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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通鑒論/卷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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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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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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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天下之不治者,曰有君無臣。誠有不世出之君矣,豈患無臣哉!所謂有君者,君在中材以上,可與為善,而庸譾之臣,無能成其美而遏其惡也,則順帝是已。帝之廢居西鐘下也,順以全生;群奸不忌,非不智也。安帝崩;不得上殿親臨,悲號不食,非不仁也。孫程等拯之危亡之中而登天位,一上殿爭功,而免官就封,不使終持國政,非不斷也。諒虞詡之諫逐張防,聽李固之言出阿母,任左雄之策清吏治,非不明也。樊英、黃瓊、郎凱公車接軫,納翟酺之說,廣拓學宮,非不知務也。使得丙吉之量,宋璟、張九齡之節,韓琦之忠,姚崇、杜黃裳之才,清本源,振綱紀,以納之於高明弘遠之途,漢其復振矣乎!而桓焉、朱寵、朱倀之流,皆衰病瓦全,無生人之氣,塗飾小康,自寡其過,不能取百年治亂之大端謹持其幾。而左雄、虞詡因事納忠之小器,遂為當時之傑。區區一龐參。為時望所歸,乃悍妻殺子於室而不能禁,本已先缺,而求物之正,必不能者;盈庭物望,遽爾歸之,則其時在位之人才,概可知已。帝德不終,而漢衰不復,良有以也。

夫豈天於季漢之世吝於生才哉!才焉而不適於用,用焉而不盡其才者多矣。而其故有二:摧之,激之,成於女謁、宦豎、僉人之持權者則一也。女謁、宦豎、僉人互相起伏,此敗彼興,而要不出於其局。其摧焉而不克振者,仰雖憂國,俯抑恤己,清謹自持,茍祈免於清議,天下方倚之為重,而不知其不足有為也,則桓焉、朱倀之流是己。近世葉福清賀江夏以之。其激焉而為已甚者,又有二焉:一則憤嫉積於中,而抑采艸野怨讀之聲以求快於愚賤,事本易而難之,禍未至大而張之,有聞則起,有言必諍,授中主以沾直之譏,而小人反挾大體以相難,則李固、陳球之徒是也。近世諫臣大抵如是。一則傷宿蠹之未消,恥新猷之未展,謂中主必不可與有為,季世必不可以復挽,傲岸物表,清孤自獎,而坐失可為之機,則黃憲、徐穉、陳寔、袁閎之徒是也。唐宋以下無其人矣。激而爭者,詳於小而略於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決於棄世而忍於憂天,環堵之光,不可以照廣野。嗚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濟之才,而不終其用。繇來久矣,豈一旦一夕之故哉!故雖有可與為善之君,而終無與弘獎而利成之也。

悲夫!大權移於女謁、宦堅、僉人,則主雖明、臣雖直,相摧相激以貽宗社生民之禍,不可謂無君,抑不可謂無臣,而終不可謂有臣也。此今古敗亡之所以不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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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雄限年四十乃舉孝廉,論者皆譏其已隘,就孝廉而言之,非隘也。孝廉者,嘗為郡國之吏,以資滿無過而舉,亦中材之表見者爾;至於四十矣,所事非一,守和既無偏好之私,而練習民俗,淹通經律,兢兢焉寡過以無隕其名,超郡職而登王廷,豈患其晚哉!非然者,始試於掾曹,旋登於王國,倖途百啟,獵進無厭,官常毀而狂狡者撓風化之原,是惡可不為之制乎!天子能舉人而後可拔非常之士,天子能養士而後可登英少之人。孝廉之舉,至於順帝之世而已極乎陋矣,士之欲致貴顯者知有郡縣而不知有朝廷也,知有請托扳附而不知有學術事功也,故黃憲之流,恥之如浼焉。塞其倖獵之捷徑,尚多得之自好之中人,諸葛孔明、周公瑾英年早見,而知己者得之象外,豈孝廉之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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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有似是而實非者,馬融之對策是已。行其說,不足以救弊;而導其說,則足以蠱人心、毀仁義而壞風俗,融憂民之不足,而言曰:一嫁娶之禮儉,則婚者以時矣。喪祭之禮約,則終者掩藏矣。」漢之季世,艷後屍政,寺人阿母,窮奢極侈以蠹國;私人墨吏,橫行郡國以吮民;民之貧也,豈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而嫁其罪於小民區區未殄滅之孝慈,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其他日附權門而獻頌,擁絳帳而縱欲,皆此念為之也。

婚葬者,人事始終之大故,記言曰:「先王重用民財,而重用之於禮。」其以獎仁厚、崇廉恥之精竟,豈褊夫陋人之所知哉?昔者殷之且亡也,昏姻之禮廢,浮僻之行逞,茅束死麇可以誘女,而文王憂之;關雎之詩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盛禮樂以宜淑女也。肅雍之車,穠如桃李,豈不節而樂以淫乎。崇閨門之廉隅,防野合之濫觴,故雖梅摽盈筐,而不憂其失時。以失時者無損於歸妹之愆期,而懲刲羊無血、承筐無實之無攸利也。若夫喪祭,則豈君之忍禁其民、民之忍背死以求財之足者乎?家貧而厚葬,非禮也。喻賢者以俯就,使無以不備物為哀而傷其生也。士之祿入亦薄矣,而士喪禮之所記,衣衾紟絞罌茵抗席殷奠三虞之盛,不以貧而殺焉。唯夫嬴政之後,窮天下以役驪山,故漢文裁之以儉,以紓生人之急。然天子之儉也,自不至於土親膚而傷人子之心,若士民則固弗禁也。墨氏無父,而桐棺之制,戕仁寡恩以牗民於利,孟子斥之為禽獸矣。罔極之恩,終天之一日,此而不用吾情,何所用吾情者?融不生於空桑,而欲蔽錮人子之惻隱,各余財以畜妻子;融也,其能免於梟獍之誅乎?嗚呼!此說行,而禽獸食人,人將相食,其伊於胡底也!

昏及時而棄禮,則贅壻不知恥,而年未及期者,且配非其類,以啟淫亂。葬欲速而趨簡,則日在堂而夕在野,委骼荒崖,而野火狐貍灼齧其未冷之骨。其極也,競和索而鬻色以自肥;惑術士之言,而焚割枯骸以邀富貴,利心一逞,何有終極!不知先王斟酌質文而輕財賄,以全天性之至教,為不可及也。融也,固名教之罪魁,無足數於人類者也,其何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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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用天下者,恆畜有餘以待天下,而國有餘威,民有餘情,府有餘財,兵有餘力,叛者有餘畏,順者有餘安。不善用之,小警而大震之,以天下之力,爭一隅之勝負,雖其勝也,以天下而僅勝一隅,非武也;疲天下而搖之,民怨其上,非情也;民狎於兵而玩兵,非所以安之也。區憐之亂,九真、交恥之小釁,而在廷者欲發荊、揚、兗、豫四萬人赴討,廷無人矣。微李固之深識,任祝良、張喬以單車而收萬里之功,漢其危哉!

