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陽堂意外緣
這份文獻應使用傳統漢字,而非簡化字。校對時應以原文為準,特別注意簡化字與繁體字之間的一對多的對應關係以及異體字的使用。如果無法直接校對原文,請勿進行機器或人工轉換,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問題。 一般而言,文獻應保留其底本所使用的漢字。漢字簡化方案於1956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施行,1969年在新加坡施行。施行之前的文獻(如1956年前的文獻、未施行簡化字的地區文獻,以及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大會2758號決議之前的聯合國文件)通常應保留使用傳統漢字。在漢字簡化方案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只有部分漢字被簡化的文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邊界條約等)通常應以原文形式保存。 |
載陽堂意外緣 作者:周竹安 清 |
《載陽堂意外緣》,四卷十八回。最早刊本為光緒己亥(二十五年,1899)上海書局石印本,未署作者。
書前載有《繡像載陽堂意外緣辯》一篇,署「秋齋自序」。敘作者於庚辰年(嘉慶二十五年,1820)游幕嶺南花山官舍,與同年友人龔梓材把酒談心,各道本鄉今昔奇事,作者擇龔梓材所述邱樹業自鬻張家為奴以私尤環環一事,觀「其遇合之奇,報施之爽,情友之篤,頗有趣味,爰成一書,名曰《意外緣》」。又書前另有一序,署名「白下梓材龔晉」。文中稱《意外緣》為毗陵周竹安先生所作。篇末署「道光辛巳(元年,1821)季冬題於花山官舍」。據此,則知該書的本事乃是龔梓材所提供,而作者是常州人周竹安,號秋齋,《意外緣》寫於嘉慶二十五年庚辰(1820)。花山在廣東花縣,周竹安當為花縣縣令幕僚,當為秀才或舉人出身。 書中描寫縉紳子邱樹業與金陵富家少婦尤環環相愛相伴至終,死後登仙的傳奇故事。情節似脫胎於《警世通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緣》和彈詞《三笑姻緣》。中又插入丫環胡悅來、鹽商妾南華女史以其侍婢秋容與邱樹業的情愛糾葛。多有床第風流(性行為及心態)的直白描寫,可見清代言情小說之一貌。 今據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光緒己亥上海書局石印本《繡像載陽堂意外緣》校點。 |
辯
[編輯]余於庚辰歲游幕嶺南花山官舍,暇日與同年友金陵龔梓材者把酒談心,志相得也。往往各道本鄉今昔奇事,梓材性似聊齋,聞異必志,曾志余述之事一十二則,其筆法宛似《虞初新志》,閱之可愛,梓材索余亦志彼述之奇事。但余素不善此,又不敢藏拙,不得已而擇其所述之邱樹業自鬻於張以私尤環環一事,其遇合之奇,報施之爽,情文之篤,頗有趣味,!成一書,名曰《意外緣》。此書雖蹈於淫,然由於緣動於情,即蹈於淫,猶可說也。夫緣也者,合之端也。情也者,理之用也。有是緣有是情,然後通乎陰陽之氣,謂之和,可也;目之淫,非也。況天下之淫事何日無之?亦何處無之?人非賢聖,誰能免此?試問天下希賢希聖者,能有幾人終之?此書斷不可經兩種人之眼,若與冬烘頭腦先生見,惱文理不通淫行可穢而已。不審其故,是以文害志也。之但與蕩檢踰閑之徒見之,固不問文理不通,亦不理書中之本意。但將床第之事迴環笑閱,以為醋葫蘆之外書雲。余更憾焉。繞屋循思,欲藏鳩拙,不如卷而懷之,火而除之,為尤得也。吾將請自斯語矣。
秋齋自序
[編輯]蓋作述之筆不重於名冠一時,而重於神留千古。猶人之不貴於邀譽一朝,而貴於範圍奕世也。自有書傳以來,代有名家,世多奇筆。然不過擅一長、精一藝而已,未有如毗陵周竹安先生操作述之筆神絕有如此者,詩文歌傳皆為豐歲之珍,飢年之粟,世之文人墨士獲之如暗室一燈,已有大裨於後進矣。茲乃於花山官舍閒暇之餘,復傳《意外緣》一書,覽之不覺擊手稱快,稱快其事,雖近淫淫,而章法、筆法、句法、字法,無一不足啟發後人。因悟聖嘆批《會真記》、《金瓶梅》諸書,曰淫者見之謂之淫;文者見之謂之文;而先生傳《意外緣》之筆亦近乎是。雖雲前法實出新裁,顯微拗折,跌宕淋漓。不特冷韻晚香襲襲動人,更一種意在筆先,神遊境外之妙,真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矣。吾知此刻一出,聾聵頓醒,世之取法於斯者,何患不名冠一時而神留千古哉!
歲次 道光辛巳季冬題於花山官舍 新安天中生書於滬上 白下梓材龔晉
正文
[編輯]開場律詩一則:
巉巉青天鑒下民,塵間禍福豈無因。
十言總是情緣報,三字無非仙鬼人。
環玉算清前世債,悅容來結此生姻。
一朝天遣南華至,盡作廬郎遇洞賓。
卷 一
[編輯]第 一 回 邱玉壇賣身圖主母 宋女史遺像落情郎
[編輯]嘉靖間,邱樹業者,字玉壇,江陵句容邑縉紳子也。父母早亡,又無弟兄叔伯,略知經史,酷嗜煙花。十七歲娶富室童報芬之女為妻,童氏有才無貌。未滿兩月,玉壇心中漸嫌童氏無貌;童氏心中亦嫌男人貪歡廢學,彼此不甚和洽,然亦不曾反目。一日,玉壇因事赴都,順至秦淮河看龍舟競渡。見兩岸紅榴舒彩,綠柳含煙,中間遊船千百,梭織不停,士女殷盈,笙歌貫耳,胸中不勝快樂。又步至丁字簾前,瞥見小樓船一隻,珠簾高卷,有一位年少婦人在內捻花插鬢,丰姿綽約。玉壇一見,心中覺得是熟識之人。那位婦人一見玉壇,心中亦覺得是熟識之人。四目相視,彼此留情。無奈不做美的旁人,一霎時將船搖過去矣。玉壇低頭徘徊,希圖復見。那知至晚不見,轉來怏怏。明日復到秦淮河邊呆呆守候,仍不見來,又無從訪問,只得買舟回里,而愛慕之心未嘗少失。幸有南嶽令札請入幕,玉壇亦因家寒,只得應聘。遂與童氏商定了一切家務,即便整鞍。那知到署未久,令以失出命案罣誤矣。玉壇無餬口,只得托人薦到鹽商王子洲家,舌耕度日。這玉壇一生有桃花星生命,偏遇就這子洲常住在省城鹽埠中。其妾宋氏,號南華女史,美而且艷,可憐常做一個有夫之寡,然此素無奔疆之行。玉壇漸次知其家中一切情節。於是因其使女如紅者,甚盡溫存厚待。而如紅亦竭盡紅娘撮合崔鶯張生之力,周旋其間。未滿三月,居然成就。從此相愛似魚得水,如漆投膠。那知未及二年,女史以暴病死。玉壇哀痛迫切,得其小照一幅,覓善工畫者另寫成春、夏、秋、冬四幅,一切補景極為細緻。攜帶回家,掛在書房中,隨序更換,朝夜焚香。往往夢中相會,且有多少靈應之夢。童氏亦甚敬之,不時誠心供獻,因此夫妻漸次和睦。此事且擱過一邊。
一日玉壇到邑訪友不遇,便到長生庵隨喜,意欲招舊相好智慧尼姑閒話。適值一位年少婦人先在殿上行香,不便遽入,隨避入殿旁廂房裡,將紙窗用舌尖舔破一小塊偷覷。未幾,見一婢子扶着那位婦人出殿,眾尼相送,乘轎而去。那婦人竟如天仙一般,雖驚鴻游龍不足喻也。仔細一看,不是別個,就是二年前在秦淮河看龍舟時所遇的婦人。想道:「我自見過此人之後,至今未嘗少置,今日又在此地相逢,是天假我緣也。」喜不自禁,即便招到智慧,先敘了一番寒溫,便將這婦人的根由細細訪問。智慧道:「他是我們這裡庵主,你要問他做什麼,莫非你想他不成?想他的天鵝肉吃麼?勸你休要起這個念頭。若講起他的根由來,你只配做他使奴僕呢。」 玉壇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從前見過這位婦人一面,不知他是何等停止,所以問你的。你就說我想他,還說我只配做他的奴僕。你這小妮子說話如此刻薄,如此吃醋,我來撕你的嘴。」 智慧笑道:「他還不屑要你做奴僕呢。」玉壇趕上去,將智慧一把抱住,撳倒榻上膈肢。智慧告饒道:「你不要發急,我告訴你就是了。」 玉壇賠笑道:「你如果肯告訴了我,我去買好東西送你。」智慧道:「你買甚麼東西送我?」 玉壇道:「買一張西洋角先生來孝敬你好師太。」智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留着受用罷,省着你東獻臀西獻臀了。」 玉壇道: 「 我不實會獻臀,只會獻小和尚。」便把智慧的褲子鬆了下來,按着老漢推車之樣細細幹起來。逞着智慧慾火發焰之際故意停止,要他說明了這位婦人的根由才肯再干。智慧急得無法,只得一一告明了。
玉壇方知這位婦人現年三十歲,小字環,系前任浙江織造司尤博巉之女,嫁與原籍山西曲沃地方鄺史堂為妻。史堂曾經做過戶部司員,告假入籍金陵,家業少殷,其捐官置產皆系博巉之力。現在尚無子息。史堂因尤氏文墨無一不精,然而醋勁甚重,不敢納妾,只得借生意為名,在安徽開張洋貨鋪,私納一妾。尤氏在家經理家業,整整有條。用收租奴僕兩名,一喚趙簋,一喚汪珍。又用母家的舊仆姓何,名惠,在上房走動,料理一切雜務。廚房另有司廚。伙夫房中雇一個老媽,姓田,以備粗用。又有使女一名,喚悅來,頗知筆墨,相貌宛似主母。現在尤氏還要請一位走得上房辦事的人,算來總要親戚中之小輩方可。玉壇一一記在心頭,暗想道:「這位婦人原來是我的從堂表姑娘,即鄺史堂亦是我的從堂表叔,現兩處素來不曾來往,不知今生修得到與他來往否?」
看官,你道鄺史堂既無子息,薄有家私,尤氏何肯聽憑丈夫往他鄉貿易?殊不知鄺史堂父債更多,家用不少,一遇凶年,就所進不供所出了,所以史堂得以貿易他鄉。看官,你又道少年夫婦即使做買賣營生盡可在本處,造幾間自己的市房開張可也,尤氏何得許史堂到安徽去?你不知史堂有心要離了這老婆,方可私自納寵前後意;尤氏面前說只會做洋貨生意一項。金陵洋貨鋪甚多,生意甚少,惟有安徽一處尚無此項店鋪,所以尤氏許他去了。正所謂最可疑者婦人之心,最可欺者婦人之目也。
話休絮煩,書歸正傳。此時玉壇恨不能飛到史堂家中去,做了這婦人的着身伏侍的丫環,才得快活。心中七上八落,勉強與智慧推完了車子。便道:「 我家裡有要緊事情,不能在此耽擱,就此告辭了。」 智慧挽留不住,只得送他出了山門。玉壇到家後行思坐想,廢寢忘餐,竟生起相思病來了。一日午間,隱几而臥,朦朧睡去,不知不覺走進了一所廟宇中,見神像巍峨,匾上有「 撤合山」 三個金大字。走至後宮,有一個老人在月明下拈着幾條紅綠線,不知結什麼東西。那老人抬頭笑道:「你來了,恭喜你,你的心上人就要到手了,你的奴僕星也要獻出來了。你要獻你的奴僕星,先要去結識了心上人家的老奴星才能的。當然而你們的姻緣不過是夙世的冤孽而已。」 正要追明冤孽根由,被那老人一推而醒,原來是黃粱一夢。暗想道:「好奇怪,剛才夢中老人之言句句猶在耳中,明明教我先要做了奴才,方能得到這個婦人。還說不過是了冤孽而已。這『 冤孽』 二字且不必猜詳他,但我是舊家子弟如何做得下賤人?斷乎使不得。」轉想道:「聞得唐六如是一位堂堂的才子解元,尚且為了一個桂華使女就肯改名易姓,投到華太史家去做一個書童,何況是我呢?」自得夢中賣身之策,精神頗起。於是想到長生庵去招智慧商量辦理。但此去不知要耽擱多少時候才能的當,必須多帶些旅費方可放心。停了幾日,騙童氏道:「聞得至好吳光琛新放山東濟南知府,我逞此趕去,定有機遇。你以為何如?」童氏一聞此言,不勝歡喜。答道:「 這卻極好的事情。但你的病還未全好,還要調養月余方可上路。」玉壇道:「我已經全好了,盡可放心。況吳太守一到新任,投奔的人必多,總是捷足者先登,遲則無濟矣。我查悉書上,明日是黃道吉日,辰時最吉,不可錯過。」 童氏巴不得丈夫學好,就歡天喜地,連夜替他收拾行李,以及路費、零星物件。玉壇誠恐耿拍耽擱在外,便將南華女的小照帶在箱內。童氏因丈夫病後出門,心中未免有些不忍。那知玉壇只對着心上之事,毫無依戀之情。
到了明日,一早起來,吃了些點心,就喚幾個挑夫將行李挑到船中。那日正是大順風,不到午時就到了省城。先落了寓所,就奔到長生庵中,向着智慧十分殷勤,然後細訪何惠的根由。那知事有湊巧,智慧未及回答,何惠也到庵中來替主母講懺事了。智慧恐何惠要疑心與玉壇有鈎黨,便向何惠道:「這位是邱少爺,今日到庵中來替他令正夫人講血湖懺事,順便我就請他在這裡斟酌幾副新屋裡的對子。」 又向玉壇道:「這位老人家是張府的總管何二爺,不知那一角風吹來的?」何惠道:「我是奉主母之命要請你拜三日壽生懺呢,所需款項要你照舊賬謄一張單子回去。邱少爺的懺事可曾講明?」玉壇道:「已經說明了,只要你老人家講就是了。」智慧道:「張府的是不要講的,自有定例,我拿賬簿來就煩邱少爺照謄一張罷。」智慧取了賬簿交與玉壇,玉壇知道他就是何惠,就與他十分親昵起來。一面照簿開單,一面應酬。何惠見他謙恭文雅,心中十分與重,便向身邊摸出兩個錁子交與智慧道:「我們的賬單多請邱少爺費心,你去辦幾樣 可口的菜來,敬幾杯水酒,酬謝酬謝。」智慧道:「這是應該我辦的,不要破你的鈔。」何惠道:「你們是吃八方,但我們的吃齋是不吃撈着,為要吃烏夜黃的。你去備太子燈、綽綽有、以親九、不勝雀四樣。」 玉壇道:「 小可亦有此心,誠恐何二爺不肯賞臉,所以不敢冒昧。如今反要何二爺破費,叫小可何以克當?這個東道讓小可做了罷。」 何惠道:「這也不當什麼,只要少爺不見棄就是了。」智慧道:「邱少爺也不要客氣了,他老人家已先出了手,諒來不肯收回的。但不知二位喜歡吃肏千搗呢,還是喜歡吃白錢蓋?」何惠道:「我們比不得你,不喜歡肏千搗,只喜歡上於床的。」智慧臉一紅,啐了一口就到廚下去料理酒席了。玉壇暗想道:「這個老頭子倒是會說笑話的,年輕時也是我輩中人。」乘智慧不在眼前,就向何惠道:「小可自恨讀了幾句書,就手不能持,肩不能挑。現在困守在家一無好處,意欲改名易姓,招一個門路,投到大戶人家幫着管總辦些雜務,謄謄賬目,或可免得饑寒。倘你老人家肯在貴人上前保薦一二,在尊駕手下習學習學,就感激無窮了。」又將自己的名姓、住處一一告知。何惠道:「我看少爺的品行,將來正可巴急發科發甲做官做府,何得這樣自棄?」 玉壇道:「這個念頭早已投入九霄雲外了。況我八字,十個算命先生有九個算我是奴僕命,我卻情願吃他這樣飯呢。」何惠道:「你已立志要做我輩這種人,我回去向主母盡力保薦就是了。成與不成,你明早在城隍廟茶店裡候我的回覆。」玉壇答應了幾個「是」,又托道:「此事須要機密周全,我的臉面要緊。只說我姓劉名旭垣。」 話言未了,智慧進房擺上酒來。兩個小尼伺候斟酒行炙,三人說笑談心,開懷暢飲,至晚方散。何惠到家將賬單親交尤氏查閱後,然後將玉壇所託之事竭力保薦,格外說得天花亂墜,一薦便成。
明日一早,玉壇先到城隍廟吃茶守候。不一時何惠也到了,就向玉壇道:「事已成功,然而屈了你了。主母念你是讀書人,不要你寫靠身筆據。」 玉壇喜出望外,深深作揖,便請何惠到玉成館吃了午飯。隨買了一個紅手本,上寫:「家人劉旭垣叩首。」 何惠引着到家,先在門房中與眾家人行了見面禮,然後引到上房見尤氏,磕了頭。尤氏一見玉壇覺得熟識,胸中不知不覺就動了哀憐之念,當即派他幫着何惠辦事。玉壇暗喜道:「今日不但應着夢中月下老人的話,且應着前日智慧笑我只配做奴僕的話。雖然笑話,倒說中了。」未滿一月,就與眾僕婦聯為至好,事事小心勤慎,尤氏更加愛之。後來不拘大小事情就叫他進房商議。日久月長,各生邪念,眉來眼去,彼此關情。然兩人都說不出口來,胸中各執一見。在玉壇的意見,不但怕眾人耳目,又生怕尤氏愛他不是邪念,是愛他的小心勤慎。倘或一言冒昧,主母變起臉來,這還了得,是以不敢造次。在尤氏的意見,以為下人的耳目尚有製法,惟名節一事所關非輕,豈容苟且?況他不曾先來戲我,我豈可破顏先去合他麼?所以兩下欲言且止,空自垂涎。
到了七月初一日,玉壇進房交賬,見左右無人,惟見尤氏斜着身子睡在湘妃榻上,好似海棠花睡去,不覺魂靈兒飛去半天矣。情不自禁,走近榻前,折下身腰,從頭至腳,細聞香氣。以為雖芝蘭之味不足道也,恨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去。暗想道:「逞比無人在此,若不下手,更待何時?即使尤氏不依,不過拼着一命而已。我與其死於相思之病,不若死他的杖下。萬一天遂人願,竟勿拒我,庶幾不枉我玉壇一番辛苦了。」念頭才起,尤氏一個翻身,星眼矇矓,一驚而起,嚇了一聲,玉壇隨即跪下地去。正欲直訴為奴之意,忽聽得田媽、悅來說笑之聲到來前進屋內了。玉壇站起身來倉皇避去,躲在二門外探聽主母喜怒的消息。這裡尤氏見桌上有賬簿一本,知道玉壇為賬進來的,暗想道:「這旭垣怎樣驚慌避去?不要怕我不依一直逃了回去。」 心中正要喚他,田媽、悅來都進房來了。便道:「 田媽,你去喚旭垣進來,我有話說。」田媽答應忙走到二門外,見玉壇在那裡走投無路的樣子,便道:「 劉四爺,主母喚你。」 玉壇一驚非小,渾身發戰,心中以為必是禍來了,性命難保,這便如何是好?若逃了回去,何惠是保薦之人,主母斷不能饒過他的;他也斷不能放過我的。只得硬着頭皮聽憑處治。跟着田媽走進上房,但見尤氏臉上喜笑自若,且在那裡檢點爐香。玉壇才得放心,轉愁為喜。尤氏道:「旭垣,我叫你進來非為別事,只因前日趙鄧氏來還債,他見了悅來,聲稱讚就,想他做媳婦。便說他的兒子如何長進,如何謙和,再三求我要應允他。我實不知他的兒子實在好不好,一時未便應允。我想他的兒子如果謙和長進,我就應允他了。你可認得他的兒子否?」玉壇道:「 這個男女配合的事情,總是前世的姻緣,不必管他眼前好不好的。人生在世,有貧賤而轉為富貴者,亦有富貴而轉為貧賤者,不一而足。他的兒子,小的向來認得的,人品才學不過與小的一類便了。他既再三懇求,主母何妨應 允 他!」 尤 氏 聽 他 這 些 話 影,句 句 是 機 風,便 道:「他果能如你的人品才學,我豈有不允的道理?然而婚姻大事,所戀非輕,必須要鄭重其事。如果他再來懇求,然後允他呢。」玉壇道:「主母既有應允之心,須何作難?令人勞心掛念。」尤氏聽他說話更覺急切了,生怕他更有別樣話影露出馬腳來,便將佃戶欠租之事打動了他的話頭。一面將盞底在桌上印了幾個連環影子,又將指頭在桌面上連寫了幾個卍字。玉壇一一關心,明知連環卍字俱是連絡之意,心中甚屬快活。正要回房,忽見何惠在外收房租回來,走到上房招玉壇登賬。玉壇便即問尤氏要了賬簿,即刻回房登賬。
臨寫時指着賬簿笑道:「今日得你的趣處也有,旁邊的驚處也有。若不將你送到上房去,我那能遇着主母睡在榻上與我從頭一眼,細聞一回?若勿將你送到上房去,我何至吃田媽出來喚我的虛驚?我若逃出了門去,那能說出這許多機鋒餂語的話來?若無餂語我那知主母允我的意思?一趣一驚,全是你老兄挑我的。看來這位心愛的人落在我掌中的了。明日且去贈他幾首詩,看他如何對答。」 當夜就吟成七律兩首。
詩曰:
蓬萊仙子下紅塵,乍見渾如相識人。
從此夢魂依左右,敢將餂語試嗔嚬。
指描卍字非無意,盞印連環自有因。
方覺悅兮容我犯,只嫌厖也吠頻頻。
亭亭星靨婉清揚,知是東風第一香。
樲棘攜來經汝養,海棠睡去被吾攘。
不嫌狂士親牙尺,因想仙娥解寶□。
若肯圖維嫵婉會,三橋雖隔或無妨。
到了明日,何惠、趙¥奉主母之命,往地藏庵講盂蘭懺事去了。玉壇攜着昨晚做的兩首詩興頭匆匆走進女廳軒內,但見悅來雲鬢半偏,嬌容可掬,低着頭在那裡搗鳳仙花染指甲,就上前低聲叫了一聲:「好妹妹,我要你請請我呢。昨日趙家的親事若不是我在主母跟前參掇一番,你那能彀得到照我這祥的人品才學來做丈夫?」 悅來放下臉來高聲罵道:「你當是何等人,敢來與我說遊戲話?」 玉壇深深作揖賠罪,悅來還不依,便哭向尤氏房內一一告訴。尤氏道:「據你說來也不算調戲你,不過與你說趣話而已。我責罰他便了。」悅來轉想道:「我與旭垣向來是親姊妹弟兄一般,他與我說了幾句趣話,固然過於刻薄,然他既已作揖賠罪也就罷了,何必再來告訴主母呢?況主母的性氣是極利害的,我不是害了他麼?況這件事情他實在是愛我的,我如何倒去害他呢?」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又不便再向主母說情。這裡尤氏想道:「他們同夥中說幾句趣話,原沒什麼要緊;就是趣話中近於調戲,亦不必與他頂真。我只恨他既已寓意於我,何得又去調戲丫頭?可見不是專情專意的人。然我與他已經兩心相照,是不能反悔的了。如今倒要藉此給些辣味他嘗嘗。一節使他將來不敢再有胡行,二節試他戀我的心腸實與不實。如果實心戀我,就吃了我的苦頭也不怨的。」 便向田媽道:「你去喚旭垣進來。」 這裡玉壇先在尤氏房外間,聽得尤氏向悅來所說的話,即有幫着自己的意思,心中不勝喜歡,就走出去了。正在大廳後軒得意洋洋,踱來踱去,忽見田媽出來叫喚,心中以為:「叫我進去不過說我幾句不是便了,或有別事相商都論不定的。」 笑嘻嘻同着田媽走進女廳,抬頭一見夫人變着臉坐在耽椅上,指着便罵。玉壇心中駭異,一時唬慌了,不知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俏婢子暗悔投梭拒 假奴才跪訴賣身由
[編輯]卻說夫人變着臉坐在耽椅上,玉壇心中一驚,以為昨日懷了心驚膽破的鬼胎,得了一團喜氣的快事;今懷了無憂無慮的意見,進來反見一隻胭脂虎,眈眈在上,是何緣故?不覺兩腿一軟就跪下地去了。尤氏詈聲罵道:「你這奴才好大膽,敢來調戲我的丫頭!我為你往常專心辦事,處處護主,所以待你獨寬。難道給你這樣分兒還不足麼?可知你是得隴望蜀的奴才!主人既有用你的分兒給你,你應專心巴結主人,何得做越分之事?」 玉壇聽得尤氏之語句句是醋話,只得低着頭聲聲認不是,願受責罰。尤氏道:「我念你是讀書人,不忍過於輕賤你,本應叫廚下人眾把你捆打四十鞭,趕出大門。如今罰你自打嘴巴二十個,長跪半日。」 玉壇只得一一遵命。其時不但尤氏暗中痛他,即悅來、田媽亦皆心痛。跪到三個時辰,頭暈眼暗,兩膝脹痛,不可熬,哀哀告饒,然後放起,回房就睡。玉壇明知尤氏是七分吃醋,三分是警戒日後的道理。雖吃了苦頭,心中更覺感激。且自怨設的頑話太不像樣,難怪這丫頭生氣。待膝蓋復原後,還該去賠罪的。
這幾日趙簋、汪珍在地藏庵放焰口祭孤魂,何惠在長生庵補拜二月里講的壽生懺。這裡尤氏在房中既痛玉壇長跪之苦,又思玉壇生性純良,才學品貌俱屬不凡。且受了長跪之苦毫無怨言怨色,足見戀戀之情不是虛的了。此人真可以相與得的。但我與他私通之後,恐不能不被田媽、悅來兩人看破,必得要想一個盡善盡美之法才好呢。玉壇在房養病七八日,餐餐承尤氏賞賜好飲食。悅來暗中也搭送調補飲食。刻下兩膝俱痊,便走到上房去謝罪。適值田媽、悅來俱〔 不〕在房,獨尤氏在妝檯前刺繡,便磕下頭去謝罪。尤氏道:「旭垣,我給你這一頓你也明白不明白?知罪不知罪?嗣後還敢胡行不胡行?」 玉壇道:「 明白的。嗣後再不敢胡行,再不得隴望蜀,再不敢不專心伺候,只求主母早些開恩。」尤氏道:「你且站起來講。」玉壇道:「不敢。主母嚇,我旭垣本是縉紳子弟,雖系寒士,頗可資生。如今賣身到此,並不是乏食求生,實為主母之故也。只因兩年前,在丁字簾前看龍舟競渡,舟次得見主母之面,愛慕到今。不意天緣有自,本年二月初五日,往長生庵隨喜,適值主母在殿拈香,只得避入廂房,舔破紙窗偷看,宛是相國寺中崔鶯驚艷,不覺魂飛魄散,意馬心猿。回家後忘餐廢寢,幾不聊生。雖已訪知住居姓氏,無如侯門似海,未易相逢。不意沉吟之間,夢見一個老人,在月下拈着幾根紅綠線,不知結什麼東西。見了小的他說道:「你心想的人子不言,我已省他與你原有夙緣,只要你肯做他的奴僕,自然就能如願了。然不過孽緣而已。』隨將小的一推,小的便醒了。一身大汗,病就去其八九分了。那時小的心想:若能到得主母,不要說做奴僕不肯,就是做貓做狗也是願的。至雲『 孽緣』 二字,如果主母前生負了小的,小的今生再不敢相報;如果小的前生負了主母,今生主母殺死了我也願的。所以費了多少心血,得以相識了何二爺,然後改名易姓,賣入府上來。小的實姓邱,名樹業,字玉壇。父名炘岱,母葉氏,本與主母、主翁有葭莩之誼,不過向不來往。論起親來,依着母黨,主母是我的疏遠表姑娘。依着父黨,主翁是我的疏遠表叔。如今雖有主僕之分,可否垂憐之處,出自主母之恩。」 夫人一一聽知,便含着淚,雙手攙了他起來道:「 我兒,我是早已顛頭的了,你難道不明白麼?你為了我兩年思慕,心血已枯。你為我賣身作賤,令人心痛。但夢中老人所說『 孽緣」 兩字,覺得無趣,不知前生誰負誰的,實為可憐。你嗣後背着人稱我嬸娘便了,不必再稱主母、小的。你若要支取銀錢,除應支外,不必登簿,亦不必告訴何惠,替我說便了。你心中斷不可一時焦急弄出病來。非但你徒然受苦,而且添我愁煩。這個名節攸關的大事,豈容被人少有猜疑?須要徐圖萬妥萬當之計,斷不可孟浪。切記切記。我嗣後當着人前,更不便照顧你了,早晚寒暖不齊,須要自己保重,免我顧盼。即如前月二十三日,發了大北風,個個人穿了夾馬褂,我在那門首看見你穿着夏布短衫,在軒屋裡當着風口,還在那裡破西瓜。我因悅來跟在背後,不便十分關照你,略說了幾句,你還不懂我的意思,仍舊捧着西瓜吃。我恨不得走進來打你幾下呢。」說畢玉壇跪下地去,抱着尤氏兩腿,一一道謝。又解開荷包,將前日做的兩首七律呈與尤氏。尤氏接到正欲啟看,又見悅來走進房來,尤氏一驚,即便道:「旭垣,照你這賬算來不過透支了七八兩銀子,准你再支十兩便了。」 玉壇心靈,曉得有人來了,便答應了「 是」,即站起身來向着悅來道:「今日特地進來向主母謝罪,替妹妹賠禮的。」 便作下揖去。悅來覺得不好意思,即還了一福道:「四爺,我前日也過分了,你先已賠過了禮,我原不應該再告訴主母,害你吃這一頓痛苦,我心中原過意不去的。」 尤氏道:「 你們兩個嗣後原要照前,切不可銜恨。旭垣須要記記我這裡的家法。」兩人都答應了幾個「是」「是」。玉壇故意把支工賬的話說了幾句,便到自己房內去了。
