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鑒論/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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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煬帝[編輯]

凡六代不肖之主,皆仍其帝稱,篇內獨稱煬帝曰逆廣,以其與劉劭同其覆載不容,之罪!

且時無夷狄割據,不必伸廣以明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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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弘問劉炫以周禮士多府史少而事治,後世令史多而事不濟,炫答以占之文案簡而今繁,事煩政弊,為其所繇。此得其一於末,而失其一於本也。文繁而覆治重疊,追證荒遠,於是乎吏求免纖界之失,而朦朧遊移,上下相蔽,不可致詰,此治道之所以敝,教令之所以不行,民人之所以重困,奸頑之所以不戢者,而非府史之勞也。茍求無摘而粗修文具,一老吏任之而有餘矣。乃府史之所以冗多而不理者,權移賄行而役重,民之貪頑求利與竄名避役者,競趨於府史胥役之一途,則固有目不識文案、身不親長官者篡人其中,而未嘗分理事之勞,事惡得而理也?

周禮之所以可為萬世法者,其所任於府者謹其蓋藏,所任於史者供其篆寫,而法紀典籍一多之士,士多而府史固可少也。士既以學為業,以仕為道,則茍分任於六官之屬者,皆習於吏事而嫻於典故,政令雖繁,無難給也。周之所以久安長治,而政不稗、官不疵、民不病者,皆繇於此。士則既知學矣,學則與聞乎道矣,進而為命士,進而為大夫,皆其所固能致者,則名節重而官坊立,雖有不肖,能喪其廉隅而不能忘情於進取,則吏道不汙,而冒法以讎奸者,十不得一。

且夫國家之政,雖填委充積,其實數大端而已:銓選者,治亂之司也;兵戎者,存亡之紐也;錢穀者,國計之本也;賦役者,生民之命也;禮制者,人神之紀也;刑名者,威福之權也。大者舉其要,小者綜其詳,而莫不系於宗社生民綱紀風俗之大。其纖微曲折,皆淳澆仁暴之機也。而以委之刀筆之猥流,謀盡於私,而智窮於大,則便給於一時,而遺禍於久遠,雖有直剛明皙之大臣,未能勝也。如唐滑渙一堂後小吏耳,鄭余慶一斥其奸,而旋即罷相,其可畏而不可挽也如此。乃舉國家之事,不屬之名義自持之清流,而委之鄙賤乾沒之宵小,豈非千金之堤潰於螘壤哉?參佐清談而濁流操柄,愈免小失而愈釀大憂,然後知周禮之法,卓然非後世所及。炫,儒者也,何不曙於先王立教之本而長言之,以垂為永鑒?區區以文之繁簡為言,九州混一之世,文法何易言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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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以才自旌,以智先人,功亦立,名亦著,所行亦不大遠於正,而及其成局已終,歲時已過,則餵未跼蹎,名節不立,抑不保其身,則漢朱雋、皇甫嵩,隋之高穎、賀若弼是已。嗚呼!士茍無車然目立志以鋪士其氣,而祿位子孫交集而縈之,則雖以雋與高秉正以匡亂者,尚困於董卓而不能立義以捐生,況穎與弼乎?當其盛也,智足以見事幾,才足以濟險阻,一刀方強,物望方起,又遇可與有為之主,推獎以盡其用,則億而中、為而成,心無顧恤而目空天下,可為也,則為也,於是而功名赫然表見於當世;曾不知其時遷世易,智盡才枯,而富貴已盈,子孫相累,暗為銷謝,苶然一翁嫗之姝暖,則誅夷已及,既不能奮起以蹈仁,復不能引身而避禍,昔之所為英豪自命者安往哉?此志士之所深悲,而君子則早知其衰氣先乘,莫能自勝也。

