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陽堂意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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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陽堂意外緣
作者:周竹安 
  《載陽堂意外緣》,四卷十八回。最早刊本為光緒己亥(二十五年,1899)上海書局石印本,未署作者。

  書前載有《繡像載陽堂意外緣辯》一篇,署「秋齋自序」。敘作者於庚辰年(嘉慶二十五年,1820)游幕嶺南花山官舍,與同年友人龔梓材把酒談心,各道本鄉今昔奇事,作者擇龔梓材所述邱樹業自鬻張家為奴以私尤環環一事,觀「其遇合之奇,報施之爽,情友之篤,頗有趣味,爰成一書,名曰《意外緣》」。又書前另有一序,署名「白下梓材龔晉」。文中稱《意外緣》為毗陵周竹安先生所作。篇末署「道光辛巳(元年,1821)季冬題於花山官舍」。據此,則知該書的本事乃是龔梓材所提供,而作者是常州人周竹安,號秋齋,《意外緣》寫於嘉慶二十五年庚辰(1820)。花山在廣東花縣,周竹安當為花縣縣令幕僚,當為秀才或舉人出身。

  書中描寫縉紳子邱樹業與金陵富家少婦尤環環相愛相伴至終,死後登仙的傳奇故事。情節似脫胎於《警世通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緣》和彈詞《三笑姻緣》。中又插入丫環胡悅來、鹽商妾南華女史以其侍婢秋容與邱樹業的情愛糾葛。多有床第風流(性行為及心態)的直白描寫,可見清代言情小說之一貌。

  今據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光緒己亥上海書局石印本《繡像載陽堂意外緣》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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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於庚辰歲游幕嶺南花山官舍,暇日與同年友金陵龔梓材者把酒談心,志相得也。往往各道本鄉今昔奇事,梓材性似聊齋,聞異必志,曾志余述之事一十二則,其筆法宛似《虞初新志》,閱之可愛,梓材索余亦志彼述之奇事。但余素不善此,又不敢藏拙,不得已而擇其所述之邱樹業自鬻於張以私尤環環一事,其遇合之奇,報施之爽,情文之篤,頗有趣味,!成一書,名曰《意外緣》。此書雖蹈於淫,然由於緣動於情,即蹈於淫,猶可說也。夫緣也者,合之端也。情也者,理之用也。有是緣有是情,然後通乎陰陽之氣,謂之和,可也;目之淫,非也。況天下之淫事何日無之?亦何處無之?人非賢聖,誰能免此?試問天下希賢希聖者,能有幾人終之?此書斷不可經兩種人之眼,若與冬烘頭腦先生見,惱文理不通淫行可穢而已。不審其故,是以文害志也。之但與盪檢踰閑之徒見之,固不問文理不通,亦不理書中之本意。但將床第之事迴環笑閱,以為醋葫蘆之外書雲。余更憾焉。繞屋循思,欲藏鳩拙,不如卷而懷之,火而除之,為尤得也。吾將請自斯語矣。

秋齋自序[編輯]

  蓋作述之筆不重於名冠一時,而重於神留千古。猶人之不貴於邀譽一朝,而貴於範圍奕世也。自有書傳以來,代有名家,世多奇筆。然不過擅一長、精一藝而已,未有如毗陵周竹安先生操作述之筆神絕有如此者,詩文歌傳皆為豐歲之珍,飢年之粟,世之文人墨士獲之如暗室一燈,已有大裨於後進矣。茲乃於花山官舍閒暇之餘,復傳《意外緣》一書,覽之不覺擊手稱快,稱快其事,雖近淫淫,而章法、筆法、句法、字法,無一不足啟發後人。因悟聖嘆批《會真記》、《金瓶梅》諸書,曰淫者見之謂之淫;文者見之謂之文;而先生傳《意外緣》之筆亦近乎是。雖雲前法實出新裁,顯微拗折,跌宕淋漓。不特冷韻晚香襲襲動人,更一種意在筆先,神遊境外之妙,真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矣。吾知此刻一出,聾聵頓醒,世之取法於斯者,何患不名冠一時而神留千古哉!

  歲次   道光辛巳季冬題於花山官舍   新安天中生書於滬上   白下梓材龔晉

正文[編輯]

  開場律詩一則:

  巉巉青天鑒下民,塵間禍福豈無因。
  十言總是情緣報,三字無非仙鬼人。
  環玉算清前世債,悅容來結此生姻。
  一朝天遣南華至,盡作廬郎遇洞賓。

卷 一[編輯]

第 一 回 邱玉壇賣身圖主母 宋女史遺像落情郎[編輯]

  嘉靖間,邱樹業者,字玉壇,江陵句容邑縉紳子也。父母早亡,又無弟兄叔伯,略知經史,酷嗜煙花。十七歲娶富室童報芬之女為妻,童氏有才無貌。未滿兩月,玉壇心中漸嫌童氏無貌;童氏心中亦嫌男人貪歡廢學,彼此不甚和洽,然亦不曾反目。一日,玉壇因事赴都,順至秦淮河看龍舟競渡。見兩岸紅榴舒彩,綠柳含煙,中間遊船千百,梭織不停,士女殷盈,笙歌貫耳,胸中不勝快樂。又步至丁字簾前,瞥見小樓船一隻,珠簾高卷,有一位年少婦人在內捻花插鬢,丰姿綽約。玉壇一見,心中覺得是熟識之人。那位婦人一見玉壇,心中亦覺得是熟識之人。四目相視,彼此留情。無奈不做美的旁人,一霎時將船搖過去矣。玉壇低頭徘徊,希圖復見。那知至晚不見,轉來怏怏。明日復到秦淮河邊呆呆守候,仍不見來,又無從訪問,只得買舟回里,而愛慕之心未嘗少失。幸有南嶽令札請入幕,玉壇亦因家寒,只得應聘。遂與童氏商定了一切家務,即便整鞍。那知到署未久,令以失出命案罣誤矣。玉壇無餬口,只得托人薦到鹽商王子洲家,舌耕度日。這玉壇一生有桃花星生命,偏遇就這子洲常住在省城鹽埠中。其妾宋氏,號南華女史,美而且艷,可憐常做一個有夫之寡,然此素無奔疆之行。玉壇漸次知其家中一切情節。於是因其使女如紅者,甚盡溫存厚待。而如紅亦竭盡紅娘撮合崔鶯張生之力,周旋其間。未滿三月,居然成就。從此相愛似魚得水,如漆投膠。那知未及二年,女史以暴病死。玉壇哀痛迫切,得其小照一幅,覓善工畫者另寫成春、夏、秋、冬四幅,一切補景極為細緻。攜帶回家,掛在書房中,隨序更換,朝夜焚香。往往夢中相會,且有多少靈應之夢。童氏亦甚敬之,不時誠心供獻,因此夫妻漸次和睦。此事且擱過一邊。

  一日玉壇到邑訪友不遇,便到長生庵隨喜,意欲招舊相好智慧尼姑閒話。適值一位年少婦人先在殿上行香,不便遽入,隨避入殿旁廂房裡,將紙窗用舌尖舔破一小塊偷覷。未幾,見一婢子扶着那位婦人出殿,眾尼相送,乘轎而去。那婦人竟如天仙一般,雖驚鴻游龍不足喻也。仔細一看,不是別個,就是二年前在秦淮河看龍舟時所遇的婦人。想道:「我自見過此人之後,至今未嘗少置,今日又在此地相逢,是天假我緣也。」喜不自禁,即便招到智慧,先敘了一番寒溫,便將這婦人的根由細細訪問。智慧道:「他是我們這裡庵主,你要問他做什麼,莫非你想他不成?想他的天鵝肉吃麼?勸你休要起這個念頭。若講起他的根由來,你只配做他使奴僕呢。」 玉壇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從前見過這位婦人一面,不知他是何等停止,所以問你的。你就說我想他,還說我只配做他的奴僕。你這小妮子說話如此刻薄,如此吃醋,我來撕你的嘴。」 智慧笑道:「他還不屑要你做奴僕呢。」玉壇趕上去,將智慧一把抱住,撳倒榻上膈肢。智慧告饒道:「你不要發急,我告訴你就是了。」 玉壇賠笑道:「你如果肯告訴了我,我去買好東西送你。」智慧道:「你買甚麼東西送我?」 玉壇道:「買一張西洋角先生來孝敬你好師太。」智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留着受用罷,省着你東獻臀西獻臀了。」 玉壇道: 「 我不實會獻臀,只會獻小和尚。」便把智慧的褲子鬆了下來,按着老漢推車之樣細細幹起來。逞着智慧慾火發焰之際故意停止,要他說明了這位婦人的根由才肯再干。智慧急得無法,只得一一告明了。

  玉壇方知這位婦人現年三十歲,小字環,系前任浙江織造司尤博巉之女,嫁與原籍山西曲沃地方鄺史堂為妻。史堂曾經做過戶部司員,告假入籍金陵,家業少殷,其捐官置產皆系博巉之力。現在尚無子息。史堂因尤氏文墨無一不精,然而醋勁甚重,不敢納妾,只得借生意為名,在安徽開張洋貨鋪,私納一妾。尤氏在家經理家業,整整有條。用收租奴僕兩名,一喚趙簋,一喚汪珍。又用母家的舊仆姓何,名惠,在上房走動,料理一切雜務。廚房另有司廚。伙夫房中雇一個老媽,姓田,以備粗用。又有使女一名,喚悅來,頗知筆墨,相貌宛似主母。現在尤氏還要請一位走得上房辦事的人,算來總要親戚中之小輩方可。玉壇一一記在心頭,暗想道:「這位婦人原來是我的從堂表姑娘,即鄺史堂亦是我的從堂表叔,現兩處素來不曾來往,不知今生修得到與他來往否?」

  看官,你道鄺史堂既無子息,薄有家私,尤氏何肯聽憑丈夫往他鄉貿易?殊不知鄺史堂父債更多,家用不少,一遇凶年,就所進不供所出了,所以史堂得以貿易他鄉。看官,你又道少年夫婦即使做買賣營生盡可在本處,造幾間自己的市房開張可也,尤氏何得許史堂到安徽去?你不知史堂有心要離了這老婆,方可私自納寵前後意;尤氏面前說只會做洋貨生意一項。金陵洋貨鋪甚多,生意甚少,惟有安徽一處尚無此項店鋪,所以尤氏許他去了。正所謂最可疑者婦人之心,最可欺者婦人之目也。

  話休絮煩,書歸正傳。此時玉壇恨不能飛到史堂家中去,做了這婦人的着身伏侍的丫環,才得快活。心中七上八落,勉強與智慧推完了車子。便道:「 我家裡有要緊事情,不能在此耽擱,就此告辭了。」 智慧挽留不住,只得送他出了山門。玉壇到家後行思坐想,廢寢忘餐,竟生起相思病來了。一日午間,隱几而臥,朦朧睡去,不知不覺走進了一所廟宇中,見神像巍峨,匾上有「 撤合山」 三個金大字。走至後宮,有一個老人在月明下拈着幾條紅綠線,不知結什麼東西。那老人抬頭笑道:「你來了,恭喜你,你的心上人就要到手了,你的奴僕星也要獻出來了。你要獻你的奴僕星,先要去結識了心上人家的老奴星才能的。當然而你們的姻緣不過是夙世的冤孽而已。」 正要追明冤孽根由,被那老人一推而醒,原來是黃粱一夢。暗想道:「好奇怪,剛才夢中老人之言句句猶在耳中,明明教我先要做了奴才,方能得到這個婦人。還說不過是了冤孽而已。這『 冤孽』 二字且不必猜詳他,但我是舊家子弟如何做得下賤人?斷乎使不得。」轉想道:「聞得唐六如是一位堂堂的才子解元,尚且為了一個桂華使女就肯改名易姓,投到華太史家去做一個書童,何況是我呢?」自得夢中賣身之策,精神頗起。於是想到長生庵去招智慧商量辦理。但此去不知要耽擱多少時候才能的當,必須多帶些旅費方可放心。停了幾日,騙童氏道:「聞得至好吳光琛新放山東濟南知府,我逞此趕去,定有機遇。你以為何如?」童氏一聞此言,不勝歡喜。答道:「 這卻極好的事情。但你的病還未全好,還要調養月余方可上路。」玉壇道:「我已經全好了,盡可放心。況吳太守一到新任,投奔的人必多,總是捷足者先登,遲則無濟矣。我查悉書上,明日是黃道吉日,辰時最吉,不可錯過。」 童氏巴不得丈夫學好,就歡天喜地,連夜替他收拾行李,以及路費、零星物件。玉壇誠恐耿拍耽擱在外,便將南華女的小照帶在箱內。童氏因丈夫病後出門,心中未免有些不忍。那知玉壇只對着心上之事,毫無依戀之情。

  到了明日,一早起來,吃了些點心,就喚幾個挑夫將行李挑到船中。那日正是大順風,不到午時就到了省城。先落了寓所,就奔到長生庵中,向着智慧十分殷勤,然後細訪何惠的根由。那知事有湊巧,智慧未及回答,何惠也到庵中來替主母講懺事了。智慧恐何惠要疑心與玉壇有鈎黨,便向何惠道:「這位是邱少爺,今日到庵中來替他令正夫人講血湖懺事,順便我就請他在這裡斟酌幾副新屋裡的對子。」 又向玉壇道:「這位老人家是張府的總管何二爺,不知那一角風吹來的?」何惠道:「我是奉主母之命要請你拜三日壽生懺呢,所需款項要你照舊賬謄一張單子回去。邱少爺的懺事可曾講明?」玉壇道:「已經說明了,只要你老人家講就是了。」智慧道:「張府的是不要講的,自有定例,我拿賬簿來就煩邱少爺照謄一張罷。」智慧取了賬簿交與玉壇,玉壇知道他就是何惠,就與他十分親昵起來。一面照簿開單,一面應酬。何惠見他謙恭文雅,心中十分與重,便向身邊摸出兩個錁子交與智慧道:「我們的賬單多請邱少爺費心,你去辦幾樣 可口的菜來,敬幾杯水酒,酬謝酬謝。」智慧道:「這是應該我辦的,不要破你的鈔。」何惠道:「你們是吃八方,但我們的吃齋是不吃撈着,為要吃烏夜黃的。你去備太子燈、綽綽有、以親九、不勝雀四樣。」 玉壇道:「 小可亦有此心,誠恐何二爺不肯賞臉,所以不敢冒昧。如今反要何二爺破費,叫小可何以克當?這個東道讓小可做了罷。」 何惠道:「這也不當什麼,只要少爺不見棄就是了。」智慧道:「邱少爺也不要客氣了,他老人家已先出了手,諒來不肯收回的。但不知二位喜歡吃肏千搗呢,還是喜歡吃白錢蓋?」何惠道:「我們比不得你,不喜歡肏千搗,只喜歡上於床的。」智慧臉一紅,啐了一口就到廚下去料理酒席了。玉壇暗想道:「這個老頭子倒是會說笑話的,年輕時也是我輩中人。」乘智慧不在眼前,就向何惠道:「小可自恨讀了幾句書,就手不能持,肩不能挑。現在困守在家一無好處,意欲改名易姓,招一個門路,投到大戶人家幫着管總辦些雜務,謄謄賬目,或可免得饑寒。倘你老人家肯在貴人上前保薦一二,在尊駕手下習學習學,就感激無窮了。」又將自己的名姓、住處一一告知。何惠道:「我看少爺的品行,將來正可巴急發科發甲做官做府,何得這樣自棄?」 玉壇道:「這個念頭早已投入九霄雲外了。況我八字,十個算命先生有九個算我是奴僕命,我卻情願吃他這樣飯呢。」何惠道:「你已立志要做我輩這種人,我回去向主母盡力保薦就是了。成與不成,你明早在城隍廟茶店裡候我的回覆。」玉壇答應了幾個「是」,又托道:「此事須要機密周全,我的臉面要緊。只說我姓劉名旭垣。」 話言未了,智慧進房擺上酒來。兩個小尼伺候斟酒行炙,三人說笑談心,開懷暢飲,至晚方散。何惠到家將賬單親交尤氏查閱後,然後將玉壇所託之事竭力保薦,格外說得天花亂墜,一薦便成。

  明日一早,玉壇先到城隍廟吃茶守候。不一時何惠也到了,就向玉壇道:「事已成功,然而屈了你了。主母念你是讀書人,不要你寫靠身筆據。」 玉壇喜出望外,深深作揖,便請何惠到玉成館吃了午飯。隨買了一個紅手本,上寫:「家人劉旭垣叩首。」 何惠引着到家,先在門房中與眾家人行了見面禮,然後引到上房見尤氏,磕了頭。尤氏一見玉壇覺得熟識,胸中不知不覺就動了哀憐之念,當即派他幫着何惠辦事。玉壇暗喜道:「今日不但應着夢中月下老人的話,且應着前日智慧笑我只配做奴僕的話。雖然笑話,倒說中了。」未滿一月,就與眾僕婦聯為至好,事事小心勤慎,尤氏更加愛之。後來不拘大小事情就叫他進房商議。日久月長,各生邪念,眉來眼去,彼此關情。然兩人都說不出口來,胸中各執一見。在玉壇的意見,不但怕眾人耳目,又生怕尤氏愛他不是邪念,是愛他的小心勤慎。倘或一言冒昧,主母變起臉來,這還了得,是以不敢造次。在尤氏的意見,以為下人的耳目尚有製法,惟名節一事所關非輕,豈容苟且?況他不曾先來戲我,我豈可破顏先去合他麼?所以兩下欲言且止,空自垂涎。

  到了七月初一日,玉壇進房交賬,見左右無人,惟見尤氏斜着身子睡在湘妃榻上,好似海棠花睡去,不覺魂靈兒飛去半天矣。情不自禁,走近榻前,折下身腰,從頭至腳,細聞香氣。以為雖芝蘭之味不足道也,恨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去。暗想道:「逞比無人在此,若不下手,更待何時?即使尤氏不依,不過拼着一命而已。我與其死於相思之病,不若死他的杖下。萬一天遂人願,竟勿拒我,庶幾不枉我玉壇一番辛苦了。」念頭才起,尤氏一個翻身,星眼矇矓,一驚而起,嚇了一聲,玉壇隨即跪下地去。正欲直訴為奴之意,忽聽得田媽、悅來說笑之聲到來前進屋內了。玉壇站起身來倉皇避去,躲在二門外探聽主母喜怒的消息。這裡尤氏見桌上有賬簿一本,知道玉壇為賬進來的,暗想道:「這旭垣怎樣驚慌避去?不要怕我不依一直逃了回去。」 心中正要喚他,田媽、悅來都進房來了。便道:「 田媽,你去喚旭垣進來,我有話說。」田媽答應忙走到二門外,見玉壇在那裡走投無路的樣子,便道:「 劉四爺,主母喚你。」 玉壇一驚非小,渾身發戰,心中以為必是禍來了,性命難保,這便如何是好?若逃了回去,何惠是保薦之人,主母斷不能饒過他的;他也斷不能放過我的。只得硬着頭皮聽憑處治。跟着田媽走進上房,但見尤氏臉上喜笑自若,且在那裡檢點爐香。玉壇才得放心,轉愁為喜。尤氏道:「旭垣,我叫你進來非為別事,只因前日趙鄧氏來還債,他見了悅來,聲稱讚就,想他做媳婦。便說他的兒子如何長進,如何謙和,再三求我要應允他。我實不知他的兒子實在好不好,一時未便應允。我想他的兒子如果謙和長進,我就應允他了。你可認得他的兒子否?」玉壇道:「 這個男女配合的事情,總是前世的姻緣,不必管他眼前好不好的。人生在世,有貧賤而轉為富貴者,亦有富貴而轉為貧賤者,不一而足。他的兒子,小的向來認得的,人品才學不過與小的一類便了。他既再三懇求,主母何妨應 允 他!」 尤 氏 聽 他 這 些 話 影,句 句 是 機 風,便 道:「他果能如你的人品才學,我豈有不允的道理?然而婚姻大事,所戀非輕,必須要鄭重其事。如果他再來懇求,然後允他呢。」玉壇道:「主母既有應允之心,須何作難?令人勞心掛念。」尤氏聽他說話更覺急切了,生怕他更有別樣話影露出馬腳來,便將佃戶欠租之事打動了他的話頭。一面將盞底在桌上印了幾個連環影子,又將指頭在桌面上連寫了幾個卍字。玉壇一一關心,明知連環卍字俱是連絡之意,心中甚屬快活。正要回房,忽見何惠在外收房租回來,走到上房招玉壇登賬。玉壇便即問尤氏要了賬簿,即刻回房登賬。

  臨寫時指着賬簿笑道:「今日得你的趣處也有,旁邊的驚處也有。若不將你送到上房去,我那能遇着主母睡在榻上與我從頭一眼,細聞一回?若勿將你送到上房去,我何至吃田媽出來喚我的虛驚?我若逃出了門去,那能說出這許多機鋒餂語的話來?若無餂語我那知主母允我的意思?一趣一驚,全是你老兄挑我的。看來這位心愛的人落在我掌中的了。明日且去贈他幾首詩,看他如何對答。」 當夜就吟成七律兩首。

  詩曰:
  蓬萊仙子下紅塵,乍見渾如相識人。
  從此夢魂依左右,敢將餂語試嗔嚬。
  指描卍字非無意,盞印連環自有因。
  方覺悅兮容我犯,只嫌厖也吠頻頻。
  亭亭星靨婉清揚,知是東風第一香。
  樲棘攜來經汝養,海棠睡去被吾攘。
  不嫌狂士親牙尺,因想仙娥解寶□。
  若肯圖維嫵婉會,三橋雖隔或無妨。

  到了明日,何惠、趙¥奉主母之命,往地藏庵講盂蘭懺事去了。玉壇攜着昨晚做的兩首詩興頭匆匆走進女廳軒內,但見悅來雲鬢半偏,嬌容可掬,低着頭在那裡搗鳳仙花染指甲,就上前低聲叫了一聲:「好妹妹,我要你請請我呢。昨日趙家的親事若不是我在主母跟前參掇一番,你那能彀得到照我這祥的人品才學來做丈夫?」 悅來放下臉來高聲罵道:「你當是何等人,敢來與我說遊戲話?」 玉壇深深作揖賠罪,悅來還不依,便哭向尤氏房內一一告訴。尤氏道:「據你說來也不算調戲你,不過與你說趣話而已。我責罰他便了。」悅來轉想道:「我與旭垣向來是親姊妹弟兄一般,他與我說了幾句趣話,固然過於刻薄,然他既已作揖賠罪也就罷了,何必再來告訴主母呢?況主母的性氣是極利害的,我不是害了他麼?況這件事情他實在是愛我的,我如何倒去害他呢?」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又不便再向主母說情。這裡尤氏想道:「他們同夥中說幾句趣話,原沒什麼要緊;就是趣話中近於調戲,亦不必與他頂真。我只恨他既已寓意於我,何得又去調戲丫頭?可見不是專情專意的人。然我與他已經兩心相照,是不能反悔的了。如今倒要藉此給些辣味他嘗嘗。一節使他將來不敢再有胡行,二節試他戀我的心腸實與不實。如果實心戀我,就吃了我的苦頭也不怨的。」 便向田媽道:「你去喚旭垣進來。」 這裡玉壇先在尤氏房外間,聽得尤氏向悅來所說的話,即有幫着自己的意思,心中不勝喜歡,就走出去了。正在大廳後軒得意洋洋,踱來踱去,忽見田媽出來叫喚,心中以為:「叫我進去不過說我幾句不是便了,或有別事相商都論不定的。」 笑嘻嘻同着田媽走進女廳,抬頭一見夫人變着臉坐在耽椅上,指着便罵。玉壇心中駭異,一時唬慌了,不知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俏婢子暗悔投梭拒 假奴才跪訴賣身由[編輯]

  卻說夫人變着臉坐在耽椅上,玉壇心中一驚,以為昨日懷了心驚膽破的鬼胎,得了一團喜氣的快事;今懷了無憂無慮的意見,進來反見一隻胭脂虎,眈眈在上,是何緣故?不覺兩腿一軟就跪下地去了。尤氏詈聲罵道:「你這奴才好大膽,敢來調戲我的丫頭!我為你往常專心辦事,處處護主,所以待你獨寬。難道給你這樣分兒還不足麼?可知你是得隴望蜀的奴才!主人既有用你的分兒給你,你應專心巴結主人,何得做越分之事?」 玉壇聽得尤氏之語句句是醋話,只得低着頭聲聲認不是,願受責罰。尤氏道:「我念你是讀書人,不忍過於輕賤你,本應叫廚下人眾把你捆打四十鞭,趕出大門。如今罰你自打嘴巴二十個,長跪半日。」 玉壇只得一一遵命。其時不但尤氏暗中痛他,即悅來、田媽亦皆心痛。跪到三個時辰,頭暈眼暗,兩膝脹痛,不可熬,哀哀告饒,然後放起,回房就睡。玉壇明知尤氏是七分吃醋,三分是警戒日後的道理。雖吃了苦頭,心中更覺感激。且自怨設的頑話太不像樣,難怪這丫頭生氣。待膝蓋復原後,還該去賠罪的。

  這幾日趙簋、汪珍在地藏庵放焰口祭孤魂,何惠在長生庵補拜二月里講的壽生懺。這裡尤氏在房中既痛玉壇長跪之苦,又思玉壇生性純良,才學品貌俱屬不凡。且受了長跪之苦毫無怨言怨色,足見戀戀之情不是虛的了。此人真可以相與得的。但我與他私通之後,恐不能不被田媽、悅來兩人看破,必得要想一個盡善盡美之法才好呢。玉壇在房養病七八日,餐餐承尤氏賞賜好飲食。悅來暗中也搭送調補飲食。刻下兩膝俱痊,便走到上房去謝罪。適值田媽、悅來俱〔 不〕在房,獨尤氏在妝檯前刺繡,便磕下頭去謝罪。尤氏道:「旭垣,我給你這一頓你也明白不明白?知罪不知罪?嗣後還敢胡行不胡行?」 玉壇道:「 明白的。嗣後再不敢胡行,再不得隴望蜀,再不敢不專心伺候,只求主母早些開恩。」尤氏道:「你且站起來講。」玉壇道:「不敢。主母嚇,我旭垣本是縉紳子弟,雖系寒士,頗可資生。如今賣身到此,並不是乏食求生,實為主母之故也。只因兩年前,在丁字簾前看龍舟競渡,舟次得見主母之面,愛慕到今。不意天緣有自,本年二月初五日,往長生庵隨喜,適值主母在殿拈香,只得避入廂房,舔破紙窗偷看,宛是相國寺中崔鶯驚艷,不覺魂飛魄散,意馬心猿。回家後忘餐廢寢,幾不聊生。雖已訪知住居姓氏,無如侯門似海,未易相逢。不意沉吟之間,夢見一個老人,在月下拈着幾根紅綠線,不知結什麼東西。見了小的他說道:「你心想的人子不言,我已省他與你原有夙緣,只要你肯做他的奴僕,自然就能如願了。然不過孽緣而已。』隨將小的一推,小的便醒了。一身大汗,病就去其八九分了。那時小的心想:若能到得主母,不要說做奴僕不肯,就是做貓做狗也是願的。至雲『 孽緣』 二字,如果主母前生負了小的,小的今生再不敢相報;如果小的前生負了主母,今生主母殺死了我也願的。所以費了多少心血,得以相識了何二爺,然後改名易姓,賣入府上來。小的實姓邱,名樹業,字玉壇。父名炘岱,母葉氏,本與主母、主翁有葭莩之誼,不過向不來往。論起親來,依着母黨,主母是我的疏遠表姑娘。依着父黨,主翁是我的疏遠表叔。如今雖有主僕之分,可否垂憐之處,出自主母之恩。」 夫人一一聽知,便含着淚,雙手攙了他起來道:「 我兒,我是早已顛頭的了,你難道不明白麼?你為了我兩年思慕,心血已枯。你為我賣身作賤,令人心痛。但夢中老人所說『 孽緣」 兩字,覺得無趣,不知前生誰負誰的,實為可憐。你嗣後背着人稱我嬸娘便了,不必再稱主母、小的。你若要支取銀錢,除應支外,不必登簿,亦不必告訴何惠,替我說便了。你心中斷不可一時焦急弄出病來。非但你徒然受苦,而且添我愁煩。這個名節攸關的大事,豈容被人少有猜疑?須要徐圖萬妥萬當之計,斷不可孟浪。切記切記。我嗣後當着人前,更不便照顧你了,早晚寒暖不齊,須要自己保重,免我顧盼。即如前月二十三日,發了大北風,個個人穿了夾馬褂,我在那門首看見你穿着夏布短衫,在軒屋裡當着風口,還在那裡破西瓜。我因悅來跟在背後,不便十分關照你,略說了幾句,你還不懂我的意思,仍舊捧着西瓜吃。我恨不得走進來打你幾下呢。」說畢玉壇跪下地去,抱着尤氏兩腿,一一道謝。又解開荷包,將前日做的兩首七律呈與尤氏。尤氏接到正欲啟看,又見悅來走進房來,尤氏一驚,即便道:「旭垣,照你這賬算來不過透支了七八兩銀子,准你再支十兩便了。」 玉壇心靈,曉得有人來了,便答應了「 是」,即站起身來向着悅來道:「今日特地進來向主母謝罪,替妹妹賠禮的。」 便作下揖去。悅來覺得不好意思,即還了一福道:「四爺,我前日也過分了,你先已賠過了禮,我原不應該再告訴主母,害你吃這一頓痛苦,我心中原過意不去的。」 尤氏道:「 你們兩個嗣後原要照前,切不可銜恨。旭垣須要記記我這裡的家法。」兩人都答應了幾個「是」「是」。玉壇故意把支工賬的話說了幾句,便到自己房內去了。

  到了二更後,尤氏淨了手面後,將上房門閉了,再將玉壇所贈的詩迴環細閱。嘆道:「我窺鏡自視,並非閉月羞花之貌,勝於我者甚多也,如何這樣愛我,竟甘心賣身作賤?即我向來最慕的是投梭之義,如今見了此人,不由人不動淫奔之念,實屬不解。看來與他真有夙緣。他說的那夢中遇見月下老人指示一節,諒來不是虛語。看他這兩首詩,句句清切,俗能化雅。他有此才學,有此情誼,我就與他結為連理之交,也不算枉失了這個『節』字。」隨吟七律一首答之。