唯遣吏循撫而不加之兵,將使九真、交恥之人曰:吾之於中國,猶蟁蚋之嘬也,置我於不足較,而姑使賢二千石以綏我也,不軌不順,而僅與二單車之使抗,吾其如中國何哉!將使中國之人,坦然亡疑而私相語曰:九真、交恥猶蟁蝱之嘬也,一使者單車折之而已款服矣。天下固自定也,無有能搖之者也。使桀驁思逞之人,無所施其技擊之勇,無所施其機變之巧,知弄兵而矜智勇,曾不如單車一使之從容而折萬里之沖也。將使單車一使之威伸於萬里,則浸假大臣殫謀於廷,大將奮揚於外,抑不知其蕩滌之功何若;而天子之德威赫赫如是,則即有權奸,亦無敢生其心以嘗試。故九真、交恥戢耳以聽命,而大下晏然。

嗚呼!梟雄之初起,未必即敢小視天下而睥睨之也;殫天下之力與爭勝敗於一旦,而梟雄之膽乃張,中國之情日茶。天寶之亂,始於雲南之喪師;宋盡心力於西夏,而女真測其荏弱。一良吏制之有餘者,合天下震驚以不足;以瓦註者以金註,未有不自亂者也。播州之巢穴初空,奢藺之連兵遽起,朝鮮之救兵甫旋,遼瀋之嚴關早失;廷無人而貪功者撓之,無餘威無余祚矣。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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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商之策匈奴曰:「良騎夜合,交鋒決勝,夷狄所長,中國所短。乘城固守,以待其衰,中國之長,夷狄之短。」馬續從其教令,而右賢王力屈而降,此萬世之訏謨也。佛貍之疆,而不能拔盱眙;完顏亮之眾,而不能渡採石;其衰可待,躁者不能待而自敗耳。故楊鎬王化貞之罪,死不償責也。

若夫驅除之於盛極將衰之際,則又有異焉。守位者人也,聚人者財也,金粟足以相贍,而後守位者以繼。彼雖衰而猶承極盛之餘,則彼且倚金粟之餘以困我,與之相守而固不敵,則潰敗也必矣主者利於守,客者利於攻,主客無定,在因其時而遷。負蕩平天下之大略者,尚其審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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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綱單騎詣賊壘,諭張嬰而降之,言弭盜者侈為美談。楊鶴、陳奇瑜、熊文燦遙慕其風,而禍及宗社。嗚呼!孰知綱之為此,為梁冀驅之死地,迫於弗獲已,而姑以謝一時之責者乎!綱卒未幾,而嬰復據郡以反,滕撫斬之而後絕,綱何嘗能弭東南之盜哉!且嬰降而馬勉、華孟相繼以蠭起,滕撫追勦浄盡,而江湖始寧,則撫盜之為盜囮審矣。

胥吾民也,小不忍於守令之不若,稱兵以抗君父,又從而撫之,勝則自帝自王而唯其意,敗則卑詞薦賄而且冒爵賞之加,一勝一敗,皆有餘地以自居,而不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盜也?南宋之諺曰:「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且逆計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勸之盜而孰能弗盜邪?

夫失業之民,隨桀猾所誘脅,盡俘殺之也,誠有所不忍;殲其渠魁,而籍其黨與,以為邊關之戍卒則矜全其死命,已不傷吾仁矣。而使仍居其故地,則豈徒渠帥哉?失業之民,一染指於潢池,而鄉黨不齒,田廬不保,欲使之負耒而為戢順之民,亦終不可得,是寧以撫求其永綏哉?改紀暴政,慎擇良吏,而飭之以寬恤,以安未亂之民,而已亂者非可旦夕使順也,弭盜者慎勿輕言撫哉!

均之撫也,祝良、張喬用之交恥而定,張綱用之廣陵而咨益猖,其術同而效異者,則又有說。蠻夷之寇邊鄙進為寇而退自有其田廬之可居,姻亞鄉閭之可與處,則斂戢以退,而固不失其所,撫之斯順矣。生中上為編氓,一行為盜,反而無以自容,使遊泳於非逆非順之交,翺翔而終思矯翮;抑且弭之拳之,寵而榮之,望其悔過自懲而不萌異誌,豈能得哉?張綱者,以緩梁冀一時之禍,而不暇為國謀也,何足效哉!

桓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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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帝崩,沖帝殤,質帝弒,李固兩欲立清河王蒜而不克,終與蒜而俱斃。夫固而安能必立蒜也!伊尹、周公相湯、武以取天下,位極尊,任極重,而所戴以立者太甲、成王,皆適家宜立而無容異議者;是以不順之徒,毀室之黨,撓之而不敗。若非此而俾天子之立決於一人之意旨,則此一人者,伊尹、周公所不敢任,而李固安能必也!天子之立,決於一人之意旨,以為擇賢而戴之。忠者曰:吾所擇者賢也。奸者亦曰:吾所擇者賢也。賢無定名,隨毀譽而移焉。忠奸互角,視權之輕重為憑藉,而奸者常勝。固之言曰:「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唯天子有天下可以與人,而後人唯其所擇而授之以天下;身為人臣,而可雲為天下得人乎?固之言不順矣。

漢之亡也,母後、外戚、宦豎操立主之權,以持國柄而亂之;其所立者,感立己者之德而捐社稷以徇之;夫其漸積使然,豈一朝一夕之故哉?諸呂誅,惠帝子廢,舍齊王而迎立代王者,周勃也。昭帝無後,昌邑廢,迎立宣帝於民閉者,霍光也。夫二子所擇者賢,而二子無奸心,則得矣,然此豈可以為後世法哉?且勃立文帝,而帝目送之曰:「鞅鞅非少主臣。」光立宣帝,而驂乘之日,帝若芒刺。則二子危而漢以安。非然者,跋扈之言出諸口,而鴆毒已入其咽。故為人臣而以為天下得人為己任,雖伊尹、周公弗敢任焉,而況李固乎?