到了二更後,尤氏淨了手面後,將上房門閉了,再將玉壇所贈的詩迴環細閱。嘆道:「我窺鏡自視,並非閉月羞花之貌,勝於我者甚多也,如何這樣愛我,竟甘心賣身作賤?即我向來最慕的是投梭之義,如今見了此人,不由人不動淫奔之念,實屬不解。看來與他真有夙緣。他說的那夢中遇見月下老人指示一節,諒來不是虛語。看他這兩首詩,句句清切,俗能化雅。他有此才學,有此情誼,我就與他結為連理之交,也不算枉失了這個『節』字。」隨吟七律一首答之。
詩曰:
向恨援琴挑誘人,何期今日到余身。
方知幻夢非訛語,不道庸奴是舊親。
感爾葵忱傾日影,輸吾筠節失天真。
夜深偷看貽來句,一幅柔情愛可珍。
這裡玉壇回到房中好不快意,暗道:「此番寶貝已經到手,我兩年辛苦也不算枉費,真箇天不負有心人。只是這個悅來小丫頭倒有些難惹他呢。前日與他略說了幾句游活,他就反轉面來害我吃了一頓痛苦。他聲音相貌與我嬸娘無二,聞得他的才學也是精明的。此時正是一朵醉露醺風之花蕊,含香流艷,令我垂涎。嬸娘若肯許與我為妾,則錦上添花矣。然而嬸娘斷斷不肯的。前聞何惠道,表叔因無兒子幾次向嬸娘懇情要買一個小老婆,嬸娘不但霸住,倒反罵了一頓。表叔無可奈何,只得在安徽私買了一個,直到如今,瞞着嬸娘鐵桶似的。我若向他要這丫頭,不但不肯,反謂我情誼不專,不是有義氣之人了。斷不可向他啟齒,只可將來見機設法。明日且將趙家那頭親事吹散了再作道理。
到明日早飯後,走到門房中,見汪珍坐在那裡打盹。便喚醒了他,挨身坐下,談了幾句閒話,隨向汪珍道:「若上房有人來問你趙鄧氏家的光景如何,他的兒子如何,你便如此這般對他便了。」汪珍曉得這玉壇是主母重用人,就答應了幾個「知道」。同向牆門首間望一回,買了幾斤鮮菱、鮮藕送進上房,又送了些田媽、悅來。尤氏道:「旭垣,前日說的趙家那頭親事,我決意允他了,着你做個媒妁。明日開一個八字過去,與他們占一占。」玉壇道:「小的人微言輕,不敢擔這終身大事,難保日後沒有抱怨的說話。」 尤氏道:「你說那裡話來。前日你說的話難道忘記了麼?」 玉壇道:「從來婚姻大事只可說成,不可吹散。所以請主母應允他的。前日原說他的才學品行不過與小的一樣,若與小的一樣,不過奴僕之才,奴僕之品而已,有何好處?如今主母必要小的做媒,小的稟明在前:他身體浮胖,唇短氣粗,是不壽之相,頗為可慮。況他的父親借本經營,現在虧負不少。他的同堂叔伯,個個赤貧光棍,索詐無休,難保後來挪移不轉,債主追呼,棄業逃亡,俱未可保。求主母三思才是。在小的恐有不能盡知之處,惟汪珍與趙家不時往來,叫他來一問便知。」尤氏誠恐汪珍說出來與玉壇不對,反致悅來要猜疑玉壇,懷恨在心,有意吹散,就不去喚汪珍了。便道:「既如此,另行許配便了。」 隨向櫃內取出五個錁子,暗將昨晚做的律詩包在裡頭,交付玉壇道:「這是內賬上方付你工食,不必登入外賬的。」 玉壇接了銀子,又講了些家務事,然後走出。悅來在女廳後軒,聽得玉壇在尤氏前說了許多吹散的話,心中滿疑玉壇挾仇,故意吹散的,胸中鬱郁,又說不出口來。那知田媽亦有此念。原來田媽是悅來的母姨,情同母女,處處相關。晚飯後,適值汪珍進廚房取開水,田媽便將趙家的兒子品貌如何,家業如何,一一向汪珍盤問。汪珍便將玉壇教他的話一一答之。田媽一聽,果與玉壇稟尤氏之話吻合,回到自己臥房,私向悅來一一述知。悅來心中方才釋疑。暗思道:「若非劉四爺真心關切,幾希被這老虔婆誤了我的終身大事。若非我〔 姨〕 媽向汪珍問明此事,豈不是我屈怪了劉四爺了麼?我看劉四爺的為人不獨外貌溫存,而居心也是厚道的。即如前月,我害他打了一頓惡棍,至今毫無怨意。他待我之情已非尋常泛泛,復肯從中吹散這誤我終身的大事,作見居心正派。我今生若能得到這樣一個多情正派的人,那管簟瓢陋之窮,也是甘心的了。因此時切感恩,但不敢涉亂而已。
且說玉壇走到自己房內,將尤氏給他的工食銀兩,見包面上註明「內銀五兩三錢二分」 幾個字,已經曉得數目了,就不曾拆開看,隨手藏入書箱。到晚飯後,便將南華女史那幅夏景小照取了下來,換上一幅秋景小照,裝上了香燭拜畢,覺得精神怠憊,就在案頭曲肱打盹,不覺矇矓睡去,走進一所極幽靜的房子內,上有「 挹爽山房」 小匾額一塊,憑欄一望,四面都是台池廊榭,巧石藩籬,桐蔭含窗,桂香盈袖,秋花秋草,入目清心,真箇是挹爽之處。見筆筒中有羅箋一卷,抽出一看,是七夕絕句一首。
詩曰:
露冷梧桐月半鈎,雙星何處共綢繆。
嫦娥夜夜冰輪里,相傍銀河應動愁。
率吟一絕敬賀
玉壇主人如願之喜兼以志懷
南華女史拜草
玉壇一看好生奇怪,明系南華姊姊的字跡,這是一首七夕詩,因何說是賀我如願之喜?又道「 兼以志懷」 不解嚇?且不要管他,偷他回去便了。回見側有小門一扇,半開半掩,便轉身步進。略經幾重,似南室光景。正欲避去,忽聞女子聲音喊道:「拿住偷詩賊。」 玉壇倉皇欲避。不知何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邱小使入夢會情魂 閻羅王飭差報冤債
[編輯]卻說玉壇正欲避去,回頭一望,不是別人,是南華女史也。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兩眼垂淚道:「姊姊,你投得我好苦嚇。你從前不拘我在何方,夜夜總與我夢中相會,怎麼從去年十一月十五夜一會之後,直到今日方能見你?這首七夕詩怎麼算得賀我,又什麼為如願之喜?又道『 兼以志懷』,我全不懂,望姊姊一一指示。」 女史攙着玉壇進臥房坐下,暗笑道:「他剛才說夜夜夢中相會的話,他不知現在是夢。足見世上除卻聖賢,都是糊糊塗塗,如夢中人一般。此刻且不必與他說明。」便道:「玉壇,我非不要來會你,如今有多少不便之處。陰陽之道,我今日方得明白。我生前之死,死於自誤,歸於枉死城中,無拘無束,得以晝歸泉下,夜附爾身。直至去年十一月十六日丑時,是我應死之時,一經勾去,行到鬼門關上,登入簿錄,再至迷魂局,就有幾個老媽子拿一碗迷魂湯來,押令人飲入肚中。那知一到胸前,就一切前生之事即便茫然,所以不曉得來會你了。如今蒙賞善司查我生前所行善事頗多,一件代窮戶贖回酷烈主母之婢;一件製備棺木寒衣暗送窮人;一件賄賂贓官出入冤獄;一件首唱捐金修志,表揚三十餘名貞節婦女。其餘善事以作抵銷惡事,奏聞上帝,授為花部司萌之職,是以得出黃泉之路,起居虛無飄渺之間。現在職司花事,日無能晷,每年八月間始能告假三五日,藉以混跡人間,變幻遊玩。我擬八月中告假,因你明夕與尤環環有合枕之歡,特此早告一月來賀賀你們。」玉壇聽到此話,滿面肥紅,無言可對,跪下地去,一味惶悚之狀。南華女即便攙了他起道:「 玉壇,你不要怕,這是你們的夙緣。況我已入花神之座,原不能與你同歡。今得一位賢良之婦頂替了我,我也歡喜。大至這就是你的如願之事。我這一首七夕詩,半賀你喜,半寫我情。比你們是牛郎織女在銀河間駕起鵲橋相會,正是伉儷情殷之候,那裡想到我+娥獨守冰輪之苦?如今我告假回來,猶如冰輪轉到銀河之畔,見你們綢繆悃款,能不傷懷?汝其思之。」 玉壇道:「姊姊,我今已得了嫦娥,再不去親近織女的了。」 便挨上身去,要與他解扣松裙。嚇得女史面紅頸赤,推又推不去,便道:「玉壇,你敢如此,看我打你不打你。」 玉壇道:「只怕我無此福分。如果姊姊還肯打我,則感恩不盡。就打死了我,我也是有趣的。」 女史拿他沒法,只得賠着笑道:「玉壇弟弟,你不要替我糾纏,我已入了花神班次,不能再向人間幹這些苟合之事。天譴攸關,非同小可,你也應該體諒體諒我才是。豈可只圖你自己快樂,不顧我天譴之災?至於我做那首七夕詩,不過急急你,與你頑笑頑笑的,你不要當真。」然後玉壇放了手道:「既關天譴,我何敢累及姊姊?但我今日既見了姊姊,不能再離的了。可能容我在這裡備個驅使之徒?雖不敢與姊同床,亦得長見姊姊之面。」 說畢淚如雨下。女史雖入神班,見玉壇這種光景,亦覺心酸,將自己用的手帕替玉壇揩了眼淚,便道:「弟弟,你心中不要不適意,我將來豈無謫降之日?原可與你相敘的。現在這位尤氏妹妹是極賢慧的,你總要聽他說話。他雖溫和軟弱,胸中自有方寸,你不可因他溫和軟弱而肆無忌憚,自取苦吃。他的為人重於正務,薄於私情,原是正經道理,你不可因此懷恨。你素來是多心之人,如有多心之事,能可問明,恐有所屈,不可藏在肚中,以致傷情銜恨。至於後來一切喜怒哀樂的事情,總算前生註定的,我也不便漏泄天機。」
話未畢,幾個侍女送香茗兩盞、點心幾盤上來,玉壇一心對着女史,那裡有心緒吃點心。女史道:「這個點心世上是沒有的。」便揀其精緻的送到玉壇口裡去,玉壇覺得異香滿口,沁入肺腸,又飲了香茗。女史道:「玉壇,剛才你說要在此間做一個驅使之人,你曉得此間是什麼地方?我實對你說,就是你替我造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園便是。從前我在九泉之下,原是一個無靈無能之鬼,與世人一般無二,不能化假為真住這花園。今超神座,便有靈心,變幻不測,雖是畫工之物,虛假之園,我欲居之,便能以虛作實,以假作真,此所謂人傑地靈是也。猶如此刻,你是身外之身。你有身外之身,我豈不可居屋外之屋?那事同一理。由真而化虛者,你之身外之身,乃是身外之身也。」 一悟而醒,原來一個趣夢。口內尚有夢中吃的點心香味,案上香燭燒下去不滿一寸,遂將夢中之事想了一遍,方悟南華女史因生前作善,超授司萌花神,今告假回來贈我七夕詩一首,賀明晚與尤氏嬸娘同枕之喜。未知此夢靈不靈?說他有變幻之術,現住這畫上花園內。遂淨了手,將畫仔細一看,與夢中光景相符,心中反覺忙亂。或想夢中之事,或想明晚不知能與尤嬸娘合枕應此夢否,七上八落,無所適從,且和衣眠去。
其夜冥中冤孽司會同氤氳司及報應司會勘邱樹業、尤環環前生冤緣未滿一案,牌開照得邱樹業前生本是女身,姓仇名雨峽,因前生有救侄陰功,今生予其轉為男身。尤環環前生本是男身,姓劉名寬,因前生有誘姦嬸娘之使女,罰其今生轉為女身。其兩人是前世之怨偶,未及親迎,而仇雨峽之父母嫌劉寬家貧,將女雨峽另配張若無為妻。劉寬雖負不平之氣,仍殷愛慕之心者。比及年直至張若無死後,雨峽無所依靠,劉寬仍肯降氣娶歸。不但不念舊惡,而且珍之如寶,畏之如虎,尚不能嫌雨峽片刻之歡,視夫如婢,動輒擰耳罰跪,鞭撻幾死者共有三次。兩人均未滿四十歲皆遭大疫而亡。查遭大疫死者,不限於註定死生之例,但鴛鴦簿內注有五十年夫婦之緣。今核算未滿二十年而遭疫死,相應於今生補足其數。今劉寬轉為女身,姓尤,名環環,現年三十歲,已嫁鄺史堂為妻,雨峽轉為男身,姓邱名樹業,現年十九歲,娶妻童氏。兩人各有正配,無從媒妁完婚,合予鑽穴之緣以續之。擬得邱樹業前生嫌貧另嫁,雖系父母之命,然其果有靡他之志何其適張若無?之後隨遇而安,其無貞節之志可知。且致尤環環前生既忿既慕者三年之久,及親迎歸原之後,復敢視夫如婢,鞭策幾死者三次,不法已極。今兩人業已私通,尚未共枕,除尤環環前生有三年怨慕之苦,今生邱樹業於二年前因看龍舟得見尤環環之面,愛慕至今,復又賣身作賤,已經報應司照例報過在案,毋庸再議。外尚有視夫如婢,鞭撻幾死者三次,及夙緣未了,應續滿年限等案理合併案查辦。查邱樹業、尤環環前生死於大疫,不限註定生死年限內,核其夫婦之緣尚有三十一年。現在兩人俱有正配,無從再以夫婦作合。查鴛鴦例載有上品、中才、下賤三等,上品者才子佳人風流於吟詩作賦之中;中才者情男艷女交接有憐香惜玉之意;下賤者浪子粉頭追歡從愛色貪財而起。今邱樹業、尤環環彼此俱有愛慕之心,系屬中才條內之憐香惜玉一流,相應續以偷香竊玉之緣。所有邱樹業前生視夫如婢、鞭撻幾死者三次,查律載前生枉法害人若干分數,今生發交原愛之人照分數報應。合將邱樹業發交尤環環照樣鞭撻幾死三次,以昭允協。除咨城隍司修案外,各司立案照辦等語。三司勘畢,一面飭判官修文咨城隍司存案,一面飭差承辦:氤氳司仰役任儐相撮合邱樹業、尤環環明晚同衾以續前世之緣;報應司仰役包受苦案限弗亂邱樹業所為之事,以致激怒尤環環之心;冤孽司仰役施辣手幫着尤環環施怒,以致邱樹業暗吃痛苦。三個陰司差役持了牌票一徑走到鄺史堂家中來了,自然照着牌開的事理在暗中一一按時調撥,毋庸贅述。
且說玉壇一場趣夢之後,實快活不着,反覺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想那得一頭好。到天明後,聽見巷門開了,便起來拿了銅盆手巾,從巷中走進廚房洗了臉,又吃了半碗鹽花湯。轉到巷中,見通上房腰門也開了,就走進門去,轉到田媽臥房外間。但見悅來蓬着頭坐在那裡熬希飯,走近身去低聲叫道:「妹妹怎麼起來得這樣早?」悅來也低聲道:「我姨媽昨晚起更時忽然頭暈肚痛,發寒發熱,此刻還是這個樣子,所以主母昨晚叫我搬出來陪着我姨媽睡的。我服侍他到此刻還沒有睡呢。」 玉壇道:「妹妹,你這樣身子那能當得住一夜不睡,還要伏侍病人?我看上房的事情也不少,總還要添幾個人才能支當得呢。況有些粗事情也不配妹妹做的。你且去睡一睡罷,我來替你熬希飯就是。向來妹妹收什的地方,除了主母的房內,總交給我收什便了。你不要磨壞了身子。」一面說一面就脫下了長衫,竟炊爐滌盞,掃地開門。玉壇只敢說憐惜之話,再不敢出戲謔之言。皆因前次悅來反了面,誠恐其再反也。誰知這悅來因玉壇吹散了趙家的姻事感激在心,隔晚已動了卓氏奔琴之念。今日又見玉壇如此殷勤憐愛,更覺動心。無奈前次原為勾引之言反面,如何反去勾引他呢?心中只望玉壇再與他說戲話,便可隨機應變,轉過機來了。那知玉壇竟不敢少涉戲言,一味溫存憐愛。此刻悅來覺得無主意了,便道:「劉四爺,你是讀書人,更不便做這些事的,還是我來做。」 玉壇道:「 不要客氣,妹妹的身子要緊,我情願代勞的。」 悅來逞此進言便道:「 難道你的身子不是要緊的麼?你無非一片痛我的美意,我前日害你打了一頓,我背地裡卻淌了多少眼淚,懊悔到今。你如今不但不怨我,反蒙你處處照顧,天下那有這樣有情的人?我今生除了你這個有情的人是不?」 玉壇心裡已明白了,即問道:「是不是麼?」 悅來兩手握着玉壇的手,滿面肥紅,兩眼含淚,瞅着玉壇一字不言。約有吃兩盞熱茶時候,方才道:「我有話說不出來。」 將指頭一指自己的胸前,又指一指玉壇的胸前。玉壇道:「我明白了。多蒙妹妹不棄,感恩不淺,只恐我無此福分。」 兩人面着面,手接手,腳碰腳,悃悃款款,剖膈交談。忽聞前進屋內唿亮一聲,尤氏的房門開了,二人嚇得一跳。玉壇仍從巷中跳了出來。
悅來定了一定神,然後走進尤氏房中,將田媽一夜及現在還痛的光景稟了一遍。尤氏道:「你既通夜沒有睡,這回子也好去躺一躺了。」 悅來答應了「 是」,就轉去倒了一碗希飯湯給田媽吃,過後就在炕上去躺了。暗喜道:「我的心事不意今日就能說了出來,莫非前生註定的。但不知主母肯把我配他否?這一重關倒有些難過。」 這裡尤氏曉得田媽之病沒有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了。暗喜道:「今晚可以同玉壇相敘了。今晚仍命悅來去陪田媽睡。午後命何惠到鄉下等莊去算租賬,三日不能回來,乘此可命玉壇挨到了一更將盡之時,囑玉壇進我房來,總無人得知的。」主意已立定。
這裡玉壇回到房中,十分歡喜,想道:「昨日得了一個趣夢,今早又得這一件喜事,若今晚能應着夢中南華姊姊賀我的事,則我就要快活到天外頭去了。然而我那有這樣福分?不要福薄災生起來。且出去買幾樣鮮果品好花卉進來供獻我南華姊姊。心裡正一頭鬼誦經,腳底下走出去了,買果品花卉進來,如法擺供。拜過後便往上房,果見尤氏。尤氏道:「昨晚田媽忽然生病,今早還未退熱,生怕着了邪氣,今日要替他祭獻宅神,你酌量去買些供菜回來。」 又低聲道:「並不為祭神,不過借個名色實在是請你的。」 隨將已定的主意一一說知,又授了晚上入內之計。玉壇一一記在心頭,十分歡喜,所有那日的買菜供神,以及尤氏命何惠赴鄉算賬,命悅來仍去陪着田媽睡覺等事自然一一調撥妥當,不必細述。
到了一更後,玉壇依着尤氏所授之法,先將前後門戶一齊上了閂,然後從大廳後軒天井內上了桂花樹,轉上了曬台,走入西廂樓內,從扶梯而到了尤氏房內。但見桌上已擺好了葷素果碟,件件鮮明,花笑膽瓶,香浮寶鼎,一房春氣,絕勝迷香之洞。轉進梳妝房內,方見尤氏在妝檯前斜睇着菱花寶鏡,在那裡插戴珠蘭,不施脂粉,身上穿一件西湖色熟羅短衫,元青紗褲,宛似一個新嬌卓女。玉壇一見,以為誤入天台矣。走近身去道:「我玉壇兩年辛苦也有今日,只恐怕在這裡做夢了。」 尤氏笑道:「人生世上,本是一場大夢而已。至於今晚之事,不但如夢,而且夢想不到的。以我的身分,我的素性,豈肯做出這樣事來?就你也是紳戶之子,讀書之人,又何肯賣身作賤,趕這種苟合之事?總是的夙世原故。兩人攙手走到臥房,玉壇道:「今晚是要先謝個恩,告個坐,才好放肆的。」 尤氏暗想道:「 我正要尋他的不是處,給他一個下馬威,騎住了他,使他後來不敢不在我裙底低頭,服我號令。我昨夜贈了他一首詩句,他居然見了我兩次,題也不題,好看話也不說一句,他已藐視我了。今晚偏要就拿做詩一事去難他一難呢。」 便道:「我本來不要你謝什麼恩,告什麼罪的。但說『 放肆』 二字,不要你將來連別的事都放肆起來。不要說你是我的晚輩,即便你比我長了十輩,也不能在我跟前放肆的。今晚倒要你到我裙底下多磕幾個頭呢。」玉壇笑道:「理應這樣的。」便近着尤氏裙邊,果然磕了七八個頭,又磕了一個響頭,然後攙他起來並肩而坐,執手談心,交杯歡飲,綢繆繾綣,春意滿懷。玉壇將手帕解開,取出象牙骨百美圖摺扇一柄,上寫着情詩一首,羊脂玉和合扇具一個,贈與尤氏為表記。尤氏取出自已繡的荷花式金絲香囊一個,上有翡翠玉荷葉式提頭,與玉壇做表記。你一杯我一盞,兩人略有醺意。譙樓上已轉二更,於是兩人都站起身來,將桌上的東西收什得乾乾淨淨,地下的骨頭果殼亦盡掃除,爐內添上了龍麝,然後又坐下吃了茶。玉壇此刻淫心盪漾,連次催促夫人卸裝。尤氏道:「我們不是楚館秦樓的遇合,怎麼你就這樣鄙俗?我雖不是佳人,你卻是一個才子,今晚之會必得做幾首妙詠助助風流之興才是呢。我再來煎茶,你將今晚的意思做律詩兩首。」 玉壇倒有些着急了,不知做得出做不出,且聽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試良謀兩宵逞慾火 設奸計一語漏真情
[編輯]卻說玉壇正在淫心盪漾之時,被尤氏押令要做律詩兩首方許上床,心中不勝焦急,又不敢違命,只得息心靜氣,做成了兩首才得交卷。
詩曰:
自慕丰標已二年,天台路險料無緣。
那知今日能隨願,得進深閨許並肩。
贈我香囊珍手澤,貽卿紈扇重情篇。
愁人忘卻籧蒢態,相傍仙姬實赧然。
果然有志意能成,莫道紅牆阻我行。
已許今宵游楚岫,不虛當日憶秦箏。
鴛鴦枕上春初暖,龍麝香中人慾醒。
乍近彌迴腸寸寸,低言畫鼓已三更。
尤氏在里房煎茶、脫簪環、淨下身畢,喚玉壇進去也洗了手面,帶了兩盞茶,仍到臥房坐下。尤氏將詩細看,果然新色,滿心要贊他幾句。暗想道:「前日我贈他的詩也不至於不通,他好看話都不說半句,我倒去贊他麼!看了兩遍,就擱在一旁,毫無半字說到這詩上去了。玉壇見尤氏一字不題,心中以為尤氏眼界高超,所以看不上眼,就投過一旁了。如今倒得着了一個才女教誨教誨,也是我的運氣。便站起身來道:「嬸娘我此刻實在心慌意亂,做不出好詩來,到明日另做兩首進來求教求教。」 尤氏道:「我那裡曉得什麼詩?我的詩是人皆看了就要污了眼,人皆談了就要污了口的。」玉壇道:「嬸娘都要替侄兒說客氣話麼?這是只好說侄兒的詩才配呢。」一面說一面(疑有缺漏)入籍,在此免得家鄉一切纏擾,今年正月中寄信回去通知族長,至今尚未接到回信。豈有侄孫來而公堂沒有信的道理?種種情節顯有捏冒,我倒要出去盤他一盤再作道理。」 玉壇聽尤氏說「這進門便說要見叔婆」 的一句恍然大悟,舌頭一伸,暗想:天下那有這樣精細的人?如今做官的人,做刑名的人,千中也難得一個。若刑名官府個個能如這一位尤氏,天下沒有冤獄了。我真箇只好向他裙底甘拜下風的了。」 尤氏走到廳後軒,隔着屏門坐下,那人要見。玉壇道:「 奉主母之命,凡有家鄉親戚,不拘親疏,如未曾會過面者,總要問明白了才見的。」尤氏誠恐他說話狡賴,要取他的筆據,命玉壇給紙墨筆硯,他錄出姓名、住址、現在的來意,從那裡起身,經過那裡,一一開明。那人便執筆寫道:「侄孫姓張,名誑兒,家住山西。現因本鄉地震震塌公祠房屋十四間,應捐銀三百一十五兩三錢二分,族長椿庭打發我來到叔祖家取這銀子,因侄孫系屬親人,毋庸另具書信。」 寫畢呈與尤氏,尤氏道:「俱系大概之言,外人易於探聽之事。再將你的三代及我今春寄知公堂的說話、銀子的數目一一寫出來。」 那人嚇定了汗流脊背,一字寫不出來。尤氏道:「豈有自己的三代都不曉得的麼?豈有在公堂中辦事的人而不曉得我寄公堂中之信的麼?」那人故意反轉臉來道:「你們恃着自己富貴,便不認識窮居宗族了麼?何必要羅羅娑娑拿我當什麼人看?待我也不要認得你們。」 立起身來便要 走。尤 氏 喊 住 道:「你來了就不能去了。告訴你說罷,你說不曉得叔祖在安徽,先是謊話。我侄孫誑兒向來曉得的。如果不曉得,你走進門來因何就要見叔婆?何所見得叔祖不在家呢?況你這個字跡並不是向來寄我信的字跡。你快將捏冒的緣由一一說出來,免受解官吃苦。」 那人一字不能對答,心知馬腳已露,不能支吾,又不能走脫,便道:「你們也沒有失財,只當我沒有來就是了。一切不必說起,我是上你們小舅子的當,只求開恩放了我罷。」尤氏聽他說上什麼小舅子當的,更要追問了。便喚汪珍等將他眼睛用手巾蒙起,吊在梁上。尤氏走出廳來坐下,命趙¥慢慢拷問,那人痛不過,便道:「放了我下來,我說便了。」 尤氏道:「不能!要你細細說明了才放你。」那人道:「我本姓向,名小中,安慶省城人,向在山西人皮貨鋪里做夥計出身,會說山西的話。因去年六月中替這裡張趙奉做了一個買小老婆的媒人,張趙奉許過我二十四兩銀子中費,到後來賴了我四兩,我怨恨在心,時刻想害他。他的小舅子姓施,號猾計。他與我商量教了我到這裡來的騙法,得了銀子兩人對分,所以來的。不意被奶奶察出虛情,求釋放我,就沾恩不盡。」 尤氏方知鄺史堂已經買了小老婆一年了,天網恢恢,今日因這拐騙的事情倒破了。這一件事情出來了,尤氏心中喜的是不曾上拐子的當,反破了鄺史堂在外買妾一件事。恨的是鄺史堂瞞着他買妾,既不商量於前,又不通知於後。且小舅私通外人謀害一事,雖然謀害未成,而居心可惡。恨不得將這施猾計及這拐子一頓打死了才爽快。又命汪珍將他結結實實打了二百個藤鞭。天色已晚了,然後放他下來,拖出牆門外去了不題。
大皆吃了晚飯,幹了些正務。玉壇到自已房中用用心心又補做了兩首七律詩。
詩曰:
含羞含笑卸紅妝,寬下弓鞋付我藏。
翡翠衾中揉乳滑,鴛鴦枕上接唇香。
靈犀才透嬌聲作,玉液微流秀色揚。
死是鄉焉吾亦願,巫峰長夢又何妨。
吾生久慣見嬌娃,惟見卿卿惱亂懷。
脂粉不施容更冶,鴛鴦未合意先諧。
殘瓜破處瓤猶滿,老蔗嘗來味轉佳。
何事相逢如此晚,言談枕上怨時乖。
玉壇將詩謄正,隨手插入襪管中。聽譙樓已交二鼓矣,仍照隔晚,從桂花樹達到了尤氏房中。尤氏正在裡間房中洗浴,回見玉壇走進房來,初見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着洗浴布遮着陰戶,且命玉壇撤去燈火。玉壇笑道:「我兩人如今還有什麼避嫌的麼?」便走近身去道:「 我來替嬸娘擦背。」尤氏道:「我正少一個丫頭在這裡服侍呢。」 玉壇便卸了衫子,替尤氏擦背抹胸,帶着撫弄奶子,便隨口占成兩首七絕。
詩曰:
羅衫卸向玉紋茵,驀見情魂欲覽巾。
水滑凝脂燈下看,梨花帶雨一枝春。
洗到酥胸滿手春,揉來溫軟滑無垠。
果然似個雞肉頭,莫怪唐皇贊太真。
尤氏笑道:「這樣讚揚我竟是一個楊玉環了。」 玉壇笑道:「當年楊玉環出浴還沒有今晚嬸娘的出浴有趣。當初楊玉環出,安祿山未曾在御服侍,楊玉環倒替安祿山洗過浴來。如今嬸娘不但不替我洗,倒還我替嬸娘擦背抹胸左右服侍。」尤氏笑道:「 你不要妒忌安祿山,你也坐到盆里來,替你洗便了。」玉壇果然脫去衣褲,坐到盆中,你替我洗,我替你抹,彼此交歡。先在盆中趕了一對鴛鴦戲水圖,然後起來同到臥房,捲起了湘簾,沿窗坐下。銀漢橫秋,金風入戶,兩人揮扇談心,飛觴啜茗。玉壇取出補做的詩來呈與尤氏,尤氏接來迴環細閱。心中雖愛這兩首詩,口中仍不肯贊他。但說道:「這『殘瓜』『老蔗』 兩句未必是你的真意,不過勉強讚揚而已。」 玉壇道:「並不是讚揚,是個實在情形。」尤氏笑道:「你說老蔗味佳,你可要嘗嘗否?」 玉壇笑道:「我卻最怕污穢的東西,惟獨嬸娘的餘瀝,不拘什麼,總是愛的。那怕紅潮下來,我當是他玫瑰;鹵精水下來,我當他是蜜蜂糖。」 尤氏笑道:「罵你這下作東西,不要嚼舌根,服侍我睡罷。」 玉壇就去取睡鞋,又替他解膝褲,脫鞋,脫衣。尤氏道:「你這丫頭倒也侍服得周到。你倒頂了悅來的缺罷。」玉壇道:「我那裡巴結得到悅來的分兒?」 兩人說說笑笑,扒上床去,又趕起風流的事來了。口連其口,作一個呂字之形。底下屌頭對上作一個舂米之狀,攢香嬶蕊,如蛺蝶之戀花;送杼迎梭,效蜻蜓之點水。枕畔鶯聲嚦嚦,席間玉液盈盈。氣微而心蕩,眼閉而骨蘇,一泄如流,鈎頸而睡。停了半個時辰,復行鏖戰一回。
這裡悅來一心要到玉壇房中去談心,不肯早睡,便借洗腳為名,洗洗剪剪,包包裹裹,延到三更時候方才的當。便向田媽道:「 我肚子裡有些餓,到廚房下去弄些東西止止飢。」隨提了一盞燈籠,從巷裡轉到玉壇的臥房外間,有腰門一座,向系裡面上閂。近因門扃壞爛,就在外面用鐵鎖鎖斷,於是輕輕將鑰匙開了下來。推進門去,走到玉壇臥房門首一看,不過掩在那裡,不勝歡喜,一推而進,只有天燈一盞,並不見人。摸到外屏門及上房門,俱是關得緊緊的,惟有兩扇窗半開半關,一無去路,心中十分奇怪。若道私自出去嫖賭,則這屏門是怎樣閂的?若從腰門出去,又是外面鎖斷的。他飛到那裡去了?只怕我還是在田媽房裡伺候,他從上房轉這巷裡出去的?若給主母知道了還了得,難道他不曉得主母的利害麼?這倒要驚他一驚呢。隨拈起筆來寫上四句仍語道:「行其庭,如無其人。登其堂,不見其個。」 寫畢回房去了。