  詩曰:
  向恨援琴挑誘人,何期今日到余身。
  方知幻夢非訛語,不道庸奴是舊親。
  感爾葵忱傾日影,輸吾筠節失天真。
  夜深偷看貽來句,一幅柔情愛可珍。

  這裡玉壇回到房中好不快意,暗道:「此番寶貝已經到手,我兩年辛苦也不算枉費,真箇天不負有心人。只是這個悅來小丫頭倒有些難惹他呢。前日與他略說了幾句游活,他就反轉面來害我吃了一頓痛苦。他聲音相貌與我嬸娘無二,聞得他的才學也是精明的。此時正是一朵醉露醺風之花蕊,含香流艷,令我垂涎。嬸娘若肯許與我為妾,則錦上添花矣。然而嬸娘斷斷不肯的。前聞何惠道,表叔因無兒子幾次向嬸娘懇情要買一個小老婆,嬸娘不但霸住,倒反罵了一頓。表叔無可奈何,只得在安徽私買了一個,直到如今,瞞着嬸娘鐵桶似的。我若向他要這丫頭,不但不肯,反謂我情誼不專,不是有義氣之人了。斷不可向他啟齒,只可將來見機設法。明日且將趙家那頭親事吹散了再作道理。

  到明日早飯後,走到門房中,見汪珍坐在那裡打盹。便喚醒了他,挨身坐下,談了幾句閒話,隨向汪珍道:「若上房有人來問你趙鄧氏家的光景如何,他的兒子如何,你便如此這般對他便了。」汪珍曉得這玉壇是主母重用人,就答應了幾個「知道」。同向牆門首間望一回,買了幾斤鮮菱、鮮藕送進上房,又送了些田媽、悅來。尤氏道:「旭垣,前日說的趙家那頭親事,我決意允他了,着你做個媒妁。明日開一個八字過去,與他們占一占。」玉壇道:「小的人微言輕,不敢擔這終身大事,難保日後沒有抱怨的說話。」 尤氏道:「你說那裡話來。前日你說的話難道忘記了麼?」 玉壇道:「從來婚姻大事只可說成,不可吹散。所以請主母應允他的。前日原說他的才學品行不過與小的一樣,若與小的一樣,不過奴僕之才,奴僕之品而已,有何好處?如今主母必要小的做媒,小的稟明在前:他身體浮胖,唇短氣粗,是不壽之相,頗為可慮。況他的父親借本經營,現在虧負不少。他的同堂叔伯,個個赤貧光棍,索詐無休,難保後來挪移不轉,債主追呼,棄業逃亡,俱未可保。求主母三思才是。在小的恐有不能盡知之處,惟汪珍與趙家不時往來,叫他來一問便知。」尤氏誠恐汪珍說出來與玉壇不對,反致悅來要猜疑玉壇,懷恨在心,有意吹散,就不去喚汪珍了。便道:「既如此,另行許配便了。」 隨向櫃內取出五個錁子,暗將昨晚做的律詩包在裡頭,交付玉壇道:「這是內賬上方付你工食,不必登入外賬的。」 玉壇接了銀子,又講了些家務事,然後走出。悅來在女廳後軒,聽得玉壇在尤氏前說了許多吹散的話,心中滿疑玉壇挾仇,故意吹散的,胸中鬱郁,又說不出口來。那知田媽亦有此念。原來田媽是悅來的母姨,情同母女,處處相關。晚飯後,適值汪珍進廚房取開水,田媽便將趙家的兒子品貌如何,家業如何,一一向汪珍盤問。汪珍便將玉壇教他的話一一答之。田媽一聽,果與玉壇稟尤氏之話吻合,回到自己臥房,私向悅來一一述知。悅來心中方才釋疑。暗思道:「若非劉四爺真心關切,幾希被這老虔婆誤了我的終身大事。若非我〔 姨〕 媽向汪珍問明此事,豈不是我屈怪了劉四爺了麼?我看劉四爺的為人不獨外貌溫存,而居心也是厚道的。即如前月,我害他打了一頓惡棍,至今毫無怨意。他待我之情已非尋常泛泛,復肯從中吹散這誤我終身的大事,作見居心正派。我今生若能得到這樣一個多情正派的人,那管簟瓢陋之窮,也是甘心的了。因此時切感恩,但不敢涉亂而已。

  且說玉壇走到自己房內,將尤氏給他的工食銀兩,見包面上註明「內銀五兩三錢二分」 幾個字,已經曉得數目了,就不曾拆開看,隨手藏入書箱。到晚飯後,便將南華女史那幅夏景小照取了下來,換上一幅秋景小照,裝上了香燭拜畢,覺得精神怠憊,就在案頭曲肱打盹,不覺矇矓睡去,走進一所極幽靜的房子內,上有「 挹爽山房」 小匾額一塊,憑欄一望,四面都是台池廊榭,巧石藩籬,桐蔭含窗,桂香盈袖,秋花秋草,入目清心,真箇是挹爽之處。見筆筒中有羅箋一卷,抽出一看,是七夕絕句一首。

  詩曰:
  露冷梧桐月半鈎,雙星何處共綢繆。
  嫦娥夜夜冰輪里,相傍銀河應動愁。
  率吟一絕敬賀
  玉壇主人如願之喜兼以志懷
  南華女史拜草

  玉壇一看好生奇怪,明系南華姊姊的字跡,這是一首七夕詩,因何說是賀我如願之喜?又道「 兼以志懷」 不解嚇?且不要管他,偷他回去便了。回見側有小門一扇,半開半掩,便轉身步進。略經幾重,似南室光景。正欲避去,忽聞女子聲音喊道:「拿住偷詩賊。」 玉壇倉皇欲避。不知何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邱小使入夢會情魂 閻羅王飭差報冤債[編輯]

  卻說玉壇正欲避去,回頭一望,不是別人,是南華女史也。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兩眼垂淚道:「姊姊,你投得我好苦嚇。你從前不拘我在何方,夜夜總與我夢中相會,怎麼從去年十一月十五夜一會之後,直到今日方能見你?這首七夕詩怎麼算得賀我,又什麼為如願之喜?又道『 兼以志懷』,我全不懂,望姊姊一一指示。」 女史攙着玉壇進臥房坐下,暗笑道:「他剛才說夜夜夢中相會的話,他不知現在是夢。足見世上除卻聖賢,都是糊糊塗塗,如夢中人一般。此刻且不必與他說明。」便道:「玉壇,我非不要來會你,如今有多少不便之處。陰陽之道,我今日方得明白。我生前之死,死於自誤,歸於枉死城中,無拘無束,得以晝歸泉下,夜附爾身。直至去年十一月十六日丑時,是我應死之時,一經勾去,行到鬼門關上,登入簿錄,再至迷魂局,就有幾個老媽子拿一碗迷魂湯來,押令人飲入肚中。那知一到胸前,就一切前生之事即便茫然,所以不曉得來會你了。如今蒙賞善司查我生前所行善事頗多,一件代窮戶贖回酷烈主母之婢;一件製備棺木寒衣暗送窮人;一件賄賂贓官出入冤獄;一件首唱捐金修志,表揚三十餘名貞節婦女。其餘善事以作抵銷惡事,奏聞上帝,授為花部司萌之職,是以得出黃泉之路,起居虛無飄渺之間。現在職司花事,日無能晷,每年八月間始能告假三五日,藉以混跡人間,變幻遊玩。我擬八月中告假,因你明夕與尤環環有合枕之歡,特此早告一月來賀賀你們。」玉壇聽到此話,滿面肥紅,無言可對,跪下地去,一味惶悚之狀。南華女即便攙了他起道:「 玉壇,你不要怕,這是你們的夙緣。況我已入花神之座,原不能與你同歡。今得一位賢良之婦頂替了我,我也歡喜。大至這就是你的如願之事。我這一首七夕詩,半賀你喜,半寫我情。比你們是牛郎織女在銀河間駕起鵲橋相會,正是伉儷情殷之候,那裡想到我+娥獨守冰輪之苦?如今我告假回來,猶如冰輪轉到銀河之畔,見你們綢繆悃款,能不傷懷?汝其思之。」 玉壇道:「姊姊,我今已得了嫦娥,再不去親近織女的了。」 便挨上身去,要與他解扣松裙。嚇得女史面紅頸赤,推又推不去,便道:「玉壇,你敢如此,看我打你不打你。」 玉壇道:「只怕我無此福分。如果姊姊還肯打我,則感恩不盡。就打死了我,我也是有趣的。」 女史拿他沒法,只得賠着笑道:「玉壇弟弟,你不要替我糾纏,我已入了花神班次,不能再向人間幹這些苟合之事。天譴攸關,非同小可,你也應該體諒體諒我才是。豈可只圖你自己快樂,不顧我天譴之災?至於我做那首七夕詩,不過急急你,與你頑笑頑笑的,你不要當真。」然後玉壇放了手道:「既關天譴,我何敢累及姊姊?但我今日既見了姊姊,不能再離的了。可能容我在這裡備個驅使之徒?雖不敢與姊同床,亦得長見姊姊之面。」 說畢淚如雨下。女史雖入神班,見玉壇這種光景,亦覺心酸,將自己用的手帕替玉壇揩了眼淚,便道:「弟弟,你心中不要不適意,我將來豈無謫降之日?原可與你相敘的。現在這位尤氏妹妹是極賢慧的,你總要聽他說話。他雖溫和軟弱,胸中自有方寸,你不可因他溫和軟弱而肆無忌憚,自取苦吃。他的為人重於正務,薄於私情,原是正經道理,你不可因此懷恨。你素來是多心之人,如有多心之事,能可問明,恐有所屈,不可藏在肚中,以致傷情銜恨。至於後來一切喜怒哀樂的事情,總算前生註定的,我也不便漏泄天機。」

  話未畢,幾個侍女送香茗兩盞、點心幾盤上來,玉壇一心對着女史,那裡有心緒吃點心。女史道:「這個點心世上是沒有的。」便揀其精緻的送到玉壇口裡去,玉壇覺得異香滿口,沁入肺腸,又飲了香茗。女史道:「玉壇,剛才你說要在此間做一個驅使之人,你曉得此間是什麼地方?我實對你說,就是你替我造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園便是。從前我在九泉之下,原是一個無靈無能之鬼,與世人一般無二,不能化假為真住這花園。今超神座,便有靈心,變幻不測,雖是畫工之物,虛假之園,我欲居之,便能以虛作實,以假作真,此所謂人傑地靈是也。猶如此刻,你是身外之身。你有身外之身,我豈不可居屋外之屋?那事同一理。由真而化虛者,你之身外之身,乃是身外之身也。」 一悟而醒,原來一個趣夢。口內尚有夢中吃的點心香味,案上香燭燒下去不滿一寸,遂將夢中之事想了一遍,方悟南華女史因生前作善,超授司萌花神,今告假回來贈我七夕詩一首,賀明晚與尤氏嬸娘同枕之喜。未知此夢靈不靈?說他有變幻之術,現住這畫上花園內。遂淨了手,將畫仔細一看,與夢中光景相符,心中反覺忙亂。或想夢中之事,或想明晚不知能與尤嬸娘合枕應此夢否,七上八落,無所適從,且和衣眠去。

  其夜冥中冤孽司會同氤氳司及報應司會勘邱樹業、尤環環前生冤緣未滿一案,牌開照得邱樹業前生本是女身,姓仇名雨峽,因前生有救侄陰功,今生予其轉為男身。尤環環前生本是男身,姓劉名寬,因前生有誘姦嬸娘之使女,罰其今生轉為女身。其兩人是前世之怨偶,未及親迎,而仇雨峽之父母嫌劉寬家貧,將女雨峽另配張若無為妻。劉寬雖負不平之氣,仍殷愛慕之心者。比及年直至張若無死後,雨峽無所依靠,劉寬仍肯降氣娶歸。不但不念舊惡,而且珍之如寶,畏之如虎,尚不能嫌雨峽片刻之歡,視夫如婢,動輒擰耳罰跪,鞭撻幾死者共有三次。兩人均未滿四十歲皆遭大疫而亡。查遭大疫死者,不限於註定死生之例,但鴛鴦簿內注有五十年夫婦之緣。今核算未滿二十年而遭疫死,相應於今生補足其數。今劉寬轉為女身,姓尤,名環環,現年三十歲,已嫁鄺史堂為妻,雨峽轉為男身,姓邱名樹業,現年十九歲,娶妻童氏。兩人各有正配,無從媒妁完婚,合予鑽穴之緣以續之。擬得邱樹業前生嫌貧另嫁,雖系父母之命,然其果有靡他之志何其適張若無?之後隨遇而安,其無貞節之志可知。且致尤環環前生既忿既慕者三年之久,及親迎歸原之後,復敢視夫如婢,鞭策幾死者三次,不法已極。今兩人業已私通,尚未共枕,除尤環環前生有三年怨慕之苦,今生邱樹業於二年前因看龍舟得見尤環環之面,愛慕至今,復又賣身作賤,已經報應司照例報過在案,毋庸再議。外尚有視夫如婢,鞭撻幾死者三次,及夙緣未了,應續滿年限等案理合併案查辦。查邱樹業、尤環環前生死於大疫,不限註定生死年限內,核其夫婦之緣尚有三十一年。現在兩人俱有正配,無從再以夫婦作合。查鴛鴦例載有上品、中才、下賤三等,上品者才子佳人風流於吟詩作賦之中;中才者情男艷女交接有憐香惜玉之意;下賤者浪子粉頭追歡從愛色貪財而起。今邱樹業、尤環環彼此俱有愛慕之心,系屬中才條內之憐香惜玉一流,相應續以偷香竊玉之緣。所有邱樹業前生視夫如婢、鞭撻幾死者三次,查律載前生枉法害人若干分數,今生發交原愛之人照分數報應。合將邱樹業發交尤環環照樣鞭撻幾死三次,以昭允協。除咨城隍司修案外,各司立案照辦等語。三司勘畢,一面飭判官修文咨城隍司存案,一面飭差承辦:氤氳司仰役任儐相撮合邱樹業、尤環環明晚同衾以續前世之緣;報應司仰役包受苦案限弗亂邱樹業所為之事,以致激怒尤環環之心;冤孽司仰役施辣手幫着尤環環施怒,以致邱樹業暗吃痛苦。三個陰司差役持了牌票一徑走到鄺史堂家中來了,自然照着牌開的事理在暗中一一按時調撥,毋庸贅述。

  且說玉壇一場趣夢之後,實快活不着,反覺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想那得一頭好。到天明後,聽見巷門開了,便起來拿了銅盆手巾,從巷中走進廚房洗了臉,又吃了半碗鹽花湯。轉到巷中,見通上房腰門也開了,就走進門去,轉到田媽臥房外間。但見悅來蓬着頭坐在那裡熬希飯,走近身去低聲叫道:「妹妹怎麼起來得這樣早?」悅來也低聲道:「我姨媽昨晚起更時忽然頭暈肚痛,發寒發熱,此刻還是這個樣子,所以主母昨晚叫我搬出來陪着我姨媽睡的。我服侍他到此刻還沒有睡呢。」 玉壇道:「妹妹,你這樣身子那能當得住一夜不睡,還要伏侍病人?我看上房的事情也不少,總還要添幾個人才能支當得呢。況有些粗事情也不配妹妹做的。你且去睡一睡罷,我來替你熬希飯就是。向來妹妹收什的地方,除了主母的房內,總交給我收什便了。你不要磨壞了身子。」一面說一面就脫下了長衫,竟炊爐滌盞,掃地開門。玉壇只敢說憐惜之話,再不敢出戲謔之言。皆因前次悅來反了面,誠恐其再反也。誰知這悅來因玉壇吹散了趙家的姻事感激在心,隔晚已動了卓氏奔琴之念。今日又見玉壇如此殷勤憐愛,更覺動心。無奈前次原為勾引之言反面,如何反去勾引他呢?心中只望玉壇再與他說戲話,便可隨機應變,轉過機來了。那知玉壇竟不敢少涉戲言,一味溫存憐愛。此刻悅來覺得無主意了,便道:「劉四爺,你是讀書人,更不便做這些事的,還是我來做。」 玉壇道:「 不要客氣,妹妹的身子要緊,我情願代勞的。」 悅來逞此進言便道:「 難道你的身子不是要緊的麼?你無非一片痛我的美意,我前日害你打了一頓,我背地裡卻淌了多少眼淚,懊悔到今。你如今不但不怨我,反蒙你處處照顧,天下那有這樣有情的人?我今生除了你這個有情的人是不?」 玉壇心裡已明白了,即問道:「是不是麼?」 悅來兩手握着玉壇的手,滿面肥紅,兩眼含淚,瞅着玉壇一字不言。約有吃兩盞熱茶時候,方才道:「我有話說不出來。」 將指頭一指自己的胸前,又指一指玉壇的胸前。玉壇道:「我明白了。多蒙妹妹不棄,感恩不淺,只恐我無此福分。」 兩人面着面,手接手,腳碰腳,悃悃款款,剖膈交談。忽聞前進屋內唿亮一聲,尤氏的房門開了,二人嚇得一跳。玉壇仍從巷中跳了出來。

  悅來定了一定神,然後走進尤氏房中,將田媽一夜及現在還痛的光景稟了一遍。尤氏道:「你既通夜沒有睡,這回子也好去躺一躺了。」 悅來答應了「 是」,就轉去倒了一碗希飯湯給田媽吃,過後就在炕上去躺了。暗喜道:「我的心事不意今日就能說了出來,莫非前生註定的。但不知主母肯把我配他否?這一重關倒有些難過。」 這裡尤氏曉得田媽之病沒有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了。暗喜道:「今晚可以同玉壇相敘了。今晚仍命悅來去陪田媽睡。午後命何惠到鄉下等莊去算租賬,三日不能回來,乘此可命玉壇挨到了一更將盡之時,囑玉壇進我房來,總無人得知的。」主意已立定。

  這裡玉壇回到房中,十分歡喜,想道:「昨日得了一個趣夢,今早又得這一件喜事,若今晚能應着夢中南華姊姊賀我的事,則我就要快活到天外頭去了。然而我那有這樣福分?不要福薄災生起來。且出去買幾樣鮮果品好花卉進來供獻我南華姊姊。心裡正一頭鬼誦經,腳底下走出去了,買果品花卉進來,如法擺供。拜過後便往上房,果見尤氏。尤氏道:「昨晚田媽忽然生病,今早還未退熱,生怕着了邪氣,今日要替他祭獻宅神,你酌量去買些供菜回來。」 又低聲道:「並不為祭神,不過借個名色實在是請你的。」 隨將已定的主意一一說知,又授了晚上入內之計。玉壇一一記在心頭,十分歡喜,所有那日的買菜供神,以及尤氏命何惠赴鄉算賬,命悅來仍去陪着田媽睡覺等事自然一一調撥妥當,不必細述。

  到了一更後,玉壇依着尤氏所授之法,先將前後門戶一齊上了閂,然後從大廳後軒天井內上了桂花樹,轉上了曬台,走入西廂樓內,從扶梯而到了尤氏房內。但見桌上已擺好了葷素果碟,件件鮮明,花笑膽瓶,香浮寶鼎,一房春氣,絕勝迷香之洞。轉進梳妝房內,方見尤氏在妝檯前斜睇着菱花寶鏡,在那裡插戴珠蘭,不施脂粉,身上穿一件西湖色熟羅短衫,元青紗褲,宛似一個新嬌卓女。玉壇一見,以為誤入天台矣。走近身去道:「我玉壇兩年辛苦也有今日,只恐怕在這裡做夢了。」 尤氏笑道:「人生世上,本是一場大夢而已。至於今晚之事,不但如夢,而且夢想不到的。以我的身分,我的素性,豈肯做出這樣事來?就你也是紳戶之子,讀書之人,又何肯賣身作賤,趕這種苟合之事?總是的夙世原故。兩人攙手走到臥房,玉壇道:「今晚是要先謝個恩,告個坐,才好放肆的。」 尤氏暗想道:「 我正要尋他的不是處,給他一個下馬威,騎住了他,使他後來不敢不在我裙底低頭,服我號令。我昨夜贈了他一首詩句,他居然見了我兩次,題也不題,好看話也不說一句,他已藐視我了。今晚偏要就拿做詩一事去難他一難呢。」 便道:「我本來不要你謝什麼恩,告什麼罪的。但說『 放肆』 二字,不要你將來連別的事都放肆起來。不要說你是我的晚輩,即便你比我長了十輩,也不能在我跟前放肆的。今晚倒要你到我裙底下多磕幾個頭呢。」玉壇笑道:「理應這樣的。」便近着尤氏裙邊,果然磕了七八個頭,又磕了一個響頭,然後攙他起來並肩而坐,執手談心,交杯歡飲,綢繆繾綣,春意滿懷。玉壇將手帕解開,取出象牙骨百美圖摺扇一柄,上寫着情詩一首,羊脂玉和合扇具一個,贈與尤氏為表記。尤氏取出自已繡的荷花式金絲香囊一個,上有翡翠玉荷葉式提頭,與玉壇做表記。你一杯我一盞,兩人略有醺意。譙樓上已轉二更,於是兩人都站起身來,將桌上的東西收什得乾乾淨淨,地下的骨頭果殼亦盡掃除,爐內添上了龍麝,然後又坐下吃了茶。玉壇此刻淫心蕩漾,連次催促夫人卸裝。尤氏道:「我們不是楚館秦樓的遇合,怎麼你就這樣鄙俗?我雖不是佳人,你卻是一個才子,今晚之會必得做幾首妙詠助助風流之興才是呢。我再來煎茶,你將今晚的意思做律詩兩首。」 玉壇倒有些着急了,不知做得出做不出,且聽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試良謀兩宵逞慾火 設奸計一語漏真情[編輯]

  卻說玉壇正在淫心蕩漾之時,被尤氏押令要做律詩兩首方許上床,心中不勝焦急,又不敢違命,只得息心靜氣,做成了兩首才得交卷。

  詩曰:
  自慕丰標已二年,天台路險料無緣。
  那知今日能隨願,得進深閨許並肩。
  贈我香囊珍手澤,貽卿紈扇重情篇。
  愁人忘卻籧蒢態,相傍仙姬實赧然。
  果然有志意能成,莫道紅牆阻我行。
  已許今宵游楚岫,不虛當日憶秦箏。
  鴛鴦枕上春初暖,龍麝香中人慾醒。
  乍近彌迴腸寸寸,低言畫鼓已三更。

  尤氏在里房煎茶、脫簪環、淨下身畢,喚玉壇進去也洗了手面,帶了兩盞茶,仍到臥房坐下。尤氏將詩細看,果然新色,滿心要贊他幾句。暗想道:「前日我贈他的詩也不至於不通,他好看話都不說半句,我倒去贊他麼!看了兩遍,就擱在一旁,毫無半字說到這詩上去了。玉壇見尤氏一字不題,心中以為尤氏眼界高超,所以看不上眼,就投過一旁了。如今倒得着了一個才女教誨教誨,也是我的運氣。便站起身來道:「嬸娘我此刻實在心慌意亂,做不出好詩來,到明日另做兩首進來求教求教。」 尤氏道:「我那裡曉得什麼詩?我的詩是人皆看了就要污了眼,人皆談了就要污了口的。」玉壇道:「嬸娘都要替侄兒說客氣話麼?這是只好說侄兒的詩才配呢。」一面說一面(疑有缺漏)入籍,在此免得家鄉一切纏擾,今年正月中寄信回去通知族長,至今尚未接到回信。豈有侄孫來而公堂沒有信的道理?種種情節顯有捏冒,我倒要出去盤他一盤再作道理。」 玉壇聽尤氏說「這進門便說要見叔婆」 的一句恍然大悟,舌頭一伸,暗想:天下那有這樣精細的人?如今做官的人,做刑名的人,千中也難得一個。若刑名官府個個能如這一位尤氏,天下沒有冤獄了。我真箇只好向他裙底甘拜下風的了。」 尤氏走到廳後軒,隔着屏門坐下,那人要見。玉壇道:「 奉主母之命,凡有家鄉親戚,不拘親疏,如未曾會過面者,總要問明白了才見的。」尤氏誠恐他說話狡賴,要取他的筆據,命玉壇給紙墨筆硯,他錄出姓名、住址、現在的來意,從那裡起身,經過那裡,一一開明。那人便執筆寫道:「侄孫姓張,名誑兒,家住山西。現因本鄉地震震塌公祠房屋十四間,應捐銀三百一十五兩三錢二分,族長椿庭打發我來到叔祖家取這銀子,因侄孫系屬親人,毋庸另具書信。」 寫畢呈與尤氏,尤氏道:「俱系大概之言,外人易於探聽之事。再將你的三代及我今春寄知公堂的說話、銀子的數目一一寫出來。」 那人嚇定了汗流脊背,一字寫不出來。尤氏道:「豈有自己的三代都不曉得的麼?豈有在公堂中辦事的人而不曉得我寄公堂中之信的麼?」那人故意反轉臉來道:「你們恃着自己富貴,便不認識窮居宗族了麼?何必要羅羅娑娑拿我當什麼人看?待我也不要認得你們。」 立起身來便要 走。尤 氏 喊 住 道:「你來了就不能去了。告訴你說罷,你說不曉得叔祖在安徽,先是謊話。我侄孫誑兒向來曉得的。如果不曉得,你走進門來因何就要見叔婆?何所見得叔祖不在家呢?況你這個字跡並不是向來寄我信的字跡。你快將捏冒的緣由一一說出來,免受解官吃苦。」 那人一字不能對答,心知馬腳已露,不能支吾,又不能走脫,便道:「你們也沒有失財,只當我沒有來就是了。一切不必說起,我是上你們小舅子的當,只求開恩放了我罷。」尤氏聽他說上什麼小舅子當的,更要追問了。便喚汪珍等將他眼睛用手巾蒙起,吊在梁上。尤氏走出廳來坐下,命趙¥慢慢拷問,那人痛不過,便道:「放了我下來,我說便了。」 尤氏道:「不能!要你細細說明了才放你。」那人道:「我本姓向,名小中,安慶省城人,向在山西人皮貨鋪里做夥計出身,會說山西的話。因去年六月中替這裡張趙奉做了一個買小老婆的媒人,張趙奉許過我二十四兩銀子中費,到後來賴了我四兩,我怨恨在心,時刻想害他。他的小舅子姓施,號猾計。他與我商量教了我到這裡來的騙法,得了銀子兩人對分,所以來的。不意被奶奶察出虛情,求釋放我,就沾恩不盡。」 尤氏方知鄺史堂已經買了小老婆一年了,天網恢恢,今日因這拐騙的事情倒破了。這一件事情出來了,尤氏心中喜的是不曾上拐子的當,反破了鄺史堂在外買妾一件事。恨的是鄺史堂瞞着他買妾,既不商量於前,又不通知於後。且小舅私通外人謀害一事,雖然謀害未成,而居心可惡。恨不得將這施猾計及這拐子一頓打死了才爽快。又命汪珍將他結結實實打了二百個藤鞭。天色已晚了,然後放他下來,拖出牆門外去了不題。

  大皆吃了晚飯,幹了些正務。玉壇到自已房中用用心心又補做了兩首七律詩。

  詩曰:
  含羞含笑卸紅妝,寬下弓鞋付我藏。
  翡翠衾中揉乳滑,鴛鴦枕上接唇香。
  靈犀才透嬌聲作,玉液微流秀色揚。
  死是鄉焉吾亦願,巫峰長夢又何妨。
  吾生久慣見嬌娃,惟見卿卿惱亂懷。
  脂粉不施容更冶,鴛鴦未合意先諧。
  殘瓜破處瓤猶滿,老蔗嘗來味轉佳。
  何事相逢如此晚,言談枕上怨時乖。

  玉壇將詩謄正,隨手插入襪管中。聽譙樓已交二鼓矣,仍照隔晚,從桂花樹達到了尤氏房中。尤氏正在裡間房中洗浴,回見玉壇走進房來,初見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着洗浴布遮着陰戶,且命玉壇撤去燈火。玉壇笑道:「我兩人如今還有什麼避嫌的麼?」便走近身去道:「 我來替嬸娘擦背。」尤氏道:「我正少一個丫頭在這裡服侍呢。」 玉壇便卸了衫子,替尤氏擦背抹胸,帶着撫弄奶子,便隨口占成兩首七絕。

  詩曰:
  羅衫卸向玉紋茵,驀見情魂欲覽巾。
  水滑凝脂燈下看,梨花帶雨一枝春。
  洗到酥胸滿手春,揉來溫軟滑無垠。
  果然似個雞肉頭,莫怪唐皇贊太真。

  尤氏笑道:「這樣讚揚我竟是一個楊玉環了。」 玉壇笑道:「當年楊玉環出浴還沒有今晚嬸娘的出浴有趣。當初楊玉環出,安祿山未曾在御服侍,楊玉環倒替安祿山洗過浴來。如今嬸娘不但不替我洗,倒還我替嬸娘擦背抹胸左右服侍。」尤氏笑道:「 你不要妒忌安祿山,你也坐到盆里來,替你洗便了。」玉壇果然脫去衣褲,坐到盆中,你替我洗,我替你抹,彼此交歡。先在盆中趕了一對鴛鴦戲水圖,然後起來同到臥房,捲起了湘簾,沿窗坐下。銀漢橫秋,金風入戶,兩人揮扇談心,飛觴啜茗。玉壇取出補做的詩來呈與尤氏,尤氏接來迴環細閱。心中雖愛這兩首詩,口中仍不肯贊他。但說道:「這『殘瓜』『老蔗』 兩句未必是你的真意,不過勉強讚揚而已。」 玉壇道:「並不是讚揚,是個實在情形。」尤氏笑道:「你說老蔗味佳,你可要嘗嘗否?」 玉壇笑道:「我卻最怕污穢的東西,惟獨嬸娘的餘瀝,不拘什麼,總是愛的。那怕紅潮下來,我當是他玫瑰;鹵精水下來,我當他是蜜蜂糖。」 尤氏笑道:「罵你這下作東西,不要嚼舌根,服侍我睡罷。」 玉壇就去取睡鞋,又替他解膝褲,脫鞋,脫衣。尤氏道:「你這丫頭倒也侍服得周到。你倒頂了悅來的缺罷。」玉壇道:「我那裡巴結得到悅來的分兒?」 兩人說說笑笑,扒上床去,又趕起風流的事來了。口連其口,作一個呂字之形。底下屌頭對上作一個舂米之狀,攢香嬶蕊,如蛺蝶之戀花;送杼迎梭,效蜻蜓之點水。枕畔鶯聲嚦嚦,席間玉液盈盈。氣微而心蕩,眼閉而骨蘇,一泄如流,鈎頸而睡。停了半個時辰,復行鏖戰一回。