楊廣之弒君父,殺兄弟,驕淫無度,其不可輔而不相容,塗之人知之矣。欵之料敵也,目懸於千里而心喻若咫尺,弼輕楊素、韓擒虎而自詡以大將,夫豈不能知此,而遂無以處此者?乃不能知也,不能處也。嚅囁於李懿、何稠佼幸之側,以訐廣之失,其所指摘而重嘆之者,又非廣之大惡必致敗亡者也;征散樂而已,厚遇啟民可汗而已。舍其大,訐其小,進不能抒其忠憤,退不能守以線默,駢首以就狂夫之刃。悲哉,曾熲與弼之錚錚,而僅與王胄、薛道衡雕蟲之腐士同膏鈇鑕乎?其愚不可警,其懦不可扶,還令熲與弼自問於十年之前而豈屑爾哉?高堂曲榭,金玉紈綺,老妻弱子,繫纍相嬰,銷耗其丈夫之氣,則雖有愛世之心,徒喁喁嘖嘖於匪人之側,禍之已及,則瘖死屠門,如在胎之羔犢矣。故曰:「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血氣之剛,足以犯難而立功者,豈足恃哉?儁與嵩扶義以行,且不能保於既衰之後,況二子之區區者乎?衰矣而不替其盈,唯方剛而豫謹其度,制其心於田廬妻子之中,身輕而誌不塵,則迨其老也,伏櫪不忘千里之心,以皦皦垂光於白日,而亦奚至此哉!君子者,非以英豪自見者也,然於道義名節之中自居於大矣。年彌逝而氣彌昌,非熲與弼之所與也,然觀於熲與弼而益知所戒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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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弱國也,隋文攻之而不克,逆廣復攻之而大敗,其後唐太宗征之而喪師。廣雖不道,來護兒、宇文述雖非制勝之將,而北摧突厥、吐谷渾,一疆,南渡海俘殺流求,則空國大舉以加高麗,亦有摧枯拉朽之勢焉;況唐太宗以英武之姿,席全盛之天下,節制興兵以加蕞爾之小邦;然而終不可勝者,非隋、唐之不克,而麗人之守固也。隋方滅陳,高麗麗之而懼,九年而隋文始伐之,二十二年而廣復伐之,則前此者,皆固結人心,擇將陳兵、積芻糧、修械具之日也,成不可克。何以知其然邪?陳非高麗之與國,恃之以相援而固圉者;乃聞陳亡而懼,懼於九年之前。機發於九年之後,效著於二十三年之餘,興國,於五十餘年之久,其君臣之懼以絡始,則能抗彊以大保邦也,不亦宜呼?

易曰:「其亡其亡,系於苞桑。」孰系之?能懼之心系之也。夫既有其國,即有其民,山川城郭米粟甲兵皆可給也。尊俎之謀臣,折沖之勇士,役息以求,激獎以進,抑不患其其無才,不知懼者莫與系之耳。蜀漢亡。而孫皓不懼;高緯亡,而叔寶不懼;孟昶亡,而李煜不懼,迨及兵之已加,則惴惴然而莫知所應,旁皇四顧,無所謂苞桑矣。朽索枯椿,雖系之,其將何濟焉?雖然,懼者,自懼也,非懼人也。智者警於心以自疆,愚者奪其魄以自亂,突厥之震慴,而降服爭媚以交攻,抑不如其無懼也。譙周畏魏而撓姜維之守,蜀漢以亡,亦懼者也;宋高畏女直而忍稱臣之辱,大讎不雪,亦懼者也;懼而忘其苞桑,與不懼者均,聞麗人之已事,尚知媿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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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與隋虐民已亟,怨深盜起,天下鼎沸而以亡國,同也。然而有異焉者,胡亥高居逸樂於咸陽,銷兵孤處,而陳勝、吳廣起於江、淮,關中懸遠,弗能急為控制,迨其開關出擊,而六國之兵已集,勢不便也。隋方有事於高麗,九軍之眾二白一十三萬人連營漸進,首尾千餘里,會於涿郡,而王薄擁眾於長山,劉霸道集黨於平原,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群起於漳南、清河之閑,去涿數百里耳,平蕪相屬,曾無險隘之隔;此諸豪者,不顧百萬之師逼臨眉睫,而糾烏合之眾,夏立於其旌麾相耀、金鼓相聞之地,則為寇於秦也易,而於隋也難。夫豈隋末諸豪之勇絕倫而智不測乎?迨觀其後,亦如斯而已,而隋卒無如之何,聽其自起自滅、旋滅旋起、以自斃於江都。且逆廣非胡亥匹也,少長兵閑,小有才而戰屢克,使與群雄角逐於中原,未必其劣於群雄也,則隋末之起兵者尤難也。然而群雄之得逞誌以無難者,無他,上察察以自聾,下師師以自容,所急在遠而舍其近,睨盜賊為疥癬,而自倚其彊,若是者,乘其所忽而迴翔其閑,進可以僥功,退固有餘地以自藏,而又何惴焉?