自禹以後,傳子之法定。無子而以次相繼,為母後者不敢擇也,為大臣者不敢擇也。庶支無覬覦之心,外戚奄人無扳援之望,則雖得之不令,而亦唯天所授,非臣子所敢以意為從違。故劉子業之兇淫,而沈慶之有死而不敢廢。忠者無所容其忠,奸者無所容其奸,然後權臣不能操天位之取捨以與人主市。宋仁宗之立英宗,高宗之立孝宗,人主自擇之,此則可謂為天下得人爾。先君無前定之命,嗣子無豫建之實,則如楊廷和之迎興邸,順次而無敢擇焉可也。廷和行其所無事,而世宗曰:「以門生天子待朕。」亦鞅鞅芒刺之謂矣。然廷和危而天下安。固欲為天下得人,而有擇焉,惡足以敵梁冀之結奄人、挾母後、以讎其邪心哉?漢法不善,而固無能自審於人臣之義;固爭愈力,則桓帝之感冀愈深,而冀之惡愈稔。卒與蒜而俱斃也,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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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崔寔之政論,而世變可知矣。譬德教除殘為粱肉治疾,申韓之緒論,仁義之蟊賊也。其後荀悅、鍾繇申言之,而曹孟德、諸葛武侯、劉先主決行之於上,君子之道詘,刑名之術進,激於一時之詭隨,而啟百年嚴酷之政,亦烈矣哉!

司馬溫公曰:「慢則糾之以猛,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斯不易之常道。」是言也,出於左氏,疑非夫子之言也。夫嚴猶可也,未聞猛之可以無傷者。相時而為寬猛,則矯枉過正,行之不利而傷物者多矣。能審時而利用之者,其唯聖人乎!非激於俗而毗於好惡者之所得與也。若夫不易之常道,而豈若此哉!

寬之為失,非民之害,馭吏以寬,而民之殘也乃甚。漢之季世,馭委其轡,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傾險者,豈民之遽敢爾哉?外戚奄人作威福以鉗天下,而任貪人於郡吧,使虔劉赤子,而民日在繁霜積雪之下,哀我憚人,而何忍言猛乎!嚴者,治吏之經也;寬者,養民之緯也;並行不悖,而非以時為進退者也。今欲矯衰世之寬,益之以猛,瑣瑣之姻亞,佌佌蔌蔌之富人,且日假威以蹙其貧弱,然而不激為盜賊也不能。猶且追咎之曰:未嘗束民以猛也。憔悴之餘,摧折無幾矣。故嚴以治吏,寬以養民,無擇於時面業行焉,庶得之矣。而猶未也。

以漢季言之,外戚奄人之族黨肆行無憚,是信刑罰之所不赦也;乃誅殛以快一時之眾誌,陽球用之矣,范滂、張儉嘗用之矣,卒以激乎大亂而不可止。然則德教不興,而刑罰過峻,即以施之殃民病國之奸而勢且中潰。寔乃曰:「德教除殘,猶以粱肉治疾。」豈知道者之言乎?上之自為正也無德,其導民也無教;寬則國敝而禍緩,猛則國競而禍急;言治者不反諸本而治其末,言出而害氣中於百年,申、韓與王道爭衡而尤勝。鄙哉寔也,其以戕賊天下無窮矣。

且夫治病者而恃藥石,為壯而有餘、偶中乎外邪者言也。然且中病而止,必資梁肉以繼其後。若夫衰老羸弱而病在府藏者,禁其粱肉而攻以藥石,未有不死者也。當世之季葉,元氣已滲洩而無幾,是衰老羸弱之比也而寔尚欲操砭石、擣五毒以攻其標病乎?智如孟德,賢如武侯,而此之不審,亖其欲以此時刈孑遺之餘民乎!夫崔寔者,殆百草欲衰而鶗鴂為之先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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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奐卻羌豪之金馬,而羌人畏服。為將者,能不受賊餌以受斃於賊者,鮮矣。豈特中國之盜賊哉?敵國之相攻,疆夷之相偪,而未嘗不薦賄以餌邊將。故或以孤軍懸處危地而磐固自安,朝廷誇其堅悍有制寇之勞,乃不知香火之誓,饋問之往還,日相酬酢,而人莫之覺也。其事甚秘,其文飾甚密,迨其後知受其餌,欲求自拔而莫之能免。夫為將者,類非潔清自好獨行之士,其能如奐之卓立以建大功者無幾也,而朝廷何以制之哉?中樞不受賄以論功,司農不後時以吝饟,天子不吝賞以酬勞,庶有瘥乎!唐高祖不與突厥通,則師不可興;石敬瑭不與契丹為緣,則反不能速。即不爾者,鬻國而貪盜賊夷狄之苞苴,為武人相傳之衣盋,能無敗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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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謂夫疑可與言而固不可者也。故其咎也,失言而已,未足以烖及其身。若夫虎方咥而持其爪,蛇方螫而禁其齒,非至愚者不為。然而崔琦獻箴幹梁冀之怒,乃曰:「將軍欲使馬鹿易形乎?」其自貽死也,更誰咎哉!

夫冀仰不知有天,上不知有君,旁不知有四海之人,內不知有己,弒君專殺,鳶肩虎視而亡賴,是可箴也,是虎可持之無咥、蛇可禁之無螫也。琦果有忠憤之心,暴揚於庭,而與之俱碎,漢廷猶有人焉。而以責備賢者之微詞,施之狂狡,何為者也!冀之為冀,如此而已矣。藉其為王莽與,則延琦而進之,與溫言而誘使忠己,琦且為揚雄、劉歆,身全而陷惡益深矣。故若冀輩者,弗能誅之,望望然而去之可爾。以身殉言,而無益於救,且不足以為忠直也,則謂之至愚也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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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帝之誅梁冀也,一具瑗制之,而如擒鼠於甕。冀,亡賴子耳,誅之也其易如此;然而舉國無人,帝不得已,就唐衡而間中人。李固、杜喬死,君孤立於上,以聽狂童之驕橫。若胡廣之儔,固不足道,乃舉國而無深識定力士,亦至此哉!

鳴呼!劉瑾之誅也,非張永不能;魏忠賢之誅也,發其惡者一國子生而已。豈盡其威劫之乎?懸利以熏士大夫之心,而如霜原之帥,藉藉佗佗而無生氣,國不亡也何恃哉!易曰:「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故乘高墉以射隼,而無不獲。誠篤其忠貞乎,奚待單超等之鋤冀,而後揚王庭以呼號也!能勿愧焉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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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稺、姜肱、哀閎、韋著、李曇、魏桓,征而不至,非忘世也,知亂之未訖也。桓之言曰:「後宮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左右權豪,其可去乎?」此知本之論也。

梁冀之橫也,人知病冀而已矣,冀誅而天下遂若沈屙之去體。黃瓊為太尉,陳蕃為尚書令,范滂按察冀州,無知者想望新政。嗚呼!冀之生死,烏足系漢之存亡哉!冀之誅,殆痎瘧之得汗而解也。伏邪在桓帝之膏肓,而內堅之以鴆而攻砒也,天下無能知者。瓊與蕃且不知,而況蚩蚩之望影以對語者乎!以桓帝為君,而漢無可復為之理勢,其本撓,其末乍正而傾愈疾。故權奸之極,非必國之福也。況乎帝之誅冀,為鄧香之妻報其登屋之怒,而非以其貪濁枉殺之兇於而國哉!