  這裡悅來一心要到玉壇房中去談心,不肯早睡,便借洗腳為名,洗洗剪剪,包包裹裹,延到三更時候方才的當。便向田媽道:「 我肚子裡有些餓,到廚房下去弄些東西止止飢。」隨提了一盞燈籠,從巷裡轉到玉壇的臥房外間,有腰門一座,向系裡面上閂。近因門扃壞爛,就在外面用鐵鎖鎖斷,於是輕輕將鑰匙開了下來。推進門去,走到玉壇臥房門首一看,不過掩在那裡,不勝歡喜,一推而進,只有天燈一盞,並不見人。摸到外屏門及上房門,俱是關得緊緊的,惟有兩扇窗半開半關,一無去路,心中十分奇怪。若道私自出去嫖賭,則這屏門是怎樣閂的?若從腰門出去,又是外面鎖斷的。他飛到那裡去了?只怕我還是在田媽房裡伺候,他從上房轉這巷裡出去的?若給主母知道了還了得,難道他不曉得主母的利害麼?這倒要驚他一驚呢。隨拈起筆來寫上四句仍語道:「行其庭,如無其人。登其堂,不見其個。」 寫畢回房去了。

  到了將轉五更時,玉壇、尤氏兩人起來,抹身吃了點心。尤氏道:「今日你去替我起一個家信稿,將昨夜拐騙未成之事,從頭至末一一敘出來。叫你表叔速將他小舅子施猾計押令寫靠身筆據,連他老婆兒女都要寫上紙內。這樣人若不先收住了他,將來還要受他的害。他若不肯寫靠身筆據,便將拐騙一案出首便了。連這小老婆都不能容的。所有靠身銀兩仍照大概數目給發,靠成後先將筆據寄回與我,再另單錄一張。戚繼光大將軍收。妾磚扉室內以致袒跣跪迎一節。使你表叔驚一驚,他接到我信之後,必定回來請罪的。他到家後,你不大要與他見面,他是近視眼,不大認識人的。你見他時須要離開四五尺地步,使他不認得你。我將來自有提拔你出頭的道理。今日何惠若再不回來,我仍叫悅來去陪他姨媽睡,你再進來便了。」 玉壇一一答應。東方已經發白了,仍照隔晚送了玉壇出去回房復睡。

  玉壇到了房中,一見桌上寫的紙條,唬得魂不附體。左思右想,除了悅來,萬無別人可以進得這屋裡來。如今露了這個馬腳出來還了得,幸而他說不出口的。況他已與我私訂了終身,再沒有不來包涵我的。我且不用發急,且進去看他如何說法。不知悅來知道玉壇在尤氏房裡行房否,且聽下回分解。

卷 二[編輯]

第 五 回 悅來婢預任情郎占 燕子窠巧報主翁歸[編輯]

  卻說悅來一早起來,拖着鞋子先去將那腰門開了,回來正坐在外間廂房內炕床上裹腳。心想道:「 他看見了這字條,必定就來問我,我倒不好十二分去頂真他的根由,傷了情就無趣了。」那玉壇已走近身來,低聲道:「 妹妹,今日怎麼起來得這樣早?」 就挨着身坐在一塊。悅來道:「 我昨日更比今日起來得仍早。昨日為你熬了蓮子綠豆希飯在這裡,你就不屑到這賤地來了。」 玉壇笑道:「 多謝妹妹,我那有這個嘴福。昨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所以睡到午後,還是為着那個拐騙的人鬧起來的。」 悅來道:「怪你不得身子不爽快,嗣後也要自己保養,少幹些冒險的事才是呢。這位主母不是好玩的。」玉壇聽得此話句句是戳心的,且有吃醋的意思在內。那知悅來說的「 少幹些冒險事情,主母不是好玩的」話是生怕玉壇出去嫖賭,被主母得知了是了不得的。兩人的意見牛頭不對馬面,混說了許多隔壁話。玉壇便跪下地去道:「 這個事情非同小可,性命攸關,望妹妹格外包涵。就你田媽跟前,都不好說的。」 悅來連忙攙起道:「 你不要愁,嗣後只要你聽我的說話,我的身子尚然與你了,那有不肯包涵你的道理呢?」 玉壇才得放心,轉愁為喜,就抱着悅來坐在膝上,弄乳接唇一陣橫陳,欲心頓熾,便向求歡。悅來道:「 我們訂期側配,豈效淫奔?」 玉壇哀求道:「人心翻覆,勢若波瀾,倘事在必諧,先之何害?萬一有變,其如你我相愛何?」 悅來嘿然不語,遂任所為,就在炕床上兩人相抱,春意滿懷,握雨抱雲,俱如餓鷹見血之狀。桃花洞裡春意初生,松樹陰中僧門始啟。一個含羞忍痛,又雲趣在於斯;一個采嫩摘新,乃曰喜出望外。玉杵頻舂,問:「妹妹,吾應酬可好?」鶯聲細囀,喚:「哥哥,我快活難支。」倒鳳顛鸞,約有一個時辰,方才一泄如注。起來時兩人衣褲處處縐紋,佳錦席上鮮血淋漓。當即收什乾淨,田媽睡醒來,心上要叫悅來熬希飯吃,誠恐他在上房服侍主母,不便喊出口來。這裡尤氏一夜追歡還魂,一睡直到巳時方醒。兩人在這廂房內正可盤桓,悅來一面梳洗,一面在爐上做點心。玉壇趕忙替悅來辦早上應辦的事情。各事辦妥後,兩人再到廂房去說笑,又吃些點心。玉壇低吟曰:

  昨日蒙卿解佩璫,今朝莫負好時光。
  蛾眉淺鎖頤含笑,蟬鬢微偏釵墜床。

  悅來續吟曰:

  羅帕新沾桃浪色,葛衫暗惹乳花香。
  我無一顧傾城貌,奚配天台誤入郎。

  玉壇道:「妹妹有這樣大才,我竟一些不曉得。真果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失敬!多多佩服之至。」 悅來道:「 我那裡會做詩,不過胡亂應酬而已。從前主母未嫁來時,他在家中服侍的丫頭甚多,承主母的恩典,謂我不笨,不要我服侍,叫我跟着他學些筆墨,我也喜歡這一道,日夜專心,所以略知一二。然而不彈此調久矣。還是去年看見《 聊齋志異》 上兩句說得好,『從今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 我就直到如今不敢做了。」 玉壇道:「妹妹有這等詩才,尚然說不敢做,我旭垣就更不必說了。」 又問明了悅來的住址、年庚、八字,方知姓胡,住萬福村,行年十七歲,八月十六日丑時生。然後分手回房,閉上了房門打盹。

  悅來下身有些疼痛,勉強服侍田媽吃了希飯。尤氏也開門出來,悅來皺着眉頭,勉勉強強,一步一步走到上房,見了尤氏,將田媽的病已好了四五分的光景說了幾句。尤氏道:「再吃幾劑藥就會好的,你也不要着急,我看你也有些不爽快的樣子。」 悅來道:「頭裡暈暈沉沉,兩腿如灌了酸醋一般。」尤氏道:「你連夜服侍了病人,身子磨壞了。就是往常時的事情也不少,我早要添幾個內用人,總說說就過了,你去安息安息罷,家常的事情我自己做就便了。」 悅來答應了,就回到田媽房中,躺在炕上思想如何就可以與玉壇聯得姻來的道理。

  這裡尤氏一路開門出去叫玉壇,玉壇迎上來見了尤氏。尤氏道:「 今日悅來也病了,你快到廚房下去料理買菜做飯,再替我帶盆臉水進來。安慶的信不用你起稿子,我梳洗停妥自己寫就是了。你先去叫汪珍雇一個到安慶去的腳夫。」玉壇自然照着尤氏的吩咐,一一理會。尤氏自然梳洗後,寫妥當了信,交玉壇髮腳夫送去,不必細述。玉壇就到廚房下去料理尤氏的飯,一一送進,尤氏就叫他陪着吃了飯。洗了手面,尤氏道:「田媽、悅來兩個懼已病倒,上房無人服役我,本來要添幾個內用的人,你今日親自到人行中去雇一個媽子,買幾個小丫頭,須要揀痴呆些的為妙,便於你我私通之事。」

  玉壇答應了,便轉到賬房中,揀了幾張銀票,鎖上了門,一直往人行中去揀人。直到下午時,才買妥帶回,見尤氏磕了頭。吃過晚飯後,將日間取出的幾副床帳、被鋪,以及零星需用等物交付三人。吩咐老媽子王氏,住田媽臥房之後進屋內,專值洗衣裳、淨溺桶及曬晾一切事件,不喚不許擅入上房。兩個丫頭,一個十四歲,喚侍茶;一個十三歲,喚侍拂,同住田媽臥房間壁,俱交悅來管束。侍茶專值灑掃抹桌,到廚房裡取飯取湯等事;侍拂專值煎茶疊被打扇侍膳等事。諸事依時依限,不後不先,不喚不許走動;如有過犯聽憑悅來處治。一一吩咐畢,玉壇隨將雇買一切筆據呈交尤氏手執,然後帶着這三個人去見悅來。玉壇將尤氏吩咐一切的話,一一告訴了悅來與田媽。悅來道:「我看這兩個丫頭的眼睛毫無靈氣,一派笨相,將來是兩個淘氣鬼。幸而交與我來管束,若主母自己管束起來,不要上半年,就要打死的。我從前也要算伶俐勤慎的人,初服侍主母半年之內,動不動就擰耳罰跪,動不動就是惡棒一頓,打得寸骨寸傷,我是在鐵線眼裡穿過來的。如今將這兩個丫頭交與我來管束,倒是他們的運氣,正所謂痴人有痴福。然而我不用些辣手,不但不能合主母之式,反害他們將來的日子的。我也顧不得要用點狠心腸了。」 田媽道:「這個雖是難為情的事,然而你倒有了替手腳的人了,這也是你的運氣。」 玉壇又同着這三個新來的人到了廚房下識認識認,然後吩咐廚下人替他們搬鋪蓋,掛帳子等事,方才轉來,仍到田媽房中,問兩人的病。又笑向悅來道:「我看妹妹滿面精神,喜氣沖沖,毫無風斜骨節之病,不過有些硬病而已,只須 一 兩 日 就 全 愈的。」悅來瞅了一眼玉壇,才出來將廳前的三牆、前廳上窗門、屏門一齊上了閂,便從女廳而進。

  尤氏正在院子裡篦頭髮,尤氏道:「 後頭的門還沒有關。」便披着頭髮走進去喊了三個新來的人到來,指點他關上了通上房的門窗,尤氏回來將後軒窗門、屏門一齊扣上,仍到院子裡去篦頭髮。玉壇站在旁邊替他打扇,尤氏道:「你這兩日辛苦了,我這爐上煨的是晚飯吃剩的鴨子,添幾條海參、魚肚在裡頭煨與你吃,最是補腎的東西。蓮子熬的希飯也是健脾的。你到里房去添一壺冰雪燒酒,再到壁廚內將小菜、水果碟子一齊搬了出來,我篦完了頭髮就來的。玉壇聽了便到房中去一一安排停當。尤氏進來,同着飲酒。你一杯我一盞,愈飲愈有興致,愈談愈有情文。到了三更後,玉壇道:「時光不早了,我們睡罷。」尤氏道:「我兒,你不要催,人生在世,惟獨『 風情』 二字那個不貪?須要曉得樂而不淫才是。我豈不要與你時時敘語,夜夜同眠?無奈你的身子要緊。你一連兩夜扒高落下,冒露披星,暗進暗出,趕了六次傷身的事。你又不是銅澆鐵鑄的人,適或鬧出病來,我又不能替你,叫我何以為情?斷不可為了游嬉之事,傷了有用之身。我情願陪你坐談一夜。我兒你聽着我的話,我就喜歡你了。」 玉壇流下淚來道:「這個固然是嬸娘痛惜我的心,其實與殺我一般。我玉壇為了這件事情,不要說病,就是死也甘心的。況我年紀不滿二十歲,精神強壯,不要說兩夜,就是三十夜也不妨的。況何惠明日一定要回來了,除了今晚一敘,不知要到那一日再能遇到這樣機會呢,總要求嬸娘再容一晚就沾恩了。」尤氏道:「既有這樣本事,也只好適你的意便了。」 然後玉壇照昨晚的樣子服侍尤氏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玉壇笑道:「世間無服之親,犯出偷情案來,不知與尋常有無分別?」 尤氏道:「 既是無服之親,自然就照尋常論,那有什麼分別?若有服之親,也要以親疏定擬。然世間亂倫一事,專出於名門世族,如男人拘束於縉紳書禮,不便出外浪遊,就不能幹那陌上桑中的鈎黨。至於女子,安居於內院深閨,無從倚門賣笑,就不能做出奔琴題葉的風流,只能在家就便偷情。所以亂倫之事往往出於名門大族。不要說那名門大族,就是當初隋煬帝,也曾烝於其母,齊襄公也曾淫於其妹,衛宣公也曾奸於其媳。種種亂倫,不一而足。何在乎我們的無服之親?」 玉壇笑道:「 如此說來,兒要無禮了。」 就攏着身去喜孜孜偎腮送舌,熱騰騰疊股施槍,兩個肩尖暫作金蓮之架,一雙玉體合成好字之形;霎時間雲封楚岫,雨卷陽台;一條獨眼之龍,七混多情之海,掀波鼓浪,水溢乎岸邊;擺尾搖頭,聲沉於泉底;迨老龍噴水,慾火方消,交頸而眠,直至天明方醒。玉壇又向求歡,被尤氏摔了幾把,罵了幾句,然後不敢,只將兩手向尤氏身上撫摩,未幾尤氏矇矓睡去。私將尤氏的睡鞋脫了下來,捧着一對金蓮細玩,真箇余香馥馥,入握如綿,令人心痛。玉壇恨不得將這一彎暖玉吞入肚中才得殺渴。尤氏醒來,將腳尖向玉壇額角上點了一點,又罵了兩聲,便同着起來,向爐上燒湯淨身,又熱些點心吃畢,玉壇方從正門而出。隨將廳屏門開了,轉到田媽房中,借問病為由,與悅來戲談一回,意欲求歡。因時光不早,恐尤氏開出門來,且因悅來下體還有些痛,就勉強出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這裡悅來走到上房,向尤氏道:「我姨媽病勢反覺沉重了,昏迷不醒,吃湯嘔湯。」 尤氏道:「 他也五十多歲的人了,原可以回家靜養靜養。既然病重,只好叫他的兒子來領他回去的了。他服侍了我一輩子,我倒有些不忍舍他去呢,如今病勢如此沉重,這也無法的,只好多給幾兩銀子,與他帶去用用的了。」隨喚玉壇到跟前,將打發田媽回家的事一一吩咐明白。玉壇自然一一照辦妥當不題。到了下午時,何惠到家,將一切給算的賬目,以及本年補收的麥租交明。一面發交玉壇登賬,一面命廚房下人來將這租麥斛上了廒。然後尤氏將前日拐騙一案,及本日打發田媽回去的事一一告訴了何惠。閒話休題。

  且說鄺史堂接到了尤氏的書信拆開一看,嚇了一跳,心中如有小鹿兒撞起來了。暗想道:「這件事總是這施猾計的黃鴇蛋害我的。若沒有這拐騙的一節,我這買妾一事也不會敗露。這回子要逼這黃鴇蛋寫靠身的筆據倒也不難,就是這樁娶妾的事叫我如何擺布?」 隨去到上房,將這尤氏寄的信讀與施姨娘聽了,施氏又驚又氣。史堂道:「你不要氣壞了身子,總有我在這裡抵擋。如今且去叫你哥子進來,你如此這般向他說,不怕他不寫出靠身筆據來的。」 施氏暗想道:「我從前在家時,受盡這嫂子侄女的磨折,今番看來要到我手裡來過日子了。」 隨命丫頭翠娥到廚房下去喚了猾計進來。史堂將這拐騙的事指着痛罵,假意要去由地保斛他出場。猾計無從抵賴,施氏假意拉住了史堂,照着史堂的說法從中慰勸一番,然後逼着猾計寫了靠身筆據一張。史堂假意不肯道:「那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我把他解到衙門中,照誆騙未成,贓未到手,例杖一百,徒三年。我如今出了身價銀子,要用這沒良心的人麼?」 施氏又假意再三哀求,然後史堂才肯應允,便道:「既看你面上,我也不要白用他,照紙給他六十兩銀子便了。着他明日就要把妻子蔡氏、兒子高用、女兒素香搬進來,住在廚房間壁,聽候使喚,不得認姨娘為親。」施猾計不敢違拗,一一如命不題。

  史堂即於八月初九日起身回家,一路只愁見了尤氏沒有說法的道理。素來曉得這位奶奶不是好惹的人,不能與他用硬勁的,暗想只有遵他寫來那一段戚大將軍瞞妻置妾的故事便了。大將軍尚如此,何況於我呢?主意已定,到了十四日方才到家。一進牆門,趙¥、汪珍走上前來打千迎接。其時玉壇正在尤氏房中,與尤氏並坐榻床上談笑。忽聽得載陽堂前「闊嗒」一響,「 噯唷」 一聲,玉壇跑起身來,跑出房外,從屏門中跑進,由腰門而出。悅來見他慌慌張張,心中甚屬疑惑不提。這裡尤氏聽得「 -唷」 的聲音,知道丈夫回來了,便向鑲玻璃的窗眼內一望,果然不差。見史堂的頭上戴着一頂泥帽,向里走進來,自言自語道:「 才得到家,先吃了燕子窠的苦頭了。」 尤氏嚇得心跳不住,轉坐到炕沿上假意看閒書。暗想道:「若沒有燕子窠掉下打到他頭上,幾希一直進來,碰見我與玉壇並坐在這裡了,這還了得!不先不後,恰好就打上他頭頂上,其中必有神靈保佑。」 尤氏感激這燕子窠,要去救燕子,史堂已進房來了,向着尤氏左一個揖,右一個揖,百般殷勤。尤氏置若罔聞,便立起身來,走向裡邊,喊了悅來,又喚了一個廚下人,同到女廳上將燕子窠託了上去,用些泥巴修理堅固,然後回房。史堂也跟着尤氏進房,又與尤氏賠笑,殷勤且道:「我的奶奶,不要不理我。總是我不是,你要如何,我就遵你如何?你要照戚繼光瞞着夫人置妾之例辦我,我也遵的。」 尤氏暗想道:「他瞞我買妾,原非犯法之事,尚然如此賠罪。我瞞着他與玉壇私通,更是對他不過之事,如何好令他跣足跪迎痛遭嚴杖呢?」只好故意虛張聲勢,警誡他將來不敢瞞我做事就便了。然第一面與他反目,須要給一個威勢他嘗嘗。」 便道:「你嗣後,你還敢瞞着我做事否?」史堂道:「嗣後如再瞞着你做事,我就沉江落海,死無葬身之地。」 尤氏啐了他兩口,趕上去拿一張解手紙向史堂嘴上抹了七八抹,罵道:「只當你放屁嘴。」又道:「我本打算一世不與你交談,將這田地房產據住了,獨自過日子的。如今姑且念你初犯,而且自知罪孽,急急趕回,負荊請罪,尚有畏懼之心。兼之發誓,結實哀容可矜,從寬痛責手心二十板,罰跪半夜。」 史堂道:「既承我奶奶有迴轉之心,我史堂還懇情將這跪杖兩罪權記在簿內,將來如有再犯加倍處治便了。」 尤氏心中原不忍給苦頭他吃,只要嚇嚇他就是了。便道:「這個小刑罰本不能舒我的氣,既不能舒我的氣,准記在簿上,候你再犯時與你算賬便了。」隨將家人等功過簿上列了一判。

  判曰:

  爾鄺史堂曾讀詩書,罔知天理,滅義忘恩,瞞妻置妾。不思微官薄業,出自妝奩,乃敢盪檢踰閑,昵於淫慾。忘鴻案之深情,何忍滅泰山之盛德富誅?餘年猶少,敢雲胤子難期?汝命有嗣,莫道荊妻不育。你敢欺瞞正室,置雛姬於異地;溺愛偏房,縱小舅為匪徙。我雖不敏,尚能獲丑於言中,明可察於秋毫之末。汝實厚顏勿愧,負荊於裙下,畏若趨於夏日之炎想。你私行之事,實為剃面無容。聽你發誓之言,似覺嘔心有血。長寄他鄉,願作喪家之狗,暫歸故里,形同就死之牛。忸怩之態,堪羞觳觫之形。可憫該夫既挾初犯之情,哀求寬免,本妻爰體好生之德,慨賜矜全。所有應得之罪,暫行註冊,以觀後效。此判。

  史堂接來,鼻磨着紙一看,笑道:「奶奶你竟是一個官長,看着我是一個有罪的小民;爾看得自己又尊貴又精明,看得我卑俾不堪,可以放在腳底下搓 搓 的 人。」 尤 氏 道:「爾既做了這件事情,只能照這樣待你,還要你在這判語下畫一個花押呢。」史堂極奉承尤氏,就拈起筆來,不知怎樣奉承畫押,且聽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報夙怨暢辱母家人 贈郎詩誤入親夫手[編輯]

  卻說史堂極欲奉承尤氏,拈起筆來不畫花押,便寫律詩一首,以代之。

  詩曰:
  天生麗質本溫良,今日溫良偏轉強。
  江北人歸鞍未下,河東獅吼意先慌。
  欲除鸞鏡非無故,為置雛姬不與商。
  勿效繼光袒跣樣,娘行怎肯宥猖狂。

  尤氏道:「你不要嫌我強,亦你咎由自取。你還沒有嘗着娘行的辣手呢。停一回通一個辣手,信與你試試。你且取出那黃鴇蛋的靠身筆據來與我。」 史堂向箱中取出交付了尤氏,尤氏閱後收入契券箱內。

  眾家人探得主翁、主母生氣,直到事情講明白了,然後何惠帶了玉壇進去,叩見史堂。略問數語,就出來了。悅來領着老媽王氏、丫頭侍茶、侍拂也來見了主翁。史堂將店中現在光景告訴了尤氏。吃了晚飯,尤氏也將家中的事務說與史堂聽。史堂道:「家中有你這位精明的奶奶管着,我是不來管不來問的,你要如何就如何。」 尤氏道:「現在家中事情日多一日,何惠的精神也不似從前,到底年紀大了,他一身實料理不開。我是少年之婦,除了何惠無人可以進得上房。我心上要在親戚中揀一個精明老誠的晚輩,幫着辦辦才好呢。如果老誠有用,就領他為螟蛉子,替他娶一個妻,將來生出兒女來,就是我們的子孫了。」 史堂道:「 這是極妙的事情。就是人才難得,須要細細訪問然後好辦。」 話言未了,悅來進來取鋪蓋,搬到田媽住的房內去住。向來史堂回來,悅來就與田媽一床睡去,與史堂避嫌之故。

  尤氏關上了房門,洗身睡覺,一夜照老調敦倫兩次。尤氏經過了玉壇的淫具功次,而玩這隨號之具,老調之曲有甚趣味?如吃了山珍海味,再吃的是白菜豆腐一般。兩人一早起來,料理買菜過節。隨即僕婦、家人、使女俱到上房來叩節領賞。尤氏心上感激燕窠落地,定是宅神的保佑,要供獻宅神,隨吩附何惠道:「中秋雖是人節,向無祭神之例,然我本年之事百事如願,要謝謝神明。替我另制盛筵一席,供獻宅神。」何惠答應了,就出去同着玉壇,又叫了一個廚下人出街置辦,回來一一安排至的,吩咐時刻留心躲避史堂,不在廚下幫忙,就謀出街的差使。

  且說施氏自史堂起身回家之後,一心要報這蔡氏、素香兩個惡人的冤讎,想道:「這兩人的罪惡不可勝數,始而忤逆父母公婆,繼而怨人做賊偷漢。我在家時,他冤我偷漢非止一次,受過他百折千磨,甚於泄婢。如今也到我手中來了。依着他兩人的罪孽,死有餘辜,我卻不忍下這毒手。向聞家中的大奶奶是一個女中大丈夫,能殺人能救人,毫無脂粉之氣、婆婆之心,見賢則喜,疾惡如仇的人。將來送這兩人回去服侍,等大奶奶去收什便了。他們如今到了我掌握之中,還不曉得小心奉承,居然有藐視我的光景。今日我先羞辱他一場,給些利害他試試。隨喚翠娥將這四個惡人一齊叫了進來。施氏道:「我與你們本是骨肉,你們如果把我嫁出大門,原無論大戶小戶,總是親戚。如今將我賣出為妾,你們得受了身價,就不能認什麼親戚了。你們自己不思天理昭彰,偏偏又靠到這裡來了。我雖是偏房,也就是你們的主子,你們就是我的奴才僕婦使女。你既是我的奴才僕婦使女,怎麼進這門來不向我磕頭?不進來服侍我?我這裡出了銀子買了你們這些奴才僕婦使女,進來是看樣的麼?你們這一班畜類,一生所幹的事情,那一樣不是傷天害地的?我在家時,受你們多少污名穢節之冤,千磨百折之苦。如今邀天之倖,你們都來做我服役人了,你們的死活文書都在我掌握之中,不怕你們飛到天邊去的。你們這些糊塗東西,死活都不知,還來藐視我?我如今教你們這些混帳東西試試我偏房主母的手段。」四個人聽了這施氏的說話,句句兇險,句句實情,無從狡辯,又不服告饒,八目相視,一言不發。施氏喚了兩個出店家人,又廚下兩個用人進來,吩咐道:「替我把這四個惡貫滿盈的剝光了衣服捆起來!」 然後四人跪下磕頭,齊聲哀求道:「我們並不敢藐視,嗣後進來服侍便了,只求開恩。」一連磕了十幾個頭。施氏道:「 好大膽,還敢你我稱呼。」便命出店家人將猾計、高周押到大廳天井中,露出了膝蓋,限跪三個時辰方許放起。出店家人答應了,便將猾計、高周帶出,押令露膝跪下。然後施氏押令蔡氏母女脫光了衣服,露出了膝蓋,跪在面前。施氏執了皮鞭,指着笑道:「你兩個娼婦,兩年前遭遢我的時候,可曾想到今日在這裡現世報否?」 兩人只管磕頭求開恩。施氏笑道:「 前日進這門來,何其一個頭都不肯磕,如此金貴?今日在此,何其只管磕頭,如此輕賤?你們求我施恩,我原是最肯施恩的人,然而施不到你兩個娼婦身上。我第一恨你兩個娼婦的嘴,冤人做賊偷漢等事,這樣嘴只配吃糞,我卻不肯做已甚的事情。」便命翠娥每人抽了藤鞭二十下,抽得兩人入地無門,聲聲自稱娼婦,稱施氏為主母。施氏又指着兩人細細羞辱了一番,然後押令跪在膝前捶腿,至晚方舍起來。然後母女兩人穿了衣服回房,四人抱頭低低痛哭。蔡氏埋怨丈夫靠身一事,猾計埋怨老婆女兒從前不該遭遢他妹子等語,唧唧噥噥,彼此埋怨不已。

  且說史堂到了二十日,要到長生庵去追薦亡弟名玉堂者。一早起來,與尤氏說明後,出來要喚何惠同去。適值何惠冒了風寒,頭暈發熱,不能出街,只得到廳後軒喚了玉壇,便道:「旭垣,我今日要到長生庵去追薦三老爺,你即刻帶了四五兩銀子,先去安排起來。所有三老爺的年庚八字,我卻忘記了,查他們賬簿就知道了。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過了早飯後方能來,你趕早就去。」 玉壇答應了,便轉到房中去開銀子,心中着急,怕智慧等知道他在鄺家做奴才,想個要不露馬腳的道理。心慌手亂,將鎖簧開壞了,一時間不下來,就將前月尤氏私給他的五兩三錢二分一包銀子開出來帶在身邊。一路想主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走到長生庵見了智慧,略敘了幾句寒溫,便道:「我剛才路上遇着貴庵主鄺府的家人劉旭垣,他拿了一封銀子,托我到這裡來替他安排追薦什麼三老爺。他說三老爺的名字喚玉堂,所有年庚八字你們的賬簿上查便知道了,他的主人要早飯後方能到這裡來。他有緊要稟租案件要去與差商量,不能夠親自前來料理。再三托我轉致你們,切不可在他主人面前說出我在這裡替他代辦的話來,就說他自己在這裡辦的就是了。」便將銀子交與智慧收訖,智慧一一答應。便道:「三老爺的八字有,在簿子上,謄下來就是了。你說那個劉旭垣,我並不認得他,想必是新靠的家人了。但鄺府的人,沒有一個不要來與我親昵的,獨他就這樣金貴,不肯到小庵來光降光降?我明日倒要去認認他到底是什麼一個牛頭馬面的。今日我看你這小油嘴面上,在他主人前不識破他,明日我去見了鄺家主母,只說旭垣到庵中來公事不辦,一味調戲我們,砸掉這奴才的鍋。」玉壇道:「好奶奶,好嫂嫂,不要多事了。出家人以慈悲為主,算他不是,我替他來賠個禮罷。」 就作了三個揖。智慧道:「他難道是你的屁精,要你這樣周全?」玉壇道:「天下也沒有這樣臉蛋的屁精。你看見了要嚇一跳呢。他的相貌誠如你所謂牛頭馬臉。便是你如果要他來,也巴急不到,他實在自己曉得自己的相貌醜陋,所以不敢進來糾纏你。我如今把這個屁精來奉送,做了你的屁精罷,讓你去朝朝夜夜有趣,有趣得得情情』他便了。」 智慧方知是醜陋不堪的人,笑罵道:「放你的狗屁,那個要這樣東西到這裡來。你道我當真去砸他的鍋嗎,要你這樣發急?快些我們來收什壇場罷。」玉壇暗喜道:「幸喜得他說出『屁精』 兩字來打動了我的誆騙機關,止住了他的砸鍋心肝。此所謂最可疑者婦人之心,最可欺者婦人之目。」 安排已畢,玉壇恐史堂要到,便要去了。被智慧一把拉住道:「差不多時就要吃飯了,你到那裡要緊去吃花酒?就替我說來,我那樁事情得罪了你,就半年不來看看我?」玉壇道:「我的師太夫人,放了手罷,我這回子實有緊要事情在身上,我心上若有不受用你們的事情,今日也不來了。我今年在家病了半年,所以不曾來看你。這是我害病不該,你將我的病打幾下出點了氣罷。」智慧笑道:「你這小油嘴,快將要緊去的原故說出來我聽。」玉壇道: 「 不便向你說的,說出來又恐你物傷其類。」智慧道: 「 你不要羅嗦,只管說就是了。」 玉壇道:「如此我就說了。」便道:「敝處有一個接腸庵,庵中有一個崩坼的和尚,喚動人心,結識了一個回芽的尼姑,喚要錯你。那崩坼和尚受了身孕,到昨日午後產了一個小回芽尼姑出來。那知崩坼和尚產後冒了風,就有些發熱。那要錯你動人心,兩人再三要我到這裡來請包送終醫生去替他看脈。此刻不早了,還要請包送終醫生到船上去吃飯,求你出家太太放我去罷。」 智慧道:「 我聽你的說話,都是討我的便宜,並沒有一句正經的話,不能相信你。」 玉壇道:「 我罰咒給你聽,狗』的黃鴇蛋,是你的兒子,是你的孫子,才使你聽罰了這個惡咒。可相信否?」 然後智慧放了手,玉壇才得逃出山門,一直就跑到舊相好的劉采芹家的打腿吃花酒了不題。