虎之猛也,而制於蝟;即且之毒也,而困於蝸;其所輕也。故楊玄感、李密以公侯之裔,世領樞機,門生將吏半於朝右,金錢衣幣富將敵國,而兵起兩月,旋就誅夷,唯隋之忌之也夙而防之也深,一聞其反,全力以爭生死,而山東諸寇起自草萊,不在獨夫心目之中,夫且曰「以玄感之勢傾天下而可如韓盧之搏兔,此區區者其如予何哉!」故群雄敗可以自存,而連兵不解,卒無如之何也。高熲、賀若弼而既誅夷矣,正逆廣驕語太平、鞭笞六寓之日也,群雄不於此而興,尚奚待哉?於是而王薄等之起兵二年矣,僅有一張須陁者與戰而勝,逆廣君臣直視不足畏而姑聽之。然則諸起兵者,無漢高、項羽耳,藉有之,豈待唐公徐起太原,而後商辛自殪於牧野哉?

至不仁而斂天下之怨,非所據而踞天位之尊,起而撲之,勿以前起者之敗亡,疑其彊不可拔也。楊玄感死,而隋旋以亡,大有為者,知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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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之大寶曰位,非但承天以理民之謂也,天下之民,非恃此一而無以生,聖人之所甚貴者,民之生也,故曰大寶也。秦之亂,天下蠭起,三國之亂,群雄相角,而殺戮之慘不劇,掠奪之害不滋,唯王莽之世,隋氏之亡,民自相殺而不已。王莽之末,赤眉、尤來、銅馬諸賊徧於東方,延於西隴,北極趙、魏,南迤江、淮,而無有覬覦天步僭名號以自雄者,赤眉將敗,乃擁劉盆子以盜名,而盆子不自以為君,賊眾亦不以盆子為君也。大業之亂,自王薄、張金稱,起於淄、濟,竇建德、劉元進、朱燮、管崇、杜伏威、劉苗王、王德仁、孟讓、王須拔、魏刀兒、李子通、翟讓,攘臂相仍,凡六年矣,無有以帝王自號者。其尤妖狂者,則有知世郎、歷山飛、漫天王、迦樓羅王之號,非徒無定天下之心,而抑無草竊割據之志,非徒不為四海所推奉,而抑不欲為其類之雄長,於是而淫掠屠割,舉山東、河北、淮左、關右之民,互相吞齕,而願弱者縮伏以枕藉,流血於郊原,其慘也,較王莽之末而加甚焉。至大業十二年,而後林士弘始稱帝於江南,建德、李密踵之,自命為王公,署官鐐,置守令,雖胥盜也。民且依之以延喘息。而授采既劉,萌蘗稍息,唐又起而收之,人始知得土,為安,則而天下以漸而定矣。