然則陳蕃之薦五處士為不知時而妄動乎?曰:此未可以責蕃也。蕃既立乎其位矣,茍可以為焉,則庶幾於一當,植正人於君側,君其有悛心乎!亦臣子不容已之情也。然而固不能也。故五子者,愛道以全身,斯可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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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政不一,至於賣官而未有不亡者也,國紀盡,民之生理亦盡也。古之天子雖極尊也,而與公侯卿大夫士受秩於天者均。故車服禮秩有所增加,而無所殊異。天子之獨備者,大裘、玉輅、八佾、宮縣而已;其餘且下而與大夫士同,昭其為一體也。故貴士大夫以自貴,尊士大夫以自尊,統士大夫而上有同於天子,重天之秩,而國紀以昭。秦、漢以下,卿士大夫車服禮秩絕於天子矣,而猶不使之絕也。舉立以行,進之以言,敍之以功,時復有束帛安車之徵,訪之以道。上下有其大辨,君子小人有其大閑,以為居此位者,非其人而不可覬,抑且使天下僥幸之徒望崖而返。卿大夫士且有巍然不可扳躋之等,臨其上以為天子者,其峻如天而莫之敢陵。賣官之令行,則富者探囊而得,狡者稱貸以營,旦市井而夕廟堂。然則天子者,亦何不可以意計營求於天而幸獲之也?而立國之紀,埽地而無余。

古之詔祿,下逮於府史胥徒而皆浹,曰以代耕。民耕以養吏,而上制之。上斂民以養吏,而民不怨;吏知己之養一出於民,而不敢復漁獵於民。且士唯其不謀利而貧也,是以貴;而既得所養矣,抑謀其喪祭冠昏之資,而士以安。故以天子而養士,不以士養天子;天子制民之財以養士,而士不求養於民。彼之揭金粟以奉一人之欲,非其義也。且非徒邀其榮也,失之於天子,而得之於民,賈道行而希三倍之利,上弗能禁焉。且貪人之取償於倍利者,禁之殺之而終不厭。縱千百賈於郡邑,以取償於貧弱,民之生理不盡者,亡有也。國無紀,民無生,黠者踰垣而冀非望,弱者泣隅而幸災禍,故曰國未有不亡者也。

禍始於桓、靈,毒潰於獻帝,日甚日滋,求如前漢之末,王莽篡而人思漢,不可復得矣。石虎、高洋之國貧而用汰,不屑也;唐僖宗之猥賤,宋徽宗之驕奢,皇甫鎛、裴垍之牟利,蔡京、賈似道之骫法,不屑也;孰其繼桓、靈而自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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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人監軍,自馮緄之請始也。夫緄亦惡知蟻穴之決而氾濫迄於千載乎?緄之請也,以將帥出師,宦官多陷以折耗軍資,而誣抵乎罪;使與焉,則以箝其口,而無辭以相傾。然未幾而緄竟以軍還盜復起,免官。則其為此也,何救於禍。而徒決裂防閑,使內豎操閫外之權,魚朝恩、童貫、盧受、張彜憲,小以敗而大以亡,緄之貽害烈矣哉!

漢至此已無可為矣,無往而非宦官之挾持也。南北軍之唯其頤指,所僅存者疆場之軍政,皇甫規、張奐幾倬幾詘於宦官之手,而猶自行其權藉於師中,緄更引而受之以利器;蹇碩之為八校尉魁也,熟嘗其肯綮而取必於人主以威中外,循故事以行之而逌然矣。

夫漢事不可為矣,竭其忠貞,繼之以死,亦何懼於謗譖。不然,引身而退耳。防之愈密,縱之愈甚,業已假監軍之權,而生死成敗且唯其意旨,他日者,忠臣元老欲去之而不得。緄胡弗思,而懼禍之情長,以倒行至是乎!推禍原而定罪首,緄不得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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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之末造,必亡之勢也,而兵彊天下。張奐、皇甫規、段熲皆奮起自命為虎臣,北虜、西羌斬馘至百萬級,窮山搜谷,殄滅幾無遺種,彊莫尚矣。乃以習於戰而人有憤盈之誌,不數十年,矢石交集於中原,其幾先動於此乎!

桓、靈之世,士大夫而欲有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紀,必不可正者也;郡縣之貪虐,必不可問者也。士大夫而欲有為,唯擁兵以戮力於邊僥;其次則驅芟盜賊於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歸往,闇主權閹抑資之以安居而肆誌。故雖或忌之,或譖之,而終不能陷之於重辟。於是天下知唯此為功名之徑而禍之所及者鮮也,士大夫樂習之,凡民亦競尚之,於是而盜日起,兵日興,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孫、劉之世。故國恆以弱喪,而漢以彊亡。

夫羌、虜之於漢末,其害已淺矣,驅之迫之,蹙而殺之,而生類幾絕。非以紓邊疆之急,拯生民之危,扶社稷於不傾,而薙艾之若此其酷。人長樂殺之氣,無虜可殺而自相為殺。自相殺,則自相敝矣;自相敝,則僅存之醜類,徐起而乘之;故垂百年,三國兵息,而五胡之禍起。佳兵不祥,遂舉曠古以來富彊卓立之中夏趨於弱,而日畏犬羊之噬搏。漢末之彊,彊之婪尾而姑一快焉者,論世者之所深悲也。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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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香不致陳元不孝之罰,感而化之,香蓋知元之可化而不驟加之罰也;非盡人之不孝者皆可以化元之道化之也。天下有道,生養遂,風俗醇,無不順之子弟。非其惻隱之性篤而羞惡之心不可泯也,人率其子弟之常,而己獨逆焉,則無以自容於鄉閭。乃天下而無道矣,羞惡之心不泯以亡者不數數矣。仇香曰:「吾過元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一元不孝,而於此奚取焉?取其欲自錚錚於鄉閭,而羞惡之心有存焉者也。

夫孝者,人之性也,仁之所繇發也。舍其不忍之真,而求之於羞惡,亦已末矣。雖然,茍其有羞惡之心,則戢其狂愚,徐俟天良之復,而惻隱亦旋以生。惰四支,暱妻子,侵以自媮,於是而生人之氣乃絕。故易曰:「小人不恥不仁。」仁不仁,豈恥不恥之能辨存亡者哉!苶然而甘於猥賤,憤然而生其悍戾,不見不仁之可恥,而後天性終迷以不復。故人之無良,莫甚於有胸無心而不自攝者也,而後教化之道窮。