  這裡史堂素有龍陽之僻,他有一個俊仆喚夏旺,鮮膚粉白,臊面桃紅,史堂愛之如寶,剪袖食桃之寵不足喻也。從前被尤氏察出真情,將夏旺的衣服件件剪碎,撻之幾斃,逐出還家,永不復用的。後來史堂瞞着尤氏,帶至安徽,仍充拂枕,至今未破。每每史堂回家,必同着回來,寄居寓所,然後自己回家。尤氏從前也曾問過史堂,途中來來往往,怎麼不帶一個用人服侍服侍?史堂只說一水之隔,途中沒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況生意場中,不配用人服侍。尤氏信以為實。史堂今日本來要到夏旺寓處繾綣半日,然後再到庵中去行香的。那知尤氏暗想道:「今日他去與玉壇聚在一處,雖是近視眼,難免不能認識。須要止到他下 午 時 放 他 去 才好。」便向史堂道:「 你今日將送我爹爹的壽禮整齊整齊,庵中只要下午時去拜一拜便了。況這些地方我不要你去多耽擱。」史堂正興頭沖沖,想去與夏旺修舊,被尤氏當頭一盆冷水淋了下來,又不能違他這個閫命,只得依着尤氏整齊壽禮,直至申時方得停妥,然後走到庵中。智慧一見,便來應酬,接到臥房去坐下。史堂問道:「我們的劉旭垣怎麼不見他?」智慧便照着玉壇告他的話轉告一遍,又道:「 劉四爺還存一封銀子在這裡做懺金的。我今日細查從前的賬上,原應該還老爺處四兩五錢幾分銀子,今日的懺事算下來剛剛扯得平,將這銀子請老爺帶了回去罷。」 史堂道:「 我今日倒是來討債的了。不如將這銀子今晚我同你到床上去拜一夜髒王懺開除了罷。」「你到這裡來香還沒有行過,先在這裡說游話,不怕佛菩薩的麼?」 史堂道:「 我與銀子你用,是救人之急;你與我同枕而眠,是泄人之火。兩人得濟,正是佛門普濟慈航之道,佛菩薩豈不喜歡我們成這美事麼?」 一面說笑,一面走到殿上去行過了香,又進房來吃茶。智慧喚廚下安排素齋。史堂道:「我就要去的,趁太陽還未落山,眼睛還看得見地下高低之處。你若必要留我吃齋,我只好住在這裡陪你過夜的了。」 智慧道:「我怕什麼?只怕你沒有這個膽量。奶奶的閫法難受,我倒不害你了。」 智慧便取出原銀交還了史堂,送出了山門。

  史堂到家尚未上燈,便將到庵中沒有見玉壇,及帶回銀子的話,一一告訴了尤氏,尤氏然後放心。史堂道:「我轉來時,在正昌綢緞鋪上看了一件京青緞海青料,講明五兩七錢九四平紋銀,我打算將這銀子先給與他再算。但不知這封銀子是什麼平子,所以帶回俟秤准了拿去。」 便走到窗前,就着亮光拆封另秤。才拆開來,忽然微風一陣,將包內一張摺疊紙片吹到尤氏裙底下去了,尤氏撿起一看,就是前月贈與玉壇那首詩,尤氏嚇得心上亂跳。史堂問道:「是什麼紙片?」尤氏道:「你且把銀子秤明白了再管閒事。」一面走到妝檯前,向抽屜內取出一張舊賬換在手中,搪塞過去了。尤氏暗想道:「原來我給他這銀包,他竟直到如今沒有拆開,怪不得他從沒有說起這首詩來。今日若沒有這一陣微風,險些兒鬧出大事來了,這還了得。屢次臨危化解,若不是神靈保佑,那能獲這樣意想不到的化解?即前日燕子窠掉下來,也再沒有這樣巧妙。但不知暗中那位神靈在這裡輾轉保護,叫我何從報答?玉壇雖非有心之過,但我與他的東西無論寶貝草芥,總應一律珍重,何以如此藐視?明日倒要警飭警飭他的才是。」正在這裡想要警飭他,玉壇因何惠有病,不能進上房,就自己進去交賬。並將前一日的稟租案移到本日來告訴,以作彌縫本日不能在庵侍候主人的緣由。史堂倒也不說他不是,尤氏心中原贊他彌縫之法頗好,因恨銀包一事,藉此罵他幾句,又可在丈夫面前裝些待玉壇威嚴的光景。便罵道:「這件租案有什麼要緊?過了一天去辦也不為遲,不曉得伺候主子,借端在外遊玩,滿口都是唐突的話說。我看你近來作事一味粗率,慢不留心。那管一兩八錢的來往銀子,人家還來的,也要拆封見見數目,送來的也要拆封,見見數目。每每人家還來的銀子,你封也不拆就收下,繳上來了。照這樣管賬,我是容不過的。你不要自己不愛臉。」不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吟穢句虛遭夢裡刑 見繡鞋引出心頭計[編輯]

  玉壇受了尤氏一場大罵,出來氣倒在床,想道:「他若為我的情意不到,不要說罵 ,就是打死了我也不怨的。他如今為我不伺候他的丈夫,不替他們留心管賬,就來罵我,足見他心上只有他的丈夫,他們的賬目為重了,那有我在他心上呢。想這婆娘有什麼情?有什麼義?他自從丈夫回家之後,何嘗有一些恩情待我?只曉得躲在房裡陪着丈夫,不是說笑,便是盤算家務,面也不肯出來照一照。我再不想到,千金貴體看得失節如此輕淡。看得輕淡自然慣偷漢子可知的了。我早曉得他是偷漢過的人,我何必要如此尊重他,如此愛慕他?我費了這樣心力來相與他,實在算不上。我此刻若不戀着悅來,我一刻都不能住在此的。」 扒起身來,走到書桌前,將這一切薄情輕節的劣跡,先寫了一篇大略。復又照着情節,吟成一首長句毀之。才得寫完,覺得陰風一陣,冷氣逼人,燈影漸微,毫毛直豎,不覺雙眸怠倦,就憑几睡着了。夢魂一縷正在飄蕩之時,那冥中報應司的鬼差包受苦走上來,一把揪住道:「你前世欠他的冤債尚未還清,今夜又來做屁詩污他了麼?我且把你送到他那裡去,先受些虛痛再講。」一把拉到尤氏房中,交與冤孽司的鬼差施辣手,揪到尤氏面前跪下。尤氏亦在夢中,坐在榻上,正想要戒飭玉壇,忽見一個赤發獠牙的抓住玉壇跪在面前;房門口一個青面紅須的拿着一張字紙,金眼睜睜,相着玉壇;又有一個清清秀秀,三綹須的站在旁邊。尤氏本是女中丈夫,見了他們,絲毫勿懼,便問道:「 你們是那個?」 那三綹須的道:「我那氤氳司的差役任儐相便是,奉票撮合你與玉壇的前世姻緣。如今我的公事已畢,明日要回去銷差,特來索謝。前日吊下燕子窠一事,僅擾盛筵一席,不足以酬此大功,相應補謝。再今日風吹吊銀包中的詩句,也當後謝。這兩件險事,並不是票內之事,是我格外的照應你們,也應格外酬謝酬謝。請你早早先開發我就是了。」 那一個青臉紅須的道:「吾乃報應司的差役包受苦便是。」 便將手裡拿的字紙送與尤氏。那赤須獠牙的道:「吾乃冤孽司的差役施辣手便是。」尤氏將字紙一看,氣滿胸臆。施辣手送一根硬木棍子與尤氏,尤氏便將玉壇拖翻在地,拽起棍子向着玉壇上上下下一口氣打了七八十下。施辣手在旁幫着尤氏施力,打得玉壇皮開肉爛,身無完膚。玉壇口中欲喊〔 又喊〕 不出來,掙也掙不起來,痛也痛不過去。尤氏指着道:「你這東西,拿這種話來污穢我,我今日要把你顛倒插在便桶中,給你一頓飽糞嘗嘗。」站起身來擰着玉壇耳朵,拉到便桶處……

  忽聞窗外明炮一聲,兩處俱驚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玉壇醒來,一身大汗,遍身猶覺隱隱作痛。心中以為日之所思夜之所夢而已。   這裡尤氏醒來,夢中的事歷歷如見,暗想道:「 能信有,莫信無。今日一早,先將眼前的人支開了,到玉壇房中去搜他一搜有無夢中的形跡,再作道理。」 一面備一席祭筵,多買些紙錠,酬謝夢中所見的鬼卒。

  到了卯時,玉壇知道何惠有病,不能早起,就趕忙起來,拿了銅盆,從巷中而進。悅來亦擬玉壇必乘何惠有病,一早要進來的,更起來得早,先將腰門開了,復進了房。正在那裡出神,玉壇走近身去低聲道:「 妹妹,你真箇是神仙,算定我今早必要進來,就早將門開了。」 悅來道:「 你驀地里進來,倒把我嚇了一跳。」 玉壇摟住悅來在懷中,替他摩心胸,便道:「你不要壞了,我們七八日不能相敘,我心中猶如火燒一般。你這幾日身子可好?我算你今日紅潮應該到了。」悅來道:「昨夜五更天就到的,我才放心,沒有受胎。你這幾日身子如何?飯量可好?」 玉壇道:「 好倒好的,只是昨夜做一個惡夢,做夢主母知道我們的私訂事情,將我痛打一頓,此刻還覺得有些痛呢。」 悅來便將手去撫摩玉壇的痛處道:「我們這位主母的性氣是惹不得的,你總時刻要小心。若錯怒了他,是擋不住的。你既做了這個惡夢,早些出去罷,不要應了這夢。況我的經期又到了,髒巴巴不好鬧的。你前日要我腳上穿的這一雙鞋子,我因主母穿過的,所以沒有給你,你必定要這一雙,我就給你便了。」 隨脫下來包在玉壇的手巾里。玉壇接來放在袖中,便道:「你的經水我倒不嫌髒的,只怕那兩個小丫頭要來呢。」 悅來道:「 這兩個丫頭一些兒不懂得的,他還不知你是什麼人呢。況我不叫他們,他們再不敢走進來的。這是我交代在前,盡可放心。」玉壇道:「 既然如此,好妹妹,你救救我急罷。」就將手揣(拽)下了悅來的褲子,抱到床沿上,才將那話插入牝中,鸞鳳交作,雨雲方興,忽然耳中來了一聲不做美的聲音,唿啷一聲,尤氏開房門出來。玉壇連忙塞上了褲子,避到廚房下去了,慌慌忙忙將銅盆掉在悅來外房桌子上,又不敢縮回去取,心中不勝着急。

  這裡悅來在床上穿褲着鞋,那知尤氏已到了外房,看見桌上的銅盆,知是玉壇的,又見腰門已開,人又不見一個,心中甚屬駭異。因史堂在家,不便聲張,只當沒有看見,就轉身回到自己房中,向史堂道:「你回來已有半月多了,中秋節的賬目不知收有幾成,我心中十分記掛,你明日也可起身去了。今日你去買緞子,就便替我到顧繡店中去買繡花大袖兩隻,裙花兩付,汗巾兩條,手帕兩方。家中再添幾樣首飾,帶去賞給你的小老婆。你要剪什麼裁料與他只管剪就是了,不要在我跟前遮遮掩掩。」 史堂原想要起身,恐尤氏說他牽記他小老婆,所以說東西與他小老婆這是意想不到之事。史堂一聽此言不勝喜歡,笑道:「我的好奶奶,你實在賢惠,我更覺對不住你了,我叫他天天向着東南方磕你的頭就是了。你賞東西與他,他不知要怎樣榮幸呢。」 尤氏道:「不要你在這裡替他鬼討好,只要他離開了我不荒唐,不狂妄,能夠幫着你兢兢業業作家就是了。你今年大約不能回來的,年終賬目要緊。明年正月中又要盤店,看來總得二月中方能回來。那時你將新靠的一房人一齊帶回來,或將他的兒女留與你小老婆使喚也可,免得他母女在一塊兒作弊。這施猾計我本不要他回來的,防他們姊妹弟兄在一處又要鬧出大事來。」史堂道:「 這是你的防微杜漸之道。」 一一答應後,就兌了五十兩銀子,同着汪珍出街置買衣料等物。

  到了路上,史堂自然指使掉了汪珍,自去與夏旺修舊,並約何日起身往安慶等事,絮煩不題。

  這裡尤氏又喚玉壇到店鋪收買紙錠二萬串,預備上等祭筵一席。玉壇心中暗想道:「難道嬸娘也做了我做的夢麼?不然無原無故,忽然要備祭筵,又要買這許多紙錠做什麼呢?」一一答應了,便喚了兩個灶下人同出街市買祭菜,收紙錠去了。

  尤氏又吩咐悅來道:「今日兩個灶下人,一齊出街去收紙錠了,灶下人料理一時祭筵生怕辦不及,你同着兩個丫頭及那一個老媽子到廚下先將魚翅、海參放好了,然後再捉兩隻肥雞、肥鴨,且先煨起來。」 悅來答應了,就同着這幾個泥塑木雕的往廚房去了。悅來心懷鬼胎,不知尤氏早上走到後房來沒有?看見玉壇的銅盆沒有?疑疑惑惑,不覺做出事來總是顛顛倒倒,在廚房下時刻生氣,打罵丫頭。這裡尤氏走到玉壇房中,細細撿搜,搜到席袋裡有一個不鎖的小木匣,一抽開來,就見繡鞋一雙,認得是自己穿過幾天後與悅來穿的。又見字紙一張,從頭至尾一看,就是夢中所見的詩。尤氏一見,眼淚雙拋,氣填胸臆,想道:「我一片血心待了他,他反將這個慣偷漢子的事來疑我,並且有斷我的意見,我豈是楚館秦樓的妓女要合便合,要斷便斷的麼?看得我這樣輕賤,我與他除非死了才能斷絕,若在世上萬不能斷絕的。但他說我看得失節的事輕淡,本是下賤之人的說話,教我如何當得?如何咽得下去?如何出得這口氣來?難道與他拚命不成麼?至於他與悅來有私情等事,雖屬可惡,然我正要悅來肯幹這事,就可惜他做個紅娘了。此刻倒不可驚動他們的。」仍將字片、鞋子放在小匣內,塞入席袋中,走到廚房幫着做菜。未幾玉壇等買了東西,又雇了十幾個人扛着紙錠回來了。不意史堂又復回來,看見堆了許多紙錠,便問道:「今日供獻什麼靈神,買這許多紙錠?」尤氏道:「我昨夜夢見三個無祀孤魂向我要飯吃,要錢用,我所以多買些紙錠燒給他們去用。只要保得闔家太太平平就沾光了。」 史堂見尤氏鄭重其事,也幫着鋪排一切,又去叫了一班樂工,熱熱烘烘鬧了一日。

  到了明日午後,尤氏先打發史堂起了身,又料理何惠送壽禮到莒州去替父親賀壽。尤氏一連忙了兩日,心中又忍着玉壇冤他的氣惱,到了九月初一日,頭暈發燒,扒不起床來了。玉壇心中雖然怨恨尤氏,然一曉得尤氏有病,就着急不堪,便飯也吃不下,已有割股之心,嚐糞之意了。尤氏病了三日,玉壇到房門首問病十三次,沒有一次不受尤氏淡漫之語。玉壇每日受了淡漫出來,不勝懊悔,想道:「他因丈夫出了門,心中不受用,將我來出氣,這樣薄情婦人只好與他斷的。」那知與他斷的念頭沒有想完,兩腳又進房去問了。看官,並不是玉壇生就沒志氣的人,大約因夙緣而結識者,一樣有天性在內的。此所謂異姓而骨肉也。到了初五日,尤氏起來,正想要支開了悅來,痛責玉壇一番,那知剛剛湊巧玉壇進來了,不知玉壇進來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剖衷腸兩人原錯誤 設圈套一婢做周方[編輯]

  卻說尤氏正想支開了悅來,要痛責玉壇,剛剛玉壇進來,稟道:「悅來妹的叔子在門房裡說,昨晚三更時,田媽病故了。可好求奶奶的恩典,放悅來回家去耽擱一二日,儘儘繼女的意思否?」尤氏道:「既如此,准他回去耽擱半日。馬上就去叫兩乘肩輿,喚侍茶跟去。並着趙簋同去,守候到戌時同他回來。給悅來十兩銀子帶回施用。」 玉壇照着吩咐,趕忙打發悅來動了身,轉到廳後軒,才蹲在地下剪扎菊花。不意尤氏出來,走到跟前,一言不發,便向玉壇隔耳一個巴掌,又推翻在地。玉壇的腰背剛剛在花盆沿上一碰,尤氏又趕上去一連踹了兩三腳。玉壇當時不覺甚痛,便掙起來。尤氏道:「你敢不跪下!」玉壇狠着臉道:「你究竟為什麼,這幾日時刻來遭遢我?你要斷我盡可說得,何必要這樣費心?你這個人我已推透的了,算什麼黃花閨秀?說也可愧!你今日還想跪你,還想我怕你麼?我看你的骨頭當不起我跪你怕你呢!」便轉過身來要往外走。尤氏聽到此話,更氣得來命都不要了,便趕上去盡力把玉壇耳朵一把擰住,撳到地下,罵道:「你說這樣話來,當我是什麼人?你自己做了多少喪良心的事情,還要來冤我麼?」 便拽起一根門閂來,不顧致命不致命處,一連打了二十餘下。玉壇究竟慣常怕過尤氏,一時不敢回手,只得悶受。然後尤氏將前次贈的情詩,與住身銀子落到史堂手中,以及因得夢後搜出穢書、繡鞋等事,從頭至尾,一一訴說出來。玉壇一肚怨恨之氣,頓時平下去了,便道:「嬸娘,放我起來,待我細細奉告。」尤氏那裡肯放,便道:「此刻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命,還有什麼奉告不奉告?我拚着這一條命,大皆(家)到閻王殿前去申冤便了。」 玉壇道:「萬事總有錯誤,就是有司定罪,亦當根究明白,才能定擬罪名,嬸娘何得不分皂白,執了一己之見,混要與我拚命?」 尤氏一想,倒也不差,便放了玉壇起來。玉壇隨將所贈的情詩,及住身銀子一事任了多少不是;復將與悅來私訂姻緣一事,花言巧語盡推是田媽從中逼成的;又將做穢詩的一切緣故,一一告知。

  尤氏將玉壇的說話細細想了一想,亦有難怪之情,無非兩造俱有錯誤。一股惱怒之氣矬了下去了,便道:「我如果為你不俟候你表叔罵你,自然難怪你要怨我。如果看得失身之事為平常之事,自然也難怪你疑我不端在前。既疑我不端在前,復又罵你不俟候主人;問我之病,又被我多少冷言冷語,這是也難怪你要斷我。但我前日的罵你,實為情詩銀子落在表叔手中,幾希鬧出大事來,所以按着諷意罵你兩句,難道不懂麼?你今反疑我不端在前,而且寫於紙形於口。雖屬有因之疑,究竟是你自己的糊塗。我雖是不情不理之人,也斷不至於為你不俟候你表叔而來罵你一場的道理。你就不想一想的麼?至於你與悅來私通一節,你今推在已死之人身上去了,我也不信。我本意要把你來作為繼子,將悅來與你為妾,只因礙了何惠、田媽兩人,所以沒有說出口來。你們如今並不曉得我的本意,膽敢私通,情殊可惱。我雖有此意,但總不應生出別戀的心來,足見你的心不是專一於我的了,怎得算有情有義之人?今晚悅來回來,我要重重兒處他一處。」玉壇道:「俱事總是我冒昧,既不能察嬸娘的一切美意於前,又敢上了田媽誆騙於後,理應受嬸娘的責罰,求嬸娘再打我幾下出點子氣罷。至於私通悅來一事,實非悅來的本意。如今嬸娘要處責他,我情願加倍代打了罷。嬸娘若不肯饒他,又不肯容我代打,我惟有一走而已,斷不能眼見他受苦的。」尤氏暗想道:「 玉壇做我的穢詩也不能怪他,況我責罰了他一頓,已經過分了。至於悅來,雖屬應處,然我正要與他合黨,如何好責他?只可引他入黨為妙。況我打了悅來,玉壇果然跑了去,叫我便如何是好?」 便故意道:「你愈〔護〕他我愈要打他。你待丫頭有如此情義,待我則如此遭遢,相形之下,何以為情?」 玉壇道:「 這要兩途看的。我待他的情,不過矜憐之道,並沒有愛慕的心腸。至於嬸娘何用着我矜憐之情?我卻不由自主見着嬸娘自然就起敬起孝,愛之如珍,親之如母了。」 尤氏聽得這話倒有些分別,又故意道:「任你怎樣說法,我誓要打死他的。」 玉壇發了急,便道:「嬸娘既不肯饒他,這也沒法的,我撞死在嬸娘跟前就是了。」 就脫下了頭巾,將頭要撞到牆上去。尤氏一把拉住道:「痴呆子,你不要着急,我是騙你的。我正要與他合黨,還肯打他麼?我們的事情必得要他做一個紅娘才能的當。生怕你與他同枕之後,倒把我擱在腦後。且難保你不將我你已先一切私通之事,不向他一一說出來。」 玉壇罰咒道:「我如果與悅來同枕之後將嬸娘擱在腦後,以及將我兩人的一切私通之事露出一句來,死於刀劍之上。」 尤氏道:「既如此,今晚悅來回家,你先替他如此如此說明了,同進來見我。我如此如此問你們,這般這般答,就可以逼到合黨同心合意路上去了。」 玉壇恍然大悟,連聲答應。尤氏又道:「你此刻可還痛否?」玉壇道:「棒傷處倒不大痛,惟有腰膈間被花盆邊擱傷處痛來覺得難受,至胸間腳踹處,像閃了氣的痛,總還支得住。」 尤氏隨去開了一服山羊心血與玉壇吃下,復將前項錯付智慧的銀包及所贈的詩句取出來了,玉壇拆開一看,不勝佩服,聲聲致謝,隨即口占一律答之。

  詩曰:
  仆也原非圖笑人,逢卿不解便凝神。
  欲登蓬島無由陟,不作庸奴未可親。
  屈膝陳情雙眼淚,好花到手滿懷春。
  相呼你我而今起,兩載相思一旦伸。

  尤氏聽了不勝嗟嘆,便道:「你為了我甘心作賤,我早欲要替你捐一個六品職銜,洗洗你的名節。且候秋收後去辦罷。」玉壇心中更加感激。

  至晚飯後悅來回來了,玉壇在大廳後軒笑盈盈截住道:「妹妹你回來了,愚兄恭喜你。」悅來道:「你這個人好沒來由,曾讀孔聖之書,不達周公之禮,人家死了姨媽,你不來吊也罷了,倒來恭喜我,是何道理?我同你也要算骨肉之交,不替我擔些兒煩惱,反來嘲笑我不成麼?你算什麼有情之人!」玉壇笑道:「姨媽之喪何足算也。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在這裡,不能為着這一樁沒有要緊的煩惱事,就不來恭喜你的。」悅來道:「你姑且講來。」 玉壇道:「 我同你鈎黨盡被主母知道了。」 悅來一聽此話還了得,面色一變,目定口呆,渾身發戰,幾希矬下地去了。玉壇一把扶住道:「你不要驚 怕,聽 我 說 下 去,你 自 然 要 就 喜 歡 了。」 悅 來 道:「這個事情破了,還有什麼性命,有什麼臉面?你且說來。」玉壇心中只道,那一晚宿尤氏房裡時,悅來到他房裡,不見他在房裡,寫一張紙條存在桌上,到早上見面之時,悅來又說了許多酷似知道的話影,所以疑心悅來定然是知道的了。便道:「 我與主母私通一事,你已知道的了,我也不必再說。今日你我之事,幸得我與他有這私通之故,倒因禍而得福了。」悅來一聽這話,更覺希奇了,暗想道:「且不要管,聽他說下去便道如何倒能得福呢。」 玉壇便將尤氏得夢後,到他臥房中去搜出穢詞、繡鞋一節,以及尤氏要與悅來合黨之意,並尤氏所授圈套之言,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出來。悅來方悟尤氏與玉壇有私情的,暗想他要藉此贈繡鞋一事,來囿我周旋者,無非他要光鮮臉面而已。我也狠落得,而且將來我自己也能與四爺鳴鑼響鼓同枕同衾的,豈不妙哉!心中要難難玉壇,又要使玉壇懊悔懊悔,便道:「 你與主母的私通,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主母既與你有這私情,我與你的事情雖破了出來,也不怕他的了。我犯不着含了羞慚去周旋他的臉面,他自己自要臉面光鮮,拿我來做他的錯頭,我斷斷不能的。況他拿這個繡鞋落過你手中,以作洗不清之油暈,不得不從你的說法,這個情節甚屬支離。豈有千金閨秀六品皇封當這名節攸關的大事?為了一雙繡鞋落過你手中之故,就必要走到西廂去待月的麼?」 玉壇聽了悅來的說話倒呆了一晌,然而已經說了出來,懊悔也無用了。便道:「 好妹妹,你不要作難了,橫豎於你有益的事情,何樂而不為?至於情節的支離不支離,與其無干的,何必去管他呢?我求你依着主母的意思罷。」 悅來心中十分愉快,便道:「 我此番見了主母,不能十分低三下四的,只能彀依着你說幾句就便了。」玉壇道:「原只要你如此。」 悅來道:「 既如此,我們就進去同見主母唱戲罷。我先進去,你也就進來。」 玉壇答應了:「是。」

  悅來轉到了上房,一見尤氏,尤氏便罵道:「你這賤人做的好事情,敢再瞞着我麼?還不跪下!」 悅來不但無畏懼之色,心中倒想要去敬幾句雙關兒話,戳戳主母的心,便勉強跪下,玉壇也進來跪下了。要知悅來說出什麼影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卷 三[編輯]

第 九 回 張命婦開宴結私情 施偏房無心傷族侄[編輯]

  卻說尤氏對着玉壇道:「我看你本是讀書人,所以不曾要你寫靠身筆據,一進門來我就派你辦理管總之事,也不薄待你了。你因何要連着田媽勾引我的丫頭,又將我穿過的鞋子都拿了去,你居心何似?意欲何為?」 玉壇道:「 主母在上,我今晚不得不直說了。我旭垣原是舊家子弟,與這裡還有兩重舊親。我本姓邱,名樹業,字玉壇。只因本年二月間,在長生庵遊玩,適值這悅來妹妹跟着主母在殿前行香,我見他相貌非凡,就動了當初唐寅遇秋香之念。他雖不曾三笑,已我動了七情,所以學着唐寅進華府之法靠進府來。如今果然成就了,又蒙主母恩寬,這是莫大之情。至於繡鞋一事,彼時並不知是主母穿過的,所以取來細玩了數日,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飯,萬無挽違之時。其中定有天緣,求主母將錯就錯,從權些罷。」 尤氏道:「你倒拿着這鞋子的原故來逼我入你們的黨了麼?」 玉壇道:「不是我來逼主母,是天緣假手於繡鞋,逼到主母走到這條 路 上 來。」 尤 氏 道:「這個事情,總是何惠的老狗才不好,將你的薦到這裡來,害得我這步田地,好教我左右做人難。若不走你們這狗黨,無奈我的舊鞋已經被你戲弄一番,何以為情?又恐你不遂所願,有意傳揚出去,教我臉面放在何處?若入了你們這個狗黨,教我如何見得丈夫,如何見得祖宗,如何見得父母親戚,如何見得這些下人,如何見得自己的影子呢?」 玉壇接口道:「主母太迂了,若以主翁而論,現在安徽瞞着嬸娘娶妾,有何對他不住?若以祖宗而論,陰陽間主翁在隔,那能知曉?猶如陰間之事,陽間也不能知曉。若以父母親戚眾人而論,以及惟我不傳出去,他人那能知道?若以身價而論,當年武則天有天后之尊,尚有此行。」 尤氏道:「據你說來,我更可以如此的了麼?」 尤氏又假意不允,玉壇同悅來又假意哀懇,又一回,然後尤氏道:「既如此,我卻不能不走這條路了的。你們都起來,坐着商量罷了是。」 玉壇、悅來都磕了頭三個,又告了罪,也就坐下了。尤氏道:「嗣後須要各自留心,防着家人們的耳目,你兩人都是乖乖巧巧的人,不必要我細述的了。至於日後的長久之計,卻也不難,只要假意先將你逐出後,再將舊用的家人一齊換了新的來,你再來時就沒有人曉得你是這裡的奴才了,盡可認作小輩,管理一切賬務。就是你表叔是個大近視眼,雖然見過你幾回,也不能認識的。漸次領你為繼子,然後再將悅來配你為偏房,你表叔萬無不依的。若論我們目前的歡會,你兩人均是聰明人,毋庸約法三章的。惟有背着人的稱呼須要改口,你叫我嬸娘就是了,悅來亦不須自稱小婢。玉壇費盡心血賣身作賤,着見是多情多義的血心人,替你捐一個小功名,洗洗賤氣是要緊的。」玉壇、悅來兩人不勝歡喜,聲聲道謝。尤氏道:「你初來時,我看你品貌原不像低三下四之人,頗有書香之氣,那知竟不能逃過我的眼力。」 玉壇道:「 足見嬸娘的法眼就不輸許負蒯徹了。然而相術一道,也是極難明白的。即如嬸娘與悅來妹妹的相貌毫無兩樣,不過略有些厚薄而已。至於聲音手腳都是一樣的,怎麼就有主僕之分?」 尤氏道:「善觀相者,第一觀人清濁,第二觀人行止,第三觀人氣象,第 四 觀 人 規 模。若 以 丑 陋 美 麗 觀 人,大 謬 不 然的。」三人只管談心,不知東方已白,直至一聲醒炮,大皆方知天明。尤氏道:「我們講話講疵了,快些睡罷。」 悅來趕忙服侍尤氏睡了,然後自己才睡。