夫盜也,而稱帝王,悖亂之尤,名實之舛甚矣,然而虛擁其名,尚不如其無名也。既曰帝矣,曰王矣,為之副者,曰將相矣,曰牧守矣,即殘忍顛越,鄙穢足乎訕笑,然且曰此吾民也,固不如公然以蛇豕自居、唯其突而唯其螫也。故位也者,名也,雖聖人有元後父母之實,而天下之尊之以位者,亦名而已。君天下而天下保之,君天下而思保其天下,盜竊者聞風而強效焉,則名位之以斂束暴人之虔劉,而翕合離散之餘民者,又豈不重哉?寶也者,保也,人之所自保也。天下有道,保以其德;天下無道,保以其名;故陳勝起而六王立,漢室淪而孫、曹僭,禍且為之衰減。人不可一日而無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偽者愈於無,況崛起於厭亂之餘以又安四海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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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天下之彊,而獎之以弱,則以自弱而喪其天下,趙宋是已。然弱者,暴之反也,故外侮不可禦,而內不失民也。忌天下之賢,而驅之不肖,於是而毒流天下,則身戮國亡,不能一朝居矣。逆廣之殺高熲、賀若弼也,畏其賢也;薛道衡、王胄、祖君彥一詞章吟詠之長耳,且或死或廢,而無以自容,非以天子而求勝於一夫也,謂賢者之可軋己以奪己,而不肖者人望所不歸,無如己何也。故虞世基、宇文述、裴矩、高德儒之猥賤,則委之腹心而不疑;乃至王世充之凶頑,亦任之以土地甲兵之重;無他,以其耽淫嗜利為物之所甚賤,而無與戴之者也。唐高祖以才望見忌,幾於見殺,乃縱酒納賄,托於汙行,則重任之使守太原,以為崛起之資。夫人君即昧於賢不肖之分,為小人之所撓亂,抑必偽為節制之容,飾以貞廉之跡,而後可以欺昏昏者以讎其奸;未有以縱灑納賄而推誠委之者,此豈徒逆廣之迷亂哉?自隋文以來,欲銷天下之才智,毀天下之廉隅,利百姓之怨大臣以偷固其位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嗚呼!為人君者,唯恐人之修潔自好,竭才以用,擇其不肖而後任之,則生民之荼毒,尚忍言乎?以字文化及之愚劣,可推刃以相響,夫豈待賢於己者而後可以亡己哉?只以賊天下,使父子離而為塗殍。故天下之惡,莫有甚於惡天下之賢而喜其不肖者也。天子以之不保天下,士庶人以之不保其身,斬宗滅祀、鬼禍不解者,皆此念為之也,可不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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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曰:「明吾貴五穀和賤珠玉」五穀之所以書者,不可不務白也,迷其所以貴,而挾之以為貴,則違天殃人而禍必及身。所以貴者何也?待之以生也。匹夫匹婦以之生,而天子以生天下之人,故貴;若其不以生天下之人而奚貴焉?則不可以約為藏,藏則易以腐敗而不可久,不能如以玉之韞千金於一藚,數百年而滅之如新也。故聚之則不如珠玉遠矣,散之用以生天下而貴莫甚焉。博曰:「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謂五穀也。若夫錢布金銀之聚散,猶非民之甚急者也。聚錢布金銀於上者,其民貧,其國危,聚五穀於上者,其民死。其國速亡。天之生之也。不擇地則散,而斂之以聚,是違天也;人之需之也,不終日以俟,而積之以久,是殃民也;故天下之惡,至於聚谷以居利而極矣。為國計者曰:「九年耕,必有三年之蓄。」此謂諸侯有百里之封,當水旱而告糴於鄰國,一或不應,而民以餒死,故導民以蓋藏,使各處有餘以待匱也。四海一王,舟車銜尾以相濟,而斂民之粟,積之窖窌,郁為麯法,化為蛾螘,使三旬九食者茹草木而咽糠秕,睨高廩大庾以餒死,非至不仁,其忍為此哉?

隋之毒民亟矣,而其殃民以取滅亡者,僅以兩都六軍宮官匠胥之仰給,為數十年之計,置雒口、興雒、回雒、黎陽、永豐諸倉,斂天下之口食,貯之無用之地,於是粟窮於比屋,一遇凶年,則流亡殍死,而盜以之亟起,雖死而不恤,旋撲旋興,不亡隋而不止。其究也,所斂而積者,只為李密聚眾、唐公得民之資,不亦愚乎?隋之富,漢、唐之盛未之逮也,逆廣北出塞以驕突厥,東渡海以征高麗,離宮遍於天下,錦綺珠玉狼戾充盈,給其窮奢,尚有贏余以供李密、唐公之撝散,皆文帝周於攘聚之所積也。粟者財之本也,粟聚則財無不聚,召奢誨淫,皆此粟為之也。貴五穀者,如是以為貴,則何如無貴之為愈哉?

