉子展賦將仲子鄭伯享趙孟子太叔賦野有蔓草鄭六卿餞韓宣子子齹賦野有蔓草子太叔賦褰裳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蘀兮此六詩皆文公所斥以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皆見善於叔向趙武韓起而不聞被譏乃知鄭衞之詩未嘗不施之燕享而此六詩之訓詁當如序者之説不當如文公之説也或曰序者之説固有鄙淺附㑹居然可見者先儒議之非一人矣而子信之何耶曰愚之所謂不可廢者謂詩之所不言而賴序以明者耳若詩之所已言序雖工不讀可也況其鄙淺附㑹者乎蓋作序之人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然鄭氏謂毛公始分寘諸篇之首則自漢以前經師傳授其去作詩之時未甚逺也千載而下學者當遵守考索以求詩人之意而得其庶幾固不當因一語之贅疣一詞之淺陋而欲一切廢之鑿空揣摩而為之訓釋也或曰文公之於詩序其見於經傳信而有徵者則從之如碩人載馳清人鴟鴞之類是也其可疑者亦未嘗盡斷以臆説固有援他書以證其謬者曰是則然矣然愚之所以不能無議者則以其惡序之意太過而所援引指摘似未能盡出於公平而當人心也夫闗雎韓詩以為衰周刺詩也賓之初筵韓詩以為飲酒悔過也是皆與毛序反者也而韓詩説闗雎則違夫子不淫不傷之訓是決不可從者也初筵之詩夫子未有論説也則詆毛而從韓夫一韓詩也初筵之序可信而闗雎之序獨不可信乎𨚍之柏舟毛序以為仁人不遇也文公斷以為婦人之作而引列女傳為證非臆説矣然列女傳出於劉向向論恭顯封事引憂心悄悄慍於羣小之詩而繼之曰小人成羣誠足慍也是正與毛序合矣夫一劉向也豈列女傳可信而封事獨不可信乎此愚所以疑文公惡序之意太過而援引指摘似未盡當也夫本之孔孟之説以為凖叅之古今諸儒之論以為衡則詩序之不可廢也審矣愚豈好為異論哉
虞惇按詩序之作説者不同以為子夏所作者家語王肅之説也以大序為子夏作小序毛公潤益者鄭康成之説也以為當時國史所題者二程先生之説也以首句為孔氏之舊而其下為毛公衛宏集録者蘇氏之説也唯范蔚宗後漢書雲衞宏作毛詩序鄭夾漈因之而朱子力主其説復著詩序辨以極詆其妄由今觀之謂詩序為子夏作固未敢定謂詩序為衞宏作則決知其不然也蓋詩序自毛公前已有之自毛公始分以寘諸篇之首則其非宏作可知衞宏與康成時世畧先後如序果宏作康成大儒豈有不知而漫以為子夏之理梁蕭統文選載毛詩序自闗雎后妃之德也至是闗雎之義也世所稱大序小序合為一篇題曰卜子夏則其為子夏作無疑其諸篇之序首句以下容或有毛公及衞宏所附益者大約隋經籍志與康成之説得之蘇頴濱詩傳止録序之首句而盡去其餘其説亦未盡當蓋序有首句意未盡而下文申説者如芣苢為婦人樂有子蒹葭為未能用周禮棠棣為閔管蔡失道小弁為太子之傅作之類如但存首句則於情事不明雖其間支離煩贅之説或有之終未可舉一而廢百也至朱子則直謂序之首句已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説此又□讕詆誣之語未敢以為信然矣
讀詩質疑卷首七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