  玉壇一到自己房中,覺得一股冷氣,毫毛直豎,連忙睡到床上,便昏昏沉沉,發寒發熱,耳邊聽得有人講話。一個道:「這廝昨日沒狠受傷,與牌票應報之傷不符。我那時遲到一步,沒有加功。」 又一個道:「我們快來將他有傷之處致到他重傷便了。」 玉壇聽得這話,更相信夢中之事了。正欲鑽入被窩裡去,覺得受傷之處已處處大痛起來了。玉壇便想:「世間犯了輕罪,往往先與值刑班講輕手錢,據他們的說話也不過要我吃些痛苦而已,陰陽一理,難道不好用錢的麼?便鑽在被窩中百般許願。正在許時,耳邊忽聞一人道:「這廝肯用錢,我們也落得的歇既手罷。」又一個道:「你不怕土地老爺查出我們得錢徇情的情節,要到閻王那裡去報的麼?」那一個道:「只要我們分與他幾兩銀子就完了,若當差的總要照票行事,只好賣老婆過日子了。我們得這項錢財,雖然說是貪財,究竟還是救命的,比那種謀財害命的好着多呢。如今除了賢人君子,那個不是生出來就有謀財的心腸?我們得他這項銀子,盡對得過陽世之人。」 那一個又道:「 我們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歇手罷,不要給他苦吃了。」玉壇在被窩中聽碧清,果然絲毫不痛了。然而精神大憊,直睡到得午初方得起來。即走到上房,將被鬼差致痛之事一一告訴了尤氏、悅來兩人。尤氏、悅來不勝驚駭,趕忙令廚下人備辦祭筵,多買些金銀錠帛等物,鬧了大半天方畢。

  尤氏與玉壇、悅來道:「今晚我們逞此菊花鮮健,何勿暢飲一夕,商量商量後來之事?」悅來道:「狠好。」 便將祭筵內揀了幾件巧口的菜,又添了幾十個肥蟹存在上房,其餘祭菜一齊分給下人吃了。

  到了一更將盡時,玉壇興匆匆將前後門關鎖後,供菊上燈,安排筵席。尤氏、悅來俱在臥房後軒,吹爐熱菜,不一時,燔炙芬芬擺滿席上。於是三人坐議,各飲了三杯後,隨將日後悅來與玉壇畢婚一節,以及收拾新房、玉壇捐職一一議明。然後三人持螯賞菊,把酒猜拳。尤氏道:「我們今晚持螯賞菊不可辜負了這風味,必得各獻智囊,以蟹為題。如今讓我先來獻拙。

  詩曰:
  尤氏云:
  橘綠橙黃霜滿天,江南水族定然鮮。
  三千堅甲橫行斷,
  玉壇云:
  十二新圖聯入筌。黃白俱宜姜作配,
  悅來云:
  尖團共與醋為緣。烹時須去螃蜞種,
  尤氏云:
  熟候應開翰墨筵。辨味直超蓴菜上,
  玉壇云:
  饒他合向菊花前。訝嗔怪物何其陋?
  悅來云:
  誤食饞夫信可憐。八跪曲如婢子膝,
  雙螯止得雅人涎。
  尤氏云:
  座中俱有東坡致,且喜床多買蟹錢。

  尤氏命玉壇謄了出來,迴環細閱,便道:「 悅來吟的『八跪』『雙螯』 一聯,用意謙恭,更能運古化俗,出於自然,巧妙之至。至於『 尖團共與醋為緣』 一句,詩雖好,未免近於取笑,不但形容自己,連我也取笑了。」 悅來道:「這句詩原是他逼我聯出來的。他的一句『 黃白俱宜姜作配,實在可惡,看來有心逼聯的。況他這一句詩,還寓着姜辣制人的意見,我們理應先給些辣氣他嘗嘗,壓壓他的辣氣才是。」玉壇笑道:「好嬸娘,好妹妹,不要過於吹毛求疵,只要你們不吃醋,就不應我這一句詩了,何必要給辣氣我吃呢?況我這一句詩並不是有心做的,何必多心?我上有丈夫陣,下有娘子軍,即有姜之性,也不敢發出來。」 說着尤氏、悅來都笑起來了。尤氏又道:「你這句『饒他合向菊花前』可謂景出於情,頗有韻致。『 訝嗔怪物何其陋』 一句,淡而有味,運古無痕,足徵老手筆杖。」玉壇道:「『合向菊花前』一句,淡而有味,是從『 直超蓴菜上』 句中化出來的,不好算我的本領。平心而論,自然嬸娘是超首,這種題目而能空中撲題,更能得勢,非老作家不能。中聯那『 直超蓴菜』 之句,意高句老,果是冰雪之姿。至收句『 座中俱有東坡致』,帶着多少感慨悲歌,悠然而妙極了。當年昭容、班姬諸才,亦不過如此。」 尤氏道:「 不過分逝獎譽我了。我們再吃幾杯吃飯罷。」 於是三人重頓精神,復又剪燭看花,持杯射覆,直至二更時方才收令吃飯,大皆幫着收什了筵席。然後燒湯淨身,焚香烹茗,又說笑了一回。尤氏道:「時光不早了,玉壇去睡的了。」〔玉〕 壇道:「嬸娘教我到那裡去睡,這話有些不解嚇?今晚自然要服侍嬸娘睡的了。」尤氏道:「我不要你服侍,你去服侍悅來便了。」 悅來道:「既蒙奶奶許訂同心,命我為側室。側室者,備妾之謂也。備妾者,以備不需之謂也。雖無約法三章,自有尊卑先後之分,這是奶奶無從推諉的。」 玉壇道:「 妹妹說的是。」就要脫衣睡到尤氏床上去。悅來道:「 這倒不能給你去睡,先要服侍奶奶上了床,才許你上床呢。」 玉壇笑道:「 又要費你心來挑飭。」尤氏道:「這件事本來是你們趕出來的事,如今倒做在我身上來了。你們兩個鬼活猴,可惡之至。」 悅來道:「今晚奶奶就將四爺當一個丫頭,教他服侍服侍也是應該的。我此刻腳痛得狠,要緊睡了。」 一面說一面去閂上了房門,轉到自己房中去了。這裡玉壇照從前服事一一如法,然後兩人睡下,放放心心,你抱着我腰,我鈎着你頸,如魚得水,似漆投膠。自然一個將凸字鑲進凹字中去,一個將凹字就套到凸字上來,虛乎其背,同有推就之權,側於其身,共得動搖之勢,動靜得於機,往來報以禮,雛鳳深藏於丹穴,狂鶯戲摘其朱櫻,顛顛倒倒,霎時間風狂雨驟,閉眼咬牙,氣吁吁一泄如注,熱騰騰疊股而眠。到了天明時,芙蓉帳里復動干戈,戰有一個時辰,兩敗俱傷;一個頭破而淌腦,一個泣啼而流漣。精神怠憊,睡到巳時,方才升帳。悅來一早起來,默默兒先將里外事情一齊料理安排停妥了。到了午後,尤氏催玉壇帶了銀子到銀號里去報了捐,上了稅不題。

  且說史堂的小老婆施氏,自史堂起身之後,一切家事店務,處處留心經理,事事精明。究系小戶貧家之女,處事未免過於克,上上下下,俱不很服他。且有些輕狂之氣,間時睡在躺椅上,押令素香、蔡媽兩人輪流跪在膝前,替他捶腿擦腳。雖因報仇之故,未免太無骨肉之情。一日,蔡媽母女私買了巴豆和在飯內,與施氏吃了,幾乎痢死。病痊之後,施氏心中猜疑,走到蔡媽房中,搜出余剩巴豆幾粒,便將他母女兩人捆在庭柱上拷問。正在那裡打時,忽有一個山西人來,姓張,名 榮 光,系 史 堂 的 同 堂 侄 子,向 與 懷 寧 縣 包(孫)制岡包( 孫) 公至交,特來投奔包( 孫) 公。榮光素知史堂在安慶開張洋貨店,所以一到安慶,先到史堂店中來。因向來不曾過面,所以一到店中,先將自己的籍貫、姓名,以及未曾會面的情節一一說出。店中有一夥計,姓施,名不良,系施氏的出服哥子,素恨施氏無親族之情。心疑此人也是一個拐子,藉此要給些擋兒與施氏,便向榮光道:「我們都是令叔的夥計,現在令叔往金陵未回,他有家眷在此,你進去見就是了。」 說畢不良因別事往裡走,榮光疑是領他進去的,也就走進去了。一到上房,認錯施氏是嬸娘,便跪下去磕了三個頭起來。施氏正在生氣之時,一見此人酷似蔡媽的兄弟蔡似榮者,暗想道:「他跪到這裡來要替我認親戚麼,還是來要替這娼婦說情麼?」 便罵道:「 你跪到這裡來做什麼?那個與你是親,那個與你是眷?那個與你往來,那個要你磕?快快滾出去!」 榮光聽得這樣話一氣欲絕,一聲 不 答,掉 轉 身 來,扭 頭 便 往 懷 寧 縣 去,見 了 包(孫)公,便將此事一一告訴出來。包( 孫) 公道:「 天下那裡有這樣人,祖宗骨肉都沒有的麼?我替你出氣。」 便道:「現在他私開洋貨鋪,藉着不掛招牌,不題店號,就不來納稅課,我心上原要罰他一個大功德呢。」

  這裡包( 孫) 公正陪着榮光接風飲酒,那邊史堂亦已到店。施氏就將蔡媽母女買巴豆藥主的事情,一一告訴了史堂。史堂道:「這還了得,不辦他們,將來還有別事鬧出來的。」即命夏旺往代書家,做了一張呈詞,又附一張清供,連蔡媽、猾計、素香一齊解到懷寧縣衙門。包( 孫) 公一見呈詞,立刻傳班坐堂訊問,驗出蔡媽、素香遍身重傷,便指着夏旺罵道:「 你的主子也曾做過官來,竟不知朝廷法度?將藥主未死的重報來,自己不到案,用清知數,成何體制,況既要報官治罪,何得先事私刑?現在案情虛實未定,被告的人先受了私刑重傷,不能聽訊,本縣何從鞫究?你不揣案情輕重,膽敢混為知數,先打你三十板。」 隨制了六枝簽,將夏旺打得來皮開肉爛。當堂又發了兩枝火籤,一枝着鄺史堂速具保錮領狀,親自赴案,將受私刑重傷人施蔡氏、生女素香領回醫治。一枝提私開洋貨鋪鄺史堂上漏國課,下奪商財,即刻到堂等因。夏旺一到家,向着史堂號啕大哭,將堂諭一一告知。史堂一氣欲絕,不知如何結案,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費百金請到同堂侄 湊千兩送呈當道官[編輯]

  卻說鄺史堂一聽夏旺之話,一氣欲絕。又痛夏旺受了刑傷,心中七上八落,毫無主意。到了上燈之時,兩簽齊到,十個差役鬧進門來,急如星火,要將史堂提去。嚇得史堂成了一團糟了。店中幸有一個熟悉衙門的,將各差役一一開發,暫行安頓去了。

  到了明日,史堂一早起來,先去見了夏旺,然後走到店中,與夥計們斟酌挽回這兩案的事情,要弄一個靠得住的門路。左思右想,沒有一個可靠的人。正在為難之時,適值懷寧縣內使走進店內買貨。這內使原是向來的主顧,史堂便將這兩案事件情與他談論起來。那內使原是孫公有意指使他來露風與史堂的人。內使道:「這件事我也曉得,本來你們不是。昨日令侄榮光到這裡來,向令正夫人磕頭見禮,你令正夫人不但不認他為侄兒,且罵了他一頓,趕出門外,這卻大不應該的。他與敝上是昔年的相好,他昨日到衙門來,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敝上。聽了此話,敝上大發雷霆,必要治你匿稅的罪呢。」史堂一聽此話,倒呆了一晌,便道:「 我這裡並不曉得榮光舍侄來。況我的賤內並不在這裡,如何鬧出這件奇怪事來?其中必有舛錯。尊駕且再坐一坐,我去問問明白,我們大皆談談去。」 便轉到上房,將內使的說話一一告知施氏。施氏方悟着隔夜來磕頭的人,不是蔡媽的兄弟,是史堂的同堂侄子,不勝懊悔。便答道:「是我錯認了。我只道是蔡媽的兄弟,所以罵了他出去的。如今只有生個法兒去請他回來,講個明白,再托他在主人面前方便方便就完了。」史堂道:「天下那有這樣容易的事情,照着你這樣說,殺人了都不要償命的了。」 施氏道:「 他究竟是你的侄兒,你倒這樣怕他麼?總得你這樣忠厚,將來一步不可行,只好該人皆詐的。照了,請你把這店歇了罷。」 史堂見施氏生氣,滿肚躊躇,說不出口來。又怕他撒嬌,又怕他氣壞了身子,只得走了出來,陪着內使多少殷勤,將錯認的原故轉達舍侄知道就沾光了。倘能把舍侄請了回來敘一敘,定當厚謝。」那內使故意以不便為辭。史堂心上發急,只得又再三央浼,且許了八十兩銀子的謝儀,然後內使才得應允。

  內使回衙,隨向孫公、榮光一一稟明。孫公向榮光道:「你回去須如此如此說。」 榮光一一答應。不一時,乘着馬來到店中,先認明了史堂,然後磕下頭去。史堂一把拉住,攙到上房坐下,便道:「你昨日到這裡,我偏偏不在家,他們又錯認了人,得罪了。我實在過意不去,諸事看我面上,不要見怪。」榮光道:「就不是認錯,侄兒也不敢怪叔父的。叔父不要放在心上。」 史堂隨將正夫人現在住在南京,此地的是小老婆,以及昨日打蔡媽、素香的原故,並錯認等情一一告訴出來,然後榮光才悟。榮光倒不好意思,不到房裡去見見這小嬸子,便走到房中,向施氏作了一個揖。施氏也將錯認的原故說了一遍。榮光道:「這原是我的不是,大皆既然沒有見過面,進來時原應說過明白的。這是我的孟浪處,不關姨娘事的。」史堂道:「這件錯誤的事情已經說明白了。所有蔡媽母女用巴豆藥主的案件,以及匿稅一案,想必你已知道的了,這個事情還要你從中周全 周 全 呢。」 榮 光 道:「這件事情侄兒本來不知道,直到如今早上,孫公與侄兒閒話中說方才知道。聽他的口氣,十分惱怒,蔡媽母女用巴豆藥主一案,似可容情,惟有匿稅一案,竟有詳辨之意。如今蔡媽一案,侄兒或可去乞孫公的面情,將這案卷抽吊了,得多少羅娑耳。至於匿稅一案,飲錢攸關,侄兒不便經手,叔父另托別人去講罷。況孫公的口氣甚大,中間人不容易做的。」史堂明知榮光是孫公的說客,不能不上他的當,便道:「什麼話呢,我之意近路不走,倒去走遠路?這件事還要你去乞孫公的情面,我來乞你的情面。我只拿出一千銀子來,連門印在內,交與你去辦就是了。總算我沾你的光如何?」榮光心中是依的了,又故意推卻了一回,然後應允承辦。史堂一面留榮光接風,一面打發老夥計去開發差房,一連鬧了五日,方才了結。孫公將這一千銀子給門上六十兩,印上四十兩,跟班二十兩,其餘一齊送與榮光,然後鎖案。

  這裡史堂用了一千銀子倒也不在心上,惟因夏旺受了官刑念念不忘。便埋怨施氏道:「這件事若給大奶奶知道了,你不害羞麼?從前猾計串着向小中,到金陵去想拐騙大奶奶的銀子。不但銀子拐不到手,倒吃了一頓大痛苦,而且還被奶奶盤出我收你的一節事情來,如此能幹。榮光並不來想要銀子,你就會問到,恭恭敬敬送銀子去與他施用,還投了一個大臉。你與奶奶的才情,相形之下,不隔天淵之隔呢?」施氏聽了此話那裡能下得臉來。不知施氏何以對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造酒令嘲笑捐職人 換床眠戲弄粗心子[編輯]

  卻說施氏聽了史堂這些埋怨的話,一無對答。心中又氣,又痛銀子,哭道:「 總是這兩個娼婦害出這個事來的,等他們結了皮蓋後,我總要撕他們的皮下來,出我這口氣的。你嗣後再拿大奶奶來形容我,我不能依你的了。你今日這樣來奚落我,想必是痛這夏旺的忘八崽子,我明日要逐吊他。」史堂賠笑道:「我的二奶奶,你不要生氣,我替你說頑話的,你倒當起真來了麼?」 倒反百般殷勤,施氏才得收淚。史堂又到箱中間取出尤氏賞給他的東西,又自己買回來與他一切裁料,一樣一樣提給施氏。施氏心中因大奶奶寄東西來與他,十分榮幸,是不必說的。

  且說尤氏、玉壇、悅來在家日日湎酒恣淫。到了九月十八日,玉壇又得到了監部兩部,十分歡喜,便向尤氏磕頭申謝道:「 我向來受嬸娘的恩惠,都是不見不聞,無聲無息的。今日受的恩惠耀於祖宗,光於冠帶,有形有跡,生死皆榮。」尤氏、悅來亦甚歡喜。尤氏道:「 我們今晚是要鬧喜酒的。」當日玉壇又添設了幾盆菊花,借祭祖先為名,喚廚下人備了上等的祭菜一席,送到上房。日間之事不必細述,到了譙樓起更後,將里外門戶關鎖停當,然後開爐熱菜燙酒,張燈躁躞,安排雖勞亦趣。坐席之後,各自先飲三杯,尤氏道:「今日是玉壇得照之日,我們行一個官銜令,各報四個官銜,合成幾句連絡的話,須要席上生風為妙。今日是要玉壇先出令的。」玉壇道:「我天天行令,總行你們不過,今晚你們是要讓我點子的。」 於是先吃了一杯令酒,便道:「不能通政,焉能光祿?只好在這裡做個挈壺贊膳便了。」悅來吃了令杯,便道:「既已尚書,不思進士,甘在這裡做個協辦長隨。」尤氏吃了令杯,便道:「 雖已推官,未仍經歷,姑在這 里 做 個 總 督 舍 人。」 說 畢 大 皆 參 議。玉 壇 道:「妹妹應罰兩杯。進士、協辦俱非官銜。」 悅來無辯,只得吃了兩杯。尤氏道:「玉壇,我替你將末了兩個官銜,換了奉承、洗 馬 罷,你 願 不 願?」 三 人 哄 然 大 笑。玉 壇 笑 道:「嬸娘、妹妹所騎的馬,我不嫌醃髒的。現在妹妹昨夜脫下來的還沒有洗,仍在那鞋箱內,我明日取出來,擺在牆門首,泡了豆蔻湯,放在銅盆內洗,與人家看就是了。」 悅來臉一紅,釘了一個白眼,。了一把。尤氏道:「明日准要你洗。」玉壇含笑答應,一面走去燙酒熱菜。尤氏私向悅來道:「他前日說我們相貌聲音絲毫無二,但開面不開面是容易認出來的。今晚我們試他一試,臨睡時教他出去關鎖門戶時,我們瞞着他,你睡我床上,我睡你床上,點一盞不明不滅的燈,下了帳門,向着里床睡,你問他我的為人,我問他你的為人,聽他怎樣說法。然亦不可多說話。生怕露出馬腳來,只可耽擱半個時辰,就要催玉壇到他這裡來。」 是什麼緣故?並不是為敗露機關,第一怕玉壇說出從前瞞着悅來所作的事來,限定了半個時辰,行房尚且不及,斷不能說到從前的私事。第二贊定玉壇行房的工次非一個時辰不能泄的,留着玉壇的子孫根,以作自己的受用處。第三要誘玉壇說出與悅來初相與的實情來。第四試試要玉壇的實在心跡等意。尤氏才與悅來說畢,玉壇取了酒菜來了,大皆開懷暢飲,愈飲愈有興致,或擊盞清歌,或執爵酬菊,鬧到三更時,悅來詩興勃勃,便道:「我們今晚的酒席原為捐官賞菊而設,官銜令已經行過了,不好辜負了這菊花的,各做一首菊花詩何如?」尤氏道:「你高興就你先做。」 悅來道:「 我是要看了人家的詩,偷點子巧,才有處下筆的。」 尤氏道:「 研起墨來,我就先做。」悅來研了墨,尤氏搦起筆來,不假思索就寫成律詩一首。

  詩曰:
  西風一夜滿天霜,處處黃花送晚香。
  攜到蓬門已染俗,曲成時樣更遭殃。
  卻非桃李堪為伴,不是蘭梅難向傍。
  幾度銜杯清賞玩,羨他傲性壓群芳。

  玉壇、悅來見了這「 西風一夜滿天霜」 一句,不勝讚嘆,俱有不敢落筆之意了。悅來道:「這句詩不下於『滿城風雨近重陽』的氣味。今晚有了這一句,已概千篇,我們俱不必狗尾續貂了。」 玉壇道:「世上通人能有幾個?我們不通原是本分,何必怕羞?」 尤氏道:「你們都不必過謙,總要完了這令,方許散席。如詩不成,罰以金谷之數。」 悅來也吟了一首七律。

  詩曰:
  百本花黃占九秋,靈性稟氣韻偏幽。
  捲簾猶恐香添冷,索句應教思興悠。
  性逸合宜隱士伴,品高來作主人儔。
  此中真意何須辨?我輩看花但解愁。

  玉壇一看便道:「這首詩頗有晚唐之氣,收筆尤妙,不算狗尾照式。這樣狗尾,我還做不出來,還要借你一條狗尾來用一用呢。」悅來道:「你不能續狗尾,快些放個狗屁罷。」 大皆取笑了一回,玉壇也吟七律一首。

  詩曰:
  生成五美畫難成,容我當筵信口評。
  吟句葩於三徑韻,知卿淡似九秋英。
  風前把酒人同瘦,月下開軒香更清。
  品美不勞俗士賞,也應回念向葵情。

  尤氏看罷道:「玉壇的詩雖為超首,然心中總有牢騷氣。我這樣待你看你,還有不足之意。這末兩句好像前回,是你趨奉上我的一般。」 玉壇道:「我自問才貌淺陋,實在配不上嬸娘,心中有感,所以做這兩句詩,並不敢不足。」 尤氏道:「不要說客氣話了,我們各人吃了三杯,吃點子飯罷。」吃畢,於是大皆幫着收拾乾淨了,隨卸妝洗身,又吃了茶,說笑了一回,尤氏命玉壇出去關鎖門戶,尤氏私與悅來道:「我們快些易換睡罷,你總不可與他對面的,他若要與你對面,你就嫌他酒氣難聞便了。」

  於是尤氏往悅來床上去睡了。不一時,玉壇進房來,燈燭息,僅留殘燈一盞。玉壇只得脫衣上床,去要扒到里床去睡,意欲與尤氏對面行房。悅來道:「 你不要扒到里床來,我怕你的酒氣。」 玉壇只得就在外床,抱着悅來揉揉摸摸。悅來道:「你到悅來那裡去睡罷,我看你一心只在悅來身上做工夫,對着我是不過外貌而已。」玉壇道:「嬸娘反說了。我待他的心比到待嬸娘的心十分中沒有一分呢,不過面子上騙騙他就是了。他不過是一個下賤的丫頭,比得嬸娘什麼來?不要說他是下賤的丫頭,就是相貌舉止那一樣可比嬸娘?我不過將他來趨趨而已,那有真心向他,看他。自從嬸娘抬舉起來後,漸漸兒在嬸娘跟前沒規沒矩起來了。此所謂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矣。將來嬸娘也要給點子威勢他看看,不然將來更要扒起頭頂心上來了。下賤之人大概如此。」 悅來暗想道:「 他說這樣話,雖然是故意捏端,奉承主母的話,然十分之中若有二三分實情在內。」胸中未免生氣,便推玉壇到那邊床上去睡。玉壇道:「我是不去,膏粱在前,倒去吃菽水麼?」 又再三求歡。悅來暗想道:「 我被他說了這樣話,再還與他幹事,到明日,他知道了我與奶奶是易換睡的,這是真箇要與他看輕了。」便道:「 我有些不爽快,不要與我纏了,再與我纏,我要生氣的,快些去罷。」 玉壇只得起來,走到悅來房中。但見殘燈一盞,油乾草盡,只得趕忙上了床。尤氏道:「怎麼跑了過來,奶奶睡着了麼?」玉壇道:「他睡倒沒有睡着,他說有些不爽快,催我到這裡來的。我安心原要到這裡來陪你睡覺,倒 還 有 趣 些,乘 他 推 我 到 這 里 來,正 合 我 的 本意。」尤氏道:「 你也不必來騙我,我那一樣比得奶奶來?」玉壇道:「你也不必過謙,你那一樣輸與他?他已三十歲的人,好似開敗的花有何趣味?你是一朵才放的鮮花,又香又艷,我恨不得將你一口吞到肚子底里去呢。我若不戀着你,我早已去了,那個喜歡近着這一隻胭脂虎。」 尤氏道:「 你既然嫌他,怎麼待他這樣殷勤?」玉壇道:「如今在他門下,怎敢不低頭?無非騙騙他而已,那能有待你的情待他呢?」尤氏又道:「我與你初次相與的一次說話,你可還記得?我是一一記在心頭的。」 玉壇道:「不要說初次的說話,就是二次三次的說話,我也記得的。」 尤氏道:「我看你一味鹵莽之氣,那能記得許多已往之事。你如果記得,姑且說出來,倘有遺漏,我就不與你一枕睡的。」 玉壇便將初次在何處相會,如何幫着灑掃,如何私訂;第二次在廂房中如何求歡,如何應允,如何交媾以口占的詩句;第三次贈鞋時說什麼,一一說了出來。尤氏一一聽話明便道:「果然不差,但在奶奶面前切不可露出來的。我看你這個痴歹子,終須要被奶奶騙到你說出來的。這位奶奶是包龍圖一樣,犯人一見了他,口中就說出真情來了。」 玉壇道:「 我總不受他騙的,你放心。」 尤氏道:「你的說話我是不信的,我看你已經告訴他了。」 玉壇道:「我若告訴了他,我是畜生。」 尤氏道:「你本來是畜生,這算什麼罰咒?我看奶奶這樣恩待你,你在我跟前還這樣怨他,你還算什麼東西?」 玉壇一言不能對答,只得贊道:「足見妹妹是有良心的人,光明磊落,欽佩之至。」一面說一面求歡。尤氏不理他,向床里而睡。玉壇再哀求,尤氏道:「 我倦得狠,不要與我鬧了。」 玉壇道:「一見些不費妹妹的力氣,給我照着春圖上的聞香下馬趣一趣罷。」尤氏道:「怎麼叫聞香下馬?」 玉壇道:「 女的作袒裼裸裎之狀,男的作吮癰舐痔之容,一首鑽襠,兩肩荷股,唇連陰戶,舌舐花心,男有搖唇鼓舌之勞,女有快意怡情之趣。」尤氏道:「我不要你幹這下足不堪之事,你看天已明了,忙些到那邊去看看奶奶身子好些否,也是假獻殷勤的道理。」玉壇只得起來,走到尤氏房中,一揭帳子問道:「 嬸娘你身子可好些否?」 一見是個悅來,便噯嚇一聲道:「 上了你們的當了!」不知悅來生氣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友誼深窗縫傳仙札 春情盪樽前諧鳳儔[編輯]

  卻說玉壇一見是悅來,心上一跳,正要閃開,被悅來坐起床一把拉住道:「我這下賤的丫鬟,倒要認認你這沒良心尊貴奴才。」連掐了五六把,復又撳倒在床,跨上身去躺住了,正要探手到玉壇腰間去掐。尤氏聽見玉壇告哀的聲音,便拖着繡鞋走過來道:「悅來你替他動真氣麼?他在東邊自然說西邊不好,在西邊自然說東邊不好,獻殷勤的法門大概如此,似可不用與他頂真的。他說我的話還聽得麼?」 悅來然後放了他起來。尤氏道:「我們雖然能彀原諒你,你可有臉面對得住我們否?」「我玉壇昨晚向你說的話,那一句不是拿你玩的?你還聽不出話風,可算及糊塗的人了。」 玉壇道:「我此刻實在對不住你們,不如請你們打了我幾下罷。」尤氏道:「卻沒有這樣便宜,且記在那裡。此刻尚早,我們一夜未眠,必得再眠一眠起來。」 便命玉壇同着悅來去睡,尤氏也就睡。玉壇到悅來房中,滿面羞慚,百般賠笑。悅來睡後,玉壇因一夜虛席,心中甚不適意,意欲求歡,又恐悅來余怒未息,反受淡慢,只得躲在悅來的腳頭睡了。一手握着悅來的腳,一手搭在悅來的腿上撫摩。悅來被尤氏解勸後不氣了,此時被玉壇一陣撫摩,未免欲心漸漸上延了。明知玉壇有畏他之心,又不好露出輕相來,便道:「你昨夜與奶奶講話之後,也分兩頭睡的麼?」 玉壇得到這話,計上心來,造言道:「 奶奶比不得你,他肯願情,不但不來責我,一樣與我顛鸞鳳,干一個春圖上極有趣的事呢。」 悅來道:「什麼極有趣的事?講出來與我聽聽。」玉壇道:「沒有嘗過此味者,說出來你不但不信,還不要聽呢。」 悅來道:「 你姑且說出來。」 玉壇道: 「 春圖上有一幅名曰『 上下交征圖』,是女人極受用的事情。」 悅來道:「 什麼叫『 上下交征』?」玉壇道:「這個事卻不是個個女人能幹的,總要女人底下那一件東西生得來緊,暖香乾淺,男人才肯干呢。」 如你與奶奶兩人,東西實在算緊,暖香乾淺的了,正好幹這個玩一兒。」悅來笑道:「如何辦法呢?」 玉壇道:「 我前日給你看的襲十洲春冊上有在內。」 悅來道:「我明白了。定是那第九幅的玩一兒。我記得跋上有幾句形容得來可羞可嗤,第三行內說什麼『 口弄月簫,宛似清流吹竹。唇沾精液,還同賽外啖酥。上陵乎下,下援乎上,上下交征』 等句,可是這幅否?」玉壇道:「一些不差,你可要干否?」 悅來正是慾火難禁之際,便要縮到被窩中去試法試法。那知日上三竿,尤氏已經起來,隔着板壁喊玉壇起來料理家務。兩人連忙起來料理家務。