天子有四海之賦,可不憂六軍之匱;庶人有百畝之田,可不憂八口之饑。靳枵腹者之饔飧,奪勤耕者之生計,居賤糴貴,徒以長子弟之驕奢,召怨家之盼望,何如珠玉者,非人之所待以生,而思奪之者之鮮也。上好之,下必甚焉,粟朽於倉,人殣於道,豪民逞,貧民斃,爭奪興,盜賊起,有國破國,有家亡家,愚惛不知,猶托之曰莫貴於五穀,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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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之得天下也逆,而楊廣之逆彌甚,李氏雖為之臣,然其先世與楊氏並肩於宇文之廷,迫於勢而臣隋,非其所樂推之主也,則遞相為王,懲其不道而代興,亦奚不可?且唐公幸全於猜忌而出守太原以避禍,未嘗身執朝權,狐媚以欺孤寡,如司馬之於魏、蕭氏之於宋也。奉詞伐罪,誅獨夫以正大位,天下孰得而議其不臣?然其始起,猶托備突厥以募兵,誣王威、高君雅以反而殺之,不能揭日月而行弔伐,何也?自曹氏篡漢以來,天下不知篡之為非,而以有所授受為得,上習為之,下習聞之,若非托伊、霍之權,不足以興兵,非竊舜、禹之名,不足以據位,故以唐高父子伐暴君、平寇亂之本懷,而不能舍此以拔起。嗚呼!機發於人而風成於世,氣之動誌,一動而不可止也如此夫!

自成湯以征誅有天下,而垂其緒於漢之滅秦;自曹丕偽受禪以篡天下,而垂及於宋之奪周。成湯秉大正而懼後世之口實,以其動之相仍不已也,而漢果起匹夫而為天子。若夫曹丕之篡,則王莽先之矣,莽速敗而機動不止者六百餘年,天下之勢,一離一合,則三國之割裂始之,亦垂及於五代之瓜分而後止。金元之入竊也,沙陀及捩臬雞先之也,不一再傳之割據耳,乃互五百餘年而不息,愈趨愈下,又惡知其所終哉?夫乘唐高之勢,秉唐高之義,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唐高父子固有其心矣,而終莫能更絃改轍也,數未極也。非聖人之興,則俟之天運之復,王莽、沙陀之區區者,乃以移數百年之氣運而流不可止。自非聖人崛起,以至仁大義立千年之人極,何足以制其狂流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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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起兵而用突厥,故其後世師之,用回紇以誅安、史,用沙陀以破黃巢,而石敬瑭資契丹以篡奪,割燕、雲,輸歲幣,亟病中國而自絕其胤;乃至宋人資女直以滅遼,資蒙古以滅金,卒盡淪中原於夷狄,禍相蔓延不可復止。夫唐高祖則已早知之矣,既已知之,而不能不用突厥者,防突厥為劉武周用以襲己於項背,可與劉文靜言者也;假突厥之名以恐喝河東、關中,而遙以震驚李密,則未可與劉文靜言者也。乃所資於突厥者數百人,而曰「無所用多」,則已灼見非我族類者之不可使入躪中國以戕民而毀中外之防,故康鞘利僅以五百人至,而高祖喜,其破長安,下河東,上隴以擊薛仁呆,出關以平王世充,皆不用也,則高祖豈疏於謀而不憂後患者?然而機一發而不可止,則大有為於天下者,一動一靜之際,不容不謹,有如是哉,

勿恃勢,之盈而可不畏也,勿恃謀已密而可不虞也,勿恃用之者淺而禍不足以深也。矢之發也,脫於彀者毫末,而相去以尋丈;三峽之漩,投以勺米而不息,則大舟沈焉;事會之變,不可知而不可狎,固若此也。能用突厥者高祖耳,不能用者和習而用之,無其慎重而貪其成功,又惡容辭千古禍媒之罪乎?若夫唐之用突厥而終未嘗用者,則固難三與庸人言也。

一〇[編輯]

言生手心者也,成乎言而還生其心。繇心而生言,心之不貞,發於言而漸泄矣,其害淺;繇言而成事,繇事而心益以移,則言為貞邪之始幾,而必成乎事,必蕩其心,其害深;故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卒然言之,以為可為而為之,未有不害於政者也。故君子之正天下,恆使之有所敬忌而不敢言。小人之無忌憚也,卒然言之,而禍不可戢也。

李密之與唐公,皆隋氏之世臣也,逆廣雖不道,俱嘗北面事之,未嘗如嵇紹之於晉,有父母之讎也。逆廣不可以君天下,密欲奪之,唐公欲奪之,一也。唐公起,明知揜耳盜鈴之不足以欺天下,而必令曰:「犯七廟及代王宗室者,夷三族。」密則任祖君彥怨懟之私,昌言之曰:「殪商辛於牧野,執子嬰於咸陽。」於是而唐公得挾義以折之曰:「所不忍言,未敢聞命。」嗚呼!密與唐之興喪,自此決矣。夫唐豈不以逆廣為紂,而睨代王侑為懷璽面縛之子嬰乎?然令其遽出諸口而有所不能也。其不能者何也?不敢與不忍也。非畏逆廣與微弱之代王也,自畏其心之鬼神也。故人至於言之不怍,而後人無可如何矣;人無可如何,而鬼神之弗赦必矣。