仇香知此矣,以其無惰心也,知其有恥;以其有恆度也,知其不迷;急取其羞惡之心而重用之,以徐俟惻隱之生焉,故元終以孝聞。雖有聖人,不能如無恥心者何也。弒父與君,皆介然蹶起,忘亂賊之名為可惡者也。惰四支,暱妻子,勢窮而逆施。故先王之德教,非不如香,而設不孝之誅,無如此無恥者何也。殺之而已矣。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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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奸之蠹國殃民而自伏其法,不足以為大快,於國之存亡無當也。左悺自殺,具瑗貶,侯覽黜,非桓帝之能誅之,非楊秉之能取必於桓帝而誅之,罪已踰涯,自滅焉耳矣。三兇去而宦官之勢益張,黨錮之獄且起,曾何救於漢之危亡哉!

外戚滅,宦官興,大臣無事焉,天子欲行其意以誅僭偪,而大臣不與,宦官除君側之奸,事已顯者,而後擿其罪以請誅,未有傾心而聽者。故曰:「人不足與適也,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能之者,有以能之者也。無堅識定力為天子除患,則雖日陳堯、舜之道,而固視之如蘿囈。漢之大臣道不足,而與宦豎爭存亡,亦晚矣。快一時之人情,去三兇而若拔牛之一毛,不救其亡,固矣。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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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靈之世,君道澌滅,而臣之諫之也亟,探本以立論者,唯荀爽乎!當其時,荼毒生民而椓杙正氣者,無如宦官之甚。乃宦官之於人主,亦何親而過信之?且其聲音笑貌之無可悅者,夫人而知厭惡之矣,而人主暱之,若乳子之依母也,何故?非艷妻哲婦之居間,則宦官之不敵士大夫久矣。內寵盛而後宦官興,密邇於宮闈,而相倚以重;溺君於晏寢,而視聽以衰。付詔令刑賞之權於宦官,而床第之歡始得晏間於娛樂。非然,則聲音、采色、肥甘、輕煖,人主自可給其欲,而何藉此嚬笑可憎之刑人為邪?爽之對策,直斥而切言之,女謁遠,奄權自失矣。故曰探本立論也。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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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錮諸賢,或曰忠以忘身,大節也;或曰激以召禍,畸行也。言畸行者,獎容容之福以墮士氣。言大節者,較為長矣,而猶非定論也。

人臣捐身以事主,茍有裨於社稷,死之無可辟矣。闇主不庸,讒臣交搆,無所裨於社稷,而捐身以犯難,亦自靖之忱也。雖然,太上者,直糾君心之非而拂之以正;其次視大權之所倒持,巨奸之為禍本,而不與之俱生,猶忠臣之效也。然一奸去而一奸興,莫之勝擊也。若夫瑣瑣之小人,憑藉權奸而售其惡者,不勝誅也,不足誅也。君誌移,權奸去,則屏息以潛伏而蕭條竄匿,亦惡用多殺以傷和哉!然其流毒於天下,取惡於士大夫,則瑣瑣者易激人怒而使不平;賢者知之,則以為不勝誅、不足誅者也。乃諸賢之無所擇而怒,無所恤而過用其刑殺,但與此曹爭勝負,不已細乎!

李膺、杜密,天子之大臣也,匡君之邪而不屈其節也。膺嘗輸作左校矣,非以擊大奸而刑,所擊者一無藉之羊元群而已。既已詘於時而被罔,則悔向之攻末而忘本,以爭皇極之安傾,夫豈無道焉?所與伉直之流搏殺以快斯須者,一野王令張朔耳,富賈張汎耳,小黃門趙津耳,下邳令徐宣耳,妄人張成耳,是何足預社稷之安危,而憤盈以與讐殺者邪!侯覽也,張讓也,蟠踞於桓帝之肘腋,而無能一言相及也。殺人者死,而誅及全家;大辟有時,而隨案即殺;赦自上頒,而殺人赦後;若此之為,倒授巨奸以反噬之名,而卒莫能以片語只詞揚王庭以袪禍本。然則諸君子與奸人爭興廢,而非為君與社稷捐軀命以爭存亡乎!擊奸之力弱,而一鼓之氣易衰,其不敵兇憝而身與國俱斃,無他,舍本攻末而細已甚也。

直擊嚴嵩,而椒山之死以正;專劾魏閹,而應山之死以光;黨錮諸賢,其不得與二君子頡頏焉,無他,岑晊、張儉之流有以累之也與!

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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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帝淫於色,而繼嗣不立,漢之大事,孰有切於此者!竇武任社稷之重,陳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謀及此。桓帝崩,大位未定,乃就劉鯈而問宗室之賢者,何其晚也!況天位之重,元後之德,豈區區一劉鯈寡昧之識片言可決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權,唯其意以為取捨,得則為霍光,失則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學、冀之不軌者為道,社稷幾何而不危,欲自免於赤族之禍,詎將能乎哉!

武也,一城門校尉也,非受託孤之命如霍光之於武帝也。所憑藉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宮闈外戚之禍,梁氏之覆車不遠,宦官安得不挾以為名哉?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時諫帝以立儲之大義;抑不於帝崩之後,集廷臣於朝堂,辨昭穆、別親疏、序長幼、審賢否,以與大臣公聽上天之命。鯈以為賢而賢之,武謂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亞旅而使治。則立之唯己,廢之唯己,朱瑀惡得不大呼曰:「武將廢帝為大逆。」而靈帝能弗信哉?漢之亡也,亡於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終也。獲誅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猶武之幸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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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直有識之言,亦無難聽也;庸主具臣不能聽,毀而家亡而國也,誰其哀之?竇武以椒房之親,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為,雖心行之無邪與梁冀異,而所為者亦與冀奚別?錄定策功,封聞喜侯,靈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盧植說之曰:「同宗相後,披圖按牒,以次建之,何勛之有?宜辭大賞以全身名。」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蟲皆喻於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國均、匡社稷、誅宦豎、肅官常也,豈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計之,榮其身、澤其子孫,抑豈今日不侯,而終掩抑其大勛,貽子孫以貧賤哉?則盧植之說,引而上之,可以躋善世不伐之龍德;推而下之,亦計功謀利者之勿迫求於一旦而致傾仆之善術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陳蕃以受無名之賞。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與共為社稷之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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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武、陳蕃殺,而漢之亡必不可支矣。陳蕃老矣,而誅權豎、安社稷、扶進君子之心,不為少衰,惜乎不知擇而托於竇氏也!然則竇武其非賢乎?曰:武非必不賢,而所為者抑賢者之道。雖然,武即賢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賢終也,故重為蕃惜也。

武之可信為賢者,以其欲抑宦寺以獎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勛、劉瑜而登進之。然此豈可決其必賢哉?單超之殺梁冀也,尊黃瓊矣,用陳蕃矣,征徐稺、姜肱、袁閎、李曇、韋著矣,天下固嘗想望其風采而屬望以澄清。然則有所誅逐,有所登進,矯時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頃,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竇武方內倚太後、外受定策之賞,而蕃又惡能保其終乎!