  玉壇料理家務後,到房中去換上了南華女史的冬景圖。正在那裡設果焚香時,被尤氏、悅來走來撞見了,玉壇一時說不出謊來,只得一一告訴了出來。尤氏道:「我們難得遇到這位同道的姊姊,既有靈驗,我們正當親近親近的。今晚備一席祭筵在載陽堂後軒,請這位南華姊姊的小照掛在中間,再虛設一座位,我們三人陪着敘飲,原是我們同道朋友,似無不可的。」悅來道:「狠好。」玉壇喜出望外,就趕忙料理祭筵,安排一切。到了一更時,將前後門窗關鎖了,三人先將小照拜了幾拜,然後起來坐席。飲到三更後,忽聞窗外有女子笑語聲音,復見窗縫中塞進一封書信來。三人驚起,不敢開窗。悅來走向抽了進來,拆開一看,不知什麼大樹葉一張,包封也是樹葉。三人疑他是秋樹,上寫草書十數行,書曰:

  自游廡下,八月於茲,每向窗前,三星是祝。祗緣陰陽間隔,把晤無由,悵咫尺之暌,違等山河之綿邈。茲蒙招飲,實獲我心。無奈芙蓉正放花事,鞅掌日鮮,寧晷未能副命,遙瞻郝范心領。郇廚謝既不感亦罔極。茲呈吉祥十本聊奉怡情。又代縛不勝特來報仇賊三個,即系前誆騙未成之徒。今晚俱位飲酒同盟等事,該犯在窗外日一一聽明。諸位聲名緊要,誠恐被他宣揚出去。但該犯並無死罪,切不可傷其性命,只可喑其喉、瞎其眼,是或呂太后制戚夫人之一法也。率此奉達,並鳴謝悃,余容面春面述,順候壺福不宣。賢妹夫人如胞,玉壇弟、悅來妹不另,均此致候。愚姊南華女史斂衽拜。

  三人即開推窗子,執燭一望,樹樹皆花,暗花浮動,拍鼻沁心。照到牆腳下,果有賊人三個睡着在地下。尤氏道:「我們今晚飲酒同盟的事,他既已窺聽明白,不便當着眾人前開他供口,且喚人來將他捆住,放在空屋裡,且到明日照南華女史之教治他便了。」 一面收拾了殘筵,一面開出去喚趙¥等進來,將賊捆住,關在空門屋裡一夜。

  到了明日,尤氏與悅來、玉壇商量道:「 要制這三個賊,你瞞着眾人,自己到藥鋪中去買了三錢喑藥回來,沖入燒酒,押令他飲下肚去。然後將這三個賊交廚房裡人去剔瞎了眼睛,送到瞽目院門首就是了。」 玉壇一一照辦,無庸細述。

  到了十三日,尤氏約量何惠不久就要到家,連日賞玩這吉祥花也彀了,隨與悅來替玉壇收拾行李,以及送的一切衣裳、銀子、食物等項,定於十八日起身。外面只道玉壇虧空賬上銀子,不日就要逐去。十五日先行備酒餞行。坐席時悅來、玉壇俱不豫色,然尤氏道:「你兩個總有些孩子氣,今日送行,非尋常的送行,可比是辦一勞永逸,冠冕大方出頭的大事,是一樁極喜歡的事情。況所隔之路不滿百里,所離之日不滿百天,狠不必愁離悲別之事,專談竊玉偷香的故事,幾杯才是。」悅來、玉壇都道:「極是的。」 興致頓開,暢談快飲,絕不題離別之事,專談竊玉偷香故事。說到後來,三人慾火都焰,無奈六目之下未便宣淫。悅來最識竅的,便道:「 我位子好似起了痧一般,這是要去眠一眠再來。」便走到自己臥房中去了。玉壇就抱着尤氏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挽着尤氏的腰,一手穿到尤氏衣裳里去,撫摩胸腹,漸將尤氏的褲子卸了下來,將把小肚腸送到小肚子進了,然後合唱長亭一套去送行之意。尤氏按着曲中的板眼,一坐一起,快不可言。一曲已終,慾火未息,玉壇又將尤氏抱到床沿上睡下,用手架起尤氏的兩腿,隨將子孫樹種入虎門中,然後或推或挽,渾如御仆駕車;載掀載就,宛似農家播谷。風狂雨驟,辦了一個老漢推車。才得入席,悅來也來了,手裡拿着羊脂玉的鴛鴦暖手,一個系尤氏從前賞給的賞0,贈與玉壇為表記,玉壇愛之如寶,作揖道謝。尤氏心中也要讓他與玉壇取樂一便道:「秀才人情從來紙半張,回我到那邊房裡去弄那一個活皮袋。」 便走到那邊房裡去了。玉壇乘尤氏去後,便將一手伸到悅來褲襠里去,弄那一個活皮袋。悅來有意唱了一套佳期取。剛才尤氏與玉壇接小肚腸之意,每唱一個曲牌名,送玉壇皮杯一隻,共送了十二口皮杯,悅來底下的活皮袋被玉壇弄得好似產婦胞漿水破了一般,然後兩人同到里房來,去抹洗乾淨,復又在靠背椅上辦了一個蝶戀花心曲膝而蹲子,上者動中取快,形如趯趯之阜螽掛腿。而坐於下者,靜里偷歡,貌似天天之處士,雛鳳翻於覆穴,出入難以自由,狂鶯戲摘夫朱摘取憑其自便,咬牙閉目,何快如之,一度春風方才雲散。然後兩人同到那邊房中去看送行詩,已經謄在箋紙上了。尤氏隨手就贈與玉壇,玉壇就雙手接閱。

  詩曰:
  一曲驪歌酒一觴,依依脈脈送君行。
  相逢正是荼蘼白,賦別剛於橘柚黃。
  不定浮雲遊子意,空留涼月斷人腸。
  歸家復睹桃花面,莫負閒花舊日香。

  玉壇看畢,聲聲稱讚道:「此詩大有晚唐氣味,句句有金玉之聲,芝蘭之味。但末兩句詩雖如頗,不能識人,不要說閒花遠勝於桃花,即使桃花遠勝於閒花,我亦斷不至於負此閒花;即使閒花厭棄我,我亦不肯甘心捨去。」 尤氏道:「你不要着急,我不過白費心思,偶爾想到朱靜庵代寒梅婢諷主的詩,套兩句湊湊的,其實沒有什麼不信你的。」 玉壇才不着急,便道:「天已明了,我們再到窗外去賞花一面,有何不可?」於是三人同到院中,但見一籬花韻,不覺新眼而清心。三徑香風,真箇滌塵而除俗。三人徘徊其間,如蜂蝶在花,戀戀不去,直至日上三竿,然後進房,收什一切傢伙,各自回房睡覺。到了十七日晚上,玉壇將南華女史的小照請了下來,藏入箱中,以便帶回供奉。當晚向尤氏先磕頭辭了行,又向悅來作了辭行揖。尤氏、悅來含着淚安慰了一番,一宿晚景不道。十八日早上,尤氏假意查出玉壇的虧空,立刻吩咐趙簋、汪珍速將玉壇逐出。

  閒文少述,玉壇到直一更,才得到家。在半路上,換了品級的衣裳,童氏一見,不勝歡喜。玉壇一見了久別的老婆,頗有新娶不如遠歸之意。而且第一日新穿了品級的衣裳,心中更覺高興。從此夫妻之情更篤,這也不必細敘。

  這裡尤氏與悅來自玉壇起身後,心中好似失了至寶一般,兩人口中非玉壇之事不說,心中非玉壇之事不想。行也是玉壇,坐也是玉壇;飯也是玉壇,夢也是玉壇;甚至梳頭裹時也是玉壇;坐在溺桶時也是玉壇,如上了鴉片癮一樣。到了二十六日,何惠回來了,將前前後後的事,一一稟明,並將尤府回的書信,及一切禮物,一併交明。尤氏也將一切家事,以及驅逐玉壇的緣由告訴了何惠,何惠自然照舊辦事。到了十二月初二日,尤氏借租賬虧空為名,漸次將趙¥、汪珍一齊驅逐,換了一個喚黃仁,一個喚陶服,又添一個喚賈望。復將廚下人懶惰醃髒為名,盡行歇出,換了一個做菜人喚賴吉,又粗作人兩個,一喚周配高,一喚呂惟揚。又添一個做針黹的婦人夏氏,素有淫行,而且貪吃食財,造言生事。即周配高、呂惟揚亦非善類,三人狼狽為奸,進門未滿一月,三人的本來面目一齊出來了。尤氏甚惡之。這三人俱有賣身筆據,無從追價還身,只得存用。一日何惠向尤氏再三告老,尤氏心中雖喜,不便一說就允。便道:「我未嘗不知你是有家有室、有子有孫、有田有地的人,心中原不忍留你服役了,無奈我這裡又少不得你,不知新來這兩個租上了如何?」何惠道:「 倒還老成可靠,老奴可以保得的。」尤氏道:「既然可靠,我也不便再留你了,准你回去安享就是了。然而不必一時就去,在這過了年也不遲。」 何惠道:「既蒙主母恩寬,賞老奴回家,已是莫大之恩,原不敢再有所請。老奴實因長孫擇於本月二十七日完姻,如能回去得遇其事,出自主母格外恩典了。」 尤氏道:「 既有這喜,自然不好留你的。我還要寫下一封稟禮,賞你面呈我爹爹,替你乞情放為出戶家人呢。」 何惠便跪下地去謝恩,磕了十幾個頭,方起來。尤氏便將憲替他擇起身日期,一看明日就是大吉的日子,尤氏道:「你運氣,明日就是吉日,盡可以趕得上吉期。」何惠更加歡喜,尤氏連夜修了幾封書稟禮賞何惠喜封銀二十兩,又盤費二十兩,格外酬勞六十兩,又交些禮物帶送母家。何惠不勝感激。到了起身時,何惠滿面淚痕,尤氏亦含淚從載陽堂直送到大廳後軒,然後何惠又磕了幾個頭,告辭而去。

  到了初十日,悅來向尤氏請示道:「十四日是奶奶的壽辰,如何辦理?」 尤氏道:「 切不要題起,現在國喪未除,本來不便。況我尚無似續,有何趣昧?且俟明年承繼了玉壇再議。家中面都不要吃的。」 悅來道:「 以足歲算來,原是明年這月十四才是。奶奶既因國喪、似續兩事的原故,准其俟足歲之期大大兒熱鬧幾天也是有趣的。」 尤氏道:「現在的眾人家俱不曉得我的生日,你切不要題起,省了他們來鬧磕頭,你也不許與我鬧的。」 悅來答應了「 是」。到二十八日,尤氏喚齊了家人,開發押歲賞封銀兩,賞黃仁、陶服各二兩,賈望、王氏各一兩四錢,賞立據賣身的人侍茶、侍拂、周配高、呂惟揚、夏氏等各六錢。夏氏、呂惟揚、周配高三人心中大不慊意,怨恨在心。

  轉瞬年事畢,到正月初八日,悅來走進後屋,意欲招王氏交衣服洗。聽得間壁房中夏氏與周配高、呂惟揚三人在那裡議論主母,悅來便立定細細聽,聞得夏氏道:「他那裡是用人的骨頭?那裡像大戶人家的女兒?抓緊了幾個錢掂播兩;不要說銅錢銀子,舊衣舊服都不肯寬人家,就是一絲一縷皆如寶貝一般似的。」 呂惟揚道:「 他銀錢倒不狠重的,只要看他待黃仁、陶服好不寬哩。」 周配高道:「 他自然看中了黃仁、陶服了,所以待他們格外寬些。」 夏氏本是愛造言生事、說人家做賊偷漢的人,聽見周配高說了此話,就捕風捉影,捏造多少話來了,便道:「他嫁到這裡閒說有十餘年了,直到如今,一個兒子不生,一定是在娘家時養盡了來的。我看他們一主一婢,滿面斜面,都不是好娼妓。」 呂惟揚道:「我們要出他的氣是容易的,只要將偷漢名聲宣揚他出去就彀了。」悅來轉到窗檐下,向門縫中一望,見呂惟揚捧着夏氏的頭只管親嘴,周配高一手挽着夏氏的腰,一手探在夏氏的褲襠內。悅來聽了一肚的說話,看了一肚的姦情,便去招着了王氏將衣服與他去洗。即便到尤氏房內,將方才所聽所見之事,向尤氏一一稟知。尤氏一氣欲絕,恨不得馬上將這三個人來戡成肉醬方能出氣。然尤氏最是有主見的人,便按定了心,想了一想道:「我有治他們的方法,必得這般這般才好。而且絕其宣揚,仍能在家驅使,以便長長磨折。」悅來道: 「 此法甚妙,將來還要給幾回糞他們嘗嘗呢。」尤氏道:「這個自然。」即便將玉壇的住址開明,寫了一封書信交黃仁,連夜起身去請。

  到了初九日酉時,玉壇果然到了。敘了一切契闊的寒溫,及商量處治夏氏等方法,各閒文可不必細述。玉壇當即趕到藥鋪中買了喑藥回來,尤氏即晚將這三人一齊叫到上房,押令三人自己脫了衣服跪下,命玉壇一個一個將繩子縛得結結實實。三人俱不解是何原故。不知這三人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因納妾玉壇占上房 為題詩悅來忌正室[編輯]

  卻說尤氏喚玉壇將這夏氏、呂惟揚、周配高捆綁得結結實實,然後將悅來所見所聞之事,只說自己親耳聽見的,一一根究起來。三氏嚇得魂不附體,又難抵賴,又無辯詞,惟碰頭而已。尤氏命玉壇將鞋有底,每人先打了四十個嘴巴。又將門閂上,釘了五六隻小釘,每隻露出釘頭一分許,向三人自頸至腳,每人打了四十下。打得皮開肉爛,鮮血淋漓。然後灌了喑藥,隨喚了賴吉、賈望、陶服、黃仁進來,吩咐道:「這三個狗才既犯姦情,復敢在背地裡毀罵主子,不法已極。雖薄薄責,不足蔽其罪孽。着你們將這三個狗才娼婦綁在側屋柱上,糞塗其齒,到明天方許松放,准他們養痛十日後,即便出來服役。派周配高打掃前後房屋,每日舂米六斗,兼給你們使喚,當三小子便了。派呂惟揚值燒火挑水、洗菜淘米煮飯,每日限舂米四斗,着賴吉管押。至於夏氏的娼婦,仍派針黹,交悅來管押。這三個狗頭,你們須要嚴嚴篤責,不許徇情,就是冤屈磨厲些他,也不算過。你們都是新來的人,不知我的性度,我專恨的是奸猾之人,犯了出來,不能寬恕的。至於糊塗忠直之人,偶有小過,我倒還能彀寬恕過去。所以這王氏及兩個小丫頭,從賣到這裡,我憐他生就糊塗種子,就不去頂真他們了。你們各人也要留心一二,不得自取其辱。」 黃仁等俱答應了喊個「 是」,便將這三個人帶了出去,照着尤氏的吩咐辦理不題。

  這裡玉壇、尤氏、悅來三人坐在一處摻手促膝,各道別懷離思,恩恩愛愛,快不可言。即淫慾一事,都不在心上了,直講到天明時,大皆和衣就在尤氏床上睡了。一覺起來,尤氏命一切下人稱玉壇少爺,尤氏即便將過繼及收悅來的事情趕緊辦起來,就在對面那一間空屋裡做新房。命玉壇寫了一張過繼帖子。又命玉壇自己回家去接童氏到來,且教明了玉壇對童氏如何的說法。一面發帖請男女親戚。因入籍未久,卻無嫡族至親,不過拉拉揣揣,親族有幾個而已。命眾家人張燈掛彩,整備筵席。又喚了兩班樂工。到了十一日,各項置辦齊全,到辰時之候,玉壇領着老婆童氏先到,隨後親戚也一齊到了。尤氏都一一接見。之後命玉壇在大廳上陪客,自己在女廳上陪女眷先吃了點心,然後走到正廳上,向眾親戚將承繼一節的緣由,花言巧語,至情至理說了出來。眾人俱道狠好,深深道喜。隨將過繼帖子取出了,請眾人畫了花押。復到女廳向各女眷也將這過繼的話說了一遍,又將收悅來一節也告訴了。眾女眷都向尤氏、童氏道喜,童氏十分歡喜。隨後玉壇同着童氏對着尤氏行了全禮,改了稱呼。玉壇夫婦俱稱尤氏為繼媽。

  即晚玉壇收了悅來。初進洞房,見悅來開了臉,坐在花燭下,更覺嬌艷,不啻仙女下凡也。玉壇口占一絕。

  詩曰:
  心機費盡傍紅妝,卻是東風第一香。
  合卺繁文似可廢,新郎原是舊時郎。

  悅來聽得末兩句有些輕薄,不要將來因先奸後娶之故輕看我起來。也隨即口占一絕以諷之。

  詩曰:
  莊姜猶且賦終風,況是宵征命不同。
  帶結同心何作恃,此時反覺慮無窮。

  玉壇聽了這詩,心上發起急來了。便向前去拉着悅來的手道:「 妹妹,今晚我兩人正是快樂之時,你倒動了煩勞心了。我是這樣喪良心的人麼?我日後待你 若 有 一 些 差 遲……」悅來恐怕他罰出惡咒來,連忙掩住了玉壇嘴道:「你敢罰出咒來,我勿撕你嘴下來算不得。」 玉壇道:「 你逼到我不得不罰咒的。」 悅來道: 「 你不要發急,我信你就便了。」然後玉壇隨手把悅來抱到床沿上坐下,替悅來松紐扣,解裙帶,取睡鞋。悅來自己脫了簪珥下來,交玉壇藏放妝檯抽屜內,然後兩人睡下。鴛鴦枕上恩意如膏,翡翠衾中春心似火。不由自主,便將一枝玉管插于越艷之牝,兩片金蓮壓在蕭郎之背,攜雲握雨,倒鳳顛鸞,幾有兩個時辰,然後海澨潮來,崑岡太息。

  方思安寢,又被河鼓頻催,兩人只得起來梳洗,先到尤氏房裡去請安,又商量定了一切的賞勞,及本日的酒席。悅來又到童氏房中去請安。一連鬧上三日,方才眾親戚一齊回去。十四日安靜了一日,十五日過元宵節,一樣張燈懸彩,慶賀元宵。散席後尤氏向童氏道:「 我本要留你長住在此,大皆熱鬧些呢。你家裡的事勢所不能,我也難來強你。總要多住兩天才放你去呢。」童氏道:「本應在這裡奉侍繼媽的,無奈家中公堂事情甚多,雖有同居叔伯弟兄,總是各顧各房,誰也不來照應一些的,所以不得不就要回去。況家中僅存兩個傭人看家,心上也放心不過。」 尤氏道:「 既如此,准於二月十六日送你回去罷。你家中須要添一個使女,替替零碎手腳。我將侍茶與你帶回使用便了,一切薪水之費我自揣季專人送來。現在與你的首飾衣裳銀兩食物,我已叫悅來包裹停妥,有單賬一紙,先交付與你,你回去時自己檢點檢點。」童氏一面答應,一面雙手按了單賬有過後,便跪下地去磕頭申謝。尤氏攙了起來,又道:「今晚是元宵佳節,你們夫妻要一塊兒睡的。」 童氏道:「 還是讓他們一塊兒好,媳婦一個人睡,倒覺得舒展些。」 尤氏道:「夫妻既在一塊兒,當着這元宵首節,自然要陪着你的。況你是就要回去的人,並且要陪到你去後方息呢。」 悅來道:「這大娘無從推諉,我也不肯放他到我床上睡的。」一面說,一面執燭送童氏、玉壇到童氏臥房中去睡了。一夜情景不題。

  到十六日,尤氏、玉壇、童氏、悅來正在說笑之間,史堂同了施猾計、蔡氏、高周回來了。一進門,來的家人所以不認得了,於是黃仁等跪下地去請安告罪。史堂道:「我也不來怪你們的,你們應得這樣照應門戶。」 一直從大廳至載陽堂進去,處處都有燈彩,又不見有一個認識的人,心中甚屬怪異,到了上房,尤氏先看見了史堂,便指着玉壇、童氏道:「你繼爹回來了。」大皆站了起來,尤氏便將一切根由,以及更換家人的事,花言巧語,騙得史堂十分歡喜。尤氏便命玉壇、童氏拜見,又命悅來磕了頭。史堂隨命施猾計、蔡氏、高周過來磕頭,尤氏吩咐道:「你這三個奴才的所作所為,我已盡知,嗣後果然改過自新,各守本分,我也不來追究。你們如敢再有差遲,這裡我的家法是無情的。」 着施猾計改名敗計,司買辦事。蔡媽幫着王媽洗衣淨溺桶等事。高周在三牆外聽候上房使喚,一齊住王媽間壁空房內。三人答應了,便退下,收拾臥房去了。史堂又道:「我本擬二月中回來的,因安慶府城隍廟坍塌壞了,現在擇二月初二日興工修葺,地方上派我作董事,推託不去,只得應允了。所以偷這空兒來走一趟,不意碰到這個喜事。」 尤氏道:「 你見面錢可曾帶回來?」 史堂道:「 你替我辦就是了,我不管的。我此番回來,只能耽擱五六天就要起身的,趕緊要在家與你們鬧熱幾天呢。」 尤氏道:「你要怎樣的鬧熱,依你辦就是了。」史堂道:「無非逞此兩代同堂飲酒看花而已。現在吃的有芹 筍 刀 魚,賞 的 有 梅 蘭 木 華,豈 不 妙 哉!」 尤 氏 道:「卻也有趣的。今晚是來不及了,你且歙息歙息,且到明日罷。」到晚飯後,大皆在尤氏房中閒談到三更後才睡。

  明日玉壇一早起來,料理一切家務,並命施敗計買辦一切新鮮魚菜,吩咐廚下賴吉整備筵席。自己同着賈望、高周收拾花草,擺得整整齊齊,處處收拾得精精緻致。史堂見他靈巧勤慎,更加歡喜。到下午時,各樣齊備,大皆坐席,行炙紛紛,對花暢飲。史堂意欲考試玉壇的才學,便道:「玉壇,我昨日聞你繼母贊你做的詩很好,今日要你做一首瞧瞧。」玉壇道:「向來沒有考教,還要求繼爹指教一番,或能長進。」便到書案上取了花箋,吟成七律一首,送與史堂看。

  詩曰:
  天倫樂聚載陽堂,膝下承歡捧玉觴。
  螟蛉於今似教誨,樁護隨序著慈祥。
  窺簾紫燕來由賀,綠柳黃鶯為鼓簧。
  命我揮毫吟即席,收將春色潤枯腸。

  史堂一看便道:「頗好。再與你繼母推敲一番,自然水到渠成矣。」復向童氏道:「想必你的詩也是妙的,何勿將這素心蘭吟他一首出來,給我們看看。」 童氏道:「 長久不做,荒疏得狠了,不知還能湊得出否?便向書案拈出筆,寫成一首七絕,呈交尤氏手中。

  詩曰:
  楚魂昨夜出深山,日暖風和品自閒。
  雖落紅塵塵未染,冰心一片在人間。

  史堂、尤氏俱贊道:「作意甚高,立品在玉壇以上。」 史堂又向悅來道:「你也做一首來去。」 悅來答應了。心中想道:「大娘這一首詩的意思,難與他比肩的樣子,我偏要將素心蘭說得平常。」遂執起筆來,也寫一首七絕。

  詩曰:
  是蘭香味不尋常,一律堪稱王者香。
  若把素葷分貴賤,畫蛇添腳太周詳。

  史堂笑道:「到底你是老手,有學問的口氣中。」 明知悅來有意譏刺童氏。尤氏從中解釋道:「悅來是個蠢人,他向不講究花品,只曉得顏色好,香味好,就是好花了。如今我也來做一首。」心中無非要勸諭悅來。說童氏在此雖屬可忌,他在這裡不能不多耽擱幾日。況且童氏為人賢而有趣,不必忌他。隨口占一絕雲。

  詩曰:
  溱洧池邊芍藥舒,近之如與善人居。
  余雖不是看花侶,縱使當門何忍鋤。

  史堂笑道:「到底你是老手,有學問的口氣。」尤氏道:「承你讚賞,賞金是要明日送你的了。」 史堂道:「贊金也不要你送,我也不來搜腸挖肚了。再換別樣令罷。今日是第一次合家歡,便要行一個合家歡的令。要確切,要確切。要書上的句子,合着書上的稱呼。」尤氏道:「我先行。」 便命玉壇自斟了酒兩杯,便道:「無子而有子。」 史堂也命玉壇自斟了一杯,便道:「螟蛉有子。」 玉壇站起來,將三杯酒齊幹了。另斟了兩杯,雙手送到史堂、尤氏面前道:「 父兮母兮。」尤氏道:「只要你肯謂他人父,謂他人母,不要愁卒我不卒的。」 玉壇道:「不敢存此心。」 尤氏、史堂幹了酒。史堂命童氏斟一杯道:「有婦人焉。」 童氏站起身飲了,便斟了兩杯,先送一杯史堂面前,道:「 天錫公純嘏。」 又送一杯尤氏面前道:「我姑酌彼金3。」尤氏道:「這兩句書用得更趣了。」史堂、尤氏同着幹了。童氏又斟兩杯,先送一杯玉壇,道:「匹夫不可奪志也。」 尤氏笑道:「將『志也』二字去掉了,更確切。」 史堂道:「你實在會取笑,也不像做婆婆說的話。」 尤氏道:「合家歡原當說說笑笑,方才有趣。」童氏又將一杯與悅來,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尤氏道:「童小姐的用書實在化得有趣。」 玉壇、悅來俱飲幹了。悅來道:「我不便寓在稱呼之內,只可報一個自己的稱呼飲了三杯罷。」隨斟了三杯道:「 妾婦之道。」 史堂道:「頗概得過,倒也省事。」悅來立飲了三杯。尤氏道:「我們以此收令罷。」午後吃到此刻,已交三更天了,隨命取湯吃飯,飯畢各自歸房睡覺。一連鬧了八天,中間還有南詞、雜耍等項,不必細述。

  到了二十六日,尤氏先打發史堂起了身,隨後命玉壇、侍茶、黃仁、敗計送童氏回家。尤氏又替史堂送童氏見面禮,然後起身。尤氏、悅來在家覺得寂寞無味,惟有查理下人所司之事而已。

  一日早上,悅來要到玉壇書房中去禮拜南華女史,走到高周臥房門首,只聽見貓在房中急聲大叫,悅來探進頭去一望,只見高周在那裡將尤氏所愛的一隻烏雲蓋雪的貓顛倒吊在那窗戶上,拿着一根小木棍敲打。走進去詢知,昨晚這隻貓偷吃了他的魚,所以打的。悅來奪轉高周打了十幾下,又押令將手放在桌面上打了十幾下,押令將貓解了下來,便往書房中燒了香,轉到尤氏房中,替尤氏梳頭。尤氏道:「我這幾夜亂夢顛倒,夢見夏氏媽媽將我綁在靠椅背上,將糞帚打我。一 連 兩 夜,總 是 這 一 個 夢,不 知 何 故?」 悅 來 道:「奇哉!我也是一連兩夜做這個夢。我所以今日一早起來,就到南華女史那裡去燒香禮拜,禱祝了一番。」 又將高周打貓一事說了一遍。尤氏道:「怎麼只打他這幾下?」 悅來道:「為了畜生,不便過於責罰。」尤氏道:「我也要到那裡禮拜禮拜呢。梳完了頭,我們回去走走。」 不一時,梳完了頭,兩人同走到高周房門首,聽見蔡媽在裡面罵人,不知罵出什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用匪刑嚴敲極惡婦 見故物誤打有情郎[編輯]

  卻說尤氏、悅來聽見蔡媽在高周房中罵人,兩人立定一聽,聽得蔡媽道:「他們這家人家必要倒運的。男人忠厚,婦人個個是胭脂虎,這就是雌雄雞啼。我們到了這不過十一二天,就看見這小娼婦打了五六次人了。無論男的女的,動不動押令露出膝蓋跪碗底。他今日沒有押你跪碗底,還是便宜的。你這小娼婦的,作惡多端,原是當家娼婦縱他出來的,怪不得那個啞巴夏嬸子恨恨毒毒,將這兩個娼婦的貼體衣服綁在椅背上,拿着糞帚竭力鞭撻。我今晚也要將他兩人的貼身衣服綁在椅上收拾一回。」 高周道:「我今日定要將他這隻瘟貓來打死了,投在糞坑裡去。他為了畜生就將我的手打得這樣腫脹。」 兩人聽畢,便往書房中去行了香。轉來將這母子兩人一齊叫了進去。又叫了夏媽進來,一一指實明白。啞子固不能說話,難以抵賴。即蔡媽、高周亦無從措詞,渾身發戰。三人跪在地下,如賊囚見了長官一般。尤氏將高周發交陶服帶出在廳後軒院子裡,重責四十鞭,擰耳跪盞底三個時辰。隨叫王媽、侍拂將這兩個婦人的衣裳剝了下來,用麻繩捆了手腳,慢慢處治。較之施氏處蔡媽母女還加三等,溺糞充其腸,釘閂撻其肉,自頭至腳,慢慢處治。才命賴吉、陶服等進來,扛他們到自己房中去不題。

  到二月初二日,玉壇、黃仁、敗計回來,見了尤氏請了安。尤氏便將蔡媽等所鬧的事先告訴了玉壇,復指着敗計道:「你縱容老婆、兒子背地罵主人,你當何罪?」 敗計跪下地去,碰了幾個頭道:「小的實在該死!這個娼婦的嘴是主母早已聞知的,小的實在制不下他,小的去將他兩人再加痛責便了。」 玉壇向尤氏替敗計討饒道:「敗計不能押束老婆,原應處治。但他自到這裡來,事事小心勤慎,並不敢少涉苟且之事,可否賞恩寬他一次?即他的老婆兒子既已受過重罰,亦求繼母暫行寬緩,待他棒傷痊後,再行處治罷。」尤氏道:「你既替他說情,看你分上,寬他這一次。」 然後敗計磕了幾個頭,扒起來,又向玉壇磕了幾個頭,又向悅來賠了罪,方才退出。心中本欲將老婆、兒子責備一頓,走到房中,見老婆兒子沉吟床褥,仔細一看,寸骨寸傷,滿衣血漬,幾有不起床之狀,不覺鼻酸而心痛矣。便去買些棒傷藥回來,替他們遍身敷上。蔡氏含着眼淚道:「我不怨今日之苦,只怨你當初立賣身之契,害得我們日日受罪。此刻素香在安慶姑娘手裡過日子,又不知如何吃苦。」 說畢喑嗚嗚哭了不休。敗計道:「我勸你從今以後,譬如做了一個啞巴喑子罷,無論當面倍背,切不要說人不是的話。我們自己也要明白當初所作所為,敗人家門風的事也不少了。你與素香尤甚。今日無非在這裡眼前報。聞夏嫂子向來為人也與你一樣,所以也在這裡吃苦。若道主人兇狠,怎麼主人待別個下人如此寬待,專待我們兇狠?無非冥冥之中自有報應之道。我今日若沒有少爺在奶奶面前討情,也受一頓痛苦了。我們從以後改過前非,多趕些好事。古人云:殺豬的人,今放下屠刀,就 能 成 佛。只 好 居 心 好,就 能 化 災 解 難。切 記 切記。」