故聖人慾正人心,而亟正者人之言。心含之,口不能言之,則害止於心;心含之,口遂言之,則害著於外;心未必信之,口遽言之,則還以增益其未至之惡,而心與事猖狂而無所訖止。言之有怍,而心有所忌,事有所止,則事雖不順,鬼神且諒其不敢不忍之猶存,而尚或佑之。心叛於理,言叛於心,同言則言,以搖大下於蔑彜倫、逞誌欲之大惡。然後惡滿於天下,而天之之殘之也不爽。故唐之報密則折之也,非果有不忘隋之忱悃也,挈不敢不忍以告天下,而還自警其心,卒以保全楊氏之族而賓之。其享有天下,而李密授首於函谷,言不可逞,不可欺,不亦信夫!

一一[編輯]

徐洪客者,不知其為何許人,即其言而察之,大要一險陂無忌之遊士,史稱莫知所之,蓋亦自此而死耳,非能蠖屈鴻飛於圖功僥利之世者也。其上書李密曰:「米盡人散。」以後事驗之,人服其明矣,乃曰:「直向江都,執取獨夫。」密為隋氏世臣,假令趨江都執楊廣,又將何以處之哉?項羽,楚之世族,秦其讎也,而殺子嬰、掘驪山之墓,則天下叛之。楊廣儼然君天下者十三載,密以親臣子弟侍於仗下,一旦屠割之如雞豚,以密之很,於是乎固有躊躇而不敢遽者。故殪商辛、執子嬰,乃祖君彥忿懟之讕言,非密之所能任也。天下之大難,以身犯之者死;業已為人君,而斬劉之者凶;業已為人臣,而直前執執殺其君者,必殲其類。夫密亦知搗江都殺楊廣徒受天下之指數而非可得志也。洪客險陂而不恤名在我之小人,惡足以知此乎?

或曰:楊廣之逆,均於劉劭,非但紂匹也,執殺之也何傷?曰:密之起也,乘其亂而思奪之乎?抑憤其覆載不客之罪,為文帝討賊子如沈慶之之援戈而起乎?此密所不能自誣其心而可假以為名者也。

或曰:慕容超、姚泓亦嘗君其國矣,宋武直前破其國而俘斬之都市,又何也?曰:武未嘗臣彼,而鮮卑與羌不可以君道予之者也。徐魏公之縱妥懽,拘此義而不知通,而豈以例隋氏哉?懸紂首於太白,未知其果否也?即有之,而三代諸侯之於天子,不純乎臣,非後世之比也。君彥忿戾以言之,洪客遂欲猖狂而決行之,自絕於天,竄死草閑而無以表見,宜矣。或乃躋之魯仲連之高誼,不已過與!

一二[編輯]

擇君而後仕,仕而君不可事則去之,君子之守固然也。失身於不道之君而不能去,則抑無可避之名義矣,徒人費、石之紛如、賈舉、州綽之不得為死義,以其從君於邪也;茍不從君於邪,則其死也,不可更責以失身。故宋殤、宋閔皆失德之君,而無傷乎孔父、仇牧之義。當凶逆滔天、君父橫屍之日,而尚可引咎歸君,以自貸其死乎?

楊廣之不道而見弒於宇文化及,許善心、張琮抗賊以死,當斯時也,雖欲不死而不得也。麥孟才、沈光討賊而見擒,麾下千人無一降者;李襲誌保始安,聞弒哭臨,堅守而不降於蕭銑,豈隋氏之能得人心?而頓異於宋、齊以來王謐、褚淵恬不知媿之習者,何也?十三載居位之天子,人雖不道,名義攸存,四海一王,人無貳心,茍知自念,不忍目擊此流血宮庭之大變也。唐高祖聞變而痛哭,豈楊廣之澤足以感之?而又豈高祖之偽哀以欺世乎?臣主之義,生於人心,於此見矣。故莊周曰:「無所逃於天地之閑。」君子惡其賊人性之義,有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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