漢之將亡也,天子之廢立,操於宮闈,外戚宦寺,疊相爭勝,孫程廢而梁氏興,梁冀誅而單超起,漢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託者猶然外戚也,則授宦者以梁冀復起之名,既無以正天誅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滅而不適有正。故張奐亦為王甫、曹節所惑,欲自祓濯而終不免。蕃之託武,非所託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識,昧焉而不察者,時之所趨,舍是而無能為也。

嗚呼!以三族之膏血,爭賢奸之興廢、社稷之存亡者,豈易言哉?不幸而無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誌,則亦埋怨於江潭山谷之間,齊恨以沒焉耳。毫釐之辨不審,而事以大潰,賢人君子駢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傾,若以膏沃火,欲滅之而益增其燄。蕃之誌可哀,而其所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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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茍其相欺,無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漢靈之世,以州郡相黨,制婚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相監臨,立三互之禁,選用艱難,而州郡之貪暴益無所忌。司馬溫公述叔向之言,「國將亡,必多制。」若夫開國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積矣。

今之為制,非教官及倉巡驛遞不親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漢靈之遺法也。司馬溫公曰:「適足為笑。」誠然有可笑者。名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為異省,而雞犬相聞者多矣;同省而聲聞不接,異省而婚媾相連,豈天限地絕,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適足為笑者也。或為婚姻,或相對治,情相狎,過相匿,所必慮也,而又奚必婚姻對治之相臨乎!展轉以請托,更相匿而互相報,夫豈無私語密緘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對治矣,藉手以告曰:吾無私也。而交通請屬之無所憚,此又適足為笑者也。

夫防之嚴,而適以長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鄉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賢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風,澤國土國之殊壞,民異利,士異教,遙相治而見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審士之宜以益民,視習之趨以正士,則利果利而教果教矣。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無忌也,突為其寇讐,而翩然拚飛於千里之外,無能如何也;即罷斥以歸休,而身得安、子孫得免,無余慮矣。居其土、與其人俱,當官則吏也,歸裏則鄉曲也,刑罰科斂之加,非以其正,而鄉人可報之於數十年之後,則惴惴焉一夫勝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懲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誌,法愈疏,閑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區區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於其國,而民益親。亡漢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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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世愈移而士趨日異,亦惡知其所歸哉!靈帝好文學之士,能為文賦者,待制鴻都門下,樂松等以顯,而蔡邕露章謂其「遊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賤之也。自隋煬帝以迄於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貴重崇高,若天下之賢者,無踰於文賦之一途。漢所賤而隋、唐、宋所貴,士不得不貴焉;世之趨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賦亦非必為道之所賤也,其源始於楚騷,忠愛積而悱惻生,以搖蕩性情而伸其隱誌,君子所樂尚焉。流及於司馬相如、揚雄,而諷諫亦行乎其間。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宮換羽,而為不實之華;然而雅鄭相雜,其不詭於貞者,亦不絕於世。夫蔡邕者,亦嘗從事矣,而斥之為優俳,將無過乎!要而論之,樂而不淫,誹而不傷,麗而不蕩;則涵泳性情而蕩滌誌氣者,成德成材以後,滿於中而鬯於外者之所為。而以之取士於始進,導幼學以浮華,內遺德行,外略經術,則以導天下之淫而有餘。故邕可自為也,而不樂松等之輒為之,且以戒靈帝之以拔人才於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趨亦何嘗有異哉?上之用之也別耳。於是而王安石之經義,雖亦末耳,而不傷其本,庶幾乎華實兼茂之道也。元祐革新法,而並此革之,過矣。若王鏊、錢福之淺陿,陶望齡、湯賓尹之卑陋,則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涼也。經義者,非徒幹祿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極道者也。文賦者,非幼學之習也,誌正學充,傷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誌士崇業以單心,亦可於此而審所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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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為子為臣之變,至於趙苞而無可言矣。何也?若苞者,無可為計,雖君子亦不能為之計也,無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戰,為能死於官守;苞與手刃其親者均也,為此論者,無人之心。以苞當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於鮮卑;分符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虜,終身陷焉,亦不可謂有人之心也。故至於苞,而求不喪其心之道窮矣。此誰使之然哉?苞自處於窮以必喪其心。故曰無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為人子者,豈以口腹事親乎?抑豈敢以己之榮施及其母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求所以安之之方,雖勞不辟,雖死不輟,而況於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苞,東武城人也,所守則遼西也。母所居者,中國之樂土,苞所守者,鮮卑憑陵蹂踐之郊也;胡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絕塞哉?苞於此已不復有人之心矣。以口腹與?禽蟲之愛也;以榮寵與?市井之得金錢而借親以侈華美者之情也。疆寇在肘腋之間,孤城處鬥絕之地,奉衰老婦人以僥幸於鋒鏑之下,苞之罪通於天,奚待破賊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萬事理。」一念之不若,而成乎昏昧,母子並命於危城,苞雖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則君子弗獲已而姑為之計,當羯賊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劍以死,委戰守之事於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計也,則猶可無余惡也。雖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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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意氣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禍,終而以黨賊逢誅,皆意氣之為也。何言之?曰:合刑賞之大權於一人者,天子也;兼進賢退不肖之道,以密贊於坐論者,大臣也;而羣工異是。奸人之在君側,弗容不擊矣。擊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賢者之道自伸焉。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於我,我躬不閱,而無容以累君子,使猶安焉,其猶有人乎君側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君子進,奸人之勢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奪此與彼之名加之於我,而猶有所憚焉。邕茍疾夫張顥、偉璋、趙玹、蓋升之為國蠹也,則專其力以擊之可耳。若以郭禧、橋玄、劉寵之忠而勸之以延訪也,則抑述其德以贊君之敬禮已耳。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將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張者。為國謀邪?為君子謀邪?則抑其一往之意氣以排異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聽之者哉!