  這裡尤氏、玉壇、悅來三人促膝談心,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果有一日三秋的光景。從此三人安安穩穩,朝夜尋歡。玉壇從此陪尤氏睡了兩夜,隨後陪悅來睡一夜,定為長例。

  到了三月初六日,冥中兩個鬼差又來釀成玉壇受苦了。玉壇不由意中要出街遊玩,尤氏也不由意中就准他出街遊玩。玉壇將尤氏贈他的香囊,及悅來所贈的玉鴛鴦並在一處,弼在褲帶上。走到學院前舊相識劉采芹家門首,適被采芹的使女看見,再三拉玉壇屋裡去坐。玉壇因上年與尤氏、悅來立過不嫖不賭、不欺不瞞的盟言,就有不願進去之意;又覺得不好意思不進去走一走。暗想道:「我進去只要不要酒,不打腿,也不算什麼欺瞞。」 就走進去了。采芹一見,十分應酬。玉壇明知娼家的應酬,不過應酬銀錢而已。且心中對着罰誓一節,面上未免有無心無意的光景。未幾擺上酒來,玉壇裝着肚痛,不肯坐席。采芹與他扭捏了一回,玉壇仍是不肯坐到席上去。采芹只得放他走了。玉壇一出了門,就跑到城隍廟去看戲。

  那知褲帶上的香囊、玉鴛鴦被采芹隔着衣裳一陣扭捏,弼頭已一半脫出帶子,再在戲場中與眾人擠擠擁擁,竟吊下地去了。剛被采芹的胞弟拾着,帶回去與采芹。采芹一看,不勝歡喜,道:「不要說別的東西,就是這兩塊玉也值得二三十兩銀子。我們是不配用他的,不如賣掉了做兩件衣服穿穿為妙。現在長生庵里個智慧,他慣走大戶人家,替女眷們代買珍珠寶玉等物的,托他去轉賣便了。」 到了明日一早,借進香為名,就將這兩樣東西帶去,托智慧轉賣,言明要賣三十兩銀子。如有多餘,經手人得去。

  這裡玉壇看戲越看越得意,竟一直看到了完。回家已晚,被尤氏說了幾句。於是三人吃了晚飯,玉壇將日間所看的戲講了一回,然後走到悅來房裡去換衣裳。摸到褲帶上取出香囊,左掏右摸,影響不見,胸中猶如小鹿兒亂撞起來一般,十分着急,行坐不安。到了明日意欲到采芹家去查問,便向尤氏(疑有錯漏) 尤氏明日要到長生庵行香,吩咐家中上下一齊吃齋,午飯後先洗了浴,到晚飯後一面洗腳,一面與玉壇說笑。見玉壇滿面若有心事,料來是不許他去看戲的原故,便偏要給些事情攪亂攪亂他的心事。隨道:「你多時不曾做詩,不要荒了,你閒在這裡,不拘你拿什麼題目,做兩首詩出來活活手,藉此在這裡陪伴陪伴也是好的。」 玉壇一心只對着香囊玉鴛鴦,那裡有這閒心事來做詩?又不敢違拗,只得就將洗腳為題,吟了七律一首。

  詩曰:
  蟬噪風清雨乍停,湯煎豆蔻洧盤盈。
  一彎暖玉凌波小,雨瓣秋蓮落水輕。
  會見膝前素練卷,旋看盆底白雲生。
  慢挑細剪真光致,入握如棉別有情。

  尤氏將詩細閱笑道:「據你這詩上看起來,豆蔻湯中,再加暖玉、秋蓮、白蓮,俱是清高之品,就是一盆好湯了。如今請了你罷。」玉壇笑道:「我這時候不口渴,若口渴時,早已吃幹了。只好讓妹妹一個人吃罷。」 悅來道:「 你敢嫌醃4麼?我偏要你吃點兒嘗嘗。」 尤氏道:「 若不生水,怕不押他吃下肚去。」大皆笑了一回,玉壇陪着悅來去睡了。

  到了明日,尤氏帶了悅來、侍佛、敗計、黃仁等到了長生庵,眾尼姑出殿相接,同着各處行了香,然後到智慧房中吃點心。智慧想起采芹托銷的香囊、玉器,就取出來要售與尤氏。尤氏、悅來一見此物,心上一驚,便問:「這是那家托銷的?要幾兩銀子呢?」 智慧道:「銷這人家是奶奶不認識的,就是真的也不值許多銀子。」〔尤〕氏道:「這個東西要是要的,這兩塊玉生怕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不值許多銀子,我且帶去交玉器店上看看,再行定價罷。果然真的呢,給他三十兩銀子就是了。」 智慧道:「奶奶只管帶去看,至於價錢他是不二價的。」尤氏道:「且定了真假再講。」 智慧就到廚房裡去幫着做菜去了。這裡尤氏、悅來留心查他房裡的東西。開到床邊暗抽屜里,有一柄摺扇,扇上有情詩一首,系玉壇所贈的。兩人俱將這詩一一記在肚裡。

  詩曰:
  仁里庵中一小姑,誰教落髮闡真如。
  聲同鶯舌抽簧韻,艷似蛾眉出繭初。
  得意人來釃宿酒,攜筐自去摘新蔬。
  當筵低說無兼味,只為知心禮數疏。

  尤氏向悅來道:「他昨日出來,原是到這裡來嫖的。怪不得歸家後失魂落魄的樣子,那知他一心還對着這裡,剛才問智慧這個東西是那家托銷的,他就答應不出那家來了。如今真贓現獲,回去看玉壇如何狡賴。我以千金閨秀、七品皇封,所以肯失身與他者,滿擬他是多情多義的人。那知他是王魁一般,竟看得我們連尼姑都不如了。他既忍將我們贈給他的東西轉贈與別人,他的心已向別人了,那裡還有我們在他肚帶頭上?這個忘恩負義的混帳東西,把我這一生名節枉投吊了,今日回去定要與他拚命的。」 悅來道:「 不要說奶奶要與他拚命,就是我悅來也要與他反面的。」 兩人正在這裡議論,智慧等進來擺席送酒,尤氏聲色不露,照常與他飲酒談天。

  這裡玉壇候尤氏起身後,就把上房的門落了鎖,趕到劉采芹家,將遺失香囊一事告訴采芹。且道:「如果落在你們這裡,不拘那個人拾到,我情願出四十兩銀子贖他的。」 采芹道:「我們這裡並沒有東西吊下來。如果吊在這裡,那裡要你銀子來贖?就送還你了。據你剛才說那幾件東西,究竟值得多少兩銀子,你就肯出四十兩銀子?」 玉壇道:「 依着這東西算來,原不過值得十七八兩銀子,我道因這兩件玉器是祖遺下來的,捨不得投去,所以肯出這重價收贖。」 采芹道:「你既肯出這重價,一貼招單,拾到的人再沒有不獻出來的。我們替你辦就是了。」 玉壇道:「你如果肯替我辦狠好,我再格外謝你們便了。」 采芹道:「 你說這樣話來,就不像相好了。但不知你現在寓在那裡,即使招到了這兩件東西,也沒處來招你。」 玉壇道:「我寓的地方是你們不便來的。如果招到了,就到桃花渡茶店裡等我便了。離我寓處狠近,我每日午飯後,總可以來探望得的。」 說畢,玉壇就趕回家了。

  未幾尤氏同着悅來等也回來了。玉壇迎接尤氏到了上房,見尤氏、悅來兩人面上俱有怒色,心中不勝詫異。那知冥中鬼差施辣手在那裡做圈套,助着尤氏施威施力,以至尤氏不由自主就不言不語。換了衣服後,便走上來,將玉壇一把扭住,碰了幾個頭。玉壇連問為什麼事,尤氏只當沒有聽見。那時玉壇胸間懷了有十幾兩重銀一錠,被尤氏一陣扭拉,鬼差施辣手乘着扭拉,就將這錠銀子松到後腰去了。尤氏又命着悅來幫着將玉壇撳翻在地,玉壇的腰背剛剛擱在銀子上,又被尤氏向胸膛一腿跪住,玉壇痛得來氣也透不轉,話也說不出,動也不能動,似殺悶豬一般。尤氏又拽起一梗門閂來,不管致命不致命處,一口氣打了二十餘下。冥中有施辣手在旁幫着發氣施力,打得玉壇死去活來。悅來在旁雖恨玉壇忘恩負義,然看着尤氏這樣嚴責,心中甚屬不忍,又不敢相勸,只得取了一盞茶送與尤氏,道:「奶奶此刻,一時傷了氣力,且住一住手,吃杯茶,養養氣力再問他罷。況他是糊塗的人,奶奶此刻打他,他還不知打的原故呢。要他死而無怨,何妨松他起來,問他一問,聽他有辯無辯,再行收拾不遲。」

  不知打的原故呢,已經散去尤氏的狠氣,也漸漸平和。一聽悅來的話恍然大悟,便站了起來,接了悅來的茶,吃幾口,然後指着玉壇道:「你快去將我贈給你的香囊、悅來贈給你的玉鴛鴦一了齊取來我看。」 玉壇乘尤氏一松,便要掙起來。那知腰間受傷深重,竟掙不起來。悅來走去扶了他一把,才能坐起,正要對答香囊等物遺失的原故,喉嚨間一陣發癢,鮮血直衝出來,嚇得尤氏、悅來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片怨恨之懷,換作矜憐之念了。趕忙扶到床上睡下,弄了幾碗童便給他吃了下去,直到半夜裡,玉壇方能說話。尤氏道:「我也不過打了一二十下,因何就會吐血?」 玉壇道:「並不是打傷,我後腰擱有十兩重一錠紋銀,上又被你把我一腿一腿跪住,所以腰間擱得來更痛了,痛到地洞難鑽,話也說不出來了,似卻有人掩住我的嘴,一聲也喊不出來。」尤氏命悅來開棒瘡藥出來,替他周身敷好。尤氏隨將在長生庵中得到香囊,並看見贈智慧的詩一一盤詰。玉壇道:「你若早些說出來,我就不吃這一頓的苦了。」 尤氏道:「真贓現獲,還有什麼強辯?你忘恩負義,去舊憐新,害我白投了這個名節,我這一條命也不要的了。」 玉壇道:「 你不要着急,如今有了贓證,自然不要我辯就會明白了。明日一早,命陶服到長生庵去細細根究這個香囊從那裡得來的,自然就水落石出。我前日佩了這兩個東西出街遊玩,並不知道遺失在何處。實因路過舊相與劉采芹家門首,被他家的使女看見,將我再三拉進門去。劉采芹要留我飲酒,向我百般殷勤,拉拉扯扯要我坐席。我心中不忍瞞着你們趕這個事情,只得裝着肚子痛就跑出他家,往城隍廟看戲的。回來換衣服時,方才曉得遺失。我又可惜這心愛的東西,又怕你們不依,所以這兩日無心無緒,廢寢忘餐。我生怕失落在劉采芹家,所以趁你們起身到長生庵去後,我跑到劉采芹家去查問。據他們都說,並沒有落在他家,我還許他們如有那個拾得送還者,我情願出四十兩銀子贖回的。至於長生庵,我並沒有去。這兩個東西因何會到他庵中去,其中必有緣故。叫陶服去一問自然就知道根由了。至于贈與智慧那個扇子,還是三年前與他相好時送的,現可到書房中去查我詩稿便知了。這個智慧卻是我的舊相交,因他又相與了別人,我才與他斷絕。即使道不斷,就要送東西與他,豈無別樣東西送,要拿你們貽我的寶貝給他們?斷無此理。」 說畢口中又湧出血來,手腳都冷了。尤氏、悅來嚇得來如無頭蒼蠅一般,意欲煎出參湯來,且拉住了一口氣再行斟酌,又恐不妥,只得又灌了一碗童便,直到天明時,身上漸漸溫和起來。又熬了燕窩希飯,吃了一碗,一連鬧了三日,方才少有起色。

  尤氏、悅來的心亦覺稍安,然後到玉壇書房中查詩稿,細細一擠,果是三年前贈的,心上已有一半相信玉壇的說話了。又命陶服到長生庵去跟問來歷,且教了陶服到庵中必得如此如此盤詰。陶服答應後便當即就趕到庵中。那知采芹先在庵里向智慧索這香囊玉器等物,希圖玉壇的四十兩銀子。智慧與尤氏說的三十六兩的數目,不使反悔。兩人正在那裡吵鬧,一見陶服,兩人就將實在根底情由,一一告訴出來,要懇陶服轉致尤氏增價。陶服笑道:「我原為此事來的。這件東西你道是誰的?是我們上人繼兒子邱少爺的東西。他說若是庵里的人拾到的呢,他們卻不曉得是我的東西,送他十兩銀子便了。若是他人托銷的,查明托銷的人姓名,當他剪綹賊辦他。依我論之,不要說出采芹的兄弟拾到,就說這裡拾到的,省得後來吵吵鬧鬧,大皆面上不好意思。我回去懇出少爺兌出十兩銀子來,你們兩個分分就是了。」 智慧道:「我不要分這銀子。」采芹道:「只要你擔當,你們這兩人拾到的,我也不要暗中分銀子,送與你一個人收用如何?」 智慧道:「既然如此,邱少爺也不要拿出銀子來,我替你擔就是了。」

  陶服探明了根由,即刻回家稟知尤氏。尤氏心上正恐怕屈打了他,又恐怕打死了他,被陶服回來從頭至尾一說,尤氏候陶服退出後,呀的一聲走到床前,捧着玉壇的面,喑喑嗚嗚哭起來了。悅來也哭了。尤氏懊悔無窮,時刻捶胸自咒。玉壇道:「你不要懊悔,是我命中所犯的。只要想夢中月下老人所說冤根的話就明白了。冥中之事再逃不過的。況你的打我為情義起,見我若果忘恩負義,你不與我較量,你就是無情義的人了。惟其與我較量,足見你是多情多義的人。我今日死在情義人的手中,雖然冤枉,亦無所怨。縱使身遭百杖,亦當笑入九泉。我不死則已,如果死了,切不可與眾家人知道。將我屍骸埋在這院內,不要離開你們。我在九泉之下,也是適意的。必得將外邊賬上幾個人,同時叫他們出街收賬,待他們回來時便向他們說,我已到影響莊去算賬,要到天黑時才能回來。要到影響莊,必過空虛山,這座空虛山,向來多虎,常常噬了人去。故意候了兩日,一面打發人到影響莊去查問,一面命黃仁到我家中去查問。如此辦法,近於被虎拖去之形,以防我的同堂伯叔起是非,弟兄多議論,你們就不受累了。」 尤氏聽到這一夕話,痛傷肺腑,哭不轉聲來暈了去,移時始醒。玉壇裝着不痛,長帶笑容。尤氏想道:「我如何這樣糊塗,不分皂白,先就亂打一陣,他即與智慧相好,亦斷不至於將我贈他的東西轉贈與別人;即使要贈東西,盡可買別的東西與人,那時我就什麼不想一想就打得他這個樣子?他為我輕身作仆,直到如今,未嘗瞞我一事,亦未嘗拗我—言,屢次受我責備,無論是與不是,總是他來賠罪。他如此待我,我今日給他這一頓冤屈棒。那知他吃了這一頓冤屈苦,還一些不怨,倒說身遭百杖,笑入九泉的話。死後還不要離痛我,要埋在這院子裡,還替我出瞞着他家不至拖累的主意。自古以來,那有這樣多情多義的人。他不死便罷,他若一死,我情願投丑,先把他好好成殮後,我即行自盡,到陰司里去陪伴他的了。我今生得到這個有情人,我的名節也不算枉投。」 心裡想,口裡又喑喑嗚嗚哭出來了。尤氏、悅來兩人服侍湯藥,晝夜不離左右,眠不脫衣,起不梳頭,廢寢忘餐,磨得面黃肌瘦,鬧了二十餘日,方得結疤止痛。一夕正擬脫衣安寢,才入幃中,忽聞窗外有女人笑語聲音,尤氏、悅來嚇了一跳。不知窗外何人笑語,且聽下回分解。

卷 四[編輯]

第 十 五 回 否去時夢裡遊仙界 泰來候燈前到月娥[編輯]

  卻說尤氏、悅來正擬脫衣安寢,忽聞窗外有女人笑語聲音。正在驚惶之時,忽見兩個女子由門縫中一閃而進,向尤氏折腰道:「我們奉主母之命,特來請尤氏和邱少爺、悅來姊到園中去小飲。」 玉壇認得是女史的使女,心中不以為怪,三人不知不覺,歪到床上就睡着了。靈魂脫殼,無拘無束,同着那兩個女子飄飄蕩蕩,走進一座大花園。從竹林而進,過了礬石小橋,花香撲鼻,樹色侵衣,亭榭高低,藩籬曲折,從迴廊繞進,一路朱欄曲曲,桃柳橫塘;對面有水閣三間,通於內室;雕梁畫棟,映在虬松古木之中。忽見一個小僮從假山上趕下來,跑進閣去,俄見一個垂髫小環,將朱簾揭起,一位絕少的婦人笑盈盈下階迎接。玉壇一見,便趕上前去叫了一聲:「姊姊。」 女史笑道:「 恭喜你。」 玉壇一味忸怩之狀。大家進了閣中,行了見面禮,然後坐下。有幾個裊娜小環上前獻茶。尤氏向來與人交接禮貌言詞無不的當。此刻見了女史,茫然毫無頭緒,未免有些56。女史道:「妹妹卻不認得我,我卻認得妹妹一年有餘了。我即花部中蓉城公主座下的司萌使者,上年承蒙招飲,愚姊因花事鞅掌,未及奉擾,當即具書致謝的便是。」 玉壇又從中道達,尤氏、悅來恍然大悟,於是四人親昵非常。尤氏隨將收到書信、吉祥花、報仇賊一一致謝。女史道:「那時我心上原要來與諸位取樂一回,無奈芙蓉花傷於東皇傾覆之後,正須加意扶持,所以不能奉擾,只得專函奉謝的。今日因玉壇弟否去泰來之日,不得不偷一個空兒回來與諸位敘敘。」 三人心中俱不解,便向女史問「 否去泰來」 的原故。女史心知玉壇與尤氏半年相交的情節是瞞着悅來的,不便當着悅來明說出來。便道:「 冥中之事,未可泄漏。大概惡事已去,漸入順境就是了。我們且到園中去遊玩一回,轉來坐席。」便命幾個使女攙着尤氏、悅來,分頭遊覽。

  女史有意近着尤氏,一路遊玩,帶着冥中三司合勘的冤緣情節,細細告之。尤氏方悟冤緣的原故。女史又同着尤氏從假山洞裡穿出,一路綠英繽紛,絕無塵氛之氣,到了群芳閣坐下,又見花枝環繞,香氣襲人。尤氏向女史道:「小妹到此,不覺心曠神怡,如在夢中一般。不知今生還能修得到這裡來走一回否?」 女史暗笑道:「他在夢中,還道如在夢中一般。去年玉壇夢中到這裡來,也說從前夢中常常與我相會的話。看來世上的人,個個是夢中人。」 便道:「 這也不難,只要我有工夫回來,就可以請你來遊玩的。妹妹你道我這裡是什麼地方?與尊府並不相隔,近在目前,遠在千里。此處名為『 一幅之鄉』,所居之園,四季不同,隨時更換。原是玉壇替我辦的,價值甚屬相廉,你回去想就知道了。」尤氏雖是聰明人,那知在夢中就一些不解了。尤氏因女史有回去想就知道的話,也就不去先想了。兩人正欲招玉壇與他講冥中三司合勘的冤緣情節,忽見玉壇興匆匆手裡提着一籃春夏秋冬四季的鮮果,尋進來了。尤氏一見,甚為駭異,便道:「當此仲春之月,那裡有這冬夏秋三季的果子?」 玉壇道:「這裡的紅雲姊姊、翠娥妹妹,同着我從那邊松林中進去,有一座小榭,榭下左邊有小門一扇,上寫『 萬果園』三字,開進去一望,綠蔭蔽日,無樹不有,無樹不實,即地下的菜蔬,池內的蓮藕等類,亦莫不有。承他們二位采來送給我的,我特地拿來向二位姊姊獻新 討 賞 呢。」 女 史 道:「你偷了禁園的鮮果,不打已便宜了,還要討賞麼?你要討賞,照例賞你四十棍,給灌溉夫為奴。」 玉壇道:「 只要姊姊容我在這裡轉動,常常得見姊姊之面,我也情願為奴的了。雖為灌溉夫的奴才,有姊姊在這裡照顧,還怕那個來欺我?」尤氏聽得玉壇的話,心中就帶些醋意,便帶着笑說:「未及兩年,一身兩賣,到百年居後,不知要賣幾十賣了。去年為着我就賣與我為奴,今年為要常常見姊姊之面,就情願做水夫的奴才。將來再見了心愛的人,又不知願做何等下流人的奴才。」 玉壇聽尤氏的口氣雖系笑話,其中頗有醋意,也就不敢多言了。女史知尤氏略有醋意,付之暗笑而已。隨將冥中三司合勘冤緣情節一一告訴玉壇。玉壇方悟前生負了尤氏,今生所以受尤氏的多少冤枉痛苦的。

  女史同着尤氏、玉壇從東首迴廊繞去,進了無波亭,倚欄觀望,頗似雨花台的光景,遠遠望見悅來同幾個美人坐在一隻五彩小艇中,彈絲吹竹,搖近前來。悅來等見了尤氏、女史,皆站起身,女史道:「看仔細船小,活落得狠,不是好頑的,不必拘這禮了。你們可曾拿些鮮魚鮮蝦否?」 內有兩個極有姿色的,一喚香雲,一喚秋容,皆道:「拿到三頭鯉魚,青蝦一筐,我們又在竹林中挖了多少嫩筍鮮菌,到萬果園摘了四季鮮果在這裡了。」 女史道:「得了魚也就上岸罷,好坐席了。」尤氏道:「遊玩尚且來不及,那裡有心緒去吃酒,豈不可惜了這光陰麼?」 玉壇看見這兩個極美的使女,意欲親近親近他們,便道:「繼媽的說話不錯,我也吃不下東西,不如我們也到這船上吹彈一回,請這兩位妹妹搖我們到別處去玩一玩才爽快呢。」 女史道:「 二位既高興,我也只好任從容便的。只須要換一隻大船,添幾個會彈唱的侍兒,就在船中持杯聽唱,玩景談天如何?」 尤氏、悅來、玉壇齊聲道:「如此極妙了。」 女史當即命眾婢換了一隻五彩大船,又添了四個垂髫幼女在船頭上彈絲吹竹。尤氏等在中艙把盞,秋容、香雲等在傍執壺進饌,蚪羹麟脯,俱系洞府之珍;玉液瓊漿,果是金盤之露。另有六個極俊秀的有力美女在兩傍盪槳,一路盪去,香風撲鼻,爽氣清心。吳姬越艷,嬌容掩映于波中;趙曲秦箏,逸韻傳飛於樹外。尤氏道:「世間的樂事大約無過於此的了。」女史道:「這不過一時耳目之玩,毫無補於人事,何足以敬諸位?惟這三懷水酒,雖不能延年益壽,頗足以除病益精。勸諸位多飲幾杯,就勝於耳目之玩多了。玉壇弟更應多飲幾杯,調治調治身上的棒傷。」 玉壇對着秋容笑道:「我此刻已經不痛了,再吃下去,惟恐精神太旺,陽亢為災。」 女史心知玉壇屬意秋容,暗想道:「 我登此位,既不便與他苟合,他戀我之意,又屬可憐。他如今既屬意了我這秋容,何勿隨其所願,以盡吾心?況秋容素有紅塵之志,乘此令他們各適其志,似無不可。」便向着秋容道:「他敢在這裡胡言亂語,着你滿斟一大杯罰他跪飲放起,且着賓主之分,許他到房艙去,陪着人跪。」玉壇聽得女史吩咐秋容替他斟酒,並陪到房艙去,背着人面,心中十分快活。便跟着秋容走進房艙,跪下去,兩手抱着秋容的腿。推着笑道:「好妹妹饒了我罷,我的精神實在足得狠,不吃這酒見了妹妹尚有亢陽之苦,若再吃了這一大杯下去,誠恐精神大足,下身蛙怒,誰來照顧?倘蒙你恩妹妹留心一二,我再吃十杯何妨?」 秋容雖有凡心,然身登幻境已勉自速矣,被玉壇一派殷勤溫語,將情懷打動,又拿不住主意了,便道:「你既不要吃這酒,我代你吃了罷。」玉壇道:「多謝好妹妹,還要求好妹妹剩一點兒餘瀝給我嘗嘗,就更加感激了。」 秋容果然吃了幾口,剩了一點兒,親自送與玉壇口裡,便雙手攙扶玉壇起來,又附着玉壇的耳道:「我停會兒陪着他們同你到清虛軒去講話,此刻不便多言,快些到中艙去罷。」 玉壇不勝喜歡,便答應了,同到中艙。女史道:「 秋容可曾循點兒情沒有?」 秋容紅着臉道:「小婢不敢。」女史道:「我叫他到房艙去跪飲,原是要你去做個人情的。你怎麼這樣老誠。」 玉壇道:「姊姊的閨命不要說秋容妹妹不敢循情,就我也不敢逆命。」 大家又賞玩了一回,然後紛紛上岸。眾婢扶着尤氏、悅來、女史一徑走到女史臥房中去,或尋出路,或洗手回了。

  這裡秋容同着玉壇傍花隨柳,曲曲折折,走到一塊極幽靜之處,果有清虛軒三間,兩人挨肩坐在炕上。秋容便道:「四爺我這裡姊姊甚多,勝於我者亦復不少,怎麼在船上時偏與我一個糾纏,弄得我毫無主意?我素守清規,希圖上進,被你這番溫存繾綣,惹得我凡念頓生,你太惡矣。」 玉壇賠着笑道:「 我的好妹妹,須知人生世上,俱求適意而已。守甚麼清規?修什麼神仙?天下的趣事雖多,那有比得上這一件的趣事?雖神仙不足取也。勸好妹妹從權些罷。倘蒙首允,道地是濟世慈航,又能皆大歡喜,豈不好麼?」 遂狎抱之纖腰,盈掬吹氣而蘭,復又將手伸到他袖管中去,將雞頭肉細細拈了幾拈,拈得秋容骨酥心蕩,慾火上延,將身子緊靠到玉壇懷裡去了。兩情俱洽,除解羅襦,就在炕沿上算起五百年前的風流債來了。秋容口占一絕。

  詩曰:
  仙府瑤台花一枝,噙香含露欲開時。
  嬌姿不慣經風雨,笑煞東君好護持。

  玉壇道:「好妹妹,不要你吩咐的,我自然好好護持,斷不敢風狂雨驟,有害嬌姿。」 兩意和諧,如鱗戲浪,似蝶醉花,將這一盤風流孽債,慢慢結完。玉壇口占一律以答。

  詩曰:
  自揣何修到洞天,清虛軒里會神仙。
  纖腰斜傍金釵墮,秀臉輕回雲髻偏。
  桃浪色妍羅帕上,乳花香篆枕函邊。
  相逢一刻無窮價,未識何年鏡復圓。

  秋容聽罷,滴下淚來,道:「 我們從此一別,果然後會難期。你回去尚有妻妾之奉,解散情懷,我在此舉目無親,情何以堪?」一面說,淚如雨下。玉壇正在那裡搦着手帕替他抹眼淚,忽見兩個小鬟趕進來道:「主母命我們到這裡來招你們出去,你們不要哭哭啼啼,自有後會之日的。現在尤氏、悅來姑 娘 俱 要 回 去,已 走 到 園 門 首 了,你 們 快 些 走罷。」玉壇、秋容一嚇非小,即便含羞忍恥,同着兩個小鬟趕到園門首,果見尤氏等同着五六個使女站在那裡說笑。女史、尤氏、悅來一見玉壇、秋容俱含着笑,替他兩個道喜。玉壇、秋容俱低着頭,一味不好意思。尤氏向自己頭上拔一枝金簪下來,替秋容上了笄。女史向着尤氏、玉壇等道:「你們諸位的緣分俱復不淺,後福綿長,從此毫無關礙了。」尤氏、玉壇、悅來聽得這話十分歡喜,俱要跪下地去道謝。女史一把攙住,復將三個靈魂往後一推,三人一驚而醒,方知一場大夢。