到了將轉五更時,玉壇、尤氏兩人起來,抹身吃了點心。尤氏道:「今日你去替我起一個家信稿,將昨夜拐騙未成之事,從頭至末一一敘出來。叫你表叔速將他小舅子施猾計押令寫靠身筆據,連他老婆兒女都要寫上紙內。這樣人若不先收住了他,將來還要受他的害。他若不肯寫靠身筆據,便將拐騙一案出首便了。連這小老婆都不能容的。所有靠身銀兩仍照大概數目給發,靠成後先將筆據寄回與我,再另單錄一張。戚繼光大將軍收。妾磚扉室內以致袒跣跪迎一節。使你表叔驚一驚,他接到我信之後,必定回來請罪的。他到家後,你不大要與他見面,他是近視眼,不大認識人的。你見他時須要離開四五尺地步,使他不認得你。我將來自有提拔你出頭的道理。今日何惠若再不回來,我仍叫悅來去陪他姨媽睡,你再進來便了。」 玉壇一一答應。東方已經發白了,仍照隔晚送了玉壇出去回房復睡。
玉壇到了房中,一見桌上寫的紙條,唬得魂不附體。左思右想,除了悅來,萬無別人可以進得這屋裡來。如今露了這個馬腳出來還了得,幸而他說不出口的。況他已與我私訂了終身,再沒有不來包涵我的。我且不用發急,且進去看他如何說法。不知悅來知道玉壇在尤氏房裡行房否,且聽下回分解。
卷 二
[編輯]第 五 回 悅來婢預任情郎占 燕子窠巧報主翁歸
[編輯]卻說悅來一早起來,拖着鞋子先去將那腰門開了,回來正坐在外間廂房內炕床上裹腳。心想道:「 他看見了這字條,必定就來問我,我倒不好十二分去頂真他的根由,傷了情就無趣了。」那玉壇已走近身來,低聲道:「 妹妹,今日怎麼起來得這樣早?」 就挨着身坐在一塊。悅來道:「 我昨日更比今日起來得仍早。昨日為你熬了蓮子綠豆希飯在這裡,你就不屑到這賤地來了。」 玉壇笑道:「 多謝妹妹,我那有這個嘴福。昨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所以睡到午後,還是為着那個拐騙的人鬧起來的。」 悅來道:「怪你不得身子不爽快,嗣後也要自己保養,少幹些冒險的事才是呢。這位主母不是好玩的。」玉壇聽得此話句句是戳心的,且有吃醋的意思在內。那知悅來說的「 少幹些冒險事情,主母不是好玩的」話是生怕玉壇出去嫖賭,被主母得知了是了不得的。兩人的意見牛頭不對馬面,混說了許多隔壁話。玉壇便跪下地去道:「 這個事情非同小可,性命攸關,望妹妹格外包涵。就你田媽跟前,都不好說的。」 悅來連忙攙起道:「 你不要愁,嗣後只要你聽我的說話,我的身子尚然與你了,那有不肯包涵你的道理呢?」 玉壇才得放心,轉愁為喜,就抱着悅來坐在膝上,弄乳接唇一陣橫陳,欲心頓熾,便向求歡。悅來道:「 我們訂期側配,豈效淫奔?」 玉壇哀求道:「人心翻覆,勢若波瀾,倘事在必諧,先之何害?萬一有變,其如你我相愛何?」 悅來嘿然不語,遂任所為,就在炕床上兩人相抱,春意滿懷,握雨抱雲,俱如餓鷹見血之狀。桃花洞裡春意初生,松樹陰中僧門始啟。一個含羞忍痛,又雲趣在於斯;一個采嫩摘新,乃曰喜出望外。玉杵頻舂,問:「妹妹,吾應酬可好?」鶯聲細囀,喚:「哥哥,我快活難支。」倒鳳顛鸞,約有一個時辰,方才一泄如注。起來時兩人衣褲處處縐紋,佳錦席上鮮血淋漓。當即收什乾淨,田媽睡醒來,心上要叫悅來熬希飯吃,誠恐他在上房服侍主母,不便喊出口來。這裡尤氏一夜追歡還魂,一睡直到巳時方醒。兩人在這廂房內正可盤桓,悅來一面梳洗,一面在爐上做點心。玉壇趕忙替悅來辦早上應辦的事情。各事辦妥後,兩人再到廂房去說笑,又吃些點心。玉壇低吟曰:
昨日蒙卿解佩璫,今朝莫負好時光。
蛾眉淺鎖頤含笑,蟬鬢微偏釵墜床。
悅來續吟曰:
羅帕新沾桃浪色,葛衫暗惹乳花香。
我無一顧傾城貌,奚配天台誤入郎。
玉壇道:「妹妹有這樣大才,我竟一些不曉得。真果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失敬!多多佩服之至。」 悅來道:「 我那裡會做詩,不過胡亂應酬而已。從前主母未嫁來時,他在家中服侍的丫頭甚多,承主母的恩典,謂我不笨,不要我服侍,叫我跟着他學些筆墨,我也喜歡這一道,日夜專心,所以略知一二。然而不彈此調久矣。還是去年看見《 聊齋志異》 上兩句說得好,『從今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 我就直到如今不敢做了。」 玉壇道:「妹妹有這等詩才,尚然說不敢做,我旭垣就更不必說了。」 又問明了悅來的住址、年庚、八字,方知姓胡,住萬福村,行年十七歲,八月十六日丑時生。然後分手回房,閉上了房門打盹。
悅來下身有些疼痛,勉強服侍田媽吃了希飯。尤氏也開門出來,悅來皺着眉頭,勉勉強強,一步一步走到上房,見了尤氏,將田媽的病已好了四五分的光景說了幾句。尤氏道:「再吃幾劑藥就會好的,你也不要着急,我看你也有些不爽快的樣子。」 悅來道:「頭裡暈暈沉沉,兩腿如灌了酸醋一般。」尤氏道:「你連夜服侍了病人,身子磨壞了。就是往常時的事情也不少,我早要添幾個內用人,總說說就過了,你去安息安息罷,家常的事情我自己做就便了。」 悅來答應了,就回到田媽房中,躺在炕上思想如何就可以與玉壇聯得姻來的道理。
這裡尤氏一路開門出去叫玉壇,玉壇迎上來見了尤氏。尤氏道:「 今日悅來也病了,你快到廚房下去料理買菜做飯,再替我帶盆臉水進來。安慶的信不用你起稿子,我梳洗停妥自己寫就是了。你先去叫汪珍雇一個到安慶去的腳夫。」玉壇自然照着尤氏的吩咐,一一理會。尤氏自然梳洗後,寫妥當了信,交玉壇髮腳夫送去,不必細述。玉壇就到廚房下去料理尤氏的飯,一一送進,尤氏就叫他陪着吃了飯。洗了手面,尤氏道:「田媽、悅來兩個懼已病倒,上房無人服役我,本來要添幾個內用的人,你今日親自到人行中去雇一個媽子,買幾個小丫頭,須要揀痴呆些的為妙,便於你我私通之事。」
玉壇答應了,便轉到賬房中,揀了幾張銀票,鎖上了門,一直往人行中去揀人。直到下午時,才買妥帶回,見尤氏磕了頭。吃過晚飯後,將日間取出的幾副床帳、被鋪,以及零星需用等物交付三人。吩咐老媽子王氏,住田媽臥房之後進屋內,專值洗衣裳、淨溺桶及曬晾一切事件,不喚不許擅入上房。兩個丫頭,一個十四歲,喚侍茶;一個十三歲,喚侍拂,同住田媽臥房間壁,俱交悅來管束。侍茶專值灑掃抹桌,到廚房裡取飯取湯等事;侍拂專值煎茶疊被打扇侍膳等事。諸事依時依限,不後不先,不喚不許走動;如有過犯聽憑悅來處治。一一吩咐畢,玉壇隨將雇買一切筆據呈交尤氏手執,然後帶着這三個人去見悅來。玉壇將尤氏吩咐一切的話,一一告訴了悅來與田媽。悅來道:「我看這兩個丫頭的眼睛毫無靈氣,一派笨相,將來是兩個淘氣鬼。幸而交與我來管束,若主母自己管束起來,不要上半年,就要打死的。我從前也要算伶俐勤慎的人,初服侍主母半年之內,動不動就擰耳罰跪,動不動就是惡棒一頓,打得寸骨寸傷,我是在鐵線眼裡穿過來的。如今將這兩個丫頭交與我來管束,倒是他們的運氣,正所謂痴人有痴福。然而我不用些辣手,不但不能合主母之式,反害他們將來的日子的。我也顧不得要用點狠心腸了。」 田媽道:「這個雖是難為情的事,然而你倒有了替手腳的人了,這也是你的運氣。」 玉壇又同着這三個新來的人到了廚房下識認識認,然後吩咐廚下人替他們搬鋪蓋,掛帳子等事,方才轉來,仍到田媽房中,問兩人的病。又笑向悅來道:「我看妹妹滿面精神,喜氣沖沖,毫無風斜骨節之病,不過有些硬病而已,只須 一 兩 日 就 全 愈的。」悅來瞅了一眼玉壇,才出來將廳前的三牆、前廳上窗門、屏門一齊上了閂,便從女廳而進。
尤氏正在院子裡篦頭髮,尤氏道:「 後頭的門還沒有關。」便披着頭髮走進去喊了三個新來的人到來,指點他關上了通上房的門窗,尤氏回來將後軒窗門、屏門一齊扣上,仍到院子裡去篦頭髮。玉壇站在旁邊替他打扇,尤氏道:「你這兩日辛苦了,我這爐上煨的是晚飯吃剩的鴨子,添幾條海參、魚肚在裡頭煨與你吃,最是補腎的東西。蓮子熬的希飯也是健脾的。你到里房去添一壺冰雪燒酒,再到壁廚內將小菜、水果碟子一齊搬了出來,我篦完了頭髮就來的。玉壇聽了便到房中去一一安排停當。尤氏進來,同着飲酒。你一杯我一盞,愈飲愈有興致,愈談愈有情文。到了三更後,玉壇道:「時光不早了,我們睡罷。」尤氏道:「我兒,你不要催,人生在世,惟獨『 風情』 二字那個不貪?須要曉得樂而不淫才是。我豈不要與你時時敘語,夜夜同眠?無奈你的身子要緊。你一連兩夜扒高落下,冒露披星,暗進暗出,趕了六次傷身的事。你又不是銅澆鐵鑄的人,適或鬧出病來,我又不能替你,叫我何以為情?斷不可為了游嬉之事,傷了有用之身。我情願陪你坐談一夜。我兒你聽着我的話,我就喜歡你了。」 玉壇流下淚來道:「這個固然是嬸娘痛惜我的心,其實與殺我一般。我玉壇為了這件事情,不要說病,就是死也甘心的。況我年紀不滿二十歲,精神強壯,不要說兩夜,就是三十夜也不妨的。況何惠明日一定要回來了,除了今晚一敘,不知要到那一日再能遇到這樣機會呢,總要求嬸娘再容一晚就沾恩了。」尤氏道:「既有這樣本事,也只好適你的意便了。」 然後玉壇照昨晚的樣子服侍尤氏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玉壇笑道:「世間無服之親,犯出偷情案來,不知與尋常有無分別?」 尤氏道:「 既是無服之親,自然就照尋常論,那有什麼分別?若有服之親,也要以親疏定擬。然世間亂倫一事,專出於名門世族,如男人拘束於縉紳書禮,不便出外浪遊,就不能幹那陌上桑中的鈎黨。至於女子,安居於內院深閨,無從倚門賣笑,就不能做出奔琴題葉的風流,只能在家就便偷情。所以亂倫之事往往出於名門大族。不要說那名門大族,就是當初隋煬帝,也曾烝於其母,齊襄公也曾淫於其妹,衛宣公也曾奸於其媳。種種亂倫,不一而足。何在乎我們的無服之親?」 玉壇笑道:「 如此說來,兒要無禮了。」 就攏着身去喜孜孜偎腮送舌,熱騰騰疊股施槍,兩個肩尖暫作金蓮之架,一雙玉體合成好字之形;霎時間雲封楚岫,雨卷陽台;一條獨眼之龍,七混多情之海,掀波鼓浪,水溢乎岸邊;擺尾搖頭,聲沉於泉底;迨老龍噴水,慾火方消,交頸而眠,直至天明方醒。玉壇又向求歡,被尤氏摔了幾把,罵了幾句,然後不敢,只將兩手向尤氏身上撫摩,未幾尤氏矇矓睡去。私將尤氏的睡鞋脫了下來,捧着一對金蓮細玩,真箇余香馥馥,入握如綿,令人心痛。玉壇恨不得將這一彎暖玉吞入肚中才得殺渴。尤氏醒來,將腳尖向玉壇額角上點了一點,又罵了兩聲,便同着起來,向爐上燒湯淨身,又熱些點心吃畢,玉壇方從正門而出。隨將廳屏門開了,轉到田媽房中,借問病為由,與悅來戲談一回,意欲求歡。因時光不早,恐尤氏開出門來,且因悅來下體還有些痛,就勉強出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這裡悅來走到上房,向尤氏道:「我姨媽病勢反覺沉重了,昏迷不醒,吃湯嘔湯。」 尤氏道:「 他也五十多歲的人了,原可以回家靜養靜養。既然病重,只好叫他的兒子來領他回去的了。他服侍了我一輩子,我倒有些不忍舍他去呢,如今病勢如此沉重,這也無法的,只好多給幾兩銀子,與他帶去用用的了。」隨喚玉壇到跟前,將打發田媽回家的事一一吩咐明白。玉壇自然一一照辦妥當不題。到了下午時,何惠到家,將一切給算的賬目,以及本年補收的麥租交明。一面發交玉壇登賬,一面命廚房下人來將這租麥斛上了廒。然後尤氏將前日拐騙一案,及本日打發田媽回去的事一一告訴了何惠。閒話休題。
且說鄺史堂接到了尤氏的書信拆開一看,嚇了一跳,心中如有小鹿兒撞起來了。暗想道:「這件事總是這施猾計的黃鴇蛋害我的。若沒有這拐騙的一節,我這買妾一事也不會敗露。這回子要逼這黃鴇蛋寫靠身的筆據倒也不難,就是這樁娶妾的事叫我如何擺布?」 隨去到上房,將這尤氏寄的信讀與施姨娘聽了,施氏又驚又氣。史堂道:「你不要氣壞了身子,總有我在這裡抵擋。如今且去叫你哥子進來,你如此這般向他說,不怕他不寫出靠身筆據來的。」 施氏暗想道:「我從前在家時,受盡這嫂子侄女的磨折,今番看來要到我手裡來過日子了。」 隨命丫頭翠娥到廚房下去喚了猾計進來。史堂將這拐騙的事指着痛罵,假意要去由地保斛他出場。猾計無從抵賴,施氏假意拉住了史堂,照着史堂的說法從中慰勸一番,然後逼着猾計寫了靠身筆據一張。史堂假意不肯道:「那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我把他解到衙門中,照誆騙未成,贓未到手,例杖一百,徒三年。我如今出了身價銀子,要用這沒良心的人麼?」 施氏又假意再三哀求,然後史堂才肯應允,便道:「既看你面上,我也不要白用他,照紙給他六十兩銀子便了。着他明日就要把妻子蔡氏、兒子高用、女兒素香搬進來,住在廚房間壁,聽候使喚,不得認姨娘為親。」施猾計不敢違拗,一一如命不題。
史堂即於八月初九日起身回家,一路只愁見了尤氏沒有說法的道理。素來曉得這位奶奶不是好惹的人,不能與他用硬勁的,暗想只有遵他寫來那一段戚大將軍瞞妻置妾的故事便了。大將軍尚如此,何況於我呢?主意已定,到了十四日方才到家。一進牆門,趙¥、汪珍走上前來打千迎接。其時玉壇正在尤氏房中,與尤氏並坐榻床上談笑。忽聽得載陽堂前「闊嗒」一響,「 噯唷」 一聲,玉壇跑起身來,跑出房外,從屏門中跑進,由腰門而出。悅來見他慌慌張張,心中甚屬疑惑不提。這裡尤氏聽得「 -唷」 的聲音,知道丈夫回來了,便向鑲玻璃的窗眼內一望,果然不差。見史堂的頭上戴着一頂泥帽,向里走進來,自言自語道:「 才得到家,先吃了燕子窠的苦頭了。」 尤氏嚇得心跳不住,轉坐到炕沿上假意看閒書。暗想道:「若沒有燕子窠掉下打到他頭上,幾希一直進來,碰見我與玉壇並坐在這裡了,這還了得!不先不後,恰好就打上他頭頂上,其中必有神靈保佑。」 尤氏感激這燕子窠,要去救燕子,史堂已進房來了,向着尤氏左一個揖,右一個揖,百般殷勤。尤氏置若罔聞,便立起身來,走向裡邊,喊了悅來,又喚了一個廚下人,同到女廳上將燕子窠託了上去,用些泥巴修理堅固,然後回房。史堂也跟着尤氏進房,又與尤氏賠笑,殷勤且道:「我的奶奶,不要不理我。總是我不是,你要如何,我就遵你如何?你要照戚繼光瞞着夫人置妾之例辦我,我也遵的。」 尤氏暗想道:「他瞞我買妾,原非犯法之事,尚然如此賠罪。我瞞着他與玉壇私通,更是對他不過之事,如何好令他跣足跪迎痛遭嚴杖呢?」只好故意虛張聲勢,警誡他將來不敢瞞我做事就便了。然第一面與他反目,須要給一個威勢他嘗嘗。」 便道:「你嗣後,你還敢瞞着我做事否?」史堂道:「嗣後如再瞞着你做事,我就沉江落海,死無葬身之地。」 尤氏啐了他兩口,趕上去拿一張解手紙向史堂嘴上抹了七八抹,罵道:「只當你放屁嘴。」又道:「我本打算一世不與你交談,將這田地房產據住了,獨自過日子的。如今姑且念你初犯,而且自知罪孽,急急趕回,負荊請罪,尚有畏懼之心。兼之發誓,結實哀容可矜,從寬痛責手心二十板,罰跪半夜。」 史堂道:「既承我奶奶有迴轉之心,我史堂還懇情將這跪杖兩罪權記在簿內,將來如有再犯加倍處治便了。」 尤氏心中原不忍給苦頭他吃,只要嚇嚇他就是了。便道:「這個小刑罰本不能舒我的氣,既不能舒我的氣,准記在簿上,候你再犯時與你算賬便了。」隨將家人等功過簿上列了一判。
判曰:
爾鄺史堂曾讀詩書,罔知天理,滅義忘恩,瞞妻置妾。不思微官薄業,出自妝奩,乃敢蕩檢踰閑,昵於淫慾。忘鴻案之深情,何忍滅泰山之盛德富誅?餘年猶少,敢雲胤子難期?汝命有嗣,莫道荊妻不育。你敢欺瞞正室,置雛姬於異地;溺愛偏房,縱小舅為匪徙。我雖不敏,尚能獲丑於言中,明可察於秋毫之末。汝實厚顏勿愧,負荊於裙下,畏若趨於夏日之炎想。你私行之事,實為剃面無容。聽你發誓之言,似覺嘔心有血。長寄他鄉,願作喪家之狗,暫歸故里,形同就死之牛。忸怩之態,堪羞觳觫之形。可憫該夫既挾初犯之情,哀求寬免,本妻爰體好生之德,慨賜矜全。所有應得之罪,暫行註冊,以觀後效。此判。
史堂接來,鼻磨着紙一看,笑道:「奶奶你竟是一個官長,看着我是一個有罪的小民;爾看得自己又尊貴又精明,看得我卑俾不堪,可以放在腳底下搓 搓 的 人。」 尤 氏 道:「爾既做了這件事情,只能照這樣待你,還要你在這判語下畫一個花押呢。」史堂極奉承尤氏,就拈起筆來,不知怎樣奉承畫押,且聽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報夙怨暢辱母家人 贈郎詩誤入親夫手
[編輯]卻說史堂極欲奉承尤氏,拈起筆來不畫花押,便寫律詩一首,以代之。
詩曰:
天生麗質本溫良,今日溫良偏轉強。
江北人歸鞍未下,河東獅吼意先慌。
欲除鸞鏡非無故,為置雛姬不與商。
勿效繼光袒跣樣,娘行怎肯宥猖狂。
尤氏道:「你不要嫌我強,亦你咎由自取。你還沒有嘗着娘行的辣手呢。停一回通一個辣手,信與你試試。你且取出那黃鴇蛋的靠身筆據來與我。」 史堂向箱中取出交付了尤氏,尤氏閱後收入契券箱內。
眾家人探得主翁、主母生氣,直到事情講明白了,然後何惠帶了玉壇進去,叩見史堂。略問數語,就出來了。悅來領着老媽王氏、丫頭侍茶、侍拂也來見了主翁。史堂將店中現在光景告訴了尤氏。吃了晚飯,尤氏也將家中的事務說與史堂聽。史堂道:「家中有你這位精明的奶奶管着,我是不來管不來問的,你要如何就如何。」 尤氏道:「現在家中事情日多一日,何惠的精神也不似從前,到底年紀大了,他一身實料理不開。我是少年之婦,除了何惠無人可以進得上房。我心上要在親戚中揀一個精明老誠的晚輩,幫着辦辦才好呢。如果老誠有用,就領他為螟蛉子,替他娶一個妻,將來生出兒女來,就是我們的子孫了。」 史堂道:「 這是極妙的事情。就是人才難得,須要細細訪問然後好辦。」 話言未了,悅來進來取鋪蓋,搬到田媽住的房內去住。向來史堂回來,悅來就與田媽一床睡去,與史堂避嫌之故。
尤氏關上了房門,洗身睡覺,一夜照老調敦倫兩次。尤氏經過了玉壇的淫具功次,而玩這隨號之具,老調之曲有甚趣味?如吃了山珍海味,再吃的是白菜豆腐一般。兩人一早起來,料理買菜過節。隨即僕婦、家人、使女俱到上房來叩節領賞。尤氏心上感激燕窠落地,定是宅神的保佑,要供獻宅神,隨吩附何惠道:「中秋雖是人節,向無祭神之例,然我本年之事百事如願,要謝謝神明。替我另制盛筵一席,供獻宅神。」何惠答應了,就出去同着玉壇,又叫了一個廚下人出街置辦,回來一一安排至的,吩咐時刻留心躲避史堂,不在廚下幫忙,就謀出街的差使。
且說施氏自史堂起身回家之後,一心要報這蔡氏、素香兩個惡人的冤讎,想道:「這兩人的罪惡不可勝數,始而忤逆父母公婆,繼而怨人做賊偷漢。我在家時,他冤我偷漢非止一次,受過他百折千磨,甚於泄婢。如今也到我手中來了。依着他兩人的罪孽,死有餘辜,我卻不忍下這毒手。向聞家中的大奶奶是一個女中大丈夫,能殺人能救人,毫無脂粉之氣、婆婆之心,見賢則喜,疾惡如仇的人。將來送這兩人回去服侍,等大奶奶去收什便了。他們如今到了我掌握之中,還不曉得小心奉承,居然有藐視我的光景。今日我先羞辱他一場,給些利害他試試。隨喚翠娥將這四個惡人一齊叫了進來。施氏道:「我與你們本是骨肉,你們如果把我嫁出大門,原無論大戶小戶,總是親戚。如今將我賣出為妾,你們得受了身價,就不能認什麼親戚了。你們自己不思天理昭彰,偏偏又靠到這裡來了。我雖是偏房,也就是你們的主子,你們就是我的奴才僕婦使女。你既是我的奴才僕婦使女,怎麼進這門來不向我磕頭?不進來服侍我?我這裡出了銀子買了你們這些奴才僕婦使女,進來是看樣的麼?你們這一班畜類,一生所幹的事情,那一樣不是傷天害地的?我在家時,受你們多少污名穢節之冤,千磨百折之苦。如今邀天之倖,你們都來做我服役人了,你們的死活文書都在我掌握之中,不怕你們飛到天邊去的。你們這些糊塗東西,死活都不知,還來藐視我?我如今教你們這些混帳東西試試我偏房主母的手段。」四個人聽了這施氏的說話,句句兇險,句句實情,無從狡辯,又不服告饒,八目相視,一言不發。施氏喚了兩個出店家人,又廚下兩個用人進來,吩咐道:「替我把這四個惡貫滿盈的剝光了衣服捆起來!」 然後四人跪下磕頭,齊聲哀求道:「我們並不敢藐視,嗣後進來服侍便了,只求開恩。」一連磕了十幾個頭。施氏道:「 好大膽,還敢你我稱呼。」便命出店家人將猾計、高周押到大廳天井中,露出了膝蓋,限跪三個時辰方許放起。出店家人答應了,便將猾計、高周帶出,押令露膝跪下。然後施氏押令蔡氏母女脫光了衣服,露出了膝蓋,跪在面前。施氏執了皮鞭,指着笑道:「你兩個娼婦,兩年前遭遢我的時候,可曾想到今日在這裡現世報否?」 兩人只管磕頭求開恩。施氏笑道:「 前日進這門來,何其一個頭都不肯磕,如此金貴?今日在此,何其只管磕頭,如此輕賤?你們求我施恩,我原是最肯施恩的人,然而施不到你兩個娼婦身上。我第一恨你兩個娼婦的嘴,冤人做賊偷漢等事,這樣嘴只配吃糞,我卻不肯做已甚的事情。」便命翠娥每人抽了藤鞭二十下,抽得兩人入地無門,聲聲自稱娼婦,稱施氏為主母。施氏又指着兩人細細羞辱了一番,然後押令跪在膝前捶腿,至晚方舍起來。然後母女兩人穿了衣服回房,四人抱頭低低痛哭。蔡氏埋怨丈夫靠身一事,猾計埋怨老婆女兒從前不該遭遢他妹子等語,唧唧噥噥,彼此埋怨不已。
且說史堂到了二十日,要到長生庵去追薦亡弟名玉堂者。一早起來,與尤氏說明後,出來要喚何惠同去。適值何惠冒了風寒,頭暈發熱,不能出街,只得到廳後軒喚了玉壇,便道:「旭垣,我今日要到長生庵去追薦三老爺,你即刻帶了四五兩銀子,先去安排起來。所有三老爺的年庚八字,我卻忘記了,查他們賬簿就知道了。我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過了早飯後方能來,你趕早就去。」 玉壇答應了,便轉到房中去開銀子,心中着急,怕智慧等知道他在鄺家做奴才,想個要不露馬腳的道理。心慌手亂,將鎖簧開壞了,一時間不下來,就將前月尤氏私給他的五兩三錢二分一包銀子開出來帶在身邊。一路想主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走到長生庵見了智慧,略敘了幾句寒溫,便道:「我剛才路上遇着貴庵主鄺府的家人劉旭垣,他拿了一封銀子,托我到這裡來替他安排追薦什麼三老爺。他說三老爺的名字喚玉堂,所有年庚八字你們的賬簿上查便知道了,他的主人要早飯後方能到這裡來。他有緊要稟租案件要去與差商量,不能夠親自前來料理。再三托我轉致你們,切不可在他主人面前說出我在這裡替他代辦的話來,就說他自己在這裡辦的就是了。」便將銀子交與智慧收訖,智慧一一答應。便道:「三老爺的八字有,在簿子上,謄下來就是了。你說那個劉旭垣,我並不認得他,想必是新靠的家人了。但鄺府的人,沒有一個不要來與我親昵的,獨他就這樣金貴,不肯到小庵來光降光降?我明日倒要去認認他到底是什麼一個牛頭馬面的。今日我看你這小油嘴面上,在他主人前不識破他,明日我去見了鄺家主母,只說旭垣到庵中來公事不辦,一味調戲我們,砸掉這奴才的鍋。」玉壇道:「好奶奶,好嫂嫂,不要多事了。出家人以慈悲為主,算他不是,我替他來賠個禮罷。」 就作了三個揖。智慧道:「他難道是你的屁精,要你這樣周全?」玉壇道:「天下也沒有這樣臉蛋的屁精。你看見了要嚇一跳呢。他的相貌誠如你所謂牛頭馬臉。便是你如果要他來,也巴急不到,他實在自己曉得自己的相貌醜陋,所以不敢進來糾纏你。我如今把這個屁精來奉送,做了你的屁精罷,讓你去朝朝夜夜有趣,有趣得得情情』他便了。」 智慧方知是醜陋不堪的人,笑罵道:「放你的狗屁,那個要這樣東西到這裡來。你道我當真去砸他的鍋嗎,要你這樣發急?快些我們來收什壇場罷。」玉壇暗喜道:「幸喜得他說出『屁精』 兩字來打動了我的誆騙機關,止住了他的砸鍋心肝。此所謂最可疑者婦人之心,最可欺者婦人之目。」 安排已畢,玉壇恐史堂要到,便要去了。被智慧一把拉住道:「差不多時就要吃飯了,你到那裡要緊去吃花酒?就替我說來,我那樁事情得罪了你,就半年不來看看我?」玉壇道:「我的師太夫人,放了手罷,我這回子實有緊要事情在身上,我心上若有不受用你們的事情,今日也不來了。我今年在家病了半年,所以不曾來看你。這是我害病不該,你將我的病打幾下出點了氣罷。」智慧笑道:「你這小油嘴,快將要緊去的原故說出來我聽。」玉壇道: 「 不便向你說的,說出來又恐你物傷其類。」智慧道: 「 你不要羅嗦,只管說就是了。」 玉壇道:「如此我就說了。」便道:「敝處有一個接腸庵,庵中有一個崩坼的和尚,喚動人心,結識了一個回芽的尼姑,喚要錯你。那崩坼和尚受了身孕,到昨日午後產了一個小回芽尼姑出來。那知崩坼和尚產後冒了風,就有些發熱。那要錯你動人心,兩人再三要我到這裡來請包送終醫生去替他看脈。此刻不早了,還要請包送終醫生到船上去吃飯,求你出家太太放我去罷。」 智慧道:「 我聽你的說話,都是討我的便宜,並沒有一句正經的話,不能相信你。」 玉壇道:「 我罰咒給你聽,狗』的黃鴇蛋,是你的兒子,是你的孫子,才使你聽罰了這個惡咒。可相信否?」 然後智慧放了手,玉壇才得逃出山門,一直就跑到舊相好的劉采芹家的打腿吃花酒了不題。
這裡史堂素有龍陽之僻,他有一個俊仆喚夏旺,鮮膚粉白,臊面桃紅,史堂愛之如寶,剪袖食桃之寵不足喻也。從前被尤氏察出真情,將夏旺的衣服件件剪碎,撻之幾斃,逐出還家,永不復用的。後來史堂瞞着尤氏,帶至安徽,仍充拂枕,至今未破。每每史堂回家,必同着回來,寄居寓所,然後自己回家。尤氏從前也曾問過史堂,途中來來往往,怎麼不帶一個用人服侍服侍?史堂只說一水之隔,途中沒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況生意場中,不配用人服侍。尤氏信以為實。史堂今日本來要到夏旺寓處繾綣半日,然後再到庵中去行香的。那知尤氏暗想道:「今日他去與玉壇聚在一處,雖是近視眼,難免不能認識。須要止到他下 午 時 放 他 去 才好。」便向史堂道:「 你今日將送我爹爹的壽禮整齊整齊,庵中只要下午時去拜一拜便了。況這些地方我不要你去多耽擱。」史堂正興頭沖沖,想去與夏旺修舊,被尤氏當頭一盆冷水淋了下來,又不能違他這個閫命,只得依着尤氏整齊壽禮,直至申時方得停妥,然後走到庵中。智慧一見,便來應酬,接到臥房去坐下。史堂問道:「我們的劉旭垣怎麼不見他?」智慧便照着玉壇告他的話轉告一遍,又道:「 劉四爺還存一封銀子在這裡做懺金的。我今日細查從前的賬上,原應該還老爺處四兩五錢幾分銀子,今日的懺事算下來剛剛扯得平,將這銀子請老爺帶了回去罷。」 史堂道:「 我今日倒是來討債的了。不如將這銀子今晚我同你到床上去拜一夜髒王懺開除了罷。」「你到這裡來香還沒有行過,先在這裡說游話,不怕佛菩薩的麼?」 史堂道:「 我與銀子你用,是救人之急;你與我同枕而眠,是泄人之火。兩人得濟,正是佛門普濟慈航之道,佛菩薩豈不喜歡我們成這美事麼?」 一面說笑,一面走到殿上去行過了香,又進房來吃茶。智慧喚廚下安排素齋。史堂道:「我就要去的,趁太陽還未落山,眼睛還看得見地下高低之處。你若必要留我吃齋,我只好住在這裡陪你過夜的了。」 智慧道:「我怕什麼?只怕你沒有這個膽量。奶奶的閫法難受,我倒不害你了。」 智慧便取出原銀交還了史堂,送出了山門。