漢之末造,士論操命討之權,口筆司榮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學之風波一起,而成乎大亂。非奸人之陷之,實有以自致焉。同於我者為懿親,異於我者為仇讐,唯意所持衡而氣為之淩轢,則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殺奄人,而忘其專橫,亦此意氣為之矣。橋玄、劉寵之不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廢,朝廷以偏擊而一空,漢亦惡得不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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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卑持趙苞之母以脅苞,苞不顧而戰,以殺其母,無人之心也。賊劫橋玄之幼子登樓求貨,玄促令攻賊,以殺其子,亦無人之心也。母之與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使苞之子為鮮卑所持以脅苞,苞不顧而擊鮮卑,則忠臣之效矣,不以私愛忘君父之託也。而苞則其母也。賊所脅玄以求者貨耳,貨與子孰親,而吝貨以殺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貨也,賊劫質以脅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區區登樓之賊,殺之不足為國安,縱之不足為國危。法者,司隸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質者皆並殺之,不得贖以財貨,由是劫質遂絕。」史之誣也。樂道之以為溢美之言,以覆玄絕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順妻,茍有劫其親以求貨者,法雖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雖嚴刑禁之而必不從。則謂劫質永絕者,非果有之,為誣而已矣。充橋玄之操,藉其為趙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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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廢而權下移,天子之下至於庶人,無堂陛之差也,於是乎庶人可淩躐乎天子,而盜賊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盜始橫焉,然未嘗敢與久安長治之天子抗也。至漢之季,公孫舉、張嬰、許生始稱兵僭號而無所憚,積以成乎張角之亂,盜賊輒起於承平之代者數千年而不息。秦之盜曰悲六國之亡;莽之盜曰思漢室之舊;盜者必有托也,然後可假為之名以聳天下而翕然以從。至於角而無所託矣,宦寺之毒,郡縣之虐,未可以為名也,於是而詭托之於道。角曰:吾之道,黃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韓山童、徐壽輝曰:吾之道,瞿曇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趨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豈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於此。故孟子曰:「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豈過計哉?

雖然,二氏之邪淫而終以亂也,非徒二氏倡之也,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倫物理也,則人倫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虛無寂滅也,則虛無寂滅而已矣;無所為禨祥瑞應劫運往來之說也。何休、鄭玄之治經術,京房、襄楷、郎顗、張衡之論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響亂六籍。而上動天子,下鼓學士,曰此聖人之本天以治人也。於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後曰吾師老子亦言之矣,吾師瞿曇亦言之矣;群然興為怪誕之語以誘人之信從,而後盜賊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挾之,罪魁戎首將誰歸哉?

齊桓、晉文挾天子以令諸侯,而盜賊挾聖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權下移於庶人,所挾者亦移焉。而盜賊氾濫乎數千年而不息,禍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猶非本也。儒而言災祥言運會,妖之始也。三代之聖人殺而勿赦者,而後之君子從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術測興亡,使與通書、正蒙相雜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辯乎?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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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可殺不可辱,訶斥之、鞭笞之之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子見南子,子路不悅,於聖人何傷焉,而援天以矢之,懼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後世謂君子之無妨於辱也。黨人者,君子之徒也。黃巾起,呂強曰:「黨錮積久,人情怨憤,若不赦宥,將與合謀。」呂強奄人之矯矯者耳,言無足深責,皇甫嵩士大夫而亦為此言也,黨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賊終,則向者王甫、曹節謀危社稷之譖,非誣也。嗚呼!李膺、杜密、范滂諸君子者死,而黨人之能卓然自立於死生者無幾,張儉之徒,方將以賊起得赦為幸,而孰知其辱甚於死哉?皇甫嵩之淩蔑善類也,逾於奄人矣。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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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綏天下。唯其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勝而誌得;滅之不義,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復競。封建圮,以庶人而稱兵抗天子,豈此謂哉?朱儁曰:「秦項之際,民無定主,賞附以勸來者。」此後世之權術,不可與三代並論。故以曹操之猜,而關羽之降非其誠款,操猶聽其來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於盜賊敗困之餘,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審矣。

敗而誅之,不可勝誅,而姑予以生,使知懼面感我之不殺,或猶知悔也,且非可施於渠帥者也。殲其魁,赦其餘黨,自我貸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降之名,抑將授以降之賞,猶然尊高於眾人之上,而人胡不盜?以黃巾之徧天下也,不數年而定,漢雖亡,不亡於黃巾之手,則朱儁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之法處秦、項之際,況可以處逆民之弄兵以抗國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將釀無窮之禍,有識者勿為所亂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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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堅之欲誅董卓也,張廷珪之欲殺安祿山也,論者惜其不果而終以長亂。張讓等為蟊賊於中,李林甫、楊國忠相繼朘削於國,微卓而漢必亡,微祿山而唐必亂,夫豈二豎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進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寵祿山而祿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殺人,且不勝其殺矣。是故後事之論,懲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勸曹操殺呂布,而為操勁敵者,先主也。孫堅之沈鷙而懷遠圖,夫豈出卓下哉?張溫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無意計焉。不幸而卓惡成未可以咎溫之不豫矣。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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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之將亡,有可為社稷臣者乎?朱儁、盧植、王允未足以當之,唯傅燮乎!討黃巾而有功,趙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當其時,有軍功而拒宦寺,非直賞不及焉,還以受罪。故盧植辱於檻車,王允幾於論死,皇甫嵩奪其印綬。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憚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讋權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也。」守正而不競,安命而不為已甚之辭,坦夷以任天,而但盡其在己,自以雅量沖懷適然於寵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窺其際。其在漢陽也,曰:「吾遭世亂,不能養浩然之誌,食人之祿,又欲避其難乎?」方且自遜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氣以自激其必死之心。夫如是,豈小人之所可屈,又豈小人之所可傷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從容而鎮危亂,植也、儁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淺,固不足以測燮之涯量矣。故知燮非徒節義之士也,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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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芬欲乘靈帝北巡,以兵誅諸常侍,廢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誅之,其亡且速於董卓。卓擁韁兵專征討,有何進之召為內主,廢辨立協,在大位未定之初,協慧而欲立之者,又靈帝之誌也,然且不旋踵而關東興問罪之師矣。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廢之而立疏族,力弱於卓,名逆於卓,人之問罪也,豈徒如卓而已乎?況其輕躁狂動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敗,以止其廢立之妄,非其智之過人也,皎然是非禍福之殊途,有心有目無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覺也哉?陳蕃之子逸從臾之,而襄楷以其術惑之也。故有積憤者,不可與圖萬全之術。挾技術者,不可與謀休咎之常。陳逸有不戴天之恨,身與俱碎而不恤,閔其誌可也,而不可從也。若襄楷者,昂首窺天而生覬覦,君子之遠之也夙矣。此擇交定謀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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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進輔政,而引袁隗同錄尚書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權盛矣。紹及術與進同謀誅宦官,而隗不能任;進召董卓,曹操、陳琳、鄭泰、盧植皆知必亂,而隗不能止;董卓廢弘農立陳留,以議示隗,而隗報如議;猶然屍位而為大臣,廉恥之心蕩然矣。然且終死於卓之手而滅其家。故夫有恥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於知恥。知恥而後知有己;知有己而後知物之輕;知物之輕,而後知人之不可與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斷。故利有所不專,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禍有所不避。不知恥而避禍,是夜行見水而謂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內不能知子弟之桀鷙,外不知奸賊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優遊而圖免,而可謂有生人之氣乎?東漢之有袁氏與有楊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為公輔,而隗與彪終以貪位而捐其恥心。叔孫豹曰:「世祿也,非不朽也。」信夫!不朽有三,唯有恥者能之:隗與彪,其朽久矣。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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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重之勢,若不可返,返之幾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宦寺之禍,彌延於東漢,至於靈帝而蔑以加矣。黨人力抗之而死,竇武欲誅之而死,陽球力擊之而死,後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為嘗試者!然天下之盜蠭起,指數之而挾以為名。四海窮民,受其子弟賓黨濫大官大邑以朘削無余者,皆詛呪而望其速亡。誅殺禁錮之子孫宗族,不與共戴天日而願與並命者,日含憤以求一旦之報。士大夫茍非其黨,不獲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惡怒以俟天誅之期。桀、紂、幽、厲以聖帝明王之冢裔,正位為天下君,而卒至隕滅,況此無賴之刑人,其能長此而無患乎?故極重而必返,夫人而可與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與知,則一旦撲之,如烈風吹將盡之鐙,甚速而易,必矣。陳琳曰:「此猶鼓洪鑪燎毛發。一曹操曰:「誅其元惡,一獄吏足矣。」而何進若持方寸之刃以擬猛虎,其呼將助也不擇人,其撓敗也無快誌。袁紹以豪傑自命,為進謀主,且憂危展轉而無能為計;而遣鮑信募泰山之甲,丁原舉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宮闕。進之心膽失據,而紹無能輔也。曹操笑而袁紹憂,其智計之優劣,於斯見矣。