  那知譙樓畫鼓才轉三更,三人一齊坐起,各述所夢之事,無不應合。口中猶有酒氣,三人精神氣力十倍於前,玉壇身上毫無傷處了。大家起來同到書房中去對着女史的小照,焚香禮拜,禱祝了一回。又將畫上的景致、人物細細摩看,竟與夢中仿佛。看到秋容頭上,果然上了簪子,在清虛軒里斜靠着欄杆,若有所思。玉壇向着秋容叫了幾聲:「好妹妹!」又道:「 你倘然有意,常來與我夢中相會。」 悅來道:「你不要着急,你夢中沒有聽見說,總有後會的話麼?但不知何日耳,靜候便了。」 尤氏道:「照着南華姊姊向我耳邊說的話,是秋容就要來與我們敘在一處的。只要稟明了蓉城公主,就可以除名出班。」 玉壇只道是騙他的話,便笑道:「繼媽不要來奚落我了。他幸而不來,若能來時,豈不要天天翻醋罐麼?你們二位又不是好惹的人,他又是仙家,未免要僭些你們二位的先頭,天天爭鬧,必定要拿我來做羅篩上的撞頭了。」 悅來道:「他既願做你的小老婆,派到他還是第三個呢。他要來僭先頭還早着呢。做此官行此禮,說什麼仙家不仙家,我只當他是當初做婊子的李亞仙。」 悅來正與玉壇說氣話,忽然香風流溢,抬頭見秋容影影約約,體態輕盈,站在燈影下。嚇得尤氏、悅來都呆了,意欲避去,而足上如上了鐵鐐一般。玉壇知道尤氏、悅來害怕,便走近身去,一手攙着尤氏,一手攙着悅來道:「不要害怕,他是我們一路的人,我們正要與這妹妹常常親昵,才能曉得冥中的事情呢。但看《 聊齋志異》 上多少陰陽仙凡相遇之事,頗有旨趣。你們二位向來是巾幗丈夫,怎麼倒害怕起來了?這不是辜負了這妹妹的來意了麼?」 尤氏、悅來都定了一定神,想了一想,卻也不甚怕了。秋容向着尤氏磕下頭去,尤氏將手去攙他,覺得把之而虛,如手自握,驚其不類。秋容道:「 妾本是無形無聲之質,自亞仙班甫經一載,雖有形聲,只在可凝可散之際,尚不能造成實質。若容小妾奉侍左右,長沾煙火之味,不待半年,便能凝而不散。再半年,便真實而無妄矣。妾之來也,非勿汗顏,只因適間尤氏姊姊們自園中起身後,蓉城公主知道妾與邱郎在清虛軒干非禮之事,隨差一個下來,將小妾逐出班次。承主母之命,叫小妾前來奉侍尤氏左右,與邱郎繼續前情。用敢冒昧,求尤氏姊姊二位不棄78,恩施磨琢,實為萬幸矣。」 悅來聽到秋容鉗着亞仙字眼的幾句話,覺得不好意思,便道:「 好妹妹,你不要多心,我是與四爺說頑話的。我是生就粗鹵,說話不知輕重的,將來正要求妹妹指教指教呢。」 秋容心中雖惱悅來,無奈要與玉壇成這美事,不得不聯絡悅來。況悅來又自己認了不是,便道:「姊姊你倒不要放在心上,小妹雖則痴愚,尚知情理。這不過背後的戲言,何足為憑?況小妹與姊姊向無交情,即便罵了,亦無情可傷。我們從今以後才是異性骨肉呢。」 尤氏道:「這位妹妹實在是個通達之人,可敬可重。我們同到上房去談罷。」 於是大家同到尤氏房中焚香烹茗。秋容向尤氏告了罪,才敢坐下。尤氏道:「我們先要定了稱呼才便呢。」 玉壇道:「秋容妹妹,自然要照着悅來妹妹的稱呼了。」尤氏道:「 這倒是的。但我稱他什麼呢?」秋容道:「竟叫名字便了。」尤氏道:「你比不得悅來,悅來是自小在我身邊使用的人,所以沒有改口。如今因着你倒要改口的了。叫悅來為悅姊,叫你為秋姊便了。」 悅來、秋容俱道:「不敢當。」玉壇道:「繼媽這樣稱呼他們,我倒不便帶着他們的名字稱呼,只好稱大妹妹、二妹妹的了。」 尤氏道:「 你本來不應該帶他們的名字稱的,嗣後准着稱大妹妹、二妹妹便了。」 悅來向尤氏道:「 此刻已交五更天了,請妹妹住在那一間房子裡去?」 不知尤氏派那間房屋與秋容住,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開壽堂捐資行好事 習武藝設計盪奸徒[編輯]

  卻說悅來向尤氏問派那一個房子與秋容住,尤氏道:「西廂房最好,一切器具都是現成的,只要掛帳疊被就妥當了。」於是玉壇親自去替他收拾床鋪,攜取一切需用之物。大家送秋容進了房,各自坐下。尤氏道:「 我此刻精神強健,實在不要睡。」 玉壇、悅來也說精神充足,一些不倦,只覺肚子裡有些餓了。秋容道:「我自離塵之後,本不限於夙興夜寐,不 拘 何 時,不 拘 何 地,倦 來 時 打 一 個 入 定 而已。」尤氏道:「既然大家不要睡,我們就來做些適口的東西充充飢罷。況現成的葷素果菜也不少,只要熱起來就是了。只要有精神,那管初一鬧到三十晚上,那個來管我們的閒事?」悅來、玉壇兩人更加高興,便站起身來就去燃爐熱菜。秋容也去幫着屍饔,入房穿戶,滌盞開樽,似熟居者。尤氏甚愛之,就在秋容房內坐席。大家見秋容持杯舉箸,只放到口鼻間聞一聞就放下了,並不見送到口裡去。大眾詰問原故,秋容道:「我現在的身體柔弱不堪,尚在可散可凝之間,腹中尚不能容有形之物,只能沾些氣味而已。須俟凝而不散之後,才能用些湯水素羹,大約非半年不能。再半年,血氣充足,便能與諸位一樣飲食矣。現在我所聞過的酒餚,其中氣味精華,俱被我收盡的了,俱是無味之物,棄之可也。」玉壇不信,拿到口裡一嘗,果然一無氣味。尤氏道:「你既是形影之質,如何又能運動有質之物?」秋容道:「是非本身之氣,是乃靈幻之氣助着運動的。隨常之鬼,原不能運動世間有質之物。我自跟着我主母歸入花神部下,得了靈幻之氣,方能如此。」 尤氏又道:「今晚玉壇是要陪着你睡的了。」秋容蹙然道:「 斷斷不可,極虛極實,陰陽違悖,是殺身之符也。非下半年不可。只有夢寐中,均是純陰之氣,未嘗不可相敘。是以方才在清虛軒里敢於不諱。」 悅來笑道:「雖然陰陽違悖,同宿何妨?今晚叫四爺空陪着妹妹睡覺,俟睡着後再行不諱之事如何?」 秋容笑道:「 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悅來向秋容釘了一個白眼道:「 我幫着你算計,你倒來取笑我了。我來撕你的嘴。」 秋容笑道:「姊姊你沒有讀過『 大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的書麼?」尤氏笑道:「看來秋姊又要來侮我了。」 大眾以尤氏的說話希奇,定心一想,都笑起來了。玉壇道:「 大家慢些取笑,此刻天已大明了,且將二妹妹的存身之事,商量停妥後,再頑笑罷。」 尤氏道:「 不要你費心的,我已安排在肚裡了。家中耳目甚多,雖在的屋裡,也遮掩不得許多,總要堂皇冠冕,又要將隱情瞞得鐵桶似的。除我們四人之外,就是你的老婆,以及你繼父面前都不好說穿的。為今之計,秋姊尚能隱身,今且隱着身同你出了牆門外,不拘到什麼地方去耽擱一回,你替他雇一個牲口,堂堂皇皇騎了回來,向眾家人只說買回來做妾的,不用肩輿,用牲口,免得多少破綻之處呢。到家之後,一切起居飲食,洗衣漿衫溺桶等項,都混在我與悅姊名下,使丫頭老媽們不知他不飲不食,不洗衣不洗身,不用溺。過了半年,再行分清理白。我這法子你們以為何如?」三人齊聲道:「極妙!極妙!」議畢,然後將殘羹冷汁收拾乾淨,尤氏、悅來各自回房梳洗,玉壇開出門去,料理家務事,秋容閂上房門,隱身歇息。

  到了午飯後,玉壇叫開了秋容房門,一見秋容輕盈裊娜,花氣襲人,果然仙女降凡。便慢慢向前並坐,偎傍之間,仿佛以身就影,便道:「你與我相形之下,我實自慚粗莽,難並仙姿,我恐無此福分,反致災殃。我現在只能見妹妹的虛形,不能着妹妹的實跡,足見我的福分是薄的了。」秋容道:「你不要性急,終有同衾共枕之日的。況你的前程遠大,不要自暴自棄。前程遠大的說話,我卻不能曉得,是主母給講過的。你也不要與別人說起,天機不可泄漏。天譴攸關,不要再說了,我隱在你懷裡出門去罷。」 隨向着玉壇懷裡一開而進。玉壇胸中覺得少重,便帶上了房門,喚了敗計,同到街坊。一路買了許多珍鮮,便與敗計道:「你先將這些買的東西送回去罷,我此刻要去看一個使女。昨日有人來邀我去看的,如果合式我就帶回來。但買人的事恐有耽擱,你回去對眾說一聲。家中若有事情,不必等我,竟到上房稟知主母便了。」說畢玉壇因劉采芹家拾到香囊,不肯隨時應認,以致被尤氏痛責隱恨在心,意欲趕去遭遢他一場。耳邊忽聞秋容道:「劉采芹家拾遺圖利,人情之常。你受奶奶的苦楚,是償前生之怨債,不宜孟浪,毋得前去。」 玉壇才得縮住了腳,便到至相好常借乘家去,借了一匹牲口,跑到雨花台無人處,便喚秋容現了形,騎上了牲口,同着遊玩一回,然後同着回家。男男女女的家人盡行知道。到了明日,賞內外男女家人們酒席,寫信通知史堂、童氏知道,玉壇又添了一個小老婆,以及近日光景等事。從此玉壇一無受冤受枉之苦,與尤氏、悅來、秋容恩恩愛愛,朝夕不離。夜則床第風流,晝則吟詩弄盞。又因氣力充足,閒時練習武藝。凡天文、地理、兵法諸書,過目洞識,一學便成。所有秋容的一切起居飲食等事,俱照着尤氏所議之法,混在尤氏、悅來名下辦理,一切不必細述。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轉瞬到了十二月了,秋容已能飲食,諸事與世上人一般,已於十月初八日,與玉壇畢過姻的了。茲於初二日,鄺史堂帶着小老婆施氏,並未滿月的兒子,以及乳娘孫媽、丫頭翠娥、素香、小使壽兒等一齊回來,替尤氏祝壽。至初三日,童氏帶了一個雙滿月的兒子,以及老媽,並丫鬟侍拂等也到了。到初八、初九、初十等日,一應拉攏親眷也到了。尤氏看見施氏生了兒子,童氏又生了兒子,悅來肚內又有了胎,一家粉白黛綠,團聚一處,替他做壽,十分歡喜。自已貼出六百兩銀子出來做些功德。數日前,史堂、玉壇將祝壽的章程一一安排停妥,不但掛燈結彩,酒席唱戲、拜懺等事,不要費尤氏的一點心,即女親戚的住房、鋪蓋、梳妝、溺器等項,都不要上房費一點心的,熱熱鬧鬧,花團錦簇,一連開了四日,然後方清。一切疏親遠眷,陸陸續續俱已回去。童氏亦欲擇日回去。尤氏道:「你的家務本是要緊的,況年終歲暮更不必說的。即你繼爹亦應於年內趕緊回店收賬,我未嘗不知,你們俱是要緊去的。但目下斷斷不可起身,現在浙江倭寇騷擾甚急,趙文華提兵前去,至今尚未廓清。聞說江西、安徽兩省都有流民流寇,肆行搶掠,甚至有燒殺之處。安徽省城已屬可慮,而路途中更覺可怕。至於你住的地方是偏州小邑,難保無災。此地雖亦可慮,究竟還是小朝廷,兵馬充足。你們難道不想想的麼?」 史堂道:「 我未嘗不想,然耳中所聽之話不一,或有人說已經報捷了,或有人說流民、流寇只在常岳等處肆掠。然長江一帶,盜賊蜂擁,卻也可慮。我所以不提回店的話,惟惦着年終的賬務呢。」 尤氏道:「 這也無可如何的,聽天由命便了。」 童氏道:「倘這裡也有流倭混進城來,我們便如何了?」尤氏道:「流寇進城,決不敢攜帶槍炮,不過短刀短棍,五六百人為群,隨搶隨去而已。我們也要設法防備才是。我們雖有些武藝,然亦殺不盡許多人。為今之計,莫如用踏籠拿飛禽之法為妙。照我們的房基可陷死五六百人。從前進房屋的天井、茶廳起,到中進房屋為止,可掘地窖六個,每窖可陷百人,下鋪石灰,上架木板,照踏鳥之籠用轉軸為機做法,仍用索子系住機關之處,每機關之處暗藏一人,持刀一把,候兩聲炮響,將索子割斷,自然站在板上的人盡行陷入窖內,被石灰捫死了。還要沿着廳堂上房造夾牆包裹,將一切家私,以及無用之人,臨時用梯度過牆去。少有用的人,派管窖中的機變。如秋姊是能飛能舞的人,派在高處一看情形,如見前後有窖之處賊人已滿,便在高處連放號炮兩個,使管機關者聞炮響割索陷死眾賊。我與悅來、玉壇在無窖之處巡察,遇賊便殺。明日着家人分頭去買磚木石灰,雇木匠瓦匠挑坭夫子,只要人多,三日可成。如此防備,所費無多,你們以為何如?」 大家俱道: 「 極妙。」又說了一回閒話,各自回房睡覺。一夕晚景不題。

  到了明日一早,尤氏、秋容等又將抵禦流寇的道理斟酌了一會,又開了一張單子,發了三百兩紋銀交付眾家人分頭趕辦。果然不到三日,俱停妥了。格外又募了勇士二十人,每日每人給銀三錢,保護大門。到了二十三日,果有倭賊千餘名,又有本城本鄉過不去年的窮漢三百人混在裡頭,分頭擄搶。並不搶劫倉庫,專到有錢的人家燒殺搶劫便了。此時城中的官兵十不及二,盡行調到浙江、江西去了,事起倉猝,各官無所措手,是以城中處處焚掠。尤氏聽有槍炮之聲,便命將一切家私,及無用之人,度過夾牆裡去。又吩咐秋容及管窖中機關之人道:「官兵出來必有槍炮,你們不好以炮聲為號的了,以三下鑼聲為號罷。我們四人坐在大廳上去,開着大門,開筵飲酒。這些賊寇倘然疑我有埋伏,不敢進來,免得我們一番殺戮,全其性命。這是我的本心。如果疑我是空城之計,毅然直進,這是他自投羅網,非我有意殘虐生靈。」又吩咐那二十個勇士道:「 你們不必在門抵禦,跟着我們背後,幫着擒殺便了。」 一一吩咐畢,就在廳上擺起酒席,四人坐下。秋容時刻登高眺望。那知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二三百人明火執杖,在牆門首探望,不敢遽入,若有所疑。秋容在屋上聽得眾人的說話,儘是本地人的口音,知道是過不去年的窮漢,不過是乘風打劫些過年盤費而己。便不忍傷害他們,恐怕他們自己走到死路上來,便獻一個本事,將他們嚇退去就是了。遂拔出雙刀向各賊人頭上打,一個轉身,將各賊的頭巾截去一半,嚇得這些土寇果然一齊跑散了。未幾又來了三四百個賊寇,也在門外窺探,不敢入內。內有四五十個不怕死的人共道:「我們怕什麼?姑且進去試試他的本事也不妨。」又有人道:「恐有伏兵。」 又有人道:「如有伏兵,我們跑了出來便了。如無伏兵,與這幾個吃酒的婦人交手殺一仗,無論輸贏,總是有趣的。」 四五十個人齊聲道:「是。」 一衝而進。尤氏等拔出劍來,領着二十個勇士迎出去。但見雪花飛處賊人之首若崩厥角滾下地去。又趕出門去殺了百餘人,其餘流寇嚇得東竄西遁,都散去了。尤氏等才進內房脫換血衣血鞋,復有七八百個賊擁進門來。尤氏等上了曬台,又轉上了茶廳。從背上見賊人進來已多了,便撒下了幾擔散石灰,撒得煙舞成天,眾賊人頭昏眼暗,亂鑽瞎撞,自相矛盾,欲遁不能。秋容拽起號鑼打了三下,各窖守機關的人聽得明白,各將繩子割斷,霎時間六處窖板大打鞦韆,將眾賊一併翻下窖去,做了石灰醃的私孩了。尤氏等又趕出門去追殺了數十人。回到屋裡一片血腥。一面令勇士們將夾牆裡的人度了出來,又汲水沖淨地下的腥血。一面命將窖中機關仍行絆住,以便轉動,且俟明日,再行僱人搬屍。

  正在收入之際,滿城大小文武官員,領着幾千官兵趕到了。史堂領着尤氏、玉壇、秋容、悅來勇士等出迎,各官俱有慚色。登堂拜賀畢,細細履勘,又點驗了屍骸數目,然後坐下細問各人的名姓,各人的武藝,系何人的計策。史堂等以實情一一告之。各文武大憲嘖嘖稱讚,便道:「這件事我們明日午刻就要拜本奏聞的。」 兵部尚書李默講道:「但這件事若以實情奏上,有多少不便的情節,此刻就要大家商通了方好奏聞。若照實情奏聞,不但我們文武各官都有處分,即姓張人也沒有趣味了。況朝中有嚴嵩當權,極為刻薄,弄出多少是非來都論不定的。照你們的殲寇功勞,固屬不小,實在可嘉。若以實情而論,原不是為國,直為自己保護身家起見,勢不能邀皇上的天恩。至流寇混進城來,我們既不能盤詰於前,又發兵遲延於後,以致城中一夜燒殺十二處,一經奏上,定獲重尤。我意欲通融辦理奏摺上,將十二處的燒殺作為六處,六處的燒殺作為同時起手,官兵亦即同時分剿。因城中兵丁大半調在浙江、江西等處,又均出一千六百名在龍江等處堵御,所存不及五百名,不足以抵敵,正在籌畫時,有本城張某某,率領伊妻某某,伊子某某、伊子之妾某某,兩人前來助剿,伊妻子子妾等俱屬奮勇,不滿一時,將一千六百五十二名流寇剿得淨盡。如此辦理不但姓張人有功,我等亦可無虞矣。諸公以為何如?」 各官感激道謝,俱說全仗大人格外包涵,公侯萬代。鄺史堂及尤氏、玉壇、秋容、悅來都跪下地去叩謝。各大憲又稱讚了幾句。天已大明,然後各官帶兵回衙去了。

  這裡玉壇即命眾家人到鄉間雇了八百名抬屍夫子,本擬抬出城外,投入千人坑內。那知屍身有財寶者十有八九,俱是擄搶富戶人家的東西,內無價之寶亦復不少,統算不下四五萬金。尤氏命將珠玉寶物等盡行留下,其餘金銀盡數作買冢、買棺、齋醮之費,約用銀一萬七八千兩。又雇了許多木匠、瓦匠打掃夫等人,趕緊收拾一新。訪得安徽省城未曾受害,不過閉城三四日,惟鄉間擄搶了二十餘家富戶便了,於店中無害。玉壇家中亦無恙,惟因近鄰被劫時受了些虛驚而已。尤氏等才得放心。到了二十八日,所有一切收拾房屋及埋屍拜懺等事方能告竣,得以熱熱鬧鬧過了年。尤氏等大家快活,以為既除了多少餘孽,將來還要受朝廷的封典,兼之悅來月辰在邇,怎麼不快活呢?自殲寇之後,各官無不欽敬,當此新春之後,史堂、玉壇與本地四品以下的文武官每以春酒相敬,常將除寇之事繡繡議論稱讚。且各大憲的夫人慕尤氏、秋容、悅來等的本事,亦不時往來,名馳各省,榮耀一時。

  且說各憲會奏一摺到了朝廷,天顏有喜,便封尤氏為智勇恭人,秋容、悅來為健銳淑人,賞史堂游擊銜,玉壇都司銜,封童氏照本夫應贈例封之。上意本欲召用玉壇,緣嚴嵩素嫌李默9嵩,見摺上加意讚揚玉壇有邀用之意,嵩便在帝前打了破句,是以僅賞虛銜而已。到了十五日,史堂、尤氏同着童氏、秋容等,正在那裡鬧元宵作樂,忽然跟班進來稟道:「本府署中打發內使來要與老翁當面傳話。」 不知說什麼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七 回 得軍功七人承誥典 捐倭餉兩代荷天庥[編輯]

  卻說內使奉主人之命,氣吁吁趕來坐在門房下,史堂、玉壇出去接他到廳上讓坐。內史先向史堂、玉壇道了喜,然後道:「小的奉主人之命,特來通知,尊府的恩詔已經到了院了,馬上就委人送來,快些預備香案,拜闕謝恩。」 又將一切封典的職銜,以及接詔之禮一一告知,方才辭去。史堂、玉壇即便預備,未及一時,果然到了。便照着府內使所教的儀注一律遵辦,旋即有向來來往的各官、親戚朋友俱來賀喜,鬧得不可開交。先是史堂、玉壇因朝中小人用事,如嚴嵩、世蕃、趙文華、胡植、鄭懋卿等狼狽為奸,怨盈天下,不願出任,誠恐召用,心中甚為着急。至是方得放心下去。尤氏亦是喜歡,免得離別之恨。略停了幾日,然後演戲請喜酒,一連鬧了五六日。尤氏、秋容也懷了娠了。史堂意欲罷了店業,將寇賊身上檢下來的財寶變出價來置了產業,以作安享之計。那知施氏心中要緊回安慶去,覺得在聰明威猛的大娘手下,未免有些畏首畏尾。況見了秋容、悅來一樣是偏房,就有封贈,如此光榮,如此才傑,相形之下,一刻不安,每每背着人就在史堂耳邊鬧,要回安慶去。因此史堂轉過念頭,也想回店。且心中惦記了夏旺,但不知尤氏的意下如何。那知尤氏也要史堂回安慶去,好與玉壇同枕合被。因家事鬧忙,無暇題及。三人的私意雖屬不同,而照舊離居之念則一。

  到了二月初四日,又因玉壇生日鬧了兩天,晚上大家在女廳上彈絲吹竹後,史堂要)尤氏之意,便向尤氏道:「我家的日用應酬日多一日,單靠着這幾畝田、幾所房子、一個小鋪子是不足恃的,設或碰點兒格外事情來,就要折耗下去了。我意欲將倭寇身上檢下來的珠寶等物變出價來,添一萬銀子,到店裡開一個大洋貨鋪,其餘添些田地房屋,你以為何如?」 尤氏道:「 你說那裡話來?這項財餉豈可得的麼?彼雖搶來之物,我們傷其命為受害者泄冤而已。我們又從中而取其搶來之物,直與此等人無異了,天理何在?我恨不得將這項財餉送還受害的人家呢。如今無從查考受害人家,只可存作救苦救難之用,總是不可沾染的。你莫要只圖眼前之利,不顧後來之報。至於家中用度,也還扯得過去。人生世上,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那能料得日後的事情?只要我不負天,天斷不負我的。你也早早打算回店去檢點檢點店務罷。童小姐既然要緊回去,我也不便強留了。定於初八日,一齊起身罷。」 史堂聽見這一番光明正派的話,怎敢不服?便道:「我有你這一位的內助奶奶,不怕將來沒有好處的。」又指着尤氏的腹笑道:「你的母親先在這裡替你造福地了。」尤氏道:「難道我不懷這個胎,我就不是這樣辦的麼?足見你的氣量就卑淺了。」 童氏聽見尤氏說「 不勉強留」 四字,覺得過意不去,便道:「並不是媳婦要緊回去,家中既受了虛驚,也當回家張看張看,將來正還要長在繼爹、繼媽跟前奉事左右的。」尤氏隨吩附悅來、秋容辦理史堂、施氏、童氏起身事宜。又吩咐施氏多少作家之道,施氏一一答應。

  到了初七日,熱熱鬧鬧家宴了一日,初八日打發史堂、施氏等起了身。又命玉壇親送童氏回家,舉直至十八日玉壇才得轉來,其中多少繁文,不必細述。從此尤氏、玉壇、秋容、悅來四人的恩愛如漆之投膠,魚之得水,不足喻也。

  玉壇自問一生所作所為之事,除色事之外,諸可對人。但萬惡淫為首,誠恐難逃陰譴。因此刻刻維圖行善,參掇尤氏將倭屍身上檢下的財寶變價行善。尤氏亦樂於此,玉壇盡心承辦。共變銀五萬六千餘兩,除去已用過銀一萬八千兩外,尚存銀三萬八千餘兩。將八千兩密查現在急不可解等人,一一暗助。所餘三萬兩,盡得田產,每年收納租息,除賦外,盡作功德之事。夙 興夜寐,未少懈怠。那知暗周眾急感動神明,冥中江寧縣城隍司即將此事奏達天庭,摺開:

  江寧縣城隍司奏為報施善人仰祈恩准事。欽惟昊天上帝監觀九域,總宰萬靈,仰赫赫之照臨禍淫,不饒於分寸,看明明之在上,福善亦照乎錙銖,臣泥有玉階,披肝金闕,水淵時懍,仰體天心,凡賞善罰惡之事,不敢少有輕重。茲於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一十三日,有流倭一千餘名,自浙江延入江陵城,燒劫富戶,被該處富室鄺史堂之妻尤環環,協同前世孽緣今生怨偶之邱樹業,並樹業之妾於秋容、胡悅來兩婦人,設計除害。妾良功勞綦大,已蒙朝廷考功,獎賞不錄外,尚有暗中周急善事,相應歸入冥中承辦。臣勘得尤環環與邱樹業今生苟合之行,系前生冤緣,已於年終會奏冊內,註明在案。其淫行毋庸另議。查其殲除流倭後檢得各倭屍身上擄掠之財物,共變價銀五萬六千餘兩,尤環環毫不入己,提出一萬八千兩置備棺木,埋葬倭屍。余銀三萬八千餘兩,先將八千密查急不可解之人,一一暗中資助。其餘三萬兩盡置周急產業,每年租息,除備賦外,盡作緊要功德。而玉壇一身承辦,盡心竭力,無少遺誤。尤環環倡意於前,邱樹業盡心於後,相應牒報喜閻王司註冊,按年報施。查律載:有力之戶,樂助急難之人,如銀一兩,報以二兩。又律載:居閒之人參擬有力之戶,周濟急難之人,如銀一兩,報還。有力之戶,一兩報施居閒之人亦一兩。又律載:作不入可取之財,因而移作濟難之資。如銀一兩,報亦一兩。又律載:如有力作善之戶,不須財帛報者,視其所缺之福,酌量報之等語。今查尤環環不將倭屍身上之財物入己,移作濟難之資,與不入可取之財,因而移作濟難之資例相符合,依照原數報施。但尤環環富、壽、子三項俱不充足,應照有力作善之戶,不須財帛報者之律擬報。今擬得增其壽限二十年,將其現娠之六甲,施以食祿五品,增家私銀二萬兩。其邱樹業既參掇尤環環濟窮於前,復出身承辦盡心於後,應照參掇有力之戶,周濟急難之人,如銀一兩,報施居閒、參掇之人,亦一兩之例定擬。但邱楚甲盡心竭力,無少貽誤,心逆更加。臣不敢拘泥於律情例意之中,參擬增其壽限二十年,將其二齡之子,施以食祿七品,增其家私八千兩。是否有當,理合具表奏聞,叩祈玉皇上帝俯賜察核批示遵辦,為此備摺謹表。

  玉帝一見,即行批准,發回江寧縣城隍司,即行牒報喜閻王司註冊,按時報施不題。

第 十 八 回 兒子輩同登仕宦籍 尤氏們共赴神仙界[編輯]

  從此史堂店中生意年年發財,家中日旺一日,無論大小事情,無一不順適。即一應用人,亦無一個不護主。如惡奴周配高、呂惟揚、施敗計、高周、惡婦夏媽、蔡媽等人,無不改過自新,一心護主。悅來即於是年四月初八日,尤氏於九月初二日,秋容於十月十二日,各生一子。尤氏所生之子名天佑,童氏所生之子名國珍。果然如城隍奏表,一一出仕。尤氏、玉壇同居到老,雖各有兒子在外做官,寫信回來迎養,尤氏、玉壇俱不肯去。惟有史堂到六十二歲才肯歇店,攜施氏、童氏各赴兒子任所受享。尤氏、玉壇同着秋容、悅來在家取樂,倍勝於前。天佑在湖北武昌府任上丁了父艱,起服時復告終養在籍。國珍在江西大度縣任上告終養後,未及十年即丁了母艱。其時天佑在家終養母親,國珍在家終養父親,兩人在家兼管家務,暇則課子課孫,家私日旺。

  光陰如箭,日月似梭,至是尤氏已一百十歲,玉壇已九十九歲矣,而精神丰采直似三十餘歲之人。於是天佑、國珍擇八月十四大吉之日,為尤氏、玉壇慶壽。其時子孫繞膝,官府臨門,鐘聲沸騰,頌聲盈耳,一連鬧了三日。至十六日二更後,甫經收拾,忽聞仙樂縹緲,自遠而近。天佑、國珍等推窗一望,但見窗中彩雲數朵,照耀下方,明如白晝。中有仙輿數輛,前有勇士五六人,後有四個女子,執着長幡,漸漸逼近。天佑等正在駭異間,便有四個勇士執着金爪追來,但除尤氏、玉壇、秋容、悅來四人外,一齊驅出大廳之外,然後執幡女子引着一個仙女徐徐而進。尤氏等一看,不是別個,就是南華女史顯形而至。尤氏等不勝歡喜,俱道闊別。玉壇、秋容見着女史尤為親近。女史道:「我自上年別後,蒙玉帝撥入婺宿宮聽差,無故不能下降,所以不能回來與你們相敘。今蒙婺宿娘娘差我下來渡你們到蓬萊仙島去當差,考功論職,註冊候選。剛剛碰到這裡的差使,所以來的。你們的乘輿我都備來了。」 隨將差票送與四人開看。票計開:

  為渡善登仙歸班,考功論職事:於嘉靖三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奉玉旨抄粘江寧城隍司奏摺一紙,並飭本宮即將善女尤環環、助善之士邱樹業渡入蓬萊仙宮,註冊聽用,十年後考功論職。所有侍妾秋容、悅來兩人仍許隨帶注入副冊,一體聽用,十年後論功任職等因,到宮為此合行抄粘江寧城隍司奏摺一本票,仰南華女史持票前去,協同該處土地,即喚尤環環、邱樹業、秋容、悅來四名到案,以憑驗明,發交蓬萊宮註冊試用去役,毋得遲延,致干未便,毋違速速。

  尤氏等一見城隍司的奏摺,方知六十餘年的好運氣全賴神靈保佑。但一時就要脫凡,未免有些驚惶、顧戀之意。尤氏、玉壇共向女史道:「我們四人同在一處,頗覺有趣。況兒孫滿堂,紛華靡麗,那忍捨去?」 悅來道:「 這個總要求大仙從中周全一二,再與我們在世間同敘數十年才好呢。」 女史笑道:「你們休得糊塗,難道上天為你們行善而反渡你們到不好之處麼?你們以為此刻之樂就算滿心足意的麼?那知仙家之樂勝於你現在之樂,有天淵之隔呢。至於兒女之歡,陰陽一理,仙凡無異。即如劉綱夫婦雙雙得道,同入仙班,至今仍為夫婦,未嘗雜間。況惜玉憐香等事,仙家亦有不免之時。如呂純陽三戲牡丹可證。若說投不下堂前的富貴,膝下的兒孫,仙家自有幻術,欲見即見,欲近即近,何愁睽隔?即我亦容易與你們相見,你們放心便了,快些沐浴梳妝,毋庸調脂弄粉。」尤氏等被女史幾句點化之言覺得胸中茅塞頓開,轉愁為喜。便各自去梳洗、更衣,分床獨睡。霎時間靈魂脫殼。女史命執幡女子一個一個引上了肩輿,一片仙樂喧聞,簇擁而去雲。所有天佑等在大廳外探聽,驚惶之狀,以及知道仙家渡去,兼開喪塋葬,子孫後來等事,他年續記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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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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