史堂到家尚未上燈,便將到庵中沒有見玉壇,及帶回銀子的話,一一告訴了尤氏,尤氏然後放心。史堂道:「我轉來時,在正昌綢緞鋪上看了一件京青緞海青料,講明五兩七錢九四平紋銀,我打算將這銀子先給與他再算。但不知這封銀子是什麼平子,所以帶回俟秤准了拿去。」 便走到窗前,就着亮光拆封另秤。才拆開來,忽然微風一陣,將包內一張摺疊紙片吹到尤氏裙底下去了,尤氏撿起一看,就是前月贈與玉壇那首詩,尤氏嚇得心上亂跳。史堂問道:「是什麼紙片?」尤氏道:「你且把銀子秤明白了再管閒事。」一面走到妝檯前,向抽屜內取出一張舊賬換在手中,搪塞過去了。尤氏暗想道:「原來我給他這銀包,他竟直到如今沒有拆開,怪不得他從沒有說起這首詩來。今日若沒有這一陣微風,險些兒鬧出大事來了,這還了得。屢次臨危化解,若不是神靈保佑,那能獲這樣意想不到的化解?即前日燕子窠掉下來,也再沒有這樣巧妙。但不知暗中那位神靈在這裡輾轉保護,叫我何從報答?玉壇雖非有心之過,但我與他的東西無論寶貝草芥,總應一律珍重,何以如此藐視?明日倒要警飭警飭他的才是。」正在這裡想要警飭他,玉壇因何惠有病,不能進上房,就自己進去交賬。並將前一日的稟租案移到本日來告訴,以作彌縫本日不能在庵侍候主人的緣由。史堂倒也不說他不是,尤氏心中原贊他彌縫之法頗好,因恨銀包一事,藉此罵他幾句,又可在丈夫面前裝些待玉壇威嚴的光景。便罵道:「這件租案有什麼要緊?過了一天去辦也不為遲,不曉得伺候主子,借端在外遊玩,滿口都是唐突的話說。我看你近來作事一味粗率,慢不留心。那管一兩八錢的來往銀子,人家還來的,也要拆封見見數目,送來的也要拆封,見見數目。每每人家還來的銀子,你封也不拆就收下,繳上來了。照這樣管賬,我是容不過的。你不要自己不愛臉。」不知後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吟穢句虛遭夢裡刑 見繡鞋引出心頭計
[編輯]玉壇受了尤氏一場大罵,出來氣倒在床,想道:「他若為我的情意不到,不要說罵 ,就是打死了我也不怨的。他如今為我不伺候他的丈夫,不替他們留心管賬,就來罵我,足見他心上只有他的丈夫,他們的賬目為重了,那有我在他心上呢。想這婆娘有什麼情?有什麼義?他自從丈夫回家之後,何嘗有一些恩情待我?只曉得躲在房裡陪着丈夫,不是說笑,便是盤算家務,面也不肯出來照一照。我再不想到,千金貴體看得失節如此輕淡。看得輕淡自然慣偷漢子可知的了。我早曉得他是偷漢過的人,我何必要如此尊重他,如此愛慕他?我費了這樣心力來相與他,實在算不上。我此刻若不戀着悅來,我一刻都不能住在此的。」 扒起身來,走到書桌前,將這一切薄情輕節的劣跡,先寫了一篇大略。復又照着情節,吟成一首長句毀之。才得寫完,覺得陰風一陣,冷氣逼人,燈影漸微,毫毛直豎,不覺雙眸怠倦,就憑几睡着了。夢魂一縷正在飄蕩之時,那冥中報應司的鬼差包受苦走上來,一把揪住道:「你前世欠他的冤債尚未還清,今夜又來做屁詩污他了麼?我且把你送到他那裡去,先受些虛痛再講。」一把拉到尤氏房中,交與冤孽司的鬼差施辣手,揪到尤氏面前跪下。尤氏亦在夢中,坐在榻上,正想要戒飭玉壇,忽見一個赤發獠牙的抓住玉壇跪在面前;房門口一個青面紅須的拿着一張字紙,金眼睜睜,相着玉壇;又有一個清清秀秀,三綹須的站在旁邊。尤氏本是女中丈夫,見了他們,絲毫勿懼,便問道:「 你們是那個?」 那三綹須的道:「我那氤氳司的差役任儐相便是,奉票撮合你與玉壇的前世姻緣。如今我的公事已畢,明日要回去銷差,特來索謝。前日吊下燕子窠一事,僅擾盛筵一席,不足以酬此大功,相應補謝。再今日風吹吊銀包中的詩句,也當後謝。這兩件險事,並不是票內之事,是我格外的照應你們,也應格外酬謝酬謝。請你早早先開發我就是了。」 那一個青臉紅須的道:「吾乃報應司的差役包受苦便是。」 便將手裡拿的字紙送與尤氏。那赤須獠牙的道:「吾乃冤孽司的差役施辣手便是。」尤氏將字紙一看,氣滿胸臆。施辣手送一根硬木棍子與尤氏,尤氏便將玉壇拖翻在地,拽起棍子向着玉壇上上下下一口氣打了七八十下。施辣手在旁幫着尤氏施力,打得玉壇皮開肉爛,身無完膚。玉壇口中欲喊〔 又喊〕 不出來,掙也掙不起來,痛也痛不過去。尤氏指着道:「你這東西,拿這種話來污穢我,我今日要把你顛倒插在便桶中,給你一頓飽糞嘗嘗。」站起身來擰着玉壇耳朵,拉到便桶處……
忽聞窗外明炮一聲,兩處俱驚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玉壇醒來,一身大汗,遍身猶覺隱隱作痛。心中以為日之所思夜之所夢而已。 這裡尤氏醒來,夢中的事歷歷如見,暗想道:「 能信有,莫信無。今日一早,先將眼前的人支開了,到玉壇房中去搜他一搜有無夢中的形跡,再作道理。」 一面備一席祭筵,多買些紙錠,酬謝夢中所見的鬼卒。
到了卯時,玉壇知道何惠有病,不能早起,就趕忙起來,拿了銅盆,從巷中而進。悅來亦擬玉壇必乘何惠有病,一早要進來的,更起來得早,先將腰門開了,復進了房。正在那裡出神,玉壇走近身去低聲道:「 妹妹,你真箇是神仙,算定我今早必要進來,就早將門開了。」 悅來道:「 你驀地里進來,倒把我嚇了一跳。」 玉壇摟住悅來在懷中,替他摩心胸,便道:「你不要壞了,我們七八日不能相敘,我心中猶如火燒一般。你這幾日身子可好?我算你今日紅潮應該到了。」悅來道:「昨夜五更天就到的,我才放心,沒有受胎。你這幾日身子如何?飯量可好?」 玉壇道:「 好倒好的,只是昨夜做一個惡夢,做夢主母知道我們的私訂事情,將我痛打一頓,此刻還覺得有些痛呢。」 悅來便將手去撫摩玉壇的痛處道:「我們這位主母的性氣是惹不得的,你總時刻要小心。若錯怒了他,是擋不住的。你既做了這個惡夢,早些出去罷,不要應了這夢。況我的經期又到了,髒巴巴不好鬧的。你前日要我腳上穿的這一雙鞋子,我因主母穿過的,所以沒有給你,你必定要這一雙,我就給你便了。」 隨脫下來包在玉壇的手巾里。玉壇接來放在袖中,便道:「你的經水我倒不嫌髒的,只怕那兩個小丫頭要來呢。」 悅來道:「 這兩個丫頭一些兒不懂得的,他還不知你是什麼人呢。況我不叫他們,他們再不敢走進來的。這是我交代在前,盡可放心。」玉壇道:「 既然如此,好妹妹,你救救我急罷。」就將手揣(拽)下了悅來的褲子,抱到床沿上,才將那話插入牝中,鸞鳳交作,雨雲方興,忽然耳中來了一聲不做美的聲音,唿啷一聲,尤氏開房門出來。玉壇連忙塞上了褲子,避到廚房下去了,慌慌忙忙將銅盆掉在悅來外房桌子上,又不敢縮回去取,心中不勝着急。
這裡悅來在床上穿褲着鞋,那知尤氏已到了外房,看見桌上的銅盆,知是玉壇的,又見腰門已開,人又不見一個,心中甚屬駭異。因史堂在家,不便聲張,只當沒有看見,就轉身回到自己房中,向史堂道:「你回來已有半月多了,中秋節的賬目不知收有幾成,我心中十分記掛,你明日也可起身去了。今日你去買緞子,就便替我到顧繡店中去買繡花大袖兩隻,裙花兩付,汗巾兩條,手帕兩方。家中再添幾樣首飾,帶去賞給你的小老婆。你要剪什麼裁料與他只管剪就是了,不要在我跟前遮遮掩掩。」 史堂原想要起身,恐尤氏說他牽記他小老婆,所以說東西與他小老婆這是意想不到之事。史堂一聽此言不勝喜歡,笑道:「我的好奶奶,你實在賢惠,我更覺對不住你了,我叫他天天向着東南方磕你的頭就是了。你賞東西與他,他不知要怎樣榮幸呢。」 尤氏道:「不要你在這裡替他鬼討好,只要他離開了我不荒唐,不狂妄,能夠幫着你兢兢業業作家就是了。你今年大約不能回來的,年終賬目要緊。明年正月中又要盤店,看來總得二月中方能回來。那時你將新靠的一房人一齊帶回來,或將他的兒女留與你小老婆使喚也可,免得他母女在一塊兒作弊。這施猾計我本不要他回來的,防他們姊妹弟兄在一處又要鬧出大事來。」史堂道:「 這是你的防微杜漸之道。」 一一答應後,就兌了五十兩銀子,同着汪珍出街置買衣料等物。
到了路上,史堂自然指使掉了汪珍,自去與夏旺修舊,並約何日起身往安慶等事,絮煩不題。
這裡尤氏又喚玉壇到店鋪收買紙錠二萬串,預備上等祭筵一席。玉壇心中暗想道:「難道嬸娘也做了我做的夢麼?不然無原無故,忽然要備祭筵,又要買這許多紙錠做什麼呢?」一一答應了,便喚了兩個灶下人同出街市買祭菜,收紙錠去了。
尤氏又吩咐悅來道:「今日兩個灶下人,一齊出街去收紙錠了,灶下人料理一時祭筵生怕辦不及,你同着兩個丫頭及那一個老媽子到廚下先將魚翅、海參放好了,然後再捉兩隻肥雞、肥鴨,且先煨起來。」 悅來答應了,就同着這幾個泥塑木雕的往廚房去了。悅來心懷鬼胎,不知尤氏早上走到後房來沒有?看見玉壇的銅盆沒有?疑疑惑惑,不覺做出事來總是顛顛倒倒,在廚房下時刻生氣,打罵丫頭。這裡尤氏走到玉壇房中,細細撿搜,搜到席袋裡有一個不鎖的小木匣,一抽開來,就見繡鞋一雙,認得是自己穿過幾天後與悅來穿的。又見字紙一張,從頭至尾一看,就是夢中所見的詩。尤氏一見,眼淚雙拋,氣填胸臆,想道:「我一片血心待了他,他反將這個慣偷漢子的事來疑我,並且有斷我的意見,我豈是楚館秦樓的妓女要合便合,要斷便斷的麼?看得我這樣輕賤,我與他除非死了才能斷絕,若在世上萬不能斷絕的。但他說我看得失節的事輕淡,本是下賤之人的說話,教我如何當得?如何咽得下去?如何出得這口氣來?難道與他拚命不成麼?至於他與悅來有私情等事,雖屬可惡,然我正要悅來肯幹這事,就可惜他做個紅娘了。此刻倒不可驚動他們的。」仍將字片、鞋子放在小匣內,塞入席袋中,走到廚房幫着做菜。未幾玉壇等買了東西,又雇了十幾個人扛着紙錠回來了。不意史堂又復回來,看見堆了許多紙錠,便問道:「今日供獻什麼靈神,買這許多紙錠?」尤氏道:「我昨夜夢見三個無祀孤魂向我要飯吃,要錢用,我所以多買些紙錠燒給他們去用。只要保得闔家太太平平就沾光了。」 史堂見尤氏鄭重其事,也幫着鋪排一切,又去叫了一班樂工,熱熱烘烘鬧了一日。
到了明日午後,尤氏先打發史堂起了身,又料理何惠送壽禮到莒州去替父親賀壽。尤氏一連忙了兩日,心中又忍着玉壇冤他的氣惱,到了九月初一日,頭暈發燒,扒不起床來了。玉壇心中雖然怨恨尤氏,然一曉得尤氏有病,就着急不堪,便飯也吃不下,已有割股之心,嚐糞之意了。尤氏病了三日,玉壇到房門首問病十三次,沒有一次不受尤氏淡漫之語。玉壇每日受了淡漫出來,不勝懊悔,想道:「他因丈夫出了門,心中不受用,將我來出氣,這樣薄情婦人只好與他斷的。」那知與他斷的念頭沒有想完,兩腳又進房去問了。看官,並不是玉壇生就沒志氣的人,大約因夙緣而結識者,一樣有天性在內的。此所謂異姓而骨肉也。到了初五日,尤氏起來,正想要支開了悅來,痛責玉壇一番,那知剛剛湊巧玉壇進來了,不知玉壇進來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剖衷腸兩人原錯誤 設圈套一婢做周方
[編輯]卻說尤氏正想支開了悅來,要痛責玉壇,剛剛玉壇進來,稟道:「悅來妹的叔子在門房裡說,昨晚三更時,田媽病故了。可好求奶奶的恩典,放悅來回家去耽擱一二日,儘儘繼女的意思否?」尤氏道:「既如此,准他回去耽擱半日。馬上就去叫兩乘肩輿,喚侍茶跟去。並着趙簋同去,守候到戌時同他回來。給悅來十兩銀子帶回施用。」 玉壇照着吩咐,趕忙打發悅來動了身,轉到廳後軒,才蹲在地下剪扎菊花。不意尤氏出來,走到跟前,一言不發,便向玉壇隔耳一個巴掌,又推翻在地。玉壇的腰背剛剛在花盆沿上一碰,尤氏又趕上去一連踹了兩三腳。玉壇當時不覺甚痛,便掙起來。尤氏道:「你敢不跪下!」玉壇狠着臉道:「你究竟為什麼,這幾日時刻來遭遢我?你要斷我盡可說得,何必要這樣費心?你這個人我已推透的了,算什麼黃花閨秀?說也可愧!你今日還想跪你,還想我怕你麼?我看你的骨頭當不起我跪你怕你呢!」便轉過身來要往外走。尤氏聽到此話,更氣得來命都不要了,便趕上去盡力把玉壇耳朵一把擰住,撳到地下,罵道:「你說這樣話來,當我是什麼人?你自己做了多少喪良心的事情,還要來冤我麼?」 便拽起一根門閂來,不顧致命不致命處,一連打了二十餘下。玉壇究竟慣常怕過尤氏,一時不敢回手,只得悶受。然後尤氏將前次贈的情詩,與住身銀子落到史堂手中,以及因得夢後搜出穢書、繡鞋等事,從頭至尾,一一訴說出來。玉壇一肚怨恨之氣,頓時平下去了,便道:「嬸娘,放我起來,待我細細奉告。」尤氏那裡肯放,便道:「此刻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命,還有什麼奉告不奉告?我拚着這一條命,大皆(家)到閻王殿前去申冤便了。」 玉壇道:「萬事總有錯誤,就是有司定罪,亦當根究明白,才能定擬罪名,嬸娘何得不分皂白,執了一己之見,混要與我拚命?」 尤氏一想,倒也不差,便放了玉壇起來。玉壇隨將所贈的情詩,及住身銀子一事任了多少不是;復將與悅來私訂姻緣一事,花言巧語盡推是田媽從中逼成的;又將做穢詩的一切緣故,一一告知。
尤氏將玉壇的說話細細想了一想,亦有難怪之情,無非兩造俱有錯誤。一股惱怒之氣矬了下去了,便道:「我如果為你不俟候你表叔罵你,自然難怪你要怨我。如果看得失身之事為平常之事,自然也難怪你疑我不端在前。既疑我不端在前,復又罵你不俟候主人;問我之病,又被我多少冷言冷語,這是也難怪你要斷我。但我前日的罵你,實為情詩銀子落在表叔手中,幾希鬧出大事來,所以按着諷意罵你兩句,難道不懂麼?你今反疑我不端在前,而且寫於紙形於口。雖屬有因之疑,究竟是你自己的糊塗。我雖是不情不理之人,也斷不至於為你不俟候你表叔而來罵你一場的道理。你就不想一想的麼?至於你與悅來私通一節,你今推在已死之人身上去了,我也不信。我本意要把你來作為繼子,將悅來與你為妾,只因礙了何惠、田媽兩人,所以沒有說出口來。你們如今並不曉得我的本意,膽敢私通,情殊可惱。我雖有此意,但總不應生出別戀的心來,足見你的心不是專一於我的了,怎得算有情有義之人?今晚悅來回來,我要重重兒處他一處。」玉壇道:「俱事總是我冒昧,既不能察嬸娘的一切美意於前,又敢上了田媽誆騙於後,理應受嬸娘的責罰,求嬸娘再打我幾下出點子氣罷。至於私通悅來一事,實非悅來的本意。如今嬸娘要處責他,我情願加倍代打了罷。嬸娘若不肯饒他,又不肯容我代打,我惟有一走而已,斷不能眼見他受苦的。」尤氏暗想道:「 玉壇做我的穢詩也不能怪他,況我責罰了他一頓,已經過分了。至於悅來,雖屬應處,然我正要與他合黨,如何好責他?只可引他入黨為妙。況我打了悅來,玉壇果然跑了去,叫我便如何是好?」 便故意道:「你愈〔護〕他我愈要打他。你待丫頭有如此情義,待我則如此遭遢,相形之下,何以為情?」 玉壇道:「 這要兩途看的。我待他的情,不過矜憐之道,並沒有愛慕的心腸。至於嬸娘何用着我矜憐之情?我卻不由自主見着嬸娘自然就起敬起孝,愛之如珍,親之如母了。」 尤氏聽得這話倒有些分別,又故意道:「任你怎樣說法,我誓要打死他的。」 玉壇發了急,便道:「嬸娘既不肯饒他,這也沒法的,我撞死在嬸娘跟前就是了。」 就脫下了頭巾,將頭要撞到牆上去。尤氏一把拉住道:「痴呆子,你不要着急,我是騙你的。我正要與他合黨,還肯打他麼?我們的事情必得要他做一個紅娘才能的當。生怕你與他同枕之後,倒把我擱在腦後。且難保你不將我你已先一切私通之事,不向他一一說出來。」 玉壇罰咒道:「我如果與悅來同枕之後將嬸娘擱在腦後,以及將我兩人的一切私通之事露出一句來,死於刀劍之上。」 尤氏道:「既如此,今晚悅來回家,你先替他如此如此說明了,同進來見我。我如此如此問你們,這般這般答,就可以逼到合黨同心合意路上去了。」 玉壇恍然大悟,連聲答應。尤氏又道:「你此刻可還痛否?」玉壇道:「棒傷處倒不大痛,惟有腰膈間被花盆邊擱傷處痛來覺得難受,至胸間腳踹處,像閃了氣的痛,總還支得住。」 尤氏隨去開了一服山羊心血與玉壇吃下,復將前項錯付智慧的銀包及所贈的詩句取出來了,玉壇拆開一看,不勝佩服,聲聲致謝,隨即口占一律答之。
詩曰:
仆也原非圖笑人,逢卿不解便凝神。
欲登蓬島無由陟,不作庸奴未可親。
屈膝陳情雙眼淚,好花到手滿懷春。
相呼你我而今起,兩載相思一旦伸。
尤氏聽了不勝嗟嘆,便道:「你為了我甘心作賤,我早欲要替你捐一個六品職銜,洗洗你的名節。且候秋收後去辦罷。」玉壇心中更加感激。
至晚飯後悅來回來了,玉壇在大廳後軒笑盈盈截住道:「妹妹你回來了,愚兄恭喜你。」悅來道:「你這個人好沒來由,曾讀孔聖之書,不達周公之禮,人家死了姨媽,你不來吊也罷了,倒來恭喜我,是何道理?我同你也要算骨肉之交,不替我擔些兒煩惱,反來嘲笑我不成麼?你算什麼有情之人!」玉壇笑道:「姨媽之喪何足算也。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在這裡,不能為着這一樁沒有要緊的煩惱事,就不來恭喜你的。」悅來道:「你姑且講來。」 玉壇道:「 我同你鈎黨盡被主母知道了。」 悅來一聽此話還了得,面色一變,目定口呆,渾身發戰,幾希矬下地去了。玉壇一把扶住道:「你不要驚 怕,聽 我 說 下 去,你 自 然 要 就 喜 歡 了。」 悅 來 道:「這個事情破了,還有什麼性命,有什麼臉面?你且說來。」玉壇心中只道,那一晚宿尤氏房裡時,悅來到他房裡,不見他在房裡,寫一張紙條存在桌上,到早上見面之時,悅來又說了許多酷似知道的話影,所以疑心悅來定然是知道的了。便道:「 我與主母私通一事,你已知道的了,我也不必再說。今日你我之事,幸得我與他有這私通之故,倒因禍而得福了。」悅來一聽這話,更覺希奇了,暗想道:「且不要管,聽他說下去便道如何倒能得福呢。」 玉壇便將尤氏得夢後,到他臥房中去搜出穢詞、繡鞋一節,以及尤氏要與悅來合黨之意,並尤氏所授圈套之言,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出來。悅來方悟尤氏與玉壇有私情的,暗想他要藉此贈繡鞋一事,來囿我周旋者,無非他要光鮮臉面而已。我也狠落得,而且將來我自己也能與四爺鳴鑼響鼓同枕同衾的,豈不妙哉!心中要難難玉壇,又要使玉壇懊悔懊悔,便道:「 你與主母的私通,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主母既與你有這私情,我與你的事情雖破了出來,也不怕他的了。我犯不着含了羞慚去周旋他的臉面,他自己自要臉面光鮮,拿我來做他的錯頭,我斷斷不能的。況他拿這個繡鞋落過你手中,以作洗不清之油暈,不得不從你的說法,這個情節甚屬支離。豈有千金閨秀六品皇封當這名節攸關的大事?為了一雙繡鞋落過你手中之故,就必要走到西廂去待月的麼?」 玉壇聽了悅來的說話倒呆了一晌,然而已經說了出來,懊悔也無用了。便道:「 好妹妹,你不要作難了,橫豎於你有益的事情,何樂而不為?至於情節的支離不支離,與其無干的,何必去管他呢?我求你依着主母的意思罷。」 悅來心中十分愉快,便道:「 我此番見了主母,不能十分低三下四的,只能彀依着你說幾句就便了。」玉壇道:「原只要你如此。」 悅來道:「 既如此,我們就進去同見主母唱戲罷。我先進去,你也就進來。」 玉壇答應了:「是。」
悅來轉到了上房,一見尤氏,尤氏便罵道:「你這賤人做的好事情,敢再瞞着我麼?還不跪下!」 悅來不但無畏懼之色,心中倒想要去敬幾句雙關兒話,戳戳主母的心,便勉強跪下,玉壇也進來跪下了。要知悅來說出什麼影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卷 三
[編輯]第 九 回 張命婦開宴結私情 施偏房無心傷族侄
[編輯]卻說尤氏對着玉壇道:「我看你本是讀書人,所以不曾要你寫靠身筆據,一進門來我就派你辦理管總之事,也不薄待你了。你因何要連着田媽勾引我的丫頭,又將我穿過的鞋子都拿了去,你居心何似?意欲何為?」 玉壇道:「 主母在上,我今晚不得不直說了。我旭垣原是舊家子弟,與這裡還有兩重舊親。我本姓邱,名樹業,字玉壇。只因本年二月間,在長生庵遊玩,適值這悅來妹妹跟着主母在殿前行香,我見他相貌非凡,就動了當初唐寅遇秋香之念。他雖不曾三笑,已我動了七情,所以學着唐寅進華府之法靠進府來。如今果然成就了,又蒙主母恩寬,這是莫大之情。至於繡鞋一事,彼時並不知是主母穿過的,所以取來細玩了數日,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飯,萬無挽違之時。其中定有天緣,求主母將錯就錯,從權些罷。」 尤氏道:「你倒拿着這鞋子的原故來逼我入你們的黨了麼?」 玉壇道:「不是我來逼主母,是天緣假手於繡鞋,逼到主母走到這條 路 上 來。」 尤 氏 道:「這個事情,總是何惠的老狗才不好,將你的薦到這裡來,害得我這步田地,好教我左右做人難。若不走你們這狗黨,無奈我的舊鞋已經被你戲弄一番,何以為情?又恐你不遂所願,有意傳揚出去,教我臉面放在何處?若入了你們這個狗黨,教我如何見得丈夫,如何見得祖宗,如何見得父母親戚,如何見得這些下人,如何見得自己的影子呢?」 玉壇接口道:「主母太迂了,若以主翁而論,現在安徽瞞着嬸娘娶妾,有何對他不住?若以祖宗而論,陰陽間主翁在隔,那能知曉?猶如陰間之事,陽間也不能知曉。若以父母親戚眾人而論,以及惟我不傳出去,他人那能知道?若以身價而論,當年武則天有天后之尊,尚有此行。」 尤氏道:「據你說來,我更可以如此的了麼?」 尤氏又假意不允,玉壇同悅來又假意哀懇,又一回,然後尤氏道:「既如此,我卻不能不走這條路了的。你們都起來,坐着商量罷了是。」 玉壇、悅來都磕了頭三個,又告了罪,也就坐下了。尤氏道:「嗣後須要各自留心,防着家人們的耳目,你兩人都是乖乖巧巧的人,不必要我細述的了。至於日後的長久之計,卻也不難,只要假意先將你逐出後,再將舊用的家人一齊換了新的來,你再來時就沒有人曉得你是這裡的奴才了,盡可認作小輩,管理一切賬務。就是你表叔是個大近視眼,雖然見過你幾回,也不能認識的。漸次領你為繼子,然後再將悅來配你為偏房,你表叔萬無不依的。若論我們目前的歡會,你兩人均是聰明人,毋庸約法三章的。惟有背着人的稱呼須要改口,你叫我嬸娘就是了,悅來亦不須自稱小婢。玉壇費盡心血賣身作賤,着見是多情多義的血心人,替你捐一個小功名,洗洗賤氣是要緊的。」玉壇、悅來兩人不勝歡喜,聲聲道謝。尤氏道:「你初來時,我看你品貌原不像低三下四之人,頗有書香之氣,那知竟不能逃過我的眼力。」 玉壇道:「 足見嬸娘的法眼就不輸許負蒯徹了。然而相術一道,也是極難明白的。即如嬸娘與悅來妹妹的相貌毫無兩樣,不過略有些厚薄而已。至於聲音手腳都是一樣的,怎麼就有主僕之分?」 尤氏道:「善觀相者,第一觀人清濁,第二觀人行止,第三觀人氣象,第 四 觀 人 規 模。若 以 丑 陋 美 麗 觀 人,大 謬 不 然的。」三人只管談心,不知東方已白,直至一聲醒炮,大皆方知天明。尤氏道:「我們講話講疵了,快些睡罷。」 悅來趕忙服侍尤氏睡了,然後自己才睡。
玉壇一到自己房中,覺得一股冷氣,毫毛直豎,連忙睡到床上,便昏昏沉沉,發寒發熱,耳邊聽得有人講話。一個道:「這廝昨日沒狠受傷,與牌票應報之傷不符。我那時遲到一步,沒有加功。」 又一個道:「我們快來將他有傷之處致到他重傷便了。」 玉壇聽得這話,更相信夢中之事了。正欲鑽入被窩裡去,覺得受傷之處已處處大痛起來了。玉壇便想:「世間犯了輕罪,往往先與值刑班講輕手錢,據他們的說話也不過要我吃些痛苦而已,陰陽一理,難道不好用錢的麼?便鑽在被窩中百般許願。正在許時,耳邊忽聞一人道:「這廝肯用錢,我們也落得的歇既手罷。」又一個道:「你不怕土地老爺查出我們得錢徇情的情節,要到閻王那裡去報的麼?」那一個道:「只要我們分與他幾兩銀子就完了,若當差的總要照票行事,只好賣老婆過日子了。我們得這項錢財,雖然說是貪財,究竟還是救命的,比那種謀財害命的好着多呢。如今除了賢人君子,那個不是生出來就有謀財的心腸?我們得他這項銀子,盡對得過陽世之人。」 那一個又道:「 我們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歇手罷,不要給他苦吃了。」玉壇在被窩中聽碧清,果然絲毫不痛了。然而精神大憊,直睡到得午初方得起來。即走到上房,將被鬼差致痛之事一一告訴了尤氏、悅來兩人。尤氏、悅來不勝驚駭,趕忙令廚下人備辦祭筵,多買些金銀錠帛等物,鬧了大半天方畢。
尤氏與玉壇、悅來道:「今晚我們逞此菊花鮮健,何勿暢飲一夕,商量商量後來之事?」悅來道:「狠好。」 便將祭筵內揀了幾件巧口的菜,又添了幾十個肥蟹存在上房,其餘祭菜一齊分給下人吃了。
到了一更將盡時,玉壇興匆匆將前後門關鎖後,供菊上燈,安排筵席。尤氏、悅來俱在臥房後軒,吹爐熱菜,不一時,燔炙芬芬擺滿席上。於是三人坐議,各飲了三杯後,隨將日後悅來與玉壇畢婚一節,以及收拾新房、玉壇捐職一一議明。然後三人持螯賞菊,把酒猜拳。尤氏道:「我們今晚持螯賞菊不可辜負了這風味,必得各獻智囊,以蟹為題。如今讓我先來獻拙。
詩曰:
尤氏云:
橘綠橙黃霜滿天,江南水族定然鮮。
三千堅甲橫行斷,
玉壇云:
十二新圖聯入筌。黃白俱宜姜作配,
悅來云:
尖團共與醋為緣。烹時須去螃蜞種,
尤氏云:
熟候應開翰墨筵。辨味直超蓴菜上,
玉壇云:
饒他合向菊花前。訝嗔怪物何其陋?