所以然者,進以外戚攻宦官,人懲竇氏之禍,無為傾心,一也。進之所恃者何後,舉動待後而後敢行,以婦人而敵宦官,智計不及,而多為之蠱,二也。袁隗身為大臣,而疲庸屍位,無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鄭泰、盧植初起於田間,任淺望輕,弗能為益,楊彪、黃琬,無以大殊於袁隗,四也。袁紹兄弟,包藏禍心,乘時搆亂,而無戮力王室之誠,五也。曹操識之明、持之定,而誌懷叵測,聽王室之亂,居靜以待動,視何進之迷,而但以一笑當之,六也。皇甫嵩、蓋勛顧名義而不欲狂逞,進躁迫而不倚以為腹心,七也。具此七敗之形勢以誅宦者,而固非其所堪,雖欲禍之不中於宗社,其將能乎?

夫內懷奪柄之心,外無正人之助,若何進者,不足論已。已往之覆轍,為將來鑒。凡皇天之所弗予,誌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於威,受餌於利,人心所不戴以為尊親,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積以歲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滅其亡皆旦夕之間,河決魚爛而不勞餘力。智者靜以俟天,勇者決以自任,勿為張皇迫遽而驚為回天轉日之難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固亦嘗晏坐而笑之矣,況其秉道以匡夫不為操者乎!□□□□□□□□□□□□□□□□□□□□□□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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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紀董卓之辟蔡邕,邕稱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懼而應命。此殆惜邕之才,為之辭以文其過,非果然也。

卓之始執國柄,亟於名而借賢者以動天下,蓋汲汲焉。除公卿子弟為郎,以代宦官,弔祭陳、竇,復黨人爵位,征申屠蟠,推進黃琬、楊彪、荀爽為三公,分任韓馥、劉岱、孔伷、張邈為州郡,力返桓、靈宦豎之政,竊譽以動天下。蔡邕首被征,豈其禮辭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獷不擇、一時奰發之詞,而亦何足懼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壽終矣。袁紹橫刀揖出,掛節上東門,而弗能迫殺之矣。盧植力沮弘農王之廢,而止於免官,逌然以去矣。鄭泰沮用兵之議,巽辭而解矣。朱儁、黃琬不欲遷都,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辭,未至如數子之決裂,而何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無余,卓之暴,市井亡賴之讕言也,而何足懼邪?

邕之始為議郎也,程璜之毒,陽球之酷,可以指顧殺人,而邕不懼;累及叔質,幾同駢首以死,而不懼;何其壯也!至是而餒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貞人誌士義命自居之安土也。宦官之怨憤積,而快誌於一朝;髠鉗之危辱深,而圖安於晚歲;非懼禍也,誠以卓能矯宦官之惡,而庶幾於知己也。於是而其氣餒矣。以身殉卓,貽玷千古,氣一餒而即於死亡,復誰與恤其當年之壯誌哉?

君子之立身,期於潔己;其出而事君也,期於靖國;恩怨去就,非有定也。禍在宮闈,則宮闈吾所亟違也;禍在閹宦,則閹宦吾所亟違也,禍在權奸,則權奸吾所亟違也。推而至於僭竊之盜賊、攘奪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猶之逆風而辨也。所疾惡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氣運移而貞邪忽易,違之於此,而即之於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舍鴆也。能終始數易而不染者,其唯執誌如一而大明於義之無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終之怨毒,宦豎而已,此外而篡弒之巨憝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寵辱之情移於衰老也。則一往之勁直,烏足以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於石,不終日。」介於石,貞之至也;不終日,見幾而無執一之從違,乃以保其貞也。邕勿論矣。欲養浩然之氣,日新其義而研之以幾,其尚以邕為戒乎!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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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蟠征而不至,論者謂之知幾。幾者,事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漢之亡,天下之亂,董卓之不可與一日居,有目者皆見,有耳者皆聞,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孰不知者,而何謂之幾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則持誌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卓之徵名賢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勸蟠以行,蟠笑而不荅,人不可與語也,誌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險阻消,蟠豈中無主而能然哉?故知其誌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茍貞誌砥行以自尚,於物無徇焉,於物無侮焉,則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毒。天下之穰穰而計禍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莊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熱。」豈有神變不測者存乎?貧而安,犯而不校,子孫不累其心,避就不容其巧;當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嘗試與謀;文章譽望,聽之後世而不亟於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參萬變以自純,則物所不得而辱矣。此安土之仁,所謂即體以為用者也,蟠庶幾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而淺人猶謂之曰知幾,若邕與爽,其僅謂之不知幾也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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