悅來云:
誤食饞夫信可憐。八跪曲如婢子膝,
雙螯止得雅人涎。
尤氏云:
座中俱有東坡致,且喜床多買蟹錢。
尤氏命玉壇謄了出來,迴環細閱,便道:「 悅來吟的『八跪』『雙螯』 一聯,用意謙恭,更能運古化俗,出於自然,巧妙之至。至於『 尖團共與醋為緣』 一句,詩雖好,未免近於取笑,不但形容自己,連我也取笑了。」 悅來道:「這句詩原是他逼我聯出來的。他的一句『 黃白俱宜姜作配,實在可惡,看來有心逼聯的。況他這一句詩,還寓着姜辣制人的意見,我們理應先給些辣氣他嘗嘗,壓壓他的辣氣才是。」玉壇笑道:「好嬸娘,好妹妹,不要過於吹毛求疵,只要你們不吃醋,就不應我這一句詩了,何必要給辣氣我吃呢?況我這一句詩並不是有心做的,何必多心?我上有丈夫陣,下有娘子軍,即有姜之性,也不敢發出來。」 說着尤氏、悅來都笑起來了。尤氏又道:「你這句『饒他合向菊花前』可謂景出於情,頗有韻致。『 訝嗔怪物何其陋』 一句,淡而有味,運古無痕,足徵老手筆杖。」玉壇道:「『合向菊花前』一句,淡而有味,是從『 直超蓴菜上』 句中化出來的,不好算我的本領。平心而論,自然嬸娘是超首,這種題目而能空中撲題,更能得勢,非老作家不能。中聯那『 直超蓴菜』 之句,意高句老,果是冰雪之姿。至收句『 座中俱有東坡致』,帶着多少感慨悲歌,悠然而妙極了。當年昭容、班姬諸才,亦不過如此。」 尤氏道:「 不過分逝獎譽我了。我們再吃幾杯吃飯罷。」 於是三人重頓精神,復又剪燭看花,持杯射覆,直至二更時方才收令吃飯,大皆幫着收什了筵席。然後燒湯淨身,焚香烹茗,又說笑了一回。尤氏道:「時光不早了,玉壇去睡的了。」〔玉〕 壇道:「嬸娘教我到那裡去睡,這話有些不解嚇?今晚自然要服侍嬸娘睡的了。」尤氏道:「我不要你服侍,你去服侍悅來便了。」 悅來道:「既蒙奶奶許訂同心,命我為側室。側室者,備妾之謂也。備妾者,以備不需之謂也。雖無約法三章,自有尊卑先後之分,這是奶奶無從推諉的。」 玉壇道:「 妹妹說的是。」就要脫衣睡到尤氏床上去。悅來道:「 這倒不能給你去睡,先要服侍奶奶上了床,才許你上床呢。」 玉壇笑道:「 又要費你心來挑飭。」尤氏道:「這件事本來是你們趕出來的事,如今倒做在我身上來了。你們兩個鬼活猴,可惡之至。」 悅來道:「今晚奶奶就將四爺當一個丫頭,教他服侍服侍也是應該的。我此刻腳痛得狠,要緊睡了。」 一面說一面去閂上了房門,轉到自己房中去了。這裡玉壇照從前服事一一如法,然後兩人睡下,放放心心,你抱着我腰,我鈎着你頸,如魚得水,似漆投膠。自然一個將凸字鑲進凹字中去,一個將凹字就套到凸字上來,虛乎其背,同有推就之權,側於其身,共得動搖之勢,動靜得於機,往來報以禮,雛鳳深藏於丹穴,狂鶯戲摘其朱櫻,顛顛倒倒,霎時間風狂雨驟,閉眼咬牙,氣吁吁一泄如注,熱騰騰疊股而眠。到了天明時,芙蓉帳里復動干戈,戰有一個時辰,兩敗俱傷;一個頭破而淌腦,一個泣啼而流漣。精神怠憊,睡到巳時,方才升帳。悅來一早起來,默默兒先將里外事情一齊料理安排停妥了。到了午後,尤氏催玉壇帶了銀子到銀號里去報了捐,上了稅不題。
且說史堂的小老婆施氏,自史堂起身之後,一切家事店務,處處留心經理,事事精明。究系小戶貧家之女,處事未免過於克,上上下下,俱不很服他。且有些輕狂之氣,間時睡在躺椅上,押令素香、蔡媽兩人輪流跪在膝前,替他捶腿擦腳。雖因報仇之故,未免太無骨肉之情。一日,蔡媽母女私買了巴豆和在飯內,與施氏吃了,幾乎痢死。病痊之後,施氏心中猜疑,走到蔡媽房中,搜出余剩巴豆幾粒,便將他母女兩人捆在庭柱上拷問。正在那裡打時,忽有一個山西人來,姓張,名 榮 光,系 史 堂 的 同 堂 侄 子,向 與 懷 寧 縣 包(孫)制岡包( 孫) 公至交,特來投奔包( 孫) 公。榮光素知史堂在安慶開張洋貨店,所以一到安慶,先到史堂店中來。因向來不曾過面,所以一到店中,先將自己的籍貫、姓名,以及未曾會面的情節一一說出。店中有一夥計,姓施,名不良,系施氏的出服哥子,素恨施氏無親族之情。心疑此人也是一個拐子,藉此要給些擋兒與施氏,便向榮光道:「我們都是令叔的夥計,現在令叔往金陵未回,他有家眷在此,你進去見就是了。」 說畢不良因別事往裡走,榮光疑是領他進去的,也就走進去了。一到上房,認錯施氏是嬸娘,便跪下去磕了三個頭起來。施氏正在生氣之時,一見此人酷似蔡媽的兄弟蔡似榮者,暗想道:「他跪到這裡來要替我認親戚麼,還是來要替這娼婦說情麼?」 便罵道:「 你跪到這裡來做什麼?那個與你是親,那個與你是眷?那個與你往來,那個要你磕?快快滾出去!」 榮光聽得這樣話一氣欲絕,一聲 不 答,掉 轉 身 來,扭 頭 便 往 懷 寧 縣 去,見 了 包(孫)公,便將此事一一告訴出來。包( 孫) 公道:「 天下那裡有這樣人,祖宗骨肉都沒有的麼?我替你出氣。」 便道:「現在他私開洋貨鋪,藉着不掛招牌,不題店號,就不來納稅課,我心上原要罰他一個大功德呢。」
這裡包( 孫) 公正陪着榮光接風飲酒,那邊史堂亦已到店。施氏就將蔡媽母女買巴豆藥主的事情,一一告訴了史堂。史堂道:「這還了得,不辦他們,將來還有別事鬧出來的。」即命夏旺往代書家,做了一張呈詞,又附一張清供,連蔡媽、猾計、素香一齊解到懷寧縣衙門。包( 孫) 公一見呈詞,立刻傳班坐堂訊問,驗出蔡媽、素香遍身重傷,便指着夏旺罵道:「 你的主子也曾做過官來,竟不知朝廷法度?將藥主未死的重報來,自己不到案,用清知數,成何體制,況既要報官治罪,何得先事私刑?現在案情虛實未定,被告的人先受了私刑重傷,不能聽訊,本縣何從鞫究?你不揣案情輕重,膽敢混為知數,先打你三十板。」 隨制了六枝簽,將夏旺打得來皮開肉爛。當堂又發了兩枝火籤,一枝着鄺史堂速具保錮領狀,親自赴案,將受私刑重傷人施蔡氏、生女素香領回醫治。一枝提私開洋貨鋪鄺史堂上漏國課,下奪商財,即刻到堂等因。夏旺一到家,向着史堂號啕大哭,將堂諭一一告知。史堂一氣欲絕,不知如何結案,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費百金請到同堂侄 湊千兩送呈當道官
[編輯]卻說鄺史堂一聽夏旺之話,一氣欲絕。又痛夏旺受了刑傷,心中七上八落,毫無主意。到了上燈之時,兩簽齊到,十個差役鬧進門來,急如星火,要將史堂提去。嚇得史堂成了一團糟了。店中幸有一個熟悉衙門的,將各差役一一開發,暫行安頓去了。
到了明日,史堂一早起來,先去見了夏旺,然後走到店中,與夥計們斟酌挽回這兩案的事情,要弄一個靠得住的門路。左思右想,沒有一個可靠的人。正在為難之時,適值懷寧縣內使走進店內買貨。這內使原是向來的主顧,史堂便將這兩案事件情與他談論起來。那內使原是孫公有意指使他來露風與史堂的人。內使道:「這件事我也曉得,本來你們不是。昨日令侄榮光到這裡來,向令正夫人磕頭見禮,你令正夫人不但不認他為侄兒,且罵了他一頓,趕出門外,這卻大不應該的。他與敝上是昔年的相好,他昨日到衙門來,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敝上。聽了此話,敝上大發雷霆,必要治你匿稅的罪呢。」史堂一聽此話,倒呆了一晌,便道:「 我這裡並不曉得榮光舍侄來。況我的賤內並不在這裡,如何鬧出這件奇怪事來?其中必有舛錯。尊駕且再坐一坐,我去問問明白,我們大皆談談去。」 便轉到上房,將內使的說話一一告知施氏。施氏方悟着隔夜來磕頭的人,不是蔡媽的兄弟,是史堂的同堂侄子,不勝懊悔。便答道:「是我錯認了。我只道是蔡媽的兄弟,所以罵了他出去的。如今只有生個法兒去請他回來,講個明白,再托他在主人面前方便方便就完了。」史堂道:「天下那有這樣容易的事情,照着你這樣說,殺人了都不要償命的了。」 施氏道:「 他究竟是你的侄兒,你倒這樣怕他麼?總得你這樣忠厚,將來一步不可行,只好該人皆詐的。照了,請你把這店歇了罷。」 史堂見施氏生氣,滿肚躊躇,說不出口來。又怕他撒嬌,又怕他氣壞了身子,只得走了出來,陪着內使多少殷勤,將錯認的原故轉達舍侄知道就沾光了。倘能把舍侄請了回來敘一敘,定當厚謝。」那內使故意以不便為辭。史堂心上發急,只得又再三央浼,且許了八十兩銀子的謝儀,然後內使才得應允。
內使回衙,隨向孫公、榮光一一稟明。孫公向榮光道:「你回去須如此如此說。」 榮光一一答應。不一時,乘着馬來到店中,先認明了史堂,然後磕下頭去。史堂一把拉住,攙到上房坐下,便道:「你昨日到這裡,我偏偏不在家,他們又錯認了人,得罪了。我實在過意不去,諸事看我面上,不要見怪。」榮光道:「就不是認錯,侄兒也不敢怪叔父的。叔父不要放在心上。」 史堂隨將正夫人現在住在南京,此地的是小老婆,以及昨日打蔡媽、素香的原故,並錯認等情一一告訴出來,然後榮光才悟。榮光倒不好意思,不到房裡去見見這小嬸子,便走到房中,向施氏作了一個揖。施氏也將錯認的原故說了一遍。榮光道:「這原是我的不是,大皆既然沒有見過面,進來時原應說過明白的。這是我的孟浪處,不關姨娘事的。」史堂道:「這件錯誤的事情已經說明白了。所有蔡媽母女用巴豆藥主的案件,以及匿稅一案,想必你已知道的了,這個事情還要你從中周全 周 全 呢。」 榮 光 道:「這件事情侄兒本來不知道,直到如今早上,孫公與侄兒閒話中說方才知道。聽他的口氣,十分惱怒,蔡媽母女用巴豆藥主一案,似可容情,惟有匿稅一案,竟有詳辨之意。如今蔡媽一案,侄兒或可去乞孫公的面情,將這案卷抽吊了,得多少羅娑耳。至於匿稅一案,飲錢攸關,侄兒不便經手,叔父另托別人去講罷。況孫公的口氣甚大,中間人不容易做的。」史堂明知榮光是孫公的說客,不能不上他的當,便道:「什麼話呢,我之意近路不走,倒去走遠路?這件事還要你去乞孫公的情面,我來乞你的情面。我只拿出一千銀子來,連門印在內,交與你去辦就是了。總算我沾你的光如何?」榮光心中是依的了,又故意推卻了一回,然後應允承辦。史堂一面留榮光接風,一面打發老夥計去開發差房,一連鬧了五日,方才了結。孫公將這一千銀子給門上六十兩,印上四十兩,跟班二十兩,其餘一齊送與榮光,然後鎖案。
這裡史堂用了一千銀子倒也不在心上,惟因夏旺受了官刑念念不忘。便埋怨施氏道:「這件事若給大奶奶知道了,你不害羞麼?從前猾計串着向小中,到金陵去想拐騙大奶奶的銀子。不但銀子拐不到手,倒吃了一頓大痛苦,而且還被奶奶盤出我收你的一節事情來,如此能幹。榮光並不來想要銀子,你就會問到,恭恭敬敬送銀子去與他施用,還投了一個大臉。你與奶奶的才情,相形之下,不隔天淵之隔呢?」施氏聽了此話那裡能下得臉來。不知施氏何以對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造酒令嘲笑捐職人 換床眠戲弄粗心子
[編輯]卻說施氏聽了史堂這些埋怨的話,一無對答。心中又氣,又痛銀子,哭道:「 總是這兩個娼婦害出這個事來的,等他們結了皮蓋後,我總要撕他們的皮下來,出我這口氣的。你嗣後再拿大奶奶來形容我,我不能依你的了。你今日這樣來奚落我,想必是痛這夏旺的忘八崽子,我明日要逐吊他。」史堂賠笑道:「我的二奶奶,你不要生氣,我替你說頑話的,你倒當起真來了麼?」 倒反百般殷勤,施氏才得收淚。史堂又到箱中間取出尤氏賞給他的東西,又自己買回來與他一切裁料,一樣一樣提給施氏。施氏心中因大奶奶寄東西來與他,十分榮幸,是不必說的。
且說尤氏、玉壇、悅來在家日日湎酒恣淫。到了九月十八日,玉壇又得到了監部兩部,十分歡喜,便向尤氏磕頭申謝道:「 我向來受嬸娘的恩惠,都是不見不聞,無聲無息的。今日受的恩惠耀於祖宗,光於冠帶,有形有跡,生死皆榮。」尤氏、悅來亦甚歡喜。尤氏道:「 我們今晚是要鬧喜酒的。」當日玉壇又添設了幾盆菊花,借祭祖先為名,喚廚下人備了上等的祭菜一席,送到上房。日間之事不必細述,到了譙樓起更後,將里外門戶關鎖停當,然後開爐熱菜燙酒,張燈躁躞,安排雖勞亦趣。坐席之後,各自先飲三杯,尤氏道:「今日是玉壇得照之日,我們行一個官銜令,各報四個官銜,合成幾句連絡的話,須要席上生風為妙。今日是要玉壇先出令的。」玉壇道:「我天天行令,總行你們不過,今晚你們是要讓我點子的。」 於是先吃了一杯令酒,便道:「不能通政,焉能光祿?只好在這裡做個挈壺贊膳便了。」悅來吃了令杯,便道:「既已尚書,不思進士,甘在這裡做個協辦長隨。」尤氏吃了令杯,便道:「 雖已推官,未仍經歷,姑在這 里 做 個 總 督 舍 人。」 說 畢 大 皆 參 議。玉 壇 道:「妹妹應罰兩杯。進士、協辦俱非官銜。」 悅來無辯,只得吃了兩杯。尤氏道:「玉壇,我替你將末了兩個官銜,換了奉承、洗 馬 罷,你 願 不 願?」 三 人 哄 然 大 笑。玉 壇 笑 道:「嬸娘、妹妹所騎的馬,我不嫌醃髒的。現在妹妹昨夜脫下來的還沒有洗,仍在那鞋箱內,我明日取出來,擺在牆門首,泡了豆蔻湯,放在銅盆內洗,與人家看就是了。」 悅來臉一紅,釘了一個白眼,。了一把。尤氏道:「明日准要你洗。」玉壇含笑答應,一面走去燙酒熱菜。尤氏私向悅來道:「他前日說我們相貌聲音絲毫無二,但開面不開面是容易認出來的。今晚我們試他一試,臨睡時教他出去關鎖門戶時,我們瞞着他,你睡我床上,我睡你床上,點一盞不明不滅的燈,下了帳門,向着里床睡,你問他我的為人,我問他你的為人,聽他怎樣說法。然亦不可多說話。生怕露出馬腳來,只可耽擱半個時辰,就要催玉壇到他這裡來。」 是什麼緣故?並不是為敗露機關,第一怕玉壇說出從前瞞着悅來所作的事來,限定了半個時辰,行房尚且不及,斷不能說到從前的私事。第二贊定玉壇行房的工次非一個時辰不能泄的,留着玉壇的子孫根,以作自己的受用處。第三要誘玉壇說出與悅來初相與的實情來。第四試試要玉壇的實在心跡等意。尤氏才與悅來說畢,玉壇取了酒菜來了,大皆開懷暢飲,愈飲愈有興致,或擊盞清歌,或執爵酬菊,鬧到三更時,悅來詩興勃勃,便道:「我們今晚的酒席原為捐官賞菊而設,官銜令已經行過了,不好辜負了這菊花的,各做一首菊花詩何如?」尤氏道:「你高興就你先做。」 悅來道:「 我是要看了人家的詩,偷點子巧,才有處下筆的。」 尤氏道:「 研起墨來,我就先做。」悅來研了墨,尤氏搦起筆來,不假思索就寫成律詩一首。
詩曰:
西風一夜滿天霜,處處黃花送晚香。
攜到蓬門已染俗,曲成時樣更遭殃。
卻非桃李堪為伴,不是蘭梅難向傍。
幾度銜杯清賞玩,羨他傲性壓群芳。
玉壇、悅來見了這「 西風一夜滿天霜」 一句,不勝讚嘆,俱有不敢落筆之意了。悅來道:「這句詩不下於『滿城風雨近重陽』的氣味。今晚有了這一句,已概千篇,我們俱不必狗尾續貂了。」 玉壇道:「世上通人能有幾個?我們不通原是本分,何必怕羞?」 尤氏道:「你們都不必過謙,總要完了這令,方許散席。如詩不成,罰以金谷之數。」 悅來也吟了一首七律。
詩曰:
百本花黃占九秋,靈性稟氣韻偏幽。
捲簾猶恐香添冷,索句應教思興悠。
性逸合宜隱士伴,品高來作主人儔。
此中真意何須辨?我輩看花但解愁。
玉壇一看便道:「這首詩頗有晚唐之氣,收筆尤妙,不算狗尾照式。這樣狗尾,我還做不出來,還要借你一條狗尾來用一用呢。」悅來道:「你不能續狗尾,快些放個狗屁罷。」 大皆取笑了一回,玉壇也吟七律一首。
詩曰:
生成五美畫難成,容我當筵信口評。
吟句葩於三徑韻,知卿淡似九秋英。
風前把酒人同瘦,月下開軒香更清。
品美不勞俗士賞,也應回念向葵情。
尤氏看罷道:「玉壇的詩雖為超首,然心中總有牢騷氣。我這樣待你看你,還有不足之意。這末兩句好像前回,是你趨奉上我的一般。」 玉壇道:「我自問才貌淺陋,實在配不上嬸娘,心中有感,所以做這兩句詩,並不敢不足。」 尤氏道:「不要說客氣話了,我們各人吃了三杯,吃點子飯罷。」吃畢,於是大皆幫着收拾乾淨了,隨卸妝洗身,又吃了茶,說笑了一回,尤氏命玉壇出去關鎖門戶,尤氏私與悅來道:「我們快些易換睡罷,你總不可與他對面的,他若要與你對面,你就嫌他酒氣難聞便了。」
於是尤氏往悅來床上去睡了。不一時,玉壇進房來,燈燭息,僅留殘燈一盞。玉壇只得脫衣上床,去要扒到里床去睡,意欲與尤氏對面行房。悅來道:「 你不要扒到里床來,我怕你的酒氣。」 玉壇只得就在外床,抱着悅來揉揉摸摸。悅來道:「你到悅來那裡去睡罷,我看你一心只在悅來身上做工夫,對着我是不過外貌而已。」玉壇道:「嬸娘反說了。我待他的心比到待嬸娘的心十分中沒有一分呢,不過面子上騙騙他就是了。他不過是一個下賤的丫頭,比得嬸娘什麼來?不要說他是下賤的丫頭,就是相貌舉止那一樣可比嬸娘?我不過將他來趨趨而已,那有真心向他,看他。自從嬸娘抬舉起來後,漸漸兒在嬸娘跟前沒規沒矩起來了。此所謂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矣。將來嬸娘也要給點子威勢他看看,不然將來更要扒起頭頂心上來了。下賤之人大概如此。」 悅來暗想道:「 他說這樣話,雖然是故意捏端,奉承主母的話,然十分之中若有二三分實情在內。」胸中未免生氣,便推玉壇到那邊床上去睡。玉壇道:「我是不去,膏粱在前,倒去吃菽水麼?」 又再三求歡。悅來暗想道:「 我被他說了這樣話,再還與他幹事,到明日,他知道了我與奶奶是易換睡的,這是真箇要與他看輕了。」便道:「 我有些不爽快,不要與我纏了,再與我纏,我要生氣的,快些去罷。」 玉壇只得起來,走到悅來房中。但見殘燈一盞,油乾草盡,只得趕忙上了床。尤氏道:「怎麼跑了過來,奶奶睡着了麼?」玉壇道:「他睡倒沒有睡着,他說有些不爽快,催我到這裡來的。我安心原要到這裡來陪你睡覺,倒 還 有 趣 些,乘 他 推 我 到 這 里 來,正 合 我 的 本意。」尤氏道:「 你也不必來騙我,我那一樣比得奶奶來?」玉壇道:「你也不必過謙,你那一樣輸與他?他已三十歲的人,好似開敗的花有何趣味?你是一朵才放的鮮花,又香又艷,我恨不得將你一口吞到肚子底里去呢。我若不戀着你,我早已去了,那個喜歡近着這一隻胭脂虎。」 尤氏道:「 你既然嫌他,怎麼待他這樣殷勤?」玉壇道:「如今在他門下,怎敢不低頭?無非騙騙他而已,那能有待你的情待他呢?」尤氏又道:「我與你初次相與的一次說話,你可還記得?我是一一記在心頭的。」 玉壇道:「不要說初次的說話,就是二次三次的說話,我也記得的。」 尤氏道:「我看你一味鹵莽之氣,那能記得許多已往之事。你如果記得,姑且說出來,倘有遺漏,我就不與你一枕睡的。」 玉壇便將初次在何處相會,如何幫着灑掃,如何私訂;第二次在廂房中如何求歡,如何應允,如何交媾以口占的詩句;第三次贈鞋時說什麼,一一說了出來。尤氏一一聽話明便道:「果然不差,但在奶奶面前切不可露出來的。我看你這個痴歹子,終須要被奶奶騙到你說出來的。這位奶奶是包龍圖一樣,犯人一見了他,口中就說出真情來了。」 玉壇道:「 我總不受他騙的,你放心。」 尤氏道:「你的說話我是不信的,我看你已經告訴他了。」 玉壇道:「我若告訴了他,我是畜生。」 尤氏道:「你本來是畜生,這算什麼罰咒?我看奶奶這樣恩待你,你在我跟前還這樣怨他,你還算什麼東西?」 玉壇一言不能對答,只得贊道:「足見妹妹是有良心的人,光明磊落,欽佩之至。」一面說一面求歡。尤氏不理他,向床里而睡。玉壇再哀求,尤氏道:「 我倦得狠,不要與我鬧了。」 玉壇道:「一見些不費妹妹的力氣,給我照着春圖上的聞香下馬趣一趣罷。」尤氏道:「怎麼叫聞香下馬?」 玉壇道:「 女的作袒裼裸裎之狀,男的作吮癰舐痔之容,一首鑽襠,兩肩荷股,唇連陰戶,舌舐花心,男有搖唇鼓舌之勞,女有快意怡情之趣。」尤氏道:「我不要你幹這下足不堪之事,你看天已明了,忙些到那邊去看看奶奶身子好些否,也是假獻殷勤的道理。」玉壇只得起來,走到尤氏房中,一揭帳子問道:「 嬸娘你身子可好些否?」 一見是個悅來,便噯嚇一聲道:「 上了你們的當了!」不知悅來生氣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友誼深窗縫傳仙札 春情蕩樽前諧鳳儔
[編輯]卻說玉壇一見是悅來,心上一跳,正要閃開,被悅來坐起床一把拉住道:「我這下賤的丫鬟,倒要認認你這沒良心尊貴奴才。」連掐了五六把,復又撳倒在床,跨上身去躺住了,正要探手到玉壇腰間去掐。尤氏聽見玉壇告哀的聲音,便拖着繡鞋走過來道:「悅來你替他動真氣麼?他在東邊自然說西邊不好,在西邊自然說東邊不好,獻殷勤的法門大概如此,似可不用與他頂真的。他說我的話還聽得麼?」 悅來然後放了他起來。尤氏道:「我們雖然能彀原諒你,你可有臉面對得住我們否?」「我玉壇昨晚向你說的話,那一句不是拿你玩的?你還聽不出話風,可算及糊塗的人了。」 玉壇道:「我此刻實在對不住你們,不如請你們打了我幾下罷。」尤氏道:「卻沒有這樣便宜,且記在那裡。此刻尚早,我們一夜未眠,必得再眠一眠起來。」 便命玉壇同着悅來去睡,尤氏也就睡。玉壇到悅來房中,滿面羞慚,百般賠笑。悅來睡後,玉壇因一夜虛席,心中甚不適意,意欲求歡,又恐悅來余怒未息,反受淡慢,只得躲在悅來的腳頭睡了。一手握着悅來的腳,一手搭在悅來的腿上撫摩。悅來被尤氏解勸後不氣了,此時被玉壇一陣撫摩,未免欲心漸漸上延了。明知玉壇有畏他之心,又不好露出輕相來,便道:「你昨夜與奶奶講話之後,也分兩頭睡的麼?」 玉壇得到這話,計上心來,造言道:「 奶奶比不得你,他肯願情,不但不來責我,一樣與我顛鸞鳳,干一個春圖上極有趣的事呢。」 悅來道:「什麼極有趣的事?講出來與我聽聽。」玉壇道:「沒有嘗過此味者,說出來你不但不信,還不要聽呢。」 悅來道:「 你姑且說出來。」 玉壇道: 「 春圖上有一幅名曰『 上下交征圖』,是女人極受用的事情。」 悅來道:「 什麼叫『 上下交征』?」玉壇道:「這個事卻不是個個女人能幹的,總要女人底下那一件東西生得來緊,暖香乾淺,男人才肯干呢。」 如你與奶奶兩人,東西實在算緊,暖香乾淺的了,正好幹這個玩一兒。」悅來笑道:「如何辦法呢?」 玉壇道:「 我前日給你看的襲十洲春冊上有在內。」 悅來道:「我明白了。定是那第九幅的玩一兒。我記得跋上有幾句形容得來可羞可嗤,第三行內說什麼『 口弄月簫,宛似清流吹竹。唇沾精液,還同賽外啖酥。上陵乎下,下援乎上,上下交征』 等句,可是這幅否?」玉壇道:「一些不差,你可要干否?」 悅來正是慾火難禁之際,便要縮到被窩中去試法試法。那知日上三竿,尤氏已經起來,隔着板壁喊玉壇起來料理家務。兩人連忙起來料理家務。
玉壇料理家務後,到房中去換上了南華女史的冬景圖。正在那裡設果焚香時,被尤氏、悅來走來撞見了,玉壇一時說不出謊來,只得一一告訴了出來。尤氏道:「我們難得遇到這位同道的姊姊,既有靈驗,我們正當親近親近的。今晚備一席祭筵在載陽堂後軒,請這位南華姊姊的小照掛在中間,再虛設一座位,我們三人陪着敘飲,原是我們同道朋友,似無不可的。」悅來道:「狠好。」玉壇喜出望外,就趕忙料理祭筵,安排一切。到了一更時,將前後門窗關鎖了,三人先將小照拜了幾拜,然後起來坐席。飲到三更後,忽聞窗外有女子笑語聲音,復見窗縫中塞進一封書信來。三人驚起,不敢開窗。悅來走向抽了進來,拆開一看,不知什麼大樹葉一張,包封也是樹葉。三人疑他是秋樹,上寫草書十數行,書曰:
自游廡下,八月於茲,每向窗前,三星是祝。祗緣陰陽間隔,把晤無由,悵咫尺之暌,違等山河之綿邈。茲蒙招飲,實獲我心。無奈芙蓉正放花事,鞅掌日鮮,寧晷未能副命,遙瞻郝范心領。郇廚謝既不感亦罔極。茲呈吉祥十本聊奉怡情。又代縛不勝特來報仇賊三個,即系前誆騙未成之徒。今晚俱位飲酒同盟等事,該犯在窗外日一一聽明。諸位聲名緊要,誠恐被他宣揚出去。但該犯並無死罪,切不可傷其性命,只可喑其喉、瞎其眼,是或呂太后制戚夫人之一法也。率此奉達,並鳴謝悃,余容面春面述,順候壺福不宣。賢妹夫人如胞,玉壇弟、悅來妹不另,均此致候。愚姊南華女史斂衽拜。
三人即開推窗子,執燭一望,樹樹皆花,暗花浮動,拍鼻沁心。照到牆腳下,果有賊人三個睡着在地下。尤氏道:「我們今晚飲酒同盟的事,他既已窺聽明白,不便當着眾人前開他供口,且喚人來將他捆住,放在空屋裡,且到明日照南華女史之教治他便了。」 一面收拾了殘筵,一面開出去喚趙¥等進來,將賊捆住,關在空門屋裡一夜。
到了明日,尤氏與悅來、玉壇商量道:「 要制這三個賊,你瞞着眾人,自己到藥鋪中去買了三錢喑藥回來,沖入燒酒,押令他飲下肚去。然後將這三個賊交廚房裡人去剔瞎了眼睛,送到瞽目院門首就是了。」 玉壇一一照辦,無庸細述。
到了十三日,尤氏約量何惠不久就要到家,連日賞玩這吉祥花也彀了,隨與悅來替玉壇收拾行李,以及送的一切衣裳、銀子、食物等項,定於十八日起身。外面只道玉壇虧空賬上銀子,不日就要逐去。十五日先行備酒餞行。坐席時悅來、玉壇俱不豫色,然尤氏道:「你兩個總有些孩子氣,今日送行,非尋常的送行,可比是辦一勞永逸,冠冕大方出頭的大事,是一樁極喜歡的事情。況所隔之路不滿百里,所離之日不滿百天,狠不必愁離悲別之事,專談竊玉偷香的故事,幾杯才是。」悅來、玉壇都道:「極是的。」 興致頓開,暢談快飲,絕不題離別之事,專談竊玉偷香故事。說到後來,三人慾火都焰,無奈六目之下未便宣淫。悅來最識竅的,便道:「 我位子好似起了痧一般,這是要去眠一眠再來。」便走到自己臥房中去了。玉壇就抱着尤氏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挽着尤氏的腰,一手穿到尤氏衣裳里去,撫摩胸腹,漸將尤氏的褲子卸了下來,將把小肚腸送到小肚子進了,然後合唱長亭一套去送行之意。尤氏按着曲中的板眼,一坐一起,快不可言。一曲已終,慾火未息,玉壇又將尤氏抱到床沿上睡下,用手架起尤氏的兩腿,隨將子孫樹種入虎門中,然後或推或挽,渾如御仆駕車;載掀載就,宛似農家播谷。風狂雨驟,辦了一個老漢推車。才得入席,悅來也來了,手裡拿着羊脂玉的鴛鴦暖手,一個系尤氏從前賞給的賞0,贈與玉壇為表記,玉壇愛之如寶,作揖道謝。尤氏心中也要讓他與玉壇取樂一便道:「秀才人情從來紙半張,回我到那邊房裡去弄那一個活皮袋。」 便走到那邊房裡去了。玉壇乘尤氏去後,便將一手伸到悅來褲襠里去,弄那一個活皮袋。悅來有意唱了一套佳期取。剛才尤氏與玉壇接小肚腸之意,每唱一個曲牌名,送玉壇皮杯一隻,共送了十二口皮杯,悅來底下的活皮袋被玉壇弄得好似產婦胞漿水破了一般,然後兩人同到里房來,去抹洗乾淨,復又在靠背椅上辦了一個蝶戀花心曲膝而蹲子,上者動中取快,形如趯趯之阜螽掛腿。而坐於下者,靜里偷歡,貌似天天之處士,雛鳳翻於覆穴,出入難以自由,狂鶯戲摘夫朱摘取憑其自便,咬牙閉目,何快如之,一度春風方才雲散。然後兩人同到那邊房中去看送行詩,已經謄在箋紙上了。尤氏隨手就贈與玉壇,玉壇就雙手接閱。
詩曰:
一曲驪歌酒一觴,依依脈脈送君行。
相逢正是荼蘼白,賦別剛於橘柚黃。
不定浮雲遊子意,空留涼月斷人腸。
歸家復睹桃花面,莫負閒花舊日香。
玉壇看畢,聲聲稱讚道:「此詩大有晚唐氣味,句句有金玉之聲,芝蘭之味。但末兩句詩雖如頗,不能識人,不要說閒花遠勝於桃花,即使桃花遠勝於閒花,我亦斷不至於負此閒花;即使閒花厭棄我,我亦不肯甘心捨去。」 尤氏道:「你不要着急,我不過白費心思,偶爾想到朱靜庵代寒梅婢諷主的詩,套兩句湊湊的,其實沒有什麼不信你的。」 玉壇才不着急,便道:「天已明了,我們再到窗外去賞花一面,有何不可?」於是三人同到院中,但見一籬花韻,不覺新眼而清心。三徑香風,真箇滌塵而除俗。三人徘徊其間,如蜂蝶在花,戀戀不去,直至日上三竿,然後進房,收什一切傢伙,各自回房睡覺。到了十七日晚上,玉壇將南華女史的小照請了下來,藏入箱中,以便帶回供奉。當晚向尤氏先磕頭辭了行,又向悅來作了辭行揖。尤氏、悅來含着淚安慰了一番,一宿晚景不道。十八日早上,尤氏假意查出玉壇的虧空,立刻吩咐趙簋、汪珍速將玉壇逐出。
閒文少述,玉壇到直一更,才得到家。在半路上,換了品級的衣裳,童氏一見,不勝歡喜。玉壇一見了久別的老婆,頗有新娶不如遠歸之意。而且第一日新穿了品級的衣裳,心中更覺高興。從此夫妻之情更篤,這也不必細敘。
這裡尤氏與悅來自玉壇起身後,心中好似失了至寶一般,兩人口中非玉壇之事不說,心中非玉壇之事不想。行也是玉壇,坐也是玉壇;飯也是玉壇,夢也是玉壇;甚至梳頭裹時也是玉壇;坐在溺桶時也是玉壇,如上了鴉片癮一樣。到了二十六日,何惠回來了,將前前後後的事,一一稟明,並將尤府回的書信,及一切禮物,一併交明。尤氏也將一切家事,以及驅逐玉壇的緣由告訴了何惠,何惠自然照舊辦事。到了十二月初二日,尤氏借租賬虧空為名,漸次將趙¥、汪珍一齊驅逐,換了一個喚黃仁,一個喚陶服,又添一個喚賈望。復將廚下人懶惰醃髒為名,盡行歇出,換了一個做菜人喚賴吉,又粗作人兩個,一喚周配高,一喚呂惟揚。又添一個做針黹的婦人夏氏,素有淫行,而且貪吃食財,造言生事。即周配高、呂惟揚亦非善類,三人狼狽為奸,進門未滿一月,三人的本來面目一齊出來了。尤氏甚惡之。這三人俱有賣身筆據,無從追價還身,只得存用。一日何惠向尤氏再三告老,尤氏心中雖喜,不便一說就允。便道:「我未嘗不知你是有家有室、有子有孫、有田有地的人,心中原不忍留你服役了,無奈我這裡又少不得你,不知新來這兩個租上了如何?」何惠道:「 倒還老成可靠,老奴可以保得的。」尤氏道:「既然可靠,我也不便再留你了,准你回去安享就是了。然而不必一時就去,在這過了年也不遲。」 何惠道:「既蒙主母恩寬,賞老奴回家,已是莫大之恩,原不敢再有所請。老奴實因長孫擇於本月二十七日完姻,如能回去得遇其事,出自主母格外恩典了。」 尤氏道:「 既有這喜,自然不好留你的。我還要寫下一封稟禮,賞你面呈我爹爹,替你乞情放為出戶家人呢。」 何惠便跪下地去謝恩,磕了十幾個頭,方起來。尤氏便將憲替他擇起身日期,一看明日就是大吉的日子,尤氏道:「你運氣,明日就是吉日,盡可以趕得上吉期。」何惠更加歡喜,尤氏連夜修了幾封書稟禮賞何惠喜封銀二十兩,又盤費二十兩,格外酬勞六十兩,又交些禮物帶送母家。何惠不勝感激。到了起身時,何惠滿面淚痕,尤氏亦含淚從載陽堂直送到大廳後軒,然後何惠又磕了幾個頭,告辭而去。
到了初十日,悅來向尤氏請示道:「十四日是奶奶的壽辰,如何辦理?」 尤氏道:「 切不要題起,現在國喪未除,本來不便。況我尚無似續,有何趣昧?且俟明年承繼了玉壇再議。家中面都不要吃的。」 悅來道:「 以足歲算來,原是明年這月十四才是。奶奶既因國喪、似續兩事的原故,准其俟足歲之期大大兒熱鬧幾天也是有趣的。」 尤氏道:「現在的眾人家俱不曉得我的生日,你切不要題起,省了他們來鬧磕頭,你也不許與我鬧的。」 悅來答應了「 是」。到二十八日,尤氏喚齊了家人,開發押歲賞封銀兩,賞黃仁、陶服各二兩,賈望、王氏各一兩四錢,賞立據賣身的人侍茶、侍拂、周配高、呂惟揚、夏氏等各六錢。夏氏、呂惟揚、周配高三人心中大不慊意,怨恨在心。
轉瞬年事畢,到正月初八日,悅來走進後屋,意欲招王氏交衣服洗。聽得間壁房中夏氏與周配高、呂惟揚三人在那裡議論主母,悅來便立定細細聽,聞得夏氏道:「他那裡是用人的骨頭?那裡像大戶人家的女兒?抓緊了幾個錢掂播兩;不要說銅錢銀子,舊衣舊服都不肯寬人家,就是一絲一縷皆如寶貝一般似的。」 呂惟揚道:「 他銀錢倒不狠重的,只要看他待黃仁、陶服好不寬哩。」 周配高道:「 他自然看中了黃仁、陶服了,所以待他們格外寬些。」 夏氏本是愛造言生事、說人家做賊偷漢的人,聽見周配高說了此話,就捕風捉影,捏造多少話來了,便道:「他嫁到這裡閒說有十餘年了,直到如今,一個兒子不生,一定是在娘家時養盡了來的。我看他們一主一婢,滿面斜面,都不是好娼妓。」 呂惟揚道:「我們要出他的氣是容易的,只要將偷漢名聲宣揚他出去就彀了。」悅來轉到窗檐下,向門縫中一望,見呂惟揚捧着夏氏的頭只管親嘴,周配高一手挽着夏氏的腰,一手探在夏氏的褲襠內。悅來聽了一肚的說話,看了一肚的姦情,便去招着了王氏將衣服與他去洗。即便到尤氏房內,將方才所聽所見之事,向尤氏一一稟知。尤氏一氣欲絕,恨不得馬上將這三個人來戡成肉醬方能出氣。然尤氏最是有主見的人,便按定了心,想了一想道:「我有治他們的方法,必得這般這般才好。而且絕其宣揚,仍能在家驅使,以便長長磨折。」悅來道: 「 此法甚妙,將來還要給幾回糞他們嘗嘗呢。」尤氏道:「這個自然。」即便將玉壇的住址開明,寫了一封書信交黃仁,連夜起身去請。
到了初九日酉時,玉壇果然到了。敘了一切契闊的寒溫,及商量處治夏氏等方法,各閒文可不必細述。玉壇當即趕到藥鋪中買了喑藥回來,尤氏即晚將這三人一齊叫到上房,押令三人自己脫了衣服跪下,命玉壇一個一個將繩子縛得結結實實。三人俱不解是何原故。不知這三人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因納妾玉壇占上房 為題詩悅來忌正室
[編輯]卻說尤氏喚玉壇將這夏氏、呂惟揚、周配高捆綁得結結實實,然後將悅來所見所聞之事,只說自己親耳聽見的,一一根究起來。三氏嚇得魂不附體,又難抵賴,又無辯詞,惟碰頭而已。尤氏命玉壇將鞋有底,每人先打了四十個嘴巴。又將門閂上,釘了五六隻小釘,每隻露出釘頭一分許,向三人自頸至腳,每人打了四十下。打得皮開肉爛,鮮血淋漓。然後灌了喑藥,隨喚了賴吉、賈望、陶服、黃仁進來,吩咐道:「這三個狗才既犯姦情,復敢在背地裡毀罵主子,不法已極。雖薄薄責,不足蔽其罪孽。着你們將這三個狗才娼婦綁在側屋柱上,糞塗其齒,到明天方許松放,准他們養痛十日後,即便出來服役。派周配高打掃前後房屋,每日舂米六斗,兼給你們使喚,當三小子便了。派呂惟揚值燒火挑水、洗菜淘米煮飯,每日限舂米四斗,着賴吉管押。至於夏氏的娼婦,仍派針黹,交悅來管押。這三個狗頭,你們須要嚴嚴篤責,不許徇情,就是冤屈磨厲些他,也不算過。你們都是新來的人,不知我的性度,我專恨的是奸猾之人,犯了出來,不能寬恕的。至於糊塗忠直之人,偶有小過,我倒還能彀寬恕過去。所以這王氏及兩個小丫頭,從賣到這裡,我憐他生就糊塗種子,就不去頂真他們了。你們各人也要留心一二,不得自取其辱。」 黃仁等俱答應了喊個「 是」,便將這三個人帶了出去,照着尤氏的吩咐辦理不題。
這裡玉壇、尤氏、悅來三人坐在一處摻手促膝,各道別懷離思,恩恩愛愛,快不可言。即淫慾一事,都不在心上了,直講到天明時,大皆和衣就在尤氏床上睡了。一覺起來,尤氏命一切下人稱玉壇少爺,尤氏即便將過繼及收悅來的事情趕緊辦起來,就在對面那一間空屋裡做新房。命玉壇寫了一張過繼帖子。又命玉壇自己回家去接童氏到來,且教明了玉壇對童氏如何的說法。一面發帖請男女親戚。因入籍未久,卻無嫡族至親,不過拉拉揣揣,親族有幾個而已。命眾家人張燈掛彩,整備筵席。又喚了兩班樂工。到了十一日,各項置辦齊全,到辰時之候,玉壇領着老婆童氏先到,隨後親戚也一齊到了。尤氏都一一接見。之後命玉壇在大廳上陪客,自己在女廳上陪女眷先吃了點心,然後走到正廳上,向眾親戚將承繼一節的緣由,花言巧語,至情至理說了出來。眾人俱道狠好,深深道喜。隨將過繼帖子取出了,請眾人畫了花押。復到女廳向各女眷也將這過繼的話說了一遍,又將收悅來一節也告訴了。眾女眷都向尤氏、童氏道喜,童氏十分歡喜。隨後玉壇同着童氏對着尤氏行了全禮,改了稱呼。玉壇夫婦俱稱尤氏為繼媽。
即晚玉壇收了悅來。初進洞房,見悅來開了臉,坐在花燭下,更覺嬌艷,不啻仙女下凡也。玉壇口占一絕。
詩曰:
心機費盡傍紅妝,卻是東風第一香。
合卺繁文似可廢,新郎原是舊時郎。
悅來聽得末兩句有些輕薄,不要將來因先奸後娶之故輕看我起來。也隨即口占一絕以諷之。
詩曰:
莊姜猶且賦終風,況是宵征命不同。
帶結同心何作恃,此時反覺慮無窮。
玉壇聽了這詩,心上發起急來了。便向前去拉着悅來的手道:「 妹妹,今晚我兩人正是快樂之時,你倒動了煩勞心了。我是這樣喪良心的人麼?我日後待你 若 有 一 些 差 遲……」悅來恐怕他罰出惡咒來,連忙掩住了玉壇嘴道:「你敢罰出咒來,我勿撕你嘴下來算不得。」 玉壇道:「 你逼到我不得不罰咒的。」 悅來道: 「 你不要發急,我信你就便了。」然後玉壇隨手把悅來抱到床沿上坐下,替悅來松紐扣,解裙帶,取睡鞋。悅來自己脫了簪珥下來,交玉壇藏放妝檯抽屜內,然後兩人睡下。鴛鴦枕上恩意如膏,翡翠衾中春心似火。不由自主,便將一枝玉管插于越艷之牝,兩片金蓮壓在蕭郎之背,攜雲握雨,倒鳳顛鸞,幾有兩個時辰,然後海澨潮來,崑岡太息。
方思安寢,又被河鼓頻催,兩人只得起來梳洗,先到尤氏房裡去請安,又商量定了一切的賞勞,及本日的酒席。悅來又到童氏房中去請安。一連鬧上三日,方才眾親戚一齊回去。十四日安靜了一日,十五日過元宵節,一樣張燈懸彩,慶賀元宵。散席後尤氏向童氏道:「 我本要留你長住在此,大皆熱鬧些呢。你家裡的事勢所不能,我也難來強你。總要多住兩天才放你去呢。」童氏道:「本應在這裡奉侍繼媽的,無奈家中公堂事情甚多,雖有同居叔伯弟兄,總是各顧各房,誰也不來照應一些的,所以不得不就要回去。況家中僅存兩個傭人看家,心上也放心不過。」 尤氏道:「 既如此,准於二月十六日送你回去罷。你家中須要添一個使女,替替零碎手腳。我將侍茶與你帶回使用便了,一切薪水之費我自揣季專人送來。現在與你的首飾衣裳銀兩食物,我已叫悅來包裹停妥,有單賬一紙,先交付與你,你回去時自己檢點檢點。」童氏一面答應,一面雙手按了單賬有過後,便跪下地去磕頭申謝。尤氏攙了起來,又道:「今晚是元宵佳節,你們夫妻要一塊兒睡的。」 童氏道:「 還是讓他們一塊兒好,媳婦一個人睡,倒覺得舒展些。」 尤氏道:「夫妻既在一塊兒,當着這元宵首節,自然要陪着你的。況你是就要回去的人,並且要陪到你去後方息呢。」 悅來道:「這大娘無從推諉,我也不肯放他到我床上睡的。」一面說,一面執燭送童氏、玉壇到童氏臥房中去睡了。一夜情景不題。
到十六日,尤氏、玉壇、童氏、悅來正在說笑之間,史堂同了施猾計、蔡氏、高周回來了。一進門,來的家人所以不認得了,於是黃仁等跪下地去請安告罪。史堂道:「我也不來怪你們的,你們應得這樣照應門戶。」 一直從大廳至載陽堂進去,處處都有燈彩,又不見有一個認識的人,心中甚屬怪異,到了上房,尤氏先看見了史堂,便指着玉壇、童氏道:「你繼爹回來了。」大皆站了起來,尤氏便將一切根由,以及更換家人的事,花言巧語,騙得史堂十分歡喜。尤氏便命玉壇、童氏拜見,又命悅來磕了頭。史堂隨命施猾計、蔡氏、高周過來磕頭,尤氏吩咐道:「你這三個奴才的所作所為,我已盡知,嗣後果然改過自新,各守本分,我也不來追究。你們如敢再有差遲,這裡我的家法是無情的。」 着施猾計改名敗計,司買辦事。蔡媽幫着王媽洗衣淨溺桶等事。高周在三牆外聽候上房使喚,一齊住王媽間壁空房內。三人答應了,便退下,收拾臥房去了。史堂又道:「我本擬二月中回來的,因安慶府城隍廟坍塌壞了,現在擇二月初二日興工修葺,地方上派我作董事,推託不去,只得應允了。所以偷這空兒來走一趟,不意碰到這個喜事。」 尤氏道:「 你見面錢可曾帶回來?」 史堂道:「 你替我辦就是了,我不管的。我此番回來,只能耽擱五六天就要起身的,趕緊要在家與你們鬧熱幾天呢。」 尤氏道:「你要怎樣的鬧熱,依你辦就是了。」史堂道:「無非逞此兩代同堂飲酒看花而已。現在吃的有芹 筍 刀 魚,賞 的 有 梅 蘭 木 華,豈 不 妙 哉!」 尤 氏 道:「卻也有趣的。今晚是來不及了,你且歙息歙息,且到明日罷。」到晚飯後,大皆在尤氏房中閒談到三更後才睡。
明日玉壇一早起來,料理一切家務,並命施敗計買辦一切新鮮魚菜,吩咐廚下賴吉整備筵席。自己同着賈望、高周收拾花草,擺得整整齊齊,處處收拾得精精緻致。史堂見他靈巧勤慎,更加歡喜。到下午時,各樣齊備,大皆坐席,行炙紛紛,對花暢飲。史堂意欲考試玉壇的才學,便道:「玉壇,我昨日聞你繼母贊你做的詩很好,今日要你做一首瞧瞧。」玉壇道:「向來沒有考教,還要求繼爹指教一番,或能長進。」便到書案上取了花箋,吟成七律一首,送與史堂看。
詩曰:
天倫樂聚載陽堂,膝下承歡捧玉觴。
螟蛉於今似教誨,樁護隨序著慈祥。
窺簾紫燕來由賀,綠柳黃鶯為鼓簧。
命我揮毫吟即席,收將春色潤枯腸。
史堂一看便道:「頗好。再與你繼母推敲一番,自然水到渠成矣。」復向童氏道:「想必你的詩也是妙的,何勿將這素心蘭吟他一首出來,給我們看看。」 童氏道:「 長久不做,荒疏得狠了,不知還能湊得出否?便向書案拈出筆,寫成一首七絕,呈交尤氏手中。
詩曰:
楚魂昨夜出深山,日暖風和品自閒。
雖落紅塵塵未染,冰心一片在人間。
史堂、尤氏俱贊道:「作意甚高,立品在玉壇以上。」 史堂又向悅來道:「你也做一首來去。」 悅來答應了。心中想道:「大娘這一首詩的意思,難與他比肩的樣子,我偏要將素心蘭說得平常。」遂執起筆來,也寫一首七絕。
詩曰:
是蘭香味不尋常,一律堪稱王者香。
若把素葷分貴賤,畫蛇添腳太周詳。
史堂笑道:「到底你是老手,有學問的口氣中。」 明知悅來有意譏刺童氏。尤氏從中解釋道:「悅來是個蠢人,他向不講究花品,只曉得顏色好,香味好,就是好花了。如今我也來做一首。」心中無非要勸諭悅來。說童氏在此雖屬可忌,他在這裡不能不多耽擱幾日。況且童氏為人賢而有趣,不必忌他。隨口占一絕雲。
詩曰:
溱洧池邊芍藥舒,近之如與善人居。
余雖不是看花侶,縱使當門何忍鋤。
史堂笑道:「到底你是老手,有學問的口氣。」尤氏道:「承你讚賞,賞金是要明日送你的了。」 史堂道:「贊金也不要你送,我也不來搜腸挖肚了。再換別樣令罷。今日是第一次合家歡,便要行一個合家歡的令。要確切,要確切。要書上的句子,合着書上的稱呼。」尤氏道:「我先行。」 便命玉壇自斟了酒兩杯,便道:「無子而有子。」 史堂也命玉壇自斟了一杯,便道:「螟蛉有子。」 玉壇站起來,將三杯酒齊幹了。另斟了兩杯,雙手送到史堂、尤氏面前道:「 父兮母兮。」尤氏道:「只要你肯謂他人父,謂他人母,不要愁卒我不卒的。」 玉壇道:「不敢存此心。」 尤氏、史堂幹了酒。史堂命童氏斟一杯道:「有婦人焉。」 童氏站起身飲了,便斟了兩杯,先送一杯史堂面前,道:「 天錫公純嘏。」 又送一杯尤氏面前道:「我姑酌彼金3。」尤氏道:「這兩句書用得更趣了。」史堂、尤氏同着幹了。童氏又斟兩杯,先送一杯玉壇,道:「匹夫不可奪志也。」 尤氏笑道:「將『志也』二字去掉了,更確切。」 史堂道:「你實在會取笑,也不像做婆婆說的話。」 尤氏道:「合家歡原當說說笑笑,方才有趣。」童氏又將一杯與悅來,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尤氏道:「童小姐的用書實在化得有趣。」 玉壇、悅來俱飲幹了。悅來道:「我不便寓在稱呼之內,只可報一個自己的稱呼飲了三杯罷。」隨斟了三杯道:「 妾婦之道。」 史堂道:「頗概得過,倒也省事。」悅來立飲了三杯。尤氏道:「我們以此收令罷。」午後吃到此刻,已交三更天了,隨命取湯吃飯,飯畢各自歸房睡覺。一連鬧了八天,中間還有南詞、雜耍等項,不必細述。
到了二十六日,尤氏先打發史堂起了身,隨後命玉壇、侍茶、黃仁、敗計送童氏回家。尤氏又替史堂送童氏見面禮,然後起身。尤氏、悅來在家覺得寂寞無味,惟有查理下人所司之事而已。
一日早上,悅來要到玉壇書房中去禮拜南華女史,走到高周臥房門首,只聽見貓在房中急聲大叫,悅來探進頭去一望,只見高周在那裡將尤氏所愛的一隻烏雲蓋雪的貓顛倒吊在那窗戶上,拿着一根小木棍敲打。走進去詢知,昨晚這隻貓偷吃了他的魚,所以打的。悅來奪轉高周打了十幾下,又押令將手放在桌面上打了十幾下,押令將貓解了下來,便往書房中燒了香,轉到尤氏房中,替尤氏梳頭。尤氏道:「我這幾夜亂夢顛倒,夢見夏氏媽媽將我綁在靠椅背上,將糞帚打我。一 連 兩 夜,總 是 這 一 個 夢,不 知 何 故?」 悅 來 道:「奇哉!我也是一連兩夜做這個夢。我所以今日一早起來,就到南華女史那裡去燒香禮拜,禱祝了一番。」 又將高周打貓一事說了一遍。尤氏道:「怎麼只打他這幾下?」 悅來道:「為了畜生,不便過於責罰。」尤氏道:「我也要到那裡禮拜禮拜呢。梳完了頭,我們回去走走。」 不一時,梳完了頭,兩人同走到高周房門首,聽見蔡媽在裡面罵人,不知罵出什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用匪刑嚴敲極惡婦 見故物誤打有情郎
[編輯]卻說尤氏、悅來聽見蔡媽在高周房中罵人,兩人立定一聽,聽得蔡媽道:「他們這家人家必要倒運的。男人忠厚,婦人個個是胭脂虎,這就是雌雄雞啼。我們到了這不過十一二天,就看見這小娼婦打了五六次人了。無論男的女的,動不動押令露出膝蓋跪碗底。他今日沒有押你跪碗底,還是便宜的。你這小娼婦的,作惡多端,原是當家娼婦縱他出來的,怪不得那個啞巴夏嬸子恨恨毒毒,將這兩個娼婦的貼體衣服綁在椅背上,拿着糞帚竭力鞭撻。我今晚也要將他兩人的貼身衣服綁在椅上收拾一回。」 高周道:「我今日定要將他這隻瘟貓來打死了,投在糞坑裡去。他為了畜生就將我的手打得這樣腫脹。」 兩人聽畢,便往書房中去行了香。轉來將這母子兩人一齊叫了進去。又叫了夏媽進來,一一指實明白。啞子固不能說話,難以抵賴。即蔡媽、高周亦無從措詞,渾身發戰。三人跪在地下,如賊囚見了長官一般。尤氏將高周發交陶服帶出在廳後軒院子裡,重責四十鞭,擰耳跪盞底三個時辰。隨叫王媽、侍拂將這兩個婦人的衣裳剝了下來,用麻繩捆了手腳,慢慢處治。較之施氏處蔡媽母女還加三等,溺糞充其腸,釘閂撻其肉,自頭至腳,慢慢處治。才命賴吉、陶服等進來,扛他們到自己房中去不題。
到二月初二日,玉壇、黃仁、敗計回來,見了尤氏請了安。尤氏便將蔡媽等所鬧的事先告訴了玉壇,復指着敗計道:「你縱容老婆、兒子背地罵主人,你當何罪?」 敗計跪下地去,碰了幾個頭道:「小的實在該死!這個娼婦的嘴是主母早已聞知的,小的實在制不下他,小的去將他兩人再加痛責便了。」 玉壇向尤氏替敗計討饒道:「敗計不能押束老婆,原應處治。但他自到這裡來,事事小心勤慎,並不敢少涉苟且之事,可否賞恩寬他一次?即他的老婆兒子既已受過重罰,亦求繼母暫行寬緩,待他棒傷痊後,再行處治罷。」尤氏道:「你既替他說情,看你分上,寬他這一次。」 然後敗計磕了幾個頭,扒起來,又向玉壇磕了幾個頭,又向悅來賠了罪,方才退出。心中本欲將老婆、兒子責備一頓,走到房中,見老婆兒子沉吟床褥,仔細一看,寸骨寸傷,滿衣血漬,幾有不起床之狀,不覺鼻酸而心痛矣。便去買些棒傷藥回來,替他們遍身敷上。蔡氏含着眼淚道:「我不怨今日之苦,只怨你當初立賣身之契,害得我們日日受罪。此刻素香在安慶姑娘手裡過日子,又不知如何吃苦。」 說畢喑嗚嗚哭了不休。敗計道:「我勸你從今以後,譬如做了一個啞巴喑子罷,無論當面倍背,切不要說人不是的話。我們自己也要明白當初所作所為,敗人家門風的事也不少了。你與素香尤甚。今日無非在這裡眼前報。聞夏嫂子向來為人也與你一樣,所以也在這裡吃苦。若道主人兇狠,怎麼主人待別個下人如此寬待,專待我們兇狠?無非冥冥之中自有報應之道。我今日若沒有少爺在奶奶面前討情,也受一頓痛苦了。我們從以後改過前非,多趕些好事。古人云:殺豬的人,今放下屠刀,就 能 成 佛。只 好 居 心 好,就 能 化 災 解 難。切 記 切記。」
這裡尤氏、玉壇、悅來三人促膝談心,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果有一日三秋的光景。從此三人安安穩穩,朝夜尋歡。玉壇從此陪尤氏睡了兩夜,隨後陪悅來睡一夜,定為長例。
到了三月初六日,冥中兩個鬼差又來釀成玉壇受苦了。玉壇不由意中要出街遊玩,尤氏也不由意中就准他出街遊玩。玉壇將尤氏贈他的香囊,及悅來所贈的玉鴛鴦並在一處,弼在褲帶上。走到學院前舊相識劉采芹家門首,適被采芹的使女看見,再三拉玉壇屋裡去坐。玉壇因上年與尤氏、悅來立過不嫖不賭、不欺不瞞的盟言,就有不願進去之意;又覺得不好意思不進去走一走。暗想道:「我進去只要不要酒,不打腿,也不算什麼欺瞞。」 就走進去了。采芹一見,十分應酬。玉壇明知娼家的應酬,不過應酬銀錢而已。且心中對着罰誓一節,面上未免有無心無意的光景。未幾擺上酒來,玉壇裝着肚痛,不肯坐席。采芹與他扭捏了一回,玉壇仍是不肯坐到席上去。采芹只得放他走了。玉壇一出了門,就跑到城隍廟去看戲。
那知褲帶上的香囊、玉鴛鴦被采芹隔着衣裳一陣扭捏,弼頭已一半脫出帶子,再在戲場中與眾人擠擠擁擁,竟吊下地去了。剛被采芹的胞弟拾着,帶回去與采芹。采芹一看,不勝歡喜,道:「不要說別的東西,就是這兩塊玉也值得二三十兩銀子。我們是不配用他的,不如賣掉了做兩件衣服穿穿為妙。現在長生庵里個智慧,他慣走大戶人家,替女眷們代買珍珠寶玉等物的,托他去轉賣便了。」 到了明日一早,借進香為名,就將這兩樣東西帶去,托智慧轉賣,言明要賣三十兩銀子。如有多餘,經手人得去。
這裡玉壇看戲越看越得意,竟一直看到了完。回家已晚,被尤氏說了幾句。於是三人吃了晚飯,玉壇將日間所看的戲講了一回,然後走到悅來房裡去換衣裳。摸到褲帶上取出香囊,左掏右摸,影響不見,胸中猶如小鹿兒亂撞起來一般,十分着急,行坐不安。到了明日意欲到采芹家去查問,便向尤氏(疑有錯漏) 尤氏明日要到長生庵行香,吩咐家中上下一齊吃齋,午飯後先洗了浴,到晚飯後一面洗腳,一面與玉壇說笑。見玉壇滿面若有心事,料來是不許他去看戲的原故,便偏要給些事情攪亂攪亂他的心事。隨道:「你多時不曾做詩,不要荒了,你閒在這裡,不拘你拿什麼題目,做兩首詩出來活活手,藉此在這裡陪伴陪伴也是好的。」 玉壇一心只對着香囊玉鴛鴦,那裡有這閒心事來做詩?又不敢違拗,只得就將洗腳為題,吟了七律一首。
詩曰:
蟬噪風清雨乍停,湯煎豆蔻洧盤盈。
一彎暖玉凌波小,雨瓣秋蓮落水輕。
會見膝前素練卷,旋看盆底白雲生。
慢挑細剪真光致,入握如棉別有情。
尤氏將詩細閱笑道:「據你這詩上看起來,豆蔻湯中,再加暖玉、秋蓮、白蓮,俱是清高之品,就是一盆好湯了。如今請了你罷。」玉壇笑道:「我這時候不口渴,若口渴時,早已吃幹了。只好讓妹妹一個人吃罷。」 悅來道:「 你敢嫌醃4麼?我偏要你吃點兒嘗嘗。」 尤氏道:「 若不生水,怕不押他吃下肚去。」大皆笑了一回,玉壇陪着悅來去睡了。
到了明日,尤氏帶了悅來、侍佛、敗計、黃仁等到了長生庵,眾尼姑出殿相接,同着各處行了香,然後到智慧房中吃點心。智慧想起采芹托銷的香囊、玉器,就取出來要售與尤氏。尤氏、悅來一見此物,心上一驚,便問:「這是那家托銷的?要幾兩銀子呢?」 智慧道:「銷這人家是奶奶不認識的,就是真的也不值許多銀子。」〔尤〕氏道:「這個東西要是要的,這兩塊玉生怕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不值許多銀子,我且帶去交玉器店上看看,再行定價罷。果然真的呢,給他三十兩銀子就是了。」 智慧道:「奶奶只管帶去看,至於價錢他是不二價的。」尤氏道:「且定了真假再講。」 智慧就到廚房裡去幫着做菜去了。這裡尤氏、悅來留心查他房裡的東西。開到床邊暗抽屜里,有一柄摺扇,扇上有情詩一首,系玉壇所贈的。兩人俱將這詩一一記在肚裡。
詩曰:
仁里庵中一小姑,誰教落髮闡真如。
聲同鶯舌抽簧韻,艷似蛾眉出繭初。
得意人來釃宿酒,攜筐自去摘新蔬。
當筵低說無兼味,只為知心禮數疏。
尤氏向悅來道:「他昨日出來,原是到這裡來嫖的。怪不得歸家後失魂落魄的樣子,那知他一心還對着這裡,剛才問智慧這個東西是那家托銷的,他就答應不出那家來了。如今真贓現獲,回去看玉壇如何狡賴。我以千金閨秀、七品皇封,所以肯失身與他者,滿擬他是多情多義的人。那知他是王魁一般,竟看得我們連尼姑都不如了。他既忍將我們贈給他的東西轉贈與別人,他的心已向別人了,那裡還有我們在他肚帶頭上?這個忘恩負義的混帳東西,把我這一生名節枉投吊了,今日回去定要與他拚命的。」 悅來道:「 不要說奶奶要與他拚命,就是我悅來也要與他反面的。」 兩人正在這裡議論,智慧等進來擺席送酒,尤氏聲色不露,照常與他飲酒談天。
這裡玉壇候尤氏起身後,就把上房的門落了鎖,趕到劉采芹家,將遺失香囊一事告訴采芹。且道:「如果落在你們這裡,不拘那個人拾到,我情願出四十兩銀子贖他的。」 采芹道:「我們這裡並沒有東西吊下來。如果吊在這裡,那裡要你銀子來贖?就送還你了。據你剛才說那幾件東西,究竟值得多少兩銀子,你就肯出四十兩銀子?」 玉壇道:「 依着這東西算來,原不過值得十七八兩銀子,我道因這兩件玉器是祖遺下來的,捨不得投去,所以肯出這重價收贖。」 采芹道:「你既肯出這重價,一貼招單,拾到的人再沒有不獻出來的。我們替你辦就是了。」 玉壇道:「你如果肯替我辦狠好,我再格外謝你們便了。」 采芹道:「 你說這樣話來,就不像相好了。但不知你現在寓在那裡,即使招到了這兩件東西,也沒處來招你。」 玉壇道:「我寓的地方是你們不便來的。如果招到了,就到桃花渡茶店裡等我便了。離我寓處狠近,我每日午飯後,總可以來探望得的。」 說畢,玉壇就趕回家了。
未幾尤氏同着悅來等也回來了。玉壇迎接尤氏到了上房,見尤氏、悅來兩人面上俱有怒色,心中不勝詫異。那知冥中鬼差施辣手在那裡做圈套,助着尤氏施威施力,以至尤氏不由自主就不言不語。換了衣服後,便走上來,將玉壇一把扭住,碰了幾個頭。玉壇連問為什麼事,尤氏只當沒有聽見。那時玉壇胸間懷了有十幾兩重銀一錠,被尤氏一陣扭拉,鬼差施辣手乘着扭拉,就將這錠銀子松到後腰去了。尤氏又命着悅來幫着將玉壇撳翻在地,玉壇的腰背剛剛擱在銀子上,又被尤氏向胸膛一腿跪住,玉壇痛得來氣也透不轉,話也說不出,動也不能動,似殺悶豬一般。尤氏又拽起一梗門閂來,不管致命不致命處,一口氣打了二十餘下。冥中有施辣手在旁幫着發氣施力,打得玉壇死去活來。悅來在旁雖恨玉壇忘恩負義,然看着尤氏這樣嚴責,心中甚屬不忍,又不敢相勸,只得取了一盞茶送與尤氏,道:「奶奶此刻,一時傷了氣力,且住一住手,吃杯茶,養養氣力再問他罷。況他是糊塗的人,奶奶此刻打他,他還不知打的原故呢。要他死而無怨,何妨松他起來,問他一問,聽他有辯無辯,再行收拾不遲。」
不知打的原故呢,已經散去尤氏的狠氣,也漸漸平和。一聽悅來的話恍然大悟,便站了起來,接了悅來的茶,吃幾口,然後指着玉壇道:「你快去將我贈給你的香囊、悅來贈給你的玉鴛鴦一了齊取來我看。」 玉壇乘尤氏一松,便要掙起來。那知腰間受傷深重,竟掙不起來。悅來走去扶了他一把,才能坐起,正要對答香囊等物遺失的原故,喉嚨間一陣發癢,鮮血直衝出來,嚇得尤氏、悅來魂不附體,手足無措,一片怨恨之懷,換作矜憐之念了。趕忙扶到床上睡下,弄了幾碗童便給他吃了下去,直到半夜裡,玉壇方能說話。尤氏道:「我也不過打了一二十下,因何就會吐血?」 玉壇道:「並不是打傷,我後腰擱有十兩重一錠紋銀,上又被你把我一腿一腿跪住,所以腰間擱得來更痛了,痛到地洞難鑽,話也說不出來了,似卻有人掩住我的嘴,一聲也喊不出來。」尤氏命悅來開棒瘡藥出來,替他周身敷好。尤氏隨將在長生庵中得到香囊,並看見贈智慧的詩一一盤詰。玉壇道:「你若早些說出來,我就不吃這一頓的苦了。」 尤氏道:「真贓現獲,還有什麼強辯?你忘恩負義,去舊憐新,害我白投了這個名節,我這一條命也不要的了。」 玉壇道:「 你不要着急,如今有了贓證,自然不要我辯就會明白了。明日一早,命陶服到長生庵去細細根究這個香囊從那裡得來的,自然就水落石出。我前日佩了這兩個東西出街遊玩,並不知道遺失在何處。實因路過舊相與劉采芹家門首,被他家的使女看見,將我再三拉進門去。劉采芹要留我飲酒,向我百般殷勤,拉拉扯扯要我坐席。我心中不忍瞞着你們趕這個事情,只得裝着肚子痛就跑出他家,往城隍廟看戲的。回來換衣服時,方才曉得遺失。我又可惜這心愛的東西,又怕你們不依,所以這兩日無心無緒,廢寢忘餐。我生怕失落在劉采芹家,所以趁你們起身到長生庵去後,我跑到劉采芹家去查問。據他們都說,並沒有落在他家,我還許他們如有那個拾得送還者,我情願出四十兩銀子贖回的。至於長生庵,我並沒有去。這兩個東西因何會到他庵中去,其中必有緣故。叫陶服去一問自然就知道根由了。至于贈與智慧那個扇子,還是三年前與他相好時送的,現可到書房中去查我詩稿便知了。這個智慧卻是我的舊相交,因他又相與了別人,我才與他斷絕。即使道不斷,就要送東西與他,豈無別樣東西送,要拿你們貽我的寶貝給他們?斷無此理。」 說畢口中又湧出血來,手腳都冷了。尤氏、悅來嚇得來如無頭蒼蠅一般,意欲煎出參湯來,且拉住了一口氣再行斟酌,又恐不妥,只得又灌了一碗童便,直到天明時,身上漸漸溫和起來。又熬了燕窩希飯,吃了一碗,一連鬧了三日,方才少有起色。
尤氏、悅來的心亦覺稍安,然後到玉壇書房中查詩稿,細細一擠,果是三年前贈的,心上已有一半相信玉壇的說話了。又命陶服到長生庵去跟問來歷,且教了陶服到庵中必得如此如此盤詰。陶服答應後便當即就趕到庵中。那知采芹先在庵里向智慧索這香囊玉器等物,希圖玉壇的四十兩銀子。智慧與尤氏說的三十六兩的數目,不使反悔。兩人正在那裡吵鬧,一見陶服,兩人就將實在根底情由,一一告訴出來,要懇陶服轉致尤氏增價。陶服笑道:「我原為此事來的。這件東西你道是誰的?是我們上人繼兒子邱少爺的東西。他說若是庵里的人拾到的呢,他們卻不曉得是我的東西,送他十兩銀子便了。若是他人托銷的,查明托銷的人姓名,當他剪綹賊辦他。依我論之,不要說出采芹的兄弟拾到,就說這裡拾到的,省得後來吵吵鬧鬧,大皆面上不好意思。我回去懇出少爺兌出十兩銀子來,你們兩個分分就是了。」 智慧道:「我不要分這銀子。」采芹道:「只要你擔當,你們這兩人拾到的,我也不要暗中分銀子,送與你一個人收用如何?」 智慧道:「既然如此,邱少爺也不要拿出銀子來,我替你擔就是了。」
陶服探明了根由,即刻回家稟知尤氏。尤氏心上正恐怕屈打了他,又恐怕打死了他,被陶服回來從頭至尾一說,尤氏候陶服退出後,呀的一聲走到床前,捧着玉壇的面,喑喑嗚嗚哭起來了。悅來也哭了。尤氏懊悔無窮,時刻捶胸自咒。玉壇道:「你不要懊悔,是我命中所犯的。只要想夢中月下老人所說冤根的話就明白了。冥中之事再逃不過的。況你的打我為情義起,見我若果忘恩負義,你不與我較量,你就是無情義的人了。惟其與我較量,足見你是多情多義的人。我今日死在情義人的手中,雖然冤枉,亦無所怨。縱使身遭百杖,亦當笑入九泉。我不死則已,如果死了,切不可與眾家人知道。將我屍骸埋在這院內,不要離開你們。我在九泉之下,也是適意的。必得將外邊賬上幾個人,同時叫他們出街收賬,待他們回來時便向他們說,我已到影響莊去算賬,要到天黑時才能回來。要到影響莊,必過空虛山,這座空虛山,向來多虎,常常噬了人去。故意候了兩日,一面打發人到影響莊去查問,一面命黃仁到我家中去查問。如此辦法,近於被虎拖去之形,以防我的同堂伯叔起是非,弟兄多議論,你們就不受累了。」 尤氏聽到這一夕話,痛傷肺腑,哭不轉聲來暈了去,移時始醒。玉壇裝着不痛,長帶笑容。尤氏想道:「我如何這樣糊塗,不分皂白,先就亂打一陣,他即與智慧相好,亦斷不至於將我贈他的東西轉贈與別人;即使要贈東西,盡可買別的東西與人,那時我就什麼不想一想就打得他這個樣子?他為我輕身作仆,直到如今,未嘗瞞我一事,亦未嘗拗我—言,屢次受我責備,無論是與不是,總是他來賠罪。他如此待我,我今日給他這一頓冤屈棒。那知他吃了這一頓冤屈苦,還一些不怨,倒說身遭百杖,笑入九泉的話。死後還不要離痛我,要埋在這院子裡,還替我出瞞着他家不至拖累的主意。自古以來,那有這樣多情多義的人。他不死便罷,他若一死,我情願投丑,先把他好好成殮後,我即行自盡,到陰司里去陪伴他的了。我今生得到這個有情人,我的名節也不算枉投。」 心裡想,口裡又喑喑嗚嗚哭出來了。尤氏、悅來兩人服侍湯藥,晝夜不離左右,眠不脫衣,起不梳頭,廢寢忘餐,磨得面黃肌瘦,鬧了二十餘日,方得結疤止痛。一夕正擬脫衣安寢,才入幃中,忽聞窗外有女人笑語聲音,尤氏、悅來嚇了一跳。不知窗外何人笑語,且聽下回分解。
卷 四
[編輯]第 十 五 回 否去時夢裡遊仙界 泰來候燈前到月娥
[編輯]卻說尤氏、悅來正擬脫衣安寢,忽聞窗外有女人笑語聲音。正在驚惶之時,忽見兩個女子由門縫中一閃而進,向尤氏折腰道:「我們奉主母之命,特來請尤氏和邱少爺、悅來姊到園中去小飲。」 玉壇認得是女史的使女,心中不以為怪,三人不知不覺,歪到床上就睡着了。靈魂脫殼,無拘無束,同着那兩個女子飄飄蕩蕩,走進一座大花園。從竹林而進,過了礬石小橋,花香撲鼻,樹色侵衣,亭榭高低,藩籬曲折,從迴廊繞進,一路朱欄曲曲,桃柳橫塘;對面有水閣三間,通於內室;雕梁畫棟,映在虬松古木之中。忽見一個小僮從假山上趕下來,跑進閣去,俄見一個垂髫小環,將朱簾揭起,一位絕少的婦人笑盈盈下階迎接。玉壇一見,便趕上前去叫了一聲:「姊姊。」 女史笑道:「 恭喜你。」 玉壇一味忸怩之狀。大家進了閣中,行了見面禮,然後坐下。有幾個裊娜小環上前獻茶。尤氏向來與人交接禮貌言詞無不的當。此刻見了女史,茫然毫無頭緒,未免有些56。女史道:「妹妹卻不認得我,我卻認得妹妹一年有餘了。我即花部中蓉城公主座下的司萌使者,上年承蒙招飲,愚姊因花事鞅掌,未及奉擾,當即具書致謝的便是。」 玉壇又從中道達,尤氏、悅來恍然大悟,於是四人親昵非常。尤氏隨將收到書信、吉祥花、報仇賊一一致謝。女史道:「那時我心上原要來與諸位取樂一回,無奈芙蓉花傷於東皇傾覆之後,正須加意扶持,所以不能奉擾,只得專函奉謝的。今日因玉壇弟否去泰來之日,不得不偷一個空兒回來與諸位敘敘。」 三人心中俱不解,便向女史問「 否去泰來」 的原故。女史心知玉壇與尤氏半年相交的情節是瞞着悅來的,不便當着悅來明說出來。便道:「 冥中之事,未可泄漏。大概惡事已去,漸入順境就是了。我們且到園中去遊玩一回,轉來坐席。」便命幾個使女攙着尤氏、悅來,分頭遊覽。
女史有意近着尤氏,一路遊玩,帶着冥中三司合勘的冤緣情節,細細告之。尤氏方悟冤緣的原故。女史又同着尤氏從假山洞裡穿出,一路綠英繽紛,絕無塵氛之氣,到了群芳閣坐下,又見花枝環繞,香氣襲人。尤氏向女史道:「小妹到此,不覺心曠神怡,如在夢中一般。不知今生還能修得到這裡來走一回否?」 女史暗笑道:「他在夢中,還道如在夢中一般。去年玉壇夢中到這裡來,也說從前夢中常常與我相會的話。看來世上的人,個個是夢中人。」 便道:「 這也不難,只要我有工夫回來,就可以請你來遊玩的。妹妹你道我這裡是什麼地方?與尊府並不相隔,近在目前,遠在千里。此處名為『 一幅之鄉』,所居之園,四季不同,隨時更換。原是玉壇替我辦的,價值甚屬相廉,你回去想就知道了。」尤氏雖是聰明人,那知在夢中就一些不解了。尤氏因女史有回去想就知道的話,也就不去先想了。兩人正欲招玉壇與他講冥中三司合勘的冤緣情節,忽見玉壇興匆匆手裡提着一籃春夏秋冬四季的鮮果,尋進來了。尤氏一見,甚為駭異,便道:「當此仲春之月,那裡有這冬夏秋三季的果子?」 玉壇道:「這裡的紅雲姊姊、翠娥妹妹,同着我從那邊松林中進去,有一座小榭,榭下左邊有小門一扇,上寫『 萬果園』三字,開進去一望,綠蔭蔽日,無樹不有,無樹不實,即地下的菜蔬,池內的蓮藕等類,亦莫不有。承他們二位采來送給我的,我特地拿來向二位姊姊獻新 討 賞 呢。」 女 史 道:「你偷了禁園的鮮果,不打已便宜了,還要討賞麼?你要討賞,照例賞你四十棍,給灌溉夫為奴。」 玉壇道:「 只要姊姊容我在這裡轉動,常常得見姊姊之面,我也情願為奴的了。雖為灌溉夫的奴才,有姊姊在這裡照顧,還怕那個來欺我?」尤氏聽得玉壇的話,心中就帶些醋意,便帶着笑說:「未及兩年,一身兩賣,到百年居後,不知要賣幾十賣了。去年為着我就賣與我為奴,今年為要常常見姊姊之面,就情願做水夫的奴才。將來再見了心愛的人,又不知願做何等下流人的奴才。」 玉壇聽尤氏的口氣雖系笑話,其中頗有醋意,也就不敢多言了。女史知尤氏略有醋意,付之暗笑而已。隨將冥中三司合勘冤緣情節一一告訴玉壇。玉壇方悟前生負了尤氏,今生所以受尤氏的多少冤枉痛苦的。
女史同着尤氏、玉壇從東首迴廊繞去,進了無波亭,倚欄觀望,頗似雨花台的光景,遠遠望見悅來同幾個美人坐在一隻五彩小艇中,彈絲吹竹,搖近前來。悅來等見了尤氏、女史,皆站起身,女史道:「看仔細船小,活落得狠,不是好頑的,不必拘這禮了。你們可曾拿些鮮魚鮮蝦否?」 內有兩個極有姿色的,一喚香雲,一喚秋容,皆道:「拿到三頭鯉魚,青蝦一筐,我們又在竹林中挖了多少嫩筍鮮菌,到萬果園摘了四季鮮果在這裡了。」 女史道:「得了魚也就上岸罷,好坐席了。」尤氏道:「遊玩尚且來不及,那裡有心緒去吃酒,豈不可惜了這光陰麼?」 玉壇看見這兩個極美的使女,意欲親近親近他們,便道:「繼媽的說話不錯,我也吃不下東西,不如我們也到這船上吹彈一回,請這兩位妹妹搖我們到別處去玩一玩才爽快呢。」 女史道:「 二位既高興,我也只好任從容便的。只須要換一隻大船,添幾個會彈唱的侍兒,就在船中持杯聽唱,玩景談天如何?」 尤氏、悅來、玉壇齊聲道:「如此極妙了。」 女史當即命眾婢換了一隻五彩大船,又添了四個垂髫幼女在船頭上彈絲吹竹。尤氏等在中艙把盞,秋容、香雲等在傍執壺進饌,蚪羹麟脯,俱系洞府之珍;玉液瓊漿,果是金盤之露。另有六個極俊秀的有力美女在兩傍蕩槳,一路蕩去,香風撲鼻,爽氣清心。吳姬越艷,嬌容掩映於波中;趙曲秦箏,逸韻傳飛於樹外。尤氏道:「世間的樂事大約無過於此的了。」女史道:「這不過一時耳目之玩,毫無補於人事,何足以敬諸位?惟這三懷水酒,雖不能延年益壽,頗足以除病益精。勸諸位多飲幾杯,就勝於耳目之玩多了。玉壇弟更應多飲幾杯,調治調治身上的棒傷。」 玉壇對着秋容笑道:「我此刻已經不痛了,再吃下去,惟恐精神太旺,陽亢為災。」 女史心知玉壇屬意秋容,暗想道:「 我登此位,既不便與他苟合,他戀我之意,又屬可憐。他如今既屬意了我這秋容,何勿隨其所願,以盡吾心?況秋容素有紅塵之志,乘此令他們各適其志,似無不可。」便向着秋容道:「他敢在這裡胡言亂語,着你滿斟一大杯罰他跪飲放起,且着賓主之分,許他到房艙去,陪着人跪。」玉壇聽得女史吩咐秋容替他斟酒,並陪到房艙去,背着人面,心中十分快活。便跟着秋容走進房艙,跪下去,兩手抱着秋容的腿。推着笑道:「好妹妹饒了我罷,我的精神實在足得狠,不吃這酒見了妹妹尚有亢陽之苦,若再吃了這一大杯下去,誠恐精神大足,下身蛙怒,誰來照顧?倘蒙你恩妹妹留心一二,我再吃十杯何妨?」 秋容雖有凡心,然身登幻境已勉自速矣,被玉壇一派殷勤溫語,將情懷打動,又拿不住主意了,便道:「你既不要吃這酒,我代你吃了罷。」玉壇道:「多謝好妹妹,還要求好妹妹剩一點兒餘瀝給我嘗嘗,就更加感激了。」 秋容果然吃了幾口,剩了一點兒,親自送與玉壇口裡,便雙手攙扶玉壇起來,又附着玉壇的耳道:「我停會兒陪着他們同你到清虛軒去講話,此刻不便多言,快些到中艙去罷。」 玉壇不勝喜歡,便答應了,同到中艙。女史道:「 秋容可曾循點兒情沒有?」 秋容紅着臉道:「小婢不敢。」女史道:「我叫他到房艙去跪飲,原是要你去做個人情的。你怎麼這樣老誠。」 玉壇道:「姊姊的閨命不要說秋容妹妹不敢循情,就我也不敢逆命。」 大家又賞玩了一回,然後紛紛上岸。眾婢扶着尤氏、悅來、女史一徑走到女史臥房中去,或尋出路,或洗手回了。
這裡秋容同着玉壇傍花隨柳,曲曲折折,走到一塊極幽靜之處,果有清虛軒三間,兩人挨肩坐在炕上。秋容便道:「四爺我這裡姊姊甚多,勝於我者亦復不少,怎麼在船上時偏與我一個糾纏,弄得我毫無主意?我素守清規,希圖上進,被你這番溫存繾綣,惹得我凡念頓生,你太惡矣。」 玉壇賠着笑道:「 我的好妹妹,須知人生世上,俱求適意而已。守甚麼清規?修什麼神仙?天下的趣事雖多,那有比得上這一件的趣事?雖神仙不足取也。勸好妹妹從權些罷。倘蒙首允,道地是濟世慈航,又能皆大歡喜,豈不好麼?」 遂狎抱之纖腰,盈掬吹氣而蘭,復又將手伸到他袖管中去,將雞頭肉細細拈了幾拈,拈得秋容骨酥心蕩,慾火上延,將身子緊靠到玉壇懷裡去了。兩情俱洽,除解羅襦,就在炕沿上算起五百年前的風流債來了。秋容口占一絕。
詩曰:
仙府瑤台花一枝,噙香含露欲開時。
嬌姿不慣經風雨,笑煞東君好護持。
玉壇道:「好妹妹,不要你吩咐的,我自然好好護持,斷不敢風狂雨驟,有害嬌姿。」 兩意和諧,如鱗戲浪,似蝶醉花,將這一盤風流孽債,慢慢結完。玉壇口占一律以答。
詩曰:
自揣何修到洞天,清虛軒里會神仙。
纖腰斜傍金釵墮,秀臉輕回雲髻偏。
桃浪色妍羅帕上,乳花香篆枕函邊。
相逢一刻無窮價,未識何年鏡復圓。
秋容聽罷,滴下淚來,道:「 我們從此一別,果然後會難期。你回去尚有妻妾之奉,解散情懷,我在此舉目無親,情何以堪?」一面說,淚如雨下。玉壇正在那裡搦着手帕替他抹眼淚,忽見兩個小鬟趕進來道:「主母命我們到這裡來招你們出去,你們不要哭哭啼啼,自有後會之日的。現在尤氏、悅來姑 娘 俱 要 回 去,已 走 到 園 門 首 了,你 們 快 些 走罷。」玉壇、秋容一嚇非小,即便含羞忍恥,同着兩個小鬟趕到園門首,果見尤氏等同着五六個使女站在那裡說笑。女史、尤氏、悅來一見玉壇、秋容俱含着笑,替他兩個道喜。玉壇、秋容俱低着頭,一味不好意思。尤氏向自己頭上拔一枝金簪下來,替秋容上了笄。女史向着尤氏、玉壇等道:「你們諸位的緣分俱復不淺,後福綿長,從此毫無關礙了。」尤氏、玉壇、悅來聽得這話十分歡喜,俱要跪下地去道謝。女史一把攙住,復將三個靈魂往後一推,三人一驚而醒,方知一場大夢。
那知譙樓畫鼓才轉三更,三人一齊坐起,各述所夢之事,無不應合。口中猶有酒氣,三人精神氣力十倍於前,玉壇身上毫無傷處了。大家起來同到書房中去對着女史的小照,焚香禮拜,禱祝了一回。又將畫上的景致、人物細細摩看,竟與夢中仿佛。看到秋容頭上,果然上了簪子,在清虛軒里斜靠着欄杆,若有所思。玉壇向着秋容叫了幾聲:「好妹妹!」又道:「 你倘然有意,常來與我夢中相會。」 悅來道:「你不要着急,你夢中沒有聽見說,總有後會的話麼?但不知何日耳,靜候便了。」 尤氏道:「照着南華姊姊向我耳邊說的話,是秋容就要來與我們敘在一處的。只要稟明了蓉城公主,就可以除名出班。」 玉壇只道是騙他的話,便笑道:「繼媽不要來奚落我了。他幸而不來,若能來時,豈不要天天翻醋罐麼?你們二位又不是好惹的人,他又是仙家,未免要僭些你們二位的先頭,天天爭鬧,必定要拿我來做羅篩上的撞頭了。」 悅來道:「他既願做你的小老婆,派到他還是第三個呢。他要來僭先頭還早着呢。做此官行此禮,說什麼仙家不仙家,我只當他是當初做婊子的李亞仙。」 悅來正與玉壇說氣話,忽然香風流溢,抬頭見秋容影影約約,體態輕盈,站在燈影下。嚇得尤氏、悅來都呆了,意欲避去,而足上如上了鐵鐐一般。玉壇知道尤氏、悅來害怕,便走近身去,一手攙着尤氏,一手攙着悅來道:「不要害怕,他是我們一路的人,我們正要與這妹妹常常親昵,才能曉得冥中的事情呢。但看《 聊齋志異》 上多少陰陽仙凡相遇之事,頗有旨趣。你們二位向來是巾幗丈夫,怎麼倒害怕起來了?這不是辜負了這妹妹的來意了麼?」 尤氏、悅來都定了一定神,想了一想,卻也不甚怕了。秋容向着尤氏磕下頭去,尤氏將手去攙他,覺得把之而虛,如手自握,驚其不類。秋容道:「 妾本是無形無聲之質,自亞仙班甫經一載,雖有形聲,只在可凝可散之際,尚不能造成實質。若容小妾奉侍左右,長沾煙火之味,不待半年,便能凝而不散。再半年,便真實而無妄矣。妾之來也,非勿汗顏,只因適間尤氏姊姊們自園中起身後,蓉城公主知道妾與邱郎在清虛軒干非禮之事,隨差一個下來,將小妾逐出班次。承主母之命,叫小妾前來奉侍尤氏左右,與邱郎繼續前情。用敢冒昧,求尤氏姊姊二位不棄78,恩施磨琢,實為萬幸矣。」 悅來聽到秋容鉗着亞仙字眼的幾句話,覺得不好意思,便道:「 好妹妹,你不要多心,我是與四爺說頑話的。我是生就粗鹵,說話不知輕重的,將來正要求妹妹指教指教呢。」 秋容心中雖惱悅來,無奈要與玉壇成這美事,不得不聯絡悅來。況悅來又自己認了不是,便道:「姊姊你倒不要放在心上,小妹雖則痴愚,尚知情理。這不過背後的戲言,何足為憑?況小妹與姊姊向無交情,即便罵了,亦無情可傷。我們從今以後才是異性骨肉呢。」 尤氏道:「這位妹妹實在是個通達之人,可敬可重。我們同到上房去談罷。」 於是大家同到尤氏房中焚香烹茗。秋容向尤氏告了罪,才敢坐下。尤氏道:「我們先要定了稱呼才便呢。」 玉壇道:「秋容妹妹,自然要照着悅來妹妹的稱呼了。」尤氏道:「 這倒是的。但我稱他什麼呢?」秋容道:「竟叫名字便了。」尤氏道:「你比不得悅來,悅來是自小在我身邊使用的人,所以沒有改口。如今因着你倒要改口的了。叫悅來為悅姊,叫你為秋姊便了。」 悅來、秋容俱道:「不敢當。」玉壇道:「繼媽這樣稱呼他們,我倒不便帶着他們的名字稱呼,只好稱大妹妹、二妹妹的了。」 尤氏道:「 你本來不應該帶他們的名字稱的,嗣後准着稱大妹妹、二妹妹便了。」 悅來向尤氏道:「 此刻已交五更天了,請妹妹住在那一間房子裡去?」 不知尤氏派那間房屋與秋容住,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六 回 開壽堂捐資行好事 習武藝設計蕩奸徒
[編輯]卻說悅來向尤氏問派那一個房子與秋容住,尤氏道:「西廂房最好,一切器具都是現成的,只要掛帳疊被就妥當了。」於是玉壇親自去替他收拾床鋪,攜取一切需用之物。大家送秋容進了房,各自坐下。尤氏道:「 我此刻精神強健,實在不要睡。」 玉壇、悅來也說精神充足,一些不倦,只覺肚子裡有些餓了。秋容道:「我自離塵之後,本不限於夙興夜寐,不 拘 何 時,不 拘 何 地,倦 來 時 打 一 個 入 定 而已。」尤氏道:「既然大家不要睡,我們就來做些適口的東西充充飢罷。況現成的葷素果菜也不少,只要熱起來就是了。只要有精神,那管初一鬧到三十晚上,那個來管我們的閒事?」悅來、玉壇兩人更加高興,便站起身來就去燃爐熱菜。秋容也去幫着屍饔,入房穿戶,滌盞開樽,似熟居者。尤氏甚愛之,就在秋容房內坐席。大家見秋容持杯舉箸,只放到口鼻間聞一聞就放下了,並不見送到口裡去。大眾詰問原故,秋容道:「我現在的身體柔弱不堪,尚在可散可凝之間,腹中尚不能容有形之物,只能沾些氣味而已。須俟凝而不散之後,才能用些湯水素羹,大約非半年不能。再半年,血氣充足,便能與諸位一樣飲食矣。現在我所聞過的酒餚,其中氣味精華,俱被我收盡的了,俱是無味之物,棄之可也。」玉壇不信,拿到口裡一嘗,果然一無氣味。尤氏道:「你既是形影之質,如何又能運動有質之物?」秋容道:「是非本身之氣,是乃靈幻之氣助着運動的。隨常之鬼,原不能運動世間有質之物。我自跟着我主母歸入花神部下,得了靈幻之氣,方能如此。」 尤氏又道:「今晚玉壇是要陪着你睡的了。」秋容蹙然道:「 斷斷不可,極虛極實,陰陽違悖,是殺身之符也。非下半年不可。只有夢寐中,均是純陰之氣,未嘗不可相敘。是以方才在清虛軒里敢於不諱。」 悅來笑道:「雖然陰陽違悖,同宿何妨?今晚叫四爺空陪着妹妹睡覺,俟睡着後再行不諱之事如何?」 秋容笑道:「 欲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悅來向秋容釘了一個白眼道:「 我幫着你算計,你倒來取笑我了。我來撕你的嘴。」 秋容笑道:「姊姊你沒有讀過『 大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的書麼?」尤氏笑道:「看來秋姊又要來侮我了。」 大眾以尤氏的說話希奇,定心一想,都笑起來了。玉壇道:「 大家慢些取笑,此刻天已大明了,且將二妹妹的存身之事,商量停妥後,再頑笑罷。」 尤氏道:「 不要你費心的,我已安排在肚裡了。家中耳目甚多,雖在的屋裡,也遮掩不得許多,總要堂皇冠冕,又要將隱情瞞得鐵桶似的。除我們四人之外,就是你的老婆,以及你繼父面前都不好說穿的。為今之計,秋姊尚能隱身,今且隱着身同你出了牆門外,不拘到什麼地方去耽擱一回,你替他雇一個牲口,堂堂皇皇騎了回來,向眾家人只說買回來做妾的,不用肩輿,用牲口,免得多少破綻之處呢。到家之後,一切起居飲食,洗衣漿衫溺桶等項,都混在我與悅姊名下,使丫頭老媽們不知他不飲不食,不洗衣不洗身,不用溺。過了半年,再行分清理白。我這法子你們以為何如?」三人齊聲道:「極妙!極妙!」議畢,然後將殘羹冷汁收拾乾淨,尤氏、悅來各自回房梳洗,玉壇開出門去,料理家務事,秋容閂上房門,隱身歇息。
到了午飯後,玉壇叫開了秋容房門,一見秋容輕盈裊娜,花氣襲人,果然仙女降凡。便慢慢向前並坐,偎傍之間,仿佛以身就影,便道:「你與我相形之下,我實自慚粗莽,難並仙姿,我恐無此福分,反致災殃。我現在只能見妹妹的虛形,不能着妹妹的實跡,足見我的福分是薄的了。」秋容道:「你不要性急,終有同衾共枕之日的。況你的前程遠大,不要自暴自棄。前程遠大的說話,我卻不能曉得,是主母給講過的。你也不要與別人說起,天機不可泄漏。天譴攸關,不要再說了,我隱在你懷裡出門去罷。」 隨向着玉壇懷裡一開而進。玉壇胸中覺得少重,便帶上了房門,喚了敗計,同到街坊。一路買了許多珍鮮,便與敗計道:「你先將這些買的東西送回去罷,我此刻要去看一個使女。昨日有人來邀我去看的,如果合式我就帶回來。但買人的事恐有耽擱,你回去對眾說一聲。家中若有事情,不必等我,竟到上房稟知主母便了。」說畢玉壇因劉采芹家拾到香囊,不肯隨時應認,以致被尤氏痛責隱恨在心,意欲趕去遭遢他一場。耳邊忽聞秋容道:「劉采芹家拾遺圖利,人情之常。你受奶奶的苦楚,是償前生之怨債,不宜孟浪,毋得前去。」 玉壇才得縮住了腳,便到至相好常借乘家去,借了一匹牲口,跑到雨花台無人處,便喚秋容現了形,騎上了牲口,同着遊玩一回,然後同着回家。男男女女的家人盡行知道。到了明日,賞內外男女家人們酒席,寫信通知史堂、童氏知道,玉壇又添了一個小老婆,以及近日光景等事。從此玉壇一無受冤受枉之苦,與尤氏、悅來、秋容恩恩愛愛,朝夕不離。夜則床第風流,晝則吟詩弄盞。又因氣力充足,閒時練習武藝。凡天文、地理、兵法諸書,過目洞識,一學便成。所有秋容的一切起居飲食等事,俱照着尤氏所議之法,混在尤氏、悅來名下辦理,一切不必細述。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轉瞬到了十二月了,秋容已能飲食,諸事與世上人一般,已於十月初八日,與玉壇畢過姻的了。茲於初二日,鄺史堂帶着小老婆施氏,並未滿月的兒子,以及乳娘孫媽、丫頭翠娥、素香、小使壽兒等一齊回來,替尤氏祝壽。至初三日,童氏帶了一個雙滿月的兒子,以及老媽,並丫鬟侍拂等也到了。到初八、初九、初十等日,一應拉攏親眷也到了。尤氏看見施氏生了兒子,童氏又生了兒子,悅來肚內又有了胎,一家粉白黛綠,團聚一處,替他做壽,十分歡喜。自已貼出六百兩銀子出來做些功德。數日前,史堂、玉壇將祝壽的章程一一安排停妥,不但掛燈結彩,酒席唱戲、拜懺等事,不要費尤氏的一點心,即女親戚的住房、鋪蓋、梳妝、溺器等項,都不要上房費一點心的,熱熱鬧鬧,花團錦簇,一連開了四日,然後方清。一切疏親遠眷,陸陸續續俱已回去。童氏亦欲擇日回去。尤氏道:「你的家務本是要緊的,況年終歲暮更不必說的。即你繼爹亦應於年內趕緊回店收賬,我未嘗不知,你們俱是要緊去的。但目下斷斷不可起身,現在浙江倭寇騷擾甚急,趙文華提兵前去,至今尚未廓清。聞說江西、安徽兩省都有流民流寇,肆行搶掠,甚至有燒殺之處。安徽省城已屬可慮,而路途中更覺可怕。至於你住的地方是偏州小邑,難保無災。此地雖亦可慮,究竟還是小朝廷,兵馬充足。你們難道不想想的麼?」 史堂道:「 我未嘗不想,然耳中所聽之話不一,或有人說已經報捷了,或有人說流民、流寇只在常岳等處肆掠。然長江一帶,盜賊蜂擁,卻也可慮。我所以不提回店的話,惟惦着年終的賬務呢。」 尤氏道:「 這也無可如何的,聽天由命便了。」 童氏道:「倘這裡也有流倭混進城來,我們便如何了?」尤氏道:「流寇進城,決不敢攜帶槍炮,不過短刀短棍,五六百人為群,隨搶隨去而已。我們也要設法防備才是。我們雖有些武藝,然亦殺不盡許多人。為今之計,莫如用踏籠拿飛禽之法為妙。照我們的房基可陷死五六百人。從前進房屋的天井、茶廳起,到中進房屋為止,可掘地窖六個,每窖可陷百人,下鋪石灰,上架木板,照踏鳥之籠用轉軸為機做法,仍用索子系住機關之處,每機關之處暗藏一人,持刀一把,候兩聲炮響,將索子割斷,自然站在板上的人盡行陷入窖內,被石灰捫死了。還要沿着廳堂上房造夾牆包裹,將一切家私,以及無用之人,臨時用梯度過牆去。少有用的人,派管窖中的機變。如秋姊是能飛能舞的人,派在高處一看情形,如見前後有窖之處賊人已滿,便在高處連放號炮兩個,使管機關者聞炮響割索陷死眾賊。我與悅來、玉壇在無窖之處巡察,遇賊便殺。明日着家人分頭去買磚木石灰,雇木匠瓦匠挑坭夫子,只要人多,三日可成。如此防備,所費無多,你們以為何如?」 大家俱道: 「 極妙。」又說了一回閒話,各自回房睡覺。一夕晚景不題。
到了明日一早,尤氏、秋容等又將抵禦流寇的道理斟酌了一會,又開了一張單子,發了三百兩紋銀交付眾家人分頭趕辦。果然不到三日,俱停妥了。格外又募了勇士二十人,每日每人給銀三錢,保護大門。到了二十三日,果有倭賊千餘名,又有本城本鄉過不去年的窮漢三百人混在裡頭,分頭擄搶。並不搶劫倉庫,專到有錢的人家燒殺搶劫便了。此時城中的官兵十不及二,盡行調到浙江、江西去了,事起倉猝,各官無所措手,是以城中處處焚掠。尤氏聽有槍炮之聲,便命將一切家私,及無用之人,度過夾牆裡去。又吩咐秋容及管窖中機關之人道:「官兵出來必有槍炮,你們不好以炮聲為號的了,以三下鑼聲為號罷。我們四人坐在大廳上去,開着大門,開筵飲酒。這些賊寇倘然疑我有埋伏,不敢進來,免得我們一番殺戮,全其性命。這是我的本心。如果疑我是空城之計,毅然直進,這是他自投羅網,非我有意殘虐生靈。」又吩咐那二十個勇士道:「 你們不必在門抵禦,跟着我們背後,幫着擒殺便了。」 一一吩咐畢,就在廳上擺起酒席,四人坐下。秋容時刻登高眺望。那知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二三百人明火執杖,在牆門首探望,不敢遽入,若有所疑。秋容在屋上聽得眾人的說話,儘是本地人的口音,知道是過不去年的窮漢,不過是乘風打劫些過年盤費而己。便不忍傷害他們,恐怕他們自己走到死路上來,便獻一個本事,將他們嚇退去就是了。遂拔出雙刀向各賊人頭上打,一個轉身,將各賊的頭巾截去一半,嚇得這些土寇果然一齊跑散了。未幾又來了三四百個賊寇,也在門外窺探,不敢入內。內有四五十個不怕死的人共道:「我們怕什麼?姑且進去試試他的本事也不妨。」又有人道:「恐有伏兵。」 又有人道:「如有伏兵,我們跑了出來便了。如無伏兵,與這幾個吃酒的婦人交手殺一仗,無論輸贏,總是有趣的。」 四五十個人齊聲道:「是。」 一衝而進。尤氏等拔出劍來,領着二十個勇士迎出去。但見雪花飛處賊人之首若崩厥角滾下地去。又趕出門去殺了百餘人,其餘流寇嚇得東竄西遁,都散去了。尤氏等才進內房脫換血衣血鞋,復有七八百個賊擁進門來。尤氏等上了曬台,又轉上了茶廳。從背上見賊人進來已多了,便撒下了幾擔散石灰,撒得煙舞成天,眾賊人頭昏眼暗,亂鑽瞎撞,自相矛盾,欲遁不能。秋容拽起號鑼打了三下,各窖守機關的人聽得明白,各將繩子割斷,霎時間六處窖板大打鞦韆,將眾賊一併翻下窖去,做了石灰醃的私孩了。尤氏等又趕出門去追殺了數十人。回到屋裡一片血腥。一面令勇士們將夾牆裡的人度了出來,又汲水沖淨地下的腥血。一面命將窖中機關仍行絆住,以便轉動,且俟明日,再行僱人搬屍。
正在收入之際,滿城大小文武官員,領着幾千官兵趕到了。史堂領着尤氏、玉壇、秋容、悅來勇士等出迎,各官俱有慚色。登堂拜賀畢,細細履勘,又點驗了屍骸數目,然後坐下細問各人的名姓,各人的武藝,系何人的計策。史堂等以實情一一告之。各文武大憲嘖嘖稱讚,便道:「這件事我們明日午刻就要拜本奏聞的。」 兵部尚書李默講道:「但這件事若以實情奏上,有多少不便的情節,此刻就要大家商通了方好奏聞。若照實情奏聞,不但我們文武各官都有處分,即姓張人也沒有趣味了。況朝中有嚴嵩當權,極為刻薄,弄出多少是非來都論不定的。照你們的殲寇功勞,固屬不小,實在可嘉。若以實情而論,原不是為國,直為自己保護身家起見,勢不能邀皇上的天恩。至流寇混進城來,我們既不能盤詰於前,又發兵遲延於後,以致城中一夜燒殺十二處,一經奏上,定獲重尤。我意欲通融辦理奏摺上,將十二處的燒殺作為六處,六處的燒殺作為同時起手,官兵亦即同時分剿。因城中兵丁大半調在浙江、江西等處,又均出一千六百名在龍江等處堵御,所存不及五百名,不足以抵敵,正在籌畫時,有本城張某某,率領伊妻某某,伊子某某、伊子之妾某某,兩人前來助剿,伊妻子子妾等俱屬奮勇,不滿一時,將一千六百五十二名流寇剿得淨盡。如此辦理不但姓張人有功,我等亦可無虞矣。諸公以為何如?」 各官感激道謝,俱說全仗大人格外包涵,公侯萬代。鄺史堂及尤氏、玉壇、秋容、悅來都跪下地去叩謝。各大憲又稱讚了幾句。天已大明,然後各官帶兵回衙去了。
這裡玉壇即命眾家人到鄉間雇了八百名抬屍夫子,本擬抬出城外,投入千人坑內。那知屍身有財寶者十有八九,俱是擄搶富戶人家的東西,內無價之寶亦復不少,統算不下四五萬金。尤氏命將珠玉寶物等盡行留下,其餘金銀盡數作買冢、買棺、齋醮之費,約用銀一萬七八千兩。又雇了許多木匠、瓦匠打掃夫等人,趕緊收拾一新。訪得安徽省城未曾受害,不過閉城三四日,惟鄉間擄搶了二十餘家富戶便了,於店中無害。玉壇家中亦無恙,惟因近鄰被劫時受了些虛驚而已。尤氏等才得放心。到了二十八日,所有一切收拾房屋及埋屍拜懺等事方能告竣,得以熱熱鬧鬧過了年。尤氏等大家快活,以為既除了多少餘孽,將來還要受朝廷的封典,兼之悅來月辰在邇,怎麼不快活呢?自殲寇之後,各官無不欽敬,當此新春之後,史堂、玉壇與本地四品以下的文武官每以春酒相敬,常將除寇之事繡繡議論稱讚。且各大憲的夫人慕尤氏、秋容、悅來等的本事,亦不時往來,名馳各省,榮耀一時。
且說各憲會奏一摺到了朝廷,天顏有喜,便封尤氏為智勇恭人,秋容、悅來為健銳淑人,賞史堂游擊銜,玉壇都司銜,封童氏照本夫應贈例封之。上意本欲召用玉壇,緣嚴嵩素嫌李默9嵩,見摺上加意讚揚玉壇有邀用之意,嵩便在帝前打了破句,是以僅賞虛銜而已。到了十五日,史堂、尤氏同着童氏、秋容等,正在那裡鬧元宵作樂,忽然跟班進來稟道:「本府署中打發內使來要與老翁當面傳話。」 不知說什麼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 十 七 回 得軍功七人承誥典 捐倭餉兩代荷天庥
[編輯]卻說內使奉主人之命,氣吁吁趕來坐在門房下,史堂、玉壇出去接他到廳上讓坐。內史先向史堂、玉壇道了喜,然後道:「小的奉主人之命,特來通知,尊府的恩詔已經到了院了,馬上就委人送來,快些預備香案,拜闕謝恩。」 又將一切封典的職銜,以及接詔之禮一一告知,方才辭去。史堂、玉壇即便預備,未及一時,果然到了。便照着府內使所教的儀注一律遵辦,旋即有向來來往的各官、親戚朋友俱來賀喜,鬧得不可開交。先是史堂、玉壇因朝中小人用事,如嚴嵩、世蕃、趙文華、胡植、鄭懋卿等狼狽為奸,怨盈天下,不願出任,誠恐召用,心中甚為着急。至是方得放心下去。尤氏亦是喜歡,免得離別之恨。略停了幾日,然後演戲請喜酒,一連鬧了五六日。尤氏、秋容也懷了娠了。史堂意欲罷了店業,將寇賊身上檢下來的財寶變出價來置了產業,以作安享之計。那知施氏心中要緊回安慶去,覺得在聰明威猛的大娘手下,未免有些畏首畏尾。況見了秋容、悅來一樣是偏房,就有封贈,如此光榮,如此才傑,相形之下,一刻不安,每每背着人就在史堂耳邊鬧,要回安慶去。因此史堂轉過念頭,也想回店。且心中惦記了夏旺,但不知尤氏的意下如何。那知尤氏也要史堂回安慶去,好與玉壇同枕合被。因家事鬧忙,無暇題及。三人的私意雖屬不同,而照舊離居之念則一。
到了二月初四日,又因玉壇生日鬧了兩天,晚上大家在女廳上彈絲吹竹後,史堂要)尤氏之意,便向尤氏道:「我家的日用應酬日多一日,單靠着這幾畝田、幾所房子、一個小鋪子是不足恃的,設或碰點兒格外事情來,就要折耗下去了。我意欲將倭寇身上檢下來的珠寶等物變出價來,添一萬銀子,到店裡開一個大洋貨鋪,其餘添些田地房屋,你以為何如?」 尤氏道:「 你說那裡話來?這項財餉豈可得的麼?彼雖搶來之物,我們傷其命為受害者泄冤而已。我們又從中而取其搶來之物,直與此等人無異了,天理何在?我恨不得將這項財餉送還受害的人家呢。如今無從查考受害人家,只可存作救苦救難之用,總是不可沾染的。你莫要只圖眼前之利,不顧後來之報。至於家中用度,也還扯得過去。人生世上,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那能料得日後的事情?只要我不負天,天斷不負我的。你也早早打算回店去檢點檢點店務罷。童小姐既然要緊回去,我也不便強留了。定於初八日,一齊起身罷。」 史堂聽見這一番光明正派的話,怎敢不服?便道:「我有你這一位的內助奶奶,不怕將來沒有好處的。」又指着尤氏的腹笑道:「你的母親先在這裡替你造福地了。」尤氏道:「難道我不懷這個胎,我就不是這樣辦的麼?足見你的氣量就卑淺了。」 童氏聽見尤氏說「 不勉強留」 四字,覺得過意不去,便道:「並不是媳婦要緊回去,家中既受了虛驚,也當回家張看張看,將來正還要長在繼爹、繼媽跟前奉事左右的。」尤氏隨吩附悅來、秋容辦理史堂、施氏、童氏起身事宜。又吩咐施氏多少作家之道,施氏一一答應。
到了初七日,熱熱鬧鬧家宴了一日,初八日打發史堂、施氏等起了身。又命玉壇親送童氏回家,舉直至十八日玉壇才得轉來,其中多少繁文,不必細述。從此尤氏、玉壇、秋容、悅來四人的恩愛如漆之投膠,魚之得水,不足喻也。
玉壇自問一生所作所為之事,除色事之外,諸可對人。但萬惡淫為首,誠恐難逃陰譴。因此刻刻維圖行善,參掇尤氏將倭屍身上檢下的財寶變價行善。尤氏亦樂於此,玉壇盡心承辦。共變銀五萬六千餘兩,除去已用過銀一萬八千兩外,尚存銀三萬八千餘兩。將八千兩密查現在急不可解等人,一一暗助。所餘三萬兩,盡得田產,每年收納租息,除賦外,盡作功德之事。夙 興夜寐,未少懈怠。那知暗周眾急感動神明,冥中江寧縣城隍司即將此事奏達天庭,摺開:
江寧縣城隍司奏為報施善人仰祈恩准事。欽惟昊天上帝監觀九域,總宰萬靈,仰赫赫之照臨禍淫,不饒於分寸,看明明之在上,福善亦照乎錙銖,臣泥有玉階,披肝金闕,水淵時懍,仰體天心,凡賞善罰惡之事,不敢少有輕重。茲於嘉靖三十三年十二月一十三日,有流倭一千餘名,自浙江延入江陵城,燒劫富戶,被該處富室鄺史堂之妻尤環環,協同前世孽緣今生怨偶之邱樹業,並樹業之妾於秋容、胡悅來兩婦人,設計除害。妾良功勞綦大,已蒙朝廷考功,獎賞不錄外,尚有暗中周急善事,相應歸入冥中承辦。臣勘得尤環環與邱樹業今生苟合之行,系前生冤緣,已於年終會奏冊內,註明在案。其淫行毋庸另議。查其殲除流倭後檢得各倭屍身上擄掠之財物,共變價銀五萬六千餘兩,尤環環毫不入己,提出一萬八千兩置備棺木,埋葬倭屍。余銀三萬八千餘兩,先將八千密查急不可解之人,一一暗中資助。其餘三萬兩盡置周急產業,每年租息,除備賦外,盡作緊要功德。而玉壇一身承辦,盡心竭力,無少遺誤。尤環環倡意於前,邱樹業盡心於後,相應牒報喜閻王司註冊,按年報施。查律載:有力之戶,樂助急難之人,如銀一兩,報以二兩。又律載:居閒之人參擬有力之戶,周濟急難之人,如銀一兩,報還。有力之戶,一兩報施居閒之人亦一兩。又律載:作不入可取之財,因而移作濟難之資。如銀一兩,報亦一兩。又律載:如有力作善之戶,不須財帛報者,視其所缺之福,酌量報之等語。今查尤環環不將倭屍身上之財物入己,移作濟難之資,與不入可取之財,因而移作濟難之資例相符合,依照原數報施。但尤環環富、壽、子三項俱不充足,應照有力作善之戶,不須財帛報者之律擬報。今擬得增其壽限二十年,將其現娠之六甲,施以食祿五品,增家私銀二萬兩。其邱樹業既參掇尤環環濟窮於前,復出身承辦盡心於後,應照參掇有力之戶,周濟急難之人,如銀一兩,報施居閒、參掇之人,亦一兩之例定擬。但邱楚甲盡心竭力,無少貽誤,心逆更加。臣不敢拘泥於律情例意之中,參擬增其壽限二十年,將其二齡之子,施以食祿七品,增其家私八千兩。是否有當,理合具表奏聞,叩祈玉皇上帝俯賜察核批示遵辦,為此備摺謹表。
玉帝一見,即行批准,發回江寧縣城隍司,即行牒報喜閻王司註冊,按時報施不題。
第 十 八 回 兒子輩同登仕宦籍 尤氏們共赴神仙界
[編輯]從此史堂店中生意年年發財,家中日旺一日,無論大小事情,無一不順適。即一應用人,亦無一個不護主。如惡奴周配高、呂惟揚、施敗計、高周、惡婦夏媽、蔡媽等人,無不改過自新,一心護主。悅來即於是年四月初八日,尤氏於九月初二日,秋容於十月十二日,各生一子。尤氏所生之子名天佑,童氏所生之子名國珍。果然如城隍奏表,一一出仕。尤氏、玉壇同居到老,雖各有兒子在外做官,寫信回來迎養,尤氏、玉壇俱不肯去。惟有史堂到六十二歲才肯歇店,攜施氏、童氏各赴兒子任所受享。尤氏、玉壇同着秋容、悅來在家取樂,倍勝於前。天佑在湖北武昌府任上丁了父艱,起服時復告終養在籍。國珍在江西大度縣任上告終養後,未及十年即丁了母艱。其時天佑在家終養母親,國珍在家終養父親,兩人在家兼管家務,暇則課子課孫,家私日旺。
光陰如箭,日月似梭,至是尤氏已一百十歲,玉壇已九十九歲矣,而精神丰采直似三十餘歲之人。於是天佑、國珍擇八月十四大吉之日,為尤氏、玉壇慶壽。其時子孫繞膝,官府臨門,鐘聲沸騰,頌聲盈耳,一連鬧了三日。至十六日二更後,甫經收拾,忽聞仙樂縹緲,自遠而近。天佑、國珍等推窗一望,但見窗中彩雲數朵,照耀下方,明如白晝。中有仙輿數輛,前有勇士五六人,後有四個女子,執着長幡,漸漸逼近。天佑等正在駭異間,便有四個勇士執着金爪追來,但除尤氏、玉壇、秋容、悅來四人外,一齊驅出大廳之外,然後執幡女子引着一個仙女徐徐而進。尤氏等一看,不是別個,就是南華女史顯形而至。尤氏等不勝歡喜,俱道闊別。玉壇、秋容見着女史尤為親近。女史道:「我自上年別後,蒙玉帝撥入婺宿宮聽差,無故不能下降,所以不能回來與你們相敘。今蒙婺宿娘娘差我下來渡你們到蓬萊仙島去當差,考功論職,註冊候選。剛剛碰到這裡的差使,所以來的。你們的乘輿我都備來了。」 隨將差票送與四人開看。票計開:
為渡善登仙歸班,考功論職事:於嘉靖三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奉玉旨抄粘江寧城隍司奏摺一紙,並飭本宮即將善女尤環環、助善之士邱樹業渡入蓬萊仙宮,註冊聽用,十年後考功論職。所有侍妾秋容、悅來兩人仍許隨帶注入副冊,一體聽用,十年後論功任職等因,到宮為此合行抄粘江寧城隍司奏摺一本票,仰南華女史持票前去,協同該處土地,即喚尤環環、邱樹業、秋容、悅來四名到案,以憑驗明,發交蓬萊宮註冊試用去役,毋得遲延,致干未便,毋違速速。
尤氏等一見城隍司的奏摺,方知六十餘年的好運氣全賴神靈保佑。但一時就要脫凡,未免有些驚惶、顧戀之意。尤氏、玉壇共向女史道:「我們四人同在一處,頗覺有趣。況兒孫滿堂,紛華靡麗,那忍捨去?」 悅來道:「 這個總要求大仙從中周全一二,再與我們在世間同敘數十年才好呢。」 女史笑道:「你們休得糊塗,難道上天為你們行善而反渡你們到不好之處麼?你們以為此刻之樂就算滿心足意的麼?那知仙家之樂勝於你現在之樂,有天淵之隔呢。至於兒女之歡,陰陽一理,仙凡無異。即如劉綱夫婦雙雙得道,同入仙班,至今仍為夫婦,未嘗雜間。況惜玉憐香等事,仙家亦有不免之時。如呂純陽三戲牡丹可證。若說投不下堂前的富貴,膝下的兒孫,仙家自有幻術,欲見即見,欲近即近,何愁睽隔?即我亦容易與你們相見,你們放心便了,快些沐浴梳妝,毋庸調脂弄粉。」尤氏等被女史幾句點化之言覺得胸中茅塞頓開,轉愁為喜。便各自去梳洗、更衣,分床獨睡。霎時間靈魂脫殼。女史命執幡女子一個一個引上了肩輿,一片仙樂喧聞,簇擁而去雲。所有天佑等在大廳外探聽,驚惶之狀,以及知道仙家渡去,兼開喪塋葬,子孫後來等事,他年